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身后是谁
郦兰心跟在庄宁鸳和端王府婆子的身后, 进了角门,越过宅院高墙,方才见到内里锦绣富丽。
此刻夜虽渐深, 通往宅子主院的小径一路沿设铜座琉璃宫灯,整座宅子格局布置雅致不失奢丽, 没走多久, 站在主院门前, 幽隐芙蓉香气已然钻入鼻尖。
又有秀裙婢女盈步上前接引, 通禀过后,庄宁鸳先一步进了房内,郦兰心稍慢两步跟在后头。
抬首,秋光烛明,一道并不陌生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
入眼璇闺绣户, 站在中心的许碧青的却再没了往日同这满室华奢相映的傲然明艳。
身着淡素纤罗,眼眶赤红到干涸欲裂,面上也是泪水无数次打湿后留下的红胀。
视线率先定在最前头的庄宁鸳身上,嘶哑:“大嫂。”
待引路的婢女退开,身后,郦兰心揭下斗篷帽子。
许碧青睁大眼,面上皮肉忽闪过抽搐颤抖, 喉间微动,牙关里咬出字:
“……二嫂。”
郦兰心神情平静,只眉心略染愁意, 无言回望她,点了点头。
许碧青目中微闪,而后朝王府婢女投去一眼,后者立时意会, 退出房中。
房门闭阖后,三人进了里间,缓落座。
夜间会面时间有限,没有多余闲暇相对无言空坐。
庄宁鸳直奔来此的目的:“三娘,你二嫂也平安脱险了,你信里问到她,我便带她过来了。”
“我们这回来,就是和你一起商量迁坟的事,你之前说选好了几处地方,都是哪里?先拿舆图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然而她问完,几步外坐着的许碧青却没有任何反应,而是微垂着头,似乎在出神。
和身旁的郦兰心对视一眼,庄宁鸳回首,皱眉唤道:
“三娘,三娘?三娘,你……”
“端王说,大概下月,父亲就要被行斩刑了。”忽地,对面女娘幽低的声音飘魂一样响起。
郦兰心和庄宁鸳俱是愣住。
许碧青直直盯着脚下莲花地砖,出气如吐丝:
“……到那时,母亲和澄弟,也要流放了,一走,就是三五年。”
“母亲年纪那么大了,澄弟,才十二岁,都要流放到边陲之地……”喃喃一般。
郦兰心听着,只依旧默然。
她今日过来,只是为了迁坟的事,至于旁的,她无能为力,这些日子心力交瘁,又才经过大嫂和福哥儿的事,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安慰许碧青了。
庄宁鸳则闭了闭眼,开口:“三娘,朝廷恩准,允准犯官家眷将罪臣的尸身收走敛埋,父亲的后事,我已经有打算了,至于母亲和四弟那边,到时,我会让人多加打点……”
但不等她继续说,对面的许碧青突然站起身来,抬首,眼睛不是看她,而是直勾勾盯着另一边的郦兰心。
那眼神,充斥着极度的渴盼、掩藏不住的激动,还有隐约不甘屈辱,所有情绪交杂一处,化成炽灼烈火,烧向目光尽头的人。
庄宁鸳瞬时心中一震,正要偏身挡在同样脸色一变的郦兰心跟前,耳边却倏然一声沉闷坠响。
下一瞬,两双眼俱是瞳仁震缩。
许碧青重重跪倒在地,而后,向郦兰心磕了一个头,再抬首时,额前青肿。
郦兰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骇住了,一边的庄宁鸳也呆了。
“你……”神思还没回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要起来避开她。
“二嫂!”许碧青却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顷刻间泪流满面,沙哑嘶嚎,
“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我对不起你!我罪有应得,我给你磕头了!”
说着,又猛地俯身磕了一回,起身迅速抬手,再朝自己的脸上左右狠狠甩了两个巴掌。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咬牙哭喊。
郦兰心已经从座上惊跳起来,心中恶悚之感骤起,手撑着案几,面容青白。
庄宁鸳动作则更快,疾步上前就要拉起跪地的许碧青:
“三娘,你干什么?你快起来——”
许碧青眼神纹丝未动,紧盯着郦兰心,庄宁鸳的手刚搭上来,她便抿唇,一把将她推开,力气之大,让庄宁鸳险些没站稳摔在地上。
“二嫂!”她再叫了一声,倔强不肯起来,竭声,
“我知道,从前,你在家里受过委屈,可现在,全家遭难,纵然往日再多恩怨,此时也该消解了吧?二嫂,你就是不看在多年的情分,也想想我二哥,二哥他对你,难道不好?”
郦兰心移开眼,不为所动。
她知道,这些话,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你想说什么?”
许碧青急促喘息两下,紧接着便又磕了一次头,倏然直起上身:
“二嫂,如今家里,我只能托付你了——”
“母亲年纪那么大了,身上还有病根,澄弟又还只是个孩子,养尊处优多年,若去流放,一路上艰难劣苦,就算拿银钱打点押送之人,那也是九死一生!”
“所以,所以……”咬了牙,目中燃焰,
“二嫂,我求你,你去跟着母亲和澄弟吧!”
话落,站立的两人俱是颤手瞠目,难以置信。
良久,是庄宁鸳先开的口,声音抖着:
“……三娘,你……你是疯了罢?!”
她早觉得奇怪,许碧青为何会在信里那般恳切地询问郦兰心是否安好。
还说,如果安好,许家如今只剩她们姑嫂三人,自当见一面,毕竟,往后恐怕再难有相聚之时了。
她想过,许碧青可能是真心悔改,想与郦兰心解怨释结,也想过,过来以后,许碧青会朝她们怨诉痛哭,又或者,许碧青是想求她们想办法废止这门婚事,让她免于做妾的命运。
但千般思,万般绪,却独独没想到,她打的会是这个主意!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庄宁鸳几乎要气得仰倒过去,
“你,你竟然,要你二嫂去流放?!”
“不是要她去流放!是陪着母亲和澄弟,照料他们罢了,她依旧是自由之身!”许碧青扬声驳斥,
“法度明文,重罪流囚不能带仆人,可是,流放犯人的亲属可以自愿随配!我问过端王殿下,他同我说,陛下已经开始恢复清醒,不日,朝廷就要册立东宫了,晋王封太子,会大赦天下,纵然我们家是谋逆之罪,母亲和澄儿也能受一些荫益,最多五年,流放就会结束的!”
“你,你……”庄宁鸳只觉得头晕目眩,抬手颤抖指着她。
许碧青不再管她,而是死死盯着脸色苍白漠然闭眼的郦兰心,膝行过去,扯住她的手:
“二嫂,我知道,母亲从前对你严苛,可,可那也是规矩使然,母亲纵然有错,但她也从未真的加害于你呀!澄弟就更不必说了,他从来就与你没有什么龃龉啊!再说我,若你恨我,打我骂我都使得,我绝不还手!”
“而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去的,我,我这里有金银,田地,端王殿下给的聘礼,我给你一半,若是不够,我再添!足够你回来之后,在这京城富贵安逸一辈子了!”
“二嫂,我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了,”她说着,涕泪横流,
“我知道,只有你跟去,母亲和澄弟才可能有活路,旁的人都不成的!我求你了!二嫂!!”
死寂夹杂哀嚎,悲怆窒闷。
郦兰心垂首,和许碧青通红双眼直对上,缓缓启唇:
“……流囚亲属可以自愿随配,三娘,那你为何不自己去?”
许碧青僵了一瞬,眼神依旧犟瞪着:
“我就是去了,也照顾不好他们,可是二嫂,你不一样,你是吃过苦的人,将二哥照料得那般好,这件事,只能靠你。”
这回不等郦兰心再说话了,庄宁鸳疾步过来,不由分说扯住跪地女娘的手臂,使劲力气将她扯开。
“兰心,我们走。”彻底漠然,拉过郦兰心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话没说清楚,你们不能走!”许碧青鼓睛瞪眼,迅速撑身站起,她的速度快得多,一下拦在两人跟前。
无视庄宁鸳的怒目,只盯着郦兰心:“二嫂,你还没回答我。”
“你可别忘了,当初,二哥对你有多好,他死之前,说他身为人子,却天命不佑无法孝养双亲,希望父亲母亲好好保重,将澄弟培养成家中栋梁。”
“现在,父亲被判了斩刑,母亲和澄弟也危在旦夕,你身为二哥的妻子,难道不应该替他尽孝道吗?!”
郦兰心的面上已经没有表情,唯余丝丝疲惫,更古怪的是,她此时,心里没有怒意,反而有些想笑。
半晌,看着对面气盛凌人的年轻女娘,开口:
“我不会去的。”
“既然流囚随配亲属是自由身,那你可以自请随配,然后带上你的仆人,这样,既可以照料你母亲和弟弟,也不违法度。”
目光淡淡,抛下话后,抬步和庄宁鸳相挽绕过她。
方才走过,身后尖喝乍起:“你站住!!”
两人不欲再管,继续往外走。
下一刻,许碧青的冷笑随即而来,扯下颜面的哀求顷刻间转变成撕破脸的尖锐恶意:
“郦兰心,你不愿去,是因为你背叛了我二哥,找了下家吧。”
寒刺诡冷平地而起。
已走到屏风处、正背对着她的两人霎时顿住脚步。
许碧青唇角衔着寒笑,继续道:“……我很好奇,我许家满门被抄,你一个无权无势的村妇,怎么有本事出来得这么快?”
“先前,我向端王殿下探问,可就连他,都查不到你关在哪处牢狱,你究竟是怎么躲过去的?”
许碧青拍拍皱了的裙摆,目光恶恨如厉鬼,唇角衔着寒笑,缓轻踱步过去,慢幽冷语:
“大嫂背后,有承宁伯府,我身后,是端王殿下,那你呢?你后头,是谁,肯在这样的大案里,冒风险把你这么快摘出来?”
站定在脸色俱是难看的两人面前,讥讽嗤声:
“郦兰心,刚才我一直忍着不拆穿你,你觉得你瞒得很好是吗?”
“你无父无母,就算有,也是卑贱庶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亲王殿下都找不着你在哪儿?”笑之以鼻。
“所以,你说吧,是哪个野男人,帮的你?”
第四十二章 再嫁由身
看着面前已经逼近疯魔的小姑, 郦兰心和庄宁鸳都是脸色煞白发青。
原本以为,家族倾覆,她们剩下的人, 不说相依为命,至少也该和气相待。
却万没想到, 今日这一趟, 竟是暗藏陷阱的鸿门会。
庄宁鸳此刻真正后悔, 这么多年了, 她不是不知道许碧青是个什么性情,脾气傲烈与许父如出一辙,心思狠毒又肖了婆母张氏几分。
她怎么会觉得,许碧青想见郦兰心,是真的要同她言归于好。
许碧青从来就看不起比自己出身低的人。
说到底, 今夜这桩事,她也有责任。
许碧青讽声刺问完,目光冷津寒彻,只定在郦兰心身上:
“怎么,你为什么不出声了?是被我说中了是吧。”
“那个人是谁?是刑部狱政的哪个官吏?还是你什么都不顾了,巴结上了哪个宗亲?肯帮着你罔顾法度,瞒天过海?”
目中赤红愤恶愈来愈深。
决眦恨怒, 厉声:“你对得起我二哥吗?!”
“你当年,不过一穷山恶岭里出来的贱民,没有我们许家, 你就是爬上几辈子,也沾不上京城的一点泥!没有我们家,你现在能舒舒服服地在这京城里过活?!”
“若不是我二哥受了重伤,你这样的女人, 哪里配得上他?你嫁来我们家,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可我们不还是保你吃穿不愁,我二哥,还教你文墨书画,特意找我,让我陪着你去见识京城风采,为了你,他临走前的几个月,都还在和父亲母亲闹不快,可你呢?!”声嘶力竭。
许碧青步步逼近,目眦欲裂:
“旁的妇人,夫死无子,奉姑之养,孝顺备至,而你,丈夫死了之后,离家别居,不事孝敬!我娘找人看着你,是对的,你能嫁给我二哥,本就是你毕生的福分,可他才死了不过八年,你就守不住了?”
“你就是个贪生怕死,杨花水性的荡-妇!!”
“啪——!!”脸被狠狠扇偏。
许碧青旋即惨叫一声,差点晃倒在地。
庄宁鸳颤抖着缓慢收回手,胸膛快速起伏,喉间动了动,和一旁同样面露震惊的郦兰心对上眼。
但打已经打了,就像天上砸下来的雨雪,落到地里,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许碧青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捂着自己的右颊,颤抖回首,不敢置信望着打自己的人:
“大嫂……你,你打我……?”
猛地抬手怒指右侧:“你该打的人是她!你也是许家妇,你不帮我,你帮她?!是她背弃丈夫,不守贞节——”
庄宁鸳两步上前,这一回没了极度激动下的冲涌愤怒,而是面如冰霜,扬起另一只手,狠狠扇在她的另一边脸上。
不等许碧青反应过来,沉喝冷斥:“长嫂如母,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公爹婆母蒙难,你尚未出嫁,论礼论法,都应由我这个长嫂来管教你。”
“你既如此通晓礼训,那你服还是不服?”
许碧青直起身,恨意几乎冲出眼眶:“你……!”
庄宁鸳不惧,直直盯着她:“碧青,从前你是家中唯一女儿,你父亲,你母亲,都当你是掌上明珠,你大哥二哥,更是对你呵护备至,所以纵得你狂妄任性,莫说家中,就是出去外头,也从来只有你压着别人的份。不论你做了什么,你身后,都有爹娘给你撑着。”
“但现在,将军府已经被抄了,你已经不是什么将军府大小姐了。我原本以为,经此一遭,你也该知些事理了,可你,却变本加厉,丝毫不知悔改!”
“我只告诉你,你二嫂能出来,是因为她本就无罪!还有,你二嫂不欠你二哥什么,当年,你二哥病重瘫在床上,万事,哪样不是你二嫂亲力亲为,即便是家中下人,如此辛劳,你也该念她一声好啊!可是你,全然没有心肝!”
许碧青咬着牙,依旧毫无愧意,冷笑:
“她本就是我们家买来的,不是吗?我娘说过,买她的时候,她的家里人可是千恩万谢,让我们怎么待她都使得。若是她觉得不公,去找卖了她的人啊,我们家有哪里对不起她?”
郦兰心听在耳朵里,心中已经麻木。
这么多年了,依旧是这样。
虽然听起来惨淡,可她发现,她真的已经习惯了。
许碧青再怒再骂,她也没有太多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该悲,还是该喜。
庄宁鸳则是从眼神还有愤怒,彻底变作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许碧青数秒,开口:
“……对,你说的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种的因就该去找谁。等再过几月,你也会和你二嫂当年一样,离乡背井,嫁到陌生的地方去。”
许碧青脸色终于大变。
“若你日后,有什么委屈不甘,尽管写信寄给婆母,或是烧与公爹吧。”庄宁鸳说罢,将她推开,拉着郦兰心走向房门。
推开门,端王府的婆子婢女脸色青黑,已经在门口听了许久。
庄宁鸳扫了她们一眼,冷声:“你们姨娘自己磕青了头,还把脸给扇肿了,去看看吧,我们就先回伯府了。”
听到这些,门口一众婢女的脸色更是骇成惨白。
端王颇为喜爱现在这位青姨娘,时不时就会过来看人,要是下次过来,瞧见新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不得把她们全拿来陪绑?
可是眼前这位庄大夫人,既是青姨娘的大嫂,又是承宁伯的爱女,端王殿下特意嘱咐过要客气礼待,也得罪不得。
面面相觑,只能瞪着十几双眼睛,目送庄宁鸳带着郦兰心离开。
走向宅院角门的路上,只有她们二人,身后,主院里传出一大群丫鬟婆子的惊呼大叫,喊冰的喊冰,喊药的喊药。
将这些都抛在后边,两人拒了引路的婆子,头也不回朝来时的方向走。
寒风骤然吹来,郦兰心将斗篷帽子扯起,搓了搓手。
走到了偏僻处,四周半点人息也无。
“兰心。”身旁,庄宁鸳的声音冷然。
郦兰心偏首:“嗯?”
纤弱妇人侧颜如玉,淡淡:“你那位王府熟人,真的是太监么?”
郦兰心瞳中猛缩,震在原地。
庄宁鸳也定住脚步,回身,直视她,却没有半点意外和疑怒,反而很平静:
“其实,你之前说的话,我一早就不是全信。你不用害怕,从开始到现在,我从来没有任何想要斥责你的想法。”
“我只是想说,幼嫁从亲,再嫁由身,你若真是遇得良人,多为自己打算,不要为了那点名头,守苦一辈子。”
郦兰心怔住了:“大嫂……”
庄宁鸳放空眼:“将军府已经没了,阿渝也已经去世许久了,妇人不为夫守节一生,不是错。你见过天底下,有几个男子,失了妻子不再续娶的?”
“我是不愿福哥儿受委屈,才一直不再嫁,可兰心,我同你说句实心话,你……别看不起我。”苦笑,缓缓道,
“其实,你大哥走之后,我心里,有过后悔,后悔不该不听爹娘的,非要守寡作抚孤节妇,此后,万般乐趣都与我无关了,当年,我也有过青春年华,如今,尽数消磨了。到现在,也就这样了。”
郦兰心微微睁大眼。
她知道,庄宁鸳和大哥许湛之间情意甚笃。
所以,她从未想过,庄宁鸳当年也会有后悔守寡的时候。
骤然惊到,迟迟说不出话来。
庄宁鸳拍了拍她的手:“总之,多为自己想想吧。”
郦兰心愣过后,露出来这宅院之后第一次笑,柔声:
“大嫂,这你还真误会了。我和那个王府熟人,真的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
“虽然我与二爷成婚是命运弄人,但,我活到现在,除了爹娘,二爷是对我最好的男人了,所以,我愿意为他守着。”
“再说了,若是再嫁,谁知道会嫁给什么人,还不如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求个安稳,已经够了。”
……
晋王府。
深夜,书房灯火通明。
暗卫疾入,躬身,将密报奉于案上。
外封赫然一“郦”字。
“她今日出门了?”宗懔冷眄下首跪地暗卫,放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砂笔,拿起案上密报。
暗卫:“是,夫人先去了承宁伯府,后又去了端王殿下的外宅。”
“见了谁?”
“夫人原本的大嫂庄氏,还有小姑许氏。”
长指轻挑,密信旋即展开,白纸墨字,赫然是今夜两处宅院中谈话的详文。
第四十三章 对她更好
手中密信共三页纸, 第一页是承宁伯府里的钉子禀来的,后两页是暗卫跟入端王防备松懈的外宅里探听得来。
宗懔漫不经心,先扫了第一张纸。
最初几句记下的是郦兰心出青萝巷的缘由, 以及和庄宁鸳见面的情状,无甚特别, 忠顺将军府被抄, 郦兰心和这个前大嫂早晚会有联系。
冷目缓移向下, 在看到“庄氏痛哭”“王府熟人”诸般字眼时, 面色也尚无变化。
然而紧接着,两个刺眼无比的小字直直扎了过来。
瞬时,额边青筋暴起。
暗卫依旧半跪堂中,垂首静候。
忽地,耳中钻进纸张揉紧的摩擦声, 以及案后,主子从喉间挤出的冷笑。
头上不自主冒出冷汗,脑袋随即埋得更低。
宗懔深吸气,闭眼将掌中被捏成一团的宣纸扔到一旁,继续看第二张密报。
这一张的墨字比上一张要小上不少,所记录的内容自然也更多。
已然拧眉,垂眼速阅。
逐渐, 戾气升腾。
光阴点滴流过,这一次,打破书房寂静的不再是携着怒气的嗤笑, 而是信纸被反手狠厉拍在案上的沉重巨响。
悍如雷霆,怒震满堂。
“去把何诚叫来!”厉声。
暗卫立刻起身:“是!”
疾速奔出书房之外,片刻不敢犹疑耽慢。
房门匆匆推开,又急急阖上。
通室灯辉, 让纸上字迹半点无余映入眼中。
顷刻间烈怒极恨烧灼五脏六腑,即便鼎炉幽升出的龙脑香气也远不足以清心怡神。
宗懔闭上眼,只略扫过一回的字却尽数浮现脑海。
“流放”、“自愿随配”、“替夫尽孝”、“野男人”、“荡-妇”……
最后是暗卫在末尾所写,“夫人似万绪寒灰、不欲争辩”。
松身,脊背重重靠往椅身,仰首望去,是金绘叠覆之平棊。
良久,抬掌捂在面上。
因焚了银炭与香鼎,书房的窗未曾全闭,秋寒萧风不时钻进来,又湮没在屋内热暖中。
……他记得,母妃去了以后,每年的秋冬,父王都会在房中焚她冷天最爱用的月麟香。
每一回,他会跟在父王身边,看着他小心做从前根本不会的精细香事。
父王还特意避开母妃的灵位,悄悄和他说过,他制香饼时,还会偷偷往月麟香里加一味返魂梅。
但他不知道妻子会不会不喜欢,所以,不敢告诉她,只能和儿子说。
宗懔逐渐长大,十几年过去,这秋冬的习惯依旧没变。
他父王最后一次点香后不久,因为战场旧疾,倒下了。
他跪在床前,握着他父王的手,看着榻上往日如苍松坚劲、似巍山挺拔的人逐渐失去清醒意识。
父王也紧紧攥着他的手,嘴里喃喃低语:
“你知不知道……我最后悔什么……?你知道吗……?”
宗懔重重点头。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从母妃离世的那一日起,父王每次醉酒、每次带他去祭奠,都会将这份深入骨髓的恨意重复。
他父王最恨的,就是当年迎娶母妃、知道母妃被家中当作四处联姻的献媚棋子之后,没有想法设法,将文安侯府赶尽杀绝。
若他心足够狠,早将文安侯府踩入泥里,那,母妃就不会因为得知生母在侯府中被磋磨早死而难产血崩。
若他心足够毒,在那庶妹前来西北王府,下人禀报于他,察觉不对劲的那一刻立即下手,将这一队人马全部枭首扔入荒原喂狼喂兽,那母妃,就还在他们身边。
他不应该只是带着妻子远走,而是应该不留余地铲除她身边所有的隐患。
至于她如何想,不甚重要。
若她心慈,瞒着就是。
就是因为他手软了,因为他太顾及妻子的心善,默许了退让,他才会失去她。
“敬儿,我儿……”回光返照之际,他父王似乎终于恢复一些意识,嘶哑唤他。
宗懔俯身到父亲的唇边。
“你记着,你……记着!”老晋王噙着恨,
“往后,若你,有了什么非得不可的人,或者东西,但凡遇到拦阻,或是有,任何隐忧,绝对不要,心慈手软……!”
“一定,一定把事,做绝!!”
……
砰然,书房大门再度推开。
何诚问讯而来,疾步入内,尚未行礼,便瞧见案后主子神态。
他侍奉多年,无人比他更清楚此时是何氛围。
行礼垂首:“殿下。”
“嗯。”宗懔扯下手,复又坐直身,目中寒意极彻,掀唇,
“老十二,把忠顺将军府的罪女,带走了,安置在外宅。”
旁的罪臣府邸,自是没什么,但提起忠顺将军府,何诚立时一个激灵。
而“老十二”,指的自然是端王了。
且方才来唤他的人,他认得,是他们殿下安在青萝巷的暗卫之一。
那么今夜的事,大抵与那位有关了。
说来,那日那位娘子从王府离开之后,他们殿下夜晚总算能勉强入睡了,白日里瞧着,都没从前那些日子那么怒躁沉郁。
但,毕竟是新欢,又还没真正得到人,一时半会儿,撤不了手也是很正常的。
心下有了计较,扬声:“是,端王殿下已经将许家三女许碧青带走,不日便迎入府中为侍妾,只不过,据说,端王殿下依旧要给予那女子侧妃的婚娶仪制,一应聘礼、住所也都与寻常侍妾大不相同。”
宗懔腕底压在案上,长指轻敲案面。
半晌,狭眸噙了寒冷笑意:“谋逆罪臣之女,当入贱籍,罚没为奴,他竟敢给谋逆罪臣之女亲王侧妃礼遇?”
何诚瞬间便听出了真意,立刻应声:
“殿下英明。臣也觉此事大不妥,殿下恩典,允准端王与罪臣亲眷行完已定婚契,本就是格外开恩,端王此番以贱为贵,分明是阳奉阴违,应当严厉申饬!”
“只是申饬?”阴鸷。
好容易爆发一回口才的何诚瞬时又愣在了当场,索性抬首,候主下令。
宗懔微垂眸:“本王记得,端王妃亦是武将名门之后。”
何诚这倒知道:“是,只不过,端王妃天生体弱,但素有行事不苟、持家有度的贤名。”
“有此贤妇,老十二却为一罪女迷失心窍,违乱法度,实是不将宗室礼训放在眼中。”冰冷沉声,
“传令,许氏女为谋逆罪臣之后,当为贱籍,怎可以侍妾之位居于亲王府邸,当贬为奴婢,劳苦侍奉,受教于王妃,以思己罪。”
“明日你亲去,携本王口谕,训诫端王,再派加急使者,将许氏身契亲自交予王妃,告知王妃,应当严厉管教罪臣之女,若有为难之处,便书信来京,本王自当为她做主。”
何诚心中一跳。几乎已经能够预见那许氏女后头的日子了。
然而上头的施令却还没完,寒音继续落下:“许长义之妻张氏、及其四子,俱流放崖州,永戍不得离开。”
“至于许长义长媳庄氏、与其幼子,”宗懔眉宇稍松一些,深眸渊黑,
“庄氏,为节妇,朝廷应予优待,念其膝下唯有一子可事孝养,着其子免于流刑。”
“然,罪臣之后,三代以内不许入仕,出狱放还后,与其母即日离京,发还母家祖籍之地,此生再不许入京畿。”
“忠顺将军府所契奴仆,全部发往京畿之外。许氏旁支,参与谋逆者,同斩,其余人等,迁籍西北,许氏祖茔坟寝,一并同往。”
尾音落定,何诚眉头紧锁,眼中震颤。
……连坟墓,也要远走。
如此一来,那位郦娘子的夫家,可就是丁点东西都没留下了。
仿佛一地薄薄尘灰,无风之时纵然能盘桓日久,等到飓风来临,也只能毫无抵抗之力,就这么被扫出京城。
寒毛卓竖,此时此刻,他忽然感知到丝缕危险。
那位娘子,日后若是知道了真相……真的会欣喜吗?
还是,恐惧万分?
宗懔掀眸,盯着案下有些僵愣的何诚,不耐:“怎么?”
何诚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主子跟前发愣,简直想找根棍子抽自己一顿:
“没!臣明白了!”
应声之后,上首的人没再下令,他便试探:“殿下,那,臣告退了?”
宗懔收回眼,看向桌上还没有翻开的第三张密报,拧眉:
“你先留下。”
何诚抿紧嘴巴,不言站定。
宗懔将第二张密报掀起,劈手掷在地上,凝神再看最后一张。
慢慢,眯起眼。
唇角冷笑再度浮现,而与之前不同,这一回,脖颈、手背,俱是筋脉突涨。
狭眸移转,站起身,而后来回踱步,从缓,到急。
何诚定眼一看,心中正要大呼不妙。
案后来回疾走的人却已猛地刹住步伐,回身,将案上物什尽数狠扫于地下!
墨汁、朱砂、奏折、笔砚……尽皆乱坠砸地,一塌糊涂。
“殿下!”何诚急忙要上前。
下一刻,撑手在案上的人却抬手示止,胸膛起伏数度,很快强自平息。
瞳中阴霾寒沉,恨不得立刻出府,把那没良心的妇人捉来拷问。
她本应当跟着婆家被抓入狱,尽管是一场伪戏,但他免了她罪却不假。
否则,她此刻还应在牢里关着候审!
她对他笑,对他柔声细语,让他记着,去和她用饭。
结果,转过头,只有一句“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若她有一丝犹疑,他尚且能谅解。
可暗卫所报,她说的可谓斩钉截铁,毫无心虚,甚至说的时候,还心情愉悦得很,在笑!
此刻这第三张纸,让他刚刚的施令仿佛都成了场笑话。
他在这为她怒为她恨,她根本不拿他当回事。
最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她不愿再嫁别的男人,就为了,给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许渝守节?
那种孬货,有何好惦念?
她进那许家,名为嫁人,实则,就是给那许渝当了三年多的贴身丫鬟,最开始,伺候他吃喝拉撒,按跷沐浴,喂饭喂药。
就是那许渝好起来,不再瘫迷,能自个儿简单活动了,大部分贴身的活儿,一千多个日夜里,不还是她来做。
更不用说,一个废人,要如何与她生儿育女,没有后嗣,难不成那许家会将此事怪在亲儿子头上?
她在婆家时,事事憋屈,处处受辱,那许渝不但护不住她,连身后之事也安排不当,只为她备下一间铺子一座宅子,教她一点书文,便值得她一生倾心,说一句世上最好了?
果真是见识粗浅的无知小家之妇,这一点蝇头小利都算不上的补偿,她也视若珍宝。
“何诚!”猛然抬首,沉喝。
正惴惴不安的何诚赶忙答应:“殿下!”
“你说,若你是她,林敬,和许渝,你选谁?”瞳中赤红,死死盯着。
何诚差一点没控制住要跌地的下巴和想要飞出来的眼珠,似哭非哭:
“……殿下,臣,这,我这……”
他又不是妇人,他怎么知道?!
“说,”寒声,“我要真心实意,你要是糊弄谄媚,就出去受军棍。”
何诚心中疾呼天要亡我,但面上只能保持哭一样的微笑,脑中飞速旋转片刻,方才磕磕绊绊:
“……殿下,若是我,大概……大概会选,温柔,体贴,看着,好说话点的。”
言中之意已然明了。
宗懔站直身,冷睨:“就算,那是个废人?就算,他家中,俱是豺狼虎豹?”
何诚挠头,干脆也不假模假式了,狠下心,直说:
“殿下!您说一千道一万,郦娘子当初没得选啊!她只能嫁给那许渝,当年,也没人帮她呀,殿下您那时还在西北呢。”
宗懔微怔住。
何诚叹了口气,说都说了,干脆说完:“殿下,那许家虽然是虎狼窝,那许渝确实对郦娘子不错,您说他是废人,可郦娘子不在意啊,她是背井离乡来的京城,遇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可不心里感动吗?”
“至于许家,那许家是许家,许渝是许渝,许家对郦娘子不好,但也不是许渝指使的啊,您也说了,他身子都半废了,护不住自个儿婆娘也多少情有可原,总之,在郦娘子那里,许渝就是对她好。”
“心肠软的女人,你对她一倍好,她就对你十倍好,更不用说,郦娘子可是和那许渝做了三年多的夫妻,三年啊,生个娃娃都能满地跑叫爹妈了!”
“殿下,您才在郦娘子那出现多久啊,满打满算一天一夜,哪比得上人家那情分。谁都会喜欢对自己更好的人啊。”
越说越来劲儿,何诚都觉得,他已经有了姜胡宝的水平。
颇颇自得的时候,一晃眼,对上主子冰冷充斥暴戾的眼神。
冷汗唰啦流下来,直接打算跪下。
“那……”上首忽来的声音打断他动作。
何诚倏地又抬起头。
只瞧见案后的主子更加焦躁,说出来一个字,又垂首覆面。
许久,才抹了把脸,低声——
“怎么,才能让她觉得,更好?”带着些许戾恨的瓮气,压重了那个“更”字。
未尽之意不言而明。
要比死掉的许渝更好。
何诚呆住了,僵直如木鸡。
没有回答,宗懔掀眸看去,怒意骤然更盛。
抄起案上残余的孤零零茶盏,猛掷过去。
茶盏碎裂在面前地上,把今夜第二次魂飞天外的何诚震醒。
“本王忘了,你至今没有娶妻,整日没事就跟一群军汉搏斗赛马,喝酒打猎,指望你,还不如指望头猪。”宗懔冷笑,心情烦躁,愈发阴鸷,
“滚出去。”
“……叫姜胡宝来。”
被巨响震回魂的何诚刚反应过来又遭遇主上毫不留情的言语攻击,顿时觉得心脏裂成七八瓣儿。
幽魂一样飘出去,想着这些年还不都是为了晋王府大业他才摒弃儿女情长,如今却换得这么一场奚落,真是悲从中来老泪横流。
他容易吗?
他不还是为了大业吗?
他当年在西北也有相好的啊!
还不是因为忙着军里的事,人姑娘才和他分道扬镳了吗?
这也能怪他吗?!
咬牙切齿,怒气冲冲闯向管事太监们的宅院。
第四十四章 怜惜之欲
在何诚破门而入的时候, 姜胡宝正躺在床上盯着帐顶。
出神、叹气、闭眼、睡不着,睁眼,再出神、再叹气, 往复循环。
这几日,他一直没怎么睡好过。
那天从主院回来之后, 他确实得了赏赐, 然而, 并没有他想的厚重, 更要命的,是自那之后,主子再也没有召见过他了。
纵是傻子,也知道,定然是那日的作为, 惹了主子不快。
到底还是他师父遭了一次难后说得对,想拍马屁一步登天那是人之常情,但伴君如伴虎,怕就怕马屁没拍成,反倒撩了虎须,与其冒这份险,还不如老老实实本分做人。
但, 大好良机放在眼前,要他咬着牙不伸手,他如何甘心。
如今被上头冷落, 他虽着急如何扭转,但也知道心太急吃不了热豆腐,无论什么时候,都得等待时机, 而在等待的过程中,要不断思考。
这几个夜晚痛定思痛,再来回倒腾先前他师父被重罚那回,心里隐约有了些底。
他那日,触怒主子的缘由,大抵两个。
一是,他们殿下极其不喜下头人自作主张。
若是这自作主张是出于将功折罪之类的缘由,那尚且可以宽恕,但若是露出任何把主子往昏君想的苗头,那就是犯了大忌了。
这极有可能就是当初他师父被重罚的真正缘故。
二来,殿下对那位郦娘子,有几分真意。
若是全然当做泄-欲玩物,当初也不会同意他献的计策,直接掳回府中便可,哪用得着废这么大的周章。
而既是有真意,自然就不喜旁的人擅做可能有害于她的事。
就算将来必有一番冲突,那也是主子和那位娘子之间的事,他人不许横插进去。
他们做下人的,出主意可以,但不能失了分寸,将事情擅自引到主子不曾预想的方向去。
不过,那日殿下进了厢房,出来时,不曾大发雷霆,反倒眉眼略有慵意,应当是与那娘子受用了一番。
否则,他姜胡宝此刻也不会依旧稳稳当当呆在副总管的位子上了。
冥思苦索的同时,为了之后有更万全的准备,他这几日还寻了不少书册,又从许多年岁颇长的妇人处取经,如今境界自认已是更上一层楼。
只是苦于无处施展。
可这两天,朝中事务繁忙,他们殿下即将受封东宫,此厢事暂收一段落,不知何时才能再……
“砰!!”
房门轰然被踹开,重震之下门框大力弹动。
姜胡宝吓得一下从床上弹起来,面露惊恐。
“姜胡宝!”何诚大喇喇走进来,仿佛踩的是自家的地,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怒,
“人呢?出来!”
姜胡宝回过神后,急吼吼披了外衣下床。
纵然平日对这莽夫有几分害怕,此刻也是怒发冲冠:
“你作甚呢?!”
大晚上的没事儿干跑他这发的哪门子疯。
何诚抬着下巴瞥见他,嗤了一声:“殿下找你!”
姜胡宝一愣,而后骤然大喜,瞬间,又转为犹疑。
带着希冀:“殿下找我,是……?”
何诚冷漠:“去了不就知道了,赶紧的。”
说完就又踩着重步出了门。
姜胡宝眼睛转了几转,赶紧整理衣衫,穿戴齐整奔向主院。
何诚带着人进书房大门时,下人们已将地上狼藉清理干净,华室肃静。
案后主上握着朱笔,这些天从白日忙政到深夜,小山般堆着的奏折已批了大半。
何诚给后头行动颇有几分鬼祟的姜胡宝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
房门闭阖。
姜胡宝战战兢兢跪下行礼:“殿下。”
上头却未立刻应声,他心里紧张,又忍不住几分期待,又焦又怕,垂首等待。
宗懔垂眸静阅,片刻后挥笔,在奏折上落定朱字,方才抬眼。
“知道为何要你过来么?”淡淡。
姜胡宝袖下的手唰地攥紧。
天晓得他们这些人,最怕的不是主子直接斥责,而是上来便发问。
知道你何罪吗?知道你为何在此吗?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夭了寿了。
姜胡宝咽了咽口水,强撑镇定,谦卑抖声:
“殿下恕罪,奴才实在愚钝无知,还请殿下明示……”
紫毫落置在蟠龙游山笔枕上,奏折收起放到一旁。
宗懔轻靠檀椅,眸瞳玄深,声寒:
“你还记得,你借着何诚,来本王这大言不惭献计时,说过些什么么?”
一股战栗从胸腔骤然散开,姜胡宝咬紧牙,脑子僵麻一瞬,随后飞速转动。
规矩不容许他保持沉默,更不允许他思索太久,只是片刻,他已经必须开口:
“奴才……奴才说,殿下,不该错过郦娘子,郦娘子与殿下,是好女配英雄……”
颤声说完,头顶没有声音。
那就不是这句。
冷汗猛地下来,赶紧继续:“奴才还说,郦娘子是重情义之人,一时半会儿,恐怕不愿放弃为先夫守节……”
依旧无言。
感觉魂都要从头顶被抽出去,姜胡宝闭紧眼:
“奴才,奴才还说,妇人甘愿与不甘愿,所差甚大,殿下若喜爱郦娘子,不如迂回行之……”
“还有,还有,殿下天人之姿,何愁郦娘子不对您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
刺骨冷笑砸了下来。
“若她是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呢。”
姜胡宝猛地打了个寒战。
终于知道关节何在。
“殿下,殿下!”赶紧抬头,面露疑惑,
“奴才虽未曾亲与郦娘子接触过,但,郦娘子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奴才自认不会看错啊。”
“奴才斗胆,不知殿下,何出此言啊?”
宗懔冷睨他,半晌,将抬手将案角皱成一团的密信掷了下去。
姜胡宝连忙扑过去接住,小心展开,眼睛飞速扫过,不敢错漏一处。
看到最后一字时,狂跳的心脏落定回肚。
心中不再慌乱,但面上还是不能太快变化的,放下手中密信,仰首急道:
“殿下,信上所言,恰恰证明郦娘子确是有情有义的良妇啊。”
“郦娘子与殿下相知时日甚短,自然还不亲近,且恕奴才斗胆,殿下与郦娘子相处之时,可曾照奴才所言,处处温缓以待?”
专门加重了“处处”两字。
宗懔眼中微闪,冷然不言。
姜胡宝底气霎时更足,状作叹息:“殿下,不是奴才不敬,同郦娘子这般于市坊中自力谋生的妇人,定是谨慎不敢踏错一步,此乃经营小本营计之人的共性,不求得富,但求安稳。”
“殿下气度仪态本就不同于常人,即便换了身份,言行之间,到底还是带着天家尊贵,但凡郦娘子机敏一些,细枝末节处总会察觉异常,殿下,恕奴才一问,郦娘子是否屡次对您起过戒心?”
话落,案后之人狭眸眯起,依旧沉默。
这便是默认了。
姜胡宝袖下手放松,面上还是皱着眉:
“殿下,人一旦起了戒心,还如何生出情意?非是殿下比不上那许渝,实是郦娘子还未曾将殿下视作可接近之人啊。”
“有道是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依奴才看,殿下必得先让郦娘子解了戒心,再以诸般好处徐徐诱之,不多时日,定能将那许渝比下去。”
宗懔冷然许久,方才微抬眉:
“……如何让她解除戒心?”
姜胡宝扬起笑,这几日苦学进益总算没白费:
“殿下,常言道,好招不怕老,殿下其实已经摸到了窍门,再用便是了。”
“殿下细想,郦娘子对您态度最好的时候,您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宗懔垂下眼。
她何时会发自本心地对他心软,对他柔惜?
无非,是他扮可怜的时候。
眼神瞬间不善阴鸷,投向下首。
姜胡宝这时却不惧了,再接再厉:“殿下,奴才知道,那日冒犯了郦娘子,为了将功折罪,这几日,奴才仔仔细细来回钻研过,发现,有些妇人,天生便有盛于旁人的怜惜之欲。”
“所遇之人越是懵懂,这类妇人便越是心软,你越是言语间不经意透露自己可怜,她越觉得你受了许多委屈,旁的人不补偿你,她就更要对你好一些,若是你为了她的事受了磋磨伤害,还同她报喜不报忧,那就更不得了,她必得心痛万分,愧疚难当,恨不能将你捧在手心弥补疼惜。由怜便生爱。”
“殿下,那许渝,不也是吃了这好处吗,他原是少年将军,却一朝受伤病弱颓倒,本应性情大变,他偏没有,还强撑着分出精神,为盲婚哑嫁过来的妻子多般筹谋,为了她与父母抗争,抗争之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如此可怜深情,怪道郦娘子念念不忘呢。”
最后一句说完,上首睥睨的视线骤然戾气暴盛。
“殿下,”瘦太监连忙谄笑换了话,“奴才胡言乱语一番,您若是觉得奴才说的不对,奴才甘愿受罚。”
“但若是殿下不弃,还愿用奴才,那,奴才不得不同您提一句,后头再与郦娘子相处,起码头两回,您绝对,绝对不能急啊。”
宗懔漫不经心敲着案面:“什么叫不能急?”
“就是,她要往东,您别硬往西,她往后退,您别往前逼,最重要的是,您得让她觉得您可怜。她要是给您做饭,您就说以前都吃的军营里伙夫分的饭,从来没人专门给您做饭,她要是给您送衣服,您就说以前衣服坏了都只能您自己补。”
“她要是问您有没有亲朋交际,您就说您小时孤僻,长大了,年纪在一等侍卫里最轻,旁的一等侍卫不太待见您,品阶低的人又怕您不愿亲近,所以,您常常形单影只……”姜胡宝口水都快说干了。
抬头望去,主子撑着额颞,盯着他,似乎饶有兴味。
“殿,殿下……”姜胡宝白毛汗都起来了。
宗懔微笑:“那要是,你的这些招数,不管用呢?”
姜胡宝睁大眼,面色霎时变幻,一口气堵在喉咙:
“这……那,那……”
没等他支支吾吾出个结果,上首的人已经摆手:
“行了,下去吧。”
瘦人影脚下打飘窜出书房大门,宗懔垂眸,静静思索。
是了,若是用了这些招数,却对她都不管用呢?
……
也罢,横竖以林敬与她相处,也算意趣十足。
已经做了,那做到底又何妨。
此番过后,他便也算是为她退让过了,为她殚精竭虑过了。
若是她真不识好歹,半点情意也不肯交予,
那就怪不得他了-
从端王外宅回来的当晚,郦兰心犯了头晕。
算算时日,她月信快来了,每回来之前,她都会有一阵身子不快。
躺下之后几乎是昏过去的,一觉睡到第二日快午时,梨绵清晨来叫过她用早饭,但她实在起不来,蒙了被子,接着睡。
日光最盛的时候,总算能清醒了,一眠好几个时辰,头也不晕了。
洗漱用过午饭,便思索着昨夜答应大嫂的事。
庄宁鸳给的钱财她已经带回来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林敬还是没有来青萝巷。
但她若是去晋王府找人,想想便觉得不好。
旁的不说,她是罪臣之家的儿媳,而如今的晋王府与东宫也无甚差异了,她能不能接近王府是一回事,就是接近了,敲门了,门房都不一定肯给她通传。
再者,许碧青昨夜说过,晋王即将受封太子,那现在的晋王府,定然是诸般事务繁忙无比,林敬也不一定有空见她。
但这样拖下去肯定不行,福哥儿身子弱,熬不了太久的。
该如何是好呢?
她若是给晋王府的门房多塞些金银,是否可行?
若是去王府,挑什么时辰好一些?
大白日是不大好去的,如今京城已经渐渐恢复生息了,她这么过去太显眼。
那就人少的清晨,或是天黑了之后,赶在夜禁之前去,或许比较好。
思忖着,又一边在绣房里做活,不知不觉,便是傍晚了。
收了线,出了绣房,梨绵正在院子里劈柴火,醒儿摘着菜,丢进装了水的木盆里洗。
郦兰心走过去,示意梨绵把斧头给她:
“剩下的我来劈,缸里的水快见底了,梨绵,你和醒儿去打几桶上来。”
梨绵擦了擦额头的汗,诶了一声,把斧头递过去,然后转身正要拉着醒儿去小井边。
转头的瞬间,余光一晃,浑身猛地僵硬。
木头偶人一样咔咔缓慢扭动脑袋,眼睛定住的一刻,喉咙尖叫迸了出来:
“娘子——!!”
郦兰心寒毛炸开,猛地抬头,眼睛倏然睁到最大,一旁的醒儿更是吓傻了,手里的菜直直砸进水盆里。
目光尽头,院里最高的那颗大树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团庞大黑影。
明显是个人,她们家院墙算是高的了,便是寻常练家子也难攀得上来。
可上头那人已经从隔壁翻过来落在了树上,她们都没发觉动静?!
天色昏暗,两个丫鬟尖叫抱成一团的瞬间,郦兰心已经冷颤着捏紧了手里的斧头,三两步冲上去。
然而刚冲到树下,头顶传来一声急呼——
“姊姊!”
郦兰心听见这声“姊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抬首看清,树上的高大人影,不是林敬又是谁。
已经快举起来的斧头哐当坠地。
眼睁睁看着他轻身跳下,落地时连多余的声响都无,轻巧得不可思议。
依旧是那抹温和微笑,走近她:“姊姊,我来了……嘶!”
“啪!”郦兰心脸色又青又白,吓得魂都丢了,控制不住一巴掌拍他手臂上。
“你,你怎么又不走门!”气得差点眼泪都出来了,邦邦又是几下打过去,
“我又不是不在家,你敲门就是了,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都吓死了!方才要是我没听清楚你喊,斧头就落你身上了!”
被打的人不敢反抗,只能笑着小心躲避。
郦兰心急火攻心,手也快,最后一下拍在他的背上,结果换来一声忍耐不住疼痛的闷哼。
男人的脸色都白了一下。
郦兰心一吓,慌忙收了手,赶紧凑近过去看他:
“怎,怎么了?是我手重了?林敬?你没事吧?”
后者却使劲摇头,退后避开她:“我,没事……”
声音都虚了几分,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郦兰心根本不信他说的,靠得近了些,结果一下瞧见他衣领里露出的裹伤布一角。
“你,你受伤了?!”顾不上别的,赶紧把他拉过来,
“这是怎么了?”
用上裹伤布,那肯定是见血了。
上过战场的将士对疼痛比常人更能忍耐几分,刚才她拍了一下,他就疼到面色苍白,冷汗直流,必然是不轻的伤。
郦兰心焦急:“别在这站着了,我扶你进去,我刚刚打你那一下,会不会伤口裂开了,你身上还带着金疮药吗?”
林敬却抬眼看了一下她后方,然后低着头不说话。
郦兰心眉头一跳,回过头,梨绵和醒儿站在一处,睁着眼瞪向这边。
更加头疼,她摇了摇头,朝两个丫头扬声:
“你们先去把饭做上,我等会儿过来。”
梨绵张口刚想说什么,立刻被自家娘子严肃的眼神逼回来。
恨恨泄了口气,拉着醒儿去了厨房。
郦兰心回头,和面前脸色煞白的人对上眼,有些歉疚地扯起笑,扶他去了堂屋。
让他坐下之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忧声:
“……把衣裳解开,我看看。”
反正一早也看过了,再看多少遍都一样。
林敬却抿着唇,摇头:“姊姊,我真的没事,来之前刚换过药的,现在拆了,反而不好。”
听他这么说,郦兰心眼中闪动,便作罢了。
“你这是怎么受的伤,京里已经没战事了啊。”这种时候哪还先顾得着求他帮忙的事,她心里担忧骤升,也坐下来,
“你,是不是在王府里,被……”
话没说完,但她知道面前的人听得懂。
既是没有战乱,身为王府亲卫,却还受了背上重伤,最大可能,是被罚了。
她从前在将军府里的时候,许渝和她说过,军里,鞭刑和棍刑最是常见。
晋王领兵入京,晋王帐下兵卫自然守的是军规。
她的话问完,对面的人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
“姊姊,你托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我一直没过来,让你等着急了吧,我同你说,现在,忠顺将军府里的女眷……”
“你别打岔!”郦兰心声音倏然疾了些,眉心蹙紧,
“究竟是怎么了?”
若是刚刚,她心里疑虑还没那么重,可现在他强行扭转话题,避而不谈,眼神还躲闪,她心里忽然冒出的一个想法便克制不住了。
“你是不是因为被罚了才受的伤?”她紧紧盯着他。
男人垂下眼,沉默。
郦兰心呼吸急促了些,颤声:“是不是,因为我的事?”
“不是!”这回他倒是立刻大声起来,
“不是,姊姊,我是没当好值——”
后头的话,在触到她愧疚伤悲神色时猛地顿在喉间,久久不能言语。
如此反应,还有什么不清楚。
郦兰心只觉得胸中闷得发紧。
看着对面因为背伤面色发白的人,唇瓣蠕动许久,只蹦的出来一句:
“对不起……”
眼眶顿时红了,思绪触及寝房柜子最深处,庄宁鸳给她带回来的银票时,更是五味杂陈,难以呼吸。
先前,林敬帮她摆脱了牢狱,她就下意识觉得,让他再去打听许家的事,也是小事一桩。
但她从来没想过,林敬可以帮她,是因为她确实没有大罪,不住在将军府里,出门守寡八年之久,和谋逆扯不上什么关系。
可打听许家其他人的事,就不一样了,许家,是助陈王谋逆的重要角色,她的公爹许长义,如今,是逆贼。
林敬不过是王府亲卫,四处探问谋逆之人的消息,已然犯忌。
都是为了她,他才受这场伤的。
可他受了伤后,却连疗养都来不及,因为怕她等得着急,立刻就跑过来给她报信。
她欠的他的,已经还不清了。
庄宁鸳给她的那箱银票,她此刻拿出来,都像是对面前人的一种侮辱。
“林敬……你……”她现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想问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还想问他,是不是还受了别的罚。
但是嘴巴偏在此时不争气地说不出话,急得她眼泪都滑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人看起来却比她还慌,手忙脚乱得什么都忘了,抬手就给她脸上擦泪:
“姊姊,姊姊你别哭,我真的没事!”
“你别担心,就是几道鞭子罢了,我当年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呢,不照样没事。而且是我义兄先发现的,罚我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口,这事儿没捅到王爷那里,我又没降职,这点伤过几日也就好了,真的不打紧。”
灼热长指抹着她柔软脸颊,和她遮面的十指胡乱缠叠在一起。
此刻她愧疚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听见他说的强行安慰话语,更是心里难受。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去冒险的……对不起阿敬……”眼泪汹涌模糊了视线,垂着脑袋。
也错过了面前人骤然没了痛意的面色,以及微勾的唇角。
“没关系,”他温柔低声,“我皮糙肉厚的,这些算什么,只要能帮上姊姊就好。”
“真的一点都不痛的。”
第四十五章 哪里不对
屋里低泣声好半晌方才停歇, 柔软帕子轻覆在面上,擦拭着她的泪水。
郦兰心回过神来,红着眼抬首, 便见真正受伤的人此刻顾不上自己,反而还得慌乱来给她递帕子, 费口舌安慰她, 顿时愧疚之余又更加尴尬。
把帕子捏在手心, 赶紧自个儿擦干净脸。
对面的人还比她小上好几岁呢, 为她受了刑罚尚且不哭不闹,她却在这哭得稀里哗啦的,好似比人家还委屈,真是半点没有年长者的样子。
看见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林敬笑起来:
“姊姊, 挨打的是我,我都没说痛,你哭什么呀。”
郦兰心抹眼泪的间隙瞪他一眼,微哑着声:
“……鞭刑啊,怎么可能不痛?”
撤下帕子,忧深望他:“早知道这事会让你受罚,我就不该让你去做, 你也是,知道危险,应当先顾着你自己啊, 还管我做什么。”
“你,你怎么这么傻?”和面前人温亮瞳眸对上,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他此刻和她在桌旁对坐着,膝头之间只隔着两步这样的距离。
若从后望来, 他的身躯全然足以将她彻底遮覆。
蒙在他幽然投下的灰影中,郦兰心有些发愣。
她为他擦过身,见过他肌体上沟壑纵横,劲健虬结,端说这身躯,在世间男子里也是最顶尖的了。
明明已经是个挺拔英武,鼎立天地的男人。
然而再向上移,俊美面容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强势,反而温和纯暖。
她甚至都觉得,他太笨,太懵懂。
这世上,如他一样,真的践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到如此地步的,恐怕提着灯笼走遍州府山川,都难再找。
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是因为他无父无母,自小就被培养作与死士无异的亲卫,而后一直在军里跟着征战,从不入市井的缘故吗?
他知不知道,若她是个真有坏心的人,他这样毫不保留,她大抵能将他榨得什么都不剩?
但他自己还一点不觉得,就会冲着她笑:
“姊姊,答应过的事就要做,所以,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郦兰心看着他这副仿佛把“我很好骗快来骗我”写在脑门儿上的样子,真是又无奈又头疼。
愁得甚至都有些想发笑了,叹气:“你,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你就没被骗过东西?”深切怀疑。
林敬好似思索了一番,摇头:“没有啊,义兄和王爷不会骗我东西。”
“那别人呢?你就没有朋友?”忧虑。
这回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情绪明显低落了些:
“小时候,有几个,后来,都死在战场上了,来京城之后,王爷提拔我做一等侍卫,别的一等侍卫都比我年长,也都成家了,我也不大融得进去,下头的人吧,又有点怕我,所以……”
笑容略微染上了丝许苦涩和勉强,似乎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其实不怎么受欢迎的事实,青涩抹了抹鼻尖。
郦兰心眉心蹙得极紧,心脏闷闷地扑通。
方才及冠,无父无母,甚至没有亲近的朋伴。
难怪性情还像个孩子一样。
凝望着,余光瞧见他鬓边因为翻墙爬树杂乱散下的一缕发,抬手,给他挽回原处。
她做这动作时,连他皮肤也没碰到,但他却忽地发愣起来。
瞳仁微缩,眼睛缓慢眨动。
郦兰心就这么沉默瞧他,眼见着他怔呆好一会儿,又弯着眼冲她笑。
忍住再次低头叹气的冲动,唇角也扯起笑,柔声:
“以后,若是他们不带你一块,你没地方去,就过来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真的?”也许是清晰察觉到了她的亲近,他的精神都好了许多,兴冲冲,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姊姊,那,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怕我了?其实,回去之后,义兄说我了,说我突然要认你作家里人,换作旁人,早就把我打出门了。”赧然讪笑。
郦兰心心里温软:“我怕你做什么,你又不吃人。”
“再说,你都叫我姊姊了,那这里也算你半个家,我当然不会把你扫出家门呀。”轻笑。
也罢了,一个心性还没长大,只是外表唬人的年轻人。
傻傻笨笨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只是想求一份温情。
她认了这个弟弟又怎样呢,他为了她挨鞭子挨罚,一句怨言都没有,本就是她欠他的。
她的话音落下,对面的人笑容明显深了许多,眼瞳却由明亮,转作渊沉。
心满意足后,他开口:“对了,我都还没说正事呢,昨日,我已经打听到殿下要怎么处置忠顺将军府的人了。”
郦兰心却不着急:“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我公爹判了斩刑,婆母要去流放,大嫂如今刚出牢狱……”
“不是,姊姊,你听我说完,这两日出了大事,殿下打算严惩忠顺将军府。”出声打断。
郦兰心周身猛地一颤,睁大眼:“……什么大事?”
严惩忠顺将军府?
都斩首、流放、抄家了。
还能怎么严惩?
还要诛九族不成?
不是说,京里大乱百废待兴,朝廷不会在此时兴株连的吗。
林敬看出她着急恐慌,紧忙先给她喂了剂安神药:
“姊姊放心,和你无关。”
而后问:“姊姊,许家是不是有个女儿,行三的,和端王殿下定了婚约?”
郦兰心的紧张没有因为第一句话消散,毕竟福哥儿还在牢里等着救命,许家任何纰漏,都有可能连累到这孩子。
福哥儿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也抱过的。
那是个有礼乖巧的好孩子,还牙牙学语时,就甜津津唤她“婶娘”,逢年过节,都给她磕头拜礼。
论私心,她也不想这个长到十岁,却因为天生不足连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小侄子,就这么病死在不见天日的牢里,连亲娘的面都见不到。
“是,那是我小姑,家里行三,叫碧青的,先前定下要做端王殿下的侧妃。”立刻回答。
林敬颔首:“那就是了。”
声音沉肃了些:“姊姊,你知不知道,逆贼之女,本应要贬为官奴的,是端王亲自求情,我们殿下才特意开恩,让此女依旧能入端王府后宅,只是,不可能再让她做侧妃。”
“但端王阳奉阴违,竟然暗中打算以侧妃礼遇迎娶许氏,还为了许氏,四处寻人,图谋为逆贼求情宽恕,被我们殿下得知,下令责惩,端王被当众申饬,很快就会被罚回封地,许氏女也入了贱籍,交由端王妃严教,在封地内劳苦作役,反思己罪。”
郦兰心:“那,这和许家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林敬面色冷下来:“自京中清算逆党以来,如端王这样为私情图谋枉法的人比比皆是,殿下要拿端王和许家杀鸡儆猴,如今令旨还未发,我先来同你说一声。”
“许长义和许氏参与谋逆的人入冬前行斩刑,张氏和许长义四子永流崖州,许家旁支全部迁籍西北,许家的仆人,亲近者处罪,旁的也要发配京畿之外。”
郦兰心手倏地捏紧,眼眸震颤:“那,我大嫂庄氏和她的儿子……”
“放心吧,不是死罪,不日就会放出牢狱了,只是也不能留在京里,庄氏之子三代内不许入仕,与母一同回往祖籍之地,再不许入京。”肃声落定。
他的话说完,郦兰心的脸色几经变幻,头脑也混沌难当。
她公爹斩刑必死无疑,这便不用说了。
婆母和四弟许澄,永远流放崖州?
崖州,海上岛地。
京城与崖州相隔数千里,张氏和许澄养尊处优,许澄年轻,或许能撑到流放之地,可张氏,大约会死在路上。
许碧青生性桀骜,做侧妃她尚且不愿意,如今贬为奴仆,那端王妃知道端王为了她犯了未来新帝的忌讳,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她,端王受了一番申饬,哪还有胆继续阳奉阴违,除非他不要脑袋了,就是要和新君对着干。
如此一来,许碧青真就是无翻身之地了。
而庄宁鸳和福哥儿,万幸应当是保住了性命,可却也要出京,还再不能回来?
许家的旁支、奴仆,也都要远迁西北?
手不自觉颤抖了些,倏地毛骨悚然。
这么一来,将军府在这京里唯一一点有直接关联的痕迹,
就只剩她了?
猛然抬首,唇瓣颤动:“那……我呢?旁支都走了,奴仆也走了,我不用出京吗?”
“是。”他点头。
郦兰心吸了口气,眼瞳晃抖。
诡异、古怪,再度涌上心头。
这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吧。
为什么她觉得,晋王府,好像对她格外地宽容?
手掌权柄的大统领,意外的好说话,负责审讯的刑部官吏,也毫无凶厉严苛态度,她不过一个白身民妇,在晋王府歇息,住的是女官们的厢房,来照料她的小婢子也十分殷勤。
去王府游了半日,她就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现在,和许家有关的人,全都被赶出了京,就连奴仆都不例外,可唯独她,哪也不用去?
为什么?
眼神移到面前担忧望着她的人脸上,眉心紧紧、深深,拧起。
全是因为林敬?
不,若是他有如此大的本事,怎还会受一场重罚。
可这天底下,能在逆案里独独免去她罪责的,除了深宫养病的老皇帝,唯晋王本人而已。
可是她与那晋王,毫无瓜葛啊。
她连他面都不曾见过,也就是从前闹市,她遥遥望见过一个背影。
晋王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陌生臣妇做这些。
她算什么,一介草民而已,就算她站在这位未来新君的跟前,他也只会不屑一顾吧。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惊疑忧郁间,胸膛起伏,眼神摇摆不定。
对面自上而下凝锁她的视线逐渐变深,倏地抬起小臂,掌心轻易捏握住她两侧肩头。
在她因着手掌炽热温度猛然回神的一瞬,又疾速撤手。
“姊姊,”极度忧心,“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
郦兰心呼吸急促几下,终还是问了:
“阿敬,为什么,我不用跟着一起走呢?”
“虽然,我离开许家守寡了几年,可是,明面上,我还是许家的儿媳啊。”
“不,”林敬却斩钉截铁般阻了她的话,极为沉正,
“姊姊,你已经不是许家的儿媳了,你没有养育许家子嗣,户籍也不落在许家,你只是和许家有关联,却不是许家的人。”
郦兰心却猛地摇头,不认可他的说法:“我如何不是许家的儿媳呢,我毕竟嫁了许家人呀。”
“不瞒你说,我本还打算,这两日去给你姐夫迁坟呢。”
忧叹着,对面,忽地久久没了声音。
蹙着眉抬头,定睛,却见面前的人古怪得很。
盯着她,似笑非笑。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眼神本也不大好,但她好像看见他下颌处绷紧又放松,咬着牙似的。
实在不知道怎么了,担忧:“阿敬,你怎么了?”
良久,对面的人闭了闭眼,似乎忍耐着什么,随后掀唇,吐出的字却有些冷冰冰:
“哦,没事,是我忘了告诉姊姊一桩要紧事。”
“我们殿下已经下了令,要把许家的坟寝祖茔全部随迁西北。”
“姊姊,这下你不用伤神,给……许二,迁坟的事了。”淡笑,直视她难以置信的震惊眼神。
第四十六章 只是碍眼
“祖茔, 都要迁去西北?”郦兰心简直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话。
手叠在一起,攥得更紧,近乎发白。
喉间不自觉发涩, 此刻真正意识到何为雷霆君恩。
连坟墓都不准留下,这已经不只是要惩许家谋逆之罪, 而是意在将许家往后数代复起兴旺的路都给绝了。
她甚至觉得, 若不是天下道义所难容, 对于那位传闻杀伐果决的晋王殿下而言, 将谋逆罪臣极刑处死再全部挫骨扬灰,也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
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原本还淡然的林敬拧了眉:“姊姊?”
见她惧怕不语,他沉声解释:“姊姊可曾想过,许家剩余的血脉都迁籍西北了, 祖茔坟寝若留在京城,将来何人照料?”
“难不成,俱由姊姊来做?”眉宇间极速逝过一丝不悦,
“即便姊姊同意,许家人也不肯吧。”
听见这话,郦兰心一怔,抬起头。
他这话听起来, 竟颇为有理,一时间,她居然无言以对。
可提起剩余许家人都被发往西北, 独她留下,骤然被打断的惊疑又浮上心头。
许家迁坟的事已成定局,她改变不了上头的旨意,但她自己的事, 却不得不留心。
急忙望着他,忧心:“方才我问你,为何独我不用出京,你还没回答我呢。”
“这不对啊,阿敬,是你单独去求情了吗?可你也没说过呀……那不然,是为什么呢?这真的太奇怪了……”越说,越不安。
林敬低声打断她:“姊姊,我说了,是因为你不算是许家中人。”
“姊姊,许家旁支也有夫死无子改嫁他府的妇人,同样没被牵连,若你大嫂庄氏没有生下许家之子,丈夫死后立刻改嫁,这场祸事也连累不到她,同理,你自然也无事。”有理有据。
微笑着:“若是姊姊也同你大嫂那般生了许家的子嗣,那事情,可就不能这么办了。”
他的声音低而沉稳,像是掺了什么安魂药似的,听在耳朵里,让人信服。
条理清晰,又有旁人作例,郦兰心眼睫轻动,思索了片刻,颔首。
……仔细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有理。
思绪移转着,忽地一定。
“对了!”她一醒神,倏然站起身,他不提她大嫂,她都给忘了,
“你在这坐着,等我一会儿,啊。”
宗懔眉心微蹙,下意识抬手。
但女子软袖袖角只轻从他掌心划过,便跟着主人荡摆出了门外。
视线跟着,直到她影子也消失,长指微动,收回掌心。
郦兰心叮嘱他之后,快步出了堂屋。
进了寝房里,搬开厚重叠放的衣被,最底下,是两个黑木盒子。
郦兰心拿起右边的这个,将东西归置好,又走回堂屋。
路过院子的时候,见到厨房炊烟已经冒着了。
收眼回来,小心抱着箱子继续走,到了堂屋门前,抬眸正要踩进门槛,忽地一顿。
家里的堂屋并不宽敞,只简单放了桌椅茶具摆件,论装饰,只有她在正中桌几上摆了一个长颈圆身的粗瓷瓶,瓶里插上几枝院墙角开的野花。
此时背对着她,用指尖漫不经心抚弄着左下侧花枝的男人,与这逼仄窄小之地格格不入到了极致。
她此刻才仔细打量他今日的穿着,或许是晋王府一等亲卫地位超然的缘故,他的常服,都比寻常兵丁的武服气派得多。
银蟒玄袍,腰间玉带垂绦挂佩,从后望去,身量高大,宽肩猿臂蜂腰,偏首略露的侧颜已瞧得见眉弓深邃,锐眸薄唇,面色冷淡。
鬼使神差,郦兰心愣住了。
她常年刺绣,眼力本比常人弱一些的,如今不知怎的,好像看得格外清楚。
眼睛眨动愈发缓慢,怔怔间,心中忽地扑通一跳。
眉心微蹙。
……为什么,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点熟悉呢?
出神间,屋中人敏锐,觉察她的到来,回首,扬起笑:
“姊姊。”
郦兰心倏地惊回神,不免有些慌乱。
“哦,我取东西来了……啊!”急着抬步进去,脚下不注意,猛然被门槛一绊。
身体踉跄,下意识要朝旁边倒去以免坠地,腰后疾环上一只坚硬长臂,侧腰处,又有另一只大掌稳压着。
倏一使力,轻而易举将她抱着带入门中。
就像只榻上被随意摆弄的软枕,轻飘飘就被人擒抱起来。
双脚复又落地的时候,郦兰心脑袋都还有些空白。
差点摔倒还在晃神,身子侧贴在男人怀中,灼热使神思愈昏两分。
腰后下处的掌像烙铁,炽然紧捺着,几乎要透过裙裳,印按在她皮肉上,烫得她背脊窜上一股颤麻。
幽绵香气和男子灼息瞬间搅弄在一处,难舍难分。
男女躯体本就相异极大,极度不同的软、硬、凉、热,骤然贴合交融,生出灵肉震荡、迷魂乱息。
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救她免于摔伤的人先一步放开了她。
极有分寸地退到两步外,惊忧:
“姊姊!你没事吧?可曾伤到哪儿?”
郦兰心深喘着气,抬头,看见眼前的林敬,他似乎也被吓了一大跳,此刻正呼吸急促。
“我,我没事。”赶紧摇头,有些赧然。
今日她先是哭哭啼啼,现下又冒冒失失,净闹笑话了。
林敬却依旧皱眉盯着她,看起来并不放心:“姊姊,快坐下,脚上有没有哪痛?”
“真的没事,”郦兰心原地蹦了两下,确认无虞,笑着走到桌边,
“还多亏你在,否则我肯定要摔这一跤了。”
男人无奈跟在后头:“姊姊,拿着东西可该当心,真伤着可怎么好。”
“我知道,知道。”郦兰心随口附和,把箱子放到桌上,“阿敬,你过来,坐。”
林敬听话坐下,看她。
郦兰心手按着桌上的小木箱,垂眼思忖了片刻,诚实开了口:
“阿敬,其实昨夜我去见了我大嫂一面,当时我大嫂刚从牢里出来没多久,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子却还关在狱中,那孩子才十岁,天生体弱,我大嫂打听到他在牢里病了,焦急万分,我,我就说了,我在晋王府认识个熟人。”
林敬面色没有变化,只是盯着她,似乎并不在意。
“不过你放心,我没说你是谁!”郦兰心赶忙强调,然后继续说,
“是这样,我大嫂知道之后,就托我,能不能想办法打听孩子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本来我是打算你来了和你商量这事儿,但现在,也用不着了。”
说着,把箱子往他那处一推:
“这里是我大嫂专门给的银票和田契,你是受了伤才带回消息,这些东西,你拿着,你先前还给我找了粮食,等我把铺子再开起来,就……”
“姊姊,”对面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抬手,把桌上小箱推回她面前。
“这个,我不要。”斩钉截铁。
“阿敬……”
抬眸,惊见他面色沉肃,极其认真:
“姊姊,我是为了你才去做这件事的,和你大嫂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会拿外人的东西。”
郦兰心一愣。
“至于粮食,姊姊,我说了,我以后要常来蹭饭的。”说这句时,他又恢复了温和笑容,
“姊姊,我的胃口可比你想的要大。”
他拒绝的态度极其明确,不容置否,郦兰心只看着他方才的眼神,就知道他肯定是不会拿庄宁鸳的银钱的。
而他后头的话,让她无奈垂首轻笑。
“你再能吃,还能把我家里的东西都吃了不成?”嗔他一眼。
宗懔微笑:“那可说不准,姊姊,你还不了解我。”
郦兰心懒得继续和他胡说八道,泄出口气,看着那小箱:
“也罢,我拿回去还给她。”
而且,若是许家的坟寝都要迁去西北,那给许渝迁坟的事,也用不着了,那笔迁坟的银钱,也要一并还给庄宁鸳。
说是替大哥许湛尽心意,但许家的财产都抄没了,这笔钱,自然是从庄宁鸳嫁妆钱里出的。
许渝的坟寝要跟着许氏旁支去西北,那她,当然不能拿这笔钱了。
思及此处,眉心染上郁色。
许渝,二爷。
他是她的夫,可他的坟寝,却不在她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
往后每年清明,难道她只能远赴西北吗?
还是放弃京中一切,跟着去西北?
这个念头冒出来,又立刻被她否掉。
且不说,西北之遥路途艰辛,就说她和许氏旁支的关系,就是一大麻烦。
最重要的是,要她抛了京中辛苦经营的所有,带着两个丫头去一个陌生苦寒之地守灵。
算是她卑劣吧,她真的不想,真的害怕。
可是,日后每年清明,她就不祭拜许渝了吗。
脑中思绪飞转,最后化作三个字——衣冠冢。
是了,她可以为许渝立一个衣冠冢,她留着他生前贴身穿过的衣物还有发冠的。
不过,得仔细找可靠的仵工和风水先生……
“姊姊?”沉声倏然唤回她神智。
“啊?”惊抬头,发丝坠擦过腻白软颈。
宗懔眯起眼:“……姊姊,你今日怎么总是发愣。”
“哦,我在想事儿呢。”郦兰心不好意思笑笑。
“在想什么?”视线锁着她。
郦兰心抿了抿唇:“我在想,什么时候去承宁伯府,把东西还给我大嫂。”
她昨夜去承宁伯府是乘的马车,伯府离青萝巷,用走的可要费些腿脚,不知道外头车坊开了不曾,她去租辆牛车,来回更快些。
宗懔垂眸一瞬,轻声:“原来如此。”
郦兰心张口,刚要说话,屋外廊上,噔噔噔的脚步声蹦进耳朵里。
她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
下一秒,醒儿的脑袋从门边冒出来:“娘子!”
小丫头眼睛一偏,瞧见桌旁坐着的另一个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声音都低了点:
“娘子,饭,饭好了。”
郦兰心看她这反应,立马又回头望了身后林敬一眼,见他表情果然有几分不自在。
“醒儿,”对门边小丫头说,“这是林敬,你和梨绵叫他林大哥就行了,以后他还会常来我们家。”
“啊?”醒儿吓得瞠目,结结巴巴,“常,常来……?”
郦兰心微皱着眉,快速起身挡住身后林敬的视线,对醒儿飞快使眼色:
“是,常来,你去和梨绵说一声。”
醒儿僵着转身,推出堂屋门口后小跑回厨房,很快,梨绵的尖呼尾音飘了过来。
郦兰心摆脱了发晕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疼了。
回身,向下望去,对上一双试图隐匿委屈的眼睛。
“阿敬……”她是不愿见到他这样的。
“姊姊,”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那我之后,还能来吗?”
“当然能来!我说了让你过来,你只管过来就是了,”连忙安慰,柔声,
“你别介意,我们家里常年没有生人,梨绵和醒儿她们才会害怕,不是故意针对你,我会去和她们说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话说完,见他还有些惴惴的模样,郦兰心心里更难受,扯起笑:
“好了,你放心,我说过之后,她们肯定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不要怕。”
“我们先去吃饭吧,你今天还没用晚膳吧?”温柔转移话题。
但林敬垂首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不了姊姊,我下回再来吧,免得你们吃的也不舒服。”
郦兰心顿时着急了:“阿敬,你说什么呢,别这样……”
男人却依旧没有留下的意思,站起身,但低头看她时还是微笑的,温沉低语:
“没事的姊姊,我下回再来也一样,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对吧?”
郦兰心觉得,林敬说话有时候总给她一种似有若无的怪异感,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现下也顾不上想这些,忧心望他:“话是这么说……可是你真的不留下吗?”
“真的不了,我早些回去,明早轮到我上值。”他笑着说,
“一顿饭而已,姊姊要是心疼我,下回我过来,多给我做些好菜就是了。”
郦兰心无奈地笑:“好,下回你过来,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带着他出了堂屋往大门走。
路过厨房时,郦兰心快速回头,朝眼巴巴瞪过来的两个丫头皱了皱鼻,然后才继续往前。
熟练把门闩拔起来,看着他出了门。
“阿敬,”不忘了叮嘱,愁得要命,
“下回过来,记得要走门,别再翻墙了,啊。”
又不是做贼,这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林敬被她惆怅的样子弄得一愣,而后忽地低笑起来,点头:
“好,我下回过来,一定走门。”
说罢,忽地想起什么,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块东西。
“姊姊,这个给你。”朝她递过去。
郦兰心不明所以,把东西接过来,低头一看,是一块铜制鎏金的令牌。
“姊姊,我已经和门房打过招呼了,若你有事要找我,拿着这个到王府去,他们就会来告知我。”低声解释。
郦兰心手里握着这枚铜令,觉得手心发热,
抬眸,对上他带笑的狭眸。
“好,我晓得了。”柔声。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巷尾,方才转身会去,落下门闩,上锁。
进了院子里,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两个丫鬟一大一小,瞪着眼睛看她。
郦兰心抬手扶了扶额,关上屋门,深呼吸,坐下。
抬头正了神色:“下回,他再过来,你们可不能这样了。”
“我和你们说了,他帮了我很多,我那晚给他喂的那碗药,根本还不清,人家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不能寒人家的心。”
梨绵不满:“娘子!可你看他,哪像个正经人,哪家好人不爱走门爱爬墙的啊?”
郦兰心偏开眼:“……他以后会走门的。”
“关键在走不走门儿吗?”梨绵瞪大眼睛,
“关键在,他很可疑啊!”
“够了。”郦兰心打断她,叹了口气,认真说,
“我和你们说了吧,他今日过来,是因为他帮我打听到了将军府的事,本应是我带着金银去求他,求他打听福哥儿的消息,可他却不声不响把事办了,还一分钱不要,为了这事儿,还受了刑。”
“而且要不是他,我们三个能这么快脱身吗,我们现在吃的东西都是人家给的!你们说,人家对咱们这么好,我们再驱他赶他,那成什么了?”严肃。
两个丫头低下头,看着桌上丰盛饭菜,连梨绵也说不出话了。
郦兰心下了最后通牒:“你们要是还叫我一声娘子,就不许再对恩人这副样子,下回他过来,你们怕他,离远点就是了。”
“但我说了,他不是坏人,若是心怀鬼胎,他图什么,我们是有钱给人家还是有地给人家,他是晋王府的亲卫,前程比我们大多了,我们寡妇穷门户,有什么好给人家骗的。”
梨绵悄悄抬眼,打量了对面,赤暖烛亮下都白得发光、身软肌腻的自家娘子,心里哐哐哐响着警锣。
郦兰心一转头,看见她那眼神,立刻就知道她脑袋里想什么。
“嘶”了一声,抬手就弹了她脑门儿一下。
“诶呀!”梨绵捂着额头。
郦兰心瞪着她:“上回我说什么都忘了?我比他大多少?王府中人,又受上头器重,什么美人没见过?而且你们知不知道,晋王基本就是未来新君了,林敬是晋王心腹,将来封官荣祖,自然会与适配的女子定亲,他认我是作姊姊,认真的。”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人家没那么龌龊。”
梨绵气呼呼地撇嘴,撤下手,瓮声瓮气:“……知道了。”
“下回他再过来……”郦兰心盯着两丫头,幽幽。
“下回姓林的再过来,我带着醒儿躲屋里就是了!”梨绵哼哼。
郦兰心头疼:“你……都说了,要叫他林大哥。”
“我才不叫呢,”这一点上完全不肯退步,梨绵拿起碗筷,
“娘子,这您可别逼我了,我实在叫不出口,而且,您没发觉,他根本不怎么理我和醒儿吗,就只顾着看您,我和醒儿叫不叫他,他才不在乎呢。”
劝不动这犟丫头,郦兰心也拿起木箸,转过头,却看见一旁的醒儿还在木着脸发愣。
方才发觉,向来活泼爱闹的小丫头,饭桌上竟然一句话没说。
而且上一回,谈到林敬,醒儿也是一副呆呆愣愣的反应。
察觉到不对劲,郦兰心皱着眉,把筷子放回原处:
“醒儿。”
醒儿猛地一惊,抬头:“啊?”
郦兰心盯着她:“醒儿,你怎么了?”
“没,没事啊,”醒儿慌忙摇头,“我饿了……”
正要拿起筷子,被一只柔软的手压下。
抬眼,对上自家娘子忧虑的眼。
“醒儿,到底怎么了?”郦兰心加重语气,又再放轻声,
“你是不是,也对林敬有意见?还是怕他?”
“没关系的,怕就说出来,没事的,你年纪小,不常见外人,很正常。”握紧她小手。
醒儿眼珠慌忙转了好几下,忽地变了表情,但不是恐惧,而是惊疑。
凑近了郦兰心,用最低最低的气声说:
“娘子,我,我觉得林敬,真的有的奇怪。”
“就是,就是那天,他不是和一个统领站在一起吗,我总觉得,那个统领和他,怎么说呢,他一点都不怕那个统领,就好像他才是做主的人一样。”醒儿回抓郦兰心的手,低低颤颤,
“而且,可能是我多想了吧,我总觉得,那个来接他的统领,有点眼熟。”
醒儿抖着气声说完,郦兰心也深皱了眉,同样压低声:
“眼熟?”
醒儿猛地点脑袋,小小声:“可是,我又想不起来。”
“他正对看我们的时候,也不觉得,可是他和林敬侧着的时候吧,我就真的好像在哪儿看见过似的。”皱着脸。
小丫头窃窃说着,郦兰心的眉心却逐渐蹙深。
眼熟。
两个字,像是一根细针,扎进脑海。
那日在门前,晋王府之人的面容再度浮现。
林敬,她肯定,她确实是没见过他的。
而那个大统领何诚。
眼睫飞速颤动。
醒儿不说,她还没感觉。
可是今日这么忽地一提,她怎么好像,也觉得那个何大统领,有点面熟呢。
她见过他吗?
不应该啊,那日他站在她跟前,她真不记得认真见过这么个人。
但是,确确实实,她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像是在哪里碰见过。
难道,是因为这个大统领面容比较从众?
醒儿见她也发呆,急急凑得更近:
“娘子,娘子您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
这回,郦兰心缓缓点了头。
“那个何大统领,确实有点……但是我想来想去,也真想不起来。”和小丫头对视,
“或许是我们俩想错了呢,你梨绵姐姐就没这么觉得。”
醒儿挠了挠头,抿着嘴,乖乖坐回原位。
梨绵被晾在一边,已经忍不住急吼吼地凑过来:“什么呀?你们在说什么?”
郦兰心抬手,指尖压着她额头,轻轻给她推回去:
“没什么,吃饭。”
……
走出青萝巷,转弯,王侯四驾车马静候,亲卫重围,持刀静默。
阴影拉长缩放,主子身影现于眼前时,齐齐分列。
宗懔面无表情,镇步走过。
“殿下。”姜胡宝谄笑迎上来,“奴才恭迎殿下回府。”
宗懔目不旁视,本欲径直走过,倏地,顿了身。
“殿下?”姜胡宝察言观色,立时凑上去。
宗懔冷瞥他:“你之前查过她,她身边那两个丫鬟,也查仔细了么?”
姜胡宝恭敬:“回禀殿下,自是查仔细了的。娘子身边两个丫鬟,大的叫梨绵,原是将军府里的家生子,但是爹妈已经都没了,娘子入许府后,由那许渝寻来给娘子作贴身使唤。小的叫醒儿,是娘子从人牙子处买来……”
“那个大的,是许渝给她的。”眸光沉寒,冷冷重复。
姜胡宝一凛:“是,是许渝给娘子的,而且,娘子对这个大丫鬟也颇为看重,视作亲妹,早便为她脱了奴籍,出将军府时,是这丫鬟自愿跟随娘子侍奉。”
“殿下,这奴婢是否有不妥?要奴才们……”未尽之意不必说清。
宗懔漠然,狭眸缓慢开阖两回,掀唇:“暂时不必,倒是个忠心的。”
只是,碍眼。
但总有一日,她身边,有关那个死人的东西,他会想法子一一清干净。
“既然她看重,又伺候她惯了,就先留着吧。”话落定,抬靴踩上马杌。
“让暗卫盯紧点,她这两日会去找庄氏。”沉声吩咐另一侧的亲卫。
“是。”
第四十七章 杀鸡儆猴
翌日天大亮, 郦兰心便带好帷帽出了门,留下梨绵和醒儿看家。
这是她兵乱后第一回 白日独自出门,虽然林敬提过京城里已经平安了, 但大乱之后必滋贼盗,还是小心为好。
越往巷子外走, 人息活动的声响丝丝钻进耳窍, 逐渐清晰。
缓探出巷子拐角, 一眼望去, 街道上寥寥行人来往,挑担推车、赶牛驱马的也能见到,虽不如往日那般多,但已然清扫了冷清空寂之态。
心中悒悒消解了大半,提快步子向外走。
手里挎着老破的竹编菜篮, 篮子上用起了毛边的深布盖着,加上衣裙本就黯淡松皱,还带有经年水洗后的灰白痕迹,发上腕上更是半点贵重饰物也无,旧帷帽遮着上身,任谁来瞧也是个贫寒妇人。
谁能想到,那破菜篮子里, 装着足够寻常人一大家子都在京城里安稳享福的银钱田契。
出了巷口往西走上一刻钟就有几家车坊,郦兰心打算去看看,租辆牛车, 尽快赶到伯府。
毕竟她现在身上带着这么多钱财,提在手上就同提了一篮子火雷,虽然做了乔饰伪装,总还是不能放心。
朝着确定好的方向快步走去, 然而在转过熟悉的一道弯后,本不应旁视的眼睛还是没有忍住,移了方向。
脚步也随之慢顿。
偏首向左前侧,视线没有阻隔,尽头落定处,昔日重臣宅邸气派庄重的乌头门依然矗立。
然而空置的牌匾悬位、大门上纵横交叠骇目惊心的抄家封条、短短时日已落了满地枯黄青灰的杂乱石阶……
无一不在阒然昭现着,物是,人非。
那座已经撤去了忠顺将军府之名的大宅,有过她数年悲喜交织的少女华年,曲改了她一生的轨径,里头的面容或憎嫌或冷蔑,或平淡或温暖,如今,彻底如风卷云散,就此湮逝了。
万般绪意弄搅涌上,最后也只是收回眼,脚下转了方向,背身不再去看。
一路向外,靠近了往日街市繁华之地,人也多了起来,货郎摊贩也开始摆出了阵势,这股热闹能叫人更加安定。
坊市开了,诸类铺面自然也开始张罗营计,郦兰心一路走,粗略观察着两侧情状,心下有了计较。
等将军府的事全数了结了,她就要把绣铺开起来了,先接些缝补增绣的小活,等京城彻底解禁,再去寻熟悉的商队进些往日卖得好的布匹。
而晋王府订的两幅绣品她已绣了小半,后几月多勤力些,或许能赶在年前把东西做好,做成了这一单,后些年的日子也都好过了。
朝这处越想,眉黛千结遂也渐解了。
不久便走到车坊攒聚处,很快见到了已经开张的三家长行坊。
郦兰心目扫过一圈,立时选了最小的一间车坊。
店家缚牵着的拉车牲畜俱比其他两家大的车坊瘦老些,但她如今是穷妇人,选代行的车驾自然也越便宜越好了。
适时讨价还价了一番,而后坐上了车板,抱紧菜篮,叫车夫往承宁伯府临近的街市赶。
坐车到底比走路快些,到了街市,郦兰心付了铜板,下车往伯府走。
万幸承宁伯府宅第极好认,而上回庄宁鸳怕她得了消息不能及时进府,又给了她一块贴身小佩。
郦兰心到了伯府角门,见到的门房不是上回夜里来的迎她和青竹的那个,甫一瞧见她,立时皱鼻耷眉。
在他开口赶人之前,利落从袖下拿出庄宁鸳给的信物:
“这是府里二姑奶奶的物件,是二姑奶奶急让我过来的,你将东西拿去给二姑奶奶身边的青竹,她一看便知,劳烦通传。”
她衣裙陋朴,手里玉佩却一眼便看得出是好东西,加之能说出府内姑奶奶心腹婢女的名字,门房登时便知道厉害,赶紧接过玉佩,跑回了门里。
郦兰心站在角门外,等了一刻钟,很快,门又开了,青竹又惊又喜的脸先一步探了出来。
门房一来通报,她只匆匆吩咐了个小丫鬟去和主子知会一声,便一路飞奔到了角门。
“二奶奶!”叫道,旋即忙扶郦兰心进来。
“方才两三日,您竟就来了。”殷切。
郦兰心跟着她快步朝庄宁鸳的院子走:“虽说是三两日,你们奶奶也等急了吧。”
青竹也不瞒着的,使劲点着脑袋,整张脸都皱着:
“是啊,我们哥儿在牢里,虽想法子给哥儿送了药丸,可没有大夫,也治不到内里,说是好些了又病,反复不愈。”
哽咽完又低声:“二奶奶,既是您来了,那,那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哥儿,有消息了?”
郦兰心看她一眼,点了头,但没开口详说。
但这一下点头已然足够,青竹眼里瞬间熠熠亮起,几乎喜极而泣,带着她往主房走的时候恨不能再生出四条腿。
方进了寝房门,转过珠帘处,来回焦急踱步的瘦弱人影便映入眼中。
“大嫂!”郦兰心唤道。
庄宁鸳回首,垂泪愁容再见到她的那一刻倏地缊为喜色,几乎是扑上来:“兰心!”
不曾耽搁一刻,叫丫鬟们守好房门,郦兰心三下五除二,将提前得知的福哥儿会被放出来的消息告知。
尽管郦兰心已经提前思忖过措辞和说时的顺序语气,但听到要带着福哥儿回往祖籍之地再不许入京,且福哥儿三代不能入仕时,庄宁鸳还是煞白了脸色。
士农工商,历朝都是如此,福哥儿本就身体不好承不得将军府衣钵,如今文官之路也绝了,日后若不经那商贾之事,便只能靠外祖家荫蔽做个普通富家翁了。
且她和儿子都是自小长在京城,老家虽在当地州府也是名门望族,可毕竟是陌生地界。
再不许入京畿,往后,她要与父亲母亲相见,岂不是只能等着家人回来?
虽然说着,万般命最要紧,可人总是有贪望的,保下了命,便希冀着更多一点。
郦兰心自然看出几分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许长义、张氏、许碧青、许澄,以及许氏旁支,乃至迁坟的事全数道来。
这下,庄宁鸳的脸色已不是煞白了,而是惨白到发青,瞳仁震颤,惶惶许久不能回神。
担忧儿子未来的惆怅变作全然庆幸的同时,真正感知到,世事无常四字,只有真切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才能明白其中重量。
才短短几日,将军府,就又跌进了更深的深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竟连坟也不许留下?
就因为,端王要私下以侧妃礼遇迎娶三娘?
她是世家大族出身,对于此间事,不说洞若观火,但自问,也是有几分敏锐在的。
脑中飞电疾转,最后又定在一处。
深皱了眉,而后,问出了心中所想:“兰心,你不需出京吗?”
郦兰心抿了抿唇,摇头:“那个熟人和我说,我未曾孕育许家子嗣,出门守寡多年,户籍都不落在将军府里了,所以……我没受牵连。他说了,许氏旁支也有无子改嫁的妇人,也不必受连累。”
庄宁鸳听完,心中疑影却半分未消。
郦兰心不曾接触过天家掌权最盛之人,甚至也不曾习听过诸般旧史秘闻,所以,她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对于上头的人来说,手中权力已让他们站在世间峰巅,无所不能为之时,便极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在即将受封东宫的前夕,动权单将许家拎出来,还严惩了宗亲,独为了一个杀鸡儆猴的名头,那晋王,绝对是厌极了许家。
既是厌极,若非有放过的理由,牵连者即便无辜,也绝难全身而退,端看许家杂役都得出京,便可知这一点。
她和福哥儿能逃死罪,最要紧的,其实还是她父亲站对了队伍,又颇为得力,晋王愿意给这个人情,即便如此,福哥儿往后前途也尽数断绝,她和儿子也再不能归京。
可郦兰心,不仅比她还快脱身牢狱,如今还能毫发无损,全然身退,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至于她所说王府熟人说的什么旁支改嫁娘子也不受牵连云云,细想便有几分不对。
改嫁了,那便是别府的妇人,可在婆家隔壁守寡守节,逢年过节都交际来往,那就还是儿媳,那回去行宫,郦兰心就是以许家儿媳的身份去的。
可郦兰心有何能与许家案子撇开干系的理由?若不是有人为她以功求情,那……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爱之,欲其生。
一股不安诡惶猛然蹿上心头。
庄宁鸳望着眼前经年岁长,却依然眸光柔纯的弟媳,牙关忽撞了两下,猛地攥住她手。
郦兰心吓了一大跳:“大嫂?”
咽间轻动,压紧声音:“兰心,你告诉我,你那个王府熟人……”
又顿了好一会儿,迸出话:“你确定,是可靠的人吗?”
郦兰心眼中闪动,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也只再重复:
“可靠的,他是善良的好人。”
一时间,庄宁鸳不知道要如何说,因为她也不知,郦兰心这个王府熟人到底是什么样,郦兰心很明显也不想告诉她。
能提前拿到准确消息,身份必定不寻常。
晋王府是什么地方,能在里头有一定地位的人,绝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可郦兰心说,这个王府熟人,是善良的好人。
奇怪,太奇怪。
她很想倾心吐胆,将这一切猜测告知于她,可是,她现下竟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说了。
郦兰心性情纯良,更没有机深城府,她将猜疑全然细细分析给她听,到底会是帮她,还是有可能害了她。
她不日就要带着福哥儿出京,届时在这京城里,郦兰心便是举目无亲,她抛下话走了,可郦兰心身边那个处处透着诡异的王府熟人却只会在晋王登基之后再上一层楼。
默然思绪流转,最终,她还是没有把这些推演不出结果的疑虑说出口。
转而握紧面前妯娌的手,蹙紧眉,启唇:
“……纵然,是个良善好人,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兰心,你还是得多当心,有些时候,人是会变的。”
“或许前一刻还能与你温言好语,一转眼,就成了猛虎狞狼,你别嫌我啰嗦,既然令旨很快就要下了,那我也在京里的日子也不多了,聒絮一回就少一回。”
知道她是好意,郦兰心当然不会介意什么唠叨,但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如此严肃地叫她当心林敬。
但林敬才为她受了一场刑罚,她忍不住为他证实一番,抬手将旁边的菜篮子布掀开,露出里头的东西:
“大嫂,你放心吧,他真的是好人,我按你说的拿银钱田契给他,他也没要,只说是顺手之劳。这是你先前让我拿回去的东西,都在这了,二爷的坟用不着我迁了,银钱就用不着了。”
庄宁鸳按住她手:“兰心,你以后孤身一个人在京城里,还是留着这钱吧……”
郦兰心果断拒了,正色:“大嫂,我是孤身在京,可没牵没挂的,也算自在,你还带着福哥儿呢,这些钱都是你傍身的嫁妆钱,我真的不能要,你收回去。”
咬钉嚼铁,没有半分拉扯谦受的意思,说不要,就是不要。
庄宁鸳见状,便也作罢了。
望了望窗外,转了话头:“……晋王殿下如此震怒,只怕公爹斩首近在眼前,听你所说,我应当是能先把福哥儿接出来,如今公爹在京里,亲眷也只剩你我、三娘和福哥儿了,此番重罚,三娘首当其冲,大抵是出不来了。”
“斩刑前有与亲眷会最后一面,送几碗临行酒的规矩,我会带着福哥儿去法场,让他和祖父作个辞决,给公爹收尸的仵工我也找好了,兰心,到时候,你来吗?”
郦兰心倏地心口恓惶发闷些许,夷犹了。
杀场,斩首。
年年都有菜市前行斩刑的罪人,但她从来没去看过。
她见过杀鸡杀鸭,杀猪杀羊,农家百姓出身,她自己也动手杀过家禽,不是见血就晕。
但是杀人。
攥紧手,唇色有些发白。
庄宁鸳看她神色,赶紧开口:“你害怕,还是别去了,那里也不干净,若是有个冲撞就不好了。”
“……大嫂,”郦兰心白着脸,“你不怕吗?还,还带着福哥儿?”
福哥儿的身体可比她还弱得多啊,看祖父斩首,万一吓出毛病怎么办。
庄宁鸳摇摇头:“只是作个辞决,不会让他亲眼看的,我也不亲眼看,法场周边有供亲眷候着的围挡处,诀别之后,就让人带福哥儿先回伯府,我在那等着仵工收敛完,确认了没事,再回来。”
听见不是亲眼看,郦兰心脸色好了些,思索着:
“那我去,代二爷送碗临行酒。”
她们的公爹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次子早逝多年,庄宁鸳代大哥许湛去送行,她是二房媳妇,代许渝去尽个孝也是该当的,毕竟,也是最后一回了。
庄宁鸳点头:“好,等旨意下来了,我让青竹去和你说一声。”
得到了儿子即将平安的消息,她身上的躁郁忧悲骤然扫了大半,神态又恢复了平静。
郦兰心看着也放心了,颔首。
……
赤色昏染天际,凄凄暮雨乱下。
暗卫半跪在地,口干舌涩,喉间滚动。
近前金丝楠罗汉榻,宗懔倚着引枕,眸中极冷:“她要去杀场。”
暗卫察觉得出寒意,头垂得更低些:
“是,到那日,夫人大抵是自去法场,与庄氏会合,然后给许长义送断头酒,不过,夫人似乎害怕看斩刑,届时,大抵是在法场外围等着判果。”
宗懔无声冷笑,眉宇间紧染郁戾,微抬首,沉呼出气。
一个看不牢,她就立马要去干让他心绪撕搅的事。
那杀场是什么地方,刀剑明晃,惨切魂嚎。
她胆子小到在行宫时连他脸都不敢看,家里进了人,不把人五花大绑都不敢救,现在,跑去听斩刑。
她是生怕晚上睡得太好了。
半点不安分,只是看起来乖顺柔静罢了。
叫人头疼,偏又暂时奈何不得她。
复又凝了神,看着密信后半内容。
眉不着痕迹拧得更深些,后掀唇:“叫刘镛来。”
暗卫领命出去,不多时,换了亲卫副统领刘镛入内,行礼:“殿下。”
“传谕,将许家谋逆重囚斩刑原定之期提早,许长义伏法后,其余获罪亲眷,两日内处置。”淡声。
谋逆大罪,俱是主犯先落首,而后重刑再紧随其后,换言之,不斩许长义,许氏其余人的刑罚还有的拖。
刘镛面容威毅,即刻明了:“臣遵命。”-
初近深秋,萧风飒飒,叶落凉悲。
许氏之人行斩刑的这天,郦兰心起得很早,因为一夜难眠。
那日从承宁伯府回来之后,本来她还想着,福哥儿什么时候能出来。
没想到,第三日,晋王代帝颁了旨意,许家的处置彻底落定。
当天中午,青竹便上了门,说庄宁鸳已经接回了福哥儿,福哥儿在牢里病了一场,但万幸性命无碍。
同时,还带回了消息,即许氏被判谋逆主罪的所有人被问斩的日期。
郦兰心当时听到确切日子时,脑里只一个念头,
怎会这么快?
虽说,公爹许长义必然是活不到寒冬,可是,青竹所说的这个日子,真的快到有些难以相信。
快到这场杀鸡儆猴,带上了些不愿夜长梦多的意味。
但令旨就是令旨,她们只有谢恩的份儿,没有任何求情的可能。
杀场设在衙署前的广场上,算好了时辰,郦兰心提好装着好酒与深碗的食盒,出门。
临跨出门槛前回首,一大一小两张充满忧愁的脸。
“好了,回去吧。”柔声。
梨绵却依旧不放心,这些日第无数次劝阻:
“娘子,你送完酒就赶紧跑回来,别在那停留,真的,那可是斩刑。”
郦兰心无奈:“都说了,在法场外围呢,看不见的。”
梨绵皱着眉头:“不是的,就算看不见,只听见,都不会好受,娘子,您就听我一回劝吧。”
郦兰心呼出口气,摇摇头:“好了好了,知道了。”
行刑的杀场离青萝巷竟不算远,郦兰心到的时候,一转首,承宁伯府的马车也刚刚停下。
庄宁鸳先下了车,紧跟着,福哥儿也被婆子们扶了下来。
庄宁鸳转头就立时瞧见她,赶紧朝她招了手。
郦兰心快步便过去,福哥儿见着她,也是高兴,扬声唤:“婶娘!”
“诶。”摸摸他病方愈的冰凉脸蛋。
时间不容许她们在这儿聚着多说,午时三刻,就要行刑了。
法场围挡尚在,此时最外已有百姓攒聚。
伯府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郦兰心和庄宁鸳都带好帷帽,法场衙役仔细查过带的东西后,让她们跟在后头,一行人进了衙署。
衙署之内也有监牢,今日要行斩刑的许家人,全数在里头了。
她们是最先进来的,许氏旁支的送行亲眷排在后头。
许长义的关押的地方在最深处,牢狱越深的地方,越是幽深漆黑,即便火光,都要比靠近外头的弱几分。
狱锁打开,走入内,她们看到了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公爹。
和往昔威镇全府,说一不二的严苛冷漠不同,此时的许长义,重枷囚身,发须蓬乱,身上布满血污。
上身那件破烂的囚衣,到了行刑的时候,也要脱掉。
庄宁鸳先开口,轻唤了一声公爹,郦兰心跟在后头,也叫了一声。
但深垂着头颓坐在地上的重囚犯,半点动静也无。
知道半躲在庄宁鸳身后的福哥儿害怕探出脑袋,颤颤叫了一句“祖父”。
墙角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猛抬头,嘶哑呜咽,想要说什么,但身上扛着的木枷,踝上连着的铁球,让他动弹都十分费力。
庄宁鸳使了个眼色,郦兰心心领神会,和她一起把食盒里的东西都摆在一旁的烂木桌上,倒好酒,站在一边。
福哥儿端着两碗酒,走到墙角,先放下东西,跪地磕了个头,然后才又拿起来,说着母亲提前教过的话:
“祖父,这碗是父亲的,这碗是二叔的,孙儿代他们尽孝。”
墙角嘶咽更重,半晌,两只碗方才空了。
牢内不能久留,做完辞决,她们被衙役催促着带了出来。
庄宁鸳带着福哥儿回了马车处,要交代婆子将他先带回伯府。
郦兰心便到了外围亲属等候的地方,寻了最偏僻角落,坐下来。
周遭,一片嚎啕悲哭,凄凉惨切。
转眼,不远处,刽子手们着辟邪红衣,聚在一处,磨着刀。
斩首高台上,收魂白练随寒风幽摆。
方才还算能镇定的身体,顿时血液开始逆流。
控制不住,呼吸急促起来。
心如擂鼓的瞬间,一只手按在她肩上。
猛地回头,一张熟悉的面容神鬼般出现在她身后。
“姊姊。”居高临下,深望她。
第四十八章 周身寒彻
回首看清身后之人面容的一刹那, 紧蹙的眉心骤然展彻,惊色染上瞳眸:“你——”
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林敬疾又作了个嘘声的手势。
下一刻竟是不顾礼仪, 隔着衣袖握住她腕,将她拉起:“跟我走。”
郦兰心立时有些慌了神, 被带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四下瞧望, 好在她刚来时不想和旁家离得近, 选的这处角落偏僻, 还有两根撑围挡的木柱挡着,此时许氏旁支的人又都和亲眷抱在一处痛哭,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
赶紧晃手要挣开他,用气声焦急:“阿敬,你, 你放开……林敬!”
但他根本不听她的,掌心捏着她的细腕像是鹰爪捏着面团,他其实都没怎么使力,但她根本挣脱不开。
抬眼,被面前人深黑狭眸里的寒光倏地震了一下。
宗懔来时意绪沉冗,等着她进衙署给那许长义送酒又出来,耐心更是已经到了极限。
拔步过来的时候, 远便眺见她颤着手白着脸,眼珠子扫着杀场四处,恓惶坐立不安的模样, 心中更是焦怒煎忾。
他从前怎不知她还有这高估自己的毛病,以为坐在法场上,眼睛瞧不见人头落地,尸口喷红, 就半点关系也无了?
真到了这,人死前哀哭冤嚎 ,刀落下骨裂头坠,那血腥之气足能直冲云霄,更别提,今日这场上斩的人,她好几个都认识。
看着陌生人斩头,和看着熟悉面容的人被处以极刑,全然不是一回事,况且她本就胆子不大。
暗卫来报,她那大丫头临行前还嘱咐过她,要她送了酒赶紧跑回家,她非不听,还在这坐着,非和她那大嫂一起等着给许长义收尸。
许家的人,就这么重要?
此刻,他都痛恨她生了这副菩萨心肠,为了报那许渝,她真正将自己当作许家的儿媳,张氏为难她,她受着,许碧青骂她,她只拒驳而不回击,许长义要行刑,她就代夫来尽孝送酒。
她说他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分明她才是真正以德报怨的傻妇。
愈思愈恨,面沉如水。
然而人站在她身后的时候,精厉目光看见她因为害怕不安微颤的肩头的时候,脏腑郁怒间,遽然又生出一阵闷意,酸绞得让他紧了牙。
抬手,从她颈后移开,转而压在她肩上。
他在她面前,还不是宗懔,而是林敬,林敬温和、体贴,不会对她暴怒,再恼再忿,半丝不能展露。
他也不能将她直接抱了带离,因为林敬不会这么做。
“姊姊,再耽搁下去,会被发现的。”他掐着她腕,不退半步。
郦兰心呼吸急喘两下,心里知晓若在这和他拉扯,不多久就会引来视线,而且庄宁鸳送完福哥儿之后很快又要回来了。
若是让旁人都瞧见她在公爹行刑的法场上和陌生男子纠缠,她以后门都别出了。
只能瞪着眼任他把她拉出围挡边缘,拐到一条高墙之中的小径,而后疾拉着她到了衙署之侧的一座二层小楼前,惊的是他带她这一路过来,竟半个人影也无。
法场已经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百姓,声喧愈盛,但全被撇漾在后头,他牵着她腕,不顾她在后头吃力跟着气喘吁吁,直到上到了能清楚俯览整座衙署广场的二楼处,方才将她松开。
这座小楼建的地方很巧妙,既能俯瞰整片衙署,位置还不是在人潮能够聚集的地方,栏杆处悬挂的竹簾此时全部放了下来,遮挡住楼内情状。
郦兰心累得够呛,他身量比她高得多,迈出的步子自然也大得多,更不用说,他是常年习武上战场的兵将,而她是惯常坐在绣房里做活的妇人,此刻她腕上热疼,脚下发软,只觉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瘫坐在木椅上,好容易缓过来,立刻抬起头,真正生了气,怒唤:“林敬!”
然回应她的却是令人鸡皮疙瘩骤起的一阵木椅腿足重刮地面的拖拽响,眨眼间,男人将一旁沉重木椅拉到了她面前,重重放定,而后掀摆坐下。
他坐着的时候,也是俯视她,压紧的眉心昭示着他此刻也十分不愉。
郦兰心愣惊一瞬,而后眉头皱得更紧:“你!林敬,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倒想问姊姊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神色沉正,“姊姊,你为什么要来看斩刑?方才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分明害怕。”
“我……”郦兰心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该先问他为什么在这,还是承认她刚刚确实害怕,咽间轻动,放缓声,
“你知道的,今日是我公爹行刑的日子,我当然会来,来送我公爹最后一程。”
“你,你怎么在这?”
林敬面上寒色半分不减:“我代殿下来视逆贼处置之况。”
回答完她问题,又紧接着:“你来给许长义送断头酒,送完就应当走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郦兰心闭了闭眼,维持着耐心:“……我公爹死之后要收尸,敛埋入棺之后,小辈要按规矩磕头的。再说了,我本就不出银钱,所有事情都是我大嫂去办的,我只是在这等着送最后一程,费什么力呢?况且,死者为大,百事孝为先……”
“许家已经被抄家了,许长义是逆贼,你本就不该来。好,你说死者为大,那送完断头酒你就该赶紧离开,而不是在这等着你的那个大嫂,去听那斩刑。”面前人斩钉截铁,声音愈发冷,
“姊姊,你好心肠用错了地方,你要记得,你不是许家的人了,籍帐上,你的名字不在许家之列,你不应该再管许家的事,谋逆之人,有何好尽孝……”
“林敬。”这一回,轮到她打断他了,声音不再温和,而是肃然。
眼眸里也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缓声:“我先前就说过,我是许家的儿媳,宗谱白纸黑字,写过我的名字,就算我没了丈夫,可我嫁了就是嫁了,替先夫尽孝,换了旁的妇人,也会这么做的,今日法场上,也不独是我来等着收敛尸身。你,你为什么要拉我来说这些?”
“是,许家抄家了,将军府犯了大罪,可是,毕竟是亲戚一场。相随百步,尚且有徘徊之意,更何况我嫁进许家三年多,在将军府隔壁住了八年,整整十一年,林敬,人生有多少个十一年?虽有怨,但也并非全然无恩,个中纠葛,我也不想说了。”
“我的丈夫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人,他去了,可我是他的妻,这辈子也不会变。今日,他父亲就要被行刑了,人死如灯灭,再也没有往后了,我只是代他来最后送个别,何错之有?”
上一回,面前的人就说过她不是许家儿媳的话,她当时就反驳,可因着又说到迁坟的事,便草草略过了。
此刻,她觉得,有些时候,林敬纵是关切她,言行举止也有点过了。
她感念他,她知道他是她的恩人,她也愿意和他姐弟相称。
但终究,她和他之间真正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即便他称呼她姊姊,但亲情不是叫两句就能真的有的,没有切身相处,没有日积月累,哪里来熟稔情分。
于她而言,许渝、梨绵、醒儿算得上她的亲人,庄宁鸳、福哥儿,是她的亲戚,张氏、许碧青等是她有恩怨情仇的孽缘,而林敬,
是对她有恩的熟人。
熟人,还不是亲人。
他今日在这样的场合,远处有无数百姓,近些的有许氏旁支相识者,他猛力拉扯她,已不符礼仪。
她是不打算再嫁的寡妇,也就是他和她相识,她知道今日他对她的举动并无坏心,若换作旁的人,真就是冒犯至极。
郦兰心深呼吸一下,继续:“我知道,你是瞧见我害怕,才带我离开法场的,这件事,是我没分寸,应该离远些,你帮了我太多,我谢谢你。”
“但许家的事……是我的家事。”最后两字说重了些。
长言完,她便垂下了头,手不着痕迹轻按在小腹上。
那日去端王府见许碧青回来后,她开始犯来癸水前的头晕症,现下,她就正来着月信。
方才在围挡处还不觉有什么,可跟着林敬跌撞踉跄了疾走了一路,刚刚又情绪激动些,小腹处骤生丝丝疼痛,鬓边隐浮冷汗。
她身上不适,全然看不见面前人因为她冷语刹那狰狞的面容。
“我大嫂还在等着我,我就先回去了……”声音开始因为隐痛而发弱。
然瞬息后,郦兰心听见头顶处似有若无冷笑。
闷恹发昏下一惊,缓抬起头,正要看他,然而眼前黑影猛地闪动,下一刻,她整个人连着椅子被猛地抬起来。
尖叫没来得及迸出喉咙,男人已经大踏步将她重重放在靠近栏杆处。
郦兰心头晕眼花,余光又闪过他立起身,扯动垂落竹簾的抽绳。
午时艳阳晖光霎时照在她脸上,刺得她眼都不能立即睁开。
定睛的瞬间,遥遥望见那宽阔广场,最上方的官席上,监斩官已然就坐,和台下扛着磨好寒亮长刀的刽子手一样穿着辟邪的大红。
极其醒目,即便她眼神不够好,都能看见。
不知何时,喧嚣的法场变为静默,就连外围百姓,也鸦雀无声。
斩刑,就要开始了。
郦兰心本就有些不好的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姊姊,你非要听刑,那就在这吧,”男人站在她身后,双手压着她的肩,似叹非叹,
“这里离得远,闻不到血腥气,听不到刀斩人头的声音。我知道姊姊常年刺绣,眼睛应当不大好,在这里,也看不清,不过既然姊姊要尽孝,又好奇,我眼力好,我细说给姊姊听。”
郦兰心想要扭头,但身子被他压着,转头也只能侧贴在他身上。
“你,你放开我——”手抓着扶手使力。
“姊姊,你公爹来了。”他的寒语响在她耳边。
郦兰心猛地一僵,缓扭头,隐约模糊,看见一列白色从衙署监牢方向被带上杀场高台。
而后排成一排,似乎跪下了,身着大红的刽子手一一走到他们身旁。
她看不清楚具体,气喘着想闭眼,但耳朵边,林敬的声音如鬼似魅。
“现在,他们在验亡命牌,免得斩错了人,姊姊,斩首就没有回头的了,头一落,就接不回去了。”慢幽低声。
须臾,又笑着:“哦,他们动作利落得很,这就验好了,现在要开枷,再脱衣,不开枷,没法砍,不脱衣,也不方便。”
“万一刀卷了囚衣,斩下去就不利落了,一下砍不成,又得再补,好几下才把头砍下来,对刀也不好。”轻笑。
郦兰心小臂反向后抬起,攥他压在她肩膀上的大掌,费力掰着他手指,眼前更加昏腾:
“你别说了,别说了……林敬,阿敬,我害怕,阿敬……”
宗懔俯下身,压在她耳边,五脏六腑恨熬怒焦,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姊姊,我在。”
“不是姊姊要来看的吗,姊姊不要急,很快就结束了。”
“你瞧,监斩官抛了火签了,姊姊,他们就要被杀了。”
郦兰心血液逆流,周身寒彻,什么都快感知不到了。
耳边的声音却还在残忍继续:“现在,刽子手开始喷酒了,姊姊,你公爹是跪在最正中的那个,你看得见吗,嗯?”
郦兰心闭着眼,摇头,拼了命摇头。
“姊姊,”他的唇几乎压在她耳边,“起刀了——”
郦兰心深喘,晕眩。
下一刻,排山倒海般的人潮震呼憾动天霄——
“姊姊,他们的头都斩下来了。”耳边的幽言恐怖,“姊姊,你公爹的血,喷得最远。”
然而他的这两句,郦兰心听不见了。
在法场围众万声高呼的一瞬,她彻底晕了过去。
杀场上,衙署按章程焚香鸣炮,监斩官丢弃朱笔、与刽子手一样脱掉衣袍烧弃,以完辟邪之意。
宗懔收回冷睥视线,感知到掌下身体倏然发软,此刻紧紧靠着他。
泄出长气,心中恶恨总算出了几分,微笑着,垂首看她:“姊姊……”
霎然,瞳中猛缩。
妇人的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已然失了意识。
“姊姊?”先是轰然愣了,而后肺腑痛跳,眼瞳渗血——
“姊姊!!”
……
姜胡宝百无聊赖,和从前一样,与王府亲卫等在小楼下隐蔽处。
楼上,殿下正和那位郦夫人温存,他们自然不能打扰。
然而不知怎的,右眼皮猛地疯跳。
姜胡宝一抽气,按住狂动的眼皮,心里砰砰跳了两下。
还没思索反应过来,这不详的征兆便成了真——
“来人!”暴喝。
姜胡宝几乎是整个人跳起来,身边亲卫也都面色大惊。
疾步出去,眼见主子抱着已然昏迷过去的妇人,飞奔下了长阶,发指眦裂,咆哮如雷:
“去宫里叫太医!!快去!!”
第四十九章 心意成焦
王府亲卫副统领持令领队疾马入宫, 不多时,太医院专精女子病症的妇科圣手和太医院院使坐在亲卫马上,被带着飞奔回晋王府, 一路颠去了小半条老命。
京城里难有秘密,须臾, 晋王或许患病的消息飞燕般传入京中各府, 宗亲朝臣俱是惊失颜色, 关联甚深的已然开始准备密信与谒见拜帖。
外头暗潮渐渐汹涌, 王府里狼狈混乱却方止息。
太医们擦着汗,从里间退出,向负手冷立、瞳眸紧锁寝殿深处的人行礼。
太医院使:“启禀王爷,这位娘子已无大碍,娘子正值月事, 身体因为血气消耗,本就比平常弱上几分,加之好似猛烈活动了一番,引得疼痛更甚,淋漓愈凶,后又骤然受了大惊吓,寒气涨腹 , 郁气攻心,这才晕了过去。”
宗懔听着,目中戾寒难消, 下颌绷紧。
太医院使未曾抬头,接着道:“臣等已经为娘子施针,通了穴位,再过几刻钟, 娘子便会清醒,待娘子醒后,先让娘子用些膳食,不可油腻辛辣,然后再服臣等开的药方。”
“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再让娘子受惊吓,否则用了针药也会功亏一篑。”
宗懔面无表情:“今日出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知否?”
在场太医俱是宫中经年伺候的老人,最是知晓守口如瓶,他们藏在心里的秘辛,真说出来,三天三夜也列不完。
但这些,都是要带到棺材里的,就如同今日的事,也一并要带进棺材。
“微臣明白。”齐声。
宗懔朝旁轻挥手,而后转步进了里间。
姜胡宝立时意会,将太医们带了出去。
朱门紧闭,阒然寂静。
……
从混沌里开始脱身的时候,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似乎从未闻过,又好像似曾相识的气息幽幽钻入鼻尖。
清冽、沉凛,将迷昏朦胧渐渐驱去。
眼皮很沉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掀起一条小缝。
好在灯烛暗光一经入眼,瞳眸便很快恢复了视物的能力,郦兰心缓而又缓地眨动着眼睛。
迷茫望着头顶织金华帐绣顶,好一会儿,意识逐渐回笼。
思绪飞窜倒流时光,最后停驻在杀场浩荡山呼的那一瞬。
眼睛倏然睁大些,下意识便要撑身起来。
然而她手压在芙蓉褥上甫一用力,令人头脑发黑的昏眩瞬间再度袭来,她的小腹处更是猛地刺痛。
闷哼一声,松身无力跌回了檀床。
她的动静不大,但是下一瞬,身边紧密交叠的帐幔猛地掀开。
郦兰心虚弱转眼看过去,对上一双惊色难掩,充斥庆幸惊喜的眸。
此时此刻,她忽地发现,人一旦身体上受了什么不轻的劫难,那么在清醒过来的最初时候,心里会空空寥寥,看见什么,也不大惊讶,至少,比平时要心如止水些。
出现在眼前的面容是林敬,她也不觉得惊人了,这处明显不是她青萝巷的家宅,如此奢丽,昏过去前她又是和他在一起,那现在,她大抵又进了晋王府了。
林敬疾将帐幔挂上两侧金钩,靠近俯身:“姊姊,姊姊你感觉怎么样了?还晕不晕?”
郦兰心望着他,眼神不自觉有些空茫,也不大想张口说话,最后,摇摇头。
但床前的人明显不能放心,起身就向外走。
很快,一直在外候着的婢子们鱼贯而入,为首的面容不陌生,正是她第一回 进王府后,来厢房给她送饭的小婢女。
此刻见到她,圆脸上还是热络亲切笑容,不用她问,快语把如今情况和她清楚说了:
“娘子,您别担心,这里是王府客房,我们几个都是小林大人找来的,您在这休息,没关系的。”
“小林大人把您带回来的时候,您晕过去了,请了外头的女医给您诊治,施了针,大夫说您是来了月事,又受了惊吓,才会昏倒,万幸您醒了。奴婢们先服侍您洗漱,再用膳,吃完东西才好喝药。”
“您身上的衣服也是奴婢们换的。”贴心又补了一句。
郦兰心身上乏力得很,面前小婢女一下子说了一箩筐,她听进耳朵里却不大能全部消化,但关键的信息还是知晓的。
林敬把她带回了王府,她晕倒后看了大夫,现在要喝药才能好。
但她半丝力气也无。
看了眼窗外,夜色都初初上来了,再不快点回家,梨绵和醒儿怕是要出来找人了。
现下除了让婢女们帮忙,也别无他法了,点了点头,婢女们立刻开始忙活。
王府里服侍的人,手脚十分利落,端来诸般物什,但看着面前崭新的锦裙,郦兰心犹疑了。
“……我的,衣裙呢?”有些沙哑。
提起这个,圆脸小婢子有些为难:“娘子,您来的时候,出了好多冷汗,衣裙真的穿不得了,都换下拿去清洗了,小林大人说,到时候再给您拿回去。您别误会,这些衣服都是奴婢量了您的尺寸现去街上买的。”
郦兰心闷恹着闭了闭眼,最后,还是换上了她们准备的裙裳,但在她们试图给她带上赤金钗篦、翠玉双镯等物时,果断拒了,摆着手不让靠近,婢女们也拿她没法子。
纷纷叹了气,带着可惜的神色流连打量她,依依不舍退出屋外,然后又端进来备好的膳食。
圆脸婢女扶着郦兰心坐上桌,而后扭身疾步出了屋,未曾闭门。
下一刻,高大人影跨进了门,反手,将背后房门关阖。
郦兰心都不用扭头看,便知道是谁来了,他存在感太强,根本忽略不得。
叹息后,转头。
却见他眸子紧盯着她,脚步却不移动半分,就在那门边站着,像是被定住了似的。
轻蹙眉心,但也不想叫他。
他吓她一场,若说她心里不生气,那绝对是假的。
她一句话都不要和他先说。
然而门边的人却表情更加怔怔,且全然接受她带着怒气的眼神,就这么和她僵持着。
郦兰心眉间压得更紧,神色开始略略不自然,都有些想撇开眼了。
但这样岂不是落了下风,她可是长辈,纵然他人高马大,可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不是他站在那不说话就能有理的。
于是乎更加努力地恼瞪过去。
宗懔静静站着,耳不闻声,目中唯见那一处,四周再多精巧夺目陈设,此刻也全然模糊。
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中,她就衣着极素,完全称得上净朴。
但那也无法遮掩她的姿容,雪肤乌髻,香秾美人如水柔情。
他也见惯了她着素。
而今日,她穿上了他早早命人为她备下的衣裙。
她是为了许渝守节才要一直衣着陋朴,但他不信,她天生就喜欢这么穿。
世人有几个不爱美,更遑论是被压着多年不许衣着鲜艳的妇人。
将来她入他怀,他自然要她享尽天下锦绣,要她知道,做那死人的妻,只能压抑困仄,而做他的女人,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
他思过无数回,她着艳色的模样,但今日他不想再逼她,只让人选了一套藕合为主色的云锦裙。
然此刻她莲衫藕裳坐在桌边,款腰意媚,嗔瞪欲怒,反更显眉黛含情。
不曾傅粉施朱,却已极尽活色生香,令人骨软酥麻。
美人宜喜宜嗔,眉目流转似乎千般旖旎。
终于,他动了。
缓步走去,眸中一刻不曾离开她。
屈膝半跪下来,仰首轻唤:“姊姊。”
情深爱阔,心意成焦,什么君臣贵贱尊卑纲常,如今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第五十章 斩断前缘
郦兰心眼看着门边久久站着的人忽地几大步走到她面前, 二话不说半跪下来,着实吓了一跳。
他虽是跪下身,而她是坐着, 但他身量与她相差太大,她能略俯视他, 但她压根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感觉, 实际上, 现在这情状, 倒像他为了迁就她好说话不得不屈身一样。
更要命的是,郦兰心觉得,她和他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他若是一俯首,就要埋在她腰腹裈田处了。
双腿也被他身躯逼着收起, 郦兰心咽间隐隐气喘了一下,缊了脸色,手倏地捺压桌角,想转身或站起,却都没法子。
不等她叫他快些起来,面前人先一步面露惭惶,谦卑低声:“姊姊,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吓你,不该口不择言, 更不该拉着你一路快走,大夫说,你是身上不适,又受了惊吓, 才昏了过去。”
“都是我害的你,姊姊,你打我吧。”恳切情真,“只要你能消气,怎么都行,只要你别不理我……”
他这样哀苦煎求,郦兰心也说不出重话了,闷冗半晌,盯着他:“阿敬,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他的作为,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觉得像是场幻觉一样。
他和她相处的这些时日,从来温和,即便有时做出些惊人的事,却也不会如今日这般让她感到,发指。
而且,他先前也没和她说过,他会来代晋王监察斩刑情况,他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二话不说发怒扯她走,她真是吓得不轻。
见她终于肯和他说话,林敬目中有喜色的同时,更加恳挚:“姊姊,我是担心你,你知道,我们殿下厌极了许家,我是怕你再和许家扯上关系,惹火烧身……”
郦兰心却依旧皱着眉,打断他:“可我大嫂说过,亲眷给被斩首的犯官收尸是朝廷之前就下的恩典,既然下旨允准了,何来额外扯上关系这一说?若是照旨办事也会被迁怒,那当初,又何必开这个恩呢?”
话说到此处,她心里的疑影又反复冒起。
但前几次和林敬的对话,都潦草结束了,她知道,今日就算再问再论,也是没有结果的。
疑声落下,宗懔眼中不着痕迹一定,而后忧声:“姊姊,我是关心则乱了,可是,你不知道,当时我在法场上看见你的时候,你的脸色有多差,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所以我才……”
他这么说,郦兰心也想起当时坐在那,心脏狂跳的感受,又抬眼,望着面前人悒悒不安的愁眸,心里终究是松了一下。
“阿敬,”叹息,“我知道,你没有坏心,当时我对你说的话,也重了点,我也有不是。”
她被他拉上楼的时候,腹痛头晕,而且不知为何,来月信时,她情绪也不大稳当。
但这次争吵过后,她知道,有些话,她还是得和他说清楚。
微蹙眉,接着说:“但是阿敬,有的时候,你做事前,也应该想一想,端说你在法场上把我拉走,让旁的人看见了,你知不知道会生出多大的麻烦,你我的名声还要不要?我是守寡的人,而你还未曾娶妻。”
说着说着,又移了眼,心绪更加闷沉:“况且有时候,我都觉得……”
说到一半,忽地止住。
郦兰心眸中飞速颤动两回,把后头的“你像是变了一个人”给吞了回去。
残存的感受比记忆来得更快,在那小楼上,他把她整个抬起来,按着她听斩刑时,那股恐惧刺寒猝不及防又回袭一瞬。
咽间轻动,转回眼,是同样的面容,却截然不同神情的一张脸。
“……防人之心不可无,上一刻还温言好语,下一刻就变成猛虎狞狼。”几乎是一刹那,庄宁鸳的话语幽浮在耳边。
毫无征兆便变了脸。
午时,他发怒时那般凶狠,现在,他求她原谅时又这样做小伏低。
可她甚至都不确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缘由。
不可谓不骇人。
郦兰心抿紧了唇。
一个荒唐的念头悄悄冒上来。
真正的林敬,和他所描述的自己,到底,一样吗?
他进了她的家宅,了解她的家事,甚至如果他想,他真的有办法轻而易举掌握她的动向。
可她对他呢?
郦兰心突然发现,她对林敬,除了他自己愿意告诉她的,一无所知。
如果……
如果有办法,能从旁的人那里,打听到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好了。
宗懔盯着面前神思明显飘移的妇人,看着她欲言又止后又恹恹出神,狭眸微眯。
不着痕迹离得更近了些,鼻尖,妇人的柔香愈发馥郁。
他从未在旁处闻过这样的香气,只有她在的地方,它才会出现。
缠绵、柔软,血液里都泛起酥刺。
“姊姊。”哑声。
郦兰心惊了一下,回神。
却见面前的年轻男人有些红了眼眶:“姊姊,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可是我真的不理解,你到底为什么要对许家这样仁至义尽?”
“姊姊,那日在王府,审讯官讯问你和许家的关系,我也听着,你分明在许家受了苦,按理说,那许二也是有官职的人,他去了之后,你应当按法度得一份遗产,可看你独自撑着门户,就知那许家的人吞了钱财,他们这样对不起你,你又何必为他们奔波?”
话语间的心疼不似作假。
这些年,这些相似的话,郦兰心也听过许多回了。
闭了闭眼,长缓叹息,低声:“阿敬,我没告诉过你,我丈夫为了我,临死之前,都还在和他爹娘争执,虽然我公爹婆母对我不怎样,可是他们和我丈夫之间,亲子深情是毋庸置疑的,我丈夫是个正直的好人,可他是带着对我的忧心,还有对父母的半怨半愧去世的。他对我的恩情,我铭记在心,代他完最后一点人伦之礼,我是心甘情愿的。”
宗懔听着,身侧的拳缓缓攥紧。
但面容,半丝变化也无。
郦兰心呼出一口气,又说:“而且,我其实也不光是为了他,我自己也想这么做。你知道吗,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梦一样,有时候半夜醒来,都觉得不真实。将军府,偌大一个宅邸,偌大一个家族,一夕之间,说没就没了,真的,就像幻梦一样。”
“今日,我公爹斩首了,明日后日,我婆母她们也要流放了,我大嫂、侄儿,此生也不会再见了。原本你以为要和你纠缠一辈子的人、事、物,忽然就荡然无存了,下半辈子,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你说,换了你,你是什么感受?”
她这些日,都像是脚下乘着云在飘一样,需要一个落地的阶梯。
宗懔怔了一瞬,没有回答,他知道,她还没说完。
郦兰心平复了心绪,淡淡:“我就是想亲眼看着,看过了,往后心里,也就不再想了。先前抄经文,也学了些佛道,大抵,这也算是,斩断前缘吧。”
微垂首,和他对视:“心里彻底踏实了,往后的日子也就能重新开始,好好过了。”
就像当年,她最后和拿着银钱高兴赶她走的大伯与大伯母摆了回手一样,眼睛收回,背过身去,她就再也不会想着他们了。
那个小山乡,她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此间事,彻底结束之后,她的生活,定然会渐渐改变的。
往后,再也没有隔壁的监视,再也无人置喙她的衣着、言行、身份,再也没人数着她一个月出多少趟门。
她可以自由自在的,过她想要的平稳生活了。
郦兰心说完,房中静默了许久。
她眼中倒映面前半跪着的人的脸庞,倒映他渐渐亮起的双眸。
郦兰心心里砰砰两下,觉得他更古怪了,无奈:“高兴什么呢?”
宗懔紧了后牙,忍耐几轮,终将俯身将她锁入怀中的冲动压制下去。
取而代之扬起笑:“没什么,我就是放心了。”
而后,不等她说话,忽地又道:“后日,许家的人就要出京,姊姊,你要去看的话,就让我陪着你吧。”
郦兰心眉间一跳:“你陪我去……?”
下意识想要拒绝,面前人却坚持:“姊姊别担心,我就是远远跟着,不是走在你身边,你身体真的太弱了,万一你后日和今天一样昏倒过去,那怎么办?你的那两个丫头,就算跟去,真有状况,能应付得来吗?”
“让我跟着吧,你还不放心我吗?”轻笑。
郦兰心犹疑了半晌,他就一直牢牢盯着她,显然是不达目的就不起来,她要是不答应,他非得再求。
良久,妥协了:“……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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