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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六十一章 降邪驱鬼


    午时, 郦兰心才出了房门,梳洗穿戴,简单用了些膳食, 直接出了宅门。


    身后门边,两个丫头倚在门框上, 望逐着那道披着梅枝纹斗篷、步履缓慢的背影, 焦心得直想原地打转。


    奈何被明确拒了跟上去的提议, 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她消失在巷角。


    愁忧收回眼, 梨绵侧首微低头,和同样面露不安的醒儿对上眼,眉头展不开:


    “醒儿,昨天晚上,是不是娘子出了什么事儿, 真叫我了,但是我没听着啊?”


    方才她们娘子的脸色,苍白得很,神采较先前颓淡了不知多少,郁忧难解掩都掩不住。


    会不会真是她睡得太熟了,误了什么大事?


    醒儿手指挠了挠侧颊,咬着唇苦想好一会儿, 才说:


    “不应该吧……姐姐,你又不是我,你觉不深呀, 要是娘子喊你,你总会有点动静的吧。”


    梨绵听见她如此说,心里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她一向睡得浅,如果不是醉酒或者疲累过度, 但凡院子里有个什么大声响,她肯定弹起来的。


    “那到底是怎么了……”喃喃叹气,转身带着小丫头回了宅子里。


    醒儿跟在后头,小声嘟囔:“兴许,兴许只是娘子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呢。”


    …


    郦兰心两手掩在袖下,汤婆子微灼手的热,斗篷帽子也戴了起来。


    冬风透骨寒,顶着来风行走本就难受,更别提如今她身上……不大舒服。


    白气从檀口轻呼出来,越往前走,腿脚软麻就越难忽视,酸胀从腰肢一路伸向下,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堪。


    她守寡多年,自也压欲多年,本以为早成习惯,如何到了现在的年岁,反而开始做那恼人耻梦?


    从前在老家的时候,乡下女人们,年岁大些的媳妇婆子、七大姑八大姨,但凡亲密悄聚在一处,少不得要大放情怀,都是嫁人多年的,男女之事压根不避讳,怎样怀上更快、谁家有调理的土方灵药、甚至连自家男人貌似不行了也是想说就说,攒闹在一起惯爱聊些不能直接见天光的事儿。


    那时候,郦兰心还是个小姑娘,一般就在旁边做各种活儿,妇人们也不避讳她,因而,她时常能听见这方面的事儿,只是当时只入耳朵里,却听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她已经嫁过人又守了寡,当年那些粗俗直接到难以在记忆里全数抹去的荤话,自然都明白了过来。


    小山乡的妇人们说,女人要是跟了身子骨不行的,又或是只摆着好看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那可真是越往后越遭罪,爷们儿喜好荤事,她们女人也不是天生石头,是人就有欲,压久了,压狠了,那是要出事儿的。


    郦兰心拿不准,她现在这样,算不算“出事儿”了。


    攥紧了手里的暖热物什,强行加快了步伐,不多时,入了坊市,医馆的牌匾映入眼中——“保仁堂”。


    然到了台前一问,学徒伙计却抛出个不好的消息,女医外出游诊了,现下不在医馆中。


    郦兰心抑不住失望神色,而那面容有些陌生的学徒却灵醒得很,下一刻就说堂内有两位行医多年的老大夫,是他们医馆东家近些日子请回来的,医术很是精湛,现在就能给她看诊。


    现下也没别的选择了,郦兰心点了头,因是给妇人看诊,行医章程里有不少避讳,待学徒伙计进看诊的里间先行通传准备后,郦兰心才跟着进去。


    隔帘垂了下来,里头坐着的老大夫面容看不清楚,旁边还站着一个女药童。


    郦兰心说了这几日睡不好,发了梦魇,而后从下头将手伸了进去,腕上立时覆了薄纱,左右手各换着,女药童上前仔细观察她面色,又看她舌色,回到隔帘后细细和大夫说清,而后再观再回。


    用了好些时辰,帘后大夫又提笔在纸上书写,方才开口:


    “观面与脉象,夫人身体并什么大碍,至多心火略旺,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纵然大夫的语气公事公办,平静更甚无波静湖,但听见“心火旺”三个字的时候,郦兰心还是瞬间变了脸色。


    抿紧唇,朝帘子方向投去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怀疑。


    她怎么觉得,其实在把到她脉的时候,对面的大夫就什么都知道了呢?


    老大夫行动极为利落,将写好的方子交予药童:


    “在下为夫人开一剂清心茶,夫人回去后,按医嘱服用便可。”


    清了心火,梦里燥热说不准也就消解了。


    郦兰心忙道谢,去交了银子,提着药包回家,不似来时的沉重紧张,回去路上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不过是身体一时的不适,那老大夫也说了,只要服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想着,眉心也松舒了。


    保仁堂内,隔帘尚未收起。


    太子府医官搁了笔,从看诊座上起身,向医馆里院走去。


    院子里,禁卫肃列,医馆东家带着手下人站在角落,恭敬大气不敢出一下。


    “去回禀大总管,”医官低声向领首的禁卫小统领说道,“事情已经办好了。”


    ……


    下药对症果真有效,郦兰心喝了保仁堂的药茶,一连三日,果真未再有热梦。


    且那清心茶滋味竟然十分不错,不像从前喝过的那些药茶,多少带着各种药苦味,保仁堂的茶馨香熏人,梨绵和醒儿都忍不住分了些来喝。


    价格也不贵,郦兰心预备着后头再去多买些。


    第四日的夜,洗漱沐浴之后,如常安心入睡。


    夜深时,在熟悉的、令她浑身发麻、令她惊惧无比的燥热里睁开眼。


    在那股感觉蹿遍全身的时候,下意识的第一件事,是从床上弹起身,而后尽了最快的速度朝旁边的帐幔伸手。


    两只手抓住帐幔边缘,徒劳地想要拉扯封紧。


    但已经来不及了,眼前昏幻光泽泛起,她的惊呼堵在了喉间,泪珠都震得落不下了,直在眼眶里打转。


    一只大掌轻而易举侵略进了帐幔缝隙,扯开口子,整具高大身躯投下漆黑阴影映入眼中。


    “姊姊。”他笑着。影子钻进床幔。须臾,比从前更黏腻狠厉数倍的蛇钩也钻了进来。


    鸳衾谩展,浪翻红绉。


    埋首枕上,纤手攥紧软枕两侧,断续尖叫中拼了命怒骂他,最后哀哭求rao。


    别再来缠着她了,她真的快要疯掉了。


    她才二十多,她还没活够,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流津丝水皆混乱,彻底融在一起,已辨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他今夜甚至不知从何处拿出来新褥,否则原本的褥子必定毁个干净。


    她梦里的这个人,像是会自己寻摸出新的法子来折磨她,先前最磨人的是她,这回已然换了过来。


    髀谷泛殷生麻,口中滋腻交黏,此时欲别魂将断,帐暗唯觉销人香。


    前十年从未体会过这样可怕的衽席之乱,柔软掌心移过心口,收紧五指,揪住深埋软壑里的那颗头颅的发。


    深深吸气,又慢慢呼出。


    发丝好似都在抽搐,魂荡的间隙,悲伤难堪,泪珠簌簌滚下。


    心里头麻、酸、惧、乱。


    ……她是否是不知廉耻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呢。


    她很害怕。


    也很羞耻。


    她不该的,她明明就不应该的。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从挣扎,到沦陷。


    她已经知道了。


    她做不了无欲无求的节妇了。


    她已经负了许渝,她对不住他,真的对不住他,她毫无廉耻,她的身体落入了另外的掌控,可她不愿承认,更不敢承认。


    她没有从她的丈夫那里得到过的快乐,现在结成罗网骤然袭来,让她堕进了无尽的深渊。


    “放过我吧……”她哭泣着,低低说,“求你了……”


    身前那张夜色也掩不住冷肆俊美的面容从白-软间抬起,张口,咬住她耳垂。


    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缓沉——


    “你休想。”


    ……


    保仁堂的药茶,无用了,郦兰心在又煎熬着堕落两回后,确认了这个事实。


    翌日起身,依旧没有带上梨绵和醒儿,也没有再去医馆,她知道,她身上没什么怪病,如果她有这样的瘾癖,前面这么多年,早就发了,何至于到今日。


    出了宅门,租了马车,快速朝城东最热闹的集市去。


    人在遇着实在无法理解的事时,求学无果,求医无用,那最后,也只好求神、求佛了。


    马车的车轮缓缓停下,郦兰心下了马车,缓步朝集市里走。


    集市上专门有一片地方,支着许多卜卦、算命、看相的摊子。


    郦兰心从未来过,但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要寻仙问卦,就到这处来。


    很快走到了集市西侧的一处桥旁,两岸排满了卦铺,不少都排上了队伍,年关过了,多的是人想问新年运程。


    郦兰心再原地踌躇着观望,来回走了几遍,也没想好去哪个铺更合适。


    又走了一回,正准备随便挑一个时,旁边带着小儿排队的中年妇人叫住了她:


    “诶,女子,你是第一回 来吧,要问什么?”


    郦兰心铺子里来往各种各样的客人,也和南北商队接触过,一下听出来中年妇人的官话里带着关中习惯,热情亲切得很。


    有些不好意思,低声答了:“我……想问点,梦里的事儿。”


    “解梦啊,”中年妇人了然,再一扫眼前人上下,知道她是嫁过人的,笑说,“解梦你去那边。”


    说着,抬手指了个方向,尽头,一个孤零零小卦摊,摊前排的人不多,但都是女子:


    “喏,那个摊子的林卦姑专门解梦的,给女人看相也挺准,你去那儿排就行了。”


    郦兰心欣喜点了头,连连道谢,别了指路妇人,就朝她指的卦摊去。


    排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她。


    问卦是私密事儿,她上前之后,后头排队的人自觉离得远些。


    先交了银钱,而后甫一坐下,抬头,瞧见卦摊的摊主,被叫林卦姑的半盲老太太,肃着神色盯她。


    郦兰心手不由自主地一紧,刚想开口,对面的老卦姑已经沙哑出了声——


    “你精气不足,面色发白,眼下发黑,像是被什么缠上了。”


    一瞬间,郦兰心毛骨悚然。


    “我……!”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几乎想哭诉,“您说对了!我,我最近,老是做梦……”


    “什么样的梦?”老卦姑声音苍老,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稳当。


    郦兰心脸色几经变换,最后靠近老太太的耳边,低低密语,将这些日的经历和盘托出。


    “大师,”她颤着声问,“您知不知道,我,我究竟是被什么缠上了?那些梦真的太真了,可是醒过来,又什么都没发生,我家里人都说,夜晚半丝声响也无。”


    林卦姑听完,古树皮一样的脸并无太多波动,而是开口:


    “不是人祸,那就是精怪鬼魂作乱,世间最凶的淫鬼名为五通,是色-欲之鬼,最喜好淫-辱女子,尤其是他人之妻女,还能变化各种面容,不过,五通本领不小,传说里多少能士都降他艰难,若是此鬼来缠你,你怕是早被吸干了,活不到现在。”


    “那,那缠着我的到底是什么?”郦兰心听得头皮发麻,变化面容,淫人妻女,全对上了。


    林卦姑眯着眼,掐着指头:“应当只是只在外游荡的贪色淫鬼,道行尚浅,才只能三天两头才出来一回,不必惊慌。”


    说罢,起身转向卦摊后,翻出了个大幐袋,然后挑挑拣拣,往里放了许多东西。


    转回身,把东西摆在桌上。


    郦兰心探头看去。


    老卦姑将袋子里东西一一展示给她看。


    “这是辟邪绳,用朱砂浸泡,再暴晒七七四十九天,吸足阳气,将它绑在你床帐里,百邪不侵,最克鬼压床,绳上的是三清铃,若有邪魔,铃声可震慑妖邪。”


    “这把是镇魔镜,将它悬挂在你床前,能够驱魔镇邪,这是五雷符,把符贴在铜镜上,效用更上一层,这把桃木剑是斩杀邪祟的利器,足够你保命,还有这个……”


    将法器全数介绍完,郦兰心颤颤巍巍地发问:“那,那要是,都不管用呢?”


    “不瞒您,我家里的那个鬼,好像有点凶,邪性得很。”惊惶。


    林卦姑深皱眉,叹息:“若是都不管用,那你再来寻我,老婆子亲自出马。”


    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郦兰心犹疑了片刻,终是咬着牙,将桌上这些东西拿起来,付了足五两银子。


    抱着一堆法器,如同抱着一线希望,租了马车,赶回青萝巷去。


    进了家门,顾不上梨绵和醒儿不可思议的眼神,也管不了她们如何瞠目结舌,郦兰心关了房门,立刻开始按照林卦姑的指示动手布置法阵。


    等到一切全部完毕,看着顶架高悬铜镜雷符、榻内铃铛红绳交错的景象,久久,一丝苦笑。


    她从前,是根本不会接触这些精怪鬼神法术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要敬而远之。


    可现在,她实在没办法了。


    她真的不想再继续做那种离奇诡异,难以自控的梦了。


    所以无论什么方法,无论有多荒唐,她都只能试上一试,只要那个假的、坏的林敬,别再进她的梦里,她做什么都行。


    做好这一切,郦兰心转身向后,推开了被隔断的里间门。


    里头,许渝的灵位静静立着。


    重新点了三根香,晃去火苗,插进坛里,闭眼祈求。


    …


    那梦鬼三四日就来一回,郦兰心做足了准备,绕着床榻,再仔仔细细撒了一圈糯米,而后钻进床榻内,盖好被,在极度的紧张中,不安睡去。


    夜深,莲花香块幽幽燃烧着。


    宗懔站在床边的糯米圈前,缓抬首,铜镜符咒高悬,帐幔前,还挂着一把小臂长的桃木剑。


    定身沉寂许久,冷笑出了声。


    帐幔剧烈晃着,伴随着哭闹尖叫。


    细红纵横挤压雪脂,勉强撑力匍伏,桃木剑挥下来带着怒气,铃铛不断震响,神智已经半失。


    原本悬起的铜镜也被取了下来,就摆在她面容之前。


    只要抬头,睁眼,立时就会看见一张极为陌生的,涎泪齐下难以见人的脸。


    “本来,我还不想这么快用这个。”幽语似有若无,桃木剑再度从后伸进髀隙,戳挑晃荡的檀木小夹。


    原本用来驱邪的桃木剑只戳了两三下,她已经开始扭身尖叫着大哭:“救命!救命,不要龊了!”


    “救命,救我!有鬼,有鬼——”


    桃木剑倏地收回,换了她已经开始熟悉的物什。


    他欺身覆盖上来,咬牙切齿:“对,你说对了,我就是鬼,来索你阴元的厉鬼,你是怎么发现的,嗯?”


    郦兰心疯狂摇着脑袋,说不出话来,银涎难止。


    身后的恶鬼开始折磨她了,不断碾冲那个檀木做的奇诡小具,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


    宗懔探手掐住她下巴,逼着她仰起头,对准那面铜镜,照出她的脸。


    沉厉声音带着阴狠:“就你这点东西,也想降我?我告诉你,我道行深得很,你就是把名刹古寺、皇家道院的法师都请来,也拿我不住。”


    郦兰心彻底绝望了,满面悲流,她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才会招惹到这样的东西?


    “为什么……”哭得没了气力,“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哪里得罪了你……你放过我吧,你是哪处的游魂野鬼,你告诉我……”


    “只要,只要你放过我……我从今往后……都给你供奉香火……”眼睛恍惚半阖。


    没再和她说话,一直到凶摩云雨尽消时,才终于肯施舍她答案。


    “我不稀罕你的香火,你也确是得罪了我。”


    “是你欲息太重,才将我引来的,”他笑着在她耳边嘶哑沉语,“我不是说了么,我是来索你阴元的,你好好配合着,索得我满意了,或许我可以考虑考虑,让你解脱呢?”


    说罢,掐住她软颊,深吞缠食。


    ……


    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未明。


    郦兰心抓着心口的衣料,下了榻,燃起烛火的时候,身体都在打抖。


    等瞧清楚屋子里各处的情状后,双腿一软,差一点跪倒在地。


    床榻前糯米撒成的圈形状未曾变化,然而上头,有两处烧黑的痕迹,分明是男人的脚印。


    而那降魔的铜镜,依然悬挂在最顶处,却从中心处裂出无数蛛网般的纹路,贴在上面的雷符也烧了一半。


    再靠近,帐内高处绑的红绳铃铛阵,红绳松了,铃铛也都碎破了,她刚刚下床的时候,铃铛半点响声也没有,就是此原因。


    而那把桃木剑——


    郦兰心四处惊慌查看,最后,猛地掀找床上各处。


    最后,在床榻的缝隙,找到了它。


    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烛火,只好把灯盏放到一旁的床前小几上,而后探手,将缝隙里的桃木剑拎了出来。


    在看清剑柄上的裂纹时,终于彻底溃了防线。


    木剑当啷落地。


    身子软瘫下来,双手颤抖,缓缓捂住泪面。


    第六十二章 过来吃吧


    倾身伏在榻边, 颓惧失了气力。


    许久,擦干了眼泪,撑着床架站起身。


    她从小就知道, 哭不顶用,若是哭能有用, 当年她也不会到处辗转了。


    哭得再多, 也只是纾解心绪, 解不开事情的根子。


    如今厉鬼作祟, 要吸她精元,她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任由他将她榨个干净吧。


    命丧床帏,简直是最叫人难堪的死法之一了,至少她绝对不要。


    将屋子里一片狼藉逐一收拾好, 待会儿,她还要去城东集市一趟。


    昨夜那恶鬼说,就算她请来皇寺方丈也拿他不住,着实骇得她心惊肉跳。


    但万事不试试怎么行,他自己夸自己,当然想怎么说怎么说了,说不准他其实根本就是唬她的呢。


    收拾好了破碎的法器和满地糯米, 郦兰心慢慢换了衣裳,缓走向盥室。


    虽然是梦,可她每回醒过来, 真就像是被吃了一夜似的,浑身哪处都是软的,下头也不干净。


    她的身体因为梦境真起了欢愉,她如今唯恐不知什么时候, 她会控制不住被梦影响真叫出声,要是给梨绵和醒儿听去,她直接钻进地缝里好了。


    弄好所有东西的时候,天刚刚才要亮,郦兰心不急着立刻去,这个时辰,怕是卦摊都还没摆出来。


    去厨房里挑了些好肉,还有蛋菜,利落煮了一大锅香面。


    热汤面的气味儿随着炊烟一路飘,把寝屋里的梨绵和醒儿都给勾出来了。


    “娘子,”梨绵揉着眼,被面的香味扑得醒了五六分,“您醒这么早啊,煮什么呢?”


    微睁大眼,这段时日她们家娘子白天时时心不在焉,昨个儿还寻摸了一大堆鬼鬼怪怪的东西回来,她本还打算要不要带娘子去瞧大夫呢。


    今个儿早上一起来,她们娘子竟然比前些日有精神多了。


    “煮了汤面,快好了,都去洗漱吧。”郦兰心扬声说,转身去拿陶碗和木箸。


    一家人坐在桌子上,郦兰心吃得很认真。


    既然知道那淫鬼是冲着她元气来的,那她当然得多吃点。


    不然晚上被他吃,白天她又吃不下,有出没进的,岂不是死得更快。


    瞧见她能吃能喝,梨绵和醒儿心里的石头稍稍放松,对视一眼,醒儿小心翼翼开口问:“娘子……您这些天,到底怎么了呀?”


    郦兰心擦着唇,抬头,对上一大一小两双充斥忧心的眼睛,心里沉进深深温暖。


    抿了抿唇,扯起笑:“我没事,就是这些天,老是做噩梦,晚上睡不安稳,所以,就去看大夫,大夫开了药也没用,我怕是冬春相交,地气不安,就去寻了些法器来镇宅,昨晚上……睡得好了些。”


    听到她的话,两个丫头总算彻底放下心。


    “原来是这样,”梨绵大松了口气,“娘子您不早说呢,我们屋子平安得很呀,我和醒儿这些日子睡得可好,从来不起夜,每次都是一觉到大天亮呢,要不您过来和我们一起睡吧?”


    醒儿连忙附和,眼睛亮晶晶:“是呀是呀!娘子,您来我们屋睡吧,和我睡吧!您都好久没和我一起睡过了。”


    尾音带着委屈。


    她小时候刚被买回来,郦兰心没少带她睡觉,她们娘子身上有股特别特别柔软的温暖香气,抱着娘子像是抱着一大团软云,她最喜欢和娘子一起睡了。


    郦兰心抬手,指尖飞速刮过她鼻尖:“不羞,多大了,还和我睡。”


    被拒绝后的醒儿自然露出失望的神色,眼神可怜巴巴。


    但是郦兰心不为所动。


    换作以前,其实没什么,但现在,那是绝对不行的。


    她入梦后难堪不能见人的模样,绝对不能叫旁人瞧见。


    吃完早饭,郦兰心净了手口,在绣房里做活,到了巳时中,带着一大袋破碎法器出了门。


    坐马车到了城东集市,按来过一回的记忆,很快找到了林卦姑的摊子。


    依旧是排了不久的队,当她坐下来的时候,林卦姑瞧见她脸,没有太多意外之色,还淡淡说了一句“看来那东西倒确实有些凶,还是得老婆子亲自前去看看”。


    郦兰心眼里冒出希冀,直点头,然后把袋里一夜就被损毁了个遍的法器摆在桌上。


    “大师,这些东西根本拦他不住,我今早一醒,这些物什就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她深深叹气,带着恐惧,


    “我对天发毒誓,这些东西绝对都是那个作乱的东西弄坏的,他还放话说,就算我请来皇寺的方丈,也休想降他。”


    面色发白:“大师,您看,您什么时候去我家里瞧瞧?大后日晚上怎么样?他都是每隔三日左右,等我入睡了才来,能不能您在旁边守着,等他出来了,就把他给收了?”


    然而她慌急说完,对面的林卦姑却长久沉默。


    看着桌上一堆惨不忍睹的法器,抬眼,对上妇人完全没有一丝说谎痕迹的面容。


    半晌,面色纹丝未动,声音苍老:“……可以,老婆子正好趁着这几天准备一番,你那日再过来吧,我就在这等你。”


    听见她应允去一试,郦兰心自然高兴,临走前,付了一两做法事的定银。


    林卦姑还又给了她一大堆法器,极其郑重地叮嘱了她足足小半个时辰要注意的忌讳,让她把这些法器提前布置在屋里。


    大后日早晨,郦兰心按照确定的时辰,准时来了林卦姑的小摊。


    然而,来过两回的位置空空如也。


    “林婆子啊?”不远摊位的摊主撇撇嘴,“这几日都不见她人嘞!说是要回老家。”


    尾冬的日晖已经开始有暖意,撒下来,叫郦兰心头晕眼花。


    在缓慢游步回去的路上,小腹隐隐作痛。


    她的小日子来了。


    而神奇的是,按照之前的频率,她刚来月信的时候,那淫鬼就该来了。


    但是就像是知道她身体状况一样,知道不能和她Yin乐,就不来了。


    而且,他好似是要养着她作一直能被吃的肉粮,不想一下就吮干净她,而是要长长久久地吃下去。


    郦兰心都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更加悲哀,但她也没心思对比这个了。


    那色鬼既然不来,正巧给了她一点喘息的时间。


    趁着这几天,郦兰心强忍着难受,几乎跑遍了京城里外大小道观寺院,也寻到了几位有名的法师。


    经了林卦姑一事,郦兰心从慌乱中醒过了神,她因惧怕而焦急,从而上当受骗,所以后头再找其他的法师,她不再上来就说出目的,而是说自己最近精神不宁,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无一例外,这几位众说有真本事在身上的法师,都看不出她被一只色欲大鬼缠上身了。


    她和那鬼孽海纠缠这么多回,她已经没哪处是他没舐过的了,按理说,她身上,必然沾染了浓重鬼气。


    可是这些大法师们,却都瞧不出来,连鬼气都看不出,更遑论收服了。


    请大法师的价钱可比林卦姑要多出不知多少倍,她耗不起这个银子去试,届时鬼没收,钱也没了,到最后人财两空。


    所有的希望,在月信结束、从最后一家有名道院回来的那一天,彻底湮灭。


    郦兰心关了寝屋的门,进了供奉许渝灵位的里间,搬了椅子,在里头坐了许久。


    点滴的时光流逝过去,面色从空茫,到犹疑,再不断挣扎,悒悒难安……最后,掌心攥紧了。


    站起身,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没有落下来。


    “二爷……”她叫完这一声,咬紧了唇。


    良久,颤抖:“我知道,你不会生我气,你从来不生我气……我对不住你,二爷,原谅我这一回吧。”


    原谅她,不想就这么死掉。


    她在这世上,还有太多不舍的东西,她怕死,怕痛。


    她不贞了,但她卑劣地不想殉节。


    她想活着,想好好,活着。


    ……


    暖烟温娆,屋里晃着微弱烛光。


    褪了外袍,如从前几回掀开帐幔,定睛的一瞬,怔僵。


    床上的妇人背对他侧卧着,缊红着面颊,掀了被,身上软绸薄裙如流淌的牛乳,裹贴在她丰腴身段上。


    幽幽绵绵的身香丝毫掩盖不住,勾着人引向她。


    听见了动静,妇人慢慢撑身坐起,长瀑般的发散在后头,软躯娇腰,柔态妖娆。


    回首,仰视他,水眸盈着紧张,犹豫。


    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转回身,向上伸出双臂。


    柔软顷刻锁住他脖颈。


    宗懔愣住了。


    下一刻,毫无抵抗之力,被她拉进了床帐。


    帐内昏暗得紧,呼吸却交融着,先喂了他满唇脂香,口中红尖勾回银丝,妇人黏着他,贴融密合,然后终说了真正目的。


    “上回,你说的,如果我配合你,你就放我解脱,是不是真的?”她的声音很软,钻着他的耳窍。


    他没法立刻回答,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把他按在了香气极盛的深壑处,让他埋紧,吸闻到头脑发昏,才又把他的脸捧起来,软唇吻他眉心、眼睛。


    “是不是?”又问。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她在和他谈条件,和他虚与委蛇。


    她发现了他迷恋她身子,要以此为筹码和他谈判,他不能让她占了上风。


    但喉间控制不住滚动,整个人被绵软牢牢锁住,就这么毫无抵抗之力地,丧失了主动权。


    “……是。”良久,听见自己嘶哑到快难听清的声音。


    “那,要配合你多久?”她又问,这回,挺翘坐紧了磨动。


    闷吼压抑在喉深处,被她逼的鬓发俱湿,青筋暴起。


    刚要咬人,张了嘴,立时又被喂进一条软红,搅动黏腻间,断续回答她:“不,久……”


    “三两月,”催促她继续贴摩,粗糙掌心已经快要控制不住撕扯丝裙的欲-望,“三两月……放你,解脱。”


    “你发誓?”她不信。


    “我发誓。”以最快的速度回答,“有违此誓,魂飞魄散。”


    “……这可是你说的。”她如今只能相信,向后倒身,曲起膝盖。


    白足踩在布满疤痕的宽肩肩头,丝裙提掀起一个深幽的口子。


    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她软吐着气,无奈又羞臊,慢慢柔声:“过……过来吃吧。”


    涎津滚动吞咽着,男人深眸泛了赤红,终是弓下身,钻了进去。


    第六十三章 小别重逢


    今年春浅腊侵年, 虽已是仲春中,但薄雪尚未化尽,冬气冰霜弥绕不退, 夜晚依旧是寒冷漫长。


    火炭慢慢燃烧至碎灰,天光微微露出一线时, 郦兰心缓撑起身, 眉梢松慵。


    深慢吸吐着气, 腰腹发软, 髀峡黏腻,酥山酸胀,她如今都已经有些习惯了。


    把睡时脱下的小衣穿上,掀了被下床,把屋子里烛火先点起来, 而后坐到妆台前,慢梳着云雾铺散般的长发。


    平常她梳发挽发很快,但最近慢了不少。


    一是,镜里人面容染粉,带着她怎么遮掩也收不住的风情月意,她逃避着不想多看妆镜,二是, 她浑身都没力气,手和腕都软得很。


    回忆滑过都是腥臊羞耻,她迎合着那鬼东西榻上磨缠的这些日子, 纵然她半分不愿承认,但身子早已在扭摆颠乱里变了。


    控制不住,声叫也放si无比,那只鬼还以她答应了配合为由, 逼诱着她说些听进耳朵里都觉得染了癫狂的浪语。


    昨晚,那恶鬼刚来过。


    最近这几回,那鬼东西的艮,已经快想钻进来了。


    身躯不由得微颤,咬紧唇,把这些疯忆赶紧从脑中清扫掉,尽量加快手上动作,挽好发髻,然后用提前备在台边,浸了冷水的软巾覆在面上,能驱散些燥意。


    等穿好衣裳,收拾完床榻,推开屋门出去的时候,一打眼就瞧见梨绵从靠近另一间小盥室里出来。


    看见她出了屋子,梨绵忙走到她近前:“娘子,早饭您想吃什么?我弄些肉粥怎么样,再热一热昨个儿晚上剩下的菜。”


    郦兰心自然点头,笑着:“好啊。”


    声音蕴着丝丝缕缕勾人的软懒,梨绵脑里第不知多少回发起激灵。


    咽了咽口水,定睛看面前站着的自家娘子。


    分明面容还是那样的面容,身段也还是那样的身段,声音也还是原本的声音。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这些天,她总觉得……娘子身上,哪儿变了。


    以她的阅历,也只隐约看得出,娘子的神态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眼意眉情中有股子朦胧懒漾,像是,像是,


    像是经年敛着蕊心的殷粉芙蓉,被什么拨勾开了层叠软瓣,酥怯香气溢流出来。


    咽了咽口水,越发迷茫呆愣。


    郦兰心蹙了眉,抬起手,在面前突然就站在原地盯着她发愣的丫头眼前晃了好几下:“梨绵?”


    忧声把被叫的人从疑思中惊醒。


    梨绵猛地回神:“啊?”


    郦兰心忧惑望她:“怎么了,怎么突然看着我发呆呀?”


    “没什么!”梨绵心虚扬声回答,转身就小跑窜向二院门,“我去煮早饭了!”


    郦兰心看着她今日古古怪怪的举止,也拿她没办法,无奈摇了摇头,收回眼,进了盥室。


    洗漱好后,又把还在睡梦里的醒儿从被窝里拔出来,催促这小丫头赶紧收拾干净。


    天光亮时,正要一齐坐上桌吃早饭。


    宅门突然被拍响。


    梨绵对这拍门声最熟悉,放下碗就站起身往外走:“娘子,帮林敬送东西的人又来了。”


    最近这段时间,太子府那边林敬送来东西,都是她去和跑腿的几个人对接的,今天来的应该还是之前那个阿才。


    而坐在凳上的妇人,握着粥勺的手颤抖一顿,而后不着痕迹,缓缓捏紧勺柄。


    林敬。


    她如今,最想避开的,就是这个名字。


    细想想,她竟然已经一两月不曾见过他了。


    她梦里的那个,不是林敬,只是披着林敬的皮、来索她欲气精元,拿鬼津浇她满身腥浓鬼气的厉鬼。


    真的林敬是热忱的、恳挚的,而梦中的厉鬼,疯狂狠肆,痴迷r-yu,最喜欢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真正的林敬,一直在太子府里从未出来。


    她曾在梦里问那只大鬼,为什么要顶着林敬的皮,但他却没有回答她。


    她觉得,那恶鬼是故意的,他不只是要在梦里让她堕进深渊,他还要戏耍她,让她再难面对和那个和她弟弟一样的年轻人。


    她在梦里,不知羞耻地磨润那张面容这么多回,如果在白日清醒时见他,她真的……


    梨绵拿了东西和信回来,坐下后,却见先前都急着要看林敬来信的自家娘子,坐在桌前,握着勺子,久久愣神,脸色还有点发白。


    “娘子?”一旁的醒儿也发现了,叫她,“娘子,林敬来信了。”


    郦兰心抿唇,然后伸手示意梨绵把信给她。


    微吸气,展开信,眼睛飞快扫了信上内容。


    看完的一瞬间,瞳中微缩,指尖颤抖两回,信纸坠落桌上。


    信上的内容并不长,很简短。


    六部已经将立太子册封大典的章程准备完毕了,再过几日,便是大吉日,等到太子册封的仪典结束,太子府的人也能暂歇一歇了。


    也就是说……林敬应该很快,就能得空过来了。


    ……


    深夜寒气入隙侵窗,然榻间升灼,锦幄初温,人如暑地蜒蚰般扭展。


    帷幌兰香,吐生兰麝,薄帐乱影落摇纵摆。


    光影昏昏难明,撑坠间,挦丝扯沫半映目中。


    偏移向上,雪峦摇晃,脂凝暗香。


    双眸泛赤,恨怒噬住不安分悠动的嫣菽,再抬眼,死死盯着那挟持他秽艮的妇人。


    屋外夜色深暗稠黏,帐内烛光微弱,此刻她正乌发甩荡。


    香渍鲛绡,鸾爱凤欢,头渐仰向后。


    忽然,身躯被一股大力自下猛地抬起。


    整个人硬生生被止住动作,被掐提着不能动弹。


    惊叫颤呼着挣扎,识海迷眩骤消了一半,然而推涌的浪潮已然就这么退去,徒留虚空。


    “你,你做什么……”不及防垂首看向面前人,原本松朦的眉目蹙紧。


    羞怯落了泪珠,她,她还没……


    她受折磨,他只比她难受十倍百倍,然而想着后头,宗懔唇角噙了笑,将她推放在榻上。


    郦兰心惊惧无比,每每他露出这笑,就代表着,他有新法子来折腾她了。


    她的设想果然成真,到了后夜,她叫都叫不出声了,经历了一场根本想都没想过的刑罚。


    不知多少回,他用了所有的手段,让她将抵浪尖,又猛地停手,阻止她到最后一步。


    随她如何殷红面颊哭闹,他都不为所动,更不允许她自救,哪怕他自己也是青筋暴起,但他就是铁了心要这么做。


    反反复复,最后,郦兰心是在空虚难捱的极致中昏睡过去。


    醒来时,从前从来没有过的难受,脑子似乎都有些不清了。


    按着意识下榻,脚下虚浮,游魂似的去做平日早起要做的事,然而呼吸微微混乱,眼前不时恍惚,用冷水洗了好几遍脸,也只是暂时纾解,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破天荒地把早饭端进寝屋里吃,她的状态不对劲,很不对劲,她怕她面对梨绵和醒儿的询问,都没法好好回答。


    用了早膳后,直接一头钻进绣房里,闭门。


    两个丫头不放心,她只说,是急着赶单子。


    坐在绣架前,手却迟迟没有捻起针。


    面色恍惚,热闷深意让她的面颊又泛起晕红。


    耐受不住,颤着腿欲站起身,想要再去盥室洗把脸时,一阵稳重又熟悉的脚步声匆匆而来,隐约可闻。


    在她错愕惊慌的眼神中,绣房的门被推开了。


    熟悉的高大身躯大步跨进门来,看见她,俊美年轻的面容上扬起如从前一样温和热忱的笑。


    “姊姊!”显而易见的高兴,为了小别重逢。


    郦兰心浑身发抖,颤吸了口气,双膝不受控地软了,倏地跌坐回凳上,绞紧了双腿。


    第六十四章 不要碰我


    家里的绣房比堂屋还要窄小些。


    几步外, 轻易遮蔽了门外日晖的身躯如一座巍山,只是投下的影子,就将足以压得她难以喘息。


    郦兰心已经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咽间滑动,眸中怔怔恍恍。


    视线定在那具英魁的男人躯体上时, 浑身白肤不受控制地发热, 隐隐香玉颗流。


    纤手在裙边, 细指倏地攥紧软料,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白齿微咬住唇肉。


    绣房的门被男人反手关紧。


    在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他解了身上薄披,甩到一旁椅上,三两步便已到了她的身前。


    让她心慌肉麻的灼温也倏然一齐逼到近前。


    低低惊喘一瞬, 下意识想扶着绣架站起身避开时,肩头却摁上两只大掌。


    原本就虚软的腿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一下就被按着坐了回去。


    很想张口斥责,但那双将她肩头轻而易举整个捺握住的炽热手掌,把她的头脑蒸揉得更加晕眩。


    呼吸颤抖着,微垂着脑袋。


    他很快放开她肩,糙砺掌心滑沿向上, 先捧了她脸,让她抬起头来,望着她透着晕粉嫣色的面容, 又抬手覆在她额头一瞬。


    而后,方才带着忧虑和疑惑低语:“姊姊,你的脸好红。”


    “是不是病了?”沉沉。


    “还是热的?”似乎不解。


    郦兰心恍恍对上他深眸,那双眼, 昨夜她才见过。


    只不过,那时,这双眼睛盛着恨孽缠欲的赤红,而现在,充斥着关切和忧心。


    捏着她两颊的手指,触感也不陌生,带着常年手握刀剑弓缰的粗粝厚茧,磨在皮肉上,会带来泛着痛痒的糙麻,轻轻一搓,她就会扭曲弹动。


    梦境迷幻之中,被这具身体抱着的时候,浑身就像被枷锁困住。


    紧密难分时,极-Re,极-昏,津黏-水稠。


    “姊姊?”又是一声轻语,将她瞬间拉回现实。


    已经微微阖上的眼倏地睁大,神智回笼。


    脸立刻偏开,躲避他捏她脸的手,喘着气:“我,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她自己不曾发觉,她和他说话时的声音已经与从前姐姐般温柔全然不同,难控丝丝缕缕娇懒酥腻。


    宗懔自上而下,鹰眄锁着想要尽力掩饰燥动与不安分的妇人,目锋划过她强自并紧的膝,染红的靥,尽力压抑起伏的胸脯,躲避偏移的眼神。


    欲息色香已经馥郁溢浓,只有她自己觉得,她藏得起来。


    唇角不着痕迹轻勾,向旁移了两步,拿起小几上的壶,倒出一杯清水,复又折身,递到她朱唇前。


    “我不是来过信,说事情完了,就能过来了吗。”他像是疑惑她的问题,而后又继续关心她身体,


    “姊姊,你看起来真的像是病了,你的脸好红,头晕不晕?”


    郦兰心只觉得更加难堪,心脏慌乱跳着,把那杯清水接过来,极快喝了一口。


    微凉滑入咽喉,勉强撑住不再被拉回销魂迷觉中,强扯起笑,抬头,声虚:“我没事,真的。”


    然后想要站起身,然而裙边和他的袍摆几乎交叠在一起,他站得,太近了些。


    “阿敬……”不安喘息,低声,“你,你起开些,你这样,我站不起来啊。”


    而话语尾音方落之时,面前人遽然从侧边俯身,坚硬长臂从后环绕她的肩背,另一边大手握住她小臂,微一使力,便将她从凳上扶了起来。


    骤然半贴进那灼躯,郦兰心猝不及防,软了腿脚。更加狼狈的是,她chu来了。


    极度的惊慌失措下,不知哪里爆发处的气力,一把挣开他,身体跌撞站稳。


    “别,不要碰我……!”如受困小兽瑟缩起来。


    被突然推开的人面上愣住,眸中闪过难以置信,还有显而易见的受伤:“……姊姊?”


    郦兰心不敢看他的眼睛,耳朵里穿进他那声呼唤的时候,她知道,她伤了他。


    可是,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但她今日真的,真的不能再和他接触了。


    否则,她害怕,一旦她失了控,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我,我昨天,没睡好,头有些晕……”她低着头,声音很慢,很飘,


    “对不住,阿敬,下回,下回你来,我再给你做些你爱吃的,今日我,确实不大舒服……”


    “我先回房了。”抛下这句,什么都顾不上,逃似的,踉跄快步出了绣房,房门都来不及关。


    宗懔几步便到了绣房门边,目力远而利,牢牢盯随妇人狼狈逃走的背影,看着她不顾路上大小两个丫头想要拦阻询问,直直钻回寝屋,砰地阖上屋门。


    缓缓,微笑起来。


    ……


    寒夜渐深时,郦兰心被热得睁了眼。


    但她早就不像最开始的几回那样惊慌了,至多还是紧张。


    然而今夜,紧张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恼、难堪、愤怒。


    影钻进了床帐,那只炽掌熟稔探进脯前白透丝软时,郦兰心一把攥住他手,扭身就坐了起来。


    回身扬臂,一巴掌狠狠甩过去,脆响瞬间在帐内响起。


    她强压着恐惧动了手,泪水断线般掉落。


    视线触及,却见那被打偏至侧首的大鬼缓缓转回头,面上竟半丝暴怒也无。


    反而,笑了起来。


    郦兰心顿时愣住了。


    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欺身上来,将她一把揽过,抱贴相对,他就是她的莲座。


    “打也打了,高兴了?”埋首香壑吸闻一回后,抬头,深眸染笑。


    然他这般反应,郦兰心怔愣过后,更气了,然而双臂被他一并锁住,没法再大肆动弹,只能反扬着小臂,挠扯他肩臂。


    “你滚,你滚!”她怒斥着,哭得更凶,“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祸害我?”


    “都怪你,都怪你!”委屈至极,痛哭着骂他,“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你还要害我这么丢人,你活该当鬼,你活该!”


    然而她哭得越厉害,骂得越凶,这该死的淫鬼好像越高兴似的。


    一把把她的脑袋压下来,抱紧她,让她埋在他肩上,哭个痛快。


    “我是不要脸的欲鬼,那你呢?”他在她耳边笑,探入白软丝缎,让她哭声骤断。


    “自己来了?”幽幽沉语。


    郦兰心的头颈须臾红遍,咬着唇,根本不想搭理他。


    他反而变本加厉,把她的脑袋强捧起来,厮磨着吻了又吻,额头抵着她的,鼻尖蹭着鼻尖。


    “害羞什么,又没说你错。”又黏吻她唇一回,笑意在唇角,“食色,性也,不过,还是与我一起,你更欢喜吧。”


    郦兰心真是气得不行了,恨嗔撇开头:“你滚!没有!”


    长到现在,细想想,她还从未有过现在这样任性肆意,朝着谁发怒撒气的时候。


    “真的没有?”宗懔盯着她因为怒气更加鲜活明亮的面容,听她让他滚的骂声,疯涨的欢喜根本不受控制,涌荡在心口。


    贴她更近,吻舐她唇与软颊:“你可骗不过我。”


    郦兰心真是要被这鬼东西给缠得头皮发麻了,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索性转回头,被他抵着额就抵着吧。


    “你,要怎么样才能赶快走?”眼眶发红,“是不是……是不是我全给了你,你就能,彻底满意了?”


    这些日子,这么多回,他把她折磨得几近发疯,却从未做到过最后一步。


    明明,如果他想,她根本毫无抵抗的能力。


    然而她在这伤心难过,委屈求全,他却开口就差点又把她给气得咬人。


    “饿狠了?”他深深紧紧吻压她柔软侧颊,“放心,会喂饱你的。”


    郦兰心呼吸都急促起来,整个人开始挣扎,觉得自己刚刚那一问简直就是傻透了:“你走开!唔……!”


    挣扎磨动间,压到坏处。


    下一瞬,她被带着倒入厚褥中,帐榻须臾猛晃。


    粗粝掌心掐着纤白足腕。


    汗水滑过蜜深宽肩,一路流入劲健腹下。


    宗懔眯起眼,从热息销骨中微抽神,直起身。


    视线睨视,尽头,乌发铺散枕席,粉面盛春。


    嫣深香气,无时无刻不勾诱着他。


    但他却还不想,纵然忍得辛苦。


    她如今把他当成色欲厉鬼,而他一旦放了克制,纵容己身沉沦,不-得她腹田涨满,是不可能罢休的。


    且不说,她醒来后再难扫痕迹。


    若是她在他不察的时候,为了不怀上鬼胎,吃喝些什么不该的东西,伤了身子,那便是大不妙。


    也不必急在一时,宫里头已经快撑不了多久了。


    日后,不需她求,他自然会让她腹中怀上皇儿。


    恨他也罢,怨他也好,横竖,他是绝对不可能放过她了。


    第六十五章 这不是梦


    翌日早晨, 梨绵和醒儿在院子里等了又等,却迟迟不见主屋的动静,终于耐不住担忧拍响了寝屋的门。


    在强压着破门冲动的重重抨声还有接连的煎急喊问里, 郦兰心缓缓睁开眼。


    脑中沉冗,分明是带着清寒的春晨, 她却觉得呼吸闷上加闷, 极少有这样倦怠嗜卧的时候, 昨日身子那般古怪, 她都还是能按着往日的时辰起来。


    而且和从前的贪睡发困不同,她现在头脑似乎和梦里一样,发着迷晕。


    眼前,光影晃着杂糅的幻彩,薄纱般在空中缓慢流涌。


    “梨绵……”尽了所有的气力, 微哑唤了一声。


    虽然虚弱,但屋门砰地立刻被撞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疾步冲了进来。


    掀开帐幔定睛的瞬间,俱恐惶急呼——


    “娘子!!”


    宅子的大门撕纸般速裂出口子,鹅黄身影一刻都等不及,从缝里钻了出来,一步跳下台阶, 飞奔着出了巷口。


    醒儿急把宅子门关了,赶紧又抹着眼泪跑回寝屋里头。


    拧了新的帕子,小心翼翼给床上面容染着病红的人换上, 趴在榻边抽噎:


    “娘子,娘子您别怕,梨绵姐姐已经去请大夫了,娘子您再等等……”


    郦兰心闭着眼, 耳朵里听得见她的声音,然而身体极度疲软,根本无力应话,意识强撑着,不让自己彻底昏睡过去。


    醒儿抬手压在她颊上,热滚。


    想起家里寻有些土草药,可以煮了来擦身,或许好得快些,赶紧起身,先跑到厨房,把水给烧上。


    烧好了水,又回屋子里察看了一遍情况,方才继续回厨房里,正要放草药的空当,宅门被重急拍响。


    醒儿睁大眼,梨绵才走没多久,也没忘记拿钱,外头的人显然不是她。


    如今家里只剩下她自个儿守着娘子,娘子又病了,门外头来了生人的话……


    “有人吗?梨绵姑娘在吗?我是太子府的阿才啊!小林大人让我来的!”并不陌生的声音。


    醒儿一愣,而后赶紧去开门。


    抬头出去,果然见到是经常为林敬跑腿的小厮阿才。


    不同于往常,今日阿才的脸上竟然尽是汗水,像是赶着路来的,手里提的东西也不像往日那样大包小包,只有一个食盒。


    见她开门,阿才立马开口:“醒儿姑娘,怎么现在才开门?梨绵姑娘呢?”


    “小林大人让我今天过来探问一下娘子身体,说昨日他过来时,娘子和他说身子不适,不知道现在如何了,还让我带了些补身子的药来。”语速极快。


    醒儿听了这话,脸上焦急苦色止都止不住,带着泣音:“我们娘子病了!”


    阿才脸色大变:“病了?!”


    醒儿猛地点头,泪珠又滚下来:“病得起不来,梨绵姐姐已经去外头请大夫了!”


    她一说完,阿才先将装着补身药的食盒递给她,同时促促焦语:


    “小林大人就怕娘子真病了呢,外头的大夫终究不好,我这就回去和小林大人说,让府里的医官过来给娘子看诊。”


    他话音一落,醒儿眼睛都亮了:“真的?”


    太子府的医官,那大抵是比街上药堂医馆里的大夫们医术精湛得多的,而且,太子府里的药,肯定也是最好的。


    阿才猛点头,没工夫再继续说下去,转身就下了台阶,翻身上马,出巷子的速度比梨绵快上不知多少。


    擦身的草药汤将将熬好的时候,宅门重响,醒儿从灶前起来,跑着急将门开了。


    本以为应该是去街上请回大夫的梨绵,毕竟太子府离青萝巷并不近,阿才虽是骑马,可来回功夫省不了,且林敬要请动太子府医官外出诊病,按常理肯定要费一番周折。


    但万没想到,门打开,站在外头的人银线深紫武袍,面色黑沉如渊,身后跟着两个背着药箱的医官。


    看见来人,醒儿傻了,但门外的人根本也不把她放眼里,门一开,带着人径直就朝主屋去。


    留下跟在最后头的阿才,把醒儿拉到一边,顺手关了宅门。


    醒儿不知所措,立马就要跟上去,被阿才一把拉住。


    “你做什么!”赶紧甩着手要挣扎。


    阿才压低声音拦她:“诶呀,你别添乱了,小林大人还会害你家娘子不成,得知娘子病了,大人可是立马把府里最好的医官一齐带着赶过来,你瞧我才走多久,却比梨绵姑娘回来得还快,就知道我们来得有多急了,你就安静点吧。”


    “我们还拉了一车药来呢,等会儿就到,都是上好的药材,待会儿还得再开趟门。”


    醒儿却不听他的,再怎么样,她必须在娘子旁边看着,她就是不放心。


    一脚踩在他脚背上,又拧他抓她的手,却没想到阿才痛得直叫唤也不肯松手。


    拉扯之间,寝屋的门已经开了又阖上了。


    太子府医官们行动极其迅速利落,在桌上将看诊之物拿出摆开。


    宗懔熟稔到了榻前,探身进去,目光触及妇人晕红虚色面容时,眉心拧至最紧,给她身上盖好被,才把帐幔挂起。


    “还不快过来!”偏首喝道。


    医官们半点不敢耽慢,立即上前,轮流给郦兰心看诊,来前,姜四海已经将那秘香的方子交由他们察看,现下诊到了脉,不多时便开出了方子。


    一人拿着药方出了寝屋,拉着药材和熬具的车马应当已经到了宅门外,剩下一人站在榻前,等目光牢牢锁在帐内的人终于舍得起身,方才跟着出了房门,拐弯到了廊下角落处。


    站定后,垂首恭敬低语:“启禀殿下,夫人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那秘香之效实在厉害,隔几日便用一回已是不得了,若连用两夜,药效残余,不仅会侵混识海,还会催发身热晕症,不过只是暂时,臣等已经为夫人配了解开药效的药方,又施了针,待夫人服下解药,不久便能大好。”


    宗懔冷睨他:“她的意识何时能恢复清晰?”


    “这……臣不能确定,只能说,服药之后,夫人肯定会清醒。”医官谨慎回答,而后,又道,


    “殿下,请恕臣再多言一句,那秘香,往后最好还是不要再多用了。”


    宗懔半垂眸,下颌绷紧一瞬,又放松,最后抛下一句:“……去看药吧。”


    转身,独自回了寝屋。


    屋门闭阖,


    宗懔面色冷淡,缓步走向榻。


    这间房里的每一处,他都熟悉。


    他已经来过不知多少回。


    那张并不算大的床榻,也上了不知多少回。


    慢掀开床幔,坐到床边。


    长长厚纱坠下,遮蔽模糊淡影。


    熟悉的,糙粝的手指,滑在脸颊,脖颈,酥酥麻麻,羽搔肉下。


    郦兰心深慢呼吸着,闷意灼温,难耐,睁了眼。


    不知多少种光色揉成一片,泛在眼前,迷波之中,许多个屋寒榻热的夜里钻进她帐幔的人,此刻又到了她的身前。


    依旧痴痴,紧紧,用那双深幽玄眸盯锁着她每一寸。


    郦兰心轻轻蹙了眉心,意识还在混沌。


    但,她现在的视线里,有光晕。


    边际泛着澜彩时,她就是在梦里。


    身上热得很,她一个人,很难捱。


    反正,他来,也是要与她死生极乐颠倒的。


    所以,所以……


    深喘着,手臂从被下缓缓艰难抽出,向上,环住了男人的脖颈。


    而他也不抗拒,扶着她腰,把她带起。


    顺着力道,她的脑袋黏伏在他肩头,身子贴偎他胸膛。


    良久,半阖的水眸染上丝丝缕缕难受、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不像往常那样来……


    来解开她的,肚兜?


    白臂环他更紧,脑袋不耐磨蹭他的颈侧。


    半晌,头顶一声叹息般的低语,像是满足,又像是无奈。


    “姊姊。”


    短短的,沉沉的两个字。


    只是一个瞬息。


    她眼前的幻眩骤然尽消,意识涌回,如今帐内的光亮,明显不是夜晚的烛火,而是白日透窗入屋的阳晖。


    环抱着的躯体,衣着齐整,温度、跳动,全都是真实的。


    地动一般,脑海轰然炸开。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到极致,瞳仁猛然紧缩。


    这不是……梦。


    第六十六章 提笔落墨


    窗牗半开着, 春凉微风动幔,身躯仅相隔衣衫紧融一处,炽热燥闷。


    但郦兰心只觉满身血府冻彻, 朱素逆流,针穿心肺窒息痛漫。


    恨不能就此再昏厥过去, 或者就这么死了算了。


    "姊姊?"被她密黏着的人又叫了一声。


    敲在耳朵里, 像是丧钟。


    惊嗬乍起, 手里猛然一推, 松身仰缩向后,什么都顾不上,手飞快抓了被裹在身上,惭惶煞白须臾遍了满面,极慌极愧, 牙关都在打战。


    垂着脑袋,因而没看见被她遽然大力推开的人脸色也是骤然巨变,只不过瞬息又恢复如常。


    “姊姊,”面色转换回往常的焦急关切,“你终于醒了……”


    然而下一刻,被面前低低颤语兀地打断。


    “……出去。”她攥紧了身上的被子。


    神色不及防一僵,但他还是维持着温声:“姊姊, 你说什么?”


    目眄紧锁她,自然看清了她发抖的肩。


    看着她缩起身,深深埋首在膝上, 乌发垂落披散,声音闷惶透出:“你怎么会在这……?这是我的屋子,你不应该进来的……梨绵,梨绵呢?”


    说着, 抬头,已是满面泪痕,却还是不直视他,恐慌转头朝帐幔之外:“梨绵?梨绵——”


    “姊姊!”再不愿忍受她这般,宗懔长臂疾伸,握住她肩头,逼着她转回头来。


    郦兰心泪掉得更凶,惊叫着挣扎:“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身为“林敬”和她相处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激烈的躲避推拒,往昔的温柔以待全数散尽。


    她的眼睛还是望着他,但里头盈满的不再是柔软水光,而是惧悲惭怕、万般灰绪杂糅。


    “姊姊,你到底怎么了?”强抑着将要迸发铁青的脸色,还是做着林敬,


    “你病了,你的婢女去街上给你请大夫,正巧昨日你说你身子不适,方才我让人来探问,知道你病得起不来身,我便找了府里医官来给你看诊,医官刚刚出去熬药,我怕你烧晕过去,才留下来的……”


    他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因为郦兰心根本不听他说,一直在奋力挣着他的手,不断向外推他。


    “你出去,你出去……!”其实她的身上没什么力气,但泣声不绝,


    “你不该进来的,你快出去!我,我现在不想见你,你快出去!”


    看着她这副拼命发疯般的抵触模样,终于,暴戾再也抑制不住,声中带上沉厉:“为什么?”


    “因为你刚刚抱了我?”切齿紧牙。


    郦兰心的身躯倏然僵顿,也不再挣扎了,呆呆愣愣,和他对视着,只有泪水还在从眼尾滑落。


    心中突兀闷痛一瞬,他下意识倾身离她更近,缓了声音:


    “姊姊,没关系的,刚刚只是你意识还不清……”


    “……你出去吧。”她又开口阻断了他,目中空茫苦悲,哽咽嘶哑,


    “算我求你了……”


    阴鸷铁青面色再难掩饰,然而看着她虚弱面容,手掌却不由自主,颓松了力道。


    退出帐幔前,留下最后一句:“……姊姊,等你养好身子,冷静些了,我再来看你。”


    语罢,转身大步出了寝屋。


    听到房门紧重闭阖的声音,郦兰心坐在榻上,怔悒着流泪。


    良久,重新倒入被褥里。


    低低泣哭。


    …


    太子府医官们的手自然不是普通医馆大夫可比,一副药喝下去,郦兰心的精神立时就好了许多。


    只是郦兰心要给出诊的诊金和药材钱时,太子府的人俱都不肯要,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不肯拿任何一点东西,只说是报小林大人的人情。


    而林敬被她赶出屋子之后,醒儿说,看见他径直出了宅子,策马离开了。


    此后许多天,都没有再来过。


    就和他临走前留下的话一样,在她彻底好起来、冷静下来前,他不会再过来。


    然时光点滴流逝过去,郦兰心只觉得愈发无力,满心忧惶幽积,神智憔悴。


    ……她犯错了。


    犯了天大的错。


    曾经的担忧现下成了真,她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不但废了礼数,还亲手毁了一份纯挚的情谊。


    她……非礼了林敬。


    他管她叫姊姊,而她没有忍住,暴露了自己对他身体起了孽渴rou欲的事实。


    每每思及此处,郦兰心的眉心便皱得更紧,意绪焦闷,眼前都犯了昏腾。


    日子又过回了原本的模样。


    只是郦兰心不再让梨绵和醒儿给林敬派来送东西探问的小厮们开门,谁来,都别开。


    身体好多了之后,郦兰心翻出了钱箱子。


    钱箱打开,里头的东西分列得很清楚。


    她拿出一个梅鹊纹的小匣。


    里头装的,是之前所说,给林敬攒着的聘礼。


    把匣子单独拎出后,郦兰心开了匣盖,又从钱箱中取了些银子,添到小匣里去。


    坐在桌前,对着分好的钱物,空坐良久。


    而后抹了抹面,起身去书桌处,研磨、铺纸、提笔。


    将要落笔的一瞬间,手倏地顿住,迟迟难以下笔。


    而等的时间太久,笔尖的浓墨缓聚,最后难以维持,重重砸落,毁了一张干净信纸。


    方才醒神,慌着手赶紧换了新张,这一回笔不再停驻不肯触底,而是速速写下开头。


    然而几字过后,再次停住。


    而这一次,不是出神了,是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往下写。


    颓然,将笔搁置笔枕之上,另一手捂住额。


    她要如何写呢。


    要如何写下一封,给那个热切真挚、一直以来对她挖心掏肺、无所不顾的人的绝信?


    她真的不想的,人生在世,一份深厚情义多么难得,她怎会不清楚。


    可她没办法面对他了。


    他是个年轻有为,前途大好的人,而细细回想那日他被她抱住时的反应,郦兰心隐约察觉得到,他似乎被她的举动影响。


    无措之中,与她之间有什么彻底变了质。


    但这不是他的错,而是她的。


    他还年轻,妻都未娶,不该被她这么一个堕欲熏心、不顾廉耻的妇人拉进泥潭里。


    他应该离她远一些,越远越好。


    纵然这些日,梦里那欲鬼再不曾来,但事情已然发生了,再也难以扭转。


    她也确确实实,起过不该有的念头,行了不该行的举止。


    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与其担忧崩开的细纹逐渐裂成断崖,日后导致更加不可挽回的难测后果,不如趁现在,及时、彻底地解决掉。


    最好是,彼此再不相见。


    定了神,再度提起笔。


    阒静的夜晚,染了墨迹的信纸掀了一张又一张,书案上烛火彻夜摇晃。


    ……


    仲春过了一半,便到清明了,春意也彻底复苏。


    雨润草木柔,风滋桃李笑,春雷袭过,惊催天地万物生发。


    郦兰心带着梨绵和醒儿,拿着提前买好的祭祀物什,一大早便租了马车,赶往城外的玄清观。


    然而城门处早便堵上了,折腾了足一两个时辰,才出得了城门。


    到玄清观里,更是不得了,人潮攒挤,山道上涌着百姓、车驾、各家各府的仆婢、被里三层外三层小心围着请往观内的贵人们,场面壮撼,到了让人望而生怯的地步。


    这样的场合最怕走失跌倒,郦兰心带紧两个丫头,小心跟着排队伍,挪向观门的速度极其缓慢。


    前方又是一轮不知哪家世族官亲进出,人潮再次变动移涌,臂弯挽紧了梨绵和醒儿的,把东西抱在身前,跟着一下往左,一下往右,最后被挤到了不知道哪家府邸停驻的马车旁,被挤得靠在车壁上。


    昏头晕脑之际,忽地耳边有车窗打开的声响,一道温和带着年岁痕迹的声音穿进耳窍——


    “许二媳妇儿?郦娘?”


    郦兰心一个激灵,抬起头向后看去,面色一惊。


    漆雕华窗半开,双鬓斑白、姿仪雍容的老妇人面带惊忧,容貌经由岁月拂过,依旧温美。


    老妇人唤过她一声,又快速露过了脸,小窗闭上。


    四周家丁开始驱出空地,唯独没有动车旁主仆三人,厢门掀开,老妇人探身出来,扶着左右婆子的手从容下了马车。


    待贵妇人站定后,郦兰心也醒过神,忙上前,规矩行了晚辈礼仪:“伯夫人万安。”


    承宁伯夫人周身气度淡淡温雅,微笑快让她起来:“诶呀,怎的这样赶巧,在这儿碰上了,你也是来烧香祭奠的吧。”


    郦兰心笑着颔首,有问就答:“是,我娘家父母的牌位供奉在这儿,再替……阿渝拜一拜。”


    实在不曾料到今日会碰到承宁伯府的人,竟就这样凑巧。


    不过伯府前来玄清观也并不稀奇,玄清观的香火一直旺盛,重要节日的头香京中贵人们更是打破头似的抢。


    郦兰心和承宁伯夫人是相互认得的,许家过年时,亲戚之间都要走动,她也被引荐见过大嫂庄宁鸳娘家人,且大嫂临离京之前还说过,求了父母,多照看帮助她一些。


    只是话虽这么说,郦兰心却也不可能真的找上伯府,求事事庇佑。无功不受禄,伯府是伯府,大嫂是大嫂,她没事去寻妯娌的娘家作靠山,像个什么事。


    但郦兰心对这位伯夫人还是十分敬重的,不仅因为是长辈,昔年,承宁伯夫人还曾拐着弯劝过她婆母张氏,正一正家风,凡事莫要过分,应当按着章程来,媳妇就是媳妇,既迎了人入门,就善待。


    只不过,劝了也无用,反倒叫她婆母更加不快,觉得在亲家面前丢了脸面,这股气自然不会撒在伯府身上,只会冲着她这个冲喜儿媳来,好心起了坏用,之后承宁伯夫人便也不再说了。


    但这份善意,郦兰心记在心里,也很感激。


    如今既遇到了,她自然要问长辈安好的。


    承宁伯夫人听她是来祭奠父母,了然:“孝乃人伦之始,清明了,是该来的。阿渝去了这么多年,你还一直守着他,是不容易的。”


    提到许家的人,半是叹息。


    此时此刻,远在庄氏老家清亭的庄宁鸳和福哥儿,应当也在祭祀许湛吧。


    承宁伯夫人叹了口气,又打量了郦兰心身上,还有后头形容有些狼狈的两个丫头,开口:


    “你是很早就来了吧,人这么多,一直不得进去?”


    郦兰心笑得有些苦涩:“是。”


    承宁伯夫人也笑起来,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那不打紧,你就跟着我们进去吧,我们府上早几月就与观里通过消息了。”


    骤然有了这么个捷径,郦兰心怔了一瞬,旋即喜色难掩,感激不已:“多谢夫人!”


    承宁伯夫人微笑,而后又和旁边的婆子说了些什么,方才带着她朝前走去。


    走了一小段路,不远便见着一辆眼熟的四驾马车,郦兰心有些惊讶,因为那辆马车上也是承宁伯府的徽记。


    四驾,只有承宁伯可用。


    伯爷和伯夫人竟不是同乘,原本她还以为今日只有伯夫人独自前来。


    到了马车近前,车辕下也摆上了轿凳,从车厢里出来的先是鬓发俱白的承宁伯。


    郦兰心忙带着两个丫头恭敬向他行了礼。


    承宁伯见了她,讶然一瞬,伯夫人笑说了缘由,他便也点头表示知晓。


    而后,转头看着车厢处,似乎还有什么人不曾下来。


    下一刻,一道高瘦身影也从车厢里钻出来,书墨气的文袍。


    郦兰心和两个丫头齐齐睁大了眼睛,微微倒吸一口凉气。


    苏冼文靴落轿凳,下了地站稳,方才抬起眼。


    目光猝不及防,触及一张日思夜想的丽容。


    且那人不再是记忆中那样衣着陋朴暗素,如今虽然衣裙还是素雅,并不鲜艳,可裁剪妥帖,裙裳柔软,衬得她愈发姿容柔媚,眉眼施开,竟不知怎的,还多了一股兰麝流转的诱意。


    此刻见到他,她显然也是大为吃惊。


    他浑身控制不住僵硬,木在当场。


    率先是承宁伯夫人发现了不对,来回疑观几下,探问:“你们……认识?”


    郦兰心回了神,张了张口,却一时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苏冼文,反应快得多,忙开口:“世伯,先前我母亲故衣被潮蠹所损,我寻了许多间绣铺也补不得,后来寻到了一间铺子,东家好心,为我指了寻到缝补之人的门路,那东家便是这位夫人了。”


    郦兰心眼中微闪,神色恢复如常,顺着话:“是啊,没曾想到,竟在这碰到您了。”


    郦兰心手上有一间许渝留下的绣铺,承宁伯夫人是知道这事儿的,甚至还知道,那绣铺的名字都是她和许渝各取一字而得,许渝表字洵直,那绣铺就叫兰洵绣铺。


    孤孀妇人,独自撑着一份小业,甚是不易,承宁伯夫人自然不会看不起,反倒怜悯。


    不过,她还真没想到,去年方才入京的丈夫故友之子,竟和郦兰心相识。


    今日,还在这碰见了。


    说来说去,唯缘分两字可解了。


    只不过,瞧着郦兰心和苏冼文相互认出后不大自在的样子,承宁伯夫人微挑了眉,没行那让场面愈发尴尬的相互引荐之举。


    笑着圆场:“也是巧了,兜兜转转原是一家子亲朋。”


    “不过现下可惜,没时间叙旧,再不进去,可就要误了时辰了。”


    承宁伯目光定在身旁世侄脸上一会儿,微眯起眼。


    随后方才清咳一声,应了伯夫人的话,和妻子相携就朝里观中走,玄清观的人已前来接引。


    郦兰心跟在伯爵夫妇后头,苏冼文则走在她右侧落后两步的位置。


    微抿紧唇,手攥紧了装着祭祀东西的竹篮。


    她能感受到,身上时不时,贴来一股灼热视线。


    有一下,没一下。


    黏来几瞬,又飞快挪开,而后按捺不住,又投回来。


    闭了闭眼,深呼吸,无奈至极。


    ……真是。


    好在这样的黏黏糊糊、没法说出口的隐幽没有持续太久,等进了观里,郦兰心便和承宁伯府众人道了别,去了原本打算去的供奉殿宇。


    有伯府带着,这回她祭拜也没人紧盯时间等着驱赶她了,认真郑重行完了章程,出道观的时候,比进来时要轻松得多。


    不过一路累了许久,郦兰心和两个丫头俱是腿脚发软,玄清观修在山上,沿途到山脚处,时不时有供游人香客休憩的亭子。


    寻了一处无人的,主仆三人坐下,从篮子里拿出提早预备的干粮和水,先垫一垫肚子。


    吃饱之后还要走下山去,山脚不远,就是永河的一条支流,因着就在玄清观山下,每逢祭祀节日,便有许多百姓在河中放水灯,以寄遥思。


    若是家中人没有坟寝尸骨的,还会在河边焚纸祭灵。


    郦兰心不知道爹娘的坟墓在何处,梨绵是家生子,但爹妈也是她记事前就没了,醒儿更不必说,连名字都是郦兰心起的,原本的名姓都无人知晓。


    所以每逢清明前后,她们必定要来永河边。


    今年,许渝的坟寝,也被迁走了。


    还不知道,移到了西北的哪一处。


    过年的时候,她曾和庄宁鸳通过书信,问新年吉安的同时,也说到这事儿。


    但西北天远地远,书信来回极不方便,庄宁鸳说,给那边去了信,但迟迟没有回音。


    休息了两刻钟左右,主仆三人又继续朝山脚走。


    此时永河边上,沿岸已处处升腾灰烟,河面乱红深绿,火里莲花随水逐流。


    找到块空地,从山路下来时还专门捡了合适的粗枝,将茶酒菜果、香烛纸钱全摆出来后,三个人围成一个圈,烧着楮钱,粗枝不时压扫着纸钱堆,免得还没燃着就被岸风吹远。


    半晌方烧完纸钱,再各自念些祭拜时要说的话,随后从篮里拿出来河灯。


    走到岸边,方才蹲下身点燃第一盏灯,探身将灯放入河中,头顶,滴答几点凉意。


    而后越来越多,转作淅淅沥沥。


    香火尚残,清明雨至。


    “雨来了!”


    “落雨了!”


    “……”


    雨势虽不是泼天倾盆,却也足以淋湿满身。


    梨绵和醒儿赶紧跑回去把茶酒之类的东西收拾回竹篮里,郦兰心则顾不上避雨撑伞,尽了最快的速度,把提前备下的灯油继续倒在灯盏里。


    但雨越来越大,她的面容都湿了,雨水飘在眼上瞧不清东西,刚要抬袖擦一擦脸庞,忽地,一阵清晰逼近的疾步声,旋即头顶遮下淡影,不断落下的雨水也被蔽挡至伞外。


    倏然抬起头,因为匆匆跑来,颊上还泛着红的清俊面容映入眼中,纵然打了伞,他的额鬓和衣衫却也湿了,靴上还有奔跑时溅起的点点泥迹。


    郦兰心愣了,手也跟着顿住。


    苏冼文却喘着粗气,一把蹲下身,不由分说把她手里的火折子和灯盏夺了过来,取而代之,伞柄塞到她手中。


    他做这些竟很利落,倒灯油的速度极快,郦兰心回过神刚发出“诶”的一声,他已经把火都点好了。


    油纸伞很大,足以遮蔽两个人,只不过此时她和他都蹲着,缩在伞下弄灯盏,狼狈又可怜。


    郦兰心抓着伞柄,和蹲在她右边一脸无辜的文官大眼瞪小眼。


    最终还是苏冼文先一步低下头,双颊飞起可疑的红晕:“娘子别看我了,快些放灯吧。”


    郦兰心无奈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是先做最要紧的事,把伞柄又塞回他手里,然后赶紧把几盏莲灯放到河面上。


    看着莲灯缓缓飘远,油燃的火苗虽然在雨中摇晃,却没有立刻熄灭,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耳边,年轻男人清朗的声音轻响:“娘子,你是来,祭拜你的亡夫,许二公子吗?”


    郦兰心瞳仁猛地一紧,转头回去时脸色如临大敌。


    苏冼文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又说岔话了,以最快的速度不断摆手:“娘子,娘子你误会了,我没调查你,是方才世伯和伯母同我谈到的。”


    他口中的世伯和伯母,自然就是承宁伯夫妇了。


    “你和伯府?”郦兰心也不避开了,避来避去的,也躲不过缘分。


    她对他态度还是好点儿吧,权当看在他方才帮她放河灯的份儿上。


    苏冼文对上她认真望过来的眸,开始有些啻啻磕磕,但半丝隐瞒也没有:“我,我父亲,和世伯是极要好的同窗,我父亲和母亲去世之后,我在族学读书,考了功名,去年,世伯提携,帮我调进京城里来了。”


    “世伯家的几位姐姐,我都认识的,伯母说,娘子你是庄二姐姐的弟妹,庄二姐姐嫁了忠顺……许家,那你自然就是许二公子的妻子了。”


    郦兰心听完,垂眼片刻,开口:“你既然知道我是许二的妻子,许家的孀媳,还敢接近我?”


    这人自打出现在她身边起,就一直神出鬼没的,偏生她还躲不开,干脆唬他离远些好了。


    “我婆家可是犯的谋逆之罪,旁的人少沾我都来不及,你还来帮着我放祭拜亡夫的河灯?你前途刚刚大好,还是离我远些吧,也别再往我铺子里来了。”她说完,撑着膝盖就站起身。


    “不,不!”未料苏冼文却急声两下,举着伞跟着站起。


    郦兰心偏首看去,只见他红透耳畔面脖的模样,正觉无奈好笑的时候,他却忽地正了神色,双目清明。


    开口真挚:“娘子,您不该妄自菲薄,许家虽反,可却与您嫁的许二公子毫无干系,许二公子少年将军,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乃是保疆卫土的英杰,为国为民落下伤病才英年早逝,能帮着给许二公子放一盏灯,是在下的荣幸。”


    他的话说完,郦兰心真真正正愣住。


    “你……”怔然。


    苏冼文看着她的神色,心里温酸,又耐不住躁动。


    方才观中,世伯将他寻到隐蔽处时说的话,都还在耳边。


    他的世伯开门见山,一针戳出他心思:“你是否钟意方才那妇人?那是我二女儿的妯娌,被抄家的许氏的孀媳。”


    “先前日子,我让你伯母为你寻合适的女子相看亲事,你屡屡推拒,就是为了她?”


    他不知道他的心思原来这么明显,明明他已经尽力掩饰,却还是被轻易发现。


    担忧世伯误会,抑或贬低,赶紧解释:“世伯,我……不是这样的,都是我一厢情愿——”


    “你紧张什么。”承宁伯淡然自若,声音稳重,“我活到这个岁数,什么事不曾见过。”


    “我只是说,若你钟意喜爱人家,就好好筹谋,若真能有良缘,自然不可错过。”


    他登时愣住:“世伯,您,您说什么?”


    承宁伯神态语气稳如泰山:“那郦娘是许氏聘来冲喜的儿媳,门户虽低,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忠贞女子,为亡夫守节多年,矢志不渝,如此品行的女子,又容貌不俗,虽年岁较长,但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只不过,若是人家不愿,你不可强来,更不能仗势欺人。”


    苏冼文眼中微闪,笑容温淡和煦,把伞柄递给面前的人:“娘子当初帮我,我却屡屡给娘子添麻烦。”


    “您把我送的东西捐给了悲田坊和济慈院,我都知道了,娘子心善聪慧,我却愚笨狭隘,远不及您胸怀,是我又唐突了,您收下伞,就当我再和您道一回不是吧。”


    郦兰心睫羽颤动,刚想推拒,又听见他说:“这雨很快要下大了,我是同伯府一齐坐马车来的,车上有的是伞,是伯府的伞,伯母要是知道您没带伞具,肯定希望您拿着。而且现在下了雨,租马车回城的人就多了,您和那边两个小姑娘或许还有的等,春雨凉寒,若是淋久了,怕是要染风寒。”


    郦兰心方才惊觉,转过头,才见不远处,梨绵和醒儿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各自撑了一把大伞,正不知所措朝她和苏冼文的方向看过来。


    先前跟着苏冼文的小厮们站在两个丫鬟旁边,显然是他们给的雨具。


    再转回头,仰首,实在对着这张还染着羞涩笑容的脸说不出拒绝的重话。


    “……多谢你了。”最终,轻声道谢,水眸盈盈。


    只四个字,苏冼文的眼睛却像是落了星子般亮起,脸更加通红:“不,不谢!”


    手脚无措一会儿,挠了挠侧颊:“那,那我就先走了,娘子。”


    郦兰心对他的羞赧已经麻木了,甚至能扯起微笑,点点头。


    苏冼文红透头脸,猛地转身,招呼小厮们,同手同脚疾步离开,很快消失视野里。


    梨绵和醒儿这时才跑过来,探头探脑:“娘子,娘子?”


    “娘子,您和那个苏大官人说什么了?”醒儿好奇。


    “天爷,咱们怎么老是能遇着他?”梨绵忍不住感叹,“他没说些什么不好的吧?”


    郦兰心摇了摇头,失笑:“没有。”


    “从前可能有些误会了,他虽然鲁莽,但好像,品行确实不坏,是个好人。”


    ……


    京城夜深时,疏星映户,群动收声。


    暗卫手捧卷轴,疾步入了寝殿。


    须臾,震响碎裂锐声透出殿门。


    院中众人不明由来,只能屏息闭气,不动分毫。


    画卷徐徐展在书案上,长长画卷,画工极为准确精湛,将河边清俊文官与发裙淋湿的妇人同蹲身躲在一把伞下,同放莲灯的场景勾勒十全。


    再往后,是美妇人接了年轻男人的伞,两人相对说话,距离仅仅三两步。


    最后一幅,是文官匆匆淋雨离去,妇人站在原地,久久望着。


    用画卷来禀报监视的内容,通常只在暗卫无法靠近,看到的事又极其重要的时候。


    河岸边,这文官和郦夫人说了什么,无从得知,下着雨,即便想要读唇,也被伞遮住。


    他们只看见,郦夫人和那文官一同躲在伞下,你替我撑伞,我帮你点灯,只看见他们相对而站,那文官不知说了些什么,让郦夫人怔怔凝望他许久,最后收了他的伞。


    他们一笔一画,并不添油加醋,只呈上眼中所见。


    宗懔站在书案前。


    茶盏砚墨镇纸笔枕碎裂在地,但他的目锋直插在案上长卷上。


    画卷上那张明媚笑脸,他已经多日不曾见过了。


    她不肯见他,将“林敬”派去送东西的人也全数拒之门外,极尽躲避之态。


    而他为了她能暂时安心修养,忍耐着,不去见她。


    可她又做了什么呢?


    清明时节,祭奠她的好夫君。


    顺便给那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文官留情。


    每当他想退一步的时候,她总是合时宜地挑衅他,给他捅刀子。


    为什么,就是这么不安分呢?


    手垂在身侧,长指间捻握着批阅奏折的朱笔。


    面无表情,抬起手。


    猩怖刺目的红,缓而狠,重重划在画卷之上。


    将两张面带温笑的脸,一并毁掉。


    第六十七章 绝情断义


    黄昏乱霞诡散成猗, 浓赤残金搅弄着将将升腾的虚黑,如一釜烧心苦药横覆天际。


    郦兰心望了望绣房小窗外的天色,收了线, 最近绣铺的生意已经没有年节时候那么忙,黄昏一过, 她便不做绣活儿了。


    今日晚饭吃得也早, 梨绵方才来敲门, 说沐浴的热水已经在烧了。


    郦兰心这些日沐浴入睡的时辰很早, 清明之前那一场病,让她身子虚了好些日,清明当天又出城上山,淋了些雨,万幸并无大碍, 只是她身子一虚,总是容易犯困。


    不过,从那场病之后,一直到今日,她竟再也没做过那鬼梦,那大鬼似乎说到做到,她配合他, 他就放她解脱了。


    梦里的难堪退散,现实的困境却依旧萦纤缠绕。


    清明回来之后,弹指又过了五六日, 仲春很快就要过去,晚春辰月将临。


    这段日子,林敬再也没有登门过。


    清明之前,他还时常派了小厮过来探问, 但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后,如今,也不再派人来了。


    寝房里,梅鹊枝小匣摆在书案上许久,压着一封薄信,和一块鎏金铜令。


    郦兰心每一夜,都会看一遍那些东西。


    但不知为何,迟迟拿不起这些物什,无数次徘徊来去,许多夜罗帐愁眠,可每当下定了决心,预备动身前往太子府时,手按在匣盖上,又微颤着收回。


    耳边,恍惚有那人轻唤她“姊姊”的声音,出神时,目光中模糊浮出那双时常带笑望她的眼。


    难数有多少蕴着甜欢蜜喜的回忆,终究,他对她而言,已不仅仅是“熟人”。


    深深叹息,从绣架前起身,推开门跨过槛。


    然刚在廊下站定,急唤遥遥传过来:“娘子——”


    郦兰心转头看向右边。


    醒儿匆匆蹦过二院门,看见她,手指着外头:“娘子,林敬来了,说要找您!”


    郦兰心瞳仁微缩。


    尤未说完,醒儿又道:“我们给他开了门,但是他不肯进来,说让您出去,和您说会儿话,他就走。”


    卷着微尘的暮风幽幽拂裙,郦兰心咽间轻动,最终,闭了闭眼。


    ……该来的,避上多久,也还是会来的。


    “让他在外头等一等。”说完这句,转身径直走向寝屋。


    进了屋门,书案旁边其实已经早早放了包东西的布,郦兰心深呼吸着,利落把几样物什放好,绑成包袱。


    而后抱着东西,走向院门。


    向梨绵和醒儿各投去一眼,示意她们别跟来,侧身出了半开的门缝。


    站定在门外,台阶下,侧身牵缰的人在马旁静静站着,身品依旧英魁挺拔,手里握着马鞭,神色却漠冷。


    他耳力一向极佳,她出了宅门的一瞬间,已经偏首望了过来。


    分明久未相见,然而视线交错之时,彼此谁都没有立刻说话。


    近夜黄昏携降一股近乎妖异的氛影,两相凝望良久,加之多日冰冷拉锯,不必多言,心中俱已明了什么。


    终究还是他先开的口,目光沉鸷,缓缓:“姊姊。”


    郦兰心垂了眼,一手抱着包袱,另一手反伸向后,拉住宅门的门环,关紧。


    而后慢步下了阶,走到他三步外站定。


    “……去那边说吧。”说罢,不等他回应,掉步就朝巷子深僻角落走。


    宗懔睨视追随着那道柔丽背影。


    从出门到现在,她的面上,半分笑意与温柔都不曾出现过。


    看着他的眼神里,偏移、缩避、复杂的不安。


    还有她怀里头抱着的那个包袱……


    眉宇阴戾骤生。


    掌指紧了紧马鞭鞭柄,抬步,跟上她。


    郦兰心在巷壁青砖前站定,抿着唇,深吸两回气,而后转回身。


    猝不及防,直贴男人霎然逼近的高大身躯。


    “嗬!”惊得猛然气喘,骇然跌向后,背靠碰在青石壁上。


    倏然抬首时,两条长臂已经撑在她身侧,他微俯下身,轻而易举把她困在他灼热躯体和冰凉石壁的狭隙之间。


    让她喘息都惊慌失措,无处使力。


    正要开口呵斥,整个人被猛地紧锁进炽热怀抱中,清凛龙脑香气环绕上来,她头脑霎时昏眩。


    “姊姊,”像是忍耐许久终得释放,他咬着牙,声音沉闷贴在她耳边,“姊姊……”


    如雷轰然。


    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更没有任何期盼的可能。


    郦兰心呼吸都在颤抖,煞白顷刻染了满面。


    他还在叫她姊姊。


    可是他的声音,语气,举止,


    全然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


    血液逆流的滋味,冰凉可怖。


    怀里的包袱坠地,她抬起双手,用了最大的力气,猛然将他推开。


    事实上,如果他想,她再怎么挣扎,也是不可能脱身的。


    但他却顺着她的力道,离开了,只是目中泛红,神色阴倔,死死盯着她。


    郦兰心抬起眼,只是触了这样目光一瞬,心脏顿时战栗一分。


    蹲下身,将掉在地上的包袱捡起来,忍住泪意,正视面前的人。


    “林敬。”不再叫他阿敬,而是叫回了她最开始叫的,他的大名。


    纠结预想了多少回,但真正到了开口的时候,话说出来,却如此简快,快到无情。


    将包袱递向他,强撑着和他对视,颤着声:“这几个月,你照拂我们家许多,我感激你,可是,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往来了。”


    “这是为你好,为我们大家好……”


    “为什么?”早有预料她或许要做出最彻底的选择,他有过疑怒,有过躁郁。


    但真正听到耳朵里时,宗凛发现,他竟然只想发笑:“这些天,你都不肯见我,我派人来,你也拒之门外,你现在,是要和我一刀两断?”


    “就因为那天生病,我进了你的屋子,被你抱了一下?!”忽然厉声瞋目切齿。


    像是凝着噬人的雷霆怒卷,只不过还未彻底崩发。


    郦兰心心脏猛地疯跳,万没想到他发起怒来,模样能骇人到这般地步。


    身子颤抖起来,被震吓得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而他已然再度逼近,将她手上的包袱一把拿过,直接扯开,扫了一眼里头的物什,精准无误地拿出那封信,剩下的东西毫不犹豫丢掷一旁。


    “这是什么?”他冷笑着,瞥见信封上头“林敬亲启”四字,又转回眼,捏着那封信,眄视她,“绝情信?”


    “你要绝了你我之间的情谊?”


    此时此刻,郦兰心浑身发麻,脸色苍白无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恐惧害怕,在亲眼看着面前的人神色冰寒,将手中信件恨戾撕碎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偏偏,脚下像陷进了淤泥里,想要逃跑,都动弹不得。


    她料到他会生气,会愤怒,会不解。


    可她没有料到,他会骤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是她错了,是她笨了,是她太蠢了。


    他怎么会是变了一个人呢。


    他本来就有这样的一面,当初在刑场之上,他不就是这样吗。


    阴戾、冷酷,说一不二。


    是这数个月以来,她被他温柔热忱对待了太久,她喝他亲手熬的汤,吃他送来的糕点,看他为她劈柴烧火,做各种杂活。


    她下意识忘却了,当初自己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屡屡产生的疑问与警戒。


    身边的人多少次警告她,她却像是被迷了心窍。


    什么姐姐弟弟。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早就不知何时,对她有了别样的心思。


    否则,他的反应绝不会像是现在这样。


    他捏住了她的肩头,俯下身,面容和她贴近,声音轻,却狠厉:“姊姊,你是不是太无情了。”


    郦兰心面色灰白,恐惧之下,只说得出此刻心中真正的话:“你,你其实,根本没有……没有把我当姐姐……”


    她的话说完,他冷色却半分波动也无,对她的泣诉毫不在意。


    “是,”他冷笑着,“我根本没把你当姐姐。”


    “可是姊姊,这都怪你啊,”他的笑像是噙着人血,下一刻就要把她吃掉,“是你引诱的我,是你冲着我笑,是你说的,欢喜我。”


    “况且,那日你在床帐里,睁了眼睛看见我,却还伸手抱我,贴着我,难道是我逼的你?你敢说,对我半点心思也没有吗?”恨怨冗沉。


    一句接着一句,诛心刺魄,郦兰心快要被这样的阴怖重击到晕厥。


    而他所说的最后一问,更是叫她恐惧之余,无地自容。


    泪水如帘断珠坠,簌簌而下:“……那,你现在想如何?我说了,我不想再见你。”


    甚至试图继续晓之以理:“你有前途,还年轻……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和你之间是不可能的……”


    “那日,只是我意识不清,我对你,根本就没有任何男女之——”


    “对我没有男女之情?”生生截断她的话,恨目戾声,手掌从她肩头移上,狠捧住她的面颊,逼着她仰视他。


    “那你对谁有男女之情?你的许渝,还是那个苏冼文?”暴戾。


    两个名字落下,郦兰心瞳仁缩到最紧,一瞬之间,全身骤失了力气。


    难以置信、极度恐慌、脏腑搅成碎肉,血液阵阵发凉。


    “你……”唇瓣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怎么会知道……”


    苏冼文。


    他为何会知道这个人。


    他……监视她?


    男人眸色深厉,看着她绝望恐惧,漠然半晌,偏了首,压到她的耳旁,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发问:“你是铁了心,要绝情断义,是么?”


    “你再也不想见林敬这个人了,是么?”


    郦兰心唇瓣颤动两下,久久不敢回应。


    “没关系,你说就是了,”他似乎微笑,“只要你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林敬,我会如你的愿的,你知道的,我从来很听你的话。”


    “只要你说出来,从今往后,林敬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古怪、阴鸷的话语。


    死寂在夜色彻底降临的时候,才打破。


    “……是。”她闭了眼,颤抖轻声,“我再也不想见到……林敬。”


    “好。”他笑得更深,起身,“你会如愿的。”


    掷下轻飘飘一句,眄视她最后一眼,转身疾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良久,郦兰心软了腿脚,跌靠在石壁上。


    第六十八章 幻梦之终


    奔马飞踏青砖的阵响疾速远去, 阒寥良久,郦兰心揩去面上泪水,缓蹲下身, 把掉了一地的东西慢慢收拾捡起,包括那一地碎裂的信纸。


    捡着捡着, 鼻尖又泛了丝丝闷酸。


    但最终, 还是深呼吸两回, 忍了回去, 抱着东西回家。


    梨绵和醒儿等得心焦,再愚钝,也能意识到这些日气氛的不对劲,但看清推门回来的人面上泪痕之时,双双顿住了上前询问的脚步。


    郦兰心没说话, 只是径直回了寝屋。


    阖上门,点起烛火。


    掌中捧着的碎片倾倒在桌上,纤指捻起一片,丢入灯盏里。


    就这么坐着,一点一点,焚尽残屑。


    烛辉恍在眼中,渐渐扭曲, 眼睫忽促闪动,方才那人临走前投来的那最后一眼重浮识海。


    那一眼,阴鸷, 狠戾,凶烈冲天。


    全然没有半分释怀、接受、放下牵挂。


    再想起,他口中恨噙着的苏冼文之名,


    郦兰心手猛地一颤, 方定的惊魂复又战栗。


    刚刚未曾来得及细究的种种此刻化作蚁蠹,细密啃食灵魂。


    林敬,他监视她。


    而且监视了,不知道多久。


    那日她病了,醒儿后来说,梨绵前脚跑出去找大夫,太子府小厮阿才后脚就上了门,如此凑巧,全然不像是巧合。


    更像是……


    更像是那阿才,一直蹲守在她们家宅附近。


    奉林敬的命令。


    火花微细噼啪作响间,骨寒毛竖。


    呼吸骤然急促几下,猛地站起身,速度快得险些身子一歪。


    顾不上许多,快步走到书案前,开始研墨。


    虽然刚刚,那人说,他会如她所愿,从今往后再也不来了,可她又岂是瞎的傻的?


    他临走前的那副样子,根本没有一丁点真的答应好聚好散的意思。


    旁的,她都不怕,她此刻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因着她和他之间的事,牵连旁人。


    苏冼文是翰林院文官,背后有承宁伯府,可林敬却也不是那闲杂侍卫,太子心腹,太子府内,人人称一句“大人”,可见其地位分量,将来不出意外,要么是任禁军重职,要么为军中大将。


    若林敬想对付苏冼文,只怕会酿出大祸。


    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更何况……她必须把心里的话,都和他说清楚,说明白。


    他为她做了许多事,真一笔一笔算起来,是她欠他更多。


    气怒撕了她的信,没关系,再写一封就是了,只希望他冷静下来之后,能好好看过,渐渐放下,最要紧的,别把怒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铺好纸张,提笔蘸墨,每一句落下都细细斟酌。


    她所要说的不多,只四件事。


    第一,她对他并非无情,但她对他是亲情,没有男女心思,先前她抱他,是因为做了一梦,病时意识模糊,将他误认成了梦中人,并不是故意轻薄他,希望他不要误会,她对他本人实是一直视为亲弟。


    第二,她确无再嫁之心,不想再结俗世姻缘,她与苏冼文毫无瓜葛,无论有没有苏冼文,她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第三,他还年轻,将来会有更好的日子等着他,她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过客,时推事移,他很快就能把她忘却的,他如今情意难耐,只是被一时之情烈所迷惑,再过三年、五年、十年,他就会明白,她真的对他无足轻重。


    最后一事,愿他将来前途似锦,能寻到真正良缘,为他准备的聘礼依旧给他,算是她的歉意,望他收下之后,能够慢慢放下,将心思精力用在光明正途上,将来必定位极人臣,官运亨通。


    书写言语间,尽量将语气缓和到极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收笔后,将信纸一一压好,等着墨迹干透。


    …


    翌日清晨,郦兰心带好东西,租了车马,前往太子府所在。


    先前成老三送绣品那一回,曾说过到了太子府,他们这些外来的人都走的西侧小门,还和她描述过具体如何走。


    租的马车也不敢停到太子府门口前的地方,郦兰心带上帷帽,付了银子,下车。


    先是快步过了极其庄重的丹朱正门,而后小心按成老三口述的路线,绕着琉璃瓦高墙行走。


    绕了好一会儿,再过一弯,终于,视线尽头出现了一扇大开的门,门边站着两个守门的门房。


    在她出现的一瞬,两人身躯俱是不着痕迹一僵。


    年长些的清咳一声,率先迎步上来,维持面色严肃,开口:“这位娘子,这里是太子府重地,闲杂人等不许擅近。”


    郦兰心顿时一惊,连忙拿出那块林敬留下的令牌:“有劳您,我是来给人送东西的,这是令牌。”


    门房接过那块整座太子府独一无二的令牌,象征性扫了一眼,立即佯惊,而后扬起笑:“诶哟,原来您是找人,这是内院的令牌啊,不知娘子要寻谁?小的马上帮您通传。”


    郦兰心松了口气,缓声:“我来找内院亲卫林敬,不过,我也不大方便进去,不知您可否代劳,帮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他?”


    说着,把包袱递过去。


    门房先是忙不迭接过东西,而后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面前人已经歉笑一下,道了声多谢,转身离去。


    …


    午时,早朝毕,朱门大开,王驾归府。


    寝殿重门缓开,被急召而来的姜四海速步入了殿内。


    自门口小跑到里间书案前的长长一段路上,汗如雨下。


    在瞧见书案后,侧撑着额颞,面无表情眄下的主子时,身一软,恭敬跪伏。


    “殿下。”


    这一回,不再有狂风暴雨般宣泄暴怒,一切漩涡山震全数掩在漆黑深海下,更加令人胆寒发竖。


    宗懔捏着那几张书写娟秀小字的信纸,眸色幽深,神色却无半分多余波动。


    掀唇,漠淡:“那秘香,到了继续可用的时候了么。”


    姜四海:“回殿下,算着日子,郦夫人的身子已经恢复大好,那秘香,再用无妨。”


    “去安排吧。”他道。


    视线略过那信纸上列列小字,冷笑。


    瞧来看去,她竟也只对那梦中人有些真情。


    对苏冼文,避之不及,对林敬,视为亲弟,


    对厉鬼,倒是放得开,坐晃淫-靡,任浇任舐。


    既如此,他岂能不如她所盼。


    他此刻真想看看,她刚与林敬斩断情义,入了夜,对上和林敬一模一样面容的欲色厉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是否唯有rou欲堕欢,才能把她从那层守寡守节的壳子里撬动,彻底挖出来。


    ……


    春夜飔凉,斗帐香销。


    屋里已经不再燃炭盆,细管钻进窗缝,烟红烟白绸缪缠绵,密灌深入房中。


    闷生眉畔,汗漓鬓边,唇隙兰气轻舒。


    她独个儿安卧于春衾之上,忽而,娇身扭展,纤指抓紧枕边,曲膝,软髀压挟薄被。


    湿湖水润眠蛇钻春,倏悠悠醒来。


    惊惶睁眼,嫣色难控染尽眉梢。


    猛然回首,帐边山般黑影沉沉落下,一双泛赤玄眸狠睨锁她。


    脸色顷刻间煞白至极,猛地半撑身起,泪珠溅荡。


    尖叫着朝床榻深处匍行爬去。


    然方寸之地,如何容身躲避,绸丝白缎掀堆,挣扎间雪酥映眼。


    蛇钩钻食,多日未再体会过的可怖极le,须臾唇涎泪夜齐下,目仁颤翻。


    丝水流遍liang回,抱身缩在角落处,如瀑乌发披身,剧烈瑟缩颤抖。


    那鬼微伸舌,极快轻勾回唇边银丝,目锋无情、狠厉,一寸一寸刮过她。


    她无遮无庇,她无捱无靠。


    她泣哭着,怒骂着,哀求着,但很快又被抓着摊开所有。


    这一回,厉鬼的艮抵来了,他要彻底逼疯她了。


    郦兰心昏热至极,恐惧至极,他要顺着她的脉、她的肉、自下而上,钻进她的脑里,心里。


    “不要——”泪水崩塌的一瞬,香褪神回。


    视线触及的四周,虚迷幻彩尽散。


    第六十九章 犀照天明


    从前, 郦兰心曾在书上看到过有关犀照的异闻奇说。


    传说,燃烧犀角后,有奇香, 以犀火照深水,可窥见另一世界, 用凡胎肉眼见到水下诸般怪物, 异状可怖。


    泪水坠滑, 鼻尖依旧闻到诡异香麝, 然而,叫她难以自控的异热散去许多,目光之中,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幻壁彻底裂破。


    帐外烛影摇晃,微暖明亮就是她的犀火, 此时此刻,真正的鬼怪终于现形。


    瞳仁恍恍、愣愣,直望着上方,那张此刻泛着贲张薄红的俊美面容,他的汗水滴落在她软壑之中,与她的融成一片。


    四周不再有梦的虚幻堕彩,耳边的声音不再带着微微扭曲, 津贴的肤、肌、肉、液,全都真实无比。


    人在极度的恐惧、崩溃、震惊之下,什么反应, 都做不出来。


    恍如泰华嵩乔震动,霹雳交加,山石坠落,埋葬神思念想, 徒留因为战栗恶惶无法动弹的躯壳。


    直到可怕的戾艮将要碾进的刺痛酸麻惊醒了她,视线聚回,急促喘息间,望着那人专注勾挖她软躯,因着极烈的亢奋与恶欲,他未曾发现她的梦醒。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何处生出来一股气力,倏地伸臂,紧紧环住他脖颈,整个人贴身而上,如同缠雄而交的雌蛇。


    “求你……”她听见自己软声,“不要进来,至少,至少不要是今天……”


    巅深极le被生生截断,他只闷吼着要将她按回原处。


    动作的下一瞬,她手挟制了他的恶艮,又喂他殷菽作甜头。


    紧接在他耳边,不断说着先前他逼她到将要发疯她才肯说出一二句的堕语。


    青筋暴起的掌摁掐着各处雪腻,挺拔腰背忍无可忍,如山岳起伏。


    顺着细腻虎口,腥气灌漓。


    极致紧绷的几瞬,她贴着他的耳,幽幽柔柔。


    他听见妇人销骨软语不断重复,搅昏他的识海。好多……好乖……还有么……都出来了么?


    头脑只迷眩不久,而后立刻恢复烈奋,咬住她耳珠。


    他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她想就这样让他今夜放过她。


    她休想——


    “……我可以让你进来,”她又抱紧了他,忽地泣低声,“但是,至少不要是这张脸,好么?”


    “你不是会变化么,不要用这张脸了,好吗……?算我求你……”她偏首,流着泪。


    倏地怔住,缓抬起首,半撑身,瞧见她哀凄泪容。


    “为什么?”他微眯起眼,而后,冷笑,“先头这么多回,我用这张脸,你不是受用得很么。”


    妇人的哭泣声更大了些,双手倏地捂住面容,泣哭半晌,抽噎破碎: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用他的脸来作弄我,你如愿了,我已经和他恩断义绝了……”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已经让他伤心难过了,我已经对不起他了,至少在梦里,你不要再侮辱他……不要让我再梦里,还伤害他……”头侧过去,深埋在枕被里,闷闷哭泣。


    话音嘶哑、模糊,可一字一句,他都听见了。


    宗懔愣住了,良久,下颌紧绷一瞬,咬着牙:“侮辱他?他对你有心思,你不是都知道么,若换他来,只怕比我做得更过分吧。”


    “说起来,”他复又压住她,沉戾,“你在心疼他?何须在此惺惺作态,你又不喜爱他,丁点也没有,不然,怎么会与他恩断义绝,嗯?”


    纤指攥紧用以半蒙面的薄被,强抑住狂跳的心脏,她听见自己说:


    “……我不是不喜爱他,可是,我与他,云泥之别,我如何配得上他……我,嫁过了人,年岁,还比他大这许多,他不过是,年轻一时兴起,才会对我……”


    “你怎知他只是一时兴起?”猛地将她身扭转过来,对上了惊愕泪眼时,又立时压住了变化的面色。


    俯首,不断吻舐她面颊,眉心、鼻尖、唇舌,黏腻低语:


    “依我看,你真是傻得可怜,惯爱妄自菲薄……”


    她闷吟着避他密绵缠吻:“不傻……”


    “怎么不傻,你不仅傻,还不知道你自己傻,”他勾她的舌,来时的激烈暴戾顷刻间转换作缱绻温柔,


    “你不知道,你有多让人……”


    后头的话,尽数淹没在黏音之中。


    云散雨尽时,她一如往常,昏乱缩在榻的深处。


    迷迷糊糊,意识不清地喃语。


    太医院的药膏,清凉,细腻,有着奇效,触于肌肤,立时消融,还带有淡淡草花香。


    郦兰心闭眼躺着,这是她第一回 ,闻到这许多个夜晚,都用在她身上的东西。


    感受他为她上完药,为她穿上他亲手扯褪的软裙。


    耳窍里,钻进他重新穿衣的细碎摩擦。


    在之后,是他利落重理榻间狼藉混乱的声响。


    最后的最后,他坐在帐幔边,俯身,深深吻她的唇。


    郦兰心此刻无比庆幸,他够狠烈,够疯狂,即便不入进,他也能弄得她连微微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皮都难以颤动。


    因而,她装得很好。


    好到,他贴着她细细爱摹,都没发现,她的意识并未沉睡。


    待门开启又闭阖的声音响起,郦兰心费尽气力,良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下榻跑出去,只是扯开了衣襟。


    惹眼雪腻之上,星点未曾彻底消退的深红残痕。


    没有来得及被毁灭的证据。


    然而做完这一点动作,她已经控制不住眩晕的脑海。


    松尽气力昏睡过去之前,她费力,将床上引枕丢塞到了床榻最下方。


    …


    春晨,鸟雀呼晴,百啭千声。


    曦光破出天隙,钻透窗纱,映照躯影。


    睫羽急促颤动,须臾,她睁开了眼睛。


    倏然撑身而起,怔坐片刻,诡忆回旋脑海,脸色遽然煞白。


    环望四周,一切如故,扯襟掀衣,半分青红残迹也无。


    即便身下衾被,也是完好无损,不见丝毫秽渍。


    深而慢地呼吸几回,她掀开帐幔,坐在床榻边。


    弯下身。


    天色已经大亮,屋里不燃烛火,也看得清明。


    视线投去,扫深,最后落定。


    榻下,深蓝叠绿的团花引枕静静躺着。


    血液倒流,浑身猛然一瘫。


    手控制不住颤抖捂在心口。


    依旧弯着身,猛烈干呕起来。


    第七十章 逃脱之路


    花明柳媚时节, 窗外春光渐渐熹暖,然而郦兰心弯伏着身子,只觉得浑身恶寒, 极麻,极冷。


    缓了不知多久, 才又有直起身的气力, 扶撑榻边, 双腿站起时发软打抖。


    踉跄跌撞着, 先到右边,将只开了小缝的窗阖紧,然后才终于放了心,游魂一样软飘到桌边。


    壶里的水自然是冷的,但她顾不上这么多了, 壶嘴因为手不受控制发颤,叮叮磕磕在茶杯边缘,水流弯曲飞溅灌进杯里,只倒了半杯,迫不及待端起饮下。


    而后再倒,再喝,泪水阻不住, 喝进去寒凉的,流出来滚烫的。


    直到因为恐惧而幻觉震荡的脏腑逐渐归位,她指间一松, 茶杯跌在案面上,骨碌碌转停。


    愣愣麻木着,慢慢伏在桌案上,缩弓了脊背。


    这世上, 比见鬼更可怕的,是见到那鬼,害完了人,再慢悠悠,穿上你身边人的皮。


    夜晚,吃你血肉,白日,再看你被他耍的团团转。


    郦兰心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何表情了,她只恍惚觉得,心里破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口子,冰冷的黑风穿进又出。


    她甚至没有愤怒难过的力气,她甚至盼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比起发现真相,可耻的逃避至少不会让她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这些日子,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可怖的笑话。


    她在那个人面前堕落靡晃,在他蛇下喷chao,在他眼前一点一点被引导着扭曲淫-乱,然而清醒时,她的痛苦,她的难堪,她的纠结、失落,悲伤……最后全都变成他愉悦的养料。


    他把她从肉-体,到精神,都变成他的爱奴,供他品食。


    最让她恐惧、让她自皮肉到骨髓缝里都生出极致的惊惧的,不是那个人的本来面目,竟可怕到了如此地步,


    而是现在,这样一个人面兽心、阴狠恐怖的疯子,缠上了她。


    无论是从这些日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来看,还是她自己的直觉,郦兰心无比确定——


    他不可能放过她。


    泪水逐渐止住,齿咬紧抿的唇,腥咸血味淡淡漫在口中,强催神智镇定。


    事至此,最终还是那一个问题。


    引颈就戮,还是搏命挣扎、奋起反击?


    耳边,春鸟清啭脆鸣,振翅跳跃在枝间,带着勃勃生机。


    郦兰心缓缓直起身,抹掉最后一点泪。


    ……反击,恐怕做不到。


    她现在,也不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何身份地位了。


    他能清空禁军高楼带她观赏烟火,能获赐贡酒贡膳,能驱使太子府医官、侍婢、小厮,能引得太子府大统领亲带重兵找寻他踪迹。


    以上种种,都还能说是心腹的待遇。


    可是,他竟然还能这些日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房中,梨绵和醒儿毫无所觉,他给她用的那药,能让她似梦非梦,绝对不是什么普通迷药。


    他还能派人监视她,从家里,监视到城外。


    到底什么样的侍卫,得多大的重用,才有这样的本事?


    思及此处,浑身悚立寒毛,让她忍不住抱紧自己。


    反击大抵困难,但搏命逃脱,她却要试上一试。


    不管他权力再大,终究只是太子家臣,皇帝还没死,太子还没登基,他就还没到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


    她必须想办法,她不能就这样让他玩弄下去,她绝对不要和这样可怕的人一直纠缠。


    但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她需要帮助,先查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有谁能真正辖制他,有的话,能否让她与之见上一面,阐述实情;又或者,查一查他有没有什么把柄,最好能叫他投鼠忌器,再也不能肆意妄为。


    ……她得去承宁伯府一趟。


    承宁伯府。


    想到这四个字,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大嫂庄宁鸳的面容,还有那日,她的切切叮嘱警告。


    郦兰心鼻尖一酸,悔恨交加。


    猛虎狞狼。


    真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狞狼。


    …


    打定主意之后,郦兰心起身收拾了一番,穿戴好衣裙,数好发髻,推开屋门,以最快的速度进到盥室里,舀了最凉的井水,浸泡帕子,敷在脸上。


    换了十来回巾帕,再照铜镜,确认满面红丝泪迹终于消散,方才松了口气。


    此时再多虑也不为过,那人能悄无声息来去她们家宅,说不准,说不准现在,他就派了什么人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虽然大白天这么想颇有些天方夜谭,可她觉得,草木皆兵好过心存侥幸。


    至少在寻找到解脱的方法时,她面上不能露出半点异样。


    ……就是后头,那人夜里再来,她都还得和他缠颠。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不能打草惊蛇,否则谁知道,冲突真正爆发的时候,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


    恼怒至极之下,把她和梨绵、醒儿打杀了泄愤也难保。


    届时她们不会武的柔弱女子,如何拼得过这常年厮杀的武人,更何况,他还有许多帮手。


    洗漱好之后,郦兰心出了盥室,转身径直走到两个丫头的房门口,拍响之后,过了半晌,里头才传来走动的声响。


    梨绵打着哈欠,开门见着她,刚想叫“娘子”,郦兰心便先一步轻推她靠后,挤进了屋,反手阖紧房门。


    梨绵瞌睡虫一下跑了个干净:“娘,娘子?”


    郦兰心进了屋,先扫视了屋子一整圈,眼睛定在那半开的窗上,疾步走过去,抽掉撑窗的支窗杆,关上了窗户。


    转回身,梨绵和刚从床上爬起来的醒儿都睁大眼睛,不明所以看她。


    郦兰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近,用最低的气声:


    “我问你们,在我清明前病了之前的一两个月里,你们是不是隔几日就会有一夜睡得特别安稳,就是,两个人都不起夜?”


    不知道她为何突然神神秘秘地问这事儿,但还是老实思索起来。


    “好像……好像是吧。”梨绵犹疑着说,然后又说,“不过我平时也不怎么起夜,醒儿也只是偶尔会。”


    醒儿也点头,附和:“是啊,但是我记着,有好几回,睡得特别舒服,梦都没做,起来之后浑身软软的。”


    “对了,昨天晚上就睡得挺好的。”小丫头眼睛还带着惺忪。


    梨绵“诶”了一声:“还真是,昨天晚上就睡得很好,和先前那几回一样。”


    郦兰心手攥着一紧,忙低声追问:“睡得特别熟、不做梦的那几次,是不是你们俩同时这样?”


    这话问出来,梨绵和醒儿都愣了会儿,你看我我看你。


    梨绵惊疑着,转过头看醒儿,小声:“醒儿,你昨个儿晚上,做梦了吗?”


    醒儿眼睛瞪大:“没,没……”


    对完消息,两个丫头都是神色发青,齐齐转头看发问的人。


    深夜,梦境,加上发问人紧绷到让人有些害怕的语气,两个丫头俱是起了鸡皮疙瘩,一股诡异之感涌上来。


    “娘子……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梨绵开始紧张起来。


    一旁的醒儿也是惴惴不安。


    见状,郦兰心没有强行扯谎掩饰,摇了摇头:“……没什么。”


    随后紧盯着面露恓惶两个丫头,正色走过去,将她们揽聚起来,三人围成一个小圈,依旧用的气声:


    “我刚刚问你们的话,你们就当没听见,谁也不能说,而且,也不能有丁点提及,就是晚上睡前在被窝里,也不许聊,把这事儿忘了,忘干净,知道吗?”


    隔墙有耳,她现如今觉得,家里都处处是他人的耳朵。


    万一梨绵和醒儿这里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先出了差错,那就不妙了。


    这话一出来,梨绵和醒儿显然更加紧张,梨绵还想问些什么,但目光触及她严肃紧绷的神色,还是闭了嘴,和醒儿一齐用力点头答应。


    得到了保证,郦兰心心里也没有半分放松,又叮嘱道:


    “待会儿我出门一趟,你们呆在家里,还是像先前那样,谁来都不要开门,尤其是林敬的人,明白吗?”


    “……好。”不安应声。


    …


    用过早饭,郦兰心按了按写好藏在心口的信张,戴上帷帽,出了宅门。


    她身上疲累,走得也不快,慢慢悠悠,先是朝保仁堂的方向过去。


    磨蹭着走了许久,方才到那医馆里,接待她的还是上回那个伙计。


    医馆又是冷清,而先前坐镇医馆的女医还是没回来。


    郦兰心没说什么,只说身子虚乏,想再让大夫看看,女医不在没事,上回那位老大夫瞧得也不错,她再找那位老大夫就是了。


    伙计则讪笑着赔罪:“夫人来得不巧,那位老大夫出诊去了,您事儿急吗,若是不急,暂请坐一坐,算着时辰,他老人家很快就回来了。”


    “这样啊,”郦兰心缓叹了口气,似是失落,“那……那还是算了吧,我今日有急事,下回再过来。”


    紧接又问那学徒伙计:“对了,请问上次卖的那清心茶还有吗?”


    “那茶味道真是不错,比我们家先前去集市上买的滋味好多了,要是有的话,小哥儿给我拿些吧。不知道这茶是什么叶子,哪家茶坊的?”笑说。


    “茶有,有!”学徒伙计忙不迭,从柜台下掏出两包茶叶,


    “夫人也是会品茶的人啊,不过这茶是我们医馆自种自采的,旁的地方买不到的。”


    学徒伙计赔着笑,宫里太医配的茶,外头哪家茶庄也买不到。


    郦兰心轻轻“哦”了一声,表示明了,而后付了吊钱,拎上茶叶出了医馆。


    走出保仁堂,又转了步,去了车坊,租了马车,朝城东集市的方向去。


    熟悉的桥底,入眼缭乱的各样卦铺摊子。


    她提着茶包,来回踱步,极尽不安之态,而后先后在三个卦摊前排队。


    看了手相、面相、起了六爻卦,又批了八字,扔了签文。


    折腾到了巳时中,方才离开。


    但她并未回家,而是又坐上车,去了绣铺。


    从后门进到店里,成老三刚送走几个熟客。


    掀了帘子进到里间,见着她自然高兴:“娘子!您今个儿怎么过来了?”


    按照往日的安排,郦兰心一般是再过两三天才会来巡铺子审账。


    郦兰心没立刻说话,而是左右看了看,快速把他拉到铺子最深处的小库房里。


    关紧门后,放下手上东西,把那药包的麻绳解开。


    纸包展开,茶叶的淡淡香气漫出一点,她又从一旁的放陈货的架子上拿了个空荷包。


    动作自摊开的茶叶堆里捻分出一小部分,放入荷包里,收紧荷包带子,递给身边的成老三。


    成老三不明什么意思,但也先接过。


    郦兰心压低声:“老三,你帮我个忙,我记得前两年你和我说,刘九哥的小儿子,在福顺茶馆当学徒伙计,你拿着这茶叶,去刘九哥家,帮我问一问,这茶叶到底是什么叶子。”


    刘九哥也是从前许渝帐下的老兵,和成老三常常走动,他们这群一齐战场上退下的老弟兄,时不时就要聚一聚的。


    “娘子……?”成老三意识到事情严肃,紧了神色。


    郦兰心气声细细叮嘱:“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你趁着和刘九哥他们一块吃饭的时候问问,得了消息也不要来青萝巷告诉我,我会自己到绣铺来的。”


    成老三目光精厉,闪动几下,立刻道:“娘子放心,我明白。刘九上回说了要请我酒,我还没喝上呢,我将他叫出来就是了。”


    二话不说答应了事情,且他有分寸,面前娘子模样惴惴,但他不会深问,有些事,人不说,是因为不好说。


    郦兰心点点头,而后又将茶包收好,从绣架上拿了一副她先前绣好、但还没卖出去的绣品。


    铺子的后门重新打开。


    成老三亲送人出来,临走前,两人站在巷道里说话。


    “娘子,东西有些沉,我帮您拎到车坊吧。”成老三担忧。


    郦兰心笑着拒了:“不用,我一人拿得动。”


    而后又苦笑着叮嘱:“老三,你记着帮我打听那出马仙的消息,我家里最近实在不太平,还是得多找些人来看看。”


    成老三:“娘子放心吧,我留意着呢。”


    郦兰心颔首,提着封了绣品的木盒,又租了马车,一路奔到承宁伯府。


    下了马车,沿记忆中路线走到伯府角门处,守门的门房却不是先前见过她的那个,看见她,眉头皱起。


    郦兰心忙道:“劳烦,我是许家二房的,你家二姑奶奶的妯娌,姓郦,前来谒见伯夫人,望通传一声。清明时多谢伯夫人带我进玄清观里,此番过来,是来道谢的。”


    她说的详细且真实,报上身份后,门房一拍脑袋,说了句“您等等”,片刻后,又拉来了个小厮。


    郦兰心打眼一看,正是上次她来找庄宁鸳时给她通传的门房。


    两相一对上,郦兰心顺利进了伯府大门,只不过,也还得先在外院等着。


    直到外院的下人跑去主院请示之后,方才有内院婆子过来,恭敬请她入内:“娘子这边请,我们老夫人现下正在花厅里。”


    郦兰心先前来承宁伯府,只去过庄宁鸳的院子,未曾到内院其他地方。


    现下跟着婆子一路深入,眼前所见又比之前锦绣精美许多,廊腰缦回,处处精奢,望去又丝毫没有铜臭之感,阆苑琼楼,此时春色满园。


    行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内院主院。


    引路的婆子退下,换了主院承宁伯夫人身边伺候的女使,笑着迎她一路去往花厅。


    “娘子来得巧,老夫人方才还说,今日得了新茶,要分给小辈们尝尝呢。”


    郦兰心也笑,强行抑着紧张,手攥紧了装绣品的木盒。


    走过曲廊,越接近花厅,两侧站着的婢女婆子便也越多,不远遥见歇山顶、镂雕窗,翘飞檐,须臾入了厅门,内里壁梁浮画栩栩如生,清重楠木香气扑面而来。


    老妇人雍容温雅,坐在主座上,见她来了,赶紧招招手:“兰心来了,过来坐。”


    庄宁鸳临离京城之前,特地跪求她这个做母亲的,对独身在京的妯娌好生照顾。


    说这个弟妹心地纯善,明明可以独善其身,还为了福哥儿四处奔走,半分回报也不要,如此心肠,不得不让人感念。


    只是最大的好处也是最要命的坏处,为人至诚,便容易引来祸患,庄宁鸳怀疑弟妹身边有不轨之人,所以求父母,若是弟妹真遇上什么祸事,请父母尽力帮她一把。


    事实上,在今日下人来通传,郦兰心登门时,承宁伯夫人心里就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而这份预感,在郦兰心走近,她清晰瞧见她脸上难掩紧张的勉强笑容时,落地成真。


    但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只是拉着她坐到一边,而后对身边婆子淡声:“都下去吧,我同郦娘说些话。”


    那婆子是多年心腹,收到眼神,心领神会,立刻招呼人出去,关紧了花厅门窗,到了外头,立刻着人看紧四周。


    见到这阵势,郦兰心再回过头,看着老妇人略微凝重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懂。


    鼻尖泛酸,什么也顾不上,起身几步到座前,跪下:“求老夫人救我!”


    承宁伯夫人大惊,忙扶她:“好孩子,有什么起来说……”


    郦兰心猛地摇头,泪水坠落,就这么跪着,再磕了一次头,泣声:


    “老夫人见谅,我实在是没旁的办法了,思来想去,只能来求您相助。”


    承宁伯夫人看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焦急:“究竟是什么事,可是有歹人要害你?”


    郦兰心攥紧垂在身侧的手,脑袋低着,眼珠颤动几下。


    而后,飞快摇头:“不,不是歹人,是,是这些日,梦中有鬼魂缠我不肯离去,我,我来求老夫人做主,为我寻高僧道长,降服那梦鬼。”


    这下,换承宁伯夫人呆愣住了:“梦,梦鬼……?”


    正不可置信时,身前跪地的人忽地抬起头,眼睛却不是和她对视,而是偏首,直勾勾看着座旁。


    承宁伯夫人顺着视线看过去,目光尽头,是面前人拎进来的木盒。


    眼中立时微闪。


    郦兰心盯着木盒,口中接着哭泣:“求老夫人帮帮晚辈,那鬼实在厉害,这两月缠得我不能脱身,我先前寻了民间道姑被骗去钱财,那鬼道行高深,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您相帮。”


    “晚辈没有什么能奉送给您的物件,唯拙作绣品还算勉强拿得出来,老夫人,请您救救晚辈吧!”说罢,又俯拜下来。


    承宁伯夫人看那绣盒数息,微眯起眼,而后神色恢复如常,将跪地的人缓扶起来:


    “你这孩子,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就这点小事,你别怕,我家和玄清观观主相交多年,寻个降鬼的高人来还不容易么。”


    说着,拍拍她手,微笑着缓点头。


    郦兰心一瞬之间便明白,眼前的老妇人听懂了她的真意。


    今日惊惧悲伤在确认能够得到帮助的时候化作酸胀哭泣冲动。


    抽泣着点头:“多谢……多谢老夫人。”


    …


    花厅的门开了又闭,女使们半扶着那化成泪人的年轻妇人出了门,预备带她清理一番后送出伯府。


    承宁伯夫人收回目送的眼,将身旁小几上放着的木盒打开。


    用木框装着的绣品之下,压着一封信。


    慢将抽出,而后撕了外封,展开数张薄纸。


    越往下看,眉皱得越深,最后惊怒无比。


    【……晚辈蠢钝,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贼人名林敬,乃太子心腹,太子府亲卫,东宫大统领何诚义弟,此人手眼通天,处处安插眼线监视,我已落入其密网筚笼之中,无力自救,两月以来,此贼数次深夜入我家宅,暗下秘药,淫-辱于我……】


    【唯盼伯爷、老夫人能查清此贼身份生平,为晚辈寻得解脱之法,此贼人面兽心,手段奇诡,万望当心,若能驱退贼人,得保清白性命,逃出生天,晚辈愿结草衔环,以报伯爷、夫人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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