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和我走吧
门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大, 逐渐停歇。
郦兰心知道,这是放弃了叫门,转而要破门了, 现在安静,不过是等着拿来破门的器具。
而宅子的大门若被撞坏了, 修缮更换可是一笔大花销。
她只能尽力用最快的速度把板床上这人身上的麻绳赶紧解下来, 此刻都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怎么绑了这么多圈。
宗懔看着她因为焦急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好气更好笑, 鬼使神差地,轻哂出声。
郦兰心刚忙活着解开他脚上的麻绳结,正准备去解他手上的,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狭眸。
男人面容年轻俊美,此刻笑起来, 竟有股摄人心魄的味道,他还有心情在这好整以暇,欣赏她忙前忙后的模样,仿佛被脱光了捆起来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郦兰心昨夜就睡了一小会儿,现下更是又急又累,看见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一股无名火气蹭蹭冒起来, 忍不住狠狠地瞪去一眼。
没想到这人反倒笑得更开怀了,轻声:
“姊姊,咱们得弄得快些了, 外头就要来人了。”
他声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沉沉幽幽,像是对着她耳廓轻轻刮弄,明明也没说什么, 郦兰心却觉得耳朵都有些难受起来。
但手也只是微微一僵,很快又动作起来,只是不再看他,右侧灼人的视线还在,她只当不知道。
很快把所有的绳子全解开,床上的人被绑了一晚,竟然手脚行动还很灵活。
利落将身上麻绳全撇开,又掀开了被子,低头一瞧,顿了顿,抬眸和面前退后好几步警惕盯着他的妇人对视。
“姊姊,”宗懔鬓发散乱,精壮上身全赤,又扫了一圈地上被剪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微皱眉头,
“你将我的衣物都弄坏了,我这样,怎么出去见人啊。”
郦兰心这时候才真有些脸颊发烫,她是救人不假,可她是个寡妇,要是从家里大喇喇出去个未着上衣的年轻男子,这,怎么瞧怎么古怪。
但外头的寂静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要是再不出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你,这不是有被子么,你披着出去好了。”上前扯着薄被,往他身上拉。
宗懔挑眉,看着身上这辈子也从未接触过的粗糙料子制成的小被,没说话。
郦兰心松回手,很快又想起来家里箱底还有几件许渝生前做好了未来得及穿的旧衣,开口:
“我家里还有几件我夫君的衣服……”
“不必了吧。”面前沉默的人忽然会出声了,
“我披着这个就好。”
郦兰心低头,看见他依旧微笑,却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的脸,只觉得他语气比先前冷淡了些。
但也没心思深究,赶紧带着他出了杂房,朝前院快步过去。
站定在门前,深呼吸几下,拔起门闩。
厚重黑木门缓缓推开,缝隙渐渐增大,泛着铁光的黑在视野内渐渐扩大。
郦兰心定睛,对上门前玄甲列队、布满整条巷道的军兵,无数双充斥肃杀的眼直对过来。
心里停跳一瞬,忍不住脸色惨白朝后踉跄退去。
腰间撑上一只灼热大掌,稳住她身形,在她下意识惊慌要退开的瞬间又疾速抽离。
回头,再仰首,是男人毫无惊慌之色的面容。
淡笑抚慰她:“姊姊,不要怕。”
但家门外被一大群兵士重重围困,怎么可能是简单一句“不要怕”可以抚平的。
郦兰心呼吸都不畅了些,转头又看去,微微一愣。
只见方才还紧盯着她的数百精兵此刻竟齐齐低下了眼,正当她惊思为何时,一道高壮身影从兵阵中匆匆出来。
郦兰心眼睁睁看他朝后挥手,让身后兵士退开,又几步跑上台阶,冲进宅门,疾刹在林敬的身前,不由微睁大眼。
何诚定眼看向面前只披了一件简陋无比小被的主子,一时间满脸的肉都在抽搐,最后扭曲成一个欲哭又笑,欲笑似哭的诡异表情。
他没有姜胡宝那变脸如刮风的本事,只能庆幸自己此刻是背对着那妇人的。
“义兄。”宗懔笑不及眼底,轻开口吐出两字。
何诚一个寒颤,连忙一个箭步上前。
飞快抱住主子一瞬,然后退后扬声:“阿敬!总算找到你了!”
“昨夜转眼你就不见了,我向王爷请准,带兵查了好几处地方,都找不着你,你可曾受伤?”
语气焦急无比,全然一个苦寻弟弟的好兄长。
“我无事,昨夜苦战,我负伤脱险,是这位娘子救了我。”淡声。
“哦?”何诚配合地转过身,看向身后踌躇不安的妇人,面色严肃起来,
“是你救了我弟弟?你是何人,姓甚名谁?”
郦兰心看看外头那气势汹汹的铁甲精兵,又看了眼面前高壮汉子身上明显不同于普通兵士的将领衣袍,还有什么不明白。
此人一定就是林敬所说的义兄,晋王府的大统领,何诚。
林敬说的都是真的。
“我……民女姓郦,此处是我独居家宅,”郦兰心低声,
“昨夜,这位将士翻墙落入我家后院,我见他烧得浑身滚烫,就把他搬到屋子里,给他喂了药。”
那大统领却步步紧逼:“那他身上是怎么回事,为何衣物尽退,还有绑痕?方才叫门,为何不开?”
郦兰心攥紧手:“将军明察,民女只区区一妇人,家中骤然进了外来军兵,未知是否是叛贼逆党,只得先绑起,再行救治,这位将士今早醒来,刚刚表明身份,正撞上你们前来搜寻,我为他解绑耽误了些时辰,这才来迟。”
她说完,看着面前人回首问寻回的义弟:“果真如此?”
林敬也十分配合,全然不提她磨刀威胁他、还扇他脸的事,唯有感激:
“是真的,义兄,多亏这位郦娘子心善,收留救治,否则我恐怕此刻不一定能站在这。”
“原来是这样,”再转回头,这位大统领对她的脸色好了许多,
“郦娘子,我乃晋王府统领何诚,多谢您出手救下我义弟,如今城里还乱着,娘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若是旁人,郦兰心说不准就求些粮食了,但眼前的人是晋王府中人,还带着一大群晋王精兵,她此刻只盼着他们快些走,千万别立刻知道她和许府的关系。
但老天爷仿佛就是不肯遂她愿,她正要开口说“不必”,门外,突然跑进来个精兵:
“大统领,撞门的攻锤从忠顺将军府挪过来了!押送罪人的锁枷也拿来了。”
何诚偏首:“哦,不必了,误会一场,不用撞门了。”
说着话,脱下自己的外袍,给身旁的人穿上。
那精兵却皱着眉,退出宅子门外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又跑进来。
这一回直直盯着郦兰心数秒,扬声:
“大统领,籍帐记载,这家人户,是逆党许家寡居女眷的住所啊!这个妇人是否姓郦?若是,那她就是逆贼许长义的二儿媳!”
话音落下,门内几人俱是脸色一变,郦兰心的面容霎然惨白到极致。
撞门、攻锤、罪人、锁枷、从许府挪过来……
简单的一句话,内里的意思让她汗毛直立。
将军府,应当是被抄家了。
现在,要轮到她了。
晕眩欲坠之时,一道沉音打破骤然绷紧的气氛:“寡居女眷,又另府别居,那便是不大相干了。”
“且郦娘子救我一命,若她真参与谋逆,早便将我杀了,又如何会救我。”
郦兰心猛地抬头,看向出言驳斥的林敬,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
林敬朝她递来安慰的一眼,然后靠近了义兄何诚,低语着什么。
郦兰心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站在原地,双手绞在一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冰凉刺骨,脚步无法进退,只能等着宣判。
片刻的时光仿佛延长为一整日,在她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膛时,面前响起了沉重声音。
“郦娘子,你确是许家的儿媳吧?”抬头,那何诚正盯着她。
郦兰心闭了闭眼:“……是。”
“你丈夫是许家次子许渝?我记得,这许渝当年也是名盛一时的少年将军,过身多年了吧。”
“是,”郦兰心低声,微微颤抖,“先夫去世已有八年。”
“这八年,你一直不在忠顺将军府居住?”语气并不冷硬。
郦兰心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似乎有微妙转机,连忙摇头:
“不在,民女只逢年节、清明时会去往将军府中,一直独居于此,此处是我的嫁妆宅子,官府都有记载的。”
此刻真是想要冲入许渝的怀中流泪,感念他想法设法,寻尽了人脉门道,把绣铺和这宅子记成她的嫁妆。
她虽然不算通晓法度,但隐约知道,妇人的嫁妆,即便夫家被抄,也是不算在内的,而在婆家外守节多年的寡妇,是否要被株连治罪,全凭上面的意思。
不知她今日,可否凭着这些,加上救过眼前这大统领义弟一命的分量,逃过一劫?
但下一刻,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许家谋逆,罪在不赦,忠顺将军府中人如今已尽数被锁拿,即将押入牢中,娘子,还是和我们走一趟吧。”何诚开口。
郦兰心目中震悚,腿膝一软。
快要坠地时,一双结实手臂将她托起,男人炽热气息强势裹了过来。
抬头,泪眼中映出他神情温柔。
“姊姊,”林敬压低声,又叫回她姊姊,“姊姊,别担心,不是带你去牢里。”
郦兰心一怔,仿若抓住救命稻草,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半个人都在他怀中:
“什么?不是去坐牢?”
“自然不是,”宗懔垂眼细细描摹她的面容,沉声温和,
“姊姊是无辜的,我说过,会护你周全。”
“但姊姊找错了夫家,许家罪在不赦,必须详查,我向义兄求了情,不让姊姊去那天牢受审。”
“我们去王府,我会向殿下禀明实情,让姊姊不受许家株连,殿下待下宽仁,我和义兄追随殿下多年,这份情还是能讨的。”
郦兰心手抖都起来,抓着他小臂上的衣袖:“真,真的吗?”
宗懔不着痕迹,将她的身子带得更近了些,气息就在她耳边:“当然是真的。”
“去王府的话……会不会,也要受刑?”脸色苍白。
“不会,王府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怎么会让你受刑?”他将她半抱着扶起来。
“姊姊,别怕,和我走吧。”叹息般的低语。
第三十二章 我就在这
郦兰心抬起眼, 慢慢扫过周遭一张又一张陌生而冷漠的面庞。
命运前途未卜所致的不安和恐惧尽数凝成一股无法忽视的冰冷,顷刻间随着血液刺遍五脏六腑。
视线最后回到跟前,仰首, 男人扶着她的双臂,正深深望着她。
此时她才终于惊觉, 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过逾越礼仪规矩。
一个激灵, 下意识退后两步, 将他推开。
“……姊姊?”面前的人神色不变, 只是顿了顿,将手臂松下。
郦兰心沉默了几瞬,最后抬眼,但并不是看挡在身前的林敬,而是绕过他, 直面十步外的何诚,低声:
“何统领……我跟你们走。”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她是许家的儿媳不假,许家参与了谋逆更不假,律例法典明文在上,无论如何,她都逃不过这一遭的。
何诚瞥了一眼被骤然晾在一边, 眼神乍地染上些寒意的主子,暗暗捏了把汗。
面色依旧稳住严肃,颔首:“好。”
偏首对一旁的精兵:“去取锁具来。就不用枷了, 拿一副轻些的梏吧。”
大枷要套脖锁手,是极为屈辱的,而梏只将双手锁在身前,到底要好很多。
也许是因为义弟求情, 而她也很配合,这位大统领没有为难她。
郦兰心垂着眼,已经没有太多余力维持表情,缓慢地呼吸着,希望能尽量平复胸膛中抽动的心脏。
木梏很快取来,但那精兵却没有直接过来给她拷上,而是将锁具递给了一直安静站在她身边的林敬。
郦兰心有些奇怪地看去。
却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什么不对,还对她温语:
“姊姊,我来吧。”
说着,让她抬起手,将崭新的梏锁在她的腕上。
郦兰心低头,看着手上锁拿犯人的刑具,终还是忍不住鼻尖有些泛酸,但也只是几瞬,深呼吸过后,抿紧唇,将泣意压下。
但未想这还不算完,下一刻,身前的人又沉声落下一句:
“姊姊,你的眼,也要蒙上。”
郦兰心猛地抬起头。
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林敬回望她,神情为难,低语:“姊姊,非是我要如此,这是王府规矩,若是去天牢里囚着候审,倒不需蒙眼。”
郦兰心无措极了,她从不知宗亲王府会有这样的规矩。
锁拿了人还不够,还要蒙眼?
许是见她有了抗拒之色,林敬出言解释:
“姊姊,待会儿我们会带你去王府里的刑室,路上有些地方你不能看,所以要蒙眼,按章程问你几项有关许府的事之后,我便去求见殿下,陈述实情,若是事情顺利,姊姊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虽他说的话好似有几分道理,并无破绽,郦兰心却还是惊慌难抑,人总是不喜欢身处什么都无从知晓的危险境地的。
但此时此刻,她根本没得选择,只能白着脸,一言不发。
头顶上传来些微叹息,林敬已经从精兵手中拿过蒙眼的黑巾。
郦兰心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双大手握着遮蔽光明之物,即将覆上她的双眼。
“娘子!”石破天惊的哭喊。
郦兰心猛然回首,看见两个丫头哭着叫着跨过院门跑出来,飞速一转眼,是手已按上刀柄的何诚。
顾不上别的,脑袋撇开眼前的黑布,朝梨绵和醒儿大喊:
“别过来!”
何诚怒声立至:“你家中还有人?!”
“何统领!不,何大人!”郦兰心举着木梏推开身前的林敬,
“她们只是伺候我的丫鬟下人而已,什么都不知道的!”
“朝廷法度,主子犯了大罪,即便是下人,也要盘问!”并不容情。
肃然间,梨绵和醒儿已经快冲到门边,宅子外排阵的精兵疾步出列几人,快步上阶入了宅门,抽刀拦阻在她们跟前。
两个丫头骇得震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但哭得更加厉害。
梨绵拉着醒儿朝着何诚的方向跪下来,哭着求饶:
“大人,我们娘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们是正经的良民百姓,忠顺将军府的事,和我们不相干啊,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何诚面无表情:“拿下。”
“大人!”郦兰心冷汗都下来了,立刻就要跪下。
下一瞬,腰间倏地被硬铁般的长臂紧紧桎锁住,生生拦住她屈膝的动作。
寒凉声音紧接而至:“这两个丫头就关在这里盘问吧,忠顺将军府的粗使下人不也是暂锁在宅子里等候发落么,天牢里没位子关这么多人。”
“你觉得如何,义兄。”冷眄一眼疾速闪身避开郦兰心下跪方向的何诚。
后者抬拳压在唇上,轻咳:“……说的是啊。”
“那就这么办吧。”大手一挥,
令下,精兵们收刀入鞘,上前将地上两个丫头押起来。
瞬息之间大起大落,郦兰心气都喘不匀了,慢慢回头,从此时的角度看去,却只能望见身后人的侧颜。
依旧金相玉质,然而完全没有先前的温和,反倒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机深威严。
怔愣之时,那人低下了头,神情却又恢复了原样,方才的瞬间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姊姊,现在可以不用担心了吧?”对视间,腰上的手臂已经松开。
郦兰心唇瓣轻动几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漆黑已至。
长巾不由分说,蒙上了她的眼,绕在脑后,牢牢地绑紧。
黑暗中,耳边唯有年轻男人的安抚低声:“姊姊,很快就会结束的。”
“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相信我,就够了。”
……
眼前所视全部消失后,一只开始有些熟悉的大掌牵着她的腕,引她走动。
耳边刚开始还有梨绵和醒儿的哭声喊声,脚下的路和方向在心里也大致能描摹出来。
然而很快,她被带着出了宅门,出了巷子,登上了一辆马车,何诚的声音早就没了,精兵们甲胄摩擦和行动的声音也没了。
呼吸忍不住颤抖起来,此时此刻,除了微弱的马车车轮滚动声。
她唯一还能确认的感知连接,就只有握着她腕的这只大手。
可不知为何,手掌的主人,一路上已经很久不与她说话了。
去王府的路似乎很远很远,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她觉得浑身知觉都有些麻木了,马车却依旧没有停下。
她的不安即将从眼眶中流下,郦兰心终于忍不住了,颤抖开口:
“林,林敬……?”
无人应答。
喘息急促起来:“……林敬?你,你在吗?”
还是无声。
恐惧在视力被剥夺的情况达到了顶峰,郦兰心几乎要哭出来了:
“林敬,你在不在?你说话啊……”
这一回,终于有了动静,身侧贴上一具炽热高大的身躯,抓住她腕的大掌也转为紧握她的手,肩背被轻而稳地环住。
男人的声音压在她耳边:“姊姊,我在这。”
听到这道已经褪去陌生的声音,郦兰心几乎喜极而泣:
“你,你为什么刚才不说话……?”
此刻所有的身体感知都是那么宝贵,那么让人不肯推离。
“我以为姊姊在生气,不想和我说话。”男人的声音带上低落委屈,
“方才我还在想,是否该下车,免得我在旁边,姊姊心烦。”
“没有!”她连忙道,押送审问的路途过于黑暗漫长,恐惧下已经想不起什么男女大防,手指回握他的手,声音带上些泣意,
“我,我没有生气,你先别走,先别走……”
“姊姊,姊姊不要慌,”听出了她的害怕,男人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我在这呢,我就在你身边,到了王府,你受审,我也不离开。”
低沉温柔的抚慰在她耳边不绝,逐渐地,她的掌心被撬开,和他十指交缠。
“别担心,只要你想,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三十三章 多谢你了
车厢里男人时不时的低语盖过了车轮滚动的声音, 林敬细细将待会儿到了王府里应该说些什么、又最好不说些什么,以及负责审问的人有可能会问哪些事一一道来。
郦兰心尽力控制住自己仔细记下,好让心里多少有点底, 能镇定些。
也许是终于有了不是孤身一人的实感,时间的流动变得快了很多, 林敬将大致的事说完后不久, 马车的速度便越来越缓, 而后停驻。
“姊姊, ”他轻声唤她,“我们到了。”
说罢,又恢复成只轻握她腕,准备将她带下马车。
郦兰心的手颤了一瞬,倏地扯住他。
宗懔回首, 挑眉:“怎么了?姊姊。”
“忠顺将军府的人……现在都还活着吗?”在进入王府之前,她最后想问的只有这个。
宗懔眸中微闪,另一手不疾不徐捻弄她裙襦上垂落一旁的细绦,唇角勾起:
“这……我也不大知道,半月前,京城中就已经开始查抄所有与陈王、恭王谋逆有直接关联的臣工家宅,便是家族的旁支都要接受盘问, 忠顺将军府是这几日抄的家,许长义肯定是关押在天牢了,家中女眷如无意外, 是和旁的逆犯家眷一样,按法度关在寺狱候审,如今还没轮到许家受审,性命应当暂且无忧。”
“逆犯之妻一般是逃不脱了, 其余女眷审问详查后,若是真的无关,即便判罚,也不会太重。姊姊如果不放心,过后我再去仔细打听一番。”
垂眸,靴尖无声浅入她裙边,漫不经心挑晃。
郦兰心听着身侧人温声解释,心里的大石稍稍落下了些,又听见他肯为她费力专门去打听许家的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温酸。
“……林敬,真是多谢你了。”低声。
“姊姊说的哪里话?”男人的声音骤然扬起,似乎焦急,
“昨晚若非姊姊心善,救我回家,如今我恐怕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救命之恩,这些区区小事,哪里足够报姊姊恩情?”
郦兰心倒有些不大好意思了:“也没你说的这么……你昨夜烧得滚烫,我只是喂了你一碗土方药罢了,你身上的伤撒的还是你自己带的金疮药,谈不上什么大恩。”
“这如何不是大恩?姊姊,热病本是会要命的。”他的声音更加恳切,
“我唤你姊姊,是真心想要报答恩情,姊姊不知,我如今无父无母,虽说唤大统领为义兄,实则我们这群自小被收入王府的人大多都将大统领认作师父和兄长。姊姊救了我,恩同再造,于我而言,就是新的家人,既是家里人,为姊姊解忧,自是我应当做的。”
郦兰心没想到偶然所救之人竟是这么个热诚情切的性子,真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回应。
身侧的人好像也看出她的无措,不再继续说下去,自然而然抛了这一遭,接上先前:“姊姊,下车吧。”
郦兰心低头抿唇,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连花草摆动的声音都不曾有,她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被带到了何处,只感知得到林敬带着她一路七弯八绕,走过了很长一段路,上阶下阶,最后终于进了一个寒气逼人的地方。
郦兰心打了个冷战,又升至顶峰的恐惧降下时,肩膀被压着,倏地坐在一张硬椅上。
牵在腕上的手也抽离,伸到她的脑后,解开了缚于她眼上的黑巾。
然而极致的漆黑被扯去、适应后再看清周围的环境时,面色更加苍白。
重石垒筑的狭窄幽室,只有泛青的微弱火苗在角落晃动,明明此刻应当是白日,此处却没有光亮透进来。
她的面前挡着一扇屏风样的物什,只能看见另一端隐约一道人影。
抽气一瞬,下意识回头寻找此时此地唯一能够令自己安心的人。
然而她偏首的那一刻,两只炽热大掌已经预判了她的动作,疾自身后伸来,按住她脑袋两侧,轻松便把她的脸整个捧在掌心里,而后将她的视线挪回正前方。
“姊姊,审讯不会太久的,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林敬用最低的气声说完这句,撤手离开。
脚步声只持续了几下,人并未离开室内。
没给她继续挣扎和适应的时间,隔断的另一头响起手掌狠拍于案上的惊人重响,紧接着是沉而严肃的陌生斥声:
“犯妇郦氏。”
郦兰心身躯一颤。
手指攥紧,再也顾不上别的,心中只有涨满的紧张。
但出乎意料的,接下来的讯问竟没有这刚开始的一下骇人,
另一头的审讯官只是声音极度严肃,所问的事项却并不复杂,更没有将她往参与谋逆的方向去引。
她小的时候,乡亲邻里都是平头百姓,大家都说,一旦上了公堂、进了大牢,若是刑狱官员一意认为你身上有罪,审问时多少会表露出偏向,但凡你哪一句话答的有错漏,很可能会被抓着不放,一言不合,还会对你上刑,冤案错案可不少。
所以,她对牢狱这样的地方,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不过今日这一回受审,许是林敬打过招呼,她觉得审问她的这位官吏态度不仅不严苛,反而言语算得上尊重。
心态放松了不少的情况下,审问持续的时间竟不觉得很长,不多时,她听见另一端有椅凳挪动的声响,脚步走动,逐渐远去。
不知所措之时,身侧突然响起声音:“姊姊。”
郦兰心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林敬的轻笑声在寂静幽黑里更加清晰,靠近过来:“姊姊,结束了。”
说着,蹲在她的身前,下一刻,解开了她手上的木梏。
郦兰心愣了一瞬,而后眼中止不住漫上喜色:“结束了?那,我可以走了……?”
“不,现在还不能走。”他否掉她的期盼,“我不是说了吗,还得去向殿下求个情,不将姊姊划到许家罪眷里。”
郦兰心刚落下的心又吊了起来:“那,那要多久?”
“不会太久的,”身前的人蹲下也只比她矮一些,一双眼冷熠,
“义兄已经吩咐过了,我送姊姊去下头婢女的厢房里,姊姊在那等着,我去面见殿下。”
郦兰心听着他的打算,抿着唇,声音微抖:“……那,你去求情,你不要紧吗?”
宗懔瞳中微缩,怔住。
“我知道,我公爹参与了谋逆,我这些年,到底也和将军府一直有往来,你为我求情,就别将我全摘出去了,求得太多,对你也不好。”郦兰心垂首,细柔低声,缓缓,
“只要,不到杀头、流放的境地,我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这份情讨不了,那,那便算了吧,我说了,我只是给你喂了一碗药,你能不让我去寺狱里不见天日关着候审,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为我拼上前程性命,不值当的。今日,真的多谢你了,旁的,我愿意听天由命。”
话音落下,良久,面前的人才有所动作。
“姊姊,”他俯下身,炽热呼吸能够直接打在她的裙上,“你知不知道……”
“你实在是太过良善了。”唇几乎碰触她下身薄裙的一瞬,又克制仰首。
轻笑:“我说了,不会让你出事的。”
郦兰心有些怔愣的看他,未来得及开口再回应,他又拿着黑巾覆上她的眼。
“走吧,我们出去。”
这一回,她的手上没了木梏,他牵她的腕更加贴合,走了几步,其实郦兰心想叫他给她根绳子牵着就好,但他的步履很快,她被握腕带着都有些跟不上,也无闲暇说话了。
不同于来时走了许久的路,林敬给她找的婢女厢房离她受审的地方并不远,走了没多久,就到了。
门被推开,又关阖。
黑巾再度被揭下,郦兰心快速眨眼,定睛看去,顿时眼中一震。
却不是被吓到,而是惊讶。
如今身处的婢女厢房,琉璃轩窗、坠地珠帘,镂金错彩屏,软纱香檀榻,一眼望去,竟比她在将军府时所住的居室还要好上不少。
这只是王府婢女的厢房?
犹疑回首看去,林敬面色如常,淡笑望着她:“姊姊,我先去了,里间备好了梳洗的东西,待会儿也会有人来送饭,姊姊歇息一会儿吧,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出去。”
说着,转身推门出去,反手阖门,速度快到她都来不及挽留。
“等等,这里……”出声时,已经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郦兰心想追出去,手已经按上门,却顿住。
最后缓缓落下。
林敬已经为她做到了现在这步,后头的事,应当也不会骗她什么了。
如果他真的心怀不轨要害她,将她直接丢去和张氏一起关寺狱岂不更一了百了,又何必大费周章带着她一路过来,还给她安排了这么好的一间厢房。
郦兰心摇了摇脑袋,在桌边坐下。
厢房里点了香,王府的东西处处和寻常臣子家不同,这香的味道十分清柔,淡淡宜人。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没得真正休息过,如今惊惧疲惫骤然卸下,一股潮水般汹涌的困意竟涌了上来。
郦兰心不敢睡,于是站起身,犹豫了会儿,走进里间,果然见到里面放着梳洗用的物什,便净了手、脸。
但或许是真的太困了,放下软帕后,困意不仅不散,反而更重。
更古怪的是,寒凉秋日,她竟觉得身上有些燥热。
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眨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逐渐支撑不住,身体不自主软倒在榻上,晕迷般沉入梦乡。
第三十四章 此间之事
下人们捧着更换下的衣物轻步快速出了门, 何诚候在原地,瞧见主子换回了平素的王袍,方才上前。
“殿下。”恭敬。
目光只略微一扫, 便可知昨夜到如今,主上对这场游戏还算是满意。
但回到王府, 林敬便不存在了。
原本就是一场顺势而为的伪戏, 这个名字也是假合而来, 他家殿下名懔, 字伯敬。
那妇人出身卑微,得一场机缘,将来最好便是入宫为妃,主子日夜于国事上辛劳,玩乐一番算得了什么。
等到再过些日子, 夜晚不再难眠,此间事就能结束了。
男女戏乐只能维持一夜幻梦,朝廷事务才最要紧。
“殿下,京中逆党基本上已全数查清了,该收押的一个不落,只是昨夜,端王殿下夜派使者送来密信。”何诚敬声禀报。
端王在这场夺位之战中未身入半分, 此刻自然也不受牵连,老端王还在世时,端王一脉便是闲王, 说起来,与他们王府也算是交情尚可。
从京城查抄各世家臣府开始,朝中想法设法给王府递信、又或寻各种偏法,盼能解救亲朋旧友者从无断绝。
端王此番, 自然也不例外。
宗懔抬眸瞥去一眼:“他意欲何为?”
何诚垂眼:“说起来,竟也是为了那忠顺将军府许家。”
“哦?”眯起眼。
“端王殿下在信中言道,陈王起兵之前,他便已与忠顺将军府的女儿许三娘行完了纳征之事,只因是侧妃,又不愿声张,所以京里知晓的人甚少。”何诚道,
“端王殿下颇为重视这个未入门的侧妃,说许三娘身在闺阁之中,应当无力参与谋逆大事,望殿下详查过后,若许三娘真的无事,免她流放苦役等重罚。”
宗懔不疾不徐坐下,斟茶:“罪臣之女,他还要纳入后宅?”
何诚点头:“瞧着,是这意思。”
只不过,侧妃要入皇家玉牒,这许三娘之后大抵是没有侧妃之尊了,除非端王愿意为了她冒着风险再来求,但即便是求了,也不一定能成。
“随他。”宗懔浅饮一口茶。
何诚沉思斟酌了片刻,继续道:“承宁伯府那边之前也递了信,承宁伯希望求见您,同样是和许家有关。”
既然说到了忠顺将军府,那么干脆便一同把事说完了。
“是为了他的次女吧。”宗懔淡声。
承宁伯府从一开始暗中追随他的时候,便提过了这一事。
承宁伯府在文官之中威望颇高,此番力推他为代监国摄政王,将来上书推举他为东宫,都少不了承宁伯庄序的一份力。
庄序的次女庄宁鸳是忠顺将军府守寡多年的长媳,当年庄家本想做主让女儿归家改嫁,庄宁鸳却不舍和丈夫的遗腹子,留了下来,如今忠顺将军府轰然倒塌,庄序当然想女儿趁机脱离夫家。
何诚:“殿下明见,承宁伯说,他的次女绝对没有参与许氏逆案,早在康祁相争时,他已经给女儿递了密信,言明立场,许家希望通过儿媳为陈王拉拢于他,但都被这位庄家次女斡旋避过了。”
“庄氏如今在哪一个寺狱?”
“大理寺狱,因着承宁伯府这一层,臣特地嘱咐过给予庄氏善待,不和许长义的妻女关押在同一牢房中,只不过这庄氏心心念念幼子,一直在狱中啼哭。”
宗懔漠然:“让承宁伯和他次女见上一面吧,忠顺将军府全部审过之后,再放人。”
“是。”
谈话间,门口处行进一道瘦削身影。
姜胡宝躬身规矩行礼过后,谄笑:“殿下,郦娘子那边,已经都准备好了。”
话落,房中寂静下来。
姜胡宝垂着头,时间点滴流逝,逐渐,嘴角挂不住了,随之而来的是淌下的冷汗。
腿一软,跪倒在地。
良久之后,上首终于有了声音:“你做了什么?”
“奴,奴才……”姜胡宝咽了咽口水,“奴才只是,在那房内,放了些,放了些眠情香……”
“你很会自作主张啊。”声中带笑。
姜胡宝跪都跪不住了,俯身拜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才——”
“本王何时说过你有罪?”轻飘飘一句,又把他差点掉出来的心脏刺回胸口。
姜胡宝猛地抬首,只看见主子撑着侧颞,似笑非笑睥睨而下。
“起来吧,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回头去领赏吧。”宗懔微笑。
姜胡宝闻言大喜,连忙爬起身,千恩万谢:“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谢完恩,又有些踌躇不安:“那……郦娘子那边……殿下,那香里的东西,已经散出来了,婢子过来报,郦娘子此刻,已经睡下了。”
“那香倒是不烈,只不过,多少会催发些……”后头的言语,不必再说出口。
宗懔面色无动,敛眸,指尖轻敲额颞。
数下,不紧不慢站起身。
……
梦境里,依旧有萦绕的香气。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云深雨恨、巫山入魂的旖梦了。
而女子做情梦,本就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
但她还记得她的第一回 绮梦,还是在及笄之后。
她被从小山乡里接来京城,和公鸡拜堂后,正式嫁给了许渝,给他冲喜。
许渝当时病重,婚后将近小半年,都是缠绵病榻。
医官说,即便是救回来,也难以行走了,在房事上,更要小心谨慎。
婆母便寻来了专门教引房中事的司寝婆子,当然,不是给许渝准备的,而是教她的。
她还记得,在那半年里,她学了那些羞人的房中秘事,便时不时做些不能告人的梦。
但很快,就不做了。
因为此间事真正到来,于她而言,并不像图册书籍中描摹的那样,蜂狂蝶乱,同登极乐。
她还记得,和许渝的初次。
他无法行走,一切,便只能由她自己来,而她看得出来,许渝并不喜欢和她行这事。
她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不愿和屈恨,不是恨她,但不管恨什么,只要这恨存在,这件事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
可没办法,公爹婆母都盼望着她传承个子嗣。
她照着教导,让他勉强起兴,又照着嘱咐,匆匆撑着他行了事,她不能累着他,不能压着他,因为他的身子不好。
做完之后,她拿着垫在下头的白帕子,穿好衣服,推门交给一直守在门外的主院婆子们。
看着她们拿着帕子展露笑容,看着她们迫不及待跑去给主院等着的婆母报喜,然后,她们会你一言我一语,细细地给婆母描述门外所听。
她心里,自然不舒服,身上,更不舒服。
可所有人都告诉她,此事,就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
她的不舒服,是不能说的,说出来,是违背礼教的。
从那以后,一直到许渝过身,她本以为她已经将少女时的春潮乐感尽数忘却了。
此时此刻,因为长久不曾涌动而显得陌生的迷蒙欢浪,竟不讲道理地重回梦中。
身躯越来越热,茫茫间,被一股更加强势的灼热缓缓环绕她身躯,而后抱起。
她张了张口,想唤一声“二爷”。
她大抵也这么做了,因为她听到了自己的呓语。
而下一刻,梦里的云变幻成了汹涌浪潮,骤然变势,倏地将她又放落回去,紧接着覆盖。
似乎有谁在她耳边咬牙低语着什么,但她也听不清楚了。
仰首,檀口呼出暖息。
第三十五章 寡廉鲜耻
“娘子……”
“娘子……?”
浑身软作一团的颤麻蒸热, 眼前交织混乱。
耳窍传入声音,并不模糊,但被灼暖融流的头脑却无法如平常一般立时反应过来。
“娘子?”
“娘子, 醒醒。”略微冰凉的一只手轻拍着她的手背。
片刻后,一片凉湿的柔软兀地覆上她的侧颊。
寒激骤然破开接近窒闷的麻热, 郦兰心深喘一声, 倏地睁开眼。
星眼朦胧间, 慢慢恢复的视野里, 一张清秀恬静的小圆脸冒了出来。
“娘子,”年岁看着不大的婢子笑着叫她,一边给她擦脸,
“娘子,您终于醒了。”
郦兰心感知逐渐回归, 神思却还有些钝,懵了好一会儿,看着四周陌生的华壁奢饰,方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处何方。
这里是晋王府。
而她是来这里,等着足以影响命运的天判的。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怎么,她竟然就在这里睡着了!
定睛,面前是依旧笑盈盈等着她醒的王府婢女。
来之前林敬说这里是婢女的厢房, 那现下站在她跟前的,应该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
她只是来这里暂避,却睡到了人家的床榻上, 简直是太无礼了。
郦兰心赶紧撑身起来,慌忙整理有些皱乱的衣裙,面上难掩赧色:
“我,实在对不住, 睡了您的床,我,我这就整理干净……”
婢女却毫无愠恼,反而笑得更灿烂,打断她:
“娘子,这里不是奴婢的屋子,您睡的也不是奴婢的床,这处是原先府里女官嬷嬷们的房舍,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只是一直有按时清扫,您睡上一回没什么的。”
郦兰心一愣:“那……”
婢女热忱地将她扶住,带着到外间:
“是府里小林大人提前吩咐过,让奴婢到了时辰来给您送饭呀,小林大人没和您说吗?”
小林大人,林敬。
走之前,他确实匆匆交代,他走了之后会有人来给她送饭。
郦兰心反应过来,赶紧扯住扶她的婢子:“是是,他是说过,我刚刚头脑有些晕,给忘了。”
“小姑娘,林敬他人呢?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焦急询问。
“奴婢也不知道小林大人现在在哪,一等侍卫们的行迹都是跟着王爷和何大统领的指令的。”婢女有问就答。
而后,又报出了现在的时间。
“娘子,您在这睡了快一个时辰了呢。”
郦兰心脸色顿时白了些。
一个时辰。
去求主上晋王网开一面的林敬还没回来。
他为了她去冒险,而她却在这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睡了也就睡了,刚刚还做了,做了……
心绪难平间,婢子继续扶带她走到隔断外。
一出来,甜蜜的香气铺面过来。
婢子高高兴兴地扶她坐下:“娘子,小林大人说,您受惊了,胃口可能不好,那些荤腥饭菜不能先吃,您先用些牛乳酥酪、糕点蜜果,垫一垫,这些都是宫里御厨做的呢。”
京中兵乱日久,困避在青萝巷家中,郦兰心也许久不得吃好的餐饭了。
可此刻心乱如麻,面对桌上逢年过节也难吃到的精致点心,她也只心动了一瞬,下一刻,生死未知的忧虑又重新裹来,耳边小婢女的洋洋笑说也听不进脑里。
能在王府里伺候的都不是蠢钝人,看出她心中所想,婢子微弯腰:
“娘子,要不,您先吃,奴婢去打听打听小林大人在何处?”
郦兰心猛地抬头,眼里亮起希冀:“可以吗?”
婢子笑道:“当然可以了,只是打听一下,不要紧的。”
“那,那就麻烦你了。”郦兰心很想拿出些什么给她作答谢,但身上半点有价值的也没有,只能握紧她的手。
婢子也回握过去:“这算什么呀,娘子擎等着吧,您先用饭。”
说完,小步往房门走,出去之前,还不忘回身提醒:
“娘子,您先吃点东西!”
“好,好。”郦兰心随口答应着,眉心却紧蹙。
然而回首望着满桌佳肴,却半点也吃不下。
垂首,深深叹出气。
房里又恢复了静谧,没了旁人交谈言语,纷杂的胡思乱绪如同深潭里延伸向上的水藻,悄默间再度幽然缠来。
郦兰心的手放在腿上,呼吸间,渐渐攥紧裙摆软料。
难言处的异样开始升腾明显起来。
身体倒没有何处疼痛的地方,可唯独那一处。
晕眩间的酸涨,难控自我时的贪乐激耻。
她方才床榻上的一梦,完全称得上背弃纲常、寡廉鲜耻。
身上的衣物分明还完整,这处还是陌生的王府厢房,她人也还没脱离危险的境地。
然而就是这样的境况下,她竟然,竟然做了春情梦。
那梦里与她榻上相缠的,还是个看不见面容的男人。
而她很确定,这个男人,不是许渝。
许渝不会像他一样,以折磨她到潮癫昏极为乐。
许渝也不会如他一样,抬眸紧紧盯着她的同时,埋首狂乱吞舐,她伸着手揪他鬓发,他也不起来。
最让她难堪的,是她最后没有耐控住寻欢的坠欲,松了向下的手。
取而代之,收紧了髀肉,双足摩着男人的后背绞紧,任他将她欲泽魂津都吃了个干净。
手颤抖着捂上脸。
她背叛了许渝。
纵然那是梦。
可她幻想出另一个人,为她……那样。
她就是背叛了他。
她怎么能这样呢。
心脏闷闷地跳,眼眶泛红。
手攥得发白的时候,猛然,房门砰然打开。
“姊姊!”带着欢欣的沉声。
郦兰心猛地抬头看去。
门外进来的林敬已经换了英气的王府亲卫武服,更显气宇轩昂,身躯挺拔高大。
俊美面容上带着微笑:“姊姊,我回来了。”
郦兰心连忙站起身,止不住的喜色:“林敬!”
“姊姊,殿下开恩了!”一来,他就报出好消息,温声和她解释,
“如今京里受牵连的人太多,殿下也不想行株连之事,免得京里再乱起来,姊姊,你没事了。”
郦兰心怔住,而后劫后余生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真的……?”
林敬扶她坐下:“当然是真的!姊姊,待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郦兰心不停点着脑袋:“好,好,林敬,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年轻男人神色温柔:“我都说了,你不用谢我。”
郦兰心心中感动,泣笑着抬首和他对视。
离得近了,落眼的时候,才发现,男人的唇上,似乎比来时红肿。
唇角,还破损了不起眼一处。
“林敬,你的唇上……”下意识忧心。
“哦,没事,”林敬微笑,“不小心咬到了而已。”
第三十六章 翻脸无情
从王府小门里出来, 外饰素朴的车马已经停在外头,马夫回过头瞧见人,连忙过来行了个礼。
郦兰心跨过门槛, 偏首看了眼淡然让马夫起身的林敬,本以为就在此告别了。
不想他垂首望她, 轻声:“姊姊, 我陪你回去。”
“……啊?”郦兰心怔了怔, 忙道, “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事忙,就不必送我了。”
她如此说,实则心里还有两层不好直接说出来的想法。
一则,虽然眼前的人真的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 但她总觉得他就这么认她做姐姐,着实有些草率。
萍水相逢一场,她给了他一碗药,他也帮她免了一场牢狱之灾,真说起来,其实已经互不相欠了。
她实在不愿意他再为她做更多,说她有些矫情也好, 但她就是有种心里不安的感觉。
二来,他和她毕竟是没有亲缘的男女,不好牵扯太多。
并非她自傲自恋, 她有自知之明,她既非倾国倾城的绝色,也不是高门世家的贵女,只是个年岁已经不小的寡妇。
而林敬, 相貌身量、前途品行,都是人中龙凤,晋王若真登位,晋王府的亲卫有一个算一个,将来都会有不低的武职品阶,林敬自然也不例外,况且他还如此年轻,未来更是无可限量。
她当然没什么值得他产生春思的地方,她对他亦是无甚想法,可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和一个年轻英武的男人,多的是闲话可讲。
她从前说过要为许渝守一辈子,这么多年下来,也已习惯了如此的生活,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没什么不好的。
不想再生出旁的事来。
先前,他说可以去帮她查问一下许家其他人的情况,她当时很高兴,但现下,她只思索要不还是算了,她再去另寻门道也罢。
她的婉拒已经很明显,面前的人却像是听不懂似的,面色不动,只说:
“上车吧,姊姊。”
言语并不凶厉,但竟有一股不容置否的沉沉压迫势感。
郦兰心有些无措,忽地有种血液半逆的刺冷感,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无端让她想起,当年被一群婆子围着带进许家,阔深正堂内,向上首面容都不曾看清的公爹婆母跪下磕头的时候。
几息怔愣之间,她的小臂被男人的掌轻而易举擒握着,将她带到了轿凳旁。
绣鞋底踩上去的一瞬,猛地醒过神。
“我,我自己来!”慌忙用力抽出手,皱着眉飞快瞥了一眼轿凳旁依旧神情自如的男人。
她脑海里终于又抽回了些记忆的散线,然后发现,林敬,他好像颇为缺乏男女大防的观念。
都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亲嫂子要溺死了,小叔伸手相救,才算得上是权宜变通,不违伦常。
而当时在宅子门口,他扶了她好几次,有两回,几乎是半抱着她了;
一路过来王府,她被木梏锁着手时,他还一直紧抓着她腕,只不过她先前慌得什么都顾不上,脑子一片空白,才没功夫深思这么多。
如今想起来,这些举动实在是太过亲密了。
她是半路学的礼仪规矩,尚且知道,林敬说他从小入了王府,难道也不知道?
便是小儿年纪,也应当有所意识啊。
还是说,从前晋王府的人都还在西北边关保疆卫土,军里的汉子,到底粗枝大叶,不拘小节些?
但不管因为什么,这种有违礼法的事,绝不能再继续。
掀开帘子先一步钻进马车里,正要再探出身去,严词拒绝他方才所说要送她回去的打算。
不想还未起身,帘子接着被掀开,男人高大身躯不由分说挤进了窄小的马车里。
利落坐下的同时,朝外冷声下令:“走。”
清脆挥鞭声随即而来,马夫扬声一喝,赶着马儿拉车向前。
“你……!”郦兰心吓了一跳,顿时真急了,
“林敬,你,你快出去!”
“为何?”他似乎不解。
郦兰心真是又气又无奈:“你,男女有别,你难道不知道?”
宗懔侧首,紧盯着眼前恨不得缩到马车外头的妇人。
微眯起眼,心底窜起一股恼人的难耐麻刺,从心里烧入脏腑,又燃连上至今酥痒的唇。
好个无情无义的。
在榻上时,软肉锁着他的颅侧,身子顶得那般高让他吞吸,双颊醉酡着享受极乐,癫爽得已经要认不清今夕何夕了。
一转头,又做出这副不快愤怒的样子给他看。
他都还没治她敢在他床上叫她那废物死丈夫名字的大罪,她倒好,快活个够了,翻脸不认人了。
她还真以为她是什么不恋红尘断情绝欲的大圣人不成。
只恨那香迷了她神智不能清醒,否则,他定然在床榻顶上吊满铜镜,让她好好瞧瞧她是个什么浪荡模样。
“姊姊,”开口,依然是温和声音,“我是担心路上不安全。”
神情恳切真诚:“京里头乱了许多时日,我知道姊姊家里应当缺粮食,我便让人准备了些,后头还跟着一辆车,就在上面,如今京城里不太平,只让姊姊自己回去,我实在放不下心。”
郦兰心一愣,眼里泛起光亮:“你……”
心绪猝不及防,一下又沉入暖河之中。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自控的愧疚。
林敬,他竟然如此体贴。
可她呢,却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还在不问清楚的情况下,就这么对他摆脸色。
人家先前,一直在帮她,直到现在,也还在帮她。
她却方才逃了一劫,就对帮助她的好人冷言冷脸相向。
她这是做的什么事?
“我……林敬,对不住,我刚才……”她有些哽咽。
男人却毫不在意,看见她快哭了的样子,甚至焦急万分:
“姊姊,姊姊你不要哭。”
“你帮了我那么多,我还凶你,对不起。”有错就要改,她愧疚垂着头道歉。
“姊姊,你和我,不要说对不起三个字。”他微皱着眉。
然她依旧深低着头。
见状,他调转话头,说道:“不过,若姊姊真觉得难过,那就补偿我一回吧?”
郦兰心倏地抬首:“什么?”
宗懔微笑起来:“姊姊,以后就不要直呼我名了吧。”
“叫我阿敬吧。”
郦兰心愣住,唇瓣轻动,但还是没有立刻出声。
“姊姊,好吗?”见她不语,他的声音又低落了些。
愧疚难堪作祟,她此刻见不得他这模样。
挣扎片刻,终究还是启唇:“……阿敬。”
“姊姊。”心满意足。
第三十七章 他是好人
许是没了蒙眼锁手的缚具, 心境也由担忧恐惧转换为劫后余生的欣喜,郦兰心觉得从王府回青萝巷的路途比来时要快上很多。
此时已经是申时末,天色赤霞红染, 马车缓缓停下后,郦兰心迫不及待推开了厢门, 甚至不想等马夫卸下轿凳, 就要直接蹦下去。
林敬在路上和她说, 他问过同僚, 说梨绵和醒儿已经按照章程查问完了,审问的人也撤了回来,这两个丫头一直呆在宅子里,并无大碍。
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她一去这么久, 她们肯定着急害怕极了。
郦兰心轻提着裙躬身出了车厢,往下跳的动作刚想起势,袖边就被牢牢扯住。
一回头,林敬好笑拉着她:“姊姊,当心伤着腿脚,不急在这一会儿。”
说话间,马夫以最快的速度拿来了轿凳:“娘子, 您慢着点。”
郦兰心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才赶紧下车。
抬眼看着无比熟悉的宅子大门, 此刻心都恨不得直接飞进去。
什么也顾不上,三两步跑上阶,赶紧拍门。
知道里头的人肯定害怕不敢立刻开门,边拍边喊:“梨绵!醒儿!”
喊了几声, 拔起门闩的声响就隔着门板透了出来。
大门急吼吼地被拉开,一大一小两张脸迫不及待冒了出来。
满面通红,泪眼汪汪:“娘子!!”
立马钻出来把她扑了个满面,抱得死紧。
“娘子!娘子您怎么才回来!”梨绵哭得快厥过去。
醒儿抱着她的腰埋头嚎:“娘子——”
郦兰心赶紧回抱过去,鼻尖泛酸:“我回来了回来了,让你们担心了……”
惊险一场骤得团聚,主仆三人哭成一团,正又喜又泣之时,一道淡冷沉声倏然插进打断——
“姊姊,先把东西拿进去吧。”
三人俱是一顿,梨绵和醒儿此时才定睛朝前头看过去,望清楚马车旁边高大人影面容的一瞬,两双眼圆睁。
“你……!”梨绵大惊失色,立刻转头看郦兰心,
“娘子,他不是那个——”
这不是那个被她们娘子绑在柴房的晋王亲卫吗?!
醒儿也是如临大敌,但平素风风火火的性子此刻却收熄起来,和梨绵直接发问不同,把身子往郦兰心后头又躲了躲,小心朝马车旁男人再投去一眼。
那人面上带着微笑,可在瞧见那双深黑仿若无底的眼睛时,她竟不知为何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捏紧了攥着自家娘子裙摆的手。
抿紧唇,一句话不敢说。
郦兰心转回头,见到两个丫头警惕的样子,连忙解释:
“别怕,他是好人,就是他救了我。”
梨绵却依旧眉头紧皱:“好人?”
郦兰心朝阶下的人招招手,示意他上来。
宗懔面上带笑,几步上前:“姊姊。”
这回听清了他的称呼,梨绵的脸色更青了些,醒儿则是把脑袋埋得更紧。
“娘子,他,你们……”梨绵颇紧张,“姊姊?这是怎么回事?”
而后,又鼓起勇气瞪向面前比她们高出一个头还不止的人:
“你,你不是晋王府的亲卫吗,为什么跟着我们娘子回来?难不成,后头还要审问?”
提起这个,郦兰心依旧有些赧然,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
“不是这样的。他,叫林敬,真的是他救了我。”
微垂首:“将军府已经被抄家了,原本按照法度,我要和将军府里的人一样关去狱里受审,是林敬帮了我,让我不用去坐牢候审,而且之后,也不会再有事了。”
听见她这么说,梨绵的脸色和缓了一些,但还是疑惑:“那,姊姊……是怎么回事?”
这回不等郦兰心开口,宗懔先一步睥视梨绵道:
“你们娘子救我一命,我自当涌泉相报,于是便认她作姊姊。”
梨绵不敢相信,转头盯着自家娘子,只见她眼神闪躲两下,然后重重点了头。
顿时面色五彩斑斓,复杂至极。
郦兰心知道她担心什么,赶忙接着解释:
“别这样,林敬……阿敬他真的是好人,要不是他,我今日被带走就回不来了。”
梨绵却忍不住诽语:“要不是因为他,官兵怎么会搜到我们家,您也不用挨这一场罪了。”
郦兰心蹙眉:“只是凑巧罢了,我都说了,将军府已经被抄家了,连许家的旁支都要被抓去受审,府里老太太、大奶奶都进去了,我早晚也跑不脱的。”
话这么说,梨绵心里接受了些,但还是瞧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人不顺眼。
可见到郦兰心维护于他,终究也没再说什么,现在还是在外边,有什么话,她等这人走了,她们自家关起门来说。
于是抿了抿唇,生硬:“是这样,那真是多谢这位壮士了。”
“你不必谢我,我是为了报姊姊的恩情。”淡然抛下这句,只盯着被两个丫头围住的郦兰心,
“姊姊,先把粮食搬进去吧?”
说着,指向后头跟进巷子的板车,上头堆了满满当当的米面蔬肉。
郦兰心脱了两个丫头的环抱,几步上前,探头仔细望,方才瞧见他先前所说的“一些粮食”的真容,登时目瞪口呆。
梨绵和醒儿也是下巴都要掉了。
那哪里是一些,分明是一堆。
“姊姊,把门打开吧,我让他们把车赶过来卸东西。”宗懔笑道。
“不,不不!”郦兰心惊愕后连忙摆手,“太多了,用不着这么多!”
那板车上的东西,够她和两个丫头吃饱一月有余了。
而且现在是什么时候,粮食比银贵,他救了她,现在又给她这么些东西,她欠他的可真就难还清了。
然而面前的人却依旧我行我素,微蹙眉:“姊姊,这些不算什么,若是负担不起,我不会逞这个强,收下吧。”
而后又温声:“后头我还想着,来蹭几顿好饭呢,姊姊家里要是缺粮,我倒不好意思来了。”
郦兰心眼神微闪了些,却不好说拒绝他来蹭饭的话,只能就这么僵着:
“真的用不着这么多……”
但面前的人已经抬手让车夫把车赶过来卸货了。
郦兰心“诶”了一声,刚想阻止,一只长臂直直拦在她跟前。
倏地抬头,林敬却没有继续和她纠缠粮食的事,而是换了个话题:
“姊姊,待会儿搬完粮食我就先回去了,府里还有公事要办,等过几天,我打听清楚许家人具体境况之后,过来和你详说。”
郦兰心手绞在一起,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甚至不太敢直视他眼睛:
“阿敬,你……”
她真的很想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好到,她都觉得太奇怪。
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林敬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真情实意:
“姊姊,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我是真的想认你作家人。”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良善的人,我也打过仗,经历过兵乱,我知道,如果昨夜我不是翻进你的宅子,换作别的人,早就把我丢出家门自生自灭了,根本不会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冒风险救我。”
“姊姊,我怎么报答你都是应该的,我能做的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姊姊,你不要觉得你欠我什么。”
这话说的时候带着柔情深切,郦兰心仰首,只觉心里暖酸。
他说没见过她这样的良善之人,实则,是她从不知这世上,竟然有他这般热诚真挚、知恩图报的人。
直到此刻,她才真心觉得,平白得这么一个弟弟,其实,并不坏。
她又何必处处防着一个德行上佳、性情温和的好人呢。
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害她,但是,他帮助她平安回来了,还给她准备了粮食,知道她不安,又真切安慰她,而她身上根本没什么可供他图谋的东西。
她无权无财,夫家还是被抄了的罪臣之家,除了真心感谢她,林敬有什么理由这样帮她呢?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低低一句:“你若事忙完了,记得,过来吃饭。”
尾音缓散,宗懔瞳仁微缩,下颌随之绷紧。
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攥成拳,指尖于掌心挲摁,往前人生从未体会过的那股刺痒再度直窜天灵。
“……我记下了,”眼眸久久未曾眨动,深望着面前妇人,“姊姊,等着我。”
第三十八章 大房来寻
看着晋王府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 郦兰心带着两个丫头回了家里,将宅门牢牢关紧。
用来放粮食蔬肉的厨房侧间此刻堆了一地东西,担惊受怕一整天, 主仆三人此时方才觉得肚子饿得直叫。
郦兰心挑了几块肉还有新鲜摘的菜,进厨房烧火做饭。
剩下一地的东西, 就让两个丫头去整理, 该填缸的填缸, 该吊挂的吊挂, 全都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她是打小做活做惯了的,烧饭比梨绵还要麻利得多,很快弄出了两菜一汤,肉香和米香把两个搬东西搬的满头大汗的丫头馋得眼冒绿光。
郦兰心把饭菜端上桌,让她们赶紧去洗洗干净, 过来吃东西。
飞速洗净了手脸,两个丫头跑过来,上桌猛扒了好一会儿饭,才终于抬得起头。
家里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梨绵赶紧把她走之后的事说了一遍。
“……那些晋王府的亲卫倒也没逼问我们什么,但是我和醒儿听见他们撞开了隔壁宅子的大门,把隔壁那四个婆子丫鬟都带走了。”
郦兰心顿了顿手里的筷子, 却也没有太多意外。
许家被抄家,家里的仆人都是在官府有记档的,有一个算一个, 都跑不了,但大概不会受什么刑罚,毕竟主子谋逆,下头几百几千婢仆, 不可能个个都是从犯。
之前听林敬所说,晋王为了京里尽快归于太平,没有株连之意。
她是许家的儿媳,都逃了一劫,许家的婆子丫鬟们,只要不是近身伺候许长义和张氏的,最多是再去别家谋生路,不会有性命之忧。
现下她最担心的,还是许府里庄宁鸳和福哥儿的安危,以及归家避难的成老三他们。
今日从晋王府乘车回青萝巷,她悄悄朝外头望过,大街上明显已经清扫过,没有满地血尸,也没有四处残兵,只有往日繁华尽数消散的萧瑟。
又吃了一会儿,梨绵又抬头,欲言又止一会儿,还是说了:
“娘子,您和那个林敬,真的……结为姐弟了?”
“他可是外男啊!再说了,娘子,您真不觉得他很奇怪吗?简直像地里头突然冒出来的妖精一样!就这么,就这么出现了!”
虽说那人帮了她们,但是她们都是女子,与外头熟识的男子也不过成老三一个,而成老三和她们一起经营了绣铺八年,算得上老相识。
那个林敬,和话本精怪一样深夜从天而降,就不说了。
她们娘子心善救了他一命,他愿意知恩图报,这也罢了。
可寻常人哪会像他一样,上来就要做恩人家中的一份子?
他难道无亲无朋?他不是说,王府的那什么何大统领是他义兄吗。
难不成他有爱到处认亲的毛病?
还是有什么阴谋?
腹诽简直要化成实质从眼睛里喷涌出来,郦兰心看出来她想什么,放下手中木箸。
微皱眉:“其实,我先前也一直觉得奇怪,但是他说他是孤儿,王府里被收养训教成亲卫的孤儿都管何大统领叫兄长或师傅,实际上,他确实没有真正有血缘的亲人。”
“真的假的?”梨绵还是不相信,
“可是那天,我看见那个何统领可紧张他了,看着完全就是紧张亲弟弟一样。”
“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缺兄弟姐妹、从小没人疼爱的样子啊。”
相反的,她觉得那个林敬身上,有种很居高临下的感觉,就是那种,拿什么、给什么,全凭他心意,不容许别人拒绝的强势。
而且,他看她和醒儿,和看她们娘子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她的直觉告诉她,若不是有娘子站在那,那个林敬,根本就不会把她和醒儿放在眼里,更不会和她们说半个字。
她这么一说,郦兰心心里的疑影又慢慢冒出来一些: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
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可是,我身上难道有什么值得他处心积虑骗我的吗?”
“他和我说,他才及冠不到两年,你们说,他这么一个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能看上我这么个年纪比他大了五岁的寡妇什么?”说着,都有些想笑。
梨绵没放松警惕,凑过去:“娘子!您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低了?您难道忘了,那个苏大官人?他好像也比您年岁小吧?”
苏冼文在湖边深深望她的模样倏然重回脑海,郦兰心手微微一抖,立时有些吃不下了。
但先前因为揣度林敬寻了难堪,现下真的不愿再立刻往坏处想他:
“他们不一样……林敬他,只是性情热忱了些,再说了,他若是真有那方面的心思,把我带去王府这一回,有的是时机下手,何必又帮我脱罪,又送我回家,现下还给我们这么多东西呢?”
“而且,他也不像那个苏大官人,一直跟着我,他方才走的时候还说,他身上有公事,等到事情忙完了,再来蹭顿饭。最要紧的是,天底下哪个男子,会愿意认喜欢的女子作姐姐呢,那不成了乱礼之徒了。”
话说到这份上,梨绵也低下头,思索是不是想多了。
只有一旁的醒儿,一句不发,只顾着埋头吃饭。
“醒儿,”郦兰心注意到她似乎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醒儿猛地一惊,抬头,僵了僵,又低下头:“没有呀,我,我就是太饿了。”
郦兰心给她多夹了些肉:“饿了也不能只吃饭呀,多吃些菜,啊。”
“嗯嗯!”醒儿抓紧碗,垂着头继续吃。
……
家里粮食又恢复了充足,生死大难也渡了过去,郦兰心和两个丫头在宅子里安安静静又过了几日。
终于,几天后的夜晚,熟悉的打更声从街道上隐隐传来,进入宅中。
翌日白天,高声传散朝廷恩旨的使者飞马扬声疾驰过大街小巷。
郦兰心和身边同样眼中重燃光亮的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心里的重石纷纷落地。
京城,终于平安了。
郦兰心立时便打算挑个时辰出门去,先到成老三家看看。
成老三是随军征战过的人,比旁的人更知道如何在兵乱中保命,但她到底放心不下,还是去瞧瞧的好,若能见到,再详聊重开铺子的事。
再有一事,如今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回了王府的林敬却还没带着许家的消息来青萝巷。
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她出去之后,看看有没有门路打听到些什么。
然而还不等她自己出门,心里正计较着的当晚,宅子正门被人敲响。
沉重的拍门声和女子呼唤声一起穿过门:“二奶奶!”
听见这声“二奶奶”,站在门后的三人俱是鸡皮疙瘩骤起。
瞬息之间只同一个想法,又来了。
又是二奶奶。
但这阵寒战没维持多久,门外的人很快报上了身份:
“二奶奶!您在吗?奴婢是大奶奶身边的青竹啊!是大奶奶让奴婢来寻您的!有人在吗?!”
郦兰心一惊,赶紧把门打开。
先只开了一条缝隙,果真见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庞,就是庄宁鸳身边常跟着的心腹婢女之一。
青竹看见她,激动:“二奶奶!您,您没事?!”
郦兰心连忙把她拉进门,等宅门闭上之后,才开口急问:
“你怎么来了?你们都放出来了?你们家大奶奶呢?”
青竹脸色并不是太好,皱着眉头:“我们奶奶还好,现下已经从寺狱里脱身了。”
“真的?!”郦兰心高兴,然而很快,看着青竹的神情,察觉出了不对劲,
“那……府里其他人呢?”
青竹抹了把脸,带着哽咽:“将军府,已经都抄干净了……老爷,老爷被判了斩刑,老太太和四少爷被判了流放!”
郦兰心脸色倏地一白,心里坠沉跳动。
“那,你们奶奶,还有福哥儿,和三娘呢?”
青竹抽泣了一会儿,说了来此的目的:
“我们奶奶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大奶奶说您身在府外,又一直没打听到您关在哪处狱里,想着可能您没事,就让奴婢来寻您,若寻得到,就请您去和我们奶奶见一面。”
郦兰心默然一瞬,点了头:“你们奶奶现在何处?”
第三十九章 王府熟人
正秋时节的夜晚, 飒飒寒风侵身,郦兰心系好了斗篷,又叮嘱梨绵和醒儿好生看家, 跟着青竹出了门。
马车就停在巷口,深漆厢、绣翠幰, 两侧悬挂坠流苏绢身笼灯, 在初降的夜色里焕摇赤暖光亮。
青竹扶着郦兰心入了厢内, 朝外唤一声, 车轮缓缓滚起,平稳驶向城西。
郦兰心坐定之后,又环视了厢内精巧陈设一圈,方才确认庄宁鸳确实无事了。
否则,青竹必不可能再用这样的车马来接她。
“这是去伯府的方向?”她问。
从小巷里出来的时候, 青竹和她说,如今将军府被抄家,许宅也被封了,庄宁鸳脱身之后,已经回娘家承宁伯府居住了。
青竹点点头:“我们奶奶说,先接您去伯府里。”
“福哥儿和三娘,现在也都住在伯府吗?”郦兰心眉心微蹙, 之前还没来得及问这个。
提起福哥儿,青竹的神色明显低落许多,又有些想哭的意思了:
“我们哥儿, 和四少爷关在一起,现在还没出得来,我们奶奶这些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一直想着哥儿,哥儿才多大,身体也比旁的男孩儿弱些,在那又寒又腌臜的牢里关久了,指不定又得生病……”
“至于三姑娘,三姑娘倒是出来了,本来三姑娘也应该去流放的,但您知道,三姑娘先前和端王殿下已经定亲了,听说,端王殿下亲自写了信向晋王求情,三姑娘被端王府的人接走,不在伯府里住。”
“现下最要紧的,是不知道上头怎么判我们哥儿,若是也要跟着去流放,那,那可怎么办……”肩膀颤抖着,哽咽。
郦兰心面色也青白了些,撑着镇定安慰:
“澄哥儿是老太太和老爷的亲骨肉,跟着老太太被判了流放,也不奇怪。但是福哥儿是孙辈,又才十岁,身子骨不好是外头都知道的,怎么可能参与谋逆呢,上头没直接判福哥儿跟着受刑,那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更何况,你们奶奶是有名声的节妇,朝廷对忠妇素来有优待,再加上伯府也没牵连到祸事里,伯爷尚在朝里,怎么也不会看着亲外孙流放不管的,别担心了,事情还没那么糟。”
青竹噙着泪水:“话是这么说,但是见不到哥儿的人,我们奶奶总是放心不下,我们奶奶的性子您知道的,有什么话都爱藏在心里头,人不憋坏,也伤坏了。”
“将军府那边,就连旁支都抄干净了,伯府里头,我们奶奶也没个说话人,她不愿把苦闷倒与伯爷和老夫人听,府里年岁差不多的姐妹又早都出嫁了,哥嫂弟妹更别说了,常年不往来,骤然回去,怎么说得到一起。”
“现在也就剩二奶奶您了,还能与我们奶奶深说这些事,待会儿过去,还得求您帮帮忙,多开解开解我们奶奶。”
郦兰心拿出帕子递给她,又拍拍她手:
“放心吧,我会的,好了,别哭了,你瞧瞧,两只眼睛都哭成桃了。”
青竹接过帕子,继续抽抽搭搭地伤心。
密语低言间,马车的速度逐渐降了下来。
厢外,车夫呼吁控马,紧接着便是传报声:“青竹姑娘、郦夫人,咱们到了。”
郦兰心和青竹对视一眼,先一步下了马车,青竹迅速整理干净自个儿,紧随其后。
承宁伯府的宅第不似忠顺将军府那般梁筑厚重、铺饰浓华,即便是夜晚,行走间,也能感受到一股水木山草灵息、文清庄雅墨气。
郦兰心跟着青竹,一路绕的都是少人的小路,最后到了一处小门。
青竹握起门环轻敲四下,门方打开。
探头出来的正是庄宁鸳的奶嬷嬷。
老妇眼睛精厉得很,一下瞧见披着斗篷的郦兰心,旋即面上带喜:
“二奶奶!”
一下又转到青竹身上:“还是你这丫头能干,快进来!”
青竹赶紧扶着郦兰心进去,关了门,才问:“奶奶呢?”
婆子:“在寝房里呢,二奶奶,您这边请!”
一行人快步朝院子里走,转过回廊时,房门开着,烛火光亮毫无阻隔洒在廊上。
青竹率先小跑起来,一马当先冲进房里,喜声止不住:
“奶奶!二奶奶来了!”
随即便是椅凳隐约的挪动声。
郦兰心还差几步走到门前,一道淡蓝身影已经匆匆跨出了门槛。
回首望到她的瞬间,捂住唇:“兰心!”
郦兰心的眼眶也红了,疾步上前抱住她:“大嫂!”
好一会儿方才松开,定睛看去,才惊觉庄宁鸳的脸色极度惨白,就连嘴唇也是毫无血色,甚至有些发紫。
庄宁鸳的身体一向偏弱,这些日子关在牢狱,又一直担忧独子安危,身子受的损害不可谓不重。
“大嫂,你怎么……”郦兰心握了她的手,更是比那日庄子里的还冰凉,
“大嫂,福哥儿还没回来,你要是先撑不住,等他出来之后,还能依靠谁啊?”
庄宁鸳的眼眶已经干涩红透了,眼角却还在淌出晶莹,这些天她流的泪水,比当年许湛去世时还要多。
郦兰心扶着她的手,回了屋里。
青竹和奶嬷嬷对视一眼,将房门闭紧,退出外头,把院子的其他人都打发得更远些。
郦兰心扶着庄宁鸳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水,扯起笑:
“大嫂,本来我是打算明日或后日出门打听打听你们的消息,没想到竟然是你先找着我了。”
庄宁鸳捻帕子擦了泪水,声音还哑着:“你没事就好,原本我还担忧你为何没消息,担心你被抓去了哪处不知道的寺狱。”
郦兰心轻声:“大嫂,你既然出来了,就是之后都没事了吧?你不知道,我得知将军府出事,你们都被关起来,真是又急,但又不知道怎么办,怎么会突然出这么大的事?”
庄宁鸳沉默片刻,说:……如今,我也就能和你说些心里话了。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能这么快出来,都是仰仗我父亲,其实,一早,他们就知道将军府和陈王有勾结,劝我早作打算。”
“可是你知道,福哥儿还在将军府,婆母和公爹不可能答应我把他们唯一的孙子带走,我下不了决心,只能留下。果不其然,陈王败了,我和福哥儿,也就……”
听见这些,郦兰心睁大了眼,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大嫂,你……”
庄宁鸳目中有凄凉悲哀,神色带着空茫,泪尽反笑:
“……在牢里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将军府走到今日这步,是该当的,许家家风不正,公爹急功近利,婆母贪婪短视,族中又后继无人。兰心,你知道吗,其实当年,我家里根本不愿我嫁给阿湛,说他身体孱弱,是早亡之相,可是我不听,阿湛他,虽然病弱,却待人温和,对我也是百依百顺,但是兰心,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当年,我亲手送走了他,现在,我和他的儿子,也难说保不保得住。”逐渐僵冷。
郦兰心听出了不对,顾不上将军府谋逆的前因后果了,赶紧问:
“大嫂,你说什么?福哥儿不是关在牢里而已吗?怎么了?”
庄宁鸳忽地长泣一声,泪水汹涌而下:“我求了我父亲,去打听福哥儿的消息,结果,我父亲今天回来告诉我,说,福哥儿在牢里,病了……!”
“他才十岁,和他关在一起的阿澄才十二岁,就是能想办法差人给他送药,也不成的,他年纪那么小,根本照顾不了自己的病……!可是,我父亲说,什么时候放人,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都不算数,福哥儿只能在里头生熬着!”
庄宁鸳说着,泣啼欲碎,微躬下身:
“兰心,你说,这是不是我不肯听劝的报应?十几年过去,如今,都是一场空,到头来,可能什么都留不下……”
郦兰心连忙抱紧她,轻拍她因为哭泣颤抖的后背:
“不会的,怎么会留不下呢,大嫂,福哥儿还没出事,没判刑,尘埃落定之前都有转机,你不能想着这些先把自己身子拖垮了啊。”
她抱紧了面前痛苦崩溃的瘦弱女人,但其实她的心里也慌乱:
“至于,至于福哥儿什么时候放出来……”
咬了咬牙,握住庄宁鸳的肩头,将她撑扯起来,低头对着她的泪眼:
“大嫂,你信我吗?你若信我,我去给你打听。”
庄宁鸳哭着摇头:“没用的……谋逆的罪臣家眷,谁去问,也……”
“我可以试试!”郦兰心打断她,深呼吸几下,压紧声,“我,我在晋王府认识个人。”
房中哭泣声倏地一止,庄宁鸳愣愣地抬头。
郦兰心抿了抿唇,才接着说:
“其实,我这次能逃过一劫,不是运气,是晋王府里的那个熟人帮了我,他是晋王的跟前人,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
“晋王府的,熟人?”庄宁鸳怔了一会儿,眼中焕发出光亮,“真的?”
“是什么人?”
郦兰心咬着唇,犹疑着不敢说出林敬的身份。
庄宁鸳更加着急:“兰心,你说话呀,是什么人啊?我,不需要你去,你引荐给我认识也行啊,我,我会准备银子,不,金子!只要他能打听到晋王殿下打算什么时候放人,他想要什么都行!”
“他……不太方便出来。”挣扎过后,还是没有说出林敬的真实身份。
“不方便出来?为什么?是,是他不想出来吗?这个人,是男是女?晋王的跟前人,应当是男子吧?是晋王的侍卫,还是……”
郦兰心闭了闭眼,她实在不擅长扯谎,但是刚刚为了安慰哭得快厥过去的大嫂,一急,把林敬的事顺嘴秃噜了出来,此刻只能强行补救一番了。
“不,不是侍卫,他,他……”郦兰心咬紧牙关,最后挤出几个字,
“他是,是晋王府的……”
“太监。”
第四十章 深夜相见
她的回答说完, 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有庄宁鸳半信半疑的声音:“……晋王身边的,太监?”
郦兰心低着头, 也知道说这话换作谁也不会立马相信她的,但话出如水泼,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
“就是, 去行宫之前, 晋王府在我的绣铺里定过两幅绣品, 一来二去的,就熟识了,那个小太监,和我是老乡,管我叫一声姐姐。”
庄宁鸳没说话, 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郦兰心说着说着逐渐熟练,开始镇定自若:
“是真的,不然的话,大嫂,今日我也不能坐在这儿啊,将军府被抄之后不久,城里的军兵就拿着籍帐搜到青萝巷了, 还说你们都被带走了,只有下人们还关押在宅子里等着处置。”
“我本来也要被关进牢里候审的,万幸我认识的那小太监和晋王府的何诚大统领相熟, 帮了我一把,我才能这么快出来。”
这么说半真半假,但关键的信息都是对得上的。
郦兰心深居简出,只在京里经营绣品铺子, 除了生意上的往来,几乎不和旁人交际,更别提知道王府里的事了。
她能报出晋王府大统领的名姓,说的话可信度就已有五分,且她现如今平安无事,便证明抄家的祸事她的确躲过了。
若非有人相帮,这场整个许家都倾覆进去的大灾,她一白身妇人,绝不可能轻易从中脱身,至少,不会这么快就从牢狱里出来。
庄宁鸳心里有了点底,定了定神,连忙又问:
“那这位公公,肯帮忙吗?”
“他会帮的。”郦兰心连忙说。
之前林敬已经说过会去打听许府的消息,只是他可能太忙,这几日才没再过来。
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补了一句:
“只是,虽然他会帮忙,可大嫂,你也知道,这种大事,就算是离得最近、贴身伺候的人,也不一定能探出上边儿的真意,若是没有结果……”
林敬是晋王亲卫不假,可他毕竟不是晋王本人。
纵然近水楼台,摸不摸着天上月却实是未知事。
但有这么一丁点的可能,庄宁鸳已是近乎感激涕零:
“没关系!只要,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够了。”
“兰心,我这里有些银票、田契,过后你回去,一并带上。”求人办事,自然不能空口无物。
郦兰心一愣,旋即下意识想开口拒绝,却被面前人抬手打断。
许是又有了盼头,庄宁鸳终于有些恢复往日的平静,只是声音还带着沙哑:
“兰心,你别拒绝我,求人办事,哪有空手的?你和那位公公虽有交情,可终究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为我打听福哥儿的事要冒风险,我不想全是你去欠这个人情。”
“而且,他收下东西再去办事,我这心里也踏实些。东西我会分成两份,一份你自己留着,一份给那位公公。”
她好歹也协助张氏掌家多年,这点人情世故还是通晓的。
郦兰心垂眸,微蹙着眉,思绪回转几刻,颔首:
“大嫂,给那位……公公的东西,我会拿去给他的,至于旁的,就不必了。”
她有手有脚的,虽然不富裕,却也不是穷困潦倒,妯娌十余年,只是传个话罢了,哪用得着庄宁鸳给她银钱。
庄宁鸳叹了口气,握住她手轻拍:“这钱,你还真得拿。”
话落,郦兰心怔住:“啊?”
“怪我今日心绪不宁,一见着你,就只顾着哭福哥儿的事儿了,正事还没说呢。”庄宁鸳面上苦笑,
“我让青竹去寻你,一是确认你安危,二来,若你无事,那就得把你请过来,看看如何料理抄家之后的事。”
“将军府封了,三娘现在住在端王殿下的外宅里,打算挑个日子,从那里出嫁,我去见过她一面,说是如今侧妃之位是得不到了,只能先做侍妾,但端王殿下还是会以侧妃的规格迎她入府,一应聘礼半分不少。”
“所以如今,也就剩你、我,还有她三人尚且有余力。将军府名下的产业、田地、庄子,都要罚没,许家祖茔在的那处族庄也不例外,所以,许家先祖、你大哥、还有阿渝的坟寝……到时候都要移出来。”
听到迁坟,郦兰心方才一醒。
不由得心中微叹,到底还是她大嫂心思更加缜密,已经想到了后头的事。
庄宁鸳接着道:“这些事都需费不少钱财力气,当年阿渝过世,留下的东西按律例本应分给你许多,但那些把持在公爹婆母手上,只让你得了一间铺子一座宅子。”
“现下迁坟,当然不能再让你贴补,京城百废待兴,你就是有心,也力所不逮,所以,阿渝那份,就由我和阿湛出了,我们做哥嫂应当的,你可别再推辞。”
话说到这份上,郦兰心也不再矫情什么了。
庄宁鸳说的都是实在话,兵乱起前她折价卖了货、关了铺子,囤买了许多东西,又额外拿了一笔银钱给成老三,如今积蓄确实不够再行迁坟的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肯卖铺子换钱,现在也没有出手的地方。
但迁坟的事是拖不得的,如今已是仲秋,古云,天有四时,王有四政,秋冬是行刑罚之时,她那公爹婆母受刑怕是拖不了多久了,所以这迁坟之事最好入冬之前就办完。
思忖之后,点了头。
庄宁鸳扯起唇角笑了笑,然后神色忽地变为犹疑,欲言又止,终道:
“商议这些事,三娘也得知晓,昨日她也送了书信来,说请了几个善风水堪舆的道长,选了几处宝地,让我过去商量新的祖茔定在哪里,还有其余繁杂事宜也要细议过。”
“她住的地方不大方便白日去,我本打算这几日选个时辰过去,现下既然说到了这事儿,你也在,兰心,你要同我一起去见她一面吗?年后,她应该就和端王殿下一起回封地了。”
“……说起来,她在信里,也问到了你,想知道你是不是平安,也想见一见你。”说这句话时,庄宁鸳微微皱眉。
郦兰心听出她言中之意,对许碧青问到她也是颇为惊讶。
许碧青年后要和端王回封地,若是她今夜肯去,那这一面,大抵,也是此生她和许碧青最后一次相见了。
平心而论,从前无事,她是不愿见这个小姑的。
但如今,将军府已经彻底塌了,公爹许长义斩首,婆母张氏带着幼子流放,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一个家族,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或许是因为幸存之人相惜,许碧青才会一反常态,来询问她的安危。
到底,也只是个闺阁姑娘,比她小上快十岁,一朝沦为罪臣之后,背井离乡去做年逾三十的王爷的侍妾。
世事无常,真是半点不由人。
郦兰心沉默了良久,不着痕迹叹出气:“……大嫂,我和你去。”
庄宁鸳也深深叹息,让她先等着,起身推开门,把门外的青竹等一干婢女叫进来。
方才哭得太过,现在脸上不好看,还得先净过面容才好出门。
约莫两刻钟之后,郦兰心跟着庄宁鸳上了一辆比来时更大的马车,但外表却不怎么起眼。
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丫头婆子坐在后头另一辆远远跟着,骏马奔蹄之声在夜里更加清晰。
许碧青所居的宅院离承宁伯府颇远,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
宅院位于深巷最里处,门紧闭着,院墙出奇的高,伯府丫鬟扶着庄宁鸳和郦兰心下了车,庄宁鸳摒了旁人,亲到侧边角门前,提环敲响。
连续敲了足足十来下,门后才有开锁拔闩的动静。
小门开了,面色严肃的婆子探身出来,见到庄宁鸳,一凛:“庄大夫人。”
庄宁鸳平静:“三娘央人来信予我,让我过来见面。”
端王府婆子先是点了点头,而后眼睛扫到后头披着斗篷的郦兰心身上。
顿时警惕至极:“那这是?”
庄宁鸳:“你不认得她,她是三娘的二嫂,你们当叫一声郦夫人,三娘信里问到她的。”
端王府婆子方才放心,退了开来:“两位夫人请,我们姨娘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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