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小雪时令,风已经有了隆冬的影子。贺东篱微微缩着下巴,看着宗墀操作,他一身单衣,阖上后备厢的门,径直从左边走到了驾驶座旁,隔着车子,微微不解地看着迟迟不上车的贺东篱,“怎么?”
贺东篱上前一步,牵开了副驾的门。
她坐进车里,偏头去拉安全带,身边有人才落后一步地坐进来。他什么都没带,也不问贺东篱住哪,只要她把手机借他导航一下。
另外,一看他就是很久没自己开车了,开惯怀档的,一时他竟然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
贺东篱后悔一时脑热答应了他的话,“不行我还是打车吧。”
宗墀顺利切换并沉浸下来,手放到握档上去,不明所以地问一句,“怎么,着急回医院?”
贺东篱才不由着他云山雾里,友情提醒,“你驾照到期了没?不常开还是不要开了。”
“不常开但还没到不会开,怎么,你比交通部还严格?”宗墀冷不丁地朝贺东篱噎回去,贺东篱一时无语,他冷箭之后再冷箭,“我换本五年了,和你分手那年换的,还在有效行驶期内,要看么?”
贺东篱听他这么说,不禁转了转头,偏头看右边窗外,想纠正什么的,他那顶真的个性,便自觉作罢了。
借着回值班同事消息的档口,彼此沉默,各自为营。
车子开驶离酒店,却是南辕北辙的方向。贺东篱抬起头,眼瞅着他往南开,才出言制止,“你上哪啊?”
“不知道。”
“……”
“你光看手机不指路,我能怎么办。”
“宗墀,我今天站一天了,没时间和你逛花园,你实在、”
“我一上车就跟你借导航了,是不是?”宗墀单手把着方向盘,一面和她计较,一面降下车窗,看清隔离带中央竖着的可掉头的提示牌,即刻拨灯左转回头。
车子拨转过来,宗墀点点中控台,示意她把手机架上去。
贺东篱只能听从他,他很多年不回来了,即便给他指路,他也没记忆了。车子里暖气开得很足,期间频频导航女音响起,再有就是贺东篱的微信提示,好几条跳叠在后台等待阅读。
宗墀眼不见为净,提醒她看,她只说不要紧,急事的都会直接打电话。
车子徐徐前进,宗墀不以为意,反倒是问起,“那姓岳的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贺东篱语焉不详,只说她拒绝了,“不归我管的事不要揽,归我的也赖不掉。”
宗墀冷笑一声,倒也附和,“也有你和梁建兴交情不到位的原因。”
贺东篱偏过头来看他一眼。宗墀目不斜视,后半截在他舌头上翻跟头了都:交情到了,你打车也要奔过去!
“医患矛盾本来就紧张,能挂号解决的事就别在外头多说一句。不过我知道你,学医是为了治病,治病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共情问题,无能力的共情,是滥情。”
贺东篱听在耳里,她什么都没细说,但是很显然,有人在酒店下楼前,早已了如指掌。
“后备厢里的山茶花是你今晚过来的报酬?”宗墀再问。
贺东篱阖阖眼,没什么不能说的,“是我和他相亲那晚在他们家花园阳台上多看了几眼,他以为我真的喜欢吧。”
“……”宗墀看戏的冷漠,“哦,不喜欢又看了干嘛?”
*
这话他从前也说过。
贺东篱十三岁跟着妈妈迁回原籍s城读书,爸爸虽说过世了,但是喻晓寒和大嫂关系还算和睦。堂哥贺东笙高考那年借着毕业旅行的机会从南城特地过来看东篱,随行的还有沈明冲。
贺东笙给阿篱带了好多吃的,有些捂到这都馊了,贺东篱感动之余到底还是尝了口,特别可惜,说就这样还是很好吃。
沈明冲笑她傻,不过两年没见,夸她长高许多。
那次贺东篱陪他们逛遍整个s城,贺东笙和沈明冲才发现,阿篱对这个城市并不大熟,他们回去前,阿篱来送他们,也是忍不住哭了鼻子,问哥哥会不会考到这里来。
贺东笙抱抱阿篱,看穿她的不开心,问她是不是在徐家受气了,实在不行你就给你大妈打电话,我们把你接回去。
贺东篱摇摇头,说她一切都好,她比他们的日子好过多了。
没多久,贺东笙给阿篱打电话,他高考成绩不理想,不能去她那边了,倒是阿冲考得不错,没意外的话,他会离你近一些。
沈明冲在a城读书的那四年,经常来看贺东篱,每次都替阿笙带东西给妹妹。
贺东篱第一只iphone便是沈明冲与贺东笙合伙买给她的,沈明冲说阿笙出得多一点,他才是你正牌哥哥,也比我有钱,庆祝你的好成绩,阿篱,你这分数要在你们贺家祠堂里碾压那些男人几十年怕都不止了。
这只手机,最终的归宿被宗墀砸得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陪伴女友这么多年的一只老掉牙手机原来是沈明冲送的,宗墀质问贺东篱你到底在想什么,贺东篱那时已经厌倦了与宗墀无休无止的争吵,她也不认为及时止损就是宗墀眼里的无情。
明明,他们只是不适合。
宗墀永远和她过不去,他问她,那你和谁适合?那个姓沈的。
贺东篱懒得理他的无稽之谈。
那次两个人不欢而散,他当即飞新加坡了,整整冷战了快一个月,他生日那天贺东篱给他打电话,甚至是掐着时间点的,转留言信箱了。
她给他发信息,附了一张照片,是她亲手做的桔子蛋糕。
那天,沈明冲来上海出差,他爸爸刚过世不久,贺东篱还是从东笙那里听说的,她正好轮休半天,沈明冲给她打电话,两个人在就近的一个中餐馆子吃饭。
沈明冲说到他要订婚了,家里介绍的,本该计划在他爸爸没走前办的,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严重。
那天沈明冲喝了不少酒,贺东篱起初没劝也是因为她体会这份丧父之痛,然而,之后沈明冲的失态她就有点难掌控了。
他说到不打算给阿篱寄请柬了,贺东篱才要说节假日她还是有几天时间的。
沈明冲摇头,不,不是怕你没时间,是不想你去。因为我怕我会后悔。
贺东篱极为难堪地坐在位置上,她不知道说什么,沈明冲再问到她,阿篱,我听你哥说,你和你男朋友并不算融洽……
贺东篱即刻起身来,她匆匆反驳沈明冲的话,融不融洽那是我的事,我想我不能构成任何人三思还是摇摆的借口。
她从餐馆出来,沈明冲一下子作醒酒态,追上来,再三道歉。
贺东篱去意已决,沈明冲突然一反常态的宣泄出来:阿篱,对,我是喜欢你,我认识你哥多少年就认识你多少年了,连你哥都看穿了,偏你看不破。你那么漂亮、优秀,可是你离我那么远,我为了你才来这里的,我刚想鼓足勇气和你表白,你突然和别人恋爱了,还是那么高调有背景的人家。
我没有理由不放弃。可是,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你和那个人根本不合适,对不对,即便徐家给你作托手,你也远远难和他齐平。阿篱,一个人过得开不开心,不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有打算和别人订婚,因为我不喜欢她,我也不想即便硬着头皮和人家约会,满脑子却是想的……
沈明冲的话没说完,迎面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宗墀狠揍了一拳头。
他再要挥第二拳的时候,贺东篱卖力地拦住。口里喊住他的名字,求他更像是舍不得,她舍不得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沈明冲……
宗墀几乎是把贺东篱拽塞进车里的,他那晚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当着贺东篱的面,把她的手机摔得稀碎。
贺东篱捡不起那只手机,也不想捡了,只平静地跟他说,宗墀,我们分手吧。
她控诉他,也许他要的只是一个不管外面花落知多少、天真烂漫又和他时时别扭的贺东篱,可惜,她长大了。
也是在一次次与宗墀的争吵里,贺东篱切身地明白了,爱情会死,和人一样,和她的爸爸一样,会生病,会无药可医。
宗墀问,然后呢?
正好你的竹马哥哥跟你表白了,你发现你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你终于发现了,贺东篱。
从宗墀口里听到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对于贺东篱,才是最最无地自容的一击。
宗墀再偏执地问她,贺东篱,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沈明冲了,不然你为什么要一次次答应跟他见面。
贺东篱几乎在一边眼眶落泪的同时,抬手捉住了自己的懦弱,即便这样了,宗墀还是不让她自在,他这样的逼问她,问是不是喜欢沈明冲。那姓沈的也确实喜欢你很多年,远远超过你知道的。
贺东篱干脆如他所愿,是,我和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我在他们眼里才是超然的、卓尔不群的,而不会像在你身边,等着你的随传随到,等着你只要有空从世界各地飞回来,我就得感恩戴德地回应你,拿我的时间、精力、身体。我在你的聚会里待上几个小时,你和你父母的朋友social了一圈,回头来才发现我,还要问我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宗墀眼里一闪而过的愧疚,然而他逃避面对这个问题,人在逃避面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时,总会据理力争一下他有把握的,譬如眼前,他试图携着他不惜红眼航班赶回来的情谊,而她却与别的男人约会了的事实,来叫贺东篱迫降点什么,反驳点什么。西西,你爱他么?
贺东篱冷漠出口,起码我和他一起的时候,是纯粹自我的,舒服的。
宗墀听到个令他恼怒的暧昧词,大为光火,所以你承认了,承认了你对这种温柔周到的爱意不抵触,是不是?贺东篱,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不喜欢又他妈看他干嘛!
*
“嗯。”贺东篱微微出声,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置身事外地说几句了。以早已清算的自由身,以一种难以遏制的俗不可耐的报复感,“不被人情世故、眉高眼低绊住的人总是潇洒的,好命的。这一点,我倒是和梁建兴同频,起码他知道他对相亲对象并没兴趣,可是他为了成全父母的抱憾,他愿意周旋。”
宗墀听后良久沉默,贺东篱知道他顶不爱听这些虚头巴脑的道理,甚至还会在心里蔑视她的浅薄。没错,他们闹得最凶的时候,贺东篱亲口承认过,她活了二十四年,所有的浅薄、无知乃至道德败坏全用在了宗墀你的身上,以至于,你现在怎么跟我讨伐,都随你的便。对,我当初跑去泳池边想方设法叫你留下来,就是为了气徐西琳,对,我确实利用了你。
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吧!
五年后,几近三十岁的贺东篱已经过了要和别人强辩才得以觉得公平的年纪了,比起道理,贺东篱只想告诉他一个不争的事实,“无论我喜不喜欢,我都没有打算收下它。”
信号灯跳红。驱车的人不由地减速下来,最后一截是滑进安全等候线前的,平稳流畅到一丝不苟。
驾驶座上的人,习惯了左撇子,掌舵方向盘也一贯内掏型手势转向,此刻,他内掏的手松摘开,很松弛地搁在方向盘的边沿上,“我在说花,别想多了又赖我。”
贺东篱甘愿认下这个罪名,“嗯。”
“你就是喜欢。”
“……”
“不喜欢的东西,你不会看的。”
“……”
“我送你的第一个包,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明明喜欢,却不想收徐老爹的礼。我知道你喜欢她家山茶花的标志。”
“……”
“西、”
“我困了,睡会儿,到了麻烦叫醒我。”贺东篱像是恐惧洪水猛兽般地堵住了那个豁口子。这些年,离乡背井、学业冗长,贺东篱回去祭拜爸爸的次数有限。阿笙因为孩子上学的事情前段时间给她打电话,提到了叔叔的墓,问她要不要一齐迁到祖坟新公墓那里去。贺东篱是夜极力地想再梦一梦爸爸,听听他自己的想法,然而,再也梦不着了,她甚至记不住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惘然的梦似乎也在告诉她,世间无人不可忘。
副驾上的人起初是避祸似地免于开口,合上眼,却是真真的身心俱疲。
她不知道眯着了多久,再头脑发胀地睁开眼时,车子早已泊停下来,暖气不断,车窗玻璃上蒙上了层深蓝墨色的薄雾。
贺东篱混沌地扭了扭头,身边具象的人,排山倒海般地涌入了她的感官。
她当即别开视线,摸索着按下车窗玻璃一看,车子停在了她家对面的一爿小卖部门口,店还没有打烊,有烟可售的灯箱牌子不知怎么憋掉了一块,烟变成了因。
贺东篱即刻摘掉了安全带,边上的人不时出声,“醒了?”
贺东篱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机,她给他导航的目的地是附一院总部,怎么也不该绕到这里来的。这么晚了,她不想再去争辩什么,才睡醒的怔忡口吻,朝宗墀,“谢了。”
说着,贺东篱推门下车,车门还没阖上,手机响了,是蒋星原,她刚出差回来,带了一盒特别好吃的蝴蝶酥给她,问她下班了没,已经叫骑手给她送过去了。
贺东篱张嘴先吃了口冷空气,怪好友,“这么晚了,你忙着送过来干嘛!”
蒋星原有求于人,“不管,吃人的嘴短,你快点吃啊,特别正宗的,别忘了我求你的事。”
贺东篱回头瞥一眼,蒋星原要是知道她糖衣炮弹贿赂想见的人,这会儿就在这儿,她一定油门踩到底也要过来。
宗墀跟着下了车,拍上车门,四下张望打量了下,绕过车头,正好贺东篱讲完电话。她说什么都张不开口,立时就替好友求眼前这个人。刚琢磨着,不行就叫蒋星原直接联系他吧,反正工作事宜,他们也是校友,爱怎么地怎么地吧……
她住的地方就在巷弄对面,是栋日字格局带庭院的两层小楼,贺东篱只租了楼下一层,楼上一层原先是房东的母亲住的,她看房那会儿老太太才过世不久,房东也缺个看房子的女房客,中间有邹衍作保,才答应租给了贺医生。
小楼围在庭院外的是一圈逼仄的红墙,墙上牵爬着紫藤的痕迹,只洞开了一小扇的黑漆铁门。
从外头看,很窄巴的土著住户楼。
贺东篱从包里掏出钥匙,意欲回去,她瞧了瞧下车的宗墀,最后开口提醒他,“你直接朝前开到底,右转出去,不必掉头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宗墀一只手搭在车后视镜的耳朵上,停顿良久,最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好。”
贺东篱扭头走到巷弄对面去,也就几步路,手才摸到了门把手,身后有人喊她,“东篱……”
邹衍刚下班没多久,车子顺路拐过来,轻车熟路地停在小楼正门口,他是来兑现他送礼的承诺的。邹衍一气呵成地从后备厢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再朝门口的人说:“他们说你早下班了,发你信息也不回。”
没等到邹衍把咖啡机的箱子提到门口,有人快一步地从邹衍车前头闪了出来,把一个牛皮纸袋拎到贺东篱面前,旁若无人地交代她,“花忘了拿了。梁建兴送给你的,又不是送给我的。”
贺东篱看着突然又冒出来的宗墀,眼里亮晶晶的惊还是讶,这还没完,他再道:“没导航我不高兴开回头了,你帮我联系陈向阳,要他司机过来接我。”
“……”
“我帮你拿花,你开门吧,我想借一下洗手间,如果你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