第121章 牵绊 是爱也好,是恨也好,怎样都好。……
谢停离京后不久, 谢谆便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除此之外,他还带回了个消息。
位处西南边境的齐国似有异动, 近期跟西北这边的藩国都有联系, 其中一封加密信件,被正好在外面喝酒的曲青云截了下来。
这件事说来话长,归结起来就是先前被江望渡打灭的玉松,在正大光明起幺蛾子之前曾经跟齐国联系过,但在大梁正式发兵玉松后,齐国却并未跳出来帮忙。
然后在玉松皇室尽数被杀, 里子面子都丢得干干净净的现在,齐国重新冒出了头。
跟身为藩国的玉松不同,大齐的疆域和大梁差不多辽阔, 且这几年西南和西北都不安定,单单江望渡一个人就带了两次兵, 其他边境摩擦更是数不胜数。
在这种齐国明摆着到处撺掇居心不良, 意欲合围的情况下, 没有人敢保证打起来一定能赢。
近来皇帝身体欠佳,支撑不住精神在乾清宫正坐,但这件事又耽误不得,于是直接召来文臣武将若干人,让他们在寝宫偏殿等。
将近半个月以来互不干涉,这还是自上次钟昭跟江望渡不欢而散之后, 第一次跟对方相见。
“先生?”他一动不动的时间有些长,谢时泽扫了一眼正一边跟牧泽楷交谈、一边垂手摆弄什么的江望渡,凑到钟昭身边小声道,“怀远将军是西北督帅, 自有消息渠道,跟皇爷爷差不多时间得知此事,理当在此,您想什么呢?”
“……”眼下朝中斗得最风生水起的人仍是谢衍和谢时泽,谢谆虽然回了京,但他货真价实就是个当将军的命,领兵打仗很在行,权谋算计一窍不通,还非常喜欢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上辈子如果不是跟江望渡关系好,估计早就把自己玩死了。钟昭想到这里时收回目光,回道:“我在想,晋王殿下和镇国公都不在。”
说着,他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站着的人,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而谢时泽则立时眉目一凛,显然将这当成了一个考题。
没过多久,谢时泽道:“晋王叔是牧大人的亲外孙,霍公公在御前也能替他美言,以王叔的脾气,此时应当在里面陪皇爷爷。”
尽管谢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但他讨好皇帝的方式多有用,所有人都看得见,谢衍以前年纪太小,照顾不明白人,再加上皇后跟皇帝已经是明摆着不睦,近了这个就容易得罪另一个,还不如装傻。
然而如今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谢时泽这种下一辈的孩子都已经成长起来,谢衍感受到了空前压力,俨然顾忌不了那么多,有事没事就去皇帝面前晃悠,混脸熟。
这种会左右梁齐战局的谈话,他不一定会到,既然现在还没来,说明他先一步见到了皇帝。
钟昭看得很清楚,比起捏着鼻子笑眯眯伺候亲爹的谢衍,谢时泽就生疏了不少,在皇帝面前总有点放不开,在他面前倒是殷勤。
这么想着,钟昭嗯了一声:“说下去,然后呢?”
虽然现在他们身在偏殿中,离皇帝只有一墙之隔,但大齐这事来得太急,其他人不清楚走向如何,都在为了未来之事忧心,吵吵嚷嚷地发表看法,热闹得不像话。
谢时泽犹豫半晌,随后微微低下头道:“学生愚钝。”
“跟林老将军一样,以前镇国公这把年纪还顶在前面,是因为没有接班人。”钟昭看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正在慢慢往自己这边走的江望渡,声音有些冷,“古往今来,能功成身退的将帅太少,所有人都怕鸟尽弓藏,如今西北已经姓江,西南督帅是一定要易主的。”
“可镇国公称病是十天之前的事情。”当日江明上那道折子之前,曾经去桓国公府,给去世多年的曲连城上了一炷香,回来之后就倒在了榻上,没有人相信他是突发重疾,都觉得他应当是心病。谢时泽面露不解:“怀远将军如此年轻,也才正经打了一次仗,镇国公这么着急退位,真的有必要吗?”
话到此处,江望渡已经走到钟昭身前,谢时泽不得已将头转回来,看着江望渡朝自己行了一礼。
众目睽睽之下,待谢时泽叫了起身后,钟昭跟他之间也互相拱了拱手,江望渡注视他片刻,主动开口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殿内这么多人,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大齐必败,并不十分为此忧心,江望渡提前让江明称病不朝,为的便是自己能顺利出京。
而且在凯旋以后,也不至于父子俩一起被皇帝猜忌。
“曲青云是你事先安排人引到那里去的?”走到僻静角落里,钟昭率先发问,停顿片刻后,又意味不明地道,“这封信被发现的时间,可比预计中早太多了。”
“重活一辈子,总不能光想着自己晋升。”他们对彼此太熟,说谎已无必要,江望渡并没有隐瞒,眼睛里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锋芒,“既然这场仗迟早都要打,自然是晚不如早,彻底收拾了算完。”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下去,转过脑袋道:“但是也得看钟大人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
皇帝不愿意在朝中看到某一位皇子独大的局面,提拔江望渡之后,对钟昭比原来还要倚重,两人本就身在不同阵营,现在更是有了一点此消彼长的意思。
在这种状况中,若钟昭真如他从前说的一般,极力举荐别人打这一仗,皇帝会如何真不好说。
钟昭没答话,只是视线下移,望向了对方系在腰间的剑穗。
那正是半个月前,他亲手还回去的东西,也算物归原主。
只不过明明装进盒子里前,钟昭就已经大致将其恢复原貌,但此时显然又经过了改针,竟又跟钟昭戴的时候样子差不多了。
诚然一个配饰说明不了什么,但他以前天天把这东西放在身上,宫里宫外都没避讳过人,连谢淮的外祖父何归帆都多看了两眼,必然也会有别人注意到它。
现在他跟江望渡已然反目,又恢复了先前什么啰里八嗦的东西都不带的状态,这个小东西却被江望渡堂而皇之地亮了出来,并且招摇过市,影响终归不太好。
钟昭闭了闭眼,江望渡不怎么上朝,他们这些天从未碰面,但总是有人在钟昭面前语焉不详地提到对方,还有点挤眉弄眼的。
起初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心想问也没有人回答,现在亲眼看到这人,终于想通了。
“将军真是艺高人胆大。”江望渡为了不成婚,甚至放话出来说自己不举,当时其实就有人猜过,说他可能并不是不举,而是断袖,只不过一直没有得到印证而已。现在他来这一手,就差直说跟自己有一腿的人是谁了。钟昭险些被气笑:“不怕被晋王殿下忌惮吗?”
“我们的事晋王老早就知道,不这样才奇怪。”他们待在这里的时间有些长,已经有人状似无意地看了过来,江望渡背过身将其他人的视线挡住,直言道,“现在的问题是若我继续这样下去,端王世子有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谢时泽没有,他刚刚不过看了江望渡几眼,对方就上前出言试探了。
钟昭听着这近乎威胁的话,轻轻眯了眯眼睛:“你想怎么样?”
江望渡也没卖关子:“戴不戴随便你,把它收回去。”
折腾了这么一大圈,钟昭还以为他能有什么重要目的,听到这话顿觉心累,不由得嗤笑:“我戴几天你戴几天,最后再被我收走,将军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朝上没有当真好忽悠的人,从江望渡决定如此做开始,有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就注定不会停止,永远会有人揣测他们的关系,直到其中一方身死都未必会罢休。
甚至在有心人眼里,他们间原本正常的派系争斗,也会蒙上一层爱恨纠葛的面纱。
江望渡笑了笑:“钟大人,我想一出是一出也不是第一次了,共枕而眠这么多时日,难道你看得还不够明白吗?你管我到底是深思熟虑还是开玩笑,总之你问了我,我回答了,就这么简单。”
钟昭沉默片刻:“仅仅这样?”
“还有那套衣服。”江望渡立刻道,“钟大人先前准备把桌子收回去,才将它们还给我的;现在既然不想收了,为公平起见,也为了不占你便宜,自然是原来怎样现在就怎样,如此才顺理成章。”
钟昭目光复杂地看着江望渡。
纵然江望渡说得很冠冕堂皇,他的做法实打实摆在这里,说难听点跟胡搅蛮缠没什么区别,归根结底只是不想斩断这份牵绊。
无论是爱也好,是恨也好,怎样都可以,怎样他都可以接受,就是不能从此以后再不相干。
“我说了,那件事不怪你。”良久,钟昭抬手一把将那枚剑穗扯下来收到袖中,有那么一瞬感觉又看到了江望渡梦呓流下一滴泪后,低着头说自己是扫把星的一幕,本来准备好要重一些的语气,到最后又轻了下去,“有意思吗?”
“钟大人拿得起放得下,这当然非常好,可惜我做不到。”钟昭带着三分火气,动手时没注意轻重,指尖划过江望渡的胯骨,他浑身激灵一下,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在原地站定,紧盯着对方的手,仿佛打定主意一般,“有意思。”
第122章 合作 联手。
不出钟昭所料,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谢衍扶着皇帝慢吞吞地从隔壁走过来,殿内所有人登时住嘴, 整齐划一地跪下来山呼万岁。
谢衍将人安置在上首的位置上, 跟谢谆、谢时泽一起站在人群的最前列,和众臣一道行礼参拜。
如今皇帝从外貌瞧上去远比四年前苍老,恹恹地说了一句平身,钟昭站在几个王公大臣身后,看着他灰白的面色和眼下的乌青,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
前世皇帝神智清醒只维持到了永元四十年, 后面的两年都是谢英在监国,今生看样子说不定要提前,一切都得早做打算。
皇帝已经从谢谆嘴里大概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对方迫不及待地准备张口说自己看法之前,先扫视了一圈底下站着的人。
“镇国公还是没有来?”
顿了顿, 他将视线挪到江望渡身上, “当真重到这种程度了?”
“回陛下, 末将今天出门时,家父仍然昏迷不醒。”事实上江明康健的不得了,在家躺得浑身不舒服,不过是避免猜忌才如此行事,江望渡面带愁容,滴水不漏道, “否则以家父的脾性,得知此事之后,哪怕只有一口气也会过来的。”
“既如此,还是让镇国公好好歇着吧。”皇帝点点头, 浑浊的眼睛里生出几分怅然,沉默片刻道,“但是大齐跟西南毗邻,现在出了这种乱子,不能无人坐镇。”
顿了顿,不等江望渡回话,他又继续道:“朕原本的打算是让镇国公亲自回去一趟,这样危急的局面也只有交给他,朕才能放心,现在看来怕只能是奢望了。”
三年前皇帝就曾经因为钟昭的一封信,动摇过对江家父子的信任,眼下江望渡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他能对江明放心才怪。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都听出皇帝只是在说场面话,其实是在暗示西南的主事人要换一换,仅仅讲得比较好听而已。
那边皇帝表了态,这边江家也得说点什么才行,只见江望渡还没有出声的意思,跟其他内阁臣子站一起的江望川就先站出来,跪在地上一脸真诚地叩谢了皇恩。
谢谆注视着这一幕,差点当场翻白眼,极力压着自己的不耐,上前催促道:“父皇,西……”
“西南的事,相信诸位爱卿已经听说了。”皇帝并非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抽空问了一句镇国公后,很快便颔首接下他的话,“朕懒得废话,说说你们怎么想的。”
大国与大国间一旦起争斗,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往往要以万计,武将觉得这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慷慨激扬地发着抛头颅洒热血的誓,文臣则多以民生角度出发,忧心忡忡地表示应当先行谈和。
当然除此之外,晋王一党很清楚此仗若打,主帅八成是江望渡,因此算牧允城在内的许多人,也在暗嘲主和的言官未战先怯。
八/九月份的京城还没凉下来,偏殿中诸位大臣吵得唾沫横飞,站在边上侍候的宫女太监都被热出了一身汗,默默端上来一盆冰。
在这等针锋相对,又互不相让嘈杂声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只有钟昭和江望渡。
前几年西南水患,钟昭在潭中等地走访,亲眼见到了百姓在天灾之下有多么无力,明白换成人祸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
但他不希望没有用。
齐国为了这一战已经准备了好几年,玉松是它抛出的探路石,也是被丢弃的棋子,上辈子江望渡出征前,大梁不是没想过和谈。
然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样心照不宣的条约,齐国都没遵守,大梁派去和谈的使团共二十四人,有六个死在了对面手下。
其中包括在翰林院兢兢业业一辈子的唐玉宣、谢衍的伴读牧允城,甚至还有一位自请前往的江湖白衣,钟昭的师父康辛树。
在对面看来,大梁国力微弱,皇帝没几年好活,诸王内斗,成名已久的老将军也一个接一个倒下,狼子野心日益膨胀。
钟昭心里清楚,不管他们今天商议的结果如何,此役无可避免。
“钟爱卿在想什么?”皇帝听他们各执一词地争了半天,颇为头痛地揉了两下太阳穴,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忽然发现钟昭一直安静地立在一旁没讲话,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回陛下,臣能想到的,各位大人早已说过了。”钟昭半低下头,停顿半晌后道,“只是依臣看来,西南边境距京甚远,无论主战还是主和,都可以做两手准备。”
他这话说得略有些委婉,简言之就是,齐国已经私下联络了西北那边的藩国,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没法预料,大梁如果偏向打,就得做好打不过求饶的准备,同时如果更偏向不打,也得做好对面不买账,直接点兵开战的准备。
毕竟说到底,满座只有他跟江望渡清楚此战不会输,钟昭假设的时候也不能太过自信,于是象征性地将两者都提了一嘴。
而听此一言,包括皇帝在内的其他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独江望渡低头咧了咧嘴角。
过了一会儿,谢衍在旁边轻笑一声:“这还没打呢,钟大人就先想到战败以后要如何收场了?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随着年岁渐长,谢衍也慢慢喜怒不形于色起来,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抱着拉拢钟昭的心思,这几个月虽然也跟钟昭过了几招,但表面功夫始终做得不错。
像刚刚那样明目张胆的讥讽,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
钟昭挑了一下眉,刚要回话,谢时泽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晋王叔此言差矣,钟大人只不过是心细,怎能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顿了顿,他又面向皇帝道:“大齐这一次来者不善,皇爷爷一向以慈悲为怀,不忍心看百姓受苦,可是他们却未必一样。”
皇帝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早年逢战就没往后退过,今天破天荒地听他们说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他不想打这一仗。
不过谢衍一派想捧江望渡,目的十分明确,只能装作看不出来,谢时泽则没有这个顾虑。
“如果大梁派使臣和谈,齐国却没有这个心思,当下举兵来犯,难道能临时从其他地方调兵赶往西南吗?”他误打误撞,还真把前世的走向预测出了大半,俯身严肃地开口道:“故而孙儿认为钟大人所言极是,请皇爷爷三思。”
皇子的政见很多时候跟他们的性格有很大关联,比起爱险中求胜的谢衍,谢时泽会更图稳一些。
皇帝闻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垂眸思索片刻,再次看向钟昭:“那依爱卿所言,如果要打的话,让谁领兵比较合适?”
这话一出,钟昭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屋内有不下五道视线,同时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出列拱了拱手,面容平静地道:“臣举荐西北督帅,怀远将军江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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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个时辰之后,皇帝依然没有当场拍板做决定,但精神已经明显不济,叫段正德亲自送各位大臣出宫,同时捻了捻手里的佛珠,将钟昭一个人留了下来。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钟昭看着偏殿中的下人也随之关门离开,抬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不动声色地问道:“陛下?”
“江望渡近来时常出入晋王府,你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久病缠身,皇帝的身体比几年前消瘦很多,窝在宽大的椅子里,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声音低哑异常,“为什么举荐他,朕要听实话。”
“陛下方才问臣让谁领兵合适,臣不通武事,说出来的人选或许没那么合适。”钟昭见皇帝态度不明,干脆掀袍跪地,大大方方道,“但这就是臣的看法。”
皇帝听罢缓缓抬起头,注视这个才二十出头、却已经做到正三品工部侍郎的臣子,目光久违地带上了一点点审视的意味。
虽然做事老成,但钟昭实在太过年轻,身上的锐气尚未完全褪去,方才那句怀远将军一出,谢时泽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头也忍不住转了过去,他却只当没看见。
良久,皇帝笑了一声道:“你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你为谁办事朕心中有数,之所以先前没提,是因为你确实有才,所以朕不在意。但你忽然说这种话,是打量着朕快归西了,可以随意糊弄了吗?”
皇帝这话不可谓不难听,不仅直接把他为谢淮效命的事情揭到明面上,甚至把自己咒了进去,钟昭没有耽搁,立刻请罪称不敢。
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这番话里除了明晃晃的危机之外,也包含着对方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凡上位者绝不会轻易示弱,若非皇帝已动杀心,且准备妥当,随时能要了他的命,说这样的话无外乎是推心置腹的前奏。
因为倒戈谢衍的事,皇帝看江望渡并不太顺眼,但他确实算得上是军事奇才,大梁以后平乱或是开疆拓土,都能用得上他。
钟昭不认为自己提一句江望渡,就值得让皇帝杀了自己,因此连气息都没有乱一下。
“君子为而有所不为。”他并未直视君王的眼睛,语气一如往常,并没什么惊慌失措的影子,“陛下,臣虽有私心,却也知道大敌当前,凡事皆应以家国为重。”
时至今日,钟昭回忆前些天跟江望渡对峙时说出来的那些的话,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荒谬至极,着实大逆不道,其实没什么必要。
江望渡那时气到浑身发抖,拿茶泼他,想来也是真忍无可忍。
更关键的是,钟昭试着将江望渡没对他说实话的假设,代入那一天自己的心境,一时居然还是无法确定,他会不会真的像他当时所言一般,直到现在都冷静不下来,宁可跟皇帝举荐科举舞弊的曲青云,也要把江望渡拖死在朝中。
事实上如果重生以后,江望渡从没在他面前晃,两人就只是仇敌,钟昭或许都不至于疯到那种程度,恰恰是因为他们有过肌肤之亲,有过什么都不必想的缠绵时刻,他才无法忍受江望渡的许多行径,甚至到了听都不能听的地步。
人总是对跟自己亲密的人有更高要求,希望他善良,希望他正义,希望他和自己殊途同归,这一点钟昭跟江望渡没什么区别。
“好一个家国为重,既然爱卿如此明事理,那朕成全你。”皇帝眼睛都没怎么眨地盯着他,过了会儿突然道,“刚才爱卿在殿上的提议很好,朕会让内阁组建一支使团,跟着怀远将军一起去西南,你也在其中。此去山高路远,来回怎么也要半年,回去跟家人告个别吧。”
“……”纵然钟昭在被留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真正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感到有些心情复杂。
哪怕最是情到浓时,他天天戴着江望渡送的剑穗到处跑,明面上两个人依然没有什么来往,即使有也从来不心平气和。
可眼下他们闹成这样,反倒有了个光明正大合作的机会。
前世使团的人没能平安返京,有并未料到齐国能心狠手辣至此的原因,也有己方防卫上的疏忽,江望渡大发雷霆,砍了一堆人的头,同时以身作则自请一顿军棍,在众将士面前被打得皮开肉绽,爬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吐了几口血,今生他一定会把这六个人保下来。
钟昭原先没想掺和进去,只打算在京里接收消息,等着看对方如何来唱这一出好戏,结果皇帝金口玉言,竟要他也一起去。
如此一来,赴齐国这场鸿门宴的便有他一个,既然涉足其中,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独善其身,他肯定得和江望渡一道琢磨破局。
钟昭无奈道:“臣遵旨。”
第123章 劝和 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大梁派往齐国的议和使团人选很快敲定, 跟钟昭料想的大差不差,唐玉宣和牧允城依然在列,唯一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江望川。
明明上辈子这人也不在二十四人之中, 今生忽然上表求皇帝让自己前往, 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这个名单传出来之后,大感不解的自然不止钟昭一人,他刚回家把自己要外出的事一说,还没听完父母担忧的念叨,以及小妹哭丧着脸问他几时才能回来的撒娇,便有一锦衣卫千户叩门求见, 代徐文钥向他转达今夜同饮的请求。
千户属正五品,官职已不算低,他低调上门, 水苏却不能不把他当碟菜,在去钟昭的话之前就将人请进门, 安置在了待客的厅中。
钟昭前不久才在御前举荐了江望渡, 晋王党觉得他立场不明, 借机试探也正常,钟昭安抚好家人踏入房中,看到对方时挑了挑眉。
说来意外,居然是个熟面孔。
“钟大人。”孟寒云上次见钟昭的时候,还是个熬了许多年都没出头的总旗,乘着揭发谢英的东风一路往上爬, 现在说话都多了三分底气,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下官冒昧登门,还望恕罪。”
“言重了。”钟昭示意他起身, 单刀直入地问,“不知徐大人那边是什么情况?”
关于晋升这件事,孟寒云已经私下谢过秦谅,而钟昭受伤后状态不好是明摆着的,他思量再三没敢上门叨扰,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此时见钟昭不打算寒暄,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顺着回答道:“徐大人的意思,今日相邀跟任何人都无关,只是老朋友叙旧。”
“叙旧?”钟昭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点头,“好。”
徐文钥前世就喜欢带上一壶酒来找他闲聊,而且言语毫无顾忌,往往能从生活中的琐事一直谈到朝堂党派倾轧,像是半点不担心他会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告诉谢停。
不过如今想来,徐文钥跟他投缘是真,但想从他这里打探宁王府的隐秘,应该也是真的。
立场划分如此明显,任何一句看似闲聊的话都可能暗含试探,徐文钥现在再说什么只是老友相聚,钟昭半点都不相信。
跟着孟寒云一路避着行人,往徐府走的过程中,钟昭留意到对方频频回头,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的表情,装没看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挑明。
“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他大概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打趣道,“你若一直这样,该让我怀疑徐大人设的是不是鸿门宴了。”
“大人多虑了。”孟寒云闻言立刻摇头,恰好再往前几步就是徐府,他索性将人带进去后弯身道,“承蒙大人关照,下官才能有今天,老早就想来谢大人,但……”
“你晋千户是你应得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谢英还如日中天的时候,孟寒云便答应帮秦谅作证,里面固然有一部分锦衣卫早早归了谢衍,顺势而为的成分,但他这个画押人要承担触怒皇帝,被砍头的风险也是真的,钟昭摇摇头,“起来吧,以后不必再提。”
孟寒云是个本分人,听此一言尽管未被说服,但也想不出漂亮话反驳,梗着脖子不肯直起腰,一板一眼道:“大人虽不在意,下官却铭记于心,请您受我一拜,惟愿日后有机会能报大人恩情。”
说着,他便要往下跪,钟昭哭笑不得,正要上前搀扶,肩膀却被一个疾行而来的人扶住,再低头的时候孟寒云已经双膝触地。
“他想谢你,你就让他谢吧。”徐文钥空着的那只手上提着两壶酒,笑呵呵地劝道,“否则你这一去西南,保不齐几年时间才能回来,他还得惦记着这件事。”
孟寒云跪都已经跪了,钟昭现在把人拉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只得钉在原地,眼眼睁睁看着这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行大礼。
好容易捱到结束,孟寒云好说歹说要钟昭收下他老家的特产,直言明日就会送到府上,听到肯定的答复,一身轻松地走了。
“我是去和谈的,又不管行军打仗这一块,半年怎么也回来了。”钟昭看着孟寒云的背影,先回了徐文钥的打趣,而后才道,“何况陛下不愿严惩谢英,没给检举他的臣下多少好处,孟寒云的职是晋王跟你升的,与我并不相干。”
“秦大人那边寒云已拜过,你既在中间掺了一脚,他就不能把你绕过去。”徐文钥半点不在他面前摆年近四十之人的谱,推着钟昭的后背往屋里去,便走便道,“而且灼与,恰恰是因为你现在站在端王世子那边,寒云才必须要这样做,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他们二人的步子迈得很大,没多久就跨入了房中,徐文钥脸上的疤太长太深,等闲人家的姑娘看了都怕,因此后院至今空无一人,也不需要太多侍从伺候。
钟昭跟他一道推开半掩的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桌上的几道菜冒着热气,不疾不徐地往上飘,给这间屋子增加了几分暖意。
“……”徐文钥的喜好非常固定,酒只爱喝烧刀子,菜也只喜欢那么几个,钟昭垂眼看着桌面上跟前世别无二致的摆盘,默了一下才接过对方手里的酒壶,给自己的杯子满上,“徐大人,说好的只叙旧,与旁人无关?”
“顺口一提,没别的意思。”徐文钥察觉到了他那一瞬的停滞,面上闪过不解,嘴上却没问,将几个甜口的菜往对面推,“我找你来,主要是想聊聊江望川。”
钟昭对糖不热衷,但非要吃也不是不行,于是只是多看了一眼,照常举起筷子,轻扯嘴角道:“江望川是谁的长兄你我都清楚,聊他跟谈论公务有何区别,我真怕聊着聊着晋王殿下就会忽然跳出来,徐大人在跟我开玩笑吗?”
当日徐文钥带着谢衍去怀远将军府的事,半个月前江望渡在榻上就告诉了他,钟昭前几天刚在皇宫里把那枚剑穗收回来,此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锦衣卫的耳目,他知道徐文钥一定会起疑,索性自己先语焉不详地提了起来。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徐文钥看他的眼神更深了几分,但却没有直接问,而是跟他碰了碰杯:“随便说说而已,我就是单纯地好奇;江家已经有一个儿子要去边关,江望川身体又不好,此行山高路远的,颠簸出毛病怎么办?”
话罢,他话锋一转,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还是说我小看了这位江大人,他只是看起来不怎么亮眼,实际上对我大梁忠贞不已,迫不及待地要去主持议和事宜?”
钟昭连喝两杯酒,忽然一笑。
四年前他跟江望渡刚刚重生,世人论起镇国公江家,说的还是江望川年少有为,虽然跟父亲走的不是一条路,但其畅通无阻进入内阁,皇帝倚重家中鼎盛,眼看着也是条康庄大道,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到了如今,江望渡获封怀远将军,攻打玉松一战成名,若议和不成再起战事,他领兵抗敌,凯旋后即便不直接封侯,镇国公之位多半也会由他来继承。
在如此光芒的映衬之下,江望川落到徐文钥的嘴里,便只剩下一句不怎么亮眼的评价。
“他太不想让这仗打起来了。”反正江明本人还在京里装病,江望川的孩子更不会跟着他去西南,这对向来不睦的兄弟一起出门也掀不起风浪,皇帝刚从西北调了个林老将军麾下大将,准备等边关安稳,便让此人接过江明的旗帜,现在不好驳江望川的面子,就准了他的请求。钟昭又饮了一杯酒:“小牧大人也在使团里,他不放心。”
“其实按理来说,这个使团小牧进不去,亏了他家世好,是硬生生被祖父和父亲塞进去的。”牧允城是主战派,官位不算高,但走的正是钟昭几年前的路子,一进官场就是御前红人,隐性权力很大,让这么个尤其指望江望渡建功立业的使臣去往西南,江望川必然坐立难安。徐文钥笑笑:“但我讲实话,如果梁齐注定要开战,他难道有能力挽狂澜?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徐文钥话说得很难听,但从某些层面上来讲也没什么错,钟昭想起江望川在江望渡第一次去苗疆时便咬紧的牙关,漫不经心道:“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自然不太可能;但依靠三寸不烂之舌,以及那张比他弟弟更像镇国公的脸,在西南军中搬弄一些口舌……”
话到此处,钟昭没有预兆地抬眼看向徐文钥,对方眨了眨眼睛,随即举起双手笑着道:“我跟江望川统共没见过几次面,刚刚那话可是你自己说的。钟大人不问党派,大力保举怀远将军担任主帅,此等高义在下心里一万个佩服。”
刚刚那一口下肚之后,他们都没有再添酒,此时两个杯子都是空的。徐文钥亲手给对方满上,却不显得谄媚殷勤,只笑着道:“不过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江望川真的做了诸如动摇军心之类的事,还望大人也能施以援手。”
先前说的那些皆不作数,这显然才是徐文钥的真实目的,钟昭不置可否:“没听过将军在前面打仗,还要政敌为其安稳后方的,徐大人莫要以为我是什么善人,也没必要将江望渡看得这么轻。”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比起下官,小牧大人是晋王的伴读,这样的话你更该说给他听。”
“小牧大人那边,殿下自然也嘱咐了,但他来做这件事哪能有你效果好?”徐文钥一早便对钟昭跟江望渡的关系好奇不已,前段时间听说了剑穗的事,更是认定他们根本没断干净,此时嘴一张便道,“灼与,我与你是忘年交,实则于情于理本不该说这些……”
“那你就闭嘴。”钟昭冷笑。
徐文钥眯了眯眼睛,只当喝多了酒没听到这句话,兀自继续:“但既然聊到感情方面的事,哥哥我还是要托大说你一句;人这一生的缘分都有定数,你跟这个人有缘,他就注定会占据你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光,如果你还没经历什么事,就仓促决定跟他再不往来,斩断的不仅是你们间的红线,也绝了自己幸福的可能。现在你年轻,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真到了鹤发鸡皮的时候,肯定会有后悔的一天。”
钟昭最近的一些决定给了谢衍希望,徐文钥受命而来,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见钟昭还是没有搭话的意思,不由图穷匕见:“况且夫妻间哪有什么隔夜仇,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觉得怀远将军有地方做得不对,他或许也……”
“徐大人对男女之事很通?”钟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察觉到对方有越说越长的趋势,终于忍无可忍,很不客气地反问道,“那怎么大人至今还孑然一身?”
徐文钥神色一变,握着杯身的手紧了紧,没有再往下说。
前世将近十年的交情,钟昭知道徐文钥并非不仅女色,他在外面其实有个相好,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有带进府中。
徐文钥手掌诏狱,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尖刀,办过各式各样或正大光明或饱含冤屈的案子,有很多姑娘他都不能直白地求娶。
比如青楼娼妓,罪臣之女,甚至仇敌留下的孤女,有夫之妇,放在他身上都不是没有可能。
此时钟昭平白提起这件事,一是想让他闭嘴,二也是真的想寻个机会问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
上辈子徐文钥将一切瞒得严严实实也罢了,今生连他为谢衍办差的事都暴露了出来,钟昭着实想不通他到底还有什么好藏的。
钟昭跟江望渡那一笔烂账,连他们本人都各执一词,没掰扯明白,更没有办法对外人讲述。
此时他三言两句将问题抛回去,然后便安静等待对方的回答。
徐文钥酒量没钟昭好,眼下是真的有了醉意:“没想到钟大人竟然还对我的私事感兴趣,不过孑然一身……倒也算不上。”
他脸上闪过阴霾之色,像是恨极口中的人,语气中恶意十足:“一个贱人而已,偏偏生了个小贱人,将老子捆得死死的。”
恨越厚重爱得也越深,这个道理钟昭比谁都明白。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徐文钥,眼看着对方的神情几经转变,最后又莫名温柔下来,轻轻吐出一口气:“以后若有机会,钟大人自然会知道她是谁。”
第124章 共谋 普天之下只有他们心照不宣。……
临行前, 皇帝给议和使团的人放了两天假,钟昭本来想好好待在家里陪父母,让担忧不已的二老放下心, 却被也要去边境的秦谅拉走, 去城外的青竹寺上香。
青竹寺建在山上,秦谅没有武功底子,迎着太阳爬得大汗淋漓,钟昭本来没什么累的感觉,侧头一看身边人的表情,也有点感同身受, 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扶住对方的胳膊问道:“平地上也不是没有寺庙,你非来这里干什么?”
“小玉喜欢这里的竹林, 她近日不太方便来不了,便托我替她看一看。”以前秦谅在家中除了忙活考学的事, 还要帮父母干活, 因此体力尚可, 现在当了几年官,倒多了几分白面书生的感觉,摇头道,“这身体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不日便要动身远行,有的是让你锻炼的机会。”唐筝玉前段时间刚刚生产,眼下正在家坐月子, 确实不太能出门。钟昭调侃了这么一句,复又蹙眉道:“不过我总感觉这寺庙的名字有点耳熟。”
秦谅累到极致,重重地喘着气,没听清他的话:“什么耳熟?”
钟昭正要重复, 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车帘被掀起的声音,下一刻便有一身穿藏蓝色锦袍的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前往青竹寺这条路不算很陡,但也要有些经验的车夫才能走得稳稳当当,一般人都会选择步行,乘马车而来的往往非富即贵。
钟昭抬眼看去,发现朝自己方向走来的人正是江望渡,而在他的身后,江望川从马车上探出头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本该下去跟两位大人见礼,但我今日身体实在不适。”江望川的眉头一直紧紧地皱在一起,一副难以挪动的样子,“抱歉。”
“无妨,江大人客气了。”钟昭只礼貌性地回了一句,视线便落到江望渡身上,虽然没有立刻开口,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问对方怎么在这里。
江望渡私下从不与江望川来往,会有今天这一遭多半是江明按头的结果,看到钟昭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几步。
秦谅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转了几转,识趣地道:“我先走了。”
说着,他迈动早就沉重不已的双腿,尽量快地远离钟昭和江望渡。江家的马车已经在前面停了半天,江望川保持着撩开帘子的动作:“车内宽敞,秦大人何不同乘?”
秦谅跟江望川没什么交情,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凑在一起商量议和的事,现在聊几句了解了解对方的看法也好,便颔首上了对方的车。
钟昭站在原地目送江家马车扬长而去,江望渡慢慢走到他身边,轻笑道:“马上出发西南,我爹怕我给他使绊子,特地让我们一起来上香,增进一下兄弟感情。”
江望渡上次去那里的时候,还是个在外人看来没什么带兵经验的愣头青,江明那帮老将看他多少带着点审视之意,他以雷霆之威镇压了蓝家,那些人震惊之余,也迅速认可了他领兵作战的能力。
此番重回故地,若江望渡有心为难江望川,的确轻而易举。
但问题是前世江望川根本没卷进这件事情中,他们两个人里到底是谁想寻晦气,简直一目了然。
“你大哥是什么脾性,镇国公难道不清楚?”最痛彻心扉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钟昭不是沉湎于无法改变的现实中的人,现如今再看向江望渡,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闻言微微挑眉,“不劝他少给你找麻烦,倒劝你忍让。”
“你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吗?”江望渡心情不错,开了一句玩笑之后扭头去看钟昭的神情,见他虽然没什么激烈反应,但也不打算搭腔,停了一下道,“不过江望川的事你多半多虑了,他是真看不上齐国的行径,上辈子就气得够呛。”
听到这话,钟昭瞟了他一眼。
江望渡只是不会吟诗作对,又不是心思不够活络,战场之上心细如发,打仗厉害的将军没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老粗,否则压根活不下来,江望川此去明摆着没安好心,他不信江望渡看不出来。
既如此,就只有装这一个解释。
“尽管国公爷疼爱长子,但自从你生擒曲青阳之后,他对你的态度就变了。”钟昭嗤道,“江望川再讨他欢心,都没法接过他的衣钵让江家的威名延续下去,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我懂不假,可我不举啊。”江望渡笑了笑,“谢英为什么会那么宝贝时遇,还不是因为做太子开枝散叶也很重要;皇位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镇国公的位子亦需要有继承人,既然我这头没戏,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江望川身上。”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当然,我爹本来就喜欢那病秧子,这从不是一个很难做的决定。”
江望渡的发言太直白,钟昭失语片刻,一时分不出心神感受对方一闪而过的失落,过去的某些画面似乎又历历在目,江望渡那根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处,大多数时候只能起到一个被绑住,逼他哭的作用,但的确没有功能上的问题,“……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你提一次两次也就得了,非要宣扬出去?”
江望渡眨眨眼:“我这个人只是比较喜欢实话实说。”
钟昭唇齿相讥:“没看出来。”
身边的人从秦谅换成江望渡,钟昭的脚步比刚刚轻快了不少,他们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山顶,举目四望没看见秦谅和江望川,便一起去佛前安静地上了几柱香。
香灰的味道弥漫开来,钟昭闭着眼睛,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跟江望川一道为贡院受难的举人祭扫,不过时移世易,跪下的虽然还是他们两个人,心情却已经大不相同。
做完这一切,钟昭撑了一下地面站起来,江望渡长久地凝视面前的佛像,总算敛了打趣的神色,垂眼道:“你提醒我江望川不安好心,是要帮我解决的意思吗?”
“不希望横生枝节而已。”前世死了整整六名使臣,无论边境还是京中,几乎所有文武大臣都沉浸在了愤怒中,皇子之间的争斗暂歇,空前团结地要给大齐一个教训,江望渡在调兵遣将时没受到任何阻碍,今生却不一定。钟昭掸了掸膝上并不存在的灰,淡淡道:“把那十岁加上,你跟江望川差不多大,自然有办法让他的算盘落空。”
“钟大人未免太高看于我,我想不到办法。”江望渡面露惭愧,“提防他人的暗害非我所长,此行能否保住这条命还不好说,还望钟大人帮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江望渡的嘴皮子利索得很,颠倒乾坤向来很有一套,要不是钟昭实在太熟悉对方,还真容易被他这副认真不已的样子骗过去。
跟面前人对视半晌,他扯了扯嘴唇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都可以。”江望渡貌似真诚,一脸谦虚道,“大人是言官,纸笔间便可定人生死,将这件事交给你,我一百一千个放心。”
“说得好像阎王。”周围的人有点多,虽然没近到可以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步,但为了保险起见,钟昭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江望渡的眼睛,“杀了他也行?”
在江望渡面前,钟昭用不着掩饰前世的痕迹,甚至可以尽情袒露最阴暗的一面,轻声开口的时候,带着一点深埋骨髓的匪气:“西南不是京城,天高皇帝远的,最简单的办法不就摆在你眼前么。”
江望渡听到这话眯了眯眼睛,从上到下将他整个人扫了一圈,再开口时险些没收住那一点防备,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钟昭继续讲道:“庄百龄。”
说着,他的眼神分毫未变,唇边却扬起了个很浅的弧度,江望渡很快也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普天之下只有他们才懂的心照不宣。
庄百龄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年纪不大,资历马马虎虎,在齐国的朝廷里并不引人注目。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议和时翻脸的提议,是从他嘴里说的。
“大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江望渡一动不动地同人对视,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道,“能掐会算的军师都想不到这样的方法。”
“前世轨迹如此,死他一个也只能说活该。”钟昭不为所动,退开半步问道,“如果江望川到那边后安分守己,只单纯忙活议和的事,自然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若他敢有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跟给对面送刀有什么区别,人人得而诛之——你以为如何?”
江望渡微微抬起头,良久以后才慢慢:“我觉得很好。”
——
半个多时辰后,山中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江望川身边的小厮赶着来请江望渡,想要让他跟大公子一起回镇国公府。
想到刚才聊的话题,钟昭用一种外人听不明白,但江望渡却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语气,半笑不笑地道:“不久后就得一起离京了,今天还偏要一起离开,两位大人的感情这么好,真叫人羡慕。”
小厮还记得江望川吩咐自己过来时阴冷的面容,听罢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钟昭这么说恰恰是因为太了解这二人的关系,还以为对方不懂江家的龃龉,反应过来之后就开始努力圆:“哈哈是啊,小江大人跟我们大人年岁差得虽然多些,但亲兄弟嘛,总是不一样的。”
“……”江望渡连头都没抬,原本打算拒绝,手已经伸到身前往外挥了挥,但是说到一半又停住,看了一眼对方手里多拿的油纸伞,旋即将其放到了钟昭手里。
那小厮并非江望川的心腹,在江家地位很低,并不清楚如今朝上有关这两人的传言,见状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只是还不等说出什么,就被江望渡拧着手臂带走了。
这么点小雨,没法给钟昭的身体带去半点伤害,他随手将伞交给了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便顺着刚刚江望川来的方向找秦谅。
只不过人还没寻到,他的视线中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喜。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钟昭心里蓦地一惊,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过青竹寺之名。
它是孔家被抄后,得到特赦的孔玉璇奉旨落发出家的地方。
第125章 行李 他行李里有一件衣服,是江望渡送……
自从在宋欢嘴里知道了他们的亲戚关系, 钟昭还是第一次见到宋喜,对方没像他一样在雨里淋着,正撑着一把伞在附近踱步。
像是感受到了后边的目光, 宋喜磨蹭了一阵子之后慢慢转过头, 四目相对,一时间非常尴尬。
但尴尬归尴尬,面都见了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钟昭抹了一把额上的水,客气道:“宋公公好。”
“钟大人。”献媚讨宠不择手段的太监做了这么久,如果钟昭这时候直接提起他原来的身份, 宋喜反而不会好受,听罢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笑道, “听闻大人马上就要出京,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正因即将远行, 才需要在佛前供奉香火, 祈祷一切顺利。”自从离开东宫后, 外面都在传宋喜从前背主投靠谢英,谢英垮台之后又哭号着回晋王府求恩典,被谢衍罚得不轻,但其实他现在过得不错,眉目远比从前舒展。钟昭随即反问:“那公公来此又是为了什么?莫不是晋王殿下在这里?”
说着,他留意着宋喜的神色, 缓缓接话道:“如果是这样,下官依礼当去拜见。”
“近日来皇后娘娘身体欠佳,殿下入宫侍疾了,抽不开身。”宋喜摇头, “但怀远将军和议和使团出发在即,殿下放不下心,故遣我来此上香,聊表心意而已。”
“原来如此。”
别管宋喜在东宫过得怎么样,他在晋王府是实打实的功臣,谢衍并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给不了宋喜明面上的权利,就给他私下里的尊重,全当养着一个闲人,像这种跑腿的活根本轮不着他做。
所以对于对方这个解释,钟昭半个字都不相信。
能让宋喜出山,这青竹寺肯定有什么古怪,钟昭面色如常地回了那四个字,拱手准备告辞,心里却想好了等下要折回来探查一番。
可就在他转身走了没几步时,宋喜又在后面叫道:“钟大人!”
钟昭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公公还有什么事情吗?”
“承蒙晋王殿下关照,我今日是乘马车来的。”宋喜将伞收起来,走到钟昭面前往他手上递,善意地笑笑道,“看天色等下这雨怕是要下大了,我没办法将马车让给大人,所以这伞还请您收下吧。”
“多谢公公好意。”别说等下,饶是这三言两语之间,雨都比刚刚大了一些,钟昭有些意外于宋喜会说出这话,“下官愧不敢当。”
宋喜比他矮不少,也不是习武之人的身形,在雨中单薄得不像样,听人拒绝得这么干脆,索性没继续劝,只是道:“她还有几月便要临盆,也不知你能不能赶上。”
钟昭的神情微微有些动容。
照月崖那一日,乍然得知宋氏兄妹跟自己沾亲带故,他心软留了宋欢一命,但她到底跟前世钟家案沾边,钟昭做不到完全没有隔阂,真把这两人看得多重要。
然而对于宋喜和宋欢来说,虽然以前接触不多,如今又立场相悖,可钟家这一家四口,已经是他们在世上仅存的血亲。
“我们俩此生也就这样了,不配跟大人相认,但这个孩子……”宋喜似是想到自己的妹妹,神情闪过几分不忍,低声道,“她希望你能来喝这个孩子的满月酒。”
“……”钟昭听着对面这人饱含自嘲的低语,久久无言。
谢衍今年十八,皇后对这个儿子的忍耐达到极限,正在给他物色晋王妃的人选,他喜欢或不喜欢都无甚妨碍,反正只要他脑子没病,都不可能将宋欢抬进府中。
另一边宋喜的情况更不用提,他已经去势,还委身给谢英当了好几年的男宠,以后最圆满不过,也就是进宫当个总管。
至于他在家中突逢大难之前,对自己的未来有过什么样的畅想,已经无关紧要了。
半晌后,钟昭算了算时间:“西南的情况目前谁也不清楚,京城距边关太远,一来一回可能要半年左右;再加上我现在……”
说着,他垂眼停了片刻,宋喜微微一顿,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钟昭为端王府效力,却在前不久公然举荐江望渡出征,紧接着就被皇帝安排进了议和使团,成了第一个敲定下来的言官。
大敌当前,所有党派之争都得往后推一推,这个道理说给前几年的谢淮,他或许还能听得进去,但是现在却难于上青天。
卧床不起这些时日,谢淮的脾气不说坏上许多,但到底较原来变了不少,根本听不进去解释。
历来越无法掌控身体的人,行事就会越古怪偏激,钟昭也不想触他霉头,早做好了这事结束后,就不再跟谢衍的人来往的准备。
而在谢淮看来,宋欢曾是谢英的宠妃,谢英又是自己亲弟弟派人杀死的,若自己这边的臣子去宋欢孩子的满月宴上晃悠,跟明着说自己有二心没什么区别。
当前的情况摆在这里,钟昭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她这个愿望。
“没关系,应该的。”宋喜重新把伞撑开,面上还算过得去,“她就是随口一提,估计现在都忘了,钟大人不必往心里……”
“家母前些时候对我说,二十余年前,她同一位远房姐妹叙话,开玩笑的时候聊过以后家中孙儿或外孙的名字。”钟昭问道,“公公觉得宋小姐有兴趣听吗?”
皇帝对宋欢这个孩子颇看重,八成会像前世一样直接赐名,但如果只是小名,谢衍眼下对宋欢正在兴头上,应该能让她亲自取。
话落,钟昭安安静静地看着宋喜怔愣的神情,一言不发地等着,并没有出声催促的意思。
过了片刻,宋喜嗓音发哑,连连点头:“有,她当然有。”
——
告别宋喜,钟昭没用多久就找到了同样到处找自己的秦谅,他们都没带伞,又没叫下人跟着,不得不加快脚步冒着雨往山下走。
重新经过刚刚宋喜站着的位置,钟昭若有所思,停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他四下扫了一圈,认出此处是一佛殿的后身,平时鲜少有香客会来到这里,钟昭方才是为了寻人才摸过来的,但是看宋喜的样子,他刚刚分明是在等人。钟昭越想越觉得不解,遂对秦谅道:“我有点私事。”
“哦,好。”秦谅没多想,点了点头便准备走,但他的右腿迈出去一半,又突然收回来,仔细看了看这是哪里,忽然一笑,“咱们这次出京是有公务在身的,就算和谈失败,也是怀远将军率部留下,用不着你上战场,不至于吧?”
虽然连一刻钟时间都不到,但眼下此地除了他们再无他人,宋喜大概已经走了,钟昭没听懂,视线转了过来:“你说什么?”
秦谅指指面前的屋子:“前头是地藏殿,供奉着以孝著称的地藏王菩萨,你口中的私事,该不会是觉得四年两次远行对不起父母,特意过来忏悔一下吧。”
“当然不是,都什么跟什么。”钟昭蹙眉,看向秦谅的神情时的有一些错愕,他前世最崩溃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求神拜佛,对这里供奉着的佛像并不熟悉,而且如果他记的没错的话,秦谅也不信这个,当即问道,“谁跟你说的?”
“还能是谁,小玉呗。”秦谅答了这么一句,笑容也跟着收起来,低声道,“她以前跟孔家二小姐关系不错,这事你记得吧。”
钟昭颔首应了一声,说起来如果没有孔玉珍和唐筝玉那点渊源,水苏也不会在她们起冲突的时候,意外看到她头上那枚金钗,然后引发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见他没忘,秦谅叹了口气:“孔家金矿案中,孔世镜一脉除了前太子妃躲过一劫,其余人悉数被杀,也包括这位二小姐。”
“小玉以前真把她当朋友过,虽然后来闹得很僵,但也没想过要人去死,出了这样的事,她有事没事就来为孔二小姐上香,阴差阳错之下……结识了一个人。”
话到此处,秦谅着意停了一下,像是在等身前的人猜出答案。
钟昭无端心一沉:“孔玉璇。”
“地藏王被称为大孝菩萨,是因为她在数次轮回中,为了救自己的母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秦谅讲道,“孔世镜罪无可恕,前太子妃大义灭亲,保全了孔家其他族人,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但到底……亲手把至亲送上了断头台。”
钟昭明白了秦谅的意思。
当年因为看不下去孔世镜的所作所为,在嫁出去前,孔玉璇没少被父亲传家法,母亲也无视了她与谢英相看两厌的事实,逼她整肃东宫后院,跟谢英生孩子。
在这种左右夹击下,她跟家人的关系实在不算特别好,然而他们死后,恩怨皆消,孔玉璇出家以后,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地藏殿,祈祷死去的人能早日解脱。
孔玉璇太聪明,宋欢在东宫几年搞的动作一直没被发现,十之八/九有她的手笔,宋喜来青竹寺如果是为了看她,那便很合理了。
而且除此之外,孔玉璇还跟牧允城是青梅竹马,少时还跟对方一起见过更小些时候的谢衍,他们之间早有合作都说不定。
大约实在作孽太多,在谢英死后,钟昭第不知道多少次意外得知,曾有谢英身边的人在暗处朝他放冷箭,心情十分复杂。
沉默中,面前关着的门被打开,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尼姑缓缓走出来,钟昭和秦谅神游着没立刻反应过来,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两盏并未被点亮的烛灯,一张掉漆的桌子,一叠密密麻麻抄满佛经的纸,还有个低头写字的人。
钟昭看向秦谅道:“走了。”
——
皇帝的意思是,等到江望渡那边将需要的军士调派好,再跟使团一起出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筹备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钟昭事先叫人费心留意着怀远将军府的动静,如今掰着手指头数一数,留给他跟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足七天。
他回家洗了个澡,披着半干的头发回到卧房,一眼就看见姚冉正坐在榻边给他收拾行李。
“娘,我自己来就好了。”钟家如今里里外外的下人不少,这种琐事本不需要姚冉来做,而且钟昭也并非第一次出远门,委实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他心里发软,将几绺垂到身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儿子都多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能料理明白,您快去歇着吧。”
“知道你什么都能办妥,但我总得亲自看过才放心。”钟昭进门的时候,姚冉刚收拾好一个包袱,紧紧绑好放到一边,对面前的青年露出一个笑容,“我叫人给你煮了一碗姜汤,一会儿趁热喝。”
钟昭不喜欢那股辛辣的味道,闻言流露出几分抗拒,但碍于不想让她不高兴,商量道:“娘,我身体好着呢,要不就不喝了吧。”
“阿兰在外面贪玩着凉,要喝姜汤或者药的时候,也是一口一个我不要。”姚冉看着他微微皱起的鼻子,笑道:“那时怎么没见你顺着她,轻轻松松同意不喝?”
“这是两码事,何况我跟阿兰怎么能一样?”钟昭有理有据,“如果阿兰从小习武,筋骨强劲,不爱喝药大可以由着她来,但她没有;而且阿兰比寻常人家的姑娘更喜欢在外面待着,每天接触的人各种各样的,谁知道谁的身上有什么病?要是不好好保护……”
不知是不是文臣当的时间长了,钟昭说服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换到自己的身上就没那么精细,姚冉觉得有些好笑,摇头示意他先住口,温声道:“好,不提阿兰,小渡以前受了伤,无论伤口大小,你是怎么盯着他上药的?”
姚冉想到那些钟昭受限于没将全部精力用在学习配药上,怕自己弄的方子不对症,特地将钟北涯拉起来的日子,上身缓缓往后靠。
“难道武将的身体会没你好?”
她讲起话细声细语,其中蕴含的分量却不轻,简直像在宣判,“小昭,你是当局者迷。”
“我就是不喜欢……”钟昭垂着眼,想说自己那个时候就是不喜欢在江望渡身上看见伤,不过话才刚说一半,他忽然发现事情不对,话锋一转,“您叫他什么?”
“小渡啊,他让我这么叫的。”姚冉的表情非常自然,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很早以前他就这样告诉我跟你爹了,是悄悄说的,似乎是不想被你听见的样子。只不过从前我觉得他出身太好,自己也争气,不好太过放肆,但后来……”
姚冉看着钟昭的眼睛:“后来你说你喜欢他,我就想,既然你们是这种关系,我真便当他是个孩子,敢稍微冒犯一下了。”
钟昭喉头一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母亲这番话,片刻后先笑了一声道:“什么出身好……”
在江望渡崭露出头角前,这个镇国公次子的身份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三岁被当作挡箭牌丢进宫;差点被江望川和曲青阳欺负到没命;被迫跟谢英那种人从小一起长大,根本没人好好教他读书明理。
哪怕后来,哪怕是声名远扬的现在,他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自己往身上安了个不举的名头,依然是永不可能继承家业的庶子,江明的确听了他的话在府里装病,但那为的是不被皇帝忌惮和清算,想保的是江家而不是他本人。
上辈子玉松一战,江望渡货真价实地第一次带兵,排兵布阵有很多生涩的地方,江明多少起到了个保驾护航的作用;今生江望渡带着记忆回来,不需要任何人指指点点,他除了让江望渡收拾蓝家外高枕无忧,还有脸让两个儿子同坐一驾马车,变相地给江望川求情。
钟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将这些思绪抛诸脑后。
那边姚冉见他的神情恢复平静,手慢慢按在刚收口的包袱上:“本来我是想把这东西交给乔梵,让他到了西南再给你看的。但是就在刚刚,我转念想想,如果你心里那关始终过不去,我做再多有什么用?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钟昭对于自己身边人的安排跟上次奉旨赈灾时一样,还是乔梵和唐筝鸣陪同着一起走,他们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行李,如果姚冉往他俩那里塞一个包袱,钟昭必然不会打开检查,还真能成功。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看着也没有很大,让您亲自装就算了,怎么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钟昭看着姚冉抿着唇的表情,不由得弯起眼睛笑了笑,原以为就算放着两块无用的石头,他也要为了哄人开心没有一句废话地带走,但当他伸手将包袱上的结拆开,嘴边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你跟小渡之间发生了什么,儿女大了都有心事,我跟你爹老了,只盼着你们平安,关于其他的事没有精力过问太多,也不想管。”姚冉指着里面规规整整摆在最上面,那套蓝蕴亲手绣上图案,江望渡送他的衣衫,一字一句放得很慢,“但你此行的目的地离苗疆这般近,蓝夫人但凡有一点思念儿子,就一定会去找你们。”
“除了小渡外,她全族被屠,举目无亲,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是你告诉我的;小昭,如果我没想错,你肯定也是小渡唯一送出过这种礼物的人,既然跋山涉水地过去了,不该穿上去见见她吗?”
第126章 奔波 你问心有愧?
五天后, 议和使团和由江望渡带领的军队一起出发,包括钟昭在内的二十四人各自带着三人以内的侍从,分别被安置在不同的马车里, 密不透风地护在了人群里。
在有资格参加这种大国和谈事宜的臣子中, 像钟昭这样年轻的毕竟是少数,除他跟牧允城外,其余人光是忍受了一天舟车劳顿,就已经出现了各种不适的症状。
江望渡在人员调配方面是一把好手,特别是此次从京城带出来的人还很多,守夜的活儿轮不到使臣带的小厮去做。某天入了夜, 钟昭受不了营帐里乔梵旁若无人的呼噜声,披上外衣往外走去,在一众梁国士兵沉默的注视之中, 来到了一条挨得很近的小溪旁边。
马上要到十五,头顶的月亮几近全圆, 他挑了块没怎么被踩过的草地坐下来, 偏头看向刚吐了半天, 眼神有些发直的唐玉宣。
“凉水冲服就行。”
以前在翰林院时,钟昭跟他关系就不错,见状掏出一小包从家里带来的药,言简意赅地继续道,“喝了明天会好受点。”
“那便谢过大人。”唐玉宣感动地转过头,这时候也没什么心情说场面话, 止不住地赞叹道,“这次走得如此突然,钟大人还能考虑得这么全面,实在令人佩服!”
前些天江望渡去钟家找他, 钟昭在怒急下说了不少不该说的,期间也连带着把唐玉宣贬了进去。
虽然他永远不会听到那些话,但此时钟昭看着唐玉宣这张写着感激的脸,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家父家母是大夫,出门前他们给我塞的。”钟昭抿了下唇,又多说了几句,“唐大人今后有任何不适之处,可以随时来找我。”
“多谢多谢。”唐玉宣年长他许多,起身鞠躬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真心实意地道,“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是真的有可能扛不住,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钟昭摇摇头,道了一声没事,目送他在下人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保持着这个回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重新转回头来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问心有愧?”江望渡一手拎着马鞭,抱臂靠在一棵杨树旁,低下头时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几分笑意,“我又不会告诉唐大人。”
“……”虽然今日早早便安营扎寨,但江望渡作为主帅有的是事要忙,显然直到现在才闲下来,钟昭看出他心情不错,却全然没有顺着聊下去的意思。
他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面无表情道:“如果不出所料,赶到西南的当天,齐国就会貌似友好地邀我们相见,你打算怎么样?”
前世大梁派出去的议和使团刚抵达西南,没出一天便折损六人,这是江望渡行伍多年最大的错漏,也是遭受过最大限度的羞辱。
果然听到这话,他缓缓仰起头,那点笑容早就消失在了脸上。
半晌无言,过了好半天,江望渡呼出一口气:“钟大人当真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我说?”
“你我皆有公务在身,容不得一点马虎。”钟昭并不正面回答,对上对面直勾勾投过来的视线,又补了一句话,“职责所在而已。”
“好啊。”江望渡笑了一声,随即点点头,“此局说来也不难解,对面无非是打量着我们防备不足,几个使臣又都是文官……”
顿了顿,他又补充:“还有一个教书先生,你师父康辛树。”
钟昭轻扯了下嘴唇。
江望渡接着往下说:“各位大人年事已高,除了小牧大人体魄强健,还能出一出剑,几乎没什么自保的能力,但你不一样。”
“将军的意思是,让我将他们拦下来?”钟昭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打算,在最初的意外过后,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拧眉道,“只我一人,怕是没那么大本事。”
“此等危急之事,自然不能全交给你,不光是不保险,给你的压力也太大。”江望渡摇了摇头,“我粗知一点易容之术,到时候也会混进去,一旦有人敢亮刀子出来,你我联手拖延一点时间,捱到守在外面的人进来就好了。”
为了不让大梁这边一眼看穿他们的打算,齐国上辈子其实没在和谈的营帐内外安排太多人,那六名使臣死于伪装成护卫的刺客之手,而非登记在册的士兵所为。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江望渡气急攻心,亲当先锋上阵杀敌,不眠不休地做战前推演,齐国渐渐呈现出劣势,最后竟然将‘刺客’捆着丢到了江望渡的面前。
那几人身手自然很好,可如果不是出其不意,未必能在他们反应过来前连杀六人,江望渡提的办法虽然简单,但也是最有效的。
钟昭想象着那个场景,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行。”
话罢,他不欲再跟江望渡多言,转身便要往营帐的方向走。
身后的青年并未追上来,只是微微提高音量讲道:“听说你马车里有一个包袱从没有打开过,何不交给他?放心,绝没有人会偷拿,也没有人会打开来看。”
钟昭的脚步微微一顿。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年轻的时候被皇帝委派,不远千里主理赈灾之类的事,使团里的许多人一辈子没离开过京城,再加上他们各自还带了仆从,行李一个比一个多。
因为这个,江望渡特地命人多准备了几驾马车,专门存放他们的随身之物,这些人自己的车上普遍只有一些会频繁用到的东西,其余的都被统一保管了起来。
钟昭不是少爷出身,衣食住行远远没有同僚讲究,带出来的东西是二十四人中最少的,但是江望渡早就从孙复那里知晓,他有个看起来像是放衣服的包袱,从始至终都没打开,可也没有匀出来的意思,一直被乔梵贴身收着。
良久,钟昭回道:“不用。”
——
眼下齐国的态度暧昧不清,边境战事一触即发,江望渡提早让手下将那封信拦截了下来,因此无法按照前世的轨迹确定两边彻底闹翻的日期,只在最初三天体谅各位使臣的身体状况,大大减慢行军速度,后面走得一天比一天快。
不知是吃了钟昭药的缘故,还是身体的底子尚可,唐玉宣吐了两日就适应了天天坐马车的日子,并没有请钟昭来给自己诊过脉。
但他不需要,不代表别人也不需要,大军即将抵达的时候,钟昭已经将一多半的使臣瞧了个遍,甚至牧允城都请他施了两回针。
“钟大人既然有这本事,回京后宣扬出去,找伯父伯母看病的人保准能翻番。”还算宽大的马车之中,钟昭将牧允城后背上的银针逐一撤去,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系自己上衣扣子一边由衷道,“咱们这些人走前,晋王殿下被皇后娘娘念得头痛,一直想找个大夫扎扎针,但他不想找娘娘那边的太医,所以始终未能成行。”
三言两语之间,牧允城已经重新穿戴整齐,没有一点打趣的意思,认认真真地问道:“不如下官帮您引荐一下,您看怎么样?”
眼下谢衍娶妻在即,没准儿等他们这些人回去的时候,晋王府上的红绸都挂起来了,到时候宋欢姓甚名谁又有谁会记得。
牧允城清楚她跟钟昭的关系,知道他无法完全漠视,故意谈起此事无非就是想暗示谢衍跟亲娘周旋不易,顺便例行拉拢拉拢。
“多谢牧大人好意。”钟昭一句话说完,慢慢将目光从牧允城的肩膀位置挪开,着手整理摆在面前的药瓶,“在下心领了,不必。”
“这是永元三十三年,在贡院那场火里留下来的。”牧允城注意到他的目光,下意识伸手朝自己肩头摸去,隔着衣物感受到底下狰狞的伤疤,笑道,“吓到您了。”
钟昭理好手上的东西,目光有些复杂:“没有,大人言重了。”
前世出生入死十来年,各种各样的伤都见识过,他还不至于被一块烫伤吓倒,刚刚钟昭看的也压根不是什么疤,而是在牧允城那块疤痕的旁边,有一块已经快要完全消失的淤青,是圆形的。
这种形状的伤,钟昭可谓是非常熟悉,每每跟江望渡在榻上闹得过分了,江望渡要他停下无果,用了点儿狠劲结结实实咬下来,就会留下一个这样的印子。
牧允城显然不是断袖,肩头这个咬伤要比江望渡弄出来的小一圈,像是位姑娘的杰作。
钟昭想到牧允城信誓旦旦跟家里说自己今生都不会娶亲,再想想出京前在青竹寺见到的宋喜和孔玉璇,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想。
“离京前,我陪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喝过一次酒,言谈间还曾提到过你。”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徐大人对晋王殿下忠心耿耿,现在跟小牧大人也很亲近吗?”
“不敢当不敢当,徐大人跟随陛下多年,我哪能跟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徐文钥投身晋王门下这件事情,说出去本身就很难有人相信,不光是他,连江望渡都会时不时试探一二,想搞清楚原因是什么,钟昭拿此人开场,牧允城丝毫没有怀疑,“不过是殿下抬举,一起吃过几次饭,勉强有些交情。”
牧允城的年纪比钟昭还大一些,他听着这三个字,怎么想怎么滑稽:“徐大人时至今日还没有娶妻,不至于这样吧。”
“什么,老人家吗?”牧允城表情有点茫然,过了会儿才笑道,“您艺高人胆大,不觉得怎么样,但徐大人年近不惑,没比下官的父亲小几岁,下官可不敢放肆。”
“也对,我记得徐大人曾有过一个兄长,跟陛下年纪相仿,可惜去得早。”钟昭当然知道徐文钥快四十了,但这人从没把他当晚辈看,他对这方面便不太在意,此时听牧允城这么说,也一笑释然了。
他将身体往后靠去,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半开玩笑道:“我和徐大人都对成亲没什么兴趣,见小牧大人也是如此,还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受徐大人影响颇深。”
牧允城闻言淡笑,没搭这个茬,而是就着他的前一句话感慨:“钟大人或许不知,徐大人的兄长何止跟陛下年纪相仿,他是当年跟镇国公、桓国公结拜的威北将军徐文肃,此生只吃过一次败仗,便因轻敌死在了苗疆人的地盘上。”
“先前镇国公奏请陛下,推举怀远将军平定蓝家的祸事,也算是给威北将军出了口气。”牧允城很有分寸,这时候半句都不提蓝蕴,默了片刻又叹道,“至于不娶妻……说句传出去八成要被砍头的话,徐大人这一点也跟他很像。”
徐文肃就是折在江望渡生母的情郎手上,差点引得江明屠城的那一位,这点钟昭很早就知道,但他到底年纪轻些,家里也没有混迹官场的人,并不太清楚更多的隐秘,蹙起眉问,“什么意思?”
“徐大人脸上那道疤,您有印象吧,威北将军也有。”牧允城幽幽回过头,伸出手指在自己面上比划了一下,又道,“威北将军当年有一心爱女子,比他小一些,将军与她家中长辈约好,等自己从西南回去就与她成亲,结果……”
“结果可能就是太高兴了,轻敌于战场之上。”钟昭接过话头,也觉得这事说起来不太好听,像是在诅咒徐文钥步他哥后尘一样。他压下这点不适感,相当缓慢地讲出了最后四个字,“乐极生悲。”
牧允城沉默着颔首,钟昭乍然得知一件陈年旧事,不由得有些唏嘘,多问了一句:“不知威北将军那位未婚妻是谁?”
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有任何其他意思,谁知牧允城却猛地抬头,别有深意地注视钟昭许久,直到他再次皱起眉头,牧允城才失笑:“好吧,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敢说,但我相信钟大人一定会守口如瓶,此人你也听过,就是……”
“公子!”
钟昭正准备洗耳恭听,自己跟牧允城乘的马车却一下子停下来,原本正待在外面的乔梵一跃而上,隔着帘子为难地小声说道:“属下这边实在是顶不住,江大人好久之前就在说找您有事情了。”
钟昭难得对这么久远的事情感到好奇,冷不丁被打断颇不耐烦,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钟大人。”这里是军中,众人提及江望渡时往往会称怀远将军,此时站在外面的并不是他。江望川被乔梵和唐筝鸣连拉带拽地弄上了马车,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勉强拱拱手,“不知大人有没有时间,我想请大人为我号一下脉。”
“……”舟车劳顿数月,议和使团这些人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对彼此已经没了最初的警惕,普遍心态是活着就行,连牧允城这种光明正大站队谢衍的人,都会为了舒服一点来求钟昭,跟他讲这么多有的没的话,更何况是江望川。
真要论起来,江望川的官位比牧允城高上不少,见他出现,牧允城很识相地给面前的两个人行礼,然后跟乔梵一起下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钟昭事先已经跟江望渡商量好,会视江望川的表现决定和谈当日要不要留个机会,引导那几个刺客将之除掉,此时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再次平静地打开自己携带的简易医药箱:“过来吧。”
第127章 变故 江望渡的预感好的不灵坏的灵。……
跟钟昭先前料想的差不多, 大军抵达西南当天,众人刚刚安顿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吃一顿热饭, 齐国派过来送信的人就到了。
江望渡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 接待过后客客气气地把对方送走,并将他们的意思传达了下去。
大梁遣至此处的议和使团中,除了牧允城和三五个何归帆塞进来的老臣,内心里比较支持开战之外,多数人还是很正统的言官路子,希望此行不过是虚惊一场, 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皆大欢喜。
此时见齐国态度这么好,他们也迅速从疲惫中挣扎出来, 浑身上下都冒出了使不完的劲儿,凑在一起讨论到时候该说什么。
钟昭一切如常地坐在人群中, 见唐玉宣等人说得面红耳赤, 慷慨激扬, 也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明面上半点看不出异常。
过了两个多时辰,诸位大臣聊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江望渡适时地吩咐人请大家去用饭。
大量中低层兵士走动和同僚揉着腰闲聊之间,钟昭接了个眼神, 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约莫一刻钟之后,孙复趁着夜深找过来,要他跟自己走一趟。
“钟大人, 有一句话我可能不该问,但我真的好奇很久了。”他们走的这条路显然事先便被江望渡清过场,二十步内一个其余人影都看不见,孙复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您跟我们公子到底怎么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吗?”
钟昭头都没转一下,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兀自问:“你向我打听这个,怀远将军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啊。”孙复看起来也很怕此事会被江望渡得知,语速放得极快,“我也不是没问过我们公子,若是他肯说的话,我肯定也不会私下来找您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他想保全的人不同,各为其主,各有所图罢了。”钟昭淡淡道,“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很奇怪?”
孙复摇摇头,声音更低了:“从前废太子还在世的时候,你们对彼此确实也有保留,但跟现在是不一样的,现在你们……”
说着,他表情茫然地停了好一会儿,半天才道:“我说不上来,但我总感觉你们现在相处起来其实更放松,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非不愿意像原来那般相处了。”
孙复言语中的相处,不仅仅是不同阵营臣子间的来往,说通俗点就是肉/体关系。钟昭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有一眼。
尽管孙复平时粗枝大叶,绝非细致的人,但他是旁观者,某些方面的确看得比他跟江望渡明白。
从前钟昭不知道江望渡也有前世记忆,言谈间须得克制自己对其的恨意,不然难免会叫对方生疑,不明白这股怨愤从何而来。
而江望渡知晓一切却不能说,更不想在他面前暴露,在京城的时候时刻都得演戏,实在辛苦。
至于现在,他们已将一切说开,虽然将彼此的脸面按在地上磨得什么都不剩,但此后谁都不用在对方面前装,反而负担会小些。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有空就琢磨这件事。”孙复撇了撇嘴,还在滔滔不绝,“前前后后想了很久,感觉您跟我们公子根本没有私仇,退一万步讲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也就是永元三十二年,废太子曾派公子去您那里买摘星草。”
听到私仇二字,钟昭慢慢将注意力转移到身边人身上,孙复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轻咳一声,后面的话江得遮遮掩掩:“可那时候他也没办法,您不知道,废太子当年上位后立马杀了个曾经欺辱过他的太监,而且手段特别……”
钟昭忽而出言打断:“你刚刚说的没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跟你们公子之间确实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至于这个矛盾是什么,江望渡不告诉你,我也不会。”
他想到前世临死时,孙复涕泪横流对他说出来的话,笑了一下轻声道:“实际上在一开始,我连你也想一并收拾了来着。”
“这里风大。”钟昭刚刚的声音太低,孙复没怎么听清楚,耿直地问道,“您能再说一遍吗?”
“什么再说一遍?”他们已经较刚刚走出很远,钟昭变色不变,还没回答,便听前方有一身穿银甲的青年插/进话来,继而一步步往这边走,“也讲给我听听。”
江望渡人在边关的时候,绝不会给不听指令的手下多余的机会,孙复闻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了句不敢就一溜烟跑了。
见此一幕,江望渡微微挑眉,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一边的人。
钟昭倒没有出卖孙复的意思,只看向江望渡,并不废话:“马车里洗漱不方便,江大人体虚多汗,这一路穿的都是玄色衣袍,临到西南却立马换了一套白衣。”
顿了顿,他又道:“所谓文人风骨,风流倜傥,不外如是。”
“他那哪是什么文人风骨。”江望渡嗤笑,扯了扯嘴唇道,“我们父亲镇守西南多年,虽然是武将,但年轻时打马过长街,也偏爱过浅色衣衫,眼下林老将军的副将已经过来了,尽管此役仍由我指挥,可他们只要一天拿不下我爹的旧部,西南就无法真正安稳下来。”
林鸿一把年纪战死在西北,用性命捍卫大梁国土不失,皇帝心中颇为感怀,奈何他们全家都找不出一个成年男丁,能延续这份荣耀,皇帝便调了林鸿的副将鲁端,来到西南接替江明的位置。
不过如今梁齐一战迫在眉睫,边境可以说乱成了一锅粥,想要军权平稳过渡,必须要江望渡、鲁端以及原西南驻军配合默契才行。
江望川在这种时刻,把自己打扮得跟年轻时候的江明一样,在众将士面前晃,显然没安好心。
“的确如此。”江望渡说的半点没错,钟昭颔首,直接问,“那么明天,就按你我先前说的来?”
“暂时不用。”钟昭口中的明天,正是梁国商定使臣见面的日子,江望渡沉吟半晌,略显轻蔑道,“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左右明日一过,这劳什子和谈就进行不下去了,他若敢在战时惹是生非,我直接按军法斩了他。”
钟昭没错过他眼里划过的厉色,喉结轻轻一滚,转身道:“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先回去了。”
钟昭的步子迈得很快,没等对方回答就走出了老远,江望渡盯着钟昭离去的背影片刻,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拉住他的冲动。
而江望渡也确实这么做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江望渡拧着眉,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的不安源自于何,明明那几个刺客的身手都是他前世亲自试过的,并不会发生钟昭连拦都拦不住的情况,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最后只剩下一句,“万事小心。”
“明日将军也在场,是何情况一看便知。”钟昭垂眼看着江望渡搭在自己腕上的两只手,它们正因担忧而变得冰凉,指尖泛着一点白。他默了片刻道:“不用说这些。”
——
江望渡的预感好的不灵坏的灵。
第二日正午,钟昭跟其他使臣甫一来到齐国驻西南的帅帐,就微微眯起眼,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而他的这种感觉,在庄百龄笑着举起酒杯,表示希望所有人先满饮一杯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见此一幕,钟昭微微侧身看向办成寻常士兵模样,站在自己这一行人身后的江望渡,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两人一同摇了摇头。
大约因为江望渡设计提前截断了齐国的信件,他们的安排也出现了变化,譬如庄百龄这莫名其妙的敬酒,上辈子可没有这一茬。
“怎么,不敢喝?”此时气氛明显不对,大梁这边一个给面子的人都没有。庄百龄原本举起来的杯子也往下压了压,不过他并没有将其放在桌上,依然用手托着,语气甚是轻松,带着一点点只有他觉得有趣的玩笑之意,“诸位远道而来,我总不能往酒里下毒。”
“这位大人说话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昨天齐国派人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庄百龄这个人的存在,大梁使臣对此人姓甚名谁了解得很透彻,牧允城第一个开口,全然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免得让人以为,你大齐京城就在此地。”
牧允城原就不希望战争休止,刻薄起对方来毫不留情,江望川皱了皱眉,本不想在这种时候附和,但庄百龄先前那话更不客气,他也不能闭着眼睛讲和。
只不过他还没开口,钟昭就先一步笑笑道:“小牧大人所言极是,如今两国尚未交战,帅帐又在边关,谈何远道而来?”
“两位大人口才真好,可惜没什么用。”齐国换国主是前年的事情,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档口,庄百龄卯足了劲儿忽悠新皇出兵,又提了这么个对使臣出手的阴招,几乎懒得维持表面和平,“酒里没毒,我本想用它招待你们上路,但是既然各位不识抬举——”
说着,他手腕一翻,那杯酒顷刻间就被泼在了地上,庄百龄随即一把将杯子掷下,在瓷杯碎裂声中挥袖高声道,“动手!”
第128章 伤口 钟昭掌心的伤口正在慢慢流血。……
随着庄百龄一声令下, 伪装成士兵的齐国刺客一齐出动,刚才率先和庄百龄对上,呛了他几句的钟昭和牧允城首当其冲, 转瞬间便有长剑裹挟着风声而来。
牧允城到底是个文官, 见到这场景虽然比那几个老臣镇定点,但还是面色发白,踉跄着往后逃。
相比起他,钟昭的反应速度无疑快了很多,当刺客朝自己方向冲来时,他立刻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 随后只听铮的一声,刀与剑最锋利的地方重重碰撞在一起,紧接着钟昭一挥臂, 对方手中的剑不由得一偏,最后竟飞了出去。
“你!”那人显然没想到眼前体型并不算十分健硕的青年会有这一手, 双目圆瞪咬着牙往前跑, 钟昭提起一脚踹在他腹上, 来不及用手里的刀给他致命一击,便借力一转身,来到了牧允城身前。
此刻牧允城已经退无可退,面前摆放着的矮桌被轻松掀翻,形容前所未有地狼狈,他摔在地上, 凭借最后的力气将一个瓷盘扔过去,迎着剑锋闭上了眼睛。
“小牧大人是吧。”站在他对面的刺客面容狰狞,偏头避过这软绵绵的攻击,抬手便要给他个了断, 语气颇怜悯,“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记住了,伶牙俐齿没有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钟昭无声无息地来到这刺客身侧,沉着脸不发一言,左手手肘猛地屈起,朝着对方握剑的手向下砸去。
那人用余光看到了方才钟昭的表现,见他的目标转了过来,飞快弃剑向旁边躲去,将钟昭朝着自己颈间划的刀躲过去,随即不死心地反过来掐向他的脖子。
前不久被钟昭留了一条命的男人见到这此情此景,自以为可以捡个便宜,当即放下捂在小腹间的手,大叫一声冲他奔来。
然而钟昭一拳轰在试图扼住自己喉咙的人的下巴上,逼得对方不得不吐出一口血,鞋底擦着地面后退几步,随后将正在往下坠的剑攥在手中,反手一掷,那剑就笔直地飞向对面,以势如破竹之势洞穿了正欲偷袭的人的脖颈。
钟昭跟对方的距离有些远,刺客颈间喷出来的血没有淋在他身上,衣服半点都没脏,倒是毫无预兆地浇了江望川一头一脸。
感受到那温热而粘腻的触感,江望川整个人都像是傻了一般,瘫在地上失声许久,才一边哆嗦一边叫道:“钟昭,你——”
“都别愣着!”
江望渡脸上涂了东西,非极亲近之人看不出他是谁,但声音总归是独一无二的,此言一出,连上首的庄百龄都禁不住脸色一白。
他吼完这句话亦没闲着,立刻振臂一挥,带着事先安排好的人从使团后面跳出来,即刻便以收缴之势了结了流了一嘴血的男人,尸体直接倒在了江望川身上。
江望川从小体弱,即使很清楚父亲在一直做的就是这种事,也只是纸上谈兵,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这种阵仗。此时他看着江望渡,被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几乎要昏过去,剩下的话直接消弭在了口中。
不过他说不出来没关系,在场的人这样多,自然有别人替他说。
“你又救了我一命。”牧允城的胆子还算比较大,眼疾手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一圈,看着钟昭手中那把刀,眼睛都直了,“但是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
“少时时常随父上山采药,外出拿着防身,本就是惯了的,不算什么稀奇事。”庄百龄摔杯发难这件事情来得太快太急,甚至比前世还要突然几分。不过钟昭悍然出手,江望渡的速度也不慢,他答完这句话抬起头,就看到江望渡飞身上前,将剑横在了庄百龄脖子上。
四目相对,江望渡的目光向下扫来,钟昭注意到他眼神一闪,眉头深深皱起,张了张嘴像是想说话,但最终却慢慢闭上了。
钟昭哑然,轻轻动了下手腕。
就这么短短一个对视,他居然毫无障碍地猜出了对方的意思。
江望渡的意思非常简单——
我没有。
今天这一切只发生在旦夕间,虽然局势看起来稳稳地倾向大梁,但人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中,钟昭只需负责拖延拖延时间,会暴露一点身手,不过问题不大。
但这几个刺客跟上辈子不是一批人,他们武功更好,配合也得当,钟昭那一刻必须要下杀手,否则牧允城和他肯定会有人没命。
可即使他们两个同样保全下来,也没有什么好松一口气的。
钟昭想到这里,视线从江望渡身上移开,然后慢慢地落在就那个被自己一剑穿喉的人身上。
就像是书画大家的门生,落笔总会有几分师父的影子,弄刀舞剑时的一招一式根本无法藏锋,师承何处有眼力的人一目了然。
牧允城现在是还没反应过来,稍后等他冷静下来了,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谢英的死状,很容易就能联想到那天同样去了照月崖,而且能造成这种伤的还有他。
江望渡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比起解释自己并非故意诱导钟昭,在牧允城这个谢衍伴读面前出招,眼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那一点点软弱稍纵即逝,面色很快就变得冷肃非常,抵在庄百龄颈间的剑轻轻一动,便是丝丝缕缕的鲜血往外流。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还没交战?”他一字一句放得很慢,足够给对方极强的压迫感,“我等诚心而来,你们却提前设下这样的埋伏,这是什么道理?”
“将,将军……”里面的动静如此之大,自然也惊动了外面的两国士兵。庄百龄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趾高气扬,浑身抖如筛糠,眼睁睁看着外面的人鱼贯而入。
齐国的士兵碍于没有主帅坐镇,忌惮着主事的官员被江望渡拿在手里,一时不敢擅动,只能互相挤眉弄眼,试图让对方出头。
而大梁的人毫无顾忌,人数上的优势一上来,收拾他们苦心布置的刺客就犹如砍瓜切菜,没一会儿功夫就没剩几个活口了。
“您说话要讲道理。”两边约好了时间要和谈,一方却处心积虑要对面手无缚鸡之力的使臣的命,大族出身的将军看不上这手段,以至于大齐驻守西南的主帅早早就躲了出去,根本没出现,庄百龄就是此行话语权最大的人。他知道自己此时必须说话,闭了闭眼强自镇定:“您说我设伏,可您不也是准备万全,不曾单刀赴会吗?”
“刚刚是谁在说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像放屁?”曲青云不是西北在册的兵将,按理论来说去哪里都无所谓,眼见着这边有仗打,他于是直接就跟着鲁端赶了过来,此时一刀砍倒一个还能喘气的刺客,语气稀罕得不行,“如果我们将军没防你这一手,而是掉以轻心的话,现在又怎会是这个局面。”
话罢,他将长剑收回鞘中,连甲胄都没穿,四两拨千斤地将庄百龄怼得哑口无言,就灵巧地绕过一地死尸,来到了钟昭面前。
“钟大人,好久不见。”
曲青云笑道,“我当初就觉得您这身法,当个文官可惜了,如今一看果然没错,屈才啊。”
四年不见,曲青云看上去远较当年挺拔,肩膀似乎宽了不少,也渐渐有了能独当一面的气势,只是他曾经是什么样子,无论钟昭还是此刻在场的其他使臣都很清楚,对曲青云来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了点。
庄百龄的脖子上还抵着把剑,钟昭没有曲青云心大,在这种环境下都能旁若无人地闲聊,轻轻扯了一下嘴唇,侧头看向江望渡。
江望渡同样没松懈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卡着庄百龄命门的手丝毫未动,脸色冷如寒冰,对束手无策的齐国士兵道:“退后。”
钟昭动手取人性命的时候,场面一般不会太残暴,确认能咽气就行,很少会把对方大卸八块;但江望渡他们则不同,战场之上拼杀刀剑无眼,往往逮住哪里砍哪里,什么都不挑,曲青云等人进门不过片刻,残肢断臂就躺了一地。
庄百龄这时早已六神无主,光是往下看一眼都怕得要命,眼神一点都不敢往下瞄,见对面的人还在面面相觑,立刻提高音量道:“我来这里是陛下下过旨的,你们难道想杀了我,还不快退后!”
此言一出,拦在江望渡前面的人得到明确指令,纷纷往后撤,曲青云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带人上前将他跟庄百龄围在中间。
与此同时,他们中也分出一队人,将本国使臣护了起来。
外敌面前,除了江望川在猝不及防下被淋了一头血,在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露了怯外,其余人都绷着一张脸,将止不住发抖的手藏在了袖子里,不肯表现出紧张来。
钟昭不动声色地扶了身形略有些摇晃、正在勉力支撑的唐玉宣一把,向前走了十几步,突然嗅到了一股格外不同寻常的味道。
眼下江望渡已经挟持着庄百龄走到了营帐外,原本被眼前这场面吓得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齐国人,身边也渐渐少了监视。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身材矮小,瞧上去顶多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跃而起,直直地朝着失魂落魄走在最后面的江望川刺去!
他目标明确,明明穿着侍从的衣服,又长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刚刚弯身给江望川倒酒的时候,气息跟普通人并无差别,可如今提刀而来,动作迅捷如豹。
钟昭瞳孔一缩。
尽管他前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几个齐国刺客,但使团出现任何意外都有主帅的责任,江望渡完全没必要在这上面骗他。
看此人的面相,要么真的是个万一挑一的少年天才,要么就是用了某种能改变容貌体态的手段,总之来路肯定没那么简单。
他将唐玉宣往旁边一个劲儿跟自己搭话的曲青云身上一推,用最快的速度朝那人袭去,随即挥出一掌直接拍向对方手腕。
那少年连头都没抬一下,似根本不在意钟昭来势汹汹的一掌,兀自继续着自己先前的动作。
钟昭每日晨起练武已经习惯,又正是二十出头筋骨强劲的时候,并不比上辈子差什么,寻常武者若是被这么一击,刀落下去都是轻的,骨头多半都会碎掉。
钟昭掌心与对面手腕相接的那一刻,那人的脸上也确实出现了痛苦之色,咕囔着骂了一句什么,但饶是这样他都没放下武器,痛呼一声后便将刀朝江望川刺去。
电光石火之际,钟昭用力皱了皱眉头,再顾不得其他,直接伸手握住了对方的刀刃。
曲青云后他一步赶到近前,见状不由得惊呼:“钟大人!”
噗嗤一声响起,那把刀刺入江望川胸腹中,但是万幸只没过了一个尖,少年面露疑惑,像是没懂自己面前的男人怎么还活着。
钟昭没有片刻耽搁,趁对方歪着脑袋陷入沉思之时,直接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一掌将这个来历成谜的人劈晕了过去。
“留个活口。”他面色一凛,看向抑制不住地破口大骂,拔剑就要剁人脑袋的曲青云,也顾不上以自己的身份并不能给对方下令的事了,出口便是,“带着走。”
“……”曲青云被江望渡带走之后,在西北过得一直都是如鱼得水的日子,许久没这么憋屈过,脸涨得通红,但到底收起了剑,“好,钟大人,我听您的。”
说着,他侧过头低声将这道命令对身边人重复了一遍,钟昭环顾四周,确认再没其他人会如这少年一般暴起,方才松了一口气。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自己身上,下意识看过去,才发现那人是江望渡。
因为前世的教训,江望渡在外面布置了不少精兵,他们刚一踏出营帐,齐国士兵便悉数被缴械拿下,毫无还手之力,连带着面色灰败的庄百龄也被押了下去。
钟昭看到江望渡脸颊的肉正在不规律地抽动,一双平时潋滟无比的眼睛红得骇人,倒映着不知道是怒急还是悲哀的光。
顿了顿,他慢半拍地顺着对方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右手掌心横着好几道皮/肉外翻的伤口,全是刀身划动间留下的。
而那上面原本存在着的,因贡院纵火案时,江望渡为给钟昭脱罪,故意在他昏迷后烫出来的一层薄薄的疤,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没赶上零点之前(摇头)
第129章 铭记 因为太喜欢你。
回到自己的地盘后, 江望渡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火。
作为挑起祸端的人证,庄百龄留着还有用,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即刻将之碎尸万断, 遂命亲兵将那少年刺客提了过来。
钟昭简单处理完伤口, 被火急火燎的孙复找过去的时候,他正面无表情地着人架着对方的两条胳膊,眼里翻滚着直白的恨意,要将长钩上挂着的炭往人嘴里塞。
“公子,这……”江望渡对严刑拷打兴无甚兴趣,从前刑讯这种活儿都是直接交给底下的人去忙, 更何况他此时正欲做的事,跟逼供的关系都不大,简直像是虐/杀。孙复吓得不轻, 赶紧上去抱住江望渡的手臂,“息怒, 息怒。”
说着, 他猛地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瞅着那枚炭, 似乎根本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可怕,甚至想伸出舌头舔一口的年轻人,声音变得更恳切了几分:“这人根本不正常,偏偏武功这么好,明摆着来路不明,跟其他刺客不一样, 没准还有别的图谋,您得听他说几句话啊。”
孙复在情急之下,没有留神把控距离,此时脑袋跟炭之间只有大约三指宽, 整张脸都被炙烤得通红通红,江望渡到底残存几分理智,把东西拿得远了一些。
不过他依然不准备收手,一把将孙复推出五步外,声音里都带着冰碴子:“没什么好听的。”
“无论他是哪方势力派过来的杀手,目的无非是搅乱这场和谈,跟齐国现有的态度没有区别,这一仗已然非打不可,所以他早死晚死都得死。”江望渡觉得自己的逻辑前所未有的清晰,“既然如此,我不如早点送他去见阎王。”
“……”孙复的思绪一下子被带跑,竟隐隐察觉出几分道理,不过很快他就使劲地摇摇头,寄希望于始终没出声的钟昭,“钟大人,您也稍微说几句话吧!”
钟昭闻言没马上出声,只是微微敛了敛眸,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他冷眼看得分明,江望渡此时貌似冷静,实则神智都未必清楚,如常的外表下包裹着一个濒临崩溃的魂灵,跟先前在钟家时,自己被泼茶时的状态如出一辙。
原来当时在江望渡的视角,他不可理喻得如此明显。
钟昭注视着江望渡侧脸许久,忽而一笑,淡淡问道,“你们主仆俩这出戏,是演给我看的吗?”
这话一出,孙复瞪大眼睛,又担心他真的误会江望渡,额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您说什么呢?我请您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与此同时,江望渡倏尔回过头,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拥有前世记忆,而且见过这批刺客的人只有他一个,现在出现了这种变数,直接导致钟昭在牧允城面前暴露,还受了不轻的伤。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钟昭都有理由怀疑他。
江望渡心口发凉,动了动嘴想讲话却又觉得多说多错,完全不知该怎么解释,悬停在空中的胳膊垂下去,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站在他们中间的孙复也跟着松开手,见他们似乎比前段时间更添了几分嫌隙,顿时急得七窍生烟,试图说和:“等一下……”
“你先出去。”钟昭低声吩咐完孙复,见江望渡一下子抬起了刚刚才垂下去的头,又问道,“我可以给他下这样的命令吗?”
“……”江望渡麻木地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前方,且正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的少年刺客,转脸对孙复道,“带他下去关押,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三天之内我要从他嘴里听到有用的东西。”
虽然谁都没明说,但此言一出,孙复自然明白这两人要单独讲一些话,登时点头如捣蒜,从外面叫了几个士兵将那人拖走。
钟昭沉心静气地感受着孙复等人的气息,几乎是听不到他们脚步声的一瞬间,江望渡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军医手法粗糙,包得不好。”江望渡跟他挨得很近,人却没有蹲下来,钟昭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道,“给我看看。”
“人家知道你这个当老大的,背地里这么编排他们吗?”常年守在边关的大夫,一直以来面对的都是命悬一线的伤员,处置时的第一宗旨是救命,美不美观什么的都要往后排,自然不会有京城的医者细心。钟昭伤得不算重,躲了一下江望渡的手,见他半跪下来瞪着自己,这才慢慢收起调侃的语气,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一些:“我自己给自己弄的,这你总放心了吧。”
江望渡深吸一口气,没有妥协的意思:“我说了,给我看看。”
无论在得知对方也是重生者之前还是之后,江望渡都很少真在他面前摆谱,军营中说一不二的主帅气势一上来,压迫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钟昭一愣,半晌后又笑笑,将用布条包好的手伸了出去。
江望渡没有得理不饶人,见钟昭不再拒绝,便小心翼翼地托着对方被包成粽子的右手,一点点挑开被血浸得乱七八糟的布。
拆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不算柔顺的布料跟伤口早就粘在了一起,揭下来时皮都被揪起来一块,花费老半天力气才将其分开。
缠在上面的布条全部去除后,几道剑痕一下子映入他眼帘,跟钟昭轻松的语气完全搭不上边,那些伤条条深可见骨,掌心的部位血肉模糊,早年如果夸大一点,几乎能被称之为他们并肩作战痕迹的疤,早就已经没有影子了。
他指尖轻颤,抬头望去,发现钟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神情自然地垂眼看他。
江望渡晃神道:“为什么?”
钟昭把手抽回来,随意地看了两眼,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那是你哥,你前段时间刚说过,无需在议和营帐把他怎么样。”
顿了顿,钟昭的语气也变得严肃了一些,“何况你都挟着庄百龄往外走了,大梁兵将也围了上来,一旦让他得手,那就不是一句混乱中没顾得上能说过去的了。”
“曲青云是你一手提拔,虽然以前犯过重罪,永世都不能得到什么官位,但着实是一把好用的刀。”钟昭哂笑,问道,“怎么,难道你想像上次一样发落一批人,然后再公开自罚?没有意义。”
“我说的不是这个!”江望渡的声调一下拔高,“你少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刚刚我看过那个小刺客腕上的伤,你全力一击下的力道不会这么轻,他那把剑怎么样也该掉了,为什么会出意外?”
钟昭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先前此向我和牧允城的刺客同样不是善茬,我在与他们交手的时候也颇费功夫,后续自然会有些乏力,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江望渡的泪几乎已经含在了眼眶里,咬着牙道:“钟昭,我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我来帮你回忆。你曾追袭我近千里,不眠不休几夜都没合过眼,而现在你比那时还年轻,谈乏力不觉得可笑吗?”
“那又怎样?”钟昭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冷声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许是我多年不练,不如前世……”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肯坦白,非要我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才行?”江望渡难以忍受地打断钟昭的话,摸上了他的右臂,“你这里有伤,你将自己的骨头敲断后,刻意拖着不让它好全,所以才没办法发挥出全盛时的劲道。”
情绪起伏间,江望渡的声音难免有一些大,钟昭沉默良久,突然笑了笑道:“既然将军都已经看出来了,还在这里废话什么?”
他一把将江望渡拉起来,旋即退后半步:“确因我个人缘故,导致江大人的兄长受了伤,事先还没禀明情况,还请将军不用顾惜旧情,依军法处置了我吧。”
“江望川被捅一万遍又有什么要紧,他居心不良,持身不正,早好几年就该死了,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望渡嗓子哑得不像话,“你以前见我身上有伤,不厌其烦地让孙复催我上药,见面时给我疗伤,现在却……”
“你打断一根骨头还不够,变着法地折腾自己,甚至情愿因此留下病根。”他在看到钟昭不得已用手握剑的时候,心里就有猜测,此时眼泪终于决堤,声音也发着抖,“旧伤不愈的后果是什么我很清楚,刮风下雨前都会疼,虽非重疾但实在磨人,年纪越大越难捱,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钟昭心下五味杂陈,定定地注视着江望渡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抬起毫发无损的左手,抹了一把对方的眼泪。
“你真的想不明白吗?”
他嗓子也哑了,自嘲道,“因为太喜欢你,除此外还能为何。”
哪怕有上辈子的记忆;哪怕江望渡用同样的方式刺他两刀;哪怕江望渡把他蒙在鼓里四年;哪怕江望渡三番两次为了各种目的,说这世上最能刺伤他的话;
钟昭还是喜欢江望渡。
喜欢到如果不用点极端手段,让持续性隐痛提醒自己发生过什么,他都怀疑自己下次见到对方,还是会不知耻地贴上去。
“上辈子穷途末路时,你跟我说苗疆人有一种蛊虫,可以控制人的心智,然后任意施为。”最不可告人的实情说出去,钟昭竟觉得轻松了不少,异想天开地道,“要不将军给我句准话,这东西是不是并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否则我真想不通了,怎么就……”
怎么就跟着了魔一样,春/梦噩梦都是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明了了,还是没有半分长进。
第130章 诛心 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就是诛有情人的……
边关的风要比京城更冷一些, 钟昭的手被吹得冰凉,随即收拾好心情,淡淡道:“既然将军不准备罚我, 那我就先回去了。”
钟昭的左手指腹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 很快就收了回去,江望渡微微低了一下头,像是在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接触。良久,他答非所问,自嘲道,“说什么蛊虫……如果这东西真那么好用, 我还用得着说这些?一早种在你的脑子里,让你生不出离开的心思了。”
钟昭想了想,感觉江望渡并非干不出这样的事, 扯唇道,“刚刚的话你当没听到, 见笑了。”
此时江望渡的眼泪已经止住, 也不再像钟昭刚进来时一般逮着那名刺客不放, 情绪恢复了稳定。
钟昭功成身退,转身往外去,但还没走出几步,江望渡就做了一个非常出乎他意料的动作。
他们眼下所处的位置是江望渡的帅帐,孙复离开的时候,虽然吩咐了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但是这毕竟不是一个封闭的环境。
时间慢慢来到黄昏,虫鸣鸟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无论是没防住齐国偷袭,一准要来请罪的曲青云, 还是处理江望川伤口的军医,估摸着今夜都会来找江望渡。
身为主帅的江望渡迟迟不露面,底下人必然会乱,钟昭甚至能零星地听见几个士兵的脚步声,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是一个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外人闯入的地方。
而江望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带。
“你要干什么?”钟昭的额头突突直跳,“你另一个副将杜建鸿没跟着过来,孙复自己调度不开这么多人,谁知道等会儿会有什么人往里进,将军,自重。”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先紧张什么。钟大人方才不是说喜欢我?”钟昭显然并不希望他们的关系被别人知道,江望渡料定他不会真在这里同自己动手,并起两根手指穿过他的腰带往前勾,一面慢慢地迈着步子绕到钟昭身前吻上对面的唇,一面呢喃着问道,“既然喜欢我,干什么要对我说那种话?”
不出江望渡所料,钟昭果然投鼠忌器,没有冒着被一堆人误会和主帅厮打在一起,继而持剑带刀将他押下去的危险,动了真格依靠所持的武功强逼自己放手。
但是钟昭也没有如上一次一般,屈于本能地回吻过来,而是微微抿起唇,伸出那只刚刚被拆掉布条,还没被重新包起来的手,死死地捏住了江望渡的腕骨。
忽而外面有风刮过,营帐内的烛火跟着闪了一下,几滴血从钟昭掌心慢慢流出来,溅到了江望渡的袖口上,烫得他一激灵。
过了片刻,他看着料子上洇出的红色道:“你故意的。”
话到此处,江望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指的是先前钟昭貌似怀疑他的话,还是单纯地指当下:“灼与,你报复我。”
“是又如何?”钟昭不是傻子,早几个月在钟家时,就看得出江望渡对自己亦有情,而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就是用言语和行为去诛对自己有情之人的心。他刚刚在抵御自己抢夺那个吻主导权的过程中费尽力气,此刻眼睛也红了,“我早就告诉你,以后别招我,你自己一头撞上来,还能怪得了我?”
“你说得对,不怪你。”经历所致,钟昭对自己远比对别人更狠,掌心的伤严重成那样,亦然可以江望渡的手腕握得生疼。他在对方的质问中败下阵来,眼神仿佛都有些飘忽,过了会儿才道:“你……先放开,我给你重新包扎。”
在这场感情博弈里,显然没人是赢家,江望渡曾妄想能将钟昭彻底瞒住,反正谢英迟早都要死,他们之后也不是不能这么过。
事败之后,他虽然懊恼沮丧,想的却是钟昭恨他之心浸入骨髓,未来一定有的是机会纠缠。
这么多年以来,江望渡孤枕时经常做梦,梦得最多的是钟昭摘下鬼脸面具,通身的气派清冷而肃杀,将剑捅入他喉管的时候,面容上一闪而过的狰狞之色;
而稍微次之的,是钟昭顶着更年轻的脸,一身素袍站在黄榜前,看到他带人逮捕了曲青阳,立于人群中嘴角轻轻牵起的弧度。
他从来没想到,钟昭有一天会如此决然地打算‘放过他’。
这哪里是放过?
“我自作自受。”江望渡再次半跪下来,学着对方以前给自己上药的样子,往钟昭手心倒药粉,声音又低又轻,“但你别想离场。”
“有什么意思?”离开庄百龄设的鸿门宴后,江望渡卸掉易容,同时换了一身衣服,威风凛凛的盔甲穿在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声,钟昭坐在椅子上俯视江望渡,恍然想起前世他垂死之际自口鼻流出的血,嘴唇轻抿,一把将人拉了起来。
江望渡手里的药撒了大半,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钟昭不快的点,道:“我以为你喜欢。”
上次去钟家,他站在钟昭面前骂对方轻狂妄为,钟昭反驳之余,一用力便将他按跪在了地上。
这种从低到高的角度,通常用于下位者对上位者间,坐着的人可以轻松看见另一方所有表情,伸出手就能让对方的头抬起来。
喜欢被讨好是人的本性,这种姿势会无形间强化这一点,就连以前两人来了兴致,想玩点什么花样,钟昭或跪或坐在地上摆弄他,江望渡的感觉都会来得更快。
而且明明以前他这么做的时候,钟昭的反应都不似厌恶。
“……”钟昭无师自通地懂了对方没说出来的话,一时无言。
在面对而立说话的时候,钟昭更习惯将之与床笫之欢分开,他面对江望渡诚然会有更多掌控欲和支配欲,可也仅限于榻上。
就像先前钟昭跟江望渡在家里见的那一面,他做出此等举动,就是实打实存了折辱人的心思。
但显然对于江望渡来说,这两者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他时常在钟昭沉着脸时勾人腰带,钟昭在他面前没什么抵抗力,江望渡十次有八次都能成功,因此这类动作在他眼里几乎跟暗示划等号,甚至成了让钟昭揭过这页的手段。
钟昭把他的意思看得分明,恼恨江望渡的坦然,也自惭形秽于在他面前定力不足,从江望渡手里把疗伤的东西接过来,三下两下为自己绑好新布条,头都没再抬一下,平铺直叙地道,“将军是此役主帅,享先斩后奏之权,为我这三品文臣屈膝,别人看到不好。”
“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江望渡平白有些烦躁,“说直白一点,这段时间这里都将是我的一言堂,如果有人胆敢……”
“我不会爽。”钟昭打断对方的话,一字一句地道,“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自作聪明,你以为我很爱看你做小伏低?”
江望渡眼神闪烁,似是没想到会从钟昭嘴里听到这四个字,过了半晌,他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你我之间什么事情没有做过,正常上药而已,别想那么多。”
钟昭没把他这话听进去,沉默半天后突然道:“小江大人。”
江望渡:“……”
有那么一刹那,江望渡活像是在表演过程中,陡然被放置在看台上面的提线木偶,在面具之外露出了属于自己的本性来,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即使是对着钟昭,依然不可避免地显出了一点狠色。
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此刻表情不善,转过身去不看对方。
钟昭激将计成,在人背后轻笑一声,走上前去扣住江望渡的后颈,将对方一路拖到桌前,按着他的脑袋命令道:“抬起头。”
因为迟迟没有如人所说的那样将脸扭向镜子,江望渡脑后的头发尽数被钟昭攥在手中,在手上绕了两圈,毫不留情地往右提。
江望渡只是善于隐藏情绪,但并非没有脾气,这么一番折腾已触到他的逆鳞,凝视着镜子里的钟昭,面无表情:“你找死?”
朝上的大臣叫他小江大人,仅仅是因为他父兄在朝,无论按年龄还是官位,他都只能得这么个称呼,说有多大恶意也不至于,江望渡虽然不喜欢,但也能接受。
况且自他从西北回来,除了江家的人之外,敢这样当面称呼他的人越来越少,以前没打听过他们家那点破事儿的大臣,也都开始避讳在他面前提起江望川。
而在此基础上,钟昭清楚地知道他反感这个称呼,此前闹得最难看时都没叫过他小江大人,今天忽然提起,无异于挑衅。
“看见了吗?这才是你。”碍着不想彻底激化矛盾,江望渡并未挣脱他的桎梏,狼狈地半趴在桌上,眼神中的锋芒却不再加以遮掩,虽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蕴含危险,但实在漂亮。钟昭轻笑一声:“江望渡,少把你以前应付谢英和镇国公那一套用到我的身上,太假了。”
虽然一直以来于心有愧,死在他手里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虽然也是真的喜欢上了他,会因为他身上与自己有关的伤失神担忧,但江望渡从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软柿子,钟昭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放开江望渡的头发,人却依然站在对方后面,身体前倾压住江望渡的后背,一手撑在桌上。
江望渡动了真火,大力在钟昭没伤的左臂上推了一把,嗤道:“你非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我能有什么办法,请大人让开吧。”
“不急。”钟昭正了正江望渡的下巴,让他跟自己一道直视面前的镜子,“下官有个问题,已经好奇很久,苦于想不出头绪,希望将军可以稍稍为我解惑。”
话罢,他停了片刻又道:“前世我查过江家的情况,你跟江望川的关系,从前并没有糟糕到连提都不愿意听人一起提的程度。”
尽管在那之前,江望川就已经将他从山坡上推下来过,但大抵是幼时受的磋磨太多,这件事情甚至不太能够排得上号,江望渡面对江望川时也只是平平淡淡,能不说话则不说话,非要说也行,谈不上有多么强烈的抵触和厌恶。
钟昭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过,刚刚提小江大人这个称呼时灵光一现,发现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算了下,你今生一直很反感这个兄长,上辈子产生明显的态度转变,大概是在永元三十二年。”他隐约有了些猜想,声音也比方才低很多,“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抱歉宝宝们,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一直反复在老家和居住地之间折腾,再加上工作也很忙,更新不太稳定,现在好多啦我会努力更新的![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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