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还是第一时间下来了,我很感动呢。”
贺东篱面上有着梁建兴估摸到的且难以掩饰的不忿。她静了静,再次问他有什么事情,她还得回病房区写手术记录。
梁建兴点点头,表示他可以等贺医生下班。“我想这也是约一个人的诚意。”
贺东篱当即回绝了,“梁先生,我上回说得也许不够清楚,我去相亲是不可抗力,就跟你没办法父母的要求一样,希望你体谅。”
“这是婉拒我的意思么。”
“是。”
梁建兴不怒反笑,“嗯,我来前就知道了。”
贺东篱无意识地歪了歪头,梁建兴看来像只诧异也是审视的猫。目光的潜台词是,知道你还来?
“我想贺医生能和邹衍知交,应该不是个忸怩的人。”梁建兴原本的意思是想说,你能和邹衍处朋友,怎么就这么俗套地认为我们只能论男女关系呢。结果,没等他说完,贺东篱好像很袒护邹衍的样子。
“我跟谁知交是我的事,我想我忸怩也不关我朋友的事。”
梁建兴心上叹道,可太关了!就因为你护着别的男人,我的生意就黄了。眼下,他急中智地察觉点什么,她很看重邹衍,起码是珍惜这段友情。邹衍却未必同等还报她。梁建兴风月堆里打滚的人,他这个人很有些大男子主义,见不得需要女人出头来维护的男人。“嗯,贺医生别误会,我说的忸怩不是你。”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排他题。不是她那就是说邹衍。贺东篱也是稀奇了,今天什么日子,都说好了的似的来黑邹衍。
偏她是个反骨的。反正她也不是头一回叛逆了。她一向不在别人口中认知他人。
“对,是邹衍。”梁建兴如是说道,“他这么个冷僻的人能这么跟前跟后地陪你来相亲,想也知道你们处得不错。这在邹衍来说挺稀奇的,他打小就对什么都不太热衷,尤其是他双胞胎的哥哥大学那会儿出事后……”
贺东篱心中像被抚筝弦般地震了震,原来邹衍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独生富家子弟,他有个哥哥,从来没听他说过。
梁建兴见贺东篱发怔的样子,有些好笑。果然多矜持的女人都逃不过爱听热闹八卦的定律。又果然是个痴傻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一门心思地维护他。
你维护他不要紧,偏顺带着砸了梁建兴的饭碗,他就可得叫屈。那姓宗的处心积虑来与旧情人会面,结果,她当着他的面同别的男人共进退,宗少爷回去可不得呕出二斤血。
梁建兴这几天再联络陈向冬那边已然是打太极了。陈向阳的面他都会不着,更别提上头。男人呀,就是这么卑劣。
既然这样,那梁建兴索性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借力打力,约得着他宗某人最好,约不着,会会你的前女友,想也知道,这种富家子弟吃得下这种瘪,梁建兴跟他姓!
闲话少叙。梁建兴声称先不打扰贺医生工作了,他可以等,当然,他找贺医生也有事,“我大嫂待会儿一道过去呢,希望贺医生赏光。”
贺东篱料理完手头上的活,病房转了一圈,下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将近八点钟。梁建兴的车子就停在外科综合楼的西边广场上,贺东篱不清楚他是如何说服得了保安允许他泊停这么长时间的。
她打算悄咪咪盖上卫衣的帽子,摸黑溜走的。梁建兴坐在车里朝她放了声喇叭。
终究良心作祟,更多的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贺东篱还是折回去了,车里的人在打电话,一口一个陈总地喊着,贺东篱冲梁建兴比比手势,她下班了,他也回去吧。
梁建兴降下车窗的第一句便是,“下班了?比我想得还早半个小时。饿吗,我知道有家不错的砂锅粥……”
“梁先生,我说了你不用等我……”
“是我大嫂找你,贺医生。”梁建兴说完,才想起问候手机那头的人。三言两语寒暄过后,表示他待会还有点私事,有机会再拜会陈总。
梁家立冬宴那晚,涂玉梅作为一中附中家委会代表邀请了一些同联络的家长代表,今晚在花都酒店设茶歇的便是当中的代表之一。
涂玉梅望着小叔子当真把贺东篱带过来了,嘴上不说心上嘀咕,不知道老二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别的不谈,那晚在家里,这位贺医生很明显和那位宗先生有点眉眼官司,就凭这一点,这女的和老二就难成。人到跟前,涂玉梅又堆着笑、伸长胳膊来捞贺东篱,亲昵样子可以想见。
涂玉梅居中介绍,这位是岳太太,这位便是小贺医生。
岳太太她先生就是这家酒店的房务管理层,客套着认识贺医生还不忘补充道,她先生也会过来。“这么晚劳烦贺医生过来一趟,实在唐突了。只是我听梁二他妈妈讲,你们一院的女医生个个是花木兰。又个顶个的忙得不可开交,就只能见缝插针地请你过来喝杯茶了。”
贺东篱莞尔,一面被招待着入座,一面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交给侍者。
一室春意里,她严阵的态度,示意岳太太有话不妨直说,她能力范畴内,自然竭力。
岳太太示意茶艺师斟茶,贺东篱礼貌抬手表示不用了,太晚了。岳太太道,是熟普洱,贺医生喝不惯的话,也可以叫别的。
贺东篱很爽快地应下了,那就随便给她来杯咖啡。
岳太太同涂玉梅一道笑了,“茶不能喝,咖啡倒是可以?”
“嗯。咖啡已经脱敏,茶暂时没有。喝几杯咖啡脑子都不会当回事,今天喝了茶,意识肯定比身体难克化。”
梁建兴陪着贺东篱一块坐下。帮着她说话的口吻,“他们当医生的好像都怕强光,又拿咖啡当水喝。”
岳太太瞥一眼梁二,“哟,难得看你这么规矩的阵仗。今天辛苦你了,带贺医生过来。”
梁建兴油滑不居功,“为你还是为我大嫂奔波,还不是一样的。”
岳家找到贺东篱也确实是因为涂玉梅的背书,岳太太看到梁家孩子腿上那处皮肤痣切除的恢复情况,几乎看不出刀口缝合的瘢痕。于是,她才想着还是熟人介绍的医生稳妥些。
她哥哥家想给女儿把眉弓处的一处色素痣切除掉,比来比去,她说相信赵主任的安排,也相信业内大佬程教授的学生。毕竟整形这行,医生的美商也是一种天赋。
贺东篱接过患者的局部照片及外院的超声检查,没有面诊,她自然也不会说一些下判定的话,只说有时间的话,还是让孩子过去医院亲自面诊一下。
岳太太笑着当贺医生这是应下了,不多时,话锋一转,同贺医生聊起了另外一件事,半个月前的一个早读课前,她女儿学校突然打来电话,说敏敏和同学在舞蹈练功室起了冲突,额头磕伤了不说,还恶劣的用圆规戳伤了手背。
那圆规针头滑进皮下,很小的一个针孔。校方陪同学生来医院急诊的时候,并没有主诉到这一点。
是那晚当班来急诊这边帮忙美容缝合的女医生细心看到的,也认真帮孩子取出了这个异物。
岳太太当时一心在和校方发作,没留心这些细节,缝合完毕那女医生也回科里去交班了。
这个医生便是贺东篱。她记得这个伤情,她去的时候那个女生眼神涣散地躺在推床上。
贺东篱问了她名字与家庭住址,还打趣道,他们现在的校服比他们那会儿好看多了。
那枚圆规针头取出来的时候,贺医生跟敏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解决不了的事就交给父母,或者,直接报警。
要我帮你报警么?
岳太太怎么也想不通,她的女儿会被欺负,她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敏敏不告诉他们。
这近半个月,敏敏都没去学校,课落下了不说,校区民警来了解情况三缄其口,心理医生那边更是排斥不肯去。
岳太太实在束手无策了,这些天敏敏跟他们说的唯一的话,就是她那天校服里有只黑色的签字笔,被阿姨收拾的时候扔掉了,阿姨就是听说了尖锐东西伤到了孩子,才好心不让她碰的。
谁知道敏敏突然暴跳如雷,怪他们永远不懂得尊重别人。她为难阿姨把笔还给她。
阿姨翻遍垃圾箱,才把那支笔寻了回来,上头标签上的名字,不是敏敏,却是贺东篱。敏敏偏执地说,她就是要找回来,还给贺医生。
岳太太说到这,泪如雨下,她是来求贺医生的,当她看病也好问药也罢,她求贺医生帮帮她,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敏敏身上到底还有没有别的隐匿伤。
岳太太再杞人忧天些,她怕孩子被冒犯或是侵犯了,都不肯说,该怎么办!
涂玉梅同为人母,这会儿也忘了端架子,递纸巾给岳太太,不住地宽慰她,不能这么想,孩子现在只是情绪不好。
岳太太泪着一张脸,訇然抬头,“贺医生,贺小姐,我知道这样有点唐突,但是、”
贺东篱没等她说完,冷静,尖锐地点破一个事实,“敏敏妈妈,敏敏也许并不是在意这笔是谁的,而是,她的东西,得经过她同意。”
岳太太湿红的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快,那是一股东亚家庭话语权被挑衅到而又不得已隐忍的暂时不表。
这样的事,摊到实习、规培轮转那会儿的贺东篱头上,她一定热血地答应家属,仿佛她当真是菩萨转世,学医就是来普度众生的。
然而,逼近三十而立的她已然了解,人人都是凡胎。
所谓术业有专攻,不近人情的说法就是,专业的事情花钱请专业的人来做。这是客观层面,主观上,贺东篱也下意识规避着这类画蛇添足的人文关怀,以她这几年临床上接触的形形色色的家属及医闹纠纷来看,一个孩子心理层面上出现了屏障,那么最最应该接受治疗干预的也许不是孩子本人,是她的父母乃至家庭。
贺东篱当即婉拒了岳太太的病急乱投医,也关怀安慰的口吻表示愿意给敏敏介绍认识的心理医生。最后,还是不落忍的肺腑了几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岳太太,孩子读书固然重要,但人始终是环境的产物,容器会满会碎,人也是。我小时候也什么事都不愿跟父母讲,就是因为怕听到上学比什么都重要的话。那会儿,同学堆里最最衣食无忧甚至在我看来几乎是含着金汤匙的少爷了,他也有同样的牢骚,他觉得父母不爱他,起码不像他想象中的爱他,所以他什么都不愿跟父母说。打架惹事,不痛快的时候恨不得路边的狗都要踹一脚,无论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回去总是要再挨一顿揍,他亲口承认过的,他希望父母能无条件拥护他一回,一回就够了。”
贺东篱说得委婉且坦诚,对面的岳太太也听得怔忡了些,梁建兴在边上不禁侧目了贺东篱好几眼,不多时,他手机响了,正巧岳先生开完线上会议下来了。
岳太太给丈夫介绍贺医生的档口,梁建兴接电话的模样走了出去。
贺东篱该说的都说了,少许问候与关照后,她示意时间不早了,她该回去了,明早他们还有主任查房。
涂玉梅原本是打算趁着周末给岳太太牵线约贺东篱上门聊坐一会儿,好借她医生的身份看看能不能疏导检查一下敏敏的,这临时被老二抓过来,最后还被贺医生四两拨千斤地搡回头了。
这会儿,老二又给她发信息,无论如何留贺医生一会儿,等我。
亲疏有别。涂玉梅即便不满意贺东篱的傲慢与装腔作势,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小叔子。匆匆拖延着,说她也没开车子来,等会儿老二吧,一道送贺医生回去。
不到十分钟,贺东篱再次想好托词之际,她坐背着门口,看着涂玉梅朝门口方向说笑的口吻,一面说着,一面却起身来了。
连同岳先生也跟着起来,殷勤客套得很。
贺东篱没来得及回头,来人已经阔步逼近桌案,停在了她的左手边。很周到的口吻,“梁太太,晚上好。”
岳先生也率先问候对方,“宗先生,听说您下榻在我们酒店。陈总是我们的贵宾客户,早前问候过您秘书,不敢去打扰您,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宗墀一身白衣黑裤,家常的扮相。伸手来与岳某人道幸会,说很满意他们酒店,处处妥帖。
几个来回的寒暄过后,宗墀才拨正回来,问他们谈完了没,“我没打扰你们吧。”
岳先生即刻领悟过来,说谈完了,正要送贺医生回去呢。
宗墀嗯一声,“那就好。我也是来跟东篱打个招呼的。她这一天天地,忙得头尾倒悬,我听说下了班还过来接诊,他们一院就该为她设立一个白求恩义诊奖。”
赫赫扬扬的人,到哪里都不觉得排场过于大了些。他只手插袋,有礼貌有态度地等着先来后到,涂玉梅与岳家夫妇却如坐针毡地感受到了一股先礼后兵且随时随地都敢掀桌的傲慢,自觉相约告辞后,给他腾出了地方。
宗墀坐到了贺东篱的对面来,看着举杯啜饮咖啡的她,等着她放下手里的杯子,瓷器碰回碟子上时,他冷不丁提醒对面人,“咖啡喝到鼻子上了。”
贺东篱不为所动。
他从木球纸巾架下抽着纸巾递给她,贺东篱迎面望着他,他极为正义的样子,“不擦就干了。”
贺东篱终究接了过去,她揩到鼻梁上,听到宗墀质证地问她,“有没有,你当我闲着没事逗你玩呢。”
贺东篱没说话,擦过的纸巾甚至看不出什么痕迹,在手里对折了又对折。几秒后,宗墀再次开口,“我猜你大概率在叨咕这好巧不巧地又遇上了,那就不是巧,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
“嗯,没说,但在这么想。”
“梁建兴呢?”贺东篱突然话锋一转,抬头问他。
宗墀眉峰微微一动,“找他干嘛?”
“……”
“在帮我代牌,要去找他么。”
“没兴趣。”贺东篱口里满是冷漠。
宗墀笑了笑,拈一块桌案上的果切,他才不会吃这些,尤其是别人的剩局。只见他把手里的果签拔出来又插到另一个上头去。
贺东篱看来,幼稚又无聊的恶趣味。她终究没忍住,拆穿他们,“他拐弯抹角地把我利用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见你么。”
“嗯,我下来找你也是这个意思。”宗墀面上不显,很痛快地应答了贺东篱。
“……”
“他都说和你在这里了,我不来和你打个招呼,面子上过不去。”说着,宗墀丢开手里的果签,伸手过来,就着他刚才递给贺东篱的几张纸巾,揩了揩手。
“……”
“我说我的面子。他以为我们只是老同学,你知道我的,我这个人虽然王八蛋,但狐朋狗友的仗义还是有的,别让外人笑话我,只会铜钿里翻跟头。”
“你不会,”贺东篱很笃定的口吻,不过她倒是要讥诮点他别的,“梁建兴老早看穿了,他这样舞到你跟前,我不信你还有生意给他做。”
“嗯,看穿什么了啊?”宗墀面上不解得很。
贺东篱很想说,你十八岁的时候这招或许还有点用。
没等到答案,宗墀这才悻悻话锋一转,傲慢且刻薄的口吻不改当年,“你刚说什么的,哦,你不信……那你就不信吧。”
贺东篱很显然憋着一股气,顷刻间,这股气被铮铮的兵器拦腰斩断了。
下一秒,宗墀学她那些年最擅长噎人的一句话,“那是我的事,”
“贺,东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