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往后有我
在王府用完晚膳、喝完药, 已经真正入夜了,郦兰心片刻也不愿多留,想要赶紧回青萝巷去。
林敬也没有阻拦, 提出要用马车送她回去,她心里焦急, 自然点头同意。
临走前, 问婢女们她的旧裙是否晾晒干了,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 短短一两个时辰,干的没有那么快,秋天衣服又厚些,现下湿了水,重得很。
郦兰心犹疑着想要把衣裙带回去自己清洗, 又被林敬给拦下了。
“姊姊,今日你就穿这件新的裙裳吧。”他温声说,“等后日我去寻你的时候,再把旧衣带给你就是,不必急在这一时。”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姊姊,我先前让人去青萝巷报过你身体不适在我这里休息, 但再耽搁下去,见不着人,你家里两个丫头怕是耐不住要闹着报官了。”
郦兰心身上虚得很, 且那药也不知加了什么,此刻她又困又倦,只想赶紧回家沐浴入睡。
没力气再和他掰扯,点了头, 不过身上的荷包之类的小东西还是要拿的。
乘马车的时候,郦兰心扯开钱袋,里头只一串铜钱,再看看身上的锦裙,脑袋真是突突的疼。
她就是开绣铺的,纵然头昏眼花,又岂能认不出身上所着的裙衫是用云锦制成。
更别提这件衣裳的花纹、裁剪,都是难见的上品,这下可好了,稀里糊涂穿上身,不得不买下。
这件衣服贵重,她已经收了林敬的粮食,他还帮她打听了这么多消息,今日又给她请了大夫开了药,她不想再越欠越多。
但现在她囊中确实没这么多银钱,过几天,她还要去张罗重开绣铺的事,届时更是得一枚钱掰成两半花。
计较来计较去,最近能有不菲银子进账的机会,也就是晋王府的绣品单子了。
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月色朦胧透过窗纸,从上车到现在,他眼睛就一直没移开过,就那样盯着她,似乎生怕她又晕过去。
“阿敬……”刚开口唤。
“我在,姊姊。”立马应声,身躯也侧近了些。
郦兰心张了张口,很想叫他别看她了,教她都有些不自在了,但现下还是说正事要紧。
用商榷的语气缓声:“阿敬,待会儿到家了,我先把找大夫的钱和药钱给你,至于身上的这件裙裳……它实在太贵重了,我现下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等到我年前把手上的大单交完,拿到了酬金,就还你。这衣裳的价钱是多少……”
林敬却越听脸色越青,开口打断她时都带着忧惶:“姊姊,你说什么呢?”
“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恍惚要红了眼眶。
郦兰心霎时一惊,连忙道:“没有啊,我只是……”
“那你为什么要说还我银钱这种话?”眉宇冗沉,“今日,都是我害你病得昏了过去,这点东西本就不够补偿,姊姊,你还要还我?你若是真的还我,我心里如何过得去?”
“姊姊,你不能这样对我。”眉心染上不安恓惶。
少有的疾言焦色,甚至可以说愧疚痛苦,郦兰心看他这样,都说不出话来了。
她有感觉,她现在要是再提一句给他银子的事,他恐怕能闹得车夫都停下马车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敬,阿敬,”头疼得紧,分明他也及冠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我没有不原谅你,可是……”
她话一放软,他立刻就要得寸进尺,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她:“那你就不许再提什么还钱。”
郦兰心眼前真是昏腾,忍不住瞋他一眼,这么大个人了,惯会软磨硬泡的,时不时还耍无赖。
……也罢了,晋王府的单子是年前才交,到时候拿了银子,过年的时候,把银钱封成个大红包给他就是。
见她不再说话,林敬的脸色又好了起来,笑着靠坐回去。
马车很快到了青萝巷,郦兰心坚持着没让他跟进巷子,车在巷口停下之后,她自己拿药走进去。
这件事拗她不过,林敬也只好妥协,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她,明日在家里好好休息,千万遵照医嘱用膳喝药,后日他会按时辰准备两辆马车来接她。
郦兰心无奈跟着他的絮叨点头称好,然后才提快步子进了小巷。
家门打开的时候,果不其然见到热锅蚂蚁一样的梨绵和醒儿。
见到她身上华衣和手里的药,自然惊诧,后不等她解释就意识到是林敬给她置办的,两个丫头这回第一反应竟不是怀疑什么,反而拉着她转圈圈,仔仔细细又喜又叹地看了好几回,大叹林敬真是办了件好事,下回过来她们还是对他客气点吧。
紧接着梨绵就告诉她,庄宁鸳那边的人未时来过巷子里,问她是否回家了,和她们两厢一对消息,才发现她人不见了。
两方人瞬间紧张起来,正打算分头去找她,但很快,林敬的人又到了宅子,递了消息,说她来了月事又听斩刑,晕了过去,林敬正好在场,带着她回去瞧大夫了。
梨绵和醒儿这才放了一点心,然后用话瞒过庄宁鸳那边的人,说她被斩刑吓到,去瞧大夫了,现在已经回家休息,伯府的人才作罢。
郦兰心听完,心下才落定,但立马又不得安静了,因为梨绵跟在她后头把她斥责了个狗血淋头。
一边烧水给她沐浴,一边嚷嚷着都说了要她别去听斩刑她非去这下可好了吧给自己听晕过去了吧云云。
这丫头气性上来也是为着她不听劝,郦兰心摸摸鼻尖,不好反驳,毕竟确实是她不知轻重了。
沐浴过后,郦兰心撑着困倦眼皮没睡,到了时辰,又喝了服从林敬那边拿回来的药,洗漱过后,才躺上床。
第二日在床上休憩了大半天,腹痛彻底止住了,头晕症也不再犯,精神好了些,又继续绣晋王府定的绣品。
临睡前,把准备给张氏和许澄的几件衣服包成包袱。
庄宁鸳那边其实已经准备得很妥当了,她这里便添三两衣衫。
张氏和许澄是流囚,按规制,不能穿任何好面料的衣裳,绣铺闭肆时,没卖出去被郦兰心拿回家的成衣和布匹,正巧就是些积年的次品,正好,可以给张氏和许澄带走。
流放崖州,她和庄宁鸳心里都很清楚,就算打点了押送的差役,可张氏的年纪摆在那,养尊处优多年的身体也摆在那,几乎是不可能活着走到流放之地的。
若是路上有个什么不测……多带些衣衫,给许澄备着也是好的。
第三日清晨,宅子大门就敲响了。
林敬过来的时候,郦兰心刚好用完早膳,坐在廊阶旁边,对着小炉火口扇风。
梨绵开了门让他进来,指了指院子的方向,就躲回厨房和醒儿继续吃早饭了。
他目不旁视,径直过了二院门,很快捕捉到院子廊下,盯着小炉煨药的身影。
妇人坐在小矮凳上,此刻两袖都推到了手肘上方,露出两截雪白小臂,手里握着蒲扇,小心控制着扇风的力道。
扇好了一回,又把扇子放回腿上,闲适撑着下巴等,侧颜白润如玉像,泛着温柔的光彩。
院子里落了一地金黄,她就静静坐在那,不急也不躁,清晨凉飔穿堂而过,掠起她裙摆柔软边角,又乱了她鬓边几缕乌发,她便抬手,纤指轻拂,将之勾回耳畔。
映入他的眼中,让他来时鼓噪的心也落定。
“兰娘。”喃喃。
风送着他低语到她耳边,目光尽头的人倏地转首,惊着了她,她便连忙将手袖放下。
“阿敬,你来了。”郦兰心朝他招手,指着旁边另外摆着的一个小矮凳,示意他坐,“梨绵给你开的门?怎的也不见她喊我一声。”
宗懔定了神,唇角勾起微笑:“姊姊。”
也不嫌弃那老旧矮凳,走过去,从善如流坐下:“我拍门进来的,以为你听见了。”
说着又看向那小药炉:“药快好了吗?”
郦兰心垂眸看了一眼,点头:“快了,你等我一会儿,啊。”
“不着急,时辰还早。”他说,眼睛微弯。
郦兰心抬头,看他因为坐在窄小矮凳上收敛不适的模样,有些赧然:“要不你还是去堂屋里坐吧,这坐着难受呢。”
林敬却毅然决然摇头,十分认真:“姊姊这里很安静,我喜欢多坐会儿。”
郦兰心觉得好笑,见火小了,一边扇风一边和他闲话:“王府里不安静吗?那可是有规矩的地方。”
他轻笑着,半晌,低声:“……地方安静,人心不安静。”
话音落下,郦兰心怔了怔,手里的扇子都一松,万幸反应快,只是不稳了一下。
但对面坐着的人像是如临大敌:“姊姊!怎么了?是不是又犯头晕了?”
郦兰心松扇子没吓着,倒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拿扇子拍他一下:“没有没有,我发呆呢,不是头晕,怎么大惊小怪的。”
林敬却深深松了一口气,惭惶:“我担心你病还没好……”
郦兰心无奈摇了摇头:“我好着呢。”
说着,站起身,从旁边摆出来的小几上拿了湿布,掀开药壶盖子,瞧了一眼,而后就握住壶柄。
“姊姊,让我来吧。”林敬也跟着站起身,凑过来。
“别别,我自个儿来,”郦兰心赶紧眼神阻止他,叹气,“你呀,毛毛躁躁的,待会儿再给我打翻了。”
看着她利落把药倒在碗里,半点不需要人帮忙的样子,他摸着鼻尖坐回矮凳:“……其实我行的。”
郦兰心用勺子搅弄着碗里的药汁,让它凉得更快些,一边笑着揶揄他:“你行?我怎么觉着,你像是从来没自己煮过药呢。”
她这一说,他倒不否认了:“从前,军里,府里,都有医官。”
郦兰心:“饭也没自己煮过吧?”
“军里……”他语气更虚。
“军里有伙夫,府里有厨子,是吧?”郦兰心拿起蒲扇,又轻拍他一下,然后一边给药汁扇风,一边用勺子搅着。
林敬笑起来:“是。”
郦兰心轻晒:“你呀,也算是苦过来了,有些事,从来不会做也是种福分。”
“我可以学的,”他立马说,认真望她,“以后过来,我也想帮你。”
郦兰心手里一顿,愣住了。
林敬笑了笑,指着药碗:“姊姊,药温了些了吧,快喝吧,凉了药力就不够了。”
……
张氏和许澄流放的启始在南城门外,喝完药,再洗漱一番之后,郦兰心跟着林敬出了门。
她自己独一辆马车,林敬坐在另一辆,不远不近跟在后头,有他陪她,梨绵和醒儿就继续留在家里了。
到城门处时,天色都还很早,不远处一行撑着锁枷的狼狈囚衣身影映入眼中,旁边,熟悉的庄宁鸳的马车停驻着。
远远的,还聚着许多辆带承宁伯府徽记的马车,旁边围有一大群运送行李的丫鬟小厮武师等。
最打头的,是一四驾的庄重车马,高厢华制,是朝廷重臣才能用的。
许氏其余人两日内都要出京,送完张氏,庄宁鸳和福哥儿也要上路了。
想来,那马车里坐着的,应当就是来送别女儿和外孙的承宁伯与伯夫人了。
郦兰心掀开车帘,让马夫停了车,拿好包袱过去。
走近的时候,庄宁鸳刚打点好押送的差役回来。
一转头看见她,赶紧过来,先拉着她上下每一处都看个仔细:“兰心,你怎么样了?都怪我带你去法场,吓着了吧?你当时去哪了?”
“大嫂,我没事了。”郦兰心连忙握住她手,状作羞赧,凑近低语,“其实,我是正好小日子来了……”
庄宁鸳一愣,方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还是不能放松,你从医馆回来,开了药不曾?”
“开了开了,正喝着呢,你看,我已经没事了。”安慰。
妯娌说话间,往即将启程的流囚队伍走去。
福哥儿也被婆子带过来,跟在她们身后。
郦兰心眼睛比较弱,一直走到了近前,才看清每一张颓败恐惧的面容。
庄宁鸳带着她走到了队伍的最末尾,站定在两步外,郦兰心手轻压住了唇,很快又放下。
眼前,头发散乱污秽、苍老佝偻、脚下草鞋混着稠黏淤泥的老妇,和记忆里那个气度雍容,高高在上的婆母,艰难重合在一处。
身旁,还站着并不陌生一道少年身影,也是形容惨淡,像是世间再无可恋,死气沉沉。
许澄先一步瞥见她们的到来,哑声急唤:“大嫂,二嫂!”
福哥儿半依在母亲身旁,怯叫人:“祖母,四叔。”
扛着锁枷的张氏也有了反应,喉咙呜哳了好几下,望着孙子红了眼:“福,福哥儿!”
而后抬头,眼睛来回在两个儿媳身上扫过,最后定在庄宁鸳处:“宁,宁鸳……”
庄宁鸳和郦兰心对视一眼,上前走近:“婆母。”
张氏鼓着眼,想说些什么。
庄宁鸳先一步报了这两日的事:“婆母放心吧,公爹的尸身,儿媳已经找人敛埋好了。刚刚我也打点过了路上的差役,叫他们多加照顾……”
听见这些,张氏却并不满意,猛地摇头,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嘶哑:“三娘,呢……?”
这话问出来,庄宁鸳一僵,站在几步外的郦兰心也偏开眼。
但庄宁鸳稳住了神色,平静:“婆母知道的,三娘和端王殿下定了婚契,端王殿下去向晋王求情,如今,三娘已经被端王殿下带走,入了端王府了。”
听到这个回答,张氏如旱逢甘霖,胸膛起伏着,沙哑笑得难看,眼睛却亮起来:“好,好……”
入了魔般自言自语着:“只要,只要三娘……给端王,生了儿子……就,就能在端王府,站稳脚跟……!就能,就能救我,还有她弟弟,回来了……”
旁边离得最近的许澄自然也听见母亲的话,原本已经死水一片的眼里又燃起了希望。
猛地偏首,想在面前送行的两个嫂嫂面容上求得认同,却只见两双静如潭水的眼。
登时愣住了。
但没有细问的时间,负责押送的差役们已经呼喝着大步过来:“行了行了!要上路了!”
“送行的赶紧走开,耽误了时辰,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庄宁鸳和郦兰心将准备好的包袱挂上了张氏和许澄的臂弯,而后退开。
郦兰心看着张氏被推搡着踉跄走远的背影,一时间,心绪杂糅,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眼看它锦绣繁华,眼看它高楼倾塌,尽如黄粱一梦。
此时此刻,她方才感觉,有什么缠锁着她多年难以离去的东西,崩裂了。
庄宁鸳转回首,拍拍她手。
郦兰心也侧了身,和她面对着面,两双手交握。
相对泛了泪。
妯娌十一载,纵然从前不是亲密无间的贴心之交,但经历这些时日,又即将分别,终究怅然万分。
“兰心,我和福哥儿走了,将军府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在京城里,万事都要多当心。”庄宁鸳低声,温语,
“人生在世,未来几十年,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将来,若你在京里,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你便去伯府,我已经和我父亲母亲说过了,他们会尽力帮你的。”
郦兰心的眼彻底红了:“大嫂……”
庄宁鸳握着她手紧了紧,微笑:“如果,我是说如果,实在是有难处,不想在京城里呆着了,你就来清亭找我。”
郦兰心眼角滑下泪,和面前人深深对视一番,同时松了手,抬臂相拥。
很快,又分离。
“大嫂,”她也笑起来,“保重。”
“你也是,要保重。”
……
最后望了一眼承宁伯府处,郦兰心走向停放马车的地方。
擦着泪上车,掀帘钻进去,眼角帕子还没收,耳边便一声轻唤——
“姊姊。”
郦兰心吓得差点没倒在座上,回过神,抄起软枕就往他身上打。
“你又这样!”
她感觉自己都快被他吓出毛病了。
不知何时坐进马车的人却心甘承受,等她平了气,立刻凑过去。
忧心:“姊姊,你哭了。”
郦兰心偏过头,不想给他看:“没有……”
他却小心扯着她的帕角,移开她挡在面上的手。
“姊姊,你哭了。”肯定,认真。
郦兰心回头,红着眼看他。
他的面上没有任何幸灾乐祸,反而极尽恳挚:“姊姊,别哭了。”
“往后,你还有我。”
第五十二章 新年新人
须臾一月, 冬寒降下。
初冬的京城,冷夜客袖侵霜,然小膳房内却正热火朝天、拔刃张弩, 身负守卫主子重责的贴身近卫们全攒聚在里头,本应执爨调鼎的王府厨子和膳房诸人反倒被赶了出来。
只因他们的殿下近几日不知生了什么魔障, 竟然对庖厨之事起了浓厚的兴味, 抛了王尊, 开始劈柴烧火、起锅调膳了!
如此惊世骇俗, 令人发指的作为,偏偏他们殿下还上了瘾一般,朝廷宫里的事务已是叠山堆海,可主子宁愿少要休憩的时辰,也要钻进膳房小院。
主院的下人们已经惊掉了无数个下巴, 底下人劝了又劝,哗啦啦跪倒一大片,只等来冷沉沉一句“再敢多嘴,责惩不怠”。
姜胡宝站在膳房门口,脸上麻木呆楞,已经懒得抬脚把攥着他袖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哭唧唧的小膳房管事太监一脚踹开,发直的双眼睁睁看着又一个宫里御膳房的好手被拎进膳房。
抬头望着黑天, 缓缓扬起一个惨淡无神的笑,觉得自己怕是将来到了地底下要被大乾数十代先帝一起剐了煮肉吃。
他这佞臣也是当得够份儿了,从龙之功还没拿到手, 先把主子往烽火戏诸侯的昏君路上引了。
正欲仰天长啸之时,比地底下先帝们更急着要他命的人来了,何诚押送完新一轮御厨,怒气冲冲朝他奔过来。
如果没有发冠, 头发绝对已经全部倒竖起来,开口咆哮如雷:“姜胡宝!!”
小膳房管事泼兔一样撒丫子就蹿开,姜胡宝则在他扭身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双手压在耳朵上,嫌弃撇过头。
“叫什么呢,吵着了殿下治你的罪。”不阴不阳轻飘飘。
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何诚更加发指眦裂,真心想把这个馊主意满天飞的妖人给一把子掐死,然后再返回去两个月前,把当时脑袋一热就受了蛊惑的自己乱刀斩成麻花片。
天知道这些日子看着殿下忙完朝廷公务后,迫不及待钻进小院里学这些下人才做的杂事,然后兴冲冲赶着时辰到那寡妇的小巷院子里献宝时,他的心有多痛,老血都喷出了好几口来。
偏偏苦口婆心,泣血劝谏也丝毫不顶用,在他跪地恳言“殿下乃亲王之尊,将成大业,不可行此损贬主威之举”时,换来的是“君忧民之忧,帝后尚且大典之上躬身耕织以祭天地,为民之表率,此等小事,不足为虑”。
而他大前日忍无可忍,破罐子破摔,跪地直言:“郦氏身份微低,早为人妻,更是逆臣许氏之孀媳,殿下怎可为这婚嫁过他人的嫠妇屈尊降贵,殿下若登九五,当思娶纳大族贤德贵女,而非流连卑地……”
“放肆。”抬起头,看见的是主子骤然冷极的狭眸,吐出的话更是让他心崩胆裂,“母妃当年,也与他人有过姻缘之事,父王说,那时,母妃的嫁衣都绣好了,只差一月便是母妃与那无福之人的婚期,照你如此说,父王也不该奏请陛下,迎娶母妃?”
“还有,郦氏已与本王有过亲密之举,汝等当称为夫人,谁给你的胆子,妄议主子?”威势迫下,眸中狠寒毕现。
何诚自知口出祸言,冷汗淋漓:“臣非此意,只是那郦娘子……郦夫人,毕竟是那许家……”
他本以为此遭后必定要受重罚,可未曾想,下一刻,主上的面色却刮风般骤变了几分。
头顶忽地有淡语,带些微几分笑意:“此事倒不必多言。”
“她说了,已斩断前缘,那许家,于她而言,已是过去的事。”并不掩饰的愉悦。
何诚目瞪口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出的殿门,直到睡前,脑子里唯有两个大字——
完了。
他天潢贵胄,英姿威武的主子——
怒火重归心头,直射面前的姜胡宝。
都是这个腌臜货出的鬼主意,叫殿下给那妇人迷了魂去,他早晚要替天行道除了他!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咬牙怒目逼近他,“我当时就该一刀杀了你,你还不如你师父,你师父至多蠢,你却是奸!你看看你把殿下祸害成什么样了!”
他都不敢想,日后殿下若是将立过战功的臣子留下的寡妻迎入宫中为宠妃,那些成日吃饱了没事儿干的文人得上奏上谏挥笔弄墨成什么样,只怕金銮殿的柱子都不够那群御史抱着嚎的。
何诚瞋目切齿,攥起他脖领:“我告诉你,要是殿下因着这事招惹腥膻,就算殿下不允,我拼了这条命,也把你剁成肉碎!”
姜胡宝却冷笑连连,抬手,抓着他护臂:“何大统领,消消气啊,您别担心,用不着您出手,我这条小命不久了,您擎等着给我收尸吧,到时候切块还是剁成臊子,您随意。”
他话语惊人,何诚一时也怒气为之一滞。
“……你什么意思?”拧眉。
姜胡宝费力把他扯着自己衣领的手扳下去,捂着唇咳嗽了两声,舌顶了顶腮边,漫不经心:“殿下没跟您提过,那郦夫人送别许家的事?”
何诚眯起眼:“你怎么知道?”
姜胡宝漠然看他:“青萝巷那边的事都是我盯着的,我如何不知。”
何诚泄出长气,瓮声:“那又如何?”
“殿下是说了,郦氏……夫人斩断前缘什么的,可那又怎样,嫁过就是嫁过,更别说那许渝是保疆卫土才受的重伤,殿下与那娘子暗中来往便罢,真过明路,那——”
姜胡宝抬手示意打断,摇头:“这都是其次。”
何诚鼓睛:“你说什么?这还是其次?!”
“当然是其次。”姜胡宝面上死灰,接着说完,“现在最让人担忧的,是殿下那边,为了这句斩断前缘而高兴。”
何诚皱眉:“什么意思?”
姜胡宝把手揣进冬袖里,面无表情:“依我观之,殿下所以为的斩断前缘,和那郦娘子所说的斩断前缘,恐怕不是一回事。”
“我虽只观那郦娘子数月,却也能肯定地告诉你一句,那是个心性坚贞的妇人,是绝不肯轻易改变心意的。如今殿下认为那娘子有回心转意之机,欣喜万分,才愈陷愈深,甚至不惜降尊临卑,讨佳人欢心。可若是将来,那娘子经此一番,还是不肯再嫁,又或搪塞拒绝,甚至绝情断义,你说,届时,殿下会作何应?”
话音穿到耳朵里,何诚浑身开始发凉。
为人君者,少有慈悲,这般做小伏低已是不可思议,若是这样都换不回想要的东西,那君王一怒——
姜胡宝绕开他,将要走过的时候,拍拍他肩头,自嘲般笑:“何诚,别说你后悔,我自个儿都后悔,为了那点地位功劳提什么狗屁攻心之计,若是当初就顺着主子,要人不要心,我今日也不必在这担心掉脑袋了,共事一场,我要是真下去了,你记着逢年过节给我烧多点纸。”
何诚僵着脸,没再说话。
……
青萝巷。
外头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梨绵匆匆开了宅门,郦兰心赶忙跨过门槛进来,身上斗篷都如冰般冷透。
“娘子?娘子回来了?”醒儿听见声响,急急从堂屋里跑出来,瞧见进了门还在搓手的人,惊呼,“娘子快,快过来烤火,别冻着伤寒了!”
郦兰心往手里呼着热气,赶紧过去。
带出去的汤婆子早凉了,身上衣衫虽厚,却也挡不住外头刀割似的寒风,直到在炭盆前坐下,烘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暖和起来。
梨绵也进屋坐下,拿起火钳撩盆里的炭:“娘子,天冷了,您出去还是再多穿点吧,从绣铺回来好一段路呢。”
郦兰心笑着点头:“是可冷,这几日的风比先前大了好多,不过,再过几日,绣铺那边就能交给老三看着了,我就也不用出这么多趟门了。”
这些日子,城里已经恢复了生息,她的绣铺也重开了。
最开始张罗的时候,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成老三,万幸见他半点毫毛也不曾损掉,成老三还得意得很,说他边关多年的老兵,应对兵乱那是手拿把掐,也就是粮食得省着,多饿几顿肚子,但家里人都平平安安。
有他帮忙,商队入京也通了路,不过短短时日,绣铺便开了门了。
且或许是城里压抑偃息太久,市肆一开,各家生意都颇为红火,再想到已经快要完工的晋王府绣品,郦兰心觉着,今年的年,应当是很好过了。
不只是焕然一新的环境,还有,新的人。
低头看着炭盆里烧了无烟,经久燃热的好炭,郦兰心心里洋着小小暖流。
这段日子,林敬常常过来。
他先前说的要学着帮她做活,她本以为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真的上了手。
砍柴劈柴比她们利落得多不说,就连那做饭的事,他竟然也不生疏,有些菜色,做得甚至不输外头的大酒楼。
她都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天分。
而且不光是来干活,他每每过来,还总要带东西,原本他还想直接给她银子买过冬的物件,但见她不肯收,就换成了炭火、吃食之类的,而且都是价格不便宜的好货。
她当然不能白拿,就亲手做了好些面料上佳的过冬衣裳给他。
他钱不肯要她的,拿着她给他做的衣服,倒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第二日就穿上,在她旁边姊姊长姊姊短。
她虽无奈,但也由着他了。
不需要再问什么,今年过年,他肯定是要过来的。
过些日子,她得多办些年货,多了一张嘴吃饭,自然不能再遵循往年的量。
从前她只养得梨绵和醒儿两个妹妹,如今又多了个弟弟,日子真算是越过越热闹了。
第五十三章 她的情意
白昼渐短, 将临冬至节气,寒影初回铜壶减筹,同样起早的时辰, 若是夏日,此时天光已经放亮, 如今却还是一片昏黑。
郦兰心醒来穿好衣裳出屋门时, 梨绵和醒儿都还缩在厚软被窝里睡得香甜。
天气太冷, 郦兰心自个儿从床上爬起来都不免困难, 索性也就不去叫两个丫头了,横竖如今家里也没多少事。
她今日早起是为着悬土炭,冬至是阴阳交接的大日子,到来的前三天,家家户户都要遵循此俗, 在天平上一端放炭,一端放土,取四序攸平之意。
拿出火折子,点了堂屋的灯烛,将香炭累土称重,置好,再放到相应的位置。
做完这些, 拢了拢身上衣衫,回了寝房。
与往日无异,起来了, 先进里间给许渝上三柱香,如今日子又好过起来,供桌上的东西也丰富了许多。
许渝喜欢吃外皮脆而易碎的糕点,却不喜欢吃太甜的, 郦兰心就做了他生前常吃的清荷酥、百合酥,他征战沙场时痛饮长歌,但伤重回京城之后,就再不能喝酒了,只能日复一日地灌苦药。
郦兰心便又摆了一壶女儿红,并上其余下酒的供菜。
如今,能常常供奉他的,竟也只有她了。
许渝的棺椁远走西北,可一同前往的许家旁支本就自身难保,又岂会细心照料他的坟寝。
说不准,便是清明之日,也潦草了事。
就算许渝曾荣宗耀祖、为他们带来无数便利又怎样,人走,茶就凉了。
原本她还想给他在京畿之外寻个地方立衣冠冢,至少不要像西北那么远,但脑中思来想去,近两年,都不是好时候。
如今许氏全族方才落罪,迁坟是上头的旨意,是不能违背的,不过她知道,将来新帝登基,会大赦天下,说不准到时迁坟这样的责惩能有点转机。
思忖间,供案上的东西也都弄好了,郦兰心把两侧的窗打开,跨出门槛,反身阖紧隔开小里间和内寝的门。
仲冬天寒虽冻得人直打颤,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于粮食贮存上是大大有益的,菜肉面米,放许久都坏不了。
一个人用不着大灶,郦兰心搬了小炉,摆上釜锅,加细柴火,很快热好了昨晚没分完的白菜咸肉汤,舀出一碗,慢慢吃着。
放下碗的当口,梨绵也醒了,瑟缩着往手心呵气,踩出屋门,还打着哈欠。
“娘子,您起这么早啊。”小步到厨房见着她,睡眼蒙眬的。
“嗯,土炭已经悬弄好了,”郦兰心起身就要去盥室净手口,“我去趟绣铺,你们若是困就再睡会儿,天还早着,待会儿起来了就吃点东西,锅里还有。”
“好。”梨绵应了一声,见她去了盥室,先一步去屋子里拿来厚斗篷,等郦兰心出来,立马给她披上,又往她手里塞了灌好的汤婆子。
郦兰心拢紧外披,出了宅门。
到市肆时,大多铺子已经开了,还没彻亮的天,街上竟已经开始赶集。
冬至是大节,朝廷要贺冬,百姓要拜冬,往年若是遇到大礼年,天子圣驾出宫,举办祭天大典、大朝会,京城百姓还能在城里见到为大典之上演象预备的排演。
郦兰心也带着两个丫头去凑过热闹,那场面,可真是万人空巷,张袂成阴,处处摩肩擦踵挥汗成雨,她们三个当时进去了差点没出来,明明刚开始是站在东边,随着人潮,没一会儿就稀里糊涂到了最西边。
今年虽不是大礼年,但郦兰心很明显能感觉到不同寻常年份的火热。
大乱之后,满城都需要一次非凡的欢喜节庆来彻底驱散阴霾。
从后门进了铺子,绣娘们飞针穿线,缝衣匠正裁剪着布匹,见着她来,众人也只有抬头叫一声的功夫,便又继续忙碌,隔着帘子,就能听见成老三与来客来回拉扯价钱的声音。
郦兰心自取了账本坐下看账,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成老三从外头一轻一重迈进来的脚步声。
掀帘子见着她,自然一惊:“娘子,您来了。”
郦兰心笑着点点头,收了账本,起身把他拉到角落里头,然后从袖里掏出今日带过来的东西,一个沉甸甸袋子,拉开,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小红荷包。
把袋子塞到成老三怀里:“今年不比往常,虽然现下生意红火,但前几月,城里谁家不是家底耗了大半,这是冬至的添烛钱,不多,但也够买点炭火、米面什么的,待会儿你分给大家。”
不惯着成老三推推拉拉不肯收的毛病,笑眯眯紧接一句:
“这是给大家的,你要是不肯要,那你那份儿单独还我。”
成老三刚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的“这使不得使不得”一下全堵在喉咙里,扭扭捏捏把袋子给搂紧了。
郦兰心觉得好笑,送完东西,她不打算久留,还想着去街上逛逛:“你把东西收好,我就先……”
“娘子,”未曾想成老三却忽地压低声叫她,“娘子您先别走,我这有桩事儿。”
郦兰心一愣,眉心微蹙起:“怎么了?”
成老三的神色颇为烦躁,啧了一声,挠头:“就是,就是您还记得,先前,来补湘绣的那个翰林院小官吗?就那个轻浮的玩意儿,姓苏的。”
虽然时间过去了数月,但他这么一提,郦兰心又不是头脑昏的,自然立刻想起来。
湘绣、翰林院、姓苏的。
一张清俊带着羞红惭愧的脸从脑海里浮现。
郦兰心面色登时不妙,抽了口气:“他,他又来了?”
成老三皱巴着脸,重重点了好几回头:“他正好卡着前几日您没过来的时候进了铺子,一进来就问您是否安好云云,我想赶他,他也不走,我只好说您好着呢不需要他操心,结果他倒是满意了,一直在那念叨什么那就好那就好。”
“好不容易我以为他肯走了,谁知道他突然不知道从哪招呼出几个小厮从外头扛了好些东西进来,我骂他他还无视我,让人把东西直接放到柜台上就跑,那家伙快的,我都追不上,一溜烟就没影儿了!那些东西也可沉,我想给他一下全丢出去都丢不动,只好在柜台底下搁着!”刀里蹚箭里滚的个汉子,委屈得直叫唤。
“东西?什么东西?”郦兰心目瞪口呆。
成老三笑得比哭还难看:“还能有什么东西,过冬过年的物件算是齐全了,还有好些首饰锦缎,精巧摆设呢。”
郦兰心沉默良久,连深呼吸都有气无力了。
……这半年,到底是怎么了。
她是得罪了哪处神灵?今年也不是她犯太岁的年份啊。
怎么跟中了邪似的,让人难以招架的事情真是比雨后春笋冒得还快。
她要不要去算个命?
她现在去求神拜佛还来得及吗?
看着面前眼神已经露出深深自疑的东家娘子,成老三赶忙安慰:
“娘子,娘子别怕,我回头就在门上把他画像贴上,就写姓苏的和猪不许入内!”恶狠狠。
郦兰心捂着额,虚摆手:“算了吧,毕竟是朝廷命官,谁知道他背后还有什么人,人来人往的,给熟识他的人瞧见,报了官,到时候可真就麻烦了。”
成老三:“那怎么办,我赶牛车把东西带去他家还给他?可他家住哪儿来着?”
郦兰心摇摇头,把这个提议也被否了,找上家门,必定又有一番纠葛,可这些东西,她是不可能收的,与其来回拉扯,还不如,
“老三,你把东西都带上,捐给城里的慈幼局和悲田坊吧。”正色。
成老三一愣,而后一拍脑瓜,大喜:“行行,这主意好!”
兵乱之后,收养孤儿弱童的慈幼局和收留贫病老人的悲田坊定是急缺物资,就算朝廷有拨款,但想也是不够的,正好做件好事。
敲定了主意,郦兰心方才别了成老三,去逛集市,只是从铺子里拿了帷帽,遮好面容。
万一逛着逛着又遇到什么冤缘,她才真要夜不能寐了。
快接近午时才归家,手里提了新鲜的肉,打算做点丰盛的,未想宅门打开,进去一瞬间就闻到扑鼻的浓香。
比馐味楼和百珍馆的还要勾人十数倍。
和旁边馋得口水直流的醒儿和强撑着不露出渴望的梨绵大眼瞪小眼。
不用说,郦兰心也知道是谁来了。
把东西和脱下的斗篷递给两个丫头,去洗净了双手,然后径直进了寒气侵不入的厨房。
锅里炖鲜鱼的味强势得很,一进来就香得她一个激灵,旁边案板前,高大劲健的背影正有条不紊忙碌,旁边切好的配菜精细码放着。
郦兰心每回看他切出来的东西,都惊叹。
他先前说自己没做过饭,但是一上手,最需要磨练的刀工,他却出奇的好,又快又稳,尤其是剖解禽畜剁骨片肉,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时,他正揉着待会儿要蒸的面团。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是她觉得,不下厨的未必就是君子,下厨的也未必不是君子,说不忍杀生,可人活天地间,万物自有序,非闭耳不闻闭眼不看就能置身事外的。
她一踏进厨房,正忙活着的人就发现了。
回过头,扬起笑:“姊姊,你回来了。”
手里粘满面粉,眼睛却盯着她:“快过来,灶边暖和,天太冷了,少往外跑。”
郦兰心笑着:“知道了,也没跑几趟,我本来还买了肉的,没想到你过来了,你不上值吗?”
“今日修沐,得空就过来了,”他微弯着眼,微笑,“今天吃炖鱼,从望建河那边运进京城的鳌花鱼。”
“什么,什么鱼?”郦兰心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压根没听过这名字。
“鳌花鱼,从黑水那边运过来的。”不疾不徐,“肉质鲜嫩,你肯定喜欢。”
郦兰心微睁大眼。
她虽然还不知道鳌花鱼是什么鱼,但是黑水她是知道的,且此时正是冬季,要从那地界运一条鲜鱼过来京城,可想而知有多难。
这锅里的鱼,价格怕是能买下她半个厨房了。
张了张口,犹疑:“……阿敬,这条鱼,多少……”
话音没落,站在她面前揉面的人迅疾抬手,一抹白点就划她鼻尖。
“不许提钱。”林敬扬眉,“而且,是府里进的鱼,殿下一个人哪吃得完,就分给我们了。”
郦兰心抽了口气,一把抹掉鼻尖上的面粉,手按上案板,然后抬臂,指尖在他侧颜划出好几道白杠。
“不要钱说就是了,没大没小的。”瞪他。
但被她怒瞪着糊了半边脸面粉的人却不见一点生气,反而笑得更深了些。
望着她的眼熠熠泛着温亮。
“又傻笑什么呢?”郦兰心这些日子见多了他这样,都习惯了,把面团从他手上薅过来,揉成小剂子。
“没什么,”良久,他轻声,“对了姊姊,另外拿过来的东西已经都收进屋子了,你回头再看看,还缺什么,和我说。”
听见这话,郦兰心动作一滞,脑袋嗡嗡作响。
但很快维持住神色,皱了眉,问出了心里疑问:
“阿敬,你哪来这么多钱啊?你不是领王府俸禄的吗?”
这些日子他来一回青萝巷就带一回东西,纵然是亲王府一等侍卫,可拿的是俸禄,不像那些世家大族有田庄来收地租,这钱花得也太豪爽了些。
林敬站在她身侧,委屈低声:“姊姊,你是担心我没钱来看你?”
郦兰心实在是忍无可忍,啧了一声,抬起手,也顾不上沾不沾面粉了,一下拍他臂上。
“又来了你。”嗔怒。
她这些日子算是看明白了,这人惯爱装可怜的。
“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意思。”瞪他。
然而被她识破他还半点羞愧也无,脸皮可厚,笑吟吟:
“我银钱够着呢,姊姊不必担心我,再说了,那些东西里不少都是王府给的,不花俸禄的。”
郦兰心却依旧蹙着眉:“花不花,你也得想着攒银子了,银钱不是足吃足喝就够的,你年纪轻,还不知道,越往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就越多呢,你不省着点,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我没什么地方要花俸禄,都给姊姊好了。”他抱臂,悠慢道。
“胡说八道什么呢。”郦兰心看他没个正形的模样,忍不住苦口婆心,
“难不成,你以后不娶媳妇儿了?届时聘礼、宅子什么的,哪样不得花钱?你年岁又不小了,到你这年龄的人,不少都当爹了呢。”
“若你有了心爱的女子,难道你不去求娶吗?”忧虑。
未曾想她就这么提了一句,身旁的人却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妖术一样,脸色忽地凝正起来,紧紧盯着她。
郦兰心怔住了,瞬间想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怎,怎么了?”
良久,他深凝她面容,沉声:“姊姊,你忧心我娶妻吗?”
郦兰心不明所以,看他这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她有些慌张,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叫他心里不舒服了,只能说:
“……我自然忧心你的啊,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但也没见着你急这事。”
他面色不动,却出乎她意料道:“我急的。”
郦兰心更加疑惑了,飞快眨了眨眼,随后笑着柔声:“你也急?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啊?”
然而她这一问,他倒好像害羞了似的,盯着她好一会儿,把头撇开,不说话。
郦兰心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捂着唇笑,还探身过去追着看他脸:“诶呀,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呀?”
宗懔回头,似笑非笑回看她:“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像是恼羞成怒赌着气。
郦兰心自然不恼,笑盈盈:“要是有的话,你一定和姊姊说,好吗?”
宗懔眼神微闪:“为什么?”
郦兰心收了眼,不直接回答他,而是侧回身,揉着面团,状作叹息:“因为……因为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我不知道,我会伤心的。”
刚刚提到这个,她忽然有了个想法。
她给梨绵和醒儿都存了日后的傍身钱,无论她们将来要嫁还是要自立门户,都有底。
而她既然为两个丫头都存了一笔,那为什么,不为林敬存一笔呢。
如今绣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年前又将有一大笔钱进账,给晋王府供过绣品之后,日后不出意料,必定有更多达官显贵的单子。
没有林敬,她今日大抵也不会这么轻松,他又为了她掏心掏肺的,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干脆,就给他存点聘礼吧,虽然她没有家财万贯,但多少还是能给他预备些的。
只不过,还没开始做的事最好先别说出口,等到她存够了一定数额了,就给他个惊喜。
宗懔怔怔看着侧对着他,神色失落,强撑着继续手上动作的妇人。
脑海里,她的话语来回反复。
控制不住地,血液逆流又顺下,心脏的狂跳抑制不住。
牢牢锁着她白润侧容,青筋绷紧。
她方才是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她,终于,终于对他,有了一点,哪怕只是一点,情意吗?
所以,她会忧心他是不是喜爱了旁人。
所以,她会这般不自主地失落。
喉间滚动,比那日厢房内更加汹涌澎湃的炽念席卷全身。
第五十四章 遂心如意
孟冬时节自黑水钓起, 辗转艰辛运进京城,专供亲王品膳的鳌花鱼,果真奇鲜无比。
郦兰心和两个丫头吃得眼里冒光, 亲手烹调鱼膳的林敬反应却十分平静。
只是时时弯着眼盯住郦兰心,听她吃一口就夸赞一次他手艺的软言好语, 眼里显而易见盛满愉悦。
一起用过午饭, 他就又要走了, 冬至大节将至, 朝里宫里,乃至文武百官府邸,京畿百姓人户,俱是冗繁忙碌。
“姊姊,这几日我怕是都不得过来了, 不过冬至那天,你晚上先别睡,等着我。”临走前,和她温声低语。
“怎么呢?”他身量高,她得仰首看他,如今她已经开始渐渐穿有颜色、花纹精巧的裙裳了,不过或许是依旧受到前八年的影响, 她还是下意识撇了华艳、转挑雅致的式样。
不过她生的白,肌肤酥腻如流乳,穿什么都漂亮, 此刻抬着头专注望他,巴掌大的脸称在脖领一圈雪白软毛里,盛水般的双眸和从前一样,盈盈漾着柔波, 只映着他一个人。
垂在身侧的手又不着痕迹攥紧,无法,唯此能稍抑那股羽毛轻搔骨缝般的难耐勾痒。
宗懔维持着唇角笑弧不变,眼重渐次幽深:“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要先保密。”
“姊姊,你只要记得等着我。”葫芦里的药就是不肯揭幕。
郦兰心张了张口,最后无奈轻笑一声,还是点头:“……好,我等你。”-
天时人事日相催,今岁冬至如期,却注定与以往大不相同。
被逆贼毒害以至昏谵日久的顺安帝在冬至到来的前几日勉强清醒了过来,龙体大伤,费尽神思,方才彻底明了自京郊行宫回来之后,须臾数月内京中究竟生涌了何等崩变狂潮。
顺安帝嘶咳剧烈,险些两眼一翻,再度陷入神昏。
万幸太医院细心诊治,保得龙体根基元气,顺安帝缓过来之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废了至今还关押在天牢里的发妻吴氏之后位,与在牢中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恭王一同枭首示众,随逆者统统杀无赦。
而第二道旨意,便是令晋王入宫,深宫彻夜密言。
翌日,颁立太子诏,晋王迎诏入主东宫,正授监国之权,代帝主持冬至大典。
太子令旨,君躯未瘳尚待痊瘥、兵乱方止百废欲兴,今岁冬至,祭天大典依照旧例,宫宴一切从简,着花炮局制贺冬烟火,夜升华楼,臣官共赏盛景。
祭天大典,顺安帝强撑病体,龙袍冕旒,登临天坛,皇太子于御驾左侧随行,祭典乐歌黄钟大吕,礼行大仪。
至夜,御座置空,宗亲臣爵、文武百官遵品级列坐,御筵庄肃,举樽同贺东宫得临贤主,大乾后兴有望矣。
……
青萝巷。
已是要入睡的时辰,梨绵和醒儿都已经沐浴好换上了睡衫,汤婆子全都灌好塞进被窝里,只待在寒夜里甜甜美美睡上暖觉。
然郦兰心却还坐在堂屋里,炭火边烘着不觉寒意,屋里点了足足的烛火,手里捧一本新购的画册。
梨绵打发醒儿先进了屋子,裹斗篷探头进堂屋:“娘子。”
郦兰心抬头。
“娘子,您也快去洗漱沐浴,入睡了吧,”梨绵皱着眉,“都这时辰了,林敬怕是不会来了。今日可是冬至大典,您上街没打听着吗,立晋王为太子的诏书都下来了,只是封位大典还没办,林敬是晋王亲卫,冬至大节,他怕是要忙得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您在这等他,万一他真不过来了,您还坐一宿啊,会生病的。”
郦兰心笑笑:“知道了,我就再等一会儿,你们先睡。”
毕竟是她亲口答应他的,说到就得做到。
横竖她也不困,看会儿书等也没什么。
梨绵拿她没办法,叹气:“好吧,沐浴的水都烧好了,在灶里,还烫着呢。”
“好。”应声。
梨绵缩着身子回了寝屋,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院子里彻底寂静下来。
郦兰心翻动着书页,耳边唯有悉悉雪粒吹落与炭花燃闪的细微声响。
又过了不知多久,指尖已经捻到画册最后一页,抬起头,眼睛眨动间,方觉一阵疲累。
顿了半晌,起身,放下书,提了油灯出堂屋,朝厨房走去。
看来梨绵说的不错,今晚,林敬是不会来了。
未想刚要踏进厨房,一阵闷沉的拍门声响起,轻重次数,郦兰心都不陌生。
微睁大眼,赶忙过去,拔了门闩。
开了门,熟悉俊美面容闪进眼里,未等她惊唤他,他长臂便已举着一件长厚物件,利落围着她绕旋,而后拢紧。
兽氅内,男子躯体滚温还未曾褪去,紧紧包裹住她。
郦兰心被这股灼暖烫得一激灵,脸颊都霎时缊粉几分,鼻尖萦绕清冽香气。
“阿,阿敬!”甚至有些头昏眼花。
这时,门外的人才垂首下来,盯着她面容,忽地笑:“姊姊。”
声音哑沉,郦兰心抬眼,纵然昏暗,却轻易看出他面上不同寻常的神色,似乎带着兴奋、热烈。
再看他身上,亲卫服穿戴也有些凌乱。
鼻尖轻动,从沉凛气息中,敏锐嗅出一丝淡淡酒气。
“阿敬,”她有些慌,“你喝酒了?”
说着,脚步都不由自主往后退。
一瞬就觉察她的动迹,狭眸不满轻眯,面上还维持着温和:
“姊姊,别怕,我来前喝过醒酒汤了,还洗漱过了,只是衣衫上不免残留些,不信你看,我脸上可有半点染红?”
郦兰心定睛一望,果然见他面上、耳朵、脖颈,均无饮了烈酒的痕迹,说话口齿也清晰得很,刚跳起来的心又落定回去。
“都这么晚了,你是从王府过来的吗?”说着,有点想挣脱他裹着她的大氅,“忙了一夜了,饿了吧?快放开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放。”方才说没醉酒,下一刻突然又像喝醉了般说胡话,“我要带姊姊去个地方。”
听见这话,郦兰心挣扎都忘了,睁大眼睛:“啊?”
“你说什么呢,这么晚去哪?”
今日大节,解了夜禁,但现下的时辰,热闹肯定也已经歇了不少了。
他却笑起来,扯着兽氅边,引她跨出门槛:“去了就知道了,现在街上还有人,巡城潜火也在,宫里夜宴都是刚散,姊姊别担心。”
“马车在巷口了。”
说完这句,立刻就要带她走。
郦兰心赶忙拼尽全力挣扎,要把身上这件足可垂到她脚底下的厚重大氅给撇开,扭身:“我还没锁宅门呢!”
面前人动作却比她迅疾得多,抬手不由分说又把她身上的外披拢得更紧,系带也给系上,然后进了宅子,把角落里的大锁一把拿起来,取了钥匙,出门,利落落锁,钥匙放到她手里。
“这样行了么?”淡淡。
一连动作下来行云流水,郦兰心都还没反应过来,手里攥着钥匙,被他带下了台阶。
坐上马车的时候,她脑袋都还是懵的。
低头,看着身上皮色光泽润亮的兽毛大氅,更加愣愣。
再抬眼,对上一双灼亮仿若烧星的深眸。
“姊姊。”他笑起来,深夜烛光下,相如金玉。
不知是因为此刻身上太暖和,烘得人不想说话,还是因为气氛太过幽谧,隔着车壁不时透进来的热闹声音都成了鸟鸣山更静,出言闲聊都嫌坏了心绪。
郦兰心倚在座上软枕中,无声收回和他对视的眼,很快,昏昏欲睡。
而在她真的快要睡过去时,旁边一直不动声色静默的人凑近了身,隔着外披厚绒,轻摇她身。
“姊姊,姊姊?”像是要紧紧贴在她耳畔,“醒醒,我们到了。”
好一会儿,郦兰心才从混沌中醒过神。
完全睁开眼时,她已经被半扶半抱着下了马车,四周阒然一片,意兴朦胧间仰首,瞬时瞠目。
此处竟是宫城南的一座高楼,平素,都是供禁军用的。
郦兰心紧张环视着,却意外发现周围并无人值守。
“来。”身旁人牵着她外披一角,带着她,缓缓登上了高楼。
鼓动着悒悒的心愈发揪紧:“阿敬,你究竟要带我做什么啊?”
虽然知道他不会害她,但是深夜到这样不允平民百姓入内的场所,她说不紧张那绝对是假的。
等到真正站在最顶处,他还拉着她,站在凭栏边缘,若是探身出去,立时能见下头悬高。
郦兰心脸色都白了:“我,我不管你了,我要下去……”
然而他却一步拦住她回身的动作,引着她,手指指向漆黑一片的夜空:“姊姊,你看。”
郦兰心又慌又急,觉得他先前说喝的那碗醒酒汤怕是假货。
偏偏他还拦着不让她走,无奈转眼望着他指的方向,然后,
依旧只有无限寂黑。
深吸一口气,刚要转头斥他,灿耀如星辰陨落的盛大光芒随着一声巨响,不带任何预示,绽放在她瞳中。
下一瞬,瑶光天雨飞落,火树银花织合。
万树千枝凌空烁起,照天成碧,赫赫喧豗声势浩荡,壮彩惊心。
郦兰心不是没有见过烟火,然今日所见,往昔旧忆全然不能比较。
从前是站在地上看,今日是站在高楼上看,从前是看过年时各府从花炮局分得的花炮,今日的焰火却像是穷尽了花炮局数年的心思积攒。
何其壮丽,教她心魂都为之摇晃。
“姊姊,你喜欢吗?”耳边,男人沉而愉悦的声音。
郦兰心怔怔地望着前方,一刻也不舍移开眼,点头。
“殿下令谕,冬至大典燃放烟火,我特地寻人打点,才找到了这么个好位置,”他离得更近,免得声音被烟火声压住,她听不见,
“姊姊,是不是比你从前在许家看过的都好?”蛊惑般。
眼前锦绣烂漫确是她前所未见,郦兰心又点了点头,轻声:“是……比从前,都好。”
等到一轮焰火暂休,终于侧过首去,抬头望身侧一直静静陪着她的人。
心脏彻底被温暖充流:“阿敬,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他不说她也知道,这处高楼,到底要提前花多少心思,疏通多少人脉,才能让他带着她在这个时候上来看一场盛世烟火。
“姊姊,我只怕我对你不够好。”他深深凝望着她,缓声,
“只要你高兴,不再为从前那些让你痛苦难堪的人多思多虑,我做什么情愿。”
郦兰心本已微红了眼眶,听见他这话,立时又笑了出来:“胡想什么呢,我都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当然不会再多想。”
瞳眸似隼视紧锁她温柔笑靥,沉声:“真的吗?”
她翦水双瞳含情脉脉,柔声答他:“自然,我身边有梨绵、醒儿,如今,还有你,还老想着从前做什么。”
呼吸骤沉片刻,难耐迫切,又问:“姊姊,我先前,做了许多让你不快的事,你会不会……会不会心里,厌了我?”
“怎么会。”她依然包容、柔软,温温似春水,安抚他焦乱,“你对我这么好,我欢喜你都来不及呢,哪家关起门不吵架呀,一家人,就是得相互包容磨合呀。”
耳边所有的动静尽数消湮,唯有那二字清晰。
“……姊姊,真的吗?”他听见自己不安的声音。
“什么真的吗?”
“你……真的不厌我,真的,欢喜我么?”从未有过这样难安的等待,同祈求一样令人期待又害怕结果。
“自然是真的啊。”郦兰心看他怔怔愣愣,近乎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知道他大抵还是在为那日法场的事而心中有郁节。
郑而重之,认认真真地对着他的双眼:“阿敬,过去的事,咱们就不提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换作谁,遇上你这样的人,都不会讨厌你,都会喜欢你的。”
“我不要旁的人,”他说,“我只问你。”
声音低低的,好像带着似有若无的委屈。
郦兰心笑着抬手拍了他额一下,无奈:“怎么老问车轱辘话,喜欢喜欢,我不讨厌你,是喜欢你的,成了吧?”
她的话音落下。
良久,男人的唇角缓缓勾起,终于遂心如意,酣畅淋漓:
“成了。”
只是,她还需再等等他,待他回去,他就为她准备好一切,日后,还会为她筑一座最精丽华美的宫殿,至于她的身份,他也有的是法子封住那群言官的口。
她什么都不必担心,他自会为她荡平横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阻碍。
只不过,她胆子小,或许他揭开林敬的假面时,她会害怕恐慌。
但料想这也只是一时的,她既心喜他,天长日久,她便也不会计较这许多了。
第五十五章 除夕前后
冬至那夜过后, 林敬便再也没来过青萝巷了。
不过每隔几日,都会让手底下的人捎信和年货过来给郦兰心,信的内容大抵都是说他一切都好, 只是如今晋王封了太子,要准备册立大典, 又临近年关, 皇帝病中无法处置朝事, 太子府便更加繁忙, 他实在抽不开身,等到腊月末,一定过来。
那晚带她赏完烟火回来,他临离开前,像是遇着了什么大喜事, 又重复许多遍让她等着他过来。
虽然郦兰心也不知道她明明就一直住在宅子里、总不可能扛着整个青萝巷跑了,林敬却还是一副生怕她乱走丢的模样究竟是为了哪般,但,他性情偶尔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已经习惯了。
得了信,知道他平安,便也放心了。
现下别说太子府, 便是她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也是有的忙乱。
冬至之后还有一月多便是除夕,到了年节, 家家户户手上有余钱的哪家不想着添件新衣,绣娘和衣匠们也紧赶着做工好多攒些银钱回家过年,绣铺那头忙得就是牌匾掉了也没空立刻扶。
郦兰心在家里也赶着晋王府的大单,每日天一亮就开始绣, 在绣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若不是梨绵和醒儿怕她身子骨给坐坏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拉她出来在院子里走一走,她定是一步都不会迈出绣房的。
腊八节的前一天,两副王府定制的双面绣用花梨木的框架装订好,被小心放入锦盒中。
预备完工前便提前知会了绣铺那边,成老三如期敲响了宅子大门。
这次过来,他连不是赶的牛车了,而是专租了带厢的马车,珍而重之将两个大锦盒捧到宅门阶下停驻的马车边,小心翼翼放到车厢最深处。
这是他成老三去太子府的一小步,但也是他们绣铺往后转成大绣店的第一步,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安置妥当后,从车厢里钻出来,跳下车。
郦兰心站在车前,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袱,递给他:“老三,这个你也拿去王……太子府。”
差点便说错,如今的晋王已经是太子了,只是新太子没入住宫里,还在原本的王府,现在的太子府,街上都说,应当是年前事务本就繁忙,搬府又是一桩大麻烦,这位殿下暂没这心思。
而林敬,已经从亲王近卫,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旅贲了,只是太子有三卫府,也不知他如今荣升何职了。
不过无论什么职份,肯定都是风光无限,前程似锦。
但得到多大的荣耀就得承担多重的责任,这些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累着或病了,他总是给她来信,她却不好常常去太子府那般的重地。
正好趁着这次去送绣品,叫成老三把她给他新做的衣裳、还有特地寻城里大医馆配的防冻伤的膏油、晚上安神的香囊等物一齐带给他,顺便给他回封信。
成老三接过包袱,倒是惊呆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家东家竟还有如此人脉:“娘子,您在太子府里还有熟人啊?先前也没听您提过啊。”
郦兰心笑笑,说了提前想好的对词:“我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在西北从军,后来跟着太子入京,机缘巧合才相认的,论辈分年纪,是我娘家表弟。”
说着,又从袖里拿出一块用帕子包着的物什,大半个巴掌大,一并塞进成老三手里:
“这个你揣好了,里头是我表弟留下的令牌,到了那边,你就找门房说,这些是给侍卫里头小林大人带的东西,再给他们看令牌,他们就知道了。”
林敬先前说过,他已经和门房打过招呼了的。
成老三听得一愣一愣,但还是很快把事记下了,令牌往怀里一藏,拍拍胸脯:“成,娘子放心吧!”
郦兰心笑着点头,目送他赶着马车出了巷子,方才回宅里。
成老三赶着车,没用多少时辰就到了太子府外,马车的速度本就比牛车快上许多,更别今日拉车的马是正当龄的壮马,而他家里的那头牛是耕地的老黄牛。
从青萝巷到太子府,一路风驰电掣,他甚至都有点回到当年沙场上的感觉了。
太子府有好几处门,像他们这样给王侯府邸供物的走的是西侧小门。
上回来送图纸取定银已经走过一回,这次来便熟络了,赶车到小门外头的时候,门赶巧大开着,此时正是每日城里专人把新鲜果菜供进府内的时辰。
见了成老三的车马,门边的下人立马上前扬声:“做什么的?”
成老三“吁”的一声控住了马,停稳后赶紧跳下地,谄笑:
“有劳有劳,小的是城里绣铺的,来送府里先前定的绣品的。”
然后把上回过来和府里采买管事起的契纸小心从袖里拿出,递给看门的人。
那门房听了他的话,面上便没了厉色,接过契纸一瞧,脸色更是好了许多,复又把契约递回去:
“马车不能赶进府里,你把马拴好,拿上东西进来吧,我们查验过后,带你去采买管事那儿。”
“诶,诶。”成老三连声应好,收了契纸,随后转身跑回马旁,拴好马,才钻进车厢里,把里头的两个大锦盒还有郦兰心吩咐带的包袱拿出来。
门房瞥了一眼他小心捧着的两个锦盒,一偏首,盯向他臂弯里挎着的厚实包袱,皱了眉:“盒子里的是绣品吧,那你手上这个包袱里面是什么东西?”
绣品装了框,份量可重,成老三抱着一堆东西,连忙说:
“里头也是要紧东西,小哥儿,先让我进去吧,我进去和您说,反正你们也要查验的不是。”
门房小厮拧眉更紧:“……那你进来吧。”
然后就招呼小门内外聚着的人给他让了路。
成老三进了门,跟着那个年轻门房往里走,上了一道回廊,拐了个弯,就到门房们查验入府东西的地方了。
空阔屋子,横着数张大长桌,里头架子上摆着许多用来查验的工具。
若是堆车的货物,通常在小门处就验了,但精细些的要入府库的东西,他们都会在这详查。
西侧小门这边十步一岗,防止有贼人想要混入府中,在查验之时作乱,若有不对,当场拿下。
门房示意成老三把东西摆上,从架子上拿了手衣,转身回来,却见他把锦盒放上了桌,包袱却还抱在怀里。
登时变了脸:“你……”
成老三抬头憨笑,忙解释:“小哥儿,是这么的,这包袱里的东西,是带给府里小林大人的东西,要不,还是等正主来了再查吧。”
门房脸色却没好转,反而横目:“小林大人?什么小林大人!”
没料对方不曾像东家娘子所说会立刻明了通融,成老三着急起来,想着可能是没说清楚,赶紧补充:“就是,就是侍卫们里头的小林大人啊!”
然而话音落下,年轻门房看他的眼神更像看疯子:
“我们府里侍卫正副大小统领就没一个姓林的!你到底找谁?”
成老三瞠了眼,嘴上还叨叨喃喃:“不应该啊……我们东家说了的……”
一个激灵,忙从怀里掏出郦兰心给的那块帕子包的物什。
三下五除二把外包小帕掀开,里头果真一块鎏金铜牌,立马递向面前的人:“我给忘了,我们东家还让我带了信物来的!你看!”
那门房接过东西,半信半疑地瞧去。
遽然,双眼死死瞪大。
喉咙动了好几下,不等面前探头舒脑的成老三再问有没有小林大人这个人,连手上戴好的手衣都来不及褪,留下一句“您在这等等,千万别乱走”,一溜烟就闪出了屋门。
成老三茫然着脸,满头雾水,但身处太子府,他一小老百姓,哪敢乱走动,只好抱紧包袱站在原地等着。
万幸那门房小厮窜出去后没有叫他苦等到天黑,约莫两三刻钟这样,门外便又有了急匆匆的噔噔步伐。
成老三回头看去,正见一瘦影闪进门来,
定睛一望,是一身着锦蓝袍的宦官,且观他衣袍面料、其上花纹饰样、足下长筒皂靴,便可知不是普通太监,绝对是有品级的。
这年轻瘦太监身后还跟着一茶色袍老太监,再往后是方才出去叫人的门房,此刻颇有些灰头土脸。
成老三更确定打头进来的这个蓝袍太监定然身份不俗,立时肃了神色,恭敬小跑上前:“这位公公……”
“诶哟,可别,是成掌柜吧。”蓝袍太监笑道,“叫您久等了。”
成老三听见他报出自己姓氏,不免一惊:“额,这个,您是?”
姜胡宝笑眯眯地:“咱家是太子府采买司的,小林大人的熟识,小林大人一早便托我,若他不在府中,有熟人拿着信物来寻,让咱家帮个忙先招待,没想到今日就遇上了。”
“正赶巧,原来和您绣铺起契的采买管事现下调去外院了,先前那一批采买单子移给咱家来管,府里大总管特地交代过这些交接的事要好好办,我就顺便过来把绣品一起取了。”
成老三挠挠头:“那,那刚才那小哥儿说,没有小林大人这么个人……”
这回,站在后头的茶袍老太监应了话,极其客气:“您担待,他进府没多久,压根认不全府里的人,都是我老糊涂没调-教好手底下的人,这夯货见了令牌跑来寻我,我才知道他胡说差点误了事儿,万幸他眼睛还没瞎,还认得信物,成掌柜,您见谅。”
听话中内容,这老太监肯定就是门房的管事了。
成老三眨巴着眼,看着面前或笑或慎或怕的三张脸,更觉身处云雾之中。
原本他以为,他进了府后,按着娘子的吩咐提小林大人,门房就会把东西收下,然后他再带着绣品去上回和他起契的采买婆子那,给她验了货,拿银钱走人。
可,可现在,怎么,怎么门房把府里的公公们也给喊来了?!
上回他过来,可没有这么大阵仗迎接他。
而且太子府里的人,何时这么恭敬好说话了,不都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吗。
低头看向怀里的大包袱。
娘子认识的这个什么小林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姜胡宝笑盯几步外惴惴不安的粗犷中年汉子,面色不动,心里却狠狠拧了一把劲,后槽牙都咬紧了。
方才门房管事太监连滚带爬跑进内院寻他,然后把那蠢货门房和成老三的对话一一道来的时候,他真就体会了何为魂飞魄散。
奶奶的。
要不是府里规矩,他一定要把这俩货全烤了片成鸭子!
那日冬至之后,他亲眼看着主子从青萝巷回来时,那压着面色无澜也难以收尽的愉悦之意。
随后还下了令旨,按太子妃的仪制开始置办各种事宜,不设偏院,全挪进主院。
他们谁都能看得出来,不久后,府里大抵是要迎进一位女主子了。
且定是他们殿下极其钟爱的女子。
可宫里却还没任何殿下要求娶哪家贵女的消息,若有新人进太子府,那大抵不是明路。
旁的人不知道,但姜胡宝却是清楚,那郦娘子的身份不便,若想要过明路,还需另耗费一番大功夫,殿下是想先将人接到身边,等到将来登了大宝,就再无掣肘顾忌。
他不知道为何殿下忽然就开始准备接人了,但看殿下近日神态,时时隐现一股江山美人俱将入怀的意气风发,便也能推测出,殿下是在那郦娘子处尝到了甜头滋味。
他先前或许想错了?那郦娘子,到底对殿下日久生情了?
现下,殿下正瞒着青萝巷那边,预备着做好一切准备再彻底摊牌,至于主子揭开身份后那娘子作何反应,是争吵还是惊喜,那都是主子们的事。
若是在此之前,由他这出了纰漏,教那娘子先一步发现这数月以来俱是一场骗局,先一步闹起来,坏了主子的盘算。
那他姜胡宝这辈子就真算是走到头了。
“成掌柜,”走上前,伸手,“先把东西给我吧,小林大人跟着殿下去大营了,等他回来,我会转交给他的。”
成老三只犹疑了一瞬,就把包袱递出去了,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他都不熟识,且都是他开罪不起的,除了相信,也没别的法子。
姜胡宝笑着接过东西,挎在臂弯里,又把那块用小帕包着的令牌交还给他。
紧接快步转到桌前,门房管事很识眼色,立刻从旁边递上崭新的手衣。
姜胡宝不紧不慢戴上,然后小心将两个锦盒打开。
成老三见他要验货了,也顾不上先头心里那点奇怪,连忙凑过去,低声带着谄媚:“大人,您可得仔细瞧瞧,这是我们东家绣了快半年才出来的,您看看这配色,这绣工,每一绺可都是……”
“确是巧夺天工啊,掌柜的,你们东家的手艺甚是精湛。”姜胡宝笑眯眯地迎合夸赞。
但其实他哪会细验绣品,带着手衣的双手只能在装绣品的木头框子上反复游走。
至多看出这两幅小双面绣颇为精致,却离从前他见过的宫中贡品还差得不少,不过也能理解,宫里那些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绣匠,几十上百个人连着绣,绣上数月、大半年,甚至好几年才大成。
而面前这两副,采买婆子告诉他,当初定下,是要摆在某座常年无人居住的客院里的。
亲王府里,哪怕只是个角落亭子,那也得是名家设计的手笔,这两副双面绣,能放在客院,已经代表是坊间上品了。
听了面前人的话,成老三登时喜不自胜,高兴得眼睛缝都笑眯起来:“诶哟,您可真识货,那,契上说好的尾银……”
姜胡宝立即偏首吩咐门房管事太监:“咱家内院还有事务,你带成掌柜去账房取银钱,就说咱家已经验过货了。”
转头,微笑看着中年汉子:“成掌柜,契纸您带了吧?”
“带了带了!”成老三忙喜道,“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千恩万谢地,喜滋滋跟着茶袍老太监出了屋,通往账房的路遥远,成老三腿脚不便,而那老太监年纪大了,走得不快,他还算是跟得轻松,但真正到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
但身上疲累在装着现银的小盒落进怀里头的时候,一荡而空。
从账房再走回西门的时候,也不觉路途遥远了,胸膛里涌涨透遍全身的暖意,心情大好,甚至都有闲心左右赏赏王公贵府里碧瓦朱甍薄覆银装的画景。
脚下轻快,出了小门后,立刻解了拴马的绳子,掉了个向,爬上车,将现银匣子在厢里座下放好,腾挪着身子出来,牵上缰绳,和站在小门边僵着脸色送别他的门房挥挥手,短喝一声,驾着车朝回去的方向奔。
拿上了银钱,一刻也不敢在街上耽搁,成老三挥着缰绳,马拉着车一路疾奔回到青萝巷。
成老三抱着银钱匣子以最快的速度爬下车,重拍宅门:“娘子!娘子!”
里头定也是一直等着他,他刚叫了几下,门立马就开了。
郦兰心探出头,和他狂喜面容对上,心里大石骤然化作软棉花,促叹一笑:“快进来!”
把大单的尾银拿回来之后,自然要先给跑前跑后的功臣一份封包。
成老三满面喜色,砸吧着把装银子的红兜藏进怀里,然后想起正事,赶忙把袖里的令牌还给郦兰心。
然后皱巴着脸色,和她细说了去太子府后发生的古怪事。
“……娘子,幸好您给我带上了信物,那门房年轻,不认得您的表弟,说没这么个人,险些没把我当成胡言乱语的疯子。”他吐着苦水,
“不过,他见了令牌之后,很快就又变了态度,跑去请来了个内院的管事公公,才说知道我找的人是谁,说您表弟跟着太子殿下出京去大营了,不在府里,让我把东西给他,他转交给您表弟。”
郦兰心微蹙着眉。
林敬倒没和她提过他在府里有熟识的太监朋友。
但是,转念一想,内院的太监管事,不论是管什么的,那都是最靠近太子的一批人,林敬是亲卫,和内院的人共事,不足为奇。
只是,她本想着他既然说和门房打过招呼,那她让成老三给他送点东西,悄不声给了也就完事了。
没成想竟惊动了内院的管事。
等林敬下回过来,再问问他后边的事吧。
可别她好心办了坏事,给他招惹了什么麻烦。
思忖之后便过了这茬:“东西送到了就好,辛苦你了,老三。”
成老三摆手:“嗐!这算什么,顺手的事儿!”
“而且,您还别说,有熟人那是真的好办事,你可不知道,我到了账房,带我去的老太监给账房管事打了招呼,账房给我们批银子的速度那叫一个快!”
“不像上回我去送图纸,那采买婆子翘着二郎腿在那来来回回磨蹭,瞧完了东西也不立马点头,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嗑瓜子儿,一会儿又出去训斥小丫鬟,大半个时辰都耗在了这些地方,我和另外几家等着她发话的掌柜,就生站着。”越想越觉得气闷。
这些年他忙前忙后为了绣铺,郦兰心知他辛劳,温声:“过了这茬,后头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老三,这些年,多亏有你。”
成老三吐苦水能源源不断,真聊起情分什么的立马鸡皮疙瘩起一身,挠着头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什么,索性站起身就要走。
绣铺那边暂由绣娘们看着,但终究不放心,他得尽快赶回去。
郦兰心知道他脾气,只觉得好笑,送他出了宅门。
回来之后,钻进寝屋里,将那匣子里的银子一块又一块轮流捏在手里,怎么也摸不够。
说她财迷也好,但她看银子,真是看一辈子也不会腻歪。
现下有了重要的进账,今年的年货,就可以买品质好的了,再把家里的东西该换的就换,该添置的就添置。
还有……
郦兰心撑着下巴,轻笑。
给阿敬备聘礼也算是开始有着落了。
等他来拜年了,她再悄悄和他说这事儿。
然后,她还要再给梨绵和醒儿傍身钱继续添些,越多越好。
细细思量着,心满意足地阖上钱匣子。
……
是夜,寝殿灯火昏幽。
两幅与四下华贵靡丽陈设格格不入的绣品摆上了最靠近王榻的多宝阁正中央。
再往右一格,是小心放入软锦盒里的两瓶坊市医馆调配的膏油。
这膏油的瓶子都是粗瓷制的,盛这两瓶东西的盒子大概能买几百上千瓶这样的民间制药。
若是让外人观之,只怕唯可笑至极四字可以形容,但亲手把东西摆上去的主人却丝毫不觉,反倒甘之如饴。
宗懔站在多宝阁前,左掌心,轻握着一小药囊,里头的药草是医馆配的,但他看得出来,这香囊是那人亲绣的。
长指轻动,小药囊的挂绳挂入指间,另一手抬起,长指正捻着一封密信,不知第几回细细看着上头一列列精秀小字。
透着薄薄信纸,温柔切切之情似乎化作软水流淌而出,甚至恍惚瞧见了她脉脉含情的双眼。
眉宇间缱绻,轻笑。
但很快,又化作丝许躁意。
这些日,朝廷的事一堆接着一堆,让他甚至无暇去见她。
每到这种时候,他想将她接到身旁的欲念就涨至最高。
如若她在,
如若此时她在,
那万千烦丝,都将尽解。
将信纸放入绣品旁的小盒中,落锁,回身缓步,掀幔入榻。
药囊压在枕下-
转眼,就快到小年了。
吉日良辰,宫里,封宝礼毕,玉玺、御笔尽皆由皇帝亲手暂封,代表着年至,天下休务同欢。
集市上最热闹的地段简直要被人潮挤得空隙全无,郦兰心带着两个丫头,抱成一个球小心行进,每挪动一段,嘴巴轮流发出惊呼,一下斗篷被旁人夹住了,一下谁的脚又被踩了,四周比蜂群齐振还密集的无数杂声更是避无可避,糅进耳朵里,叫人眼冒金星。
好容易到了人群稍微松散点的地界,才散了开来,喘着大气,三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仰首,望天长叹,累得都气不起来了。
这么冷的天,她们硬是给挤得浑身发热像是下地干了十遍农活。
不过,万幸把东西买全了。
齐齐举起双臂,六只手上挂满了东西,大眼瞪小眼片刻,同时笑出声。
“走走,回家了。”郦兰心笑着。
除夕前几日,城里热闹的氛围愈来愈烘烈。
郦兰心去绣铺里,给众人分了今年的红包,定下关店的日子。
林敬又来了信,说除夕前夜,皇帝和太子要到太庙祭祖迎年,除夕当晚,宫里还要大宴,他目前还是脱不开身,但他会尽量早些过来给她拜年。
宅子前悬起的灯笼挂上了漂亮的红结,从里头搬来小梯、调好浆糊,醒儿在下头扶着梯子,梨绵离远了看,郦兰心动作利落,很快把对联给贴好。
而后还要贴门神,再挂年画,家里头细巧果子、熟肉鲜鲊、甜糖软糕……也全都备好了。
冬雪簌簌,除夕到来的清早,外头已隐隐有爆竹的响声。
家里忙活起来,把年夜饭的菜提前预备做着,接近午时,郦兰心出了门。
她要去城郊香火最旺盛的玄清观。
除夕下午有祭祖的习俗,她爹娘的牌位供奉在观里。
她爹娘死的时候,她年岁还太小,宗族里不认女儿为后代,她爹死后,就占了他留下来的东西,留她和她娘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没多久,她娘也没了。
族里说把她爹娘埋在一处了,挑的有山有水的地方,但她是女儿,摔盆什么的轮不着她,后头,她就辗转去了大伯家。
在大伯家里,寄人篱下,她不可能给爹娘立牌位。
后来嫁到许家,许家自然也不可能容许她把双亲牌位请进将军府里。
是许渝,还是许渝。
是他,悄悄地派人出京,去她老家,打听到她爹娘生卒之期,然后在玄清观给她爹娘供奉了神位,一口气,交了二十年的香火钱。
她知道的那天,抱着他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许渝顶着大黑眼圈,她两只眼肿成桃一样睁不开,导致他和她一整天都没法出去见人。
而后十年,她一有机会,都会出城去玄清观。
她觉得,爹娘供奉在三清身边,比供奉在她这还要好。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只有模糊的光影,散碎的记忆,而他们在道观里,能听着道经,能受着香火,魂魄一定能够安息。
每逢年节,道观寺庙也是人山人海。
端是观外山路停着的世族宗亲车驾,一眼望去都远远不到头。
郦兰心等了许久,总算有了进殿的机会,循仪祭拜了父母,刚从蒲团上起身,便被催着出来了。
不过她也不打算久留,她得赶在天色要黑之前回去的。
租了马车回城,踏进家门的时候,厨房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
醒儿吃着甜糖在院子里弄些小活儿,郦兰心脱了外披斗篷,洗净手,换上方便的衣裙,到厨房里和梨绵一齐弄年夜饭。
今年有新的气象,饭桌上摆了足足六个菜,两道汤,三道糕点。
郦兰心回来的时候,带了果酒,醒儿不能喝酒,只顾着埋头吃,她和梨绵一齐饮了好几杯。
酒气蒸上脸颊,梨绵酒力浅,喝了几杯就痴痴又笑笑,嘟嘟囔囔说了好些胡话后,声音里带上泣意:“……娘子,嗝!我,我们……是不是……苦尽甘来了……?”
郦兰心没有醉到她的程度,但酒催人肠,垂下眸,晶莹在眼眶里打转。
猛地仰首再饮一杯,而后点头:“……是。”
“苦尽甘来了。”
吃完年夜饭还要放爆竹,结果喝得半醉的梨绵拿着爆竹,牵着醒儿,忽地扭出蛇形,差点带着醒儿一头栽进雪地里,万幸醒儿机灵,大叫一声蹲着马步把梨绵要倒的身子给撑住了。
郦兰心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梨绵扶着安置在一边坐,和醒儿放了爆竹,然后去煮了些醒酒的甜汤。
喝了醒酒汤,梨绵才算是缓过来了,只不过眼神还带着茫然。
至于醒儿,今日郦兰心出门之后,这小丫头磨着梨绵带她去街上看了杂耍和傩戏,疯玩了好一阵,回家之后又一直这跑跑那跑跑,这时辰是平常入睡的时候,眼见着哈欠停不下来。
晚上还得守岁,这个样子可不行,郦兰心紧催着她们去烧水沐浴,清洗之后,能清醒点。
两个丫头洗好后,郦兰心也进了盥室,今日累了一天,全身浸入撒了香粉的热水里时,真感觉像是到了天宫。
换好衣裙,裹进了厚斗篷,小跑到堂屋里,火炭噼啪,整间小屋赤亮温暖。
没别的事可多干,除夕守岁便是一家人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这段日子她们还从城内书斋一口气买了许多新话本图册,就是为着这个时候用的。
然而书画的魅力很快败下阵来,郦兰心又翻过一页,抬起头想倒杯茶水时,定睛一瞧,醒儿手里攥着书,脑袋高高朝后仰着,已然睡熟了。
再一转头,是强撑着不想睡,但眼皮打架,甚至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翻白眼的梨绵。
无奈摇头,忍着没笑出声,凑近,拍了拍她。
梨绵一个激灵坐直身,刚要叫,耳边就听见低低的“嘘”。
转眼,自家娘子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旁边坐着也睡得香甜的醒儿,用最小的气声:“带她回去睡吧,后头我守着。”
梨绵也不挣扎了,她真的快困得要昏过去了,早知不该喝那几杯酒,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点了点头,起身,费力半抱起醒儿,带着小丫头回了寝屋。
郦兰心坐在炭盆前,翻着书页。
但一个人坐着,比几个人围坐,更容易犯困。
不知道守了多久,她也开始打哈欠了。
身前灼热有些减退,低头一看,拿起火钳添了新炭。
然后站起来,在堂屋里绕着走圈,剪剪灯芯,换换烛火,实在无聊,跨出屋门,看院子里飘下来的雪花。
阒然无声,她喜欢这样的平静。
但她独自醒着的夜晚,似乎总要被什么打破寂静,并且屡屡打破这份寂静的还是同一个人。
宅门毫无预兆被拍响,与以往不同的是,似乎带着一股急躁。
郦兰心猛地一悚,很快反应过来,提了灯,小跑着赶到门边,透着门板,熟悉的声音——
“姊姊!”
赶紧拔了门闩,宅门刚开了一条缝,一道高大的身影迫不及待顺势逼进。
他穿着兽氅,比寻常更显身品英魁,站在她面前,像是下一刻就要把她整个人压倒,吞噬。
深眸幽亮,锁着她。
“姊姊,新年好。”笑着沉声。
郦兰心见着他,先是又惊又喜:“阿敬!”
而后便是疑惑,她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赶过来,声音抖了些:“你,你不是说,宫宴……”
“宫宴结束了,我赶着过来的,想着今晚守岁,你肯定没睡。”他不着痕迹再上前一步,声音里可察的委屈,
“姊姊,我累了一夜了,好不容易才过来的,让我进去坐坐吧,今日我陪你们一起守岁。”
郦兰心抬起灯笼,果然看见他眼下淡淡青黑,眼中隐约几道血丝,俊美面容上蒙着一层薄雾似的疲惫。
心下不受控地一痛,赶紧侧身让他进来,一边关上门:“你都来了,当然就留下,才从那边出来,饿不饿?”
“不饿,”他站在她身后,厉眸速扫院子一圈,“姊姊,就你一个人?”
郦兰心关好门,带他往里头走:“梨绵和醒儿都睡了,就我。”
“正好你来了。”回首朝他笑。
宗懔望着她笑靥,来前在宫宴上的所有不耐、躁意,如潮水退去。
在她这里,他的心会落进一片最柔软的云地。
进了堂屋,看见桌上散乱放着的书册。
郦兰心赶紧简单收拾了下,有些不好意思:“我怕困,就拿了书来看。”
“你坐,你坐。”
收拾完之后,转头看他,却见他还站着。
冲她扬起笑,掩在大氅下的长臂抬起,郦兰心这才发现,他手上一直提着一坛酒,不过那酒的封泥上都贴着金箔。
“你……”微睁大眼。
宗懔轻晃了晃手里拎着的酒坛:“这是宫里的赏赐,难得分到一坛,姊姊,要不要尝尝?”
“味道很好的,是南边来的贡酒,他们说不烈。”温声补充。
郦兰心有些犹豫:“这……现在喝酒,我怕……”
面前人却又劝,认真盯着她:“姊姊,没事的,就喝一两杯而已,热热身子,这东西太难得了,我才拿过来的,外头可是千金都买不到。姊姊喝过贡酒吗,和坊间寻常酒铺酿的可完全不一样。家里有醒酒汤吧,用汤釜煮了温在旁边,若是想醉了,喝汤就是了。”
郦兰心看着那坛据说千金难买的贡酒,思绪倏地又飘回行宫宴饮里那几杯滋味极佳的果酒,眨了眨眼睛。
“那……那好吧。”终是馋虫战胜了理智。
得到她的应许,男人笑意更深了些。
第五十六章 情浓醑热
堂屋木门阖紧, 因着屋里燃着炭火,两扇侧窗都开了条缝隙。
屋子里灯火荧煌,贡酒的坛封已揭开, 泛着淡淡绿意的酒液注入子壶,再放到装着热水的温酒母壶中。
郦兰心提着两侧釜耳, 将盛着醒酒甜汤的小汤釜放上门边一侧的炉上, 已经寒透的甜汤很快会重新沸腾。
用干净湿布擦了擦手, 坐回椅上, 木桌下,火炭燃烧,灼灼温暖。
再抬眼,身侧人长指贴了子壶壶身片刻,而后将细长陶瓶拿起, 垂手,满泛酒杯。
“姊姊,”宗懔温声,将其中一杯轻推向她,“酒好了。”
郦兰心笑将那敞口的瓷杯接过,却不舍立刻喝下,只这杯中玉露之气实在幽馥宜人, 兰熏麝越扑面,她都不必入口,十分确定, 这杯里的酒绝对比她从前喝过的都要好,就是那日行宫里的也远远比不上。
这酒液的颜色和质地她也不曾见过,虽也见过绿酒,但这贡酒的绿却不浮浊, 而是清如泔浆。
她甚至都觉得这酒倒在她家的陶杯里真是委屈了,清樽浮绿醑,玉醑好酒,本应是盛在王侯贵族的金樽里的。
“阿敬,这是什么酒啊,好香。”忍不住微阖着眼多品闻一会儿。
“这是醽醁酒,湘地贡入宫里的,姊姊喜欢,日后我多拿些来给姊姊。”极少见她眯着眼馋喜什么东西,宗懔轻弯眸,沉声温音。
宫里有的是香醪芳醑,她喜欢品酒,良酝署和州府进贡的酒醑尽够她品一辈子了。
郦兰心却昵笑看他:“又说大话,你都说了,这可是宫里的贡酒,我们能尝上一回都是半辈子修不来的大福气了,你还要多拿些,好似御酒坊是你开的。”
宗懔但笑不驳,催道:“快些尝尝吧姊姊,待会儿酒就不热了,喝冷酒伤身子。”
说罢,朝她举杯。
不能因着不舍费了好酒,郦兰心笑着隔空对敬他,杯缘触在唇边,仰首饮尽。
宗懔眼眸不离她,瞳泽愈深,浅抿些微露醑。
郦兰心畅饮酣醑一杯,佳酿滑进喉中的一瞬,熏魂的馨逸让她睫羽都止不住速颤。
入口滑顺绵柔,滋味清冽甘甜,放下酒杯的时候,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眼睛泛起光亮,唇舌相抿残香。
好喝。
而且,好像真的不烈,半点也不见头晕。
“好喝么,姊姊。”转头,身侧人已经再拿起温酒子壶,朝她手中酒杯又倒满,微笑看她,“这酒不烈吧。”
郦兰心眨巴眼,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喝,不烈。”
感觉还没年夜饭时和梨绵一起喝的果酒有烈度。
宗懔低笑:“那姊姊多喝两杯,待会儿喝醒酒汤。”
郦兰心自然是说好的,品尝这样佳醪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举盏间,又是三杯下了肚。
最后一回放下杯时,动作不自控地缓了。
忽然地,躯一颤。
一股酥麻头脑的热意倏然升腾,殷红不知何时已经染了腮颊。
她眼睫开合的速度显而易见地慢将下来,晃了晃脑袋。
耳边的声音好似也开始扭曲,沉闷,压得很低,让她听不清晰:“……姊姊,姊姊……?”
侧过首,眸中薄薄水光,朦胧了近前人影。
檀口微张,喘息着,理智此时只残一丝,几乎尽了全力辨析眼前情状:“……阿,阿……”
……阿什么来着?
是谁……?
但好一会儿,也分辨不出。
设防不及醉了,周围昏昏蒙蒙,郦兰心蹙了眉,恼闷得紧。
最后的清醒告诉她,醉了酒,就要喝醒酒汤。
劈手将手里酒杯掷在桌上,迷蒙着眼,撑着桌案就要起身,口中还轻轻细细喃语着什么。
然方一使劲,腰肢困乏,腿脚酥软,喘着气许久也没能如愿,猛地一用力,人就朝旁栽倒而去。
下一刻,顺势落进陌生灼热怀抱中。
目眩之间醉态已深,万事也想不清楚了,酒晕潮红,依偎着环抱她的人,被带着紧贴更近。
裙摆压坐在了他腿上。
屋里燃了炭火取暖,身上斗篷大氅都是尽褪,此时她身着的是睡前的软裙,而他还是常服玄袍。
浑身烧闷灼热,却被人紧紧锢着,不自禁扭着挣扎,瞬息,腻细楚腰被掐得更紧。
锁着她的这人大掌用劲狠厉,隔着裙裳,不由分说掐揉她侧腰,郦兰心惊吟后便软了身子,贴在他颈侧难受得直颤。
男人鬓边也已汗湿,青筋突现,瞳中泛有隐赤。
收了揉捏她腰的动作,转而,握起她垂在一侧的手。
她的手瞧着纤细,然而真正抓握住,却惊人的绵软,像是没有骨头。
宗懔翻过她手,向上,而后牵着拉起。
妇人白腻掌心被引着,压在男人面上,炽热吐息、薄唇、肉眼难见的糙硬,几乎要将她手间磨得透红。
深吻过她纤手,再垂眼,便见她已从腰间酸麻中缓过了神。
此刻正喘着气,侧贴着他肩头,茫茫然望他。
环她腰的臂愈紧,控制不住压近,鼻尖轻蹭着她的,额鬓急促厮磨着。
“……姊姊,姊姊……”呼吸交织着,说话时难耐唇间快速黏触又分离,“你瞧得清我是谁么,嗯?”
但这一问实是他自取烦扰。
她不可能知道他是谁,这酒会让她醉了神智。
然愈发激促的身躯密合贴近,头皮发麻的搅弄唇息间,郦兰心半阖起眼,深喘。
双腿慢慢,绞在一起。
好热。
抱在一处,更热。
但是,很舒服。
空旷许久,压抑多年的欲念再度被勾出丝,捻出线。
柔软朱唇与男人薄唇浅尝般试探离合,不知是谁先逼近一步,某一个瞬息,彻底融了界线。
舌津癫狂般翻搅黏弄,他几乎是要将她整个吞吃掉,她的双手环紧了他脖颈,春色横在眉梢,迎着他侵舐。
松了她右手的大掌换了掳掠的地方。
她今夜穿着软绣鞋,白罗袜,如今遮挡被撩推起来,尽露了出来。
烛火光影摇晃得更加剧烈,不知扪掐到何要紧处,细腰猛然在他手臂里挣扎。
舌尖依旧被吸咬,双眼微翻露白,长长闷腻只能透过鼻腔发出。
良久,腰身复又软了回来,唇舌也被松开。
潮汐退尽后,燕懒莺慵,松舒眉梢、泛泪的半阖水眸正勾着风情月意,满面晕红,魂摇魄晃时,难自云山脱身,神思惚惚间昏然欲睡。
眉心,侧颊,又落下许多炽热的吻。
耳边绵密情话,要将她彻底灌满,让脑中最深处都泛起酥麻。
须臾,彻底昏睡过去。
宗懔抽了手,拿了干净帕子,将怀中人面容慢慢拭净。
情眸眷恋缱绻,将她抱得更紧,和她额贴着额。
“……姊姊,姊姊……兰娘……”绸缪缠绵的低语反复,最后深深叹息,
“……我心悦你。”
心中疯涌乱涨的热意几乎要破膛而出,皆言红粉情多销骏骨,可真正入了温柔乡,愿意离身的世间又有几人?
即使如他父王那般沙场纵横的英杰,也会为情疯魔,哀毁骨立。
从前他还嗤疑过情为何物,如今却也陷入巫山梦痴之中。
他现在抱着她,和她亲密无间,心里血里骨髓里流漾的滋味,已是不舍离手的瘾。
该如何形容呢。
思来想去,自嘲轻笑,却又甘之如饴。
说来如此俗气,换作往常,这些的词是绝不会出自他口的,浮在脑海都嫌憎太过可笑。
欢欣,愉快,喜悦……幸福。
幸福。
这样直白,这样庸俗。
又这样割舍不下,再多高谈阔论大道真理,全都要为这个听着平俗无比的词语让步。
一手环住她后背,一手撑起她腿弯处,抱着她起身。
踢开堂屋的门,大步迅速,入了她寝屋。
屋里头又黑又冷,他脱了她绣鞋,把她抱上榻,盖好被子,而后疾步来回。
点了烛火后,将屋子里的炭炉燃起,开了窗缝,又返回堂屋,把她的斗篷等物也拿来,盖在被上。
久久深凝着她,扯下帐幔。
回身欲走时,脚步忽地顿住。
侧首,视线尽头,里间小门紧阖。
缓步逼近,冷寒里也隐约可闻的香火气息,让他眉目间略染戾意。
推门而入,在漆黑夜晚显得诡森的供桌映入眸中。
灵位上的烫金小字在微弱烛火下也泛着光亮,“先夫许渝之神位”。
宗懔面无表情,手中举着灯盏,抬步跨进去。
一扫供桌上丰富的贡品,冷笑一声,丝毫不因夜窥亡人灵位而惧怕,反而轻蔑。
本也应如此,他为君,而姓许的是臣,即便这人如今还活着,也争不过他,只有跪地向他叩拜的份。
只不过,后宫中,是绝不允许有臣子牌位在的。
冷睨最后一眼,回身出了里间。
……
郦兰心清醒过来的时候,头昏沉得紧。
意识恍恍浮浮良久,方才神智回笼,眼睛倏地睁大,一下坐起身。
认出自己是在寝房,脸色又青又白,而下一刻低头,看见身上衣衫完整,盖着斗篷盖着被,悒悒不安登时大减。
屋外除了雪声,半丝动静也无,透着窗依旧漆黑,料想此刻时辰一定还尚早。
赶忙披了斗篷下床,快速将乱了的发梳整齐了些,穿了鞋推门出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深冬寒气扑身过来。
转着脑袋四下望,脚步不停,快步朝堂屋的方向走,接近时,看见隔着窗纸昏黄光亮。
抬手,小心推开屋门。
堂屋深处唯一一把老旧太师椅上,躺着人,身上盖着兽氅,他身量高大,那把太师椅容他略略艰难,委屈他半坐半躺着睡在这。
他睡着时的面容平静,她进来也不见他动弹,定是困极了。
郦兰心捏紧了手,心里酸暖,看了眼火炭,还没烧完,便放了心,退出屋子,正要阖上堂屋的门。
“……姊姊?”哑声响起。
郦兰心惊抬头看去,遥遥对上他狭眸。
明明初醒,他的面上却毫无朦胧之色。
一如既往,见着她,就笑:“姊姊,新岁大吉。”
郦兰心怔怔一下,松了眉眼,笑意温柔:“新岁大吉。”
“出来洗漱吧,待会儿第一个给你压祟钱。”笑着。
“我还有压祟钱?”他掀了兽氅,坐直身,展了展筋骨。
郦兰心朝他招手:“有,有。”
不光有压岁钱,她还给他准备了别的呢。
第五十七章 魂撕情裂
郦兰心先一步去了大灶处, 昨夜烧沐浴的水,现下灶上还是专用来烧水的干净大锅,省了来回搬动的麻烦。
捞起袖子, 搬走水缸盖子,拿起水瓢, 里头水面最上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但葫芦水瓢够沉够大, 郦兰心抬手猛地一砸下去, 很快把冰面破开,快速舀水,不久就将锅填了小半。
来回动作间,遽然一僵。
难言处,古怪涌起残流黏腻之感, 让她一时间身子都硬直在原地,脸色白了几分,睫翼惊促眨动。
偏此时门外跟进了人,见她在这一动不动,立时忧声:“姊姊?你怎么了?”
“嗯?”郦兰心慌抬头,看见他进来,咽间快速动了两下, 勉强扯起个笑,“啊,没事, 就是……就是这水有点太凉了……”
“冻到手了?”宗懔拧了眉,三两步就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将她手上水瓢拿过。
定睛盯着她手,果不其然红了一片, 登时眸中闪过焦色:“剩下的我来弄,姊姊,你去屋里烤火去,赶紧涂些防冻伤的膏药。”
他西北长大,大雪山里打过猎射过弓,手上都是战场磨砺后留下的厚茧粗疤,这点井水的寒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她的手不一样,万一起了冻疮,发作起来人都要难受得睡不着。
若是换了平时,郦兰心定然不会立刻就走,但今时裙下异样叫她恨不得赶紧跑开。
快速点了脑袋,临走前还不忘嘱咐:“那你接着舀水,水不用多,免得热得慢,够我和你就行了,你烧灶小心些,我涂了药就过来。”
说罢,匆匆跑出了厨房。
一路不停,几乎是冲进的寝房,反手关了房门,扑向衣橱。
被井水冻得微颤的手尽了最快的速度,找出放在衣柜最深处箱子里的小衣亵裤等物,小心从屋门探出头。
见厨房里的人没出来,轻步闪身进了盥室。
顾不上冷不冷的,飞快动作用软巾湿了水清理,换好新裤。
其实这样的状况很正常,许多女子,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白潮,她对这事儿并不陌生。
但今日的……
也太多,残存太黏腻了些。
叹了口气,怕还是饮酒惹的祸事。
昨夜年夜饭上她喝了好几杯,贡酒她又喝了好几杯,喝到醉醺醺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昨晚最后的印象就是她一直贪杯,又亏了林敬在,把她给抱回了屋子。
虽然这样……还是不符合礼数,但这回是怪她,倒叫他受了累。
她身上的衣裳非常完整,也没有头疼什么的,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被被子和斗篷厚厚裹着,睡得不错,反倒是林敬,说好一起守岁,结果就剩他一个,还孤孤零零缩在堂屋里头的太师椅上。
以后,她再也不和他单独饮酒了。
眉心蹙着,把换下来的衣物团好,又悄悄出了盥室。
这些私密物件,是不能给男子瞧见的,等林敬走了再清洗放到晾房去。
回寝屋涂了冻伤膏,用布包好,出了屋门,刚一跨过门槛,就远远见他拎着装满滚水的壶子从厨房处出来。
郦兰心连忙过去,引着他到盥室,洗漱用的东西都备好了:“你先弄吧,我手上缠了药布,动作会慢些。”
他自然都听她的,动作利落,很快洗漱干净出来。
郦兰心等在门外,见他出来,笑眯眯:“去堂屋等我。”
宗懔微挑眉,笑起来:“是要给我压祟钱了?”
他都及冠了,如今除了她,没人会给他压祟钱。
郦兰心但笑不语,挥挥手叫他快走。
洗漱干净后,神思也清醒了许多,出门回到寝屋,开了钱箱。
从里头拿了一个红色的荷包,还有一个小小的匣子。
进堂屋时,里头已经十分暖和,先一步进来的人烧好了新炭,点满了烛火。
“阿敬。”跨进门槛的同时温声唤他。
在她靠近屋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发觉了,眼睛跟着她动,一下定在她手里的小匣和红色荷包上。
“姊姊要给我压祟钱了?”笑得深,“我是不是该赶紧说几句讨吉利的话,姊姊想听什么。”
郦兰心笑着嗔瞪他一眼,把红荷包一下塞他手里:“得了便宜还嘴贫。”
“还不快收起来。”
这话他倒是很听的,捏着包银子的小荷包,看了又看,随后珍而重之放进怀里。
转眼,见郦兰心坐下,把另一手拿着的小匣放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问,“也是给我的吗?”
郦兰心眸中尽是笑意,神神秘秘地缓缓掀开匣盖。
宗懔垂眸看去,里头软垫上,躺着一枚小小的物什。
是一块如意长命锁。
脸色微微一僵。
郦兰心没瞧出来他面上微妙变化,笑吟吟柔声:“这是给你的新岁礼物。”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出声:“姊姊,你……送我长命锁?长命锁是——”
长辈送给晚辈的。
郦兰心点头,温柔解释:“是啊,你先前不是说,你爹娘都不在了吗,你既唤我姊姊,我就想着给你也做一个,姐姐送弟弟,正当好。这锁不拘孩童有的,端是保平安,你身居要职,还是武将,拿着这长命锁,也求个好寓意。”
“梨绵和醒儿我也都找人给她们打过呢。”不忘补充一句。
然她的话音落下,面前的人却迟迟没有大喜之色,反而笑容隐有僵硬:“……姐姐,送弟弟?”
“嗯啊。”郦兰心眨着眼,而后又想起什么,笑容更加明媚,“对了,我还忘了和你说,先前我接的王府大单子结了尾银了呢,可大一笔钱,我就想着给你做件事。”
眸光柔软,关切暖声:“之前我不是同你说你娶妻的事儿吗,如今新的一年都到了,论虚岁,你可又大了一点,也该开始思量了。”
“我这儿呢,虽然没多富贵,不过,也是有一点盈余的,那笔大单子的尾银,一部分我挪了出来,给梨绵和醒儿存了点,也给你存了点,以后,用作你娶妻的聘礼。”
“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一定和我说,我们铺子有两个常客,是京城里有名的媒婆,这方面的事最是拿手的。”
此刻,她还未曾发觉,随着她的话越说下去,眼前人的手已经紧紧攥起,下颌绷出深痕。
“聘,礼?”沉重,一字,接着一字。
表面的笑意已经到了崩裂的边缘,浑身寒透,灵魂却在疯狂地烧灼。
郦兰心看他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点头,重复:“聘礼啊。”
以为他又像从前那样推拒不肯要,忙劝:“阿敬,这你别推辞,我们是一家人,姊姊给弟弟妹妹存些银钱,没什么的,若是我没这个余力,不会做这事儿,况且,相比你给我的东西,我给你存的这点聘礼算什么呀。”
“虽然目前存的还不多,但是日积月累,总会攒出不少的,”想着未来美好,眼瞳都泛着亮光,笑盈盈,“要是你不肯拿,那到时候,我亲手给我弟媳妇儿……”
宗懔的瞳久久未动。
冬日衣袍下,浑身的肌肉都绷到最紧才维持住脸色不被暴怒侵染。
血液尽数逆流,脑中烈震,死死盯着面前巧笑倩兮,还在自顾自高兴说话,拿着这些话,朝他一刀又一刀捅的妇人。
她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耐力,才忍住了劈向她颈后的手,忍住把她打晕过去、好叫她不能再继续说下去的冲动。
她不懂,她什么都不懂。
她怎么能,如此无情。
她怎么能——
怎么能这么对他?!!
炽慢呼吸间,闭了眼。
掌中攥出了血,额颞痛跳,肺腑气乱。
昨夜,前夜,还有往前许多个夜晚,他有多想与她长相厮守,现在,他就有多恨她。
她一丁点,一丁点情意,都不肯给他,哪怕他只想要那么一点点。
他甚至不需她能像对待那许渝一样对待他,只要她能渐渐淡忘前人,他也不是不能忍受。
可是今日,所有的希冀和期盼,全数碎作幻梦的泡影。
魂撕,情裂。
垂首,喉间低低溢出一丝衔着血腥的笑。
第五十八章 荒唐可笑
窗外, 天色依旧沉黑,炭盆里噼啪轻呲着火花,将遽然陷入无声死寂的堂屋灼暖。
郦兰心的话音已落了许久, 坐在对面的人却迟迟不曾有半分回应,唯一声似有若无的笑, 轻得像是幻觉。
他手压在额上, 瞧不清面容表情。
纵使再迟钝, 此刻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缓收了唇角微笑,有些无措:“……阿敬?”
是她说错了什么……
“姊姊。”桌另一侧,男人猛地抬首,唤声打断她思绪。
他还是同往常一样,笑着对她, 可郦兰心这一瞬定睛看见他的笑容时,不知为何,周身倏颤了一下。
隔着小小一张木桌,对面人的笑容像是压抑着什么,他的眉心不再舒展,微抿着唇,下颌连接耳部的地方, 隐隐绷紧弹动。
“阿,阿敬……?”不知所措,手还轻按在那长命锁的小匣上。
宗懔压下唇舌间腥意, 瞳眸死死,锁着她,一字一句:“姊姊,你有心了。”
“不过, 姊姊忧心我婚娶,我也忧心姊姊,如今许家满门落罪,往后数十年,姊姊,可会再寻良人?”噙着血,仿佛绷着最后一道线。
郦兰心瞳中微缩,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有些尴尬撇开头:“你,你怎么问这个……”
“我只是想,姊姊日子苦,还为我绸缪,若是姊姊以后终身有靠,我也放心了。”从牙关撕扯而出。
“你……唉。”深叹了口气,郦兰心回首和他对视,认真,“我都和你说过了,我情愿为我丈夫守一辈子,再好的男子,自有有缘女子去婚配,我不稀罕什么依靠,有过你姐夫,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以后就别再提什么再不再嫁了。”
如此严正,如此恳切。
如此,深情厚谊。
得到了最终的判果,宗懔蓦地笑了,真心实意的。
“好,”他望她,甚至夸赞,只声压至最沉最厉,“姊姊,你是矢志不渝的,忠贞,节妇。”
郦兰心睫羽不安速颤,心口砰砰直跳,古怪得很,又有些赧然:“你,这种话还是别说了,怪难为情的。”
从前,她若因他调笑怪语而羞赧尴尬,他定会没正形笑着道歉,然而这一次,没有。
男人长指将桌上那装着如意长命锁的小匣移到近前,阖上。
倏然起身,拿过一旁玄黑兽氅,披身后,将桌上小匣握在掌心。
郦兰心忙慌跟着站起,看他利落到凌厉的动作:“阿敬,你要走了?”
眉心悒悒恓惶,还是问了心中所想:“我……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他这反应,真正像是,有了不快。
“怎会,姊姊给我这么多,我高兴还来不及。”拿着小匣,宗懔睥睨而下,微笑,“是我要回太子府上值了,府里事务繁忙。”
说完,直接朝堂屋外走:“再不走就误了时辰了,姊姊,不用送了。”
他的步子比往常快得多,郦兰心没反应过来的当口,他已出了房门,等她追出堂屋的门,他已经走出二院门了。
跟着后头小跑也追不上,只看的见他高大背影:“阿敬?阿敬!”
宗懔面上半丝表情也无,疾步到了宅门边,拔起门闩。
跨出门前,顿了片刻。
身后,妇人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阿敬……!”
他移步,侧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因为追出来而微泛热红的脸颊。
“姊姊,这么急做什么。”瞳目深处,劣恶已然压抑到了极致。
“阿敬,”郦兰心忧虑惶惶,喘着气,“你,你真的没事吗?”
宗懔唇角淡淡微勾,而眉目不曾有丝毫波动:“当然。”
“没事。”
……
太子府。
数九寒冬,大年初一的吉日,本应阖府吉庆,然从天光微熹的清晨,到日晖最盛的午时,主院寝殿的大门一直紧闭。
霜风刀裂,下仆们在曲折长廊下跪了满地,无一人敢将头抬起,俱是屏息凝气,恨不能钻入地底。
寝殿大门最正前,一前一后跪着两道身影,一老,一瘦,姜胡宝缩在姜四海后头,已然心崩胆裂,控制不住全身发抖。
里头,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刀落劈砍、碎裂崩扯声,如今稍稍止息。
姜四海脸色已然空空,经了上回差点要了老命的那一遭杖刑,什么人老心不老,全被打成了泡沫,这数月,他只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再不往旁的东西上使心思。
但他消了心气,却没阻止得了心思多诡的干儿,他从前让他不要冒头走偏门的话,他终究还是都没听进去。
如今,真正将惹来杀身之祸。
“你呀,从小就不听话,”姜四海似叹非叹,声音飘似的轻,“如今好了,要叫我个老不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你爹我上回命都没了半条,你都还不警醒。”
姜胡宝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唯独在养大自己的老太监这,孩子样委屈,撇着嘴:“爹,我知道错了。”
“现在才知道,晚了。”姜四海没有表情,“爹救不了你,爹只能陪你在这等着。”
姜胡宝抽噎着,头垂得更低。
父子俩悲叹哀惧间,一道高壮身影大步而来,英武统领官服绣纹熠熠。
姜胡宝抬头,和何诚吃人般眼神对上。
也说不出什么话了,朝旁腾挪了两下,给他让个位子。
何诚狠狠吸了口气,旁的人怕,但他却绝不退。
高高扬声:“殿下!臣何诚,求见殿下!”
如此勇胆,叫院子里旁人尽为他捏了把汗。
然下一瞬,殿内回应的不是令人胆颤的沉重劈砸声,而是沉沉一字。
“进。”带着若无颓沉的低音。
何诚心下骤然闷痛,粗眉拧锁到最紧,抬手,推开了殿门。
光束投进又随着门缝的关阖而消失。
何诚眼力不输军中最好的弓箭手,纵然此时殿内昏暗,却也能将情状一望无余。
面色更是青白惊愤。
满地惊心狼藉,莲花纹砖上,被刀割裂的衣衫布料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许多幅已经被漆黑墨汁泼涂糟乱的画,越往里走,被砸碎劈裂的物件就越多,几乎到了无处下脚的地步。
一直到了最深处,方才在已经损毁一空的多宝阁前,看见背对他而立的身影。
太子朱服的下摆已经染了脏污,手中,提着雪光寒彻的长刀,手背上,被碎片飞溅割裂的口子,滴滴答答流下血。
何诚浑身战悚,不顾地上狼藉,直直跪下:“殿下!”
宗懔像是此时才察觉他接近似的,不疾不徐,侧回身。
何诚凝神望去,却被他眸中赤红血丝和因暴怒而略微扭曲的笑意震得筋脉发麻。
立即俯身,但不等他开口劝谏,头顶传来轻语——
“这段日子,你们瞧着孤,都觉得很荒唐,是吧?”笑着。
何诚登时魂飞魄裂,猛地抬首:“殿下,不是——”
宗懔却不管他,自顾自走近,刀尖撑着地,双手交叠压在长刀刀柄尽头,睥睨微笑:
“说实话,不打紧。毕竟,回想这段日子,孤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何诚跪在原地,颤抖着瞳目唇瓣,久久不能言语。
宗懔收回眼,掌心压在刀柄处,沉了肩,深垂下头颈。
怎会不可笑呢。
为了一个,出身卑微,夫家谋逆,且并非倾城绝色,年岁还比他大了五岁的孀妇。
神魂颠倒,做尽了荒唐之举。
他天潢贵胄,为了她,洗手作羹汤,为了她,日思夜想,要给她铺路。
他想着,将她先接到府里,造个新身份,等到登基,先封她为妃,再与她诞育孩儿,等她生下皇儿,便顺理成章立她为……
思及此,忽然又溢出一丝笑,而后胸膛振动,笑声愈来愈大。
他为她费尽心思,筹谋册封之礼,她也为他费了心思,
为他,筹谋娶妻的聘礼。
目眦尽裂,猛起身,抽刀狠厉挥去,将身侧尚且完整的珠帘尽数斩裂。
……不识好歹的,愚妇。
“姜胡宝!!”怒笑厉声。
她要作那永不再嫁的忠贞烈女,他岂能让她如愿?
他偏要她堕进肉海欲渊,难以自拔,要她变成她最瞧不起的,与男人床笫癫狂,纠缠难休的荡-妇。
第五十九章 弃情要身
姜胡宝是连滚带爬进的内殿。
在亲眼见到短短一个时辰就被毁得一地残墟的殿内真景时, 冷汗泪涕直下,腿直接就软了。
爬着跪到何诚旁边,颤颤巍巍:“奴才参见殿下!殿下……”
“何诚出去。”头顶, 漫不经心寒声。
何诚面愕一瞬,而后立刻遵令:“是。”
旋即起身就疾步向外, 姜胡宝下意识抬头, 脸上慌乱, 差点就没忍住扯他裤腿让他把自己一起带出去的冲动。
须臾, 殿门开又复阖的声响清晰响起。
回过眼,主子就站在不远处,手上拿了丝绢,缓缓擦拭着已经见过血的爱刀。
姜胡宝彻底心如死灰。
也不趴俯下去了,他直着身子, 头砍起来快点,他也少遭一会儿的罪。
“你的好主意,”掷了拭去脏污的丝绢,幽寒缓声终于降下,“温柔以待,徐徐图之……”
“日久生情。”嗤笑。
姜胡宝抖如筛糠,一句话不敢答。
“孤这些日, 昏了神智,为区区一妇人屈尊降贵,削了天家颜面, 你可是头功。”金线钩纹的王靴映到了眼里。
刀锋也到了他颈喉前。
“你说说,孤该如何赏你?”宗懔笑问。
先前所有准备,在屠刀真正架到脖子上的时候,尽数崩塌, 恐惧让眼睛睁到最大。
“殿下,殿下饶命……”姜胡宝涕泪横流,一动不敢动,只能哭嚎,“奴才知罪了!殿下饶命!”
“求殿下,求殿下给奴才,给奴才将功折罪的机会!”大喊,“只要殿下愿再相信奴才一回,奴才一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今日,主子如此暴怒,定是对那郦娘子余情未了,或许,或许他还有机会……
然下一刻,并未等来允准,刀锋从喉间移到眼瞳前。
“狗奴才,”宗懔面如寒霜,“谗谄面谀,该杀。”
已经戳到眼睫的刀尖和最后那两字直将姜胡宝的胆子骇得全裂:“殿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哭嚎间,殿门再度被拍响。
带着苍老的声音尖锐拔高:“殿下,奴才姜四海,有要事求见殿下——”
姜胡宝涕泪横流,耳朵里听见干爹的求见声,更是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宗懔长眉微挑,冷笑。
上回,打了老子来儿子替,现在,儿子犯了死罪老子就来救。
真是情深义重。
“进来。”落臂,刀锋移了向,本也没打算立时要了这些阉奴性命。
阴密事,自然要腌臜阴人来做。
殿门再启,姜四海稳步进了内殿,无视向他投来求救眼神的干儿,直直在主子近前跪下:“奴才参见殿下。”
直奔主题,并无任何掩饰,极尽恭敬:“奴才求见殿下,是为这不成器夯货讨饶,但无功不抵罪,老奴恳请殿下,给奴才们指一条活路。”
宗懔在旁侧一张还未倒地的檀椅上坐下:“想要活路?”
姜四海纹丝不动:“奴才不敢以花言巧语在殿下面前迂回露丑。”
“老奴恳乞殿下,只要能抵消罪过,奴才们万死不辞。”
宗懔唇角轻勾:“你二人的脑子,是轮着用的罢。”
姜胡宝顿时更加颓丧,姜四海则是猝不及防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
“奴才们愚钝,屡屡办砸差事,殿下宽待奴才们日久,奴才感恩无尽,”姜四海再道。
宗懔冷睨下头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你既如此聪慧,你干儿应当也将此间事同你说了个透彻,该知活路何在。”
姜四海抬首,切言:“殿下储君之尊,许家孀媳郦氏不过一白身妇人,殿下降尊临卑亲近于她,郦氏却冥顽不灵,不识好歹,既如此,弃情取人便是。”
简而言之,要人,就够了。
宗懔微笑:“她矢志不渝只为了先夫,叫她移情,是孤想错了。”
“当初,孤也不过是欲寻此妇疏解一二罢了。”似乎不屑。
“只不过,那是个贞妇,烈女。”说到此句,嗤声冷笑。
姜四海确认自己想对了,当即顺着往下说:“烈女又何如,食色性也,老奴于宫中侍奉日久,若殿下愿用,老奴自当为殿下寻来千百法子。”
“哦?”宗懔眸中闪过玩味,“千百法子?”
姜四海颔首:“宫中秘典秘药,何止千百,端看殿下愿用何种。”
“能叫她,心甘情愿?”
老太监微微皱笑,此时已经彻底明了主上隐意:“何止心甘情愿,拔身不能也是易如反掌,况且,是用在那久旷抑身的寡居妇人身上。”
宫里头,这些事拢起来泼成海都是尽够的,况他们是宦官,君上后宫之事,本就在他们的份内。
说到这,一旁死了一回又活过来的姜胡宝总算能插得上话:“殿下,先前奴才曾将那群被赶出京的许家旧奴提来审问,那些婆子说过,郦娘子与那许渝之间,房事不睦是整个许家后宅都知晓的事,那许渝伤了身子,每每要和郦娘子亲近,都痛苦难当,甚至有时闭门不肯见人,郦娘子自然极其难堪,所以……”
未尽之意不需再言。
宗懔微垂眸,脑海中难抑浮现前两回与她密缠时,她初初抵抗,后很快陷入欲潮的模样。
第一回 时,仰着身子顶磨他唇舌鼻梁。
他面、鬓、颈、衣领,都叫她弄湿了。
好得很。
她身子娇贵,那废物自然消受不了。
也真是委屈了她。
姜四海观他脸色,又问:“殿下,是要奴才将人先接过来,还是……?”
若是要身子,那也不必多言什么了,直接将人带过来就是。
也不必惊慌那娘子宁死不肯,纵然那娘子自己愿殉夫,怕也不肯见着身旁两个丫头跟着一起下去罢。
“不,”宗懔挑刀,刀身凛光反入眸中,“急什么。”
“先将宫里那些东西取来。”
“是,”姜四海自然无有不应,“只是不知殿下,想用何种手段?”
春情药物,那也是许多种的,叠用也不是不可。
宗懔长指在刀柄上轻敲:“可有,叫人似梦非梦之物?”
似梦非梦。
姜四海到底是宫里老人,很快想到:“有,宫中有一道秘香,可催情生欲,意识略微朦胧,身躯却可行动自如,能瞧清眼前所见,但药效一过,先前所有就如夜梦一场,虽有记忆,可难辨究竟是真,还是幻。”
“只是这秘香不能长用,若用久了,药效或许会因人减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话落良久,上首落下淡语:“去办吧。”
姜四海与姜胡宝对视一眼,齐俯身:“奴才遵命。”
……
青萝巷。
傍晚,宅门敲响。
梨绵拔了门闩,开门出去,见到并不陌生的面容。
是太子府的小厮,先前很多回,林敬的东西都是这人送来的。
大年初一的,梨绵笑了笑:“是你啊阿才,新岁安康。”
太子府小厮将手上大大小小东西给她递过去:“姑娘新岁安康,小林大人叫我送东西和信来的。”
“多谢。”梨绵熟练把东西接过来,放进门里。
年节还忙着跑腿,梨绵也知道人情世故,往他手里塞了小荷包。
阿才也不推拒,笑说:“东西小的送到了,姑娘记着把信给娘子。”
“行,放心吧。”
说着,提了东西回屋去。
放置好年货,推开了绣房的门,扬声:“娘子。”
“林敬送东西来了,还有信。”
郦兰心倏地从绣架上抬起头,忙急伸手:“快给我。”
梨绵撇了撇嘴,把信递过去,嘟囔:“娘子,您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到底怎么了嘛。”
郦兰心抿着唇,将信拆开。
里头的内容很简单,和往常一样的珍重温和语气。
林敬先是为早晨匆匆离开道了不是,再有便是告知她,年关之后,不久就是立太子大典。
所以,之后恐怕有一段日子,他都出不了太子府了。
望她好好照顾自己。
郦兰心看完信,怔怔片刻,松了口气。
他没事,那便好了。
至于有一段日子来不了,来不了就来不了,公事要紧。
将信收起来,心里不安也全数消退了。
第六十章 寒夜幻梦
长夜疏星, 玉沙霏霏,落了宅院通白。
寒冬冷夜,屋里俱烧着炭火, 窗牗便也没有阖紧,筒器轻易穿过缝隙。
管身微震, 黑色丹丸状东西飞射而出, 直直落进炭盆中, 很快, 白色药烟钻升。
房中并排两座床,一大一小丫鬟并排熟睡,随药烟愈盛,呼吸很快由平稳,变得极其沉重缓慢, 良久,睡中身躯都不曾弹动分毫。
宅院更里处的主屋,炭盆中同样落入一物。
非是深黑丸药,而是指头大小,殷红泛紫、雕成莲花状的香块。
异郁幽香蒸作丝丝粉气,钻过并非密闭的帐幔,袭向床榻上酣睡正蜜的妇人。
宅院大门被从里打开, 暗卫俱立于两侧,恭敬垂首。
玄狐兽裘下摆随主人行动扫过门槛。
……
京城的深冬刺骨的寒,往昔的夜, 就是屋里烧了炭,也得将身子裹在厚厚被褥中,才能有个好眠。
然今夜,身上忽地热了许多。
入睡后再因身子不适而醒来, 多是要难舍残眠好一会儿,但这一回,却是实在耐受不住了。
郦兰心深喘着睁了眼,身上薄衣扣子已经被她自己解开了,赤兜的细带露了出来。
又挣开了被,却还是不足,屋子里热得她心里只发慌,浑身软麻,撑着坐起身,腿臀下重重压在床榻上时,鼻间不由闷出一丝隐哼。
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子的不对,满面倏然红透。
难堪惊慌间,又是腰身一颤,后翘忍不住摆弄来回,手攥着褥子。
好想……
这苗头端是浮在脑海,她都觉得要羞死人了。
好想寻个什么,来……磨一磨。
又深呼吸了好几回,神智才缓了丝许,定是今日的炭火烧得太多了,需得灭掉些才行。
喘息着,掀开帐幔,眼前似有若无闪烁着幻梦般的光彩。
然而探身出去,接触到的却不是空气,而是直直撞在男人铁壁似的灼热躯体上。
浑身鸡皮疙瘩一瞬间炸了起来,眼睛还没往上抬,喉中尖叫已然迸出,同时身躯疯狂向床榻深处缩去:“梨绵!有贼!救命!!救命——唔!”
手心带着糙茧的大掌毫无怜惜,狠狠压紧她唇。
帐外不知何时燃了烛火,昏暗间,她看清了面前人的脸。
瞳孔猛地缩紧,泪水涌了出来。
同时,捂住她尖叫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
“林……敬……”难以置信,恐惧惊惶,将她的心脏狠狠攥成一团。
然她的呼唤,面前人却半丝不予回应,直起身,开始褪去外袍。
他的神情也极度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是眼前的这个林敬,神色寒厉,带着冰冷睥睨,刀锋般视线刮在她此时小衣揉乱的身上。
郦兰心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他将外袍甩下了床去,重新朝她压过来。
大梦初觉般,手脚开始拼了命挣扎:“你做什么!林敬!走开,走开!林敬——!”
她的挣扎在他看来和胡乱扑腾没有任何区别,松下身躯,铜铁般高大身躯沉重,她从前救他回杂房的那一次就切身体会过,身量差距太大,他轻易能将她压得难以喘息
脚在阔背后翻腾,踢踹厚帐,双腕猝不及防被用衣带绑在身前。
唇重新被捂住,男人贴在她耳边,吐出字:“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是不是热得快要死了?嗯?”低语间,两处薄软绸料炽贴捺抵。
郦兰心猛地一颤,髀处不自主紧了一瞬。
同时,神智也反应了过来。
她方才叫了那么多声,另一个屋子不可能听不到,若是换作平时,梨绵和醒儿定然已经跑过来了。
可是,外头半丝声响也无。
努力睁大了眼,头脑被热得发晕,眼前视野的边缘俱是扭曲泛彩。
咽间吞动。
她,又做春情梦了。
而且,这一回,那个陌生的男人,有了面容。
心脏颤抖晃动,血液逆流。
为什么……会是林敬?
恐慌怔愣时,牢牢系在田腹的细带末端被捻住。
头脸红透了,顾不上其他,又挣扎了起来:“不行,不行……”
但她的力气怎抵得过他,顷刻间,润浸泛泽的白被提在男人指间。
“都这样了啊。”他上半身直起,将手上羞燥物什贴滑在她脸上。
郦兰心泪珠羞愤落下,被绑在一处的双手打开他手,捂着脸:“没有!你做什么!你滚,你滚开!”
下一瞬,口中溢出惊呼。
整个人被强抱起来,天地混乱扭转,眼睛定住的时候,她和他已经彻底颠倒过来,他躺着。
她垂首,只瞧得见他漆黑幽深双眸。
帐内就这么点地方,容纳他如此身量一人横躺已是勉强,空间被逼窄小,她再缩也缩不到哪儿去,更何况腘窝被死死钳住,不能移动分毫。
她勉强挺身撑稳,尖声斥责他,叫他别拉她了,更不准再对着她说话吹气了。
不知多少年没这样什么都不管地哭闹过,羞得快要死掉。
然而身体却半点不配合,越发不争气,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纵然她是绝对不想的,滴答还是落到了他脸上、鼻梁上,唇上。
“姊姊。”他笑着张口接了,“来吧。”
忽地惊喘一声,那日王府厢房内的滋味骤然在回忆中泛起,扭曲战栗的幻觉如浪潮一样钻进脑海里
喉间吞咽,难捱挣扎了许多回,最终还是没能耐住引诱,闷吟松了气力。
后头的混乱,只能说是癫狂。
熏炉温斗帐,四周昏黑看不分明情状,坐着的时候,极难控制住腰力,磨着涌了两回,半昏搐颤颠倒绮罗,粉容腻叹,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趁她再无反抗的力气。
后来,她被逼无奈,实在是被逼无奈,她未曾诞育孩儿子嗣,却先做了回乳媪娘子。
可她不帮他,他就不走,可他又说,不吸着她,他出不来,她只能任由他舐,牵着她手握弄,最后被无礼浇了遍躯,胆颤鬓乱四肢柔。
他贴着她耳,叹息似的:“姊姊,你好软,哪里都好软,而且,好香。”
郦兰心哭都流不出泪来了,只有喉间泣音还能勉强出来:“走……走开……别来了……”
而后,彻底昏睡了过去。
宗懔埋在她身上,最后深嗅一回,慵缓起身,拿来太医院的膏药。
……
天光已经放亮了,还在年节中,街上敲锣放炮,吵的很。
房门被砰砰拍响。
“娘子?娘子?”梨绵有些疑虑的声音响起,“您醒了吗?”
平日这个时辰,郦兰心早就起身了,可今日却迟迟不见动静,要是出了什么事就麻烦了。
拍了好几下,也不见回应,梨绵有些焦急,正打算直接推门进去,
门吱呀开了。
梨绵忙退一步,然而瞧清面前人脸色的时候,惊了一跳:“娘,娘子?您怎么了?”
郦兰心的面色煞白,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喘着气,抬手一把捏住丫头的手:“梨绵……你,你昨天晚上,睡觉之后,有没有听到,听到我叫你?”
梨绵疑惑,眼珠子来回转,想了片刻,认真摇头:“没有啊。”
“娘子你叫我了?没有吧。”
说着,朝不远处的醒儿扬声:“醒儿!”
醒儿抬头:“诶!”
“昨晚上睡觉,你听见娘子叫我了吗?”
醒儿:“没呀!”
转回头,却见自家娘子的神色更加惊惶。
梨绵连忙上前扶她:“娘子,到底怎么了呀?”
郦兰心此刻,想哭,想愤,更羞,可是这些,通通都只能朝她自己来。
她方才醒来,房内半分混乱也无,衣衫也完好,出来之后,两个丫头的话,更让她确定,昨晚上的,是一场梦。
她又做了那种梦。
做了,也就算了。
偏偏,是和……
她前些日,才刚说,给他准备聘礼。
灰白着脸色,摇头脱开梨绵的手,转身回屋子。
“早饭你们先用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颤低声。
关紧了房门。
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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