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如梦初醒
临近暮春, 芳事阑珊之意渐露,九重宫阙朱门大开,卫府旅贲清道护驾, 骏马驰如流电,所过处风啸尘扬, 掀飘无数御柳飞絮。
王驾疾过, 宫门外下朝归家的文武各部官员俱恭敬行礼而送。
这些日的早朝, 龙椅都是空置的, 御座左侧,太子临朝履监国之职。
顺安帝年岁已高,毒病交摧,龙体绝撑不到今年秋冬了,至多入夏。
如今的东宫太子, 手握重兵,且名正言顺,若皇帝一朝驾崩,新帝登基,朝堂局面势必云涌诡变,百官诸府或翘首跂踵,或战战兢兢, 尘埃落定前,俱是临深履薄,不敢分毫有失。
侍人们敬奉茶, 而后捧换下的朝服鱼贯退出,书房大门闭阖。
暗卫垂首静立,待主子正坐楠椅后,恭敬捧上密信。
宗懔缓端起茶盏, 浅饮后,方才不紧不慢拿起密报,展开。
起先,狭眸微眯,轻哂,而后,阅到“出承宁伯府主院花厅时,泪哭不止”,郁怒一闪而过。
“她去承宁伯府做了什么?”冷声。
暗卫面色稳当:“启禀殿下,据承宁伯府钉子来报,夫人提着自作绣品前往承宁伯府,但夫人在花厅内与承宁伯夫人相谈时屏退众人,不曾探查清楚,但今日,承宁伯夫人派了家中女使前往玄清观,打探鬼神之事。”
宗懔垂下眼,目光定在密报之上“求签、看相、问卦三回”、“叮嘱绣铺掌柜寻出马仙相助”等字,冷笑一声。
……胆子还是这样小,小得可怜。
又可怜,又傻得要命。
指腹捻着薄纸边缘,缓慢捺挲,像是那一夜抹她柔软面上的泪水。
心中不知何处软地,泛暖泛酸,无奈又刺疼。
她如果能自傲一些,能自私一些,他们之间的良缘早成,何至于白白折腾绝情心碎一场。
但,这却也不能怪她。
说到底,都是那许家,压了她许多年,叫她不得不小心翼翼,逼着她收敛自卑。
不过,不打紧,往后,他自会慢慢惯她养大胆子,最好多娇纵些,多放肆些,也免得他看着她畏这惧那,心中忧恼恨闷。
“后头这些日子盯紧点,别临了了,出什么差错。”沉声吩咐。
最迟秋前,他便会接她入宫的。
只剩最后两三月,宫里朝外不安定,他此时接她过来,只怕叫某些蠹虫盯上她。
再有一点……既然她与那承宁伯府有些亲近,他思索着,不如为她造个庄氏远房孤女的身份,从承宁伯府出嫁。
那承宁伯庄序是个识时务的,闻知此事,必定乐意至极,千恩万谢。
暗卫领命退下,出书房门时,与将要通禀入内的姜胡宝撞了个对面,被后者一把拦住。
“殿下……今日心情如何?”小心翼翼谄笑。
暗卫冷冷瞥过去,原先青萝巷那边的事,这个小姜总管是切身参与的,但如今,殿下令谕,此间事已经全部移交到大总管姜四海手上。
但,姜胡宝虽遭冷落,又还是复起得脸的姜四海的宝贝干儿。
沉默两息,只轻点了头,而后侧身疾步离去。
姜胡宝鬼精惯了,一见他这反应,立马明了,笑容顿时灿烂起来。
跨进门槛前,不知第几次叹息,怪道古往今来,真正会钻营的人都最先从上头的后宅下功夫、寻门道。
那位郦夫人如今正是殿下心爱,人在府外,却能左右他们东宫里的晴雨云阴,往后必得万般讨好才成。
……
谷雨后的第二天,青萝巷的宅门被敲响。
门打开,檐下,承宁伯夫人的贴身女使静站着。
郦兰心见着她面,一眼认出正是那日引她入花厅的女使,喜色染眸:“是老夫人有信?快请进来。”
那女使点了头,立刻进了门。
门方一闭,神色立时严肃,从袖里拿出一封薄信,直递给郦兰心,而后偏首朝一旁的梨绵和醒儿快速扫了一眼。
郦兰心立时明了,朝两个丫头摆了摆手。
待她们离得远了,郦兰心捏紧了薄信,低声:“劳姑娘前来,不知老夫人是否还有旁的话要交代?”
女使果然颔首,将声音压至最低:“老夫人已经着人为娘子去寻游方高僧,还替娘子问过玄清观主降鬼之事,将观主所说都记下在信中。”
“观主说,娘子此番梦魇,端从娘子所说来看,梦中厉鬼道行极深,但他毕竟不曾亲眼见过,所以,必须先询问娘子梦中具体所见。”
\"老夫人特意要奴婢过来,叫娘子千万不要惊慌,看了信后,仔细回想,不要有丝毫错漏,娘子想清楚之后,再到伯府来,老夫人好引荐娘子与观主详谈。\"压重了语气。
说到最后几句时,郦兰心的手猛然攥紧,眼瞳也随之微微缩起。
一股强烈的、极度不妙的恶冷之感溃冒而出。
浑身寒毛不受控制地竖起。
最终,喉中迸出哑低声音:“……好,劳烦替我,多谢老夫人。”
那奴婢就先回去了,娘子留步。”女使点了点头,深望她最后一眼,推门出了宅子。
郦兰心在原地木怔片刻,而后快速关了宅门,将门闩插好。
回身,疾步朝寝屋走去,梨绵和醒儿对视一眼,默契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砰地关紧屋门,捏着手上薄信,却没有立刻拆开。
气喘着来回在屋里踱步,焦、惧、恐、怕,最后向左侧快步过去,推开了供奉许渝牌位的里间小门。
香火烟气沉熏,洗尽积昏,净去浮虑。
郦兰心闭了闭眼,站在供桌之前,手渐渐稳定,缓撕开了外封。
薄纸展开,其上寥寥几句。
【已探得,东宫大统领何诚并无义弟,太子府内,无林敬此人。】
指尖抖颤,信纸坠飘砸地,无声无息,却如山冢崒崩,魂飞汤火,身堕泥犁。
骨肉仿佛都彻底冻染尸僵,眼前恍惚天地倒悬,想要挪步,腿膝不知何时全然颓软,身躯猛地撞靠在一旁壁上。
缓缓,跌坐。
……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梦里的厉鬼是假的。
现实的林敬,也是假的。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落进了这场精心谋划的阴怖骗局?
是从最开始吗?
从他负伤翻进墙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骗局了?
曲起双腿,抱紧了膝,埋首时,眼泪都恐惧到难以流出,只牙关不断打战。
身上极冷,极寒。
……为什么呢?
到底是为什么?
她和他无冤无仇,她深居简出,她从来没有招惹过太子府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手揪扯着裙摆,光影缝隙间,目光又触及地上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信纸。
仿佛被烫着,倏然又抽回眼。
窗外日晖移动,光影明暗间,混乱的脑海钻出最深最深的疑问——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不叫林敬,
可他确凿无疑,是太子府的人。
他到底是谁?
极度的惊恐之下,头脑拔丝扯线的速度竟然出奇地快,时间不断倒向从前,记忆片影迅速闪过、停留、再闪过、再停留。
某一个瞬间,猛地抽气。
下一刻,手脚并用俯身向前,将地上那张信纸抓在手上,爬起身,把东西抛进香炉,燃起火折子,点烧。
看着那信彻底焚尽后,快步出了里间,坐在镜前整理容发,从衣柜翻出长帷帽,穿戴齐整,出了屋子。
“娘子?”梨绵惊呼一声。
“我去绣铺一趟,今个儿要查账了。”郦兰心稳住语调不要变化,“你们看家,我很快回来。”
…
郦兰心没有租车马,而是自己从青萝巷走去绣铺。
她不想坐车,走在路上,头顶阳光照下来,足下踩着尘土地面,身边行人来回杂声交织,能驱散一些她身上的冰寒。
走到绣铺后门时,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僵硬飘忽。
此时绣铺里没客人,绣娘和衣匠们都归家休憩用午饭了,成老三刚拿出清早从家里带出来的烙饼,一抬头,见着后门幽幽晃晃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娘子?!”成老三放下东西,赶紧迎过去,“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用过午膳不曾?”
郦兰心手微抖着解开帷帽,露出惨白至极的面容。
成老三登时大惊失色,正要张口惊呼什么,立刻瞧见眼前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像上回一样,示意他跟着她进库房里。
进到库房里头,郦兰心深吸了气,虚声:“老三,先前……”
成老三以为她是要问茶叶的事,不等她说完,已然露出个讪笑:
“娘子,我老三对不住您,我拿着茶叶去找刘九了,也拿给他那小儿子看过了,但那小子功夫不到家,认了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就说什么,您那茶肯定是千金难买的好茶,但是他实在没见过,让我来问问您,肯不肯拿去给他们茶馆东家看看,说不准能认出来。”
郦兰心听完,却只是摆了摆手:“我不是要问这个。”
来之前,她已经料到或许会是这个结果了,并不意外。
她来,是要问另一桩事,一桩因为她的蠢钝而被忽略过去的事。
成老三愣了:“啊?那,那您要问什么?”
“老三,”她抬眼,眉心紧蹙难展,声线都有些不稳,“我问你,先前,你去太子府送绣品回来,你说,你进去太子府之后,没拿我给你的令牌出来前,带你进去的门房,说没有小林大人这么个人?”
成老三睁圆了眼,眼珠左右转转,点头:“……是,是啊!怎么了?”
郦兰心掩在袖下的手,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老三,你把当时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一遍,越仔细越好,包括你见到的人说的话,表情,语气,能记起来的,都说清楚。”
看着面前人青白脸色,成老三咽了咽口水,用最快的速度思索起来,而后开始凭着记忆慢慢描述:
“……我刚到那儿的时候,在小门外边停了马车,当时,当时正有旁的送东西的板车堵在门那里,我下了车靠近门边,便立刻有个门房过来,问我是干什么的,脸色口气不大好,但您知道,宰相家奴还七品官呢,太子府的人嘛,自然傲气,然后,我就拿出了契纸,给那门房验过后,他就放我进去了。”
“我拿着绣品和您给的包袱,跟着那个门房到了查验物件的屋子,我忘了先亮您给的令牌,直接说,包袱是要送给侍卫里头小林大人的,等正主来了再验比较好,然后,那个门房看着我的眼神,像是我发癫发疯了一样,说什么,府里侍卫大小统领,就没一个姓林的!”
话入耳中,郦兰心骨寒毛竖,唇隙间骤然泛起血气腥咸。
成老三紧接着继续说下去:“他又问我,到底找谁!然后我就说,不可能啊,我们东家说的,就是给小林大人的,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您给了我令牌,我赶忙把令牌拿出来,给他一瞧,您不知道那人当时脸色变得有多快,像是刮风似的!”
“然后他就让我等一等,拿着令牌就跑出屋子了,等到一回来,嗬!他竟然领着两个看起来就有身份的公公回来了,领头的那个年轻公公特别客气,说他是小林大人的熟识,是太子府采买司的新管事,原先跟我们起契的采买婆子调走了,我们的单子归他来管,小林大人不在府里,他就过来帮他拿东西,顺便验收我们的绣品……”
“等等,”郦兰心开口,惊疑,“……我问你,当时这个公公,验收我们绣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有没有查验针步、或者是否洇色之类的?”
成老三也是一个激灵,睁着眼,摇头:“没,没!他就戴上手衣,在那儿摸框子,也没说拿起来看看,只夸您绣得好,两三下就让人带着我去账房领钱了。”
郦兰心颓然惨淡闭了眼。
……又是,假的。
什么采买司的新管事,什么小林大人的熟识,都是假的。
和当时她进了太子府里,两次服侍过她的那个圆脸小婢女一样,都是那个人的帮凶。
想起圆脸婢女,忽地,一间奢丽的厢房猝不及防晃回记忆里。
她第一回 ,在那当时还是晋王府的宅邸,进到的那间据说是女官们所居的厢房。
在里头,她闻着香,昏睡了过去,睡过去之后,她做了一场……
霎然脸白过纸,冷汗淋漓。
是了,确定了,绝对就是这样了——
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从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个瞬间开始,她就已经落进了他的槛阱之中。
成老三看着眼前从面色到姿态都散发出沉重惊恐气息的妇人,心焦如焚:“娘子,娘子您怎么了?”
“是出了什么事了?和,和太子府有关吗?”惊疑。
郦兰心却疯狂摇头,猛地抬首,紧盯着他:“老三,你记着,今日,我就是来查账,我什么事,都没有问过你,记住了吗?”
成老三彻底呆住了,下意识僵硬点头。
“我先回去了,你忙吧,茶叶的事,也不要再查了,千万不要。”再也顾不上许多,快速抛下话,郦兰心侧身避过他,出了库房。
出来之后要抓起帷帽,手一抖,物什掉在地上,又立刻捡起,飞快戴好,疾步出了后门。
脚步半点停不下来,她走得飞快,但却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儿去。
她走出了集市,漫无目的在城里游走,很快,气力散了大半,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
最后,拖着疲软的双腿,一点一点,朝家的方向挪去。
直到这个时候,身体的战栗因为疲惫减弱,脑海才恢复思考的能力。
郦兰心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一件事的发生,必定有许多件事在过去进行推动。
所以,那个人和她之间,一定有过什么交集。
否则,他不可能费尽心思,来谋求她的身子。
他一定见过她,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
找出他与她之间的因,或许就能知道,他到底是谁。
喘息着,郦兰心转入一条巷道,扶着石壁,缓慢行走,遥遥地,能瞧见家门了。
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她招惹到这么一个人?
他是太子府的人,这是确凿无疑的。
如今的太子是去年春夏才入的京城,那个人第一次出现,是兵乱未止的秋夜,兵乱起前,她就已经闭门不出了。
所以,他们的最初交集,应当就是诸王入京到兵乱祸起中间的几个月。
而那段时间,她和彼时还是晋王府的太子府之间,最大的交集,就只是王府婆子来订绣品,但是这件事,她根本没有直接出面过。
那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场合,能见到王府的人……
忽地,倏顿住身。
惊电闪回间,似有长针直直刺入脑中,通了穴脉。
行宫大宴。
是行宫大宴。
身体猛然寒战,眩晕间,无数纷乱色彩意象自脑海深处喷涌而出。
小桥、流水、落花、曲桥、拭去热意的纱帕、不经意间的回眸、高树深影之下……
一道高大英魁、朱袍金带,瞧不清面容的身影。
惊惧颤抖、猛然抽气,像是要把魂魄一并吸吐的长息,脚下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一层皮拨开,血肉尽显。
而后,更多的针扎刺过来。
“……娘子,我总觉得,那个何大统领,像是在哪见过,眼熟……”
“那天,我看见那个何统领,可紧张他了……”
“……怎么说呢,他一点都不怕那个统领,就好像他才是做主的人一样……”
“……”
毛骨悚然、骨髓极寒间,魂消魄散。
……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她为什么也觉得那个来接人的何大统领眼熟了。
她见过他,她见过他——
他就是当时她从林园僻静处跑出来时,迎面撞上的那个侍卫!
而醒儿说,觉得他们侧站着的时候,很眼熟。
十有八九,是因为那场马球会。
当时的马球会上,来了三位亲王,路过之处,各府官眷奴仆都要行礼。
从她们行礼的人视角看过去,路过的亲王队伍,就是侧着的。
醒儿,礼数不全,天性好动,好奇心一向重,就是在家里,她和梨绵独自说两句话,小丫头都要探头过来听。
悄悄偷看从席前经过的亲王队伍,极有可能,而那场马球会是醒儿唯一一次和亲王府之人有过近距离交集的场合。
何诚,是东宫大统领,彼时,是晋王府大统领。
能让他随侍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林敬”就是——
不知何时,她已经到了家门前。
躯体失魂般一点点挪上阶,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宅门忽地打开。
梨绵探出身时一下瞧见她,吓了一大跳:“娘子!”
然而她的呼唤像是石头落尽大海,面前的人没半点回应,径直要入宅门。
可要跨越门槛时毫无所觉,猛地绊了一下,直直跌下来。
“娘子!!”梨绵大惊失色,万幸动作迅速,一把接住她,人才没直接摔到地上,“娘子,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完了。”须臾,被半抱着的人出了声。
低低,细细的喃语。
“什么?娘子你说什么?”焦急。
郦兰心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帷帽下,直直睁着眼,流淌惊惧的泪。
她完了。
第七十二章 唯有一路
在宅门跌的那一跤万幸扶的及时, 郦兰心未曾受什么伤,只是脚扭了一下,站起来的时候一时难以行走。
梨绵急叫来醒儿, 两个丫头一齐将她从门口扶进了家里,褪去她鞋袜, 拿来治筋骨损伤的药油来给她抹按上。
然身病可治, 心病无医。
等丫头们终于弄好了脚踝上的事, 一抬头, 见到的却是一张惨白无神的脸,似是魂飘九霄之外,心绪全然焚为死灰。
“……娘子?”骇得呼吸都弱了几分,梨绵小心翼翼轻唤她。
醒儿也贴过来,看见她这副模样, 眼泪都快下来了,小声叫着:“娘子,娘子?娘子,您怎么了呀……”
如同日晖凝成两根细细的暖线,缓缓将她从幽黑泥沼里一点点引扯出来。
渐回了神智,望着面前一大一小两张惊慌无靠、哀切忧盼的面容,五脏六腑都搅碎成残。
猛地直起身, 将她们一并揽住,紧抱。
“娘,娘子?”不知所措。
郦兰心没有说话, 深缓吐息中带着微微颤抖,闭紧眼。
……她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再过回原本平静安稳的日子了。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若她的猜测无错,那么这座京城,乃至整个天下,都将无她容身之所。
而仅有的能帮助她的人,也是那人的臣子。
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此纲常大理也。生死尚且随君父之命,何况其他?
承宁伯府、大嫂,帮不了她。
她如今可以对承宁伯府隐瞒那人的身份,求他们现在就出手,趁着那人尚未登基之前,助她逃脱,可那样做,一旦事情败露,她的下场尚且不论,帮助她的好人决计也要被迁怒。
她依旧不愿作那任人玩弄磋磨的禁-脔,她也不想死,但这是她自己命里招惹的祸事,就不牵连旁人了。
恍惚哀恹之中,发现竟只有一条路可走——
出家,抑或入道。
那人纵然荒唐,但为帝者怎会无傲气,暗夺臣子孀妻已是为不可为,再如何色欲熏心,强占庵中比丘尼,足够他在史书上被狠狠记上一笔。
如若他恼羞成怒,气恨无比,也只冲着她一人来。
深山偏地,总有香火寥寥,破旧几近无人承继的庵院,若是没有,她自行寻一地独守青灯古佛便是。
且那人贪图的不过是她这身皮肉,这副相貌。
她落发为尼,苦修磨身,届时,对着后宫佳丽三千,她不信他还看得上她这么个年长又没了美貌姿容的尼姑。
时光会磨平一切,用不了几年的,到了那人厌弃直至遗忘的那一天,她就能再回俗世了。
再过回她最想要的,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日子。
只是,她还得安排好她的牵挂,她的梨绵,她的醒儿,她的家,还有她的绣铺。
她会给梨绵、醒儿留银钱,留铺面红契,留一封求助信。
绣铺就交给她们了,梨绵和醒儿都早脱了奴籍,是良民百姓,且梨绵是读过书的,醒儿也启蒙了,又有成老三在,撑起来铺子不成问题。
若是实在经营不了,她们拿着求助的信,去清亭投奔大嫂也成,只是到了别的地界,难免要更加勤勤恳恳一些,不能坐吃山空。
也说不准,等她回来的时候,两个丫头都立了门户了。
思及此处,泪水又止不住滑下。
她必须走得快,走得无声无息,只有她走时谁也不知,将来那人真要清算,才是她一个人的罪。
有什么怒气,都冲她来好了。
她在街市上经营多年,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知道有一批人,叫引贩,贿赂官府通了门路,暗中倒卖空白路引。
她得想法子,避开那人的眼线,弄到一份路引,越快越好。
……
今日天晴风静,射堂内亲兵禁卫均着铠甲,开弓出箭,大兴试比。
观战高台之上,悬置十数把名匠作制良弓,以作赢家彩头。
何诚在台上左席,翘首望着比斗正酣的局面,观至精彩处,抚掌大喝,而后端起案上烈醑,痛饮一樽。
兴躁奋烈之时,偏首往正席上,双眼铮亮,刚开口:“殿下——”
余光忽地瞥到一道飞登上台身影,声音猛地止住。
暗卫疾步而来,行礼过后,站在主座旁俯身近耳,低低密言。
何诚亲眼见着,只须臾,本疏朗微笑的主子,瞬间面色凝沉,眉心拧压。
暗暗呲牙,闷忿收回眼。
他都用不着猜,定是那寡妇院子又出事儿了。
这局最后的胜负,估计也只能他自己看了。
果不其然,暗卫密语完直起身的时候,主座上的人也利落站起,挥袖离席。
何诚紧跟着起身行礼恭送,而后慢悠悠又再坐回去,撇了撇嘴,倒酒再饮一杯。
射堂观台不远便有亭台,此时周遭守卫奴仆均退散开来。
“说,到底怎么回事?”猛然回身,目锋阴戾,“她何时生的病?先前为何不报她身子不适?病得身子虚弱,走路都伤了腿脚,你们才发现?!”
暗卫不敢耽慢隐瞒:“臣等绝不敢隐瞒夫人病情,实是事发突然,今日承宁伯府女使登门,不知与夫人谈了什么,不过,女使登门的前一天,承宁伯夫人和玄清观主见过一面,此番派女使前去青萝巷,应当是先前夫人所求寻高僧之事有了结果。”
“然后呢?”狭眸微眯。
暗卫:“夫人送别那伯府女使后没多久,立时戴了帷帽出门,一路去了绣铺,到时,绣铺之中只有掌柜成老三一人,夫人与其在铺子中交谈许久,我们的人扮作客人进去,柜台前无人,外间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夫人似乎和那成老三进了铺子深处谈话。”
肃声:“从绣铺出来之后,夫人不知为何,在城内游荡。等回到了青萝巷,夫人的大丫鬟正巧开门,还叫了夫人一声,但夫人却没有回答,要跨过门槛的时候竟不曾抬脚,直接倒下去,幸好那丫鬟接住了夫人,才没酿成大祸。”
话音落定,宗懔目中微闪几瞬,掀唇:“她从绣铺出来之后,在城里游荡?”
暗卫:“是。”
“游荡时什么模样?”
“夫人……先是疾步快走,而后没了气力,又扶着壁慢走,瞧着身子十分虚弱,临近家门的时候,扶着墙壁都还险些摔了一跤。”
宗懔拧眉:“扶着墙摔了一跤,进家门时,又摔了一跤?”
暗卫点头:“是,夫人像是因着身子不爽,心不在焉。”
亭内沉寂半晌。
“……前几日,她先去保仁堂,又去求仙问卦,再去绣铺,要请出马仙,最后又去承宁伯府,求寻高人。”宗懔缓背过身去,食指指侧慢慢压挲着扳指侧边,重复那夜后的第二日,她的踪迹。
暗卫抬眼:“殿下?”
“可是有何处不对?”
宗懔眉弓处隐覆阴霾,沉沉幽声:“……确实,不对,”
他是知道她的,她最是谨小慎微。
比起胆小,谨慎才是她性情本质的更深层。
纵然她以为再遇厉鬼,惊慌失措,可是,她做的毕竟是难言于人前的色欲之梦,以她以往的心性,真会为了此事如此大张旗鼓地向外求助么?
她在那卦摊聚集之地被骗过钱财,被假道姑愚弄过,如今又去,还问了三个卦摊。
她往日用钱俭省,此番却顶着再被骗的风险,花三份银子,问同一件事,实是反常。
问完了卦,又去绣铺里,让她手底下那个掌柜,找什么出马仙,那成老三虽然是她熟人,可毕竟是外男,她当初请人降鬼都请的女卦姑,会把如此难以启齿的阴私事,向外男吐露苗头吗?
再说她去承宁伯府,既已让成老三寻出马仙,又何必再去伯府求寻高人?岂非重复做功?
那承宁伯府是她大嫂娘家,她本身与伯府的交情并不深厚,而她是最不喜欠人情的,这一点他无比清楚。
且承宁伯府素有名望,若肯帮她,所寻来的高人定然是极有本事,非寻常民间道士可比。
她既打定主意要求访高人,按常理,她应当先去伯府求救,若是伯府不允,方才退而求其次,找民间出马仙,可她偏反其道而行之。
……不对。
一点苗芽初露,旋即抽出根系,终于反应过来。
“去查,仔细查。”他阴沉了脸色,“查那成老三近日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承宁伯府,这些日,有没有暗中查探什么事。”
“臣遵命。”
第七十三章 白日见鬼
刑室的地面冰寒坚硬, 被猛然按跪下来的一瞬,膝骨震痛,心崩胆颤。
蒙眼黑布和堵口的枷一并被撤去, 只双手还被反绑在后,跪地不敢丝毫动弹。
“饶……饶命啊!”眼睛尚未睁开, 嘴巴已经开始疯狂求饶, 须臾视物能力恢复后, 瞧清身处何处之时, 更是汗泪齐流,
“好汉!不,官爷,官爷饶命啊!我,小的没犯过什么罪啊!小的是良民!”
顾不上其他, 一时间只能凭着本能嚎叫拼命解释。
虽然烛火昏暗,却瞧得清楚满壁的百十种刑具、森森而立的吊架、周围冰冷持刀漠然盯着他的武卫。
王福顺简直要魂飞魄散,更觉冤枉无比,他也没招谁惹谁,即便是偶尔城内有些官差来赊账,他都好气接受,从不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今日他本像往常一样, 在自家茶馆里头守着经营,结果午时出门想买只烧鸡打个牙祭的功夫,光天化日下被麻绳一捆, 打晕过去,一睁眼,就到了这种地方来!
他昏过去前还在想,京城什么时候有如此大胆的匪徒, 朗朗乾坤,敢在皇城根下直接绑架良民百姓,如今睁眼一瞧,面前这群大汉哪里是什么匪徒,光瞧他们身上衣袍,便可知是官门中人。
更别提那一把把精刀,民间不许私藏甲胄兵器,他现在定然是被抓到哪处衙门刑狱里了!
生怕被用上不远处哪些泛着血气寒光的刑具,惊恐惨叫:“官爷!各位官爷明察啊,小的真的——”
“你就是王福顺,福顺茶馆的东家。”头顶降下一道略寒沉声,直接打断了他。
王福顺努力仰头,见对面宽椅上落坐一人,背着光,半点瞧不清面容。
但四周持刀精卫都站着,唯这人坐着,用屁股想也知道定然是做主之人了。
“是是!”连忙点头,“官爷,您既然知道小的名姓,应当也知道小的真没犯过什么事儿啊!”
暗卫副统领冷视下头颤儿哆嗦的中年人,面无表情:“你没犯事,你手下徒弟呢?”
王福顺哭声一滞,旋即大惊:“我……我手下,徒弟?”
“数日前,你同友人聚宴,提到你茶馆内有一徒弟,叫刘小禄,说他寻摸到了一种见都没见过的好茶,虽然只有一丁点,但还是拿来孝敬你这个师父了,有无此事?”
话音落下时,王福顺已然浑身僵硬,口干舌涩,心中大惧大悔。
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今日之祸,必定和那刘小禄有关。
刘小禄是他茶馆里头学徒伙计之一,十五六岁的年纪,做学徒已经有三四年了,本事不多,但嘴甜会来事儿。
前些日,刘小禄神神秘秘地过来,说家里有个熟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一种不知名的好茶叶,想知道来源,便拿来让他辨认一番,可他道行浅,认不出来是哪里的叶子,但闻观那茶叶气味品相都太好,就私心悄悄留了一点,用来孝敬师父。
说是留了一点,还真就是一点,刘小禄把偷拿的那一丁点茶叶倒进盏里,只泡得出半杯。
但就那半杯的滋味,尝过之后,让王福顺高兴得点头答应了刘小禄要在众多学徒里第一个学习分茶技艺的请求。
王福顺开茶馆,自然阅茶无数,认得出那茶里的叶子并不是独一种,而是调配过的药茶,至于叶子的由来,他却也不知晓了,但他很肯定,那茶的品质,即便是贡入宫里,也尽够。
喝到这样的好东西,还是下头徒弟孝敬的,王福顺便像往常一样和同样爱茶的友人吹嘘了一番,万没想到,祸从口出。
他怎么敢喝那茶的?刘小禄家里就只是混个温饱,刘小禄的爹刘阿九还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残兵,能有什么体面熟人,弄得到那样价钱不菲的茶叶?
那茶大抵是刘小禄从哪处达官贵人家里偷来的!
他喝了贼茶,现在不是贼也成贼了,他收的什么杀千刀的徒弟!
不敢有半点隐瞒,将前几日来龙去脉还有刘小禄孝敬他茶时说过的话和盘托出,倒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哭嚎:
“官爷!官爷我真的不知道那茶哪儿来的啊,茶都是刘小禄偷的,和我没关系,真的!官爷你要抓就抓他去,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冤有头债有主啊——”
暗卫副统领听完后,心下确定了,而后冷斥:“闭嘴。”
哭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王福顺吓得猛地一抽气,收声打出个闷嗝。
“你听着,”暗卫副统领肃声,“待会儿就放你回去,但是,今天的事,你不许有半点泄露,往日如何对待你的徒弟,今后也不准变化,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异样。”
王福顺愣住:“官,官爷……?”
“让你做什么,就照做,否则,你一家老小的命——”
“是是!小的一定照做,一定照做!”
…
身后狼藉由手下人处理,暗卫副统领从刑室出来后,一路直奔主院书房。
通禀过后进了门,深入里处,方见到黑漆描金书格旁取卷的人
单膝跪地,恭敬:“臣参见殿下,启禀殿下,事情俱已查清。”
宗懔掀页的手未曾停顿,淡冷:“说。”
事实上这些日,心中早有预感。
从年少入军时起,他就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有些根芽一旦生发,便只等着尘埃落定。
想到要说的话,暗卫副统领头垂得愈发下:“禀殿下,已查实,夫人当日前往绣铺吩咐掌柜成老三请出马仙应为假,成老三在翌日夜里,以聚宴之名,暗中请旧友辨认一种茶叶,正是夫人从保仁堂买走的太医院药茶,可以确认,成老三求人查探药茶由来是夫人授意。”
书阁前的人捻页长指微顿,而后倏然将书卷阖起。
偏首,唇角噙一丝冷笑:“还有呢。”
暗卫:“夫人那日前往承宁伯府求助也是假,明面上,承宁伯府这些日一直为夫人寻找会降妖捉鬼的道士僧人,实则,暗中派人,打探名叫‘林敬’的东宫亲卫的消息,还探问,何诚大统领有无义弟。”
“承宁伯夫人十分谨慎,寻到了我们府内一外院小厮的亲属的友朋,层层套话,已经知悉了东宫无林敬此人,而获知消息的第二日,就是伯府女使前往青萝巷宅子的那一天。”
尾音落定,书房内死寂,针落可闻。
暗卫依旧跪地,半丝不曾动弹,不知过了多久,顶上一声轻笑。
不敢抬头看,只闻旋即而来的一声低叹——
“……都知道了啊。”漫不经心。
将书卷放回书格,漠然垂眸,缓转着墨玉扳指。
……是他小瞧她了。
而她是何时发现的,也很明了了。
应当就是最后那一夜,她紧紧抱着他,哭泣着、委屈着,说她其实心爱他,只不过与他云泥之别,不敢奢望和他结成良缘的那一夜
姜四海说过,那香用多了,就起不了作用了。
所以,她在中途醒过来了。
醒过来之后,她竟然还能忍着恐惧,忍着惊慌,忍着害怕,和他虚与委蛇,和他赤磨缠绵。
咬着他耳朵,让他快些出来,她喜欢被他浇满-身子,最好浇得她哪里都是。
却原来,都是在做戏。
思及此,忽地低低笑起来,胸膛微振,抬手捂在额上,半阖玄眸寒黑。
她又愚弄了他一回。
而他被她温柔乡所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她总是有这个本事,轻而易举就能摆布他,看着他为她那两三句虚情假意的话立时折服,她定然觉得他可笑吧。
他怎么会觉得她傻的呢,她明明聪颖得不得了,反应快得很。
还能演会装。
放下捂面的手,冷声:“下去吧,让姜四海进来。”
“是。”暗卫副统领立时起身,疾步退出书房。
片刻,换了老太监快步走进。
于书案前行礼:“殿下。”
“去,拿一套‘林敬’的衣物来。”宗懔坐到檀椅上,微笑。
闻言,姜四海一凛,飞快抬眼,瞧清主子神色时,更是鬓边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不敢有丝毫耽搁:“是。”
应声之后,飞快小跑出了书房。
长指叩着书案,忽轻忽沉,他目光渐渐冷凝,面色阴戾。
她不是能演会装么,那他就让她演个够。
正好,他还想知道,她究竟是只知晓了没有“林敬”这个人,还是,
她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是谁。
……
凡是背着王法的暗地勾当,光是寻摸接触的门道都十分艰难,更何况还得避着不知藏身在何处的监视眼线。
郦兰心苦寻了两日,都不知如何找到那些引贩,她总不能随便大街上拉着个人就问“您知道路引贩子在哪儿处寻吗”。
而且,自从知道,身边有那人派来的人时刻盯着她,她如今便是在家里,都十分难受。
上了街市,只是坐到路旁茶铺喝杯歇脚茶,四下望望,她都会想,周围这么多人里,哪一个是来监视她的?
这样日夜草木皆兵的感受,像密网一样让她感到窒息,她想不顾一切地逃出京城,可是她知道,现在,她还做不到。
她需要路引,需要银钱,还需要打听京畿之外,有哪一处庵院,可以供她容身。
没有人帮得了她,她只能靠自己。
在猜到那人身份的第二日,她就又去承宁伯府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进去,只是交给门房一封信,让转交给伯夫人。
信里内容很简单,只说不需要再查下去了,那人不知为何,已经放弃欺辱她了。
她也不想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是谁都好,事情已经发生了,也已经过去了,再查下去,除了把伤疤再撕一遍,没有别的结果,她已经累了,也不愿意再麻烦伯府,感念伯夫人愿意出手相助,但此事就此揭过吧。
郦兰心知道,她这些话,呈到伯夫人面前,后者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希望伯夫人看过信之后,明白她的用意。
她不知深浅,让承宁伯府牵扯了进来,现下还有挽回的机会,且若是伯夫人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只怕举家惊惶。
第三回 准备出门寻找购买空白路引的门道前,郦兰心忽地想起,京城市井之中,有一群游侠儿,游手好闲,却消息极其灵通。
这群人里头有不少是慈幼局里出来的孤儿,若是想要接触这些人,只管去京城几个慈幼局里找。
她想要买消息,其实去接触乞丐们倒是最快,只是太惹眼也太古怪,根本不是她平常会做的事。
但是去慈幼局就不一样了,她们绣铺每年都会捐一些陈积的布匹去慈幼局的,权当积德行善,而今年还没捐过。
打定主意之后立刻动作起来,时间是不等她的,她虽不知道为何这些日那人不再深夜过来,但直觉告诉她,她绝对没有脱离危险。
那人或许是被她那晚的话给暂时迷惑住了,思及断情绝义时冲突的激烈,想给彼此一些缓和的时间;也或许是近日朝堂政务繁忙,无暇管她这处,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都给了她一些时间。
她必须在那个人耐心彻底耗尽之前,把后路给谋出来。
从绣铺里拿了陈货布匹,郦兰心租了辆牛车,带着东西往京城最大的慈幼局去。
到了慈幼局里,先是谒见了掌孤,将车上布匹尽数搬进了慈幼局库内,而后说留下看看还有何需,下回再带些东西来。
掌孤自然是欣然同意,郦兰心得了应允,便能在慈幼局里四处行走。
慈幼局内多是孤弱婴孩,便要雇不少乳妇来喂养孩童,郦兰心四处瞧了一圈,见到檐下角落处,坐着一笑盈盈温声逗着怀里婴儿的年长乳妇,心下定了定,走过去。
甫在那乳妇身旁坐下,后者抬了头,笑容热忱:“娘子是来领孩子的?”
慈幼局的孤儿并不是全由慈幼局养大,不少家中无子女的人家会来领养孤儿,只有没人领养的,才会由慈幼局一直抚养长大。
见着身边坐下的人衣裙干净淡雅,又生得美貌,乳妇自然以为是哪家妇人来领养孩子了。
郦兰心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来捐些东西。”
说罢,四下观望片刻,凑近了那乳妇:“劳烦,我,我想打听些事。”
手伸过去,握住乳妇的手,把掌心的银子也一并递了过去。
乳妇低眼飞快一瞧,笑容登时更真心实意,若不是家里贫穷,谁来慈幼局赚铜钱,如今忽地得了笔横财,自然高兴万分。
“娘子要问什么只管问,我知无不答的!”立马说。
郦兰心赶忙做了个低声的手势,而后表明了来意。
听到她是要找慈幼局出身的游侠儿,乳妇立刻给了消息:“您要消息最灵通的,那找常虎就对了,他是那群人领头的。”
郦兰心顿喜:“那去哪里能找到他?今日他可在慈幼局里?”
“您来得不巧,他今日还真不在,出门捣鼓赚银子去了,”乳妇摇了摇头,后又说,“不过他每月十五都会回来的,您等两天,十五那天过来,他肯定在!”
有了确切消息,郦兰心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笑着点头:“好,多谢您了。”
…
最要紧的事总算有了些眉目,傍晚从慈幼局回家的路上,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再过不久就是立夏了,暖意已经渐起,郦兰心慢慢走着,天气不寒不热的恰好时节,路过蜜饯铺子,还顺便买了些,家里的甜果快没了。
走进熟悉的小巷,渐渐深入,再拐过最后一道……
抬眼向望过无数回的地方,然定睛的一瞬,刹那骨血冰冻,万刺穿心。
宅门阶下,静静立着一道身影,并不陌生的高大、挺拔。
她的目力因着常年刺绣变弱,但那个人的身品气势,实在是太过惹眼,即使站在千百人中,第一眼过去,肯定也是瞧见他。
当时她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会看不出来他有异于常人。
只瞬息间,本和煦晴朗的天空似乎都开始风雹乱下,寒得她四肢百骸生疼。
耳朵里听得见自己急促混乱的嗬嗬低喘,生了根一样的脚努力想要拔起,使尽了全身力气,却也只挪动得分毫。
无论是意识,还是身体,都在叫嚣着立刻逃跑,可是极度的恐惧让她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而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从来敏锐,在她麻木立着的时候,他已经幽幽转回了身。
他和她不一样,他的目力极佳,如鹰隼一般,视线一下锁着她,唇角轻勾,唇瓣动了动。
“姊姊。”
声音并不大,可郦兰心却听得很清楚。
短短两个字,幽幽荡荡,飘到了她的耳边,而后顺着耳道,狠狠戳刺进她的脑里。
惊惧的泪水和冷汗想止都止不住,手里拎着的蜜饯小包猛地坠地。
再也控制不住,她知道她应该镇定,应该从容,应该伪装,可是披着画皮的厉鬼青天白日站在眼前,转头冲着你猛然露出虚掩獠牙血腥的假笑时,谁人能不惊惧,谁人能不恐慌。
至少她不能,她骨颤肉惊,她毛骨悚然。
胸脯剧烈起伏,呼吸疯狂颤动,脚下终于有了转动的力气,疾回身时裙摆掀扬。
身体这下快过了意识,眼前混乱,可身子已经扭转朝巷外跑去。
然而只过了几个瞬间,身后清晰感受到一股炽热的接近,腰间猛然横上强横到令人惊骇的力道。
她被拦腰抱进身后人的怀里,张口尖叫,又立刻被捂住。
“跑什么。”更加灼热的呼吸喘在她颊边,低声沉戾。
她的泪水汹涌流下,手反扬起来,挣扎拍打男人硬铁一样的长臂,然而毫无作用。
身体被不受控地向后拖去,无力睁着的眼只望得见天。
又是一个黄昏,依旧是深赤近紫的天色。
缠合晃动的影融进了巷尾幽暗深处。
第七十四章 怨爱终果
挣扎缭乱间, 惊惧如油煎焦肺腑,肝肠火燎,心髓寒枯。
全身都被拉扯入昏黑僻地后, 身后禁锢她的人又紧抱着她压制许久,方才终于肯卸了力道。
骤然被放松的一瞬, 郦兰心的头脑还在晕眩, 脚踩在地上发软, 禁不住微微踉跄一下, 面前数寸就是青石垒成的巷壁。
如今已经要入夏,天气渐暖,她又向来畏热得紧,今日身上穿的衣裙软薄,被如此蛮横恶劣地揉弄过后, 柔软衣料上已然处处乱迹皱痕。
灼炽的温与微微刺痛的糙透过薄薄裙衫,深深烙在她的肤上,叫她战栗无止。
像是要回到从前那些yu浓堕深的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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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鬟半軃,乌丝简挽的发髻欲散不散。
呼吸时,雪腻肌理隐耀香汗点点。
眼泪又开始掉了,她咬着唇,泣哭着。
她讨厌身后的这个人, 她恨死他了,她这些日无数次在心里头怨他怒他斥骂他。
可是她的身子不争气,她的身子违背了她的意志, 毫无自尊心地渴望和身后的这具年轻狂烈的躯体疯缠到极le。
只是又与他贴黏了这么一会儿,久旷了多年的身子就受不了了,她只觉得自己无数处耻-rou在时不时搐颤,馋望着一条长而狠的厉she, 数根布满糙茧的长指,还有许多……许多不能言的东西。
恐惧和痴渴交织,怨恨和欲望共存,在这个人之前,她不知道身与魂竟然可以如此背离,背离到叫她难堪至深感冤屈的地步。
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怨谁恨谁了,怨她痴欲太盛么,可她从未尝过衽席销魂的男女滋味,她禁不住想,若是她从前尝过,或许如今就不会陷得太深。
可从前,她也只有过一个男人,难道要怨她死去的丈夫么,可这世间女子,不知多少都是如此过来的,没有男欢女爱,唯有传宗接代,无论从礼教还是从常理,她哪有什么资格怨许渝没有给过她床笫之间的欢乐呢。
那么,也只能去怨破了她修行,坏了她名声,想方设法,不择手段撬开她r-欲汹涌口子的恶人了,是他阴夺臣妻,肆意妄为,是他害她变成这样的——
肩头被猛然握住,不受控制地,被扭转过身来。
脸颊被掐捧着抬起来,泪水溅落,恐惧怨恨再无遮掩,直直映入一双深幽狭眸中。
遽然,瞳中紧缩。
长指不由自主地一松,似乎是鬼使神差,又更像是骤然受激,猛地将面前人紧锁入怀中,俯首,埋在她颈发间。
他自己也辨不分明。
只是此刻,哪怕一瞬,他不想看见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姊姊。”忍不住沉沉唤她。
呼唤出了口,他眸中目光复又渐凛。
而与他紧密贴合着的人,也是哭喘一滞。
一丝音落,魂智俱从爱恨幽海抽出。
郦兰心回了神了,眼眸惧睁,牙关开始微微打战。
……她刚刚,是不是对面前这个人,露出了,怨恨?
这个人,不是林敬,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林敬。
抱着她的,是要强占臣子寡妻的东宫太子,是不久后便要登基的未来新帝。
她的生死,只在这个人的一念之间。
可方才耳边那声“姊姊”她并未漏掉。
……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
他还以为,他可以继续伪装成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人来和她相处,
来继续玩弄她。
而她现在,还不能够拆穿,还远远没有到这场骗局可以崩塌的时候,她必须得继续演下去。
如果是没有发觉的郦兰心,此时此刻,她应该如何做——?
“你,你放开我!”先是怒斥,“林敬!”
锁着她的人纹丝不动,反而收紧了力道。
“……你不是说,”怒斥无用,紧接着,她的声音转换哽咽,带着丝丝怒气,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不想再见你,你就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么?”
“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
“我后悔了。”他倏然打断她,从她颈侧抬首,额抵着她的,温沉低声,“我后悔了,姊姊。”
如此近的距离,足以呼吸交缠。
郦兰心无比清晰地看着他面上无比真实的痛苦、难堪、恋慕诸般神色,只觉得,胆寒发竖。
他是怎么可以这样的?
他是怎么可以,这样会伪装的?
“……你,”强忍着胆颤,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想做什么?”
宗懔盯着面前,被他抱着,贴着,却没有继续挣扎的妇人,心里阵阵冷笑。
若换作从前的她,此时此刻,肯定是继续拼命推开他,而不是只怒问他两句话。
“我不想做什么。”他幽叹着,磨蹭她的额、鼻尖,
“我只是,太想你了。”
郦兰心神魂俱颤,立刻偏首躲避,混乱斥骂:“你,你不要脸!你走,你走!是你说的,是你说的不会再来了的——”
他却半丝不恼,追着她痴缠,旋即吐出的轻语,却让她瞬间浑身僵硬:
“姊姊,我是担忧你,你近日四处乱跑,求仙问卦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眼前震眩,似有满天风霜漫空障日飞来。
“你……你又,又监视我?”似乎难以置信。
宗懔敛起眸中深微,面上愈发忧心焦急:“我是担心你啊姊姊,我手底下,有许多人,总会有人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想念你,可是我不敢来,我收到你的信了,你不知道,这些日,我有多……”
忧虑沉声:“听说,你去承宁伯府了。”
郦兰心瞳仁猛缩至最紧。
“必然是头等大事,你才会去伯府求助吧,如果不是因为怕家里出事,我今日也不会过来。”他叹道,
“姊姊,你去承宁伯府做什么了?”抬眸,盯锁着她。
呼吸都停滞了一般,好半晌,她才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我……我去伯府,关你什么事?”
“如何不关我事?”他有些急怒起来,“姊姊,那承宁伯府虽是你大嫂娘家,可毕竟和你之间没有什么交情,你不知道这些世族门第中的弯弯绕绕,最好还是少和他们往来。”
愈说愈厉,震如雷霆:“你到底去伯府做什么了?若是求访高人,我也能帮你,何须承宁伯府!你让承宁伯府帮你做了些什么——”
“没有!”郦兰心被骇得慌乱,猛地截断他的话,焦急,“伯府没帮我什么,和他们无关!”
如沉石击水,惊起潭底峭丛之中隐匿的潜鳞。
“我……我说了,不关你的事!你说了不再来的,你快走,快走……”惊慌之下,她垂着头,挣扎逃避得更焦急。
宗懔睨视面前肩背颤抖,急于为承宁伯府摆脱干系的妇人。
她心焦无比,像是生怕偌大一个鼎盛文官府邸受到一个“小小亲卫”的迁怒,导致灾祸。
心中已然有了终果。
眸光逐渐转变,似有若无的笑,良久:“……好吧。”
第七十五章 夏夜暴雨
黄昏余晖被夜黑吞尽时, 郦兰心才脚下发飘、浑浑噩噩出了巷尾。
从那僻静狭窄处到家门口,不过百步。
然而就这么一丁点的距离,她走起来, 却如同走在哀魂鬼差遍布、曼珠沙华火照的黄泉之路上。
生怕下一个瞬间,那个与厉鬼无异的身影又会像阴风般倏然袭至。
而就算他本人离开了, 可她知道, 现在她的身旁, 一定遍布了他的眼耳, 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知道。
但凡她做了一点平常不会做的事,去了某一个往日不会去的地方,他便会阴戾生怒, 不只是盘根问底,更要彻彻底底掌控她。
他嘴上叫着她“姊姊”,可他何曾将她当作姐姐来看待过?
寻常人家,即便是家里的奴婢,也不至于被如此牢密监视,可她呢,
他根本没有打算给她拒绝和抵抗的余地, 从一开始,就将她视为了他的禁-脔。
先前尚未真正冲突时,他至少还不明着掀开那层薄过虫翅的伪装, 而现在,他连些微掩饰都全然撇漾了。
将派人监视她的事就那样直截了当、那样理所应当地说了出来,丝毫不再顾忌她的喜怒惊惧,还说什么, 是担忧她的安危。
如此虚伪可怖,如此鲜腆无情。
现在只不过是他还没有完全腻味姊姊弟弟的虚假戏码,没有厌倦戏耍她、看着她再如何挣扎也徒劳无功的快感,但等到哪一日他变了念头,就是她的末路了。
而她感觉得到,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极度恶寒的恐怖催生出战栗恐惧,郦兰心恍惚着捡起那袋掉落的蜜饯果子,恍惚着进了家门。
直到梨绵和醒儿惊忧焦急着端了热汤来喂她,暖热下了肚,脏腑百骸才又弹动活泛起来。
但寒冬过境即便只是须臾,也要留下难消解的霜、凝冷的露,直到上榻入眠时,还是惴惴难安,以至无法入睡。
她实在是怕了,怕今夜,那人又化身成另一幅模样,来吃她。
而她还不得不假装毫无所觉,压抑着惊恐将自己摊开奉上。
但强撑着睁眼到了深夜,四周还是一片寂静。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只是清早醒来时,心中猛地松了许多。
昨夜,那人没来。
此后又过了两三日,夜里依旧没有异样,郦兰心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些许。
这两天她一直待在家里,连宅门都不靠近,但今日却是不得不出了。
今日是十五,到了那日慈幼局乳妇所说,可以见到游侠儿头领常虎的日子。
她不知那常虎会何时回慈幼局、又会在慈幼局中呆多久,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要早些过去,
将衣橱深处的钱箱提出来,打开后,取出里头大半银票。
历朝历代,除非大灾大乱,但凡天下安定,户籍控制都是极森严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份出自官府之手的空白路引,其昂贵可想而知。
且她时间不多,若是多加些钱能够加急,她也不得不出这份银子。
给中间人的引路费、购买路引的花销,只怕她怀里的这些银票都还不尽够。
但带着银子出去实在太惹眼也太沉重,先确认了门道是可行的,后头那些人提什么要求,再行计较。
一切事宜准备好后,郦兰心没有刻意换不起眼的衣裙,还是如先前出去一般打扮,穿了齐胸衫裙与袖衫,把银票藏在大袖衫内缝的暗夹层中,再戴上长纱帷帽。
像往常一样,进里间给许渝上了三炷香,闭眼拜了。
只希望事情能如她愿。
出了门后,租车去了城内最靠近慈幼局的坊市,上回她是借着留下看看慈幼局内有何短缺的由头,方得到掌孤允准,在院里行走。
如今便正好接着这泼出去的话,再买些东西过去,顺理成章再入慈幼局。
上次问过那乳妇游侠儿的消息后,郦兰心顺便再问了如今慈幼局里急缺些什么,乳妇说,慈幼局收养来的孤儿大多体弱有病,衣食现下还不愁,但药材从来就没有足够的时候。
郦兰心让车夫径直把车赶到坊市最大的药材铺前,进了铺子,与掌柜询谈一番,买了足六箱药材,都是小儿常有病症会用到的药,知道她是要捐去慈幼局,掌柜还多送了些成药。
药铺伙计把最后一箱东西搬上了车,车夫挥动马鞭,疾朝慈幼局去。
掌孤见到她时,还颇为惊讶,不曾料到她短短两三日就又带着东西来了,这次带的还是慈幼局里最紧缺的药材,态度登时更加和蔼。
不必郦兰心再请求,直接说让她在慈幼局里多坐坐,想留多久留多久。
郦兰心掩住喜色,沿着记忆中的路,去了乳妇们所在的院子,却没在上回的地方见到那个年长乳妇,后又转了好几间房舍,方才在东边的一间小屋里找到人。
小屋里聚着好几个女人,在吃汤粥和胡饼。
甫一见她进来,都是齐刷刷一惊,坐在最右边的年长妇人率先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娘子,您来了。”
正是上次为她指路的乳妇。
郦兰心歉笑向屋内其余人点点头,随后和身旁人出了屋子。
“娘子您现在来可就对了,昨日常虎就回来了,现下在后院厨房那边,”乳妇先前收过她的银子,热情得很,“娘子您这边来,我带您过去。”
慈幼局占地广,许多个院子拼聚在一起,没有熟悉其中布局的人引路,越往里走,越容易迷失。
郦兰心重新戴上帷帽,而后跟着乳妇,一路辗转,走了大概快一刻钟,进了一处杂声喧嚣的大院,炊烟直飘,人声鼎沸。
乳妇带着她,径直朝厨房院子的侧后走,过了一道小窄门,堆成小山的柴火映入眼中,旷地上,五六个年轻汉子挥劈着斧头,抹着汗利落干活。
“常虎!”乳妇朝站在最中间,着深褐短衣窄袖的阔方脸青年叫了一声。
常虎抬起头,先是看向叫他的年长妇人,而后目光移向站在妇人两步后的郦兰心。
透过帷帽长纱缝隙,郦兰心看清了这个游侠儿头领的模样,不是多出挑的面容,神色还颇为疏冷警惕。
乳妇走近拎着斧头的青年,凑过去低语二三,常虎面色不动,把斧头剁在橛桩上,拍着手中木屑走过来,旁边其余劈柴的汉子眼皮都不掀一下,自顾自做着活。
郦兰心见他过来,有些紧张,却没料到这人直接略过了她,朝一边的屋子走去。
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乳妇小跑过来,低声:“娘子只管跟去,他们接消息活儿都要避着人的。”
郦兰心了然,颔首后,又如上次一般,往乳妇手里放了碎银子:
“我不大熟悉这里的路,还劳烦您在这等一等我,待会儿我好跟着您出去。”
乳妇解过银子,喜笑颜开:“没问题,娘子且去就是。”
得了应诺,郦兰心转身跟上常虎去的方向,后者进了屋子之后并未关门,显然是给她留着。
踏进门里,郦兰心下意识犹豫了一息,最后还是稳了心神,反手把门阖紧。
经了这数月来的事,她如今对陌生男子实在是本能的生惧,但理智尚在,此处是官办的慈幼局,屋外又有那收了银钱的乳妇看着,这群游侠儿也不是什么采花大盗,都是为了银钱奔波的人罢了。
现下是白日,不需点灯,郦兰心站定后扫了一圈,这处屋子应当是专供干活的人们暂歇的地方,摆了多张桌椅。
常虎提起壶,倒了一满碗水,灌进肚里,而后方才一抹嘴,回头:“盘海底的?”
说的是市井黑话,但郦兰心听得懂一些,手中渐攥紧:“……是。”
“不见脸的不交易。”冷声。
郦兰心身一僵,而后抬手,取下了帷帽。
横竖,屋外乳妇和慈幼局掌孤都见过她面容了。
站在桌边的常虎瞧清她脸后,微挑眉,片刻,又说:“先见见真章。”
郦兰心深呼吸一下,走到桌边,从暗袋里,先掏出三张银票,摆开。
常虎瞥了一眼那银票上的数额和骑缝章印,方才道:“要什么货?”
郦兰心稳住声调,吐出两字:“引贩。”
常虎沉声:“东西扎手,这点儿,还不够。”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银票。
郦兰心沉默片刻,又拿出三张,将六张银票叠作一起,朝他的方向推过去。
这回,常虎扬了眉,点了点头,手按在银票上,才开口:“那群人不直接和生人做交易。”
郦兰心顿时有些焦急:“那……”
常虎:“你给的银钱够我帮你传话过去,但我先和你说他们的规矩,先付银子,再交货,要白银,不要银票。”
郦兰心脸色白了些,犹疑着:“一份,大抵多少银两?”
常虎思索了两下,说了个大致的数额。
郦兰心听完,心都跳了两下,这银钱虽然她出得起,但也只够一次。
先付银子,再交货,万一他们拿着银子跑了……
长久的沉默,常虎很淡定,看出她的犹豫:“这行的规矩就是这样,买不买由你,不用我传话的话,退你两张银票。”
说着,就从那六张银票里分出两张来。
“别!”倏然出声叫止。
郦兰心抿紧唇,闭了闭眼,低语:“我买。”
她此时不买,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没得选,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我有个要求,”她抬起眼,目光盈盈,说道,“我不方便直接出面,我再给你两张银票,你来当掮客,帮我给他们银钱,东西拿到手之后,你再转交给我。”
说罢,又拿出两张银票,放上桌子。
常虎眯起眼,默然片刻,将银票拿起。
郦兰心松了一口气,她身边有眼线,万一那群引贩要求去什么偏僻破庙里交钱交货,那她可真就麻烦了。
干脆,请熟悉此间规矩的常虎作通事。
常虎又问:“你何时拿银子来?”
郦兰心犹豫了一会儿,低声:“……我不大方便再过来了。”
短短时日,她已经来慈幼局两回,再多来,就太奇怪了。
“你明日午时,去城里的兰洵绣铺,我在那儿等你,到时候把银子给你。”郦兰心说。
顿了顿,又问:“……付了银钱之后,大抵需要多久能把路引拿到手?”
常虎:“这我不能确定,若他们手上有货,立刻便能拿到,若是暂缺,大抵三五日。”
郦兰心算着时日,今日距离立夏还有三天,
心下有了计较,说道:“那好,若是立夏前能拿到东西,你就在立夏那日早晨再来绣铺,把东西放到铺子左手边第二排最后一块布匹下,若是立夏之后才拿到手,就三月廿三放。”
这两日,是按她平素巡铺子的习惯定的。
常虎应下:“好。”
…
翌日,郦兰心带着足额的白银,巳时便到了铺子里,没有和往日一样只在里头查账,而是在前头招呼客人收银钱。
成老三怕她辛苦,起先还大呼小叫着要她进去,但这劝说自然是无果,很快沦为打下手的,然后又被赶去库房里理货了。
随着午时渐近,日晖愈烈,背着盛光,一道步履轻捷的人影跨过门槛,顿了顿,定睛,而后径直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要一匹葛布。”阔方脸汉子说。
郦兰心抬起头,浑身僵硬一瞬,话说出来和飘似的:“……客官稍等。”
转身进了里间,须臾,捧了一个大包袱出来,摆上柜台:“新到的葛布。”
揭开外边的包布,露出里面布匹的颜色,和隐约鼓起的异状。
常虎和她对视一眼,丢了一吊铜钱在柜上:“行,包起来吧。”
郦兰心垂下眼,抑制住疯乱跳动的心脏,颔首:“客官,若是穿得好,下回再来。”
…
转眼,一夜薰风带暑来,立夏至,暑气开始升腾。
宅子的门清早便开了,郦兰心出门时,梨绵和醒儿才刚洗漱完。
一路走去绣铺的路上,肝肠眉黛千结,心绪悒悒之下,眉间难展。
从后门进绣铺时,店里还只有成老三一个,绣娘们都还没到过来的时辰。
见她进来,成老三一惊:“娘子,您今个儿这么早?”
郦兰心勉强扯起笑:“左右无事,就过来了,想着帮你一起开张。”
成老三挠挠头:“说起来还怪得很呢,已经开张了,您来之前,有个客人上门。”
“有客人?”她的眼微微睁大,指尖掐进掌心,“买了什么?”
“买了匹葛布。”成老三答。
如一场暖晴温雨淋润枯地,莺飞草长。
“……哦。”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老三,辛苦你了,你去库房里,把新进的几件织锦拿出来吧,等会儿摆在显眼些的地方。”
“成!”成老三自然立马答应,扭身就冲进库房里。
他的身影一消失,郦兰心疾步走到第二个货架旁,手探到布匹之下,很快,触到异样。
牙关紧咬,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异样,将那物压在掌心,连同布匹一齐抱起来,往里间走。
不忘扬声:“老三,你把织锦换到空的架子上去!”
“诶!”应答声隐隐从库房里传出来。
到了无人里间,郦兰心蕴着不受控制涌冒的泪,两只手都颤抖着,迫不及待将布匹放下,抽出手,右边五指,紧攥着一张毛边纸。
几乎快把纸张撕裂般的急促,毛边纸展开,看清上头的官印时,泪水再难收起,如洪溃冒冲突而下。
在看清上头记载的信息时,咽间滚动。
她寻找引贩的同时,也在探问哪些州府的庵院较多,后确定了出京后要去的地方。
蜀地。
离京城千里之遥。
路上必定艰难险阻,但这些夜辗转难眠之,她忽地想,她在这京城里,盘桓了十一年之久,天下之广,山川长河,她都未曾亲眼看过,或许是上天安排,叫她苦行一场,见识一场。
将路引揣入怀中,半晌,揩尽泪痕。
她已经认真思索过,避开那人耳目离开京城的路径。
最好是借着祭拜的名头,挑人多的日子去玄清观,然后在观中乔装改扮,直接离京。
再过几日,她只再留几日。
最后再多看看梨绵、醒儿几日,准备一切事宜。
几日后,她就动身离开。
……
初夏的夜,静谧,渐热起来,本应有蝉鸣,然而今夜,忽降暴雨。
京城夏季的第一场雨,汹汹自天幕中倾泼狂泻而下,地面尘地被重击砸升起层层土气,雨水混着土浊,混杂出厚重腥气。
屋瓦裂响,呼吸间都蒸然起闷热。
关上了窗,无风透进的屋子愈发温燥。
郦兰心睡得不安稳。
她畏热,从小就这样,一旦热起来,夜间在榻上,必定辗转扭身,不得安宁。
即使没有意识,身子也会自个儿把被衾全都蹬掀开来,雪肉覆着薄汗,足尖抵着被,娇腰蛇盘,麝兰半吐。
扭展间,小衣先松了,委屈吟哼着,想要从热浆地狱中解脱,但毫无办法。
再后,饱兜腻浓柔香的软软赤缎欲掉未掉,已经快要锁不住颤huang酥峦。
……热。
夏季的夜,实在是,
好热。
鼻尖,又有一股幽幽香气,不知是什么,闻着,勾缠黏腻。
水眸盈着委屈,颤巍巍睁开。
恍惚半醒,转首向外,兀地,惊惧定住。
不知何时,散下的薄纱幔被掀开。
男人站在床边,狭眸中的黑深如沉渊,紧锁住她。
身躯投下的影子如山岳,覆盖着她的身子。
她已经不知在他暗沉的影中,荡扭迷朦了多久。
他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冷漠。
身上只着一件玄色薄袍,半敞的胸膛上,薄汗顺纵横旧疤缓淌而下。
~~
郦兰心骨寒毛竖。
又来了……
又来了——!
喉中恐惧的尖叫顷刻便要迸出。
下一刻,他已经预判了她的极度惊恐,大掌压下,捂住她的唇。
身后,纱幔落下,他逼进了她的帐中。
窗牗之外,雨愈发疾,狂珠乱打檐边。
一屋深暗,唯孤灯一盏,摇晃,昏昏,映照投在帐上,摇荡的暗-ying。
软红、润白、深黑,衣料全数搅成一团,弃在榻下。
~~
鸾困凤慵,娅姹双眉,蛇——shi两回后,灵台荡作全空。
魂狂销骨的间隙,残存的意识让她低下头。
贲张激狂的俊美面容近在咫尺,眼空愣望着,快要被淹没的恐惧重新涌起。
~~
今夜她被逼着做那端坐莲台之上的泥像,只不过与庙里的庄严神塑不同,她半分没有莲佛之尊。
丝发被两肩,颤狂忒甚,多娇爱敛躬。
“……我许久不来了,”他的声音阴、狠,又因为噬着香菽而模糊不清,
“旷了多日,难受得紧吧?”
郦兰心搐颤着瞳仁,断续磕绊,痛哭:“你不是说……三两月,就会放过我么——”
闷蒸焦漓间,他从深壑中抬起头,力道也随之一顿。
唇角,噙了冷笑:“不错,我是说过。”
话音落下,倏然,将她身躯猛地抬起,悬着,偏移,最终,抵探。
~~
郦兰心的眼睛猛然睁大,投向下:“……不,不行,不要!不要……”
泪如雨下,惊惧恐慌着不断挣扎躲避:“不要!你说过的,你不能出尔反尔,你发过誓的,你说了会放我解脱的——”
“姊姊。”突然,笑音钻入她的耳窍。
只是这两个字,让她的挣扎不受控制地一僵。
缓缓抬首,对上一双恶欲的深眸。
阴怖、诡冷,她唇瓣颤抖,晕红的面也发白。
鸡皮疙瘩倏然起来,有什么不可控的事就要——
“我是说过,会放你从梦里解脱,我不是做到了么。”他笑起来,直勾勾,盯着她煞白面色,
“今夜,我根本没用那秘香。”没有任何预兆,吐露最残忍的真相。
她瞳仁猛缩,呼吸暂止,身体僵木着无法动弹一瞬。
宗懔贴近她,额抵住她的,轻轻,吻她的唇,语气全然不同于笑意的阴戾:
“这些天,姊姊在外边,玩儿得高兴么?”
尾音幽散,大掌松了力。
雪ruan身躯,直直坠落。
终于,吞深缠紧。
男人额颞青筋猛地暴跳,埋首,张口吞咬住她颈侧。
而她猛地仰起头,泪水崩塌,不受控地张口,绵长泣碎的惊惧哭吟。
第七十六章 痴心妄想
狂风乱雨击打着窗、檐、阶、柱, 天地间雷哮尘鸣,厚重积水在地面滚涌奔流。
倏忽霆光烁天,伴雷鸣轰然将屋内耀亮, 刹那间恍如白昼。
被泪水模糊半阖的眼,唯逢这样稍纵即逝的光明, 能看清身陷何处。
飞荡雨珠敲溅乱坠在窗沿, 不时雷声骇人。
然而耳窍内, 只钻得进不竹不丝不石黏滋rou响。
生自最本源的极le之音。
无法绵而长地缓吸进气, 欹斜颠晃颤动摇荡,如舟于湖海之上过浪行潮。
~~~~
长丝如瀑,乌发丝尾狂乱起落触打床面。
纷繁闪烁间红尘俗世掠尽,神思幽迷独独不在此时停留,欲往来日, 又晃回往昔。
手臂下了死力,抓紧奔马的缰绳。
迷离无主时,恍惚想起,她还不曾学过骑马。
但许渝,倒是和她说过很多骑马的事。
说马儿欺生,欺弱,若是你袒露慌张害怕, 教它发现了,它便会故意颠坠,叫你不得安稳。
但若你学会了, 那便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潇洒肆意。
她未曾感受过驰骋纵横的快乐,如今,却被逼无奈,驯跨最烈的一匹疯马。
没有骏马娇仍稳, 春风灞岸晴的闲适,更无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的盈雅。
唯有踉蹡冲入泥淖即将坠落的危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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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深雨疾,目白渐露。
隆然,重重跌下,菩提露水,胀浦津氵尧。
兴魄罔知来宾馆,狂魂疑似入仙舟,昏昏痴痴时,缓将身伏下。
入抱总含情,魂与智仿若随duo-乱淌尽消磨,落倒在身前热铁般的躯壳上。
似醉非醉,绵续su荡。
耳边,雨声渐渐又能听见了,掌心糙硬的大手重抚着她背。
“姊姊,”他咬着她耳珠,笑着,声沉,微微嘶哑,“……滋味如何?”
她颊肉软压在他宽肩上,泪眼ml,唇隙微启,却说不出话来,凡丰耻处皆不时颤搐。
尚且沉沦在眩痴之中,耳窍又钻进他幽劣低语:“比那死人,何如?”
如同焦土之中落进一点冰霜,遽然,她身躯开始下意识挣动,泣声丝丝缕缕渐起。
“嘘……”立即抬首,将她不安分脑袋又按了回去,温轻抚慰,“好了,好了。”
目光冷寒,透过帐幔缝隙,直直投向另一端,尽头处,是里间的小门。
“你要记住,他已经死了,”宗懔侧过首,深吻她发,漫不经心,“你已经是孤的人了。”
声音沉沉,砸在郦兰心耳朵里,却教她倏然清醒一二分,眼瞳微微放大。
独为了那个“孤”字。
太子,才会称孤。
似乎是感应到她身体的骤然僵硬,他冷笑一声,翻身,将她推下。
山岳重沉压下,千触百感唯有窒息。
~~~
卷土重来的孽怖,恐惧流下泪水~~
~~~
下流如兽,毫无廉耻。
眼睛不受控地,又怕又渴,~~
她彻底完了。
她已经成了这个人床笫间的~~。
她的魂是被迫的,是恐惧的。
可她的身,按捺不住,渴望在孽乐里越陷越深。
渴望继续和他……和-jian。
再抬首,望进一双凝着浓重恶欲的眼眸,
惊恐升腾间,她向上伸出手,想要掩盖住那双眼。
被一只大掌倏然抓住。
他牵引着她软手,先用薄唇摩挲一番,而后带绕到后,
气息又变得凶烈可怖,重-欲方止片刻,又立时卷土重来,狠沉压下。
郦兰心几乎喘不上气,挣扎着想要脱身,却避无可避。
男人轻而易举压制住她所有动弹,眼盯着她,片刻不肯放过她逐渐失去气力的模样。
很快,心满意足,面色淡漠俯首,掐制她腘窝。
“……今夜,你要多吃些。”沉身,眉宇间忽染戾气,“算小惩大诫。”
胆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
敢谋划着离京。
她以为她能跑到哪里去?
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识好歹。
该罚。
…
天色微露丁点白色时,宅门打开。
亲卫肃密列候,象辂金壁玉雕,六匹赭白高马静立车驾前。
姜四海屏息静气,立在车驾旁。
直到目光中终映入一道大步跨出门槛的身影,忙率先垂首,四周亲卫随之齐齐行礼——
但令旨在前,无人发出声音,只静默等着,
姜四海低着脑袋,眼前,裹着人的云锦软衾落下一角,飞快晃过。
玄靴踏象辂边金面漆凳,宗懔抱着怀里人,利落入了车驾。
“走。”吩咐。
亲卫们立即起身,大半数拥着象辂浩荡朝巷外而去,剩余十数东宫守卫则依旧停留在原地,
姜四海回身,声音冷尖:“好生看着宅子里那俩丫鬟,可别叫出了什么差错。”
里头的两小嫩桠子,可是那位郦夫人的心头肉,自然得拿紧了,
守卫们肃然颔首,应声后,疾步入了宅子。
老太监一甩拂尘,登上了一旁的另一驾车。
车马疾而稳,很快跟上太子象辂,队伍长而浩荡,涌向太子府。
天光熹微,透进雕漆刻玉的厢内,顿时削弱许多。
昏暗间,缩在衾被里的妇人因着极度的疲累,睡得极沉。
面容雪腻,眼尾殷红,哭了不止多少回。
此刻睡着,眉心却还紧蹙,像是依旧沉沦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宗懔微垂首,锁着她的面容,一寸一寸,缓刮过去。
长指慢挑她滑落的一丝鬓发。
俯首,贴住她的额。
又思及今夜之前,下头奴才来报的消息,眸中横生阴戾。
眉拧起,面色冰冷,劣咬了她朱唇一回。
……蜀地。
不知死活的蠢妇。
她怎会觉得,她逃得出去的?
还是去蜀地,那天险纵横的险峻川府。
路上千里遥途,她只怕半路都没走到,小命就没了。
原本以为她多聪慧,也是个一慌就什么都敢做的笨茬子。
不,她不只是笨。
下颌缓缓绷起,锁她腰的臂愈发紧。
……不只是笨,更是不识抬举,好赖不分。
既知了他身份地位,就该乖乖呆着,别再轻举妄动,擎等着他就是。
虽说他在身份上有欺于她,可这些日,他为她做小伏低,屈尊降贵哪一分有假?
阅尽史册,有几个人君,为自己的妇人洗手做过羹汤?
哪怕不论为君之尊,只就事论事。
她恋恋不忘的前人——许渝,不过一武将,没有王尊可言,她觉得他千好万好,可那许渝可曾为她做过哪怕一次膳食,帮她料理过一次杂事?!
更不必说,男欢女爱,灵肉相合。
这些日绸缪缠绵神魂倒颠,她不也深陷其中,昨夜红潮遍躯,叫得那般娇肆,zha了他多回,如今小腹尚且是微鼓的。
足够让她怀上孩儿。
跟了他有何不好,他能给她泼天的富贵,能给她疯癫蚀骨的极le,能与她生儿育女,换作那些盯着他未来后宫的人,早便扑上来磕头谢恩。
可她呢?
平息了数日方消的恨怒再起,埋首,狠狠咬在她颈上。
她竟然四处打听,尼姑庵的事。
她竟然……
要去出家?!
她有什么资格出家?
哪一家庵院会要她这样堕入rou-欲难以自拔的痴妇?
她欠他的尘债还没还清,他尚且困在这俗世之中,她就想这么逃脱了?
痴心妄想。
……
兽鼎香雾缓绕,龙涎香气幽冽。
郦兰心醒来时,满身疲倦酸软,半丝气力也无。
睁了眼,恍恍见烛透蛟绡纱幔,芙蓉帐顶,祥龙瑞兽团纹忽熠忽暗。
神智如同沉进了泥沼,每呼吸一次,挣扎着向上爬动一次。
漫无尽头的逃离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泪珠再次从眼尾滑落下来时,被脑海藏避起来的可怖记忆溃冒出来。
扫开满地枯叶,露出最下头已然糜烂成泥的浆果。
瞳仁颤着,震着,唇微微掀开,想要尖叫,想要呼救,可是她已经知道这里是何地方。
满身的血都寒凉冰冻,恍惚间,她甚至觉得她已经半死了。
她……和林敬,
不,不是林敬。
没有林敬。
林敬不存在了。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夜前,林敬还有一层被看破的假皮游荡在世间,而从今往后,厉鬼再也无所掩饰了。
郦兰心识海空茫,只木木愣愣流着眼泪。
她想起来了。
想起来,她被灌昏过去前,那人说过的所有话——
“……今夜,我根本没用那香。”
“……你已经是孤的人……”
“……”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这些天,她的所有挣扎,所有谋划,全都在那个人的掌控里。
她最恐惧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末日降下的时候,天空日月全都化成恐怖的黑,毁灭的暗。
脑中一片混乱,呼吸都带着冰碴,带着血沫。
此时此刻,她躺在这个地方,不知形势,不知命运,甚至不知道如今何日何时,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快起身。
郦兰心流着泪,努力了许久,终于缓缓侧过了身。
手肘撑在被衾上,想要撑身起来。
急促疲累撑身到半,一阵轻盈快速的脚步声忽地逼近。
织金长幔被倏然掀开,一张并不陌生的圆脸探进来,见她艰难半撑着身子的模样,大惊:“夫人!”
圆脸婢女忙探身来扶她,同时朝外大喊:“快来人!夫人醒了!快去叫太医!”
殿外立时兵荒马乱起来。
叫完了人,圆脸婢女又焦急转回头:“夫人,您身子疲惫,不能劳累的,且快些躺下吧。”
郦兰心听见这个声音,抬眼,泪水中瞧见这张见过两回的脸。
惊颤喘息两下,猛地侧身,避开她扶过来的手。
重重跌回榻褥上,震疼得一闭眼。
“夫人!”婢子骇了一大跳,忙唤,“夫人您没事吧?夫人——”
旋即就要再探身靠近。
“别过来!”沙哑恐惧的声音阻断她的动作。
圆脸婢女兀地一顿,愣惊着看向榻上的人。
郦兰心避开她的视线,也不愿看她的脸,蜷缩起来,乌发披散,遮了面。
“……走,走开……”牙关战战。
……骗子,全都是骗子。
都是那个人的,帮凶。
全都是来骗她的。
什么夫人,说不准,是那个人又起了什么恶兴,又想出新的点子来玩弄她了。
他这次要做什么?
又要假装什么来骗她?
可是他已经袒露他太子的身份了,他还要怎么戏耍她呢?
是不是想拿荣华富贵,金银珠宝诱惑她,等她陷入其中了,再将她狠狠打入最难堪低下的境地?
还是,还是把她接进他的后宅,然后看着她艰难求存,被其他正经有身份的贵女娘娘踩在脚下?
又或者,他就是把她接进来泄-欲的,等腻味了,再把她丢回青萝巷?
手臂环抱着身,肩背微颤着。
圆脸婢女惴惴半晌,而后站起身来,看着榻上虚弱惊惧的妇人,咬牙转身跑出了殿门。
跨出寝殿门槛,廊下,一道瘦影来回踱着步,似是兴奋,又似焦虑。
“小姜总管!”圆脸婢女慌急朝他跑过去,呼唤。
姜胡宝一凛,回身。
见是她过来,也是一惊:“你不是在里头服侍夫人吗,怎么……”
“不好了小姜总管,”圆脸婢女喘着气,“夫人,夫人不大对劲啊!”
姜胡宝瞪圆了眼:“什么意思?怎么了?”
“夫人,夫人她像是神智有些不清了!”
“什么?!”
第七十七章 参见殿下
一直在偏阁候着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来赶到, 到了殿门处,又遽然刹止。
半开的殿门中,混杂着诸般声响, 女子似有若无的泣哭哑斥,婢女们此起彼伏焦急的呼唤劝言, 不时桌椅跌倒, 拉扯惊叫。
门边, 适间还在探头舒脑的锦蓝袍瘦影听见步伐声, 直起身,偏首投来警告的一眼。
太医自然意会,退到廊外,静候。
少时,圆脸婢女从殿门里再度疾跨出来。
姜胡宝忙靠近, 促低声:“怎么样了?”
婢子已经急得脸红脖子粗,不断摇着脑袋:“不行啊,夫人她不让我们靠近,说什么都没用,一下让我们都走,一下又求我们行行好,放她回家, 一直在哭。”
姜胡宝登时眼鼻嘴脸全皱成一团,牙都呲出来,陀螺般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最后一抹脸。
“让里头的人撤出来,你和我进去。”对身旁人肃声。
圆脸婢女一愣,而后立刻照办,复又进去, 没多久,里头呼啦啦一群婢子涌了出来。
姜胡宝定了定神,抬步微躬着身进了殿门。
甫一进去,没走几步,低弱哭声便清晰起来,越往深处走,他脑袋里的弦跳得就越快。
如今殿下早朝未归,他负责看着此厢,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教主子的心肝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他自个儿的心肝脾肺肾可就不保了。
穿过最后一道珠帘华幔,定睛见到的便是漆金楠桌两端,一焦急一惧哭,正对峙着的情状。
圆脸婢女僵着身子不敢再动,只还不断低声说着话,温言劝着对面的人先看太医,万事身子要紧。
而另一端的妇人紧抓着桌子的边缘,身子显然无力,欲坠不坠,乌发尽数披散下来,顺着妃色薄软丝裙淌下,头深深抵着,愈发虚弱的泣哭声却不止。
姜胡宝暗暗咬牙,向一侧朝他投来求救目光的圆脸婢女疾速摆了手,后者忙退开些。
扬起个笑,疾步走到妇人数步外的地方,微垂首跪下,恭敬扬声:“奴才姜胡宝参见夫人,贺夫人大喜。”
尖而不刺的陌生谄声,让桌旁的人一顿,旋即抬起头来,模糊泪眼望见向自己跪拜的蓝袍太监,立刻就朝旁边躲避。
姜胡宝抬起头,却不急不慌:“夫人何必相避,如今您已与殿下成了良缘,殿下爱重夫人,您将来前程无量,多少个响头,夫人都受得。”
这样的话,郦兰心半个字也不想听,实则她理智尚存一些,至少,还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
此处,是狼巢虎穴,是囚牢地狱,每一个围着她的人都是随时会变脸的伥鬼。
而瞧见数步外,那恭敬跪伏的年轻锦蓝袍太监,脑海里倏然自发涌上先前让她心惊胆战的一段话。
成老三说的,当时他来交绣品,原先起契的采买婆子不见了,换上了一个自称采买司新管事,实则根本不会验绣,衣着品阶不俗、年轻的瘦太监。
瞳仁颤抖,直觉告诉她,那次蒙骗成老三的年轻太监,就是眼前这个。
“……我,我不是什么夫人……”血流淌在脉搏里的感觉更加冰寒,头脑却像是发着低热,晕眩不已。
强撑着气力:“你……你们都走,都走!我不是什么夫人,我要回家——”
“此处便是夫人未来的家。”姜胡宝抬起头,和满面泪痕的妇人对视,手里攥了一掌的汗,但还是不得不接着说,
“夫人,您已与殿下有了夫妻之实,照着规矩,您将来只能入宫。”
再劝:“更何况殿下对您实在是一片真心,夫人为何要拒殿下?论品貌身份,殿下俱是世间男子之——”
“……一片真心?”虚弱的哑声打断他,“若有真心,为何屡屡相欺?为何以秘药淫弄于我?昨夜又为何,不顾我愿,强逼我行背弃伦常之事?”
字字噙泪,苦痛难当。
郦兰心慢慢摇着头,声弱:“你且去,回……太子殿下的话,我出身卑微,已为人妻,不敢贪图太子府荣华富贵……”
泪珠滑落:“……求太子,放过臣妻,全当积德行善……”
尾音在阔殿内飘散,数步外恭敬跪着的太监却面色分毫不变,抬起头,吐出话——
“夫人,昨夜之事,实则与这些日您自己的作为大有干系。”姜胡宝声音平静,“夫人,您不妨回想一番,这几日,您都做了些什么。”
郦兰心微僵住:“我……”
姜胡宝接着说:“夫人,人生在世,您也当知道,形势总是比人强。您既已知晓殿下身份,便应当清楚,若无殿下允准,您是半步也不可能踏出京城的,您从那常虎处拿到路引的当晚,慈幼局那群游侠儿和私通官府倒卖路引的引贩,就已经都在天牢里了。”
听见“常虎”两个字,郦兰心木僵在原地,瞳仁震缩,呼吸促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怎会觉得,您能瞒过殿下的眼,远走高飞的?”姜胡宝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实则,浑身肉都绷紧。
帮着主子强夺人妇,还不得不在这威逼利诱,他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的脸热。
但没办法,他是奴才,主子的喜恶,大过天。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刀戳到底:“您暗中欲寻门道离京,这也罢了,殿下也知道,欺瞒您日久,您惊慌害怕想要躲避,殿下虽怒,却也还能谅解。”
“可您千不该万不该,竟然要去出家。”姜胡宝抬起脑袋,和脸色惨白无比的妇人对上眼,
“殿下乃人君,万人之上,您却为了守节,弃殿下如敝履,甚至以出家这般决绝之道明志,以殿下之尊,怎会不恨?您伤了殿下的心,殿下自然,也就不肯再给您分毫缓和的余地了。”
郦兰心冷汗浸了鬓发,控制不住,向后踉跄跌了半步,几乎要晕厥过去。
而此时,恭敬跪着的人砸下来最后一块重石:
“夫人,事已至此,您为何不受了殿下之情,非要如此冥顽不灵?”
“且夫人,您一人抗旨,可曾想到旁的后果?您的那两个丫鬟——”
郦兰心猛地抬首,泪水汹涌。
…
姜胡宝从殿门里跨出来,向阶下的太医点了点头,后者意会,小跑着进了门内,院子里一直候着的其余婢女也跟了进去。
……
午时末,正门大开。
姜四海小跑着上前迎驾:“参见殿下。”
宗懔将手中马鞭朝后一扔,亲卫立时接下退开。
大步向主院而去,前所未有的急切。
姜四海跑着步才能勉强跟上,深知主子心意,不忘笑禀:“殿下,郦夫人已经醒了,太医来看过,已经给夫人施过针,用了药。”
宗懔面色不动,只步履愈发疾了:“她现在如何?”
姜四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报:“夫人身体虚弱,如今还在寝殿内修养,婢子来回禀,说夫人刚醒时还惊慌,现下已经好多了,在殿内等着殿下……”
话落,一路更是疾步不停,等到了主院时,姜四海老命都去了小半条。
寝殿殿门未闭,婢女们尚守候着,生怕里头的人有什么想不开。
姜胡宝遥遥见了主子身影,立时从台阶跳下来,恭敬谄媚:“奴才参见殿下——”
宗懔眼睛都不曾偏来一刻,意焦心乱,抬步就要进寝殿。
忽地,一顿。
垂首,望见身上威赫朝服,默了几息,而后转了步。
姜胡宝自是明了,连忙挥手,叫侍人们紧跟上。
在偏殿速将朝服褪下,换上了常袍,没有朝服那般庄重,却也将身姿英挺显出十分。
复又缓步,回到了殿门处。
抬步就能进去,但他却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其妙的犹豫。
姜胡宝小心翼翼:“……殿下?”
话落,突然停住脚的主子像是又醒过了神。
抿了抿唇,抬步进了殿内。
寝殿内极度安静,婢子们全都退出了门外。
午时阳光透进殿里,光影之中,能瞧见兽鼎幽升起的香雾。
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心跳上。
明明是熟悉无比的地方,他此刻走起来,却像是走在泥沼里。
渴盼着岸边,却又害怕下一步就会陷沉到底。
长指将珠帘缓缓拨开,过了销金坠地长幔。
一眼,锁住静静坐在榻边的柔丽身影。
她此时只着薄软如水的裹身丝裙,乌发散着,眉眼间,云愁雾淡。
他的呼吸不受控制,急促起来。
不知道是昨夜绵长残留的销魂之感,抑或见到她终于入了他的寝殿之内。
看着她坐在他的床榻边,穿着他早早为她备下的衣裙,脉搏血液俱沸腾起来。
像是丁点野火,燎了无数山川。
他进来时,步履动作都很轻,而她似乎在出神,故而,迟迟未发觉他来了。
张口,许久之后,唤道:“……兰娘。”
轻轻两个字,落下的时候,坐在床沿的人却像是猛然被什么劈中。
肉眼可见的,整个人震颤起来。
倏回首,水眸映入他身影时,脸色随之更加煞白。
宗懔脸色一变,狭眸方眯起,正要再说什么。
榻边的人却兀地站起了身,踉跄下了踏床。
而后,在他的眼前,重重跪地,俯身下拜。
“妾郦氏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比的恭敬,带着小心翼翼,带着畏惧,带着疏离。
比严冬时的冰锥,更加寒冷,坠刺下来,更加骇目惊心。
满身血液彻冻,一根又一根毛发竖起。
他的脸色骤然铁青难看到极致。
第七十八章 尽心侍奉
郦兰心跪伏在地, 额紧紧贴着手背,正值初夏,身下是满铺殿内的盘金软毯, 然而遍体难抑阵阵发凉。
指尖颤着,慢慢蜷缩, 眼睛闭紧些, 泪水就不会再不争气地往外冒。
此时此刻, 脑里、心里, 千丝万绪已经全部搅成一团空茫的黑,时而烧灼的疼,时而魂魄像是抽出了躯壳,冷冷木木旁观着僵硬的肉-体。
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活在一场梦里。
……如何就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明明不久之前, 她还安生待在青萝巷里,在那个并不大、却足够安稳宁静的小家里,期待着往后新生。
转眼间,她就被抓进了一个在从前死也想不到的地方。
这里的人一个一个的,唤她“夫人”,称呼、举止,都对她毕恭毕敬, 然而言语间不曾遮掩的诱劝胁逼、在为她清洗更衣时无心而发的期盼主上到来后会满意的幽叹……尽如蜜糖里裹毙的虫蝇,让她泫然欲吐,冷汗淋漓。
可她还能怎样呢, 那个年轻太监说的话,恍然如刀,戳出来的口子呲呲朝外冒着血。
是了,她不能不顾及梨绵和醒儿, 还有那些与她有牵连的人们。
况且,她也还不想死。
在这个陌生无比又极致奢丽的寝殿内坐着的时候,万念俱灰,她不是没想过最决绝的解脱之法,只要下了决心,那旁的人是都挡不住的。
可是凭何呢,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呢,为何她要去死呢?
牙齿咬在舌面上的一瞬,刺疼让她下意识松了口,求生的本能,让神智也恢复了清醒。
……她是不想死的,她是真的不想死的。
往后人生还有许多年,从前那般难的境地,不也熬过来了么,如今只不过又一个艰险可怖的难坎过来,她为何不再熬一熬,等一等呢。
左不过是又过回那隐忍煎熬、步步小心的日子,
左不过,是用这具身子,喂饱那食人肉的虎狼——
“嗬!”下一瞬,猛地惊颤。
腰侧遽然钳握上一双大掌,身后,炽灼的热覆盖上来。
不知何时,方入殿门的那人,绕到了她的身后。
郦兰心的眼慌张睁开,下意识就半直起身来,扭展着便要挣脱。
然而只朝前爬动了两步的距离,腰肢上倏然一阵狠厉的麻,惊惧哭叫着,整个人被猛拖向后,顷刻锁进男人怀里。
携恨怒暴戾的低语紧接响在耳边:“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热息贴着耳窍,郦兰心只觉得整只耳朵都要麻酸掉,腰上硬铁般长臂锢得她难以忍受,背后那具狂-猛-凿-刮过她——每一处的躯体更是让她本能地害怕恐惧。
手拍打扳扯着他的小臂,不争气地又掉出了几滴泪:“放开……放开!”
“怎么,如今又做起你的贞洁烈妇来了?”宗懔垂着头,冷眼看怀里不断挣动的妇人,忽地笑起来,
“昨夜,你是如何绞着孤-灌下雨露的,这么快,就都尽忘了?要孤细细再说一遍,你当时是何浪-荡模样的么?”
“昨晚,孤可没用什么催情香,你不是照样极乐了多回,连褥子都叫你毁得一干二净了。”恨咬着后牙。
他的话说一句,郦兰心的脸色便越白一分,很快,手脚挣扎的动作都忘了。
“不,不是的……我不是……”难堪到了极点,唇瓣颤抖着,只能吐出破碎辩解,“不是我想的,是你,是你逼的我——”
“孤逼的你?”他一把掐住她的颊侧,迫她回首直面他冷笑,“孤不是都说了,没用那秘香么。”
“孤能逼你入榻,能逼你和孤贴身,难道还能逼你那般毫无忌惮地泄发么?孤记得,第一回 的时候,吃了好一会儿,你才来,如今,只要钻几下,你就快受不住了。”一字一字,像是割她魂的刀,挖她魄的铲。
郦兰心不敢再听下去了,瞳仁颤抖着蒙起水雾,双手立时就放弃了掰弄男人的小臂,抬起就要捂在耳朵上。
但身后的人怎肯随她的愿,迅疾便制住了她,薄唇深压在她软颊重重摩挲,黏稠沉语:“你再怎么躲,也是自欺欺人,不妨承认好了,你的身子,已经离不开孤了。”
尾音落下一瞬,怀中身体猛地僵硬到极致,而后紧接便是崩溃的短促尖叫,旋即开始疯狂挣扎。
“你滚,你滚开——不要碰我!”郦兰心痛哭起来。
这已经是她这些天不知道第几回哭泣,她自己都数不清了,可是她根本控制不住,除了泪水,她已经没有旁的出口。
“我哪里做错了,我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滚,你滚!”
“滚?”倏地,冰冷极致的沉声幽然响起,“放肆。”
熟悉的声音,极具陌生的压迫威严。
郦兰心猛地一滞。
下一刻,身躯被一股强横力道强行扭转,仰首,对上那双阴沉寒冷的狭眸,呼吸都暂止。
宗懔面无表情盯着她:“方才孤进来时,你不是还颇有规矩,拜见孤千岁吗?如今,又敢叫孤滚了?”
“你还敢说你无错?以下犯上……”
“我以下犯上……那你呢,太子殿下?”兀地响起并不冷硬的轻语,带着丝丝哀伤绝望,破釜沉舟的挣扎。
宗懔倏然愣了,看着近在咫尺,泪痕未尽的苍白面容。
她不再逃避,回视他,忍着泣音,一字一句回道:
“我以下犯上,是因为殿下仗势欺人在先!我若有错,也只是识人不清之错,殿下有错,则是强夺臣妻,罔顾纲常之错!”
泪水落溅:“殿下将登九五,将来后宫佳丽三千,为何连臣下的孀妻都不放过?殿下此举,难道不是弃君臣之道于不顾——”
“君臣之道?”宗懔径直截断她,冷淡,“既是臣,便当为君解忧,不是么?”
被这短短一句撼住心神,郦兰心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你……”
然而面前人的眼神极度冰冷:“你也说了,你是孀妻,既是守了寡,那便能够再嫁。且若非孤,你早就随你那谋逆的婆家落罪收押,哪里还有如今的日子?你不庆幸有孤护着你,保下你,还在这提什么君臣?”
愈说愈戾,眸中骤然划过深深憎暗:“你是瞎了眼还是教什么蒙了心了,非要为那死人守什么破节烂寡?!睁大你的眼睛瞧清楚,孤哪点比不得他?!”
“你若有本事现在把他从地底下叫起来,到这来给孤磕头求饶,孤就放你回去,如何?”冷笑。
仿若全身堕进冰窖之中,郦兰心直觉通体生寒:“你,你……”
话都难说出,只有惊骇畏怯泪流。
然望她这色若死灰的模样,宗懔眉拧得却更深,胸中阴劣难抑升涌起,切齿戾笑:”怎么?你心心念念的好夫君是个没本事的樗栎庸材,难道也要怨孤么?当年他战场之上,是因贪功冒进,全然忘了穷寇莫追,才中了南蛮伏击,你难道不知此事?”
“那废物已经死了,埋在地底下,只剩具骨头了,要不要孤帮你把他刨出来,让你再看个清楚?!”
“啪!!”脸被狠狠扇了一重记。
惊响落定半晌,殿内都还是一片死寂。
郦兰心胸脯急促起伏着,泪珠急落,右手都还在颤抖。
须臾,偏过脸去的人缓缓转回首。
然再度对上那双骤然寒冷暴戾更甚的眼,她不知从何生出的气力与勇气,再不躲避,噙着血般忿声:“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他……”
泪水划过太多,颊上都泛了红,嘶哑:“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带着哭后不时抽噎的颤声:“是,他是死了,可是,他难道不是为了保疆卫土而死吗?他保的难道不是你家的江山,护的难道不是你的子民?他也曾立下过不少战功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就因为你是君,他是臣吗?可臣子鞠躬尽瘁,为君者,至少也该也有几分,有几分尊重啊,可是你——”
猛地,腰后骇然一紧,身子被狠力锁得更近,生生阻了她的痛诉。
“你想听实话么?”咫尺处,漠寒冰冷沉声降下。
郦兰心微仰着首,看清他面上似笑非笑模样时,周身一瞬悚然。
每回,他露出这个神情,她的身或心,就会被重捣一次。
“不,不……”
甚至下意识就要抬手捂住他唇,可双臂都被禁锢住动弹不得,不遂愿聋掉的耳中清晰纳入他每一个淬毒烧铁般的字。
而这一回,更令她骨寒毛竖的,是他猝然变了一种,先前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冷漠,不是因为厌恶而冰冷,也不是因为怨恨而嫌憎,
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居高临下,观人如捏玩棋子般,评判拨弄的淡漠。
“不错,许渝是有过战功,少年将军,这四个字,端是说出来,便觉得英勇无匹,令人神往,是吧?”平稳,缓声,
“但大乾,有很多将军,无论现在,还是过去,许渝之功只论得上平平二字,为将者,因一己之私,葬送精兵良骑过百,如何不是庸材?你为他可惜,可事实如此,他不是什么无可替代的良将。”
郦兰心定定愣住,口干舌涩,魂寒神颤。
而他犹未说完,沉声继续:“他既不是最勇武的,也不是最擅谋的,论功绩,他逊于他的父亲许长义远矣,孤,不缺这样一个将军。”
话至此,郦兰心浑身的精魂力气,忽地抽了个干净。
躯壳尚在,魂却碾碎成泥,像是过往人生里一根撑起思绪魂智的梁柱轰然崩塌。
忽地,带着糙硬腹茧的长指缓伸过来,勾开她微乱散在面上的几缕鬓发。
她呆呆看着他,下一瞬,就见他又变了脸,俯首,额抵住她的,慢慢厮磨。
“但孤,缺一个枕边人。”呼吸交缠,带着缱绻迷恋。
吻过她面、唇,一路沿下,最后,又埋进她的颈间。
重重贴磨吸缠着,密密低语,手揉乱她薄软丝裙:“应了孤罢,孤……我会对你很好的,你想要什么,说就是了,只要你应下,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会捧着你,到万人之上,好不好?嗯?”
然任他纠缠良久后,她只低低吐出四个字。
“……我想回家。”轻,又弱。
男人手上一滞,猛地抬首,怒戾。
妇人面上、眼里,俱是空空茫茫,像是无措,又更接近绝望,断续吐着话:
“……妾出身卑下,不敢贪图什么万人之上……妾只求平平安安,即便没有富贵荣华,亦心满意足……”
郦兰心木然看着面前这张面容,直到这个时候,她对他的恐惧,才算是真正到了顶峰。
此时此刻,她才前所未有地认清,纠缠禁锢住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先前的阴怖,狠戾,向她倾泄劣-欲时的疯狂,竟都不及方才审功判果定论时的冰冷漠然可怕。
陪君如陪虎,食禄似吞钩。
于虎而言,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可以随它的胃口变成血淋淋的肉。
许渝于他,是无用的臣子,所以,他可以肆意夺取玩弄臣子的寡妻,半点难堪心虚也欠奉。
那等到将来,她也“无用”了呢?
他未来要当皇帝,要有后宫佳丽三千,她比他大了这些岁数,将来人老珠黄了,她又木讷无才,更没有显赫家世,他今日表现得多么爱她如珠宝,将来弃她如敝履时,就会有多少人要置她于死地。
……不,可能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为了新欢,应当会亲手给她捧上一杯毒酒,又或赐下一根白绫吧。
愈思,遍体血液愈凉。
倏地抬头,攥紧面前人的衣袍,颤抖着哭求:“殿下……算妾求您了,您放过我吧,我不想什么荣华富贵……昨夜的事,昨夜的事,有过就有过了,您看在,我也算……伺候了您一回的份上,您饶了我吧,就当日行一善,横竖,您也不缺我一个……”
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肯定婢妾成群,何苦要来害她?
宗懔死死盯着面前似魂飘天外,不断胡言乱语的妇人,心中恶恨几乎要怒涌而出,瞋目切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什么叫,“不缺她一个”?
他在这几乎是求着她了,他何时这般求过人?
她呢,戳他的肺管子像是戳上瘾了?!
郦兰心哭得更痛,摇着头,崩溃下喊出声:“你又不缺女人,我不要当你妾室,你饶了我吧,你去找别人——呃!”
颊被狠狠掐住,生止住声。
宗懔额颞脖颈青筋暴跳,若不是克制得住,手方才径直就是掐在她脖子上了。
他总是小瞧她,她太有本事,早晚有一天,他能给她气死过去。
她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着?他都说了会让她到万人之上,他的意思还不够明了?且他说了,就会做到。
她当他是什么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他连庖厨之事都为她去做了,她还担忧他不肯给她一个交代?
且她狗眼是瞎的,心眼是盲的,他此生只得了她一个,往昔所有全喂给了她,哪里来的别的女人?!
无情无义的蠢妇!
“身子都给了孤了,你还想跑哪儿去?!”咬牙切齿,“孤偏不放你,你待如何?”
紧接思及恨处,又沉戾逼问:“你就是铁了心要守着那死人?你信不信孤真把他挖出来烧成灰扬了?!”
郦兰心泣不成声,听了这话,一股子气直直冲上脑,抽着气哭斥:
“和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愿意,我不喜欢你,我不愿意和你好!有他没他,我都不愿意!”
喊声落定,寝殿内骤然陷入死寂。
良久,哭泣渐止,郦兰心终于回过神来,方才说了什么。
而此时,抱着她的这个人已经久久无音了。
颤着肩背,手指绞弄着,僵硬抬起头。
定睛望清时,全身猛颤。
她直面他阴沉至极的面容,恨戾狰狞的眼神,控制不住倒吸凉气。
“……你自个儿不愿入太子府后宅。那你想去哪儿?”宗懔睨视她,冷冷讽笑,
“哦,对了,你想出家。”
郦兰心毛骨悚然,惊惶悒悒,不知他气恨之下,又要如何折磨她。
然下一刻,却听见全然意料之外的言语。
“孤可以让你出家。”他忽地说。
郦兰心倏然瞳仁紧缩:“……什,什么?”
宗懔漠然盯紧她:“你不是宁愿出家,也不肯进东宫么,孤可以成全你,放你出家。”
郦兰心却完全不敢相信,如今无论这个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像是陷阱,尤其是这样突如其来的糖饼。
“那……”她惴惴犹疑着。
果不其然,下一瞬,面前人便提出了代价:“条件是,你要陪孤半月,在这半月里,尽心侍奉孤,你说得对,孤不缺女人,只不过看你一时新鲜罢了。”
冷冷:“你好生侍候孤一阵子,等孤腻味了,届时,你若是还舍得走,孤放你出东宫,让你去出家,而且,你我之间的事,不牵连旁人。”
半月。
似乎很快,就会过去的时间。
还,不牵连旁人。
无比诱人的条件。
虽然代价是,“尽心侍奉”。
短短四字,她已能预料到里头的凶险。
郦兰心抿紧唇,良久,惶惶蹙眉:“万一,你反悔……”
她实在怕了,这个人,向来出尔反尔,阴诡难测。
宗懔兀地似笑非笑,而后,不紧不慢竖起三指:“孤以太子之名发誓,若半月之期一到,孤不遵诺放你离开东宫出家,帝位不保。”
如此毒誓,便是天潢贵胄,也是不敢擅发的。
呼吸急促两下,郦兰心慌张攥紧他袖,颤颤:“不,不够……你再加上,再也不把我,带回来!”
狭眸微眯起,冷吐:“孤发誓,放你出太子府后,再不抓你回来。”
沉音落,郦兰心咬着唇,慢垂下头。
良久,全身缓缓松了气力。
背后一直压着的那只大掌极敏,察觉到她变化的一瞬,立时将她顺势按下。
身躯软如云棉柔水,颤颤贴入男人怀中。
而后,如枷锁囚身,被缚缠至紧。
第七十九章 只是开始
终于暂得心满意足, 宗懔将人揽在怀里起身,又俯下身,厮磨低语一番, 方将她打横抱起,带入早铺设好的西偏殿。
郦兰心哭得眼眶涩疼, 也没有再挣扎的力气, 话都不想说, 心气寒了一半, 剩下的也被迫着尽收起来,脏腑血液大焦大沸过一轮,如今整个人都疲累不堪。
脑袋埋在他肩上,颓然闭目。
直到身子又有了松坠的感受,才恹恹睁开眼。
璇阁华室幽香绵绵, 入眼处纷灿盈辉,金漆玉雕椒壁楠具,便是用以隔外的纱幔,也用恍耀着金丝银线的流彩。
但现下她也没多余的心思用在欣赏这些从未见识过的贵极锦绣上了,
着软底云鞋的足落在厚毯上,而后整个人被放坐到金线蜀锦蒲团上。
身上灼温稍离片刻,一瞬后又被从后紧抱住, 没多久,身后那个持续作乱的祸事根源又快把她逼疯了。
如今已经入夏,虽是初暑, 热气并不重,且殿内处处置有冰鉴,算得上凉爽。
可再怎样,一直这样被缠着, 不说身子难受得紧,她也真是恐慌之余羞臊的想钻进地里了。
她和许渝是命运弄人成的亲,许渝醒来之后好一段时间,她和他之间的相处都是十分尴尬的。
且许渝身子病弱,大多数时候,是她在照料他,所以他们自然也没有过书上那般恩爱夫妻日常如胶似漆、时时黏着不肯分开的亲密。
但她很肯定,即便是两心相许的恩爱夫妻,肯定也不是每对都会天天黏蜜糖似的粘成一块。
至少,绝对不会是像现在她身后这人一样,简直是拿她当什么香枕软被了,哪儿都要嗅上一口,咬上一下。
她颈肩脯颊全给他吸蹭了个遍,那两只手也从来没有安分可言,郦兰心不用看都知道,身上这条丝裙绝对是已经起了不知多少皱,让人忍不下去。
不说她身子难受得紧,端是她脸皮都要羞掉了。
更别提他带她到了这地方,此时此刻,她一抬头,正对上金丝楠木的妆台,那磨得无比光滑的铜镜把现在她窝在他怀里,由他任意磨吻的情状照了清清楚楚分毫不余。
郦兰心只抬眼看了一下,臊得直接头都不敢再抬了。
手再也忍不住,掐住他捺环她腰上的小臂,偏着脑袋躲,颤气开口:“别……别弄了……”
刚轻咬住她肩头的人一顿,旋即抬了头。
眉心拧起,眸中不满躁意,而后紧贴着她脸侧,沉声:“你答应过了。”
答应过,
半月里,要尽心侍奉。
郦兰心轻喘着气,终于敢半睁开眼,脸颊旁就是男人的热息,身上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低啜:“可是这样也太……”
太,太不知羞耻了些。
这里可是太子府,他还是太子呢,怎么能,白日宣淫?
“太什么?”宗懔咬她耳珠,淡淡,“你自己答应的,要尽心侍奉孤,这点算得上什么。”
“这你都受不住的话,后头夜里,还有的是——”
话未能说完,怀里的人忽地又有了气力,猛地半扭身,抬手就捂住他唇。
“你别说了……!”郦兰心脸上又青又白又红,转花灯一样来回闪。
宗懔睨视她一瞬,而后疾抬手,轻而易举把她的手抓住,唇吻住她掌心深磨。
郦兰心登时惊喘要扯回手,但她身子被他另一边长臂牢牢锁着贴紧,她力气全然比不上他,想动都动不了,只能任他把她的手心弄得湿润酥麻。
又惊又乱,一抬眼,正对上他的眸子,他一边吻舐她细腻掌面,一边紧紧盯着她羞耻模样。
少顷,舌勾滑转钻。
仅这一刻,郦兰心脑袋都要蒸成热团了,此刻真是耻得想把窗外头随便哪只鸟的翅膀拔下来给自己插上,赶紧飞得越远越好。
“你,你别弄了,嗯……放开,也别看了……快放开,放开,你,你不要脸!”实在是没法子了,没忍住又骂了这人一回。
但郦兰心觉得这不能怨她,这真的不能怨她,都是他的错。
她此刻心里唯独一个想法,那就是她真的能撑过这半月么。
半月。
可现在离她答应那约定才两刻钟啊!
羞耻下,鼻尖又泛酸了,但因着哭了太多,现下也流不出什么泪,只是又羞又委屈,眸里含着泛泛水雾。
又挣扎了几次无果,索性直接撇过头去,闭眼不动了。
没了眼里乐趣,宗懔微挑眉,立时就把她手给放下。
将人又抱紧了些,大掌压着她脑袋把她强扭过来,额抵住她的:“气性倒不小。”
盯着她,眯起眼:“不过亲一下手罢了,方才你骂孤什么?”
郦兰心一抖,倏地睁开眼。
他惯爱和她耳鬓厮磨抑或额抵着额说话,她从没和哪个男人这样过,初初极不适应,现在也没好哪儿去,只不过她已经有些习惯了。
眼珠微偏,就看见他左脸上被她狠狠扇过的地方,才这会儿功夫,痕迹都快消了一半了。
心里颤着,抿过唇,轻声:“……殿下,这样是,白日宣淫,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宗懔面无表情,“孤在自己的寝殿,疼爱自己的女人……”
“是妾说错了,殿下说的对!”耳朵听见他的话已经麻了一半,郦兰心这回学聪明了,不等他把话说完,赶紧打断。
她也不喊什么“别说了”,反正喊了这人也不肯听的,还要问她为什么凭什么。
她方才真就多余和他说什么白日宣淫不好,她怎么就老是忘记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的。郦兰心真正是委屈又难过,心里头闷得慌。
他能不能要点体面,以前都在晚上也就罢了,现在大白天的也。
他不要脸,她还想要一点呢。
越想越悲伤,眉眼都耷拉下来了。
而这回她这样堵回他话,他也确实不再说那些臊她耳朵的言语,竟是默了片刻。
须臾,复又沉声:“称呼改了。”
郦兰心倏抬眼,愣疑:“什么?”
宗懔眉心紧皱:“不许再自称妾,也不许再叫孤‘殿下’。”
郦兰心呆住了。
“那,那叫什么……”
总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叫“林敬”吧。
林敬,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郦兰心眼神黯淡些微。
那除了殿下,她还能叫他什么呢?
她突然发现,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真名。
宗懔抬手,掐住她小巧下颌,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掀唇:
“孤单名一字懔,懔懔焉若恃腐索之扞馬,即为孤名。孤字伯敬,林敬之名,并非全然欺你。”
他说时颇肃正,然说完之后,却只换来一张带着几分空茫的脸。
郦兰心睫羽飞速颤动过,只觉得他刚刚说的一长句像是一股水,从她左边耳朵咻地流到了右边耳朵,没在脑海里留下半点印象。
而且,其实,她真远没到博览群书,辨识万句的地步。
所以……
“什,什么?”她茫然地望着他,“什么马?”
他刚刚说自己单名一个字,然后,然后应该是解释了一下是哪个字,但是她就能听懂“焉”、“之”、“马”,意思是他的真名和马有关吗?
后面的句子她也听见了,字伯敬,敬应该还是林敬的敬,所以,他的化名也不全是造假。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她没听懂他的大名是什么。
更糟糕的是,她连装一装“噢原来是那个字”都装不成,因为她根本重复不出来他刚刚说的那个句子。
只能呆呆望着他,看他的脸色一下青一下黑,最后,咬牙切齿。
一把将她翻回身去,从背后抱着她,牵起她的手,把她掌心摊开。
指尖一笔一画,慢慢在她手心上写完他名。
写完后,下巴压到她肩颈处,不满:“知晓了么?”
她缓缓摇了摇头,僵了一下,又立马点点头。
气得发笑,但也没法子,恨恨拉过她手,又写了许多遍。
直到她总算记下这个她没见过的字,能自个儿在他手心里慢慢写一遍了。
妆镜无声,静静映着。
写得一笔一画都准确无误了,才总算过了这坎,郦兰心几乎是大松一口气。
但事儿还没完,身后人又幽幽沉沉贴着她耳朵:“你既然知道孤名了,那就不许再叫孤殿下。”
虽然他听过无数人如此唤他,早成了骨子里的习惯,但外人是外人,她是他的妇人,怎么能和旁的人叫的一样。
“那,叫什么?”郦兰心怕他喜怒无常,低声问。
不让叫殿下,还告诉了她他的真名,难不成,还真让她叫回他“阿敬”么。
“……寻常妇人,是如何唤自己夫君的?”他默了一瞬,微勾唇,好心给她提示。
然而她下意识抗拒,赧然:“什么夫君……”
她和他无媒无聘,他怎么就是她的夫了。
“你说什么。”威逼转瞬即至。
郦兰心瞬间寒毛直立,抿紧唇不说话,垂下眼状若思考。
而她确实也在想。
妇人,称呼自己的夫君?
在小山乡里,女人们管自家丈夫有很多种叫法,“我家那个死人”,“死鬼”、“窝囊废”、“脓包饭桶”、“杀千刀的”……
后来到了京城,世家府邸里的叫法,就很不一样了,也规矩得多。
婆母管公爹叫“老爷”,大嫂在正式场合,管大哥叫“大爷”,私下叫“阿湛”。
她刚入京时被教规矩,管许渝叫“二爷”,后来,就一直叫二爷。
那,
郦兰心犹疑了一会儿,尝试着开口:“爷……”
“敢叫爷你就死定了。”耳边声音冰冷携着戾气。
郦兰心立马把嘴巴闭得紧紧的,面上全是不知所措。
宗懔恼闷泄了口气,眉心压紧。
他要是想听人叫“爷”,用得着她?!
“再想。”恨沉声,“想不出来,孤就在这办了你。 ”
这话一抛下来,郦兰心猛地睁大眼,手指都绞到一处去了,倒抽一口凉气。
抬眼看向对面妆镜,身后人阴沉脸色丝毫不是作假。
……她又想哭了。
这人不但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极其喜欢为难人。
他分明不是她夫君,非要她叫个什么夫君称呼。
她管她自己的真夫君都是叫爷的,她还能想出什么新称呼来,她倒是有旧存货呢,她能叫他死鬼,叫他王八蛋,叫他天杀的,他肯吗。
再说了,她怎么知道他想听什么,待会儿她想出个别的,他不满意,不照样要在这儿弄她。
没王法就算了,天理也没有,他就作弄她吧,反正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从来也没得选。
青着脸,憋了又憋,终于眼尾滑了泪,忿忿闷声:“我想不出来。”
索性一松身,一抬首,一副引颈待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然看见她这样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的模样,后头那人竟然没发怒。
没有先前的阴鸷戾气,也没有暴怒狂躁,反而,低低笑了。
恍惚,是那个不存在的林敬在笑。
郦兰心倏地睁开眼睛,猛转首,抬头,眸中不及防映入一张许久未见的笑面。
熟悉的俊美,不陌生的温暖。
笑容的主人有些意坏,常常逗着她玩,但从来全心全意看着她,无时无刻不顾着她。
霎然间愣了神,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涩。
然忽地,目光锁到他左脸上未消尽的红痕,呼吸一抖,如梦初醒。
宗懔低头瞧她愣愣似乎是不敢置信的样子,笑意更深,贴近她:“想不出来,孤帮你想一个。”
说出来像是他染了什么魔怔。
可是,他确实极喜爱她朝他发怒、抑或耍小脾气的样子。
她打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打就打了。
在西北的时候,帐下好些将领,聊起来都说谁家里不打架,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妇人打丈夫,天经地义。
前提是,这怒气不能是为了旁人。
郦兰心不想理他,偏开眼睛,嘴巴应和:“……什么?”
“你就叫我……”他亲她软颊,“敬郎。”
一瞬间,郦兰心整个人都如泥塑木雕,僵住了。
艰难扭回头,不说瞠目结舌,难以置信是肯定的。
“什,什么……?”她口干舌涩,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出问题了。
宗懔狭眸眯起,眉宇霎时黑沉:“怎么?”
“你想不出来,孤帮你想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冷声。
郦兰心此时是手也颤,眼也颤,心也颤,臊红不知从哪儿点起,须臾遍了满面。
什么,什么敬郎。
她才不要这么叫他——
“你要是不肯,叫爷也成,”他笑里夹着刀,藏着毒,“不过,叫爷有叫爷的规矩,你可想清楚了。”
说着,握她一侧肩头的掌倏移向下几分,不必垂首便能寻准薄软丝缎之下每一寸,指腹扪合一处。
可惜她未曾怀上皇儿,否则殷菽挤变时,应有数点露珠悬。
骤然袭来的惊慌,她纤手下意识便攥住他腕。
只几个瞬间,气都不匀了。
“别,别……”泫然欲泣,挣着,“放开,快放开……”
然这般求饶毫无作用,下手的人半点毫不怜悯,愈发肆狠。
丝遮绸摆轻堆,腿膝皮肉便有凉意。
~~~~
她自是不肯就这么屈服的,咬着牙,顶死了不肯就范。
呜咽着埋进他怀里,足上软底云鞋都快蹬掉。
最终还是没能抗住,松了线:“敬郎!敬郎!”
莺啭燕啼,后一瞬,目白半露,浙机流转走盘珠。
似是满意极了她的那声“敬郎”,他心满意足,勾她唇涎舌津。
“兰娘。”低黏。
抽了手,抱着她调了个方向,扶着她的脸蛋,对准偏殿另一侧。
那边静立了足八个紫檀云龙游凤浮雕大顶箱柜。
“你先前都不知道,我早便为你置办了衣裙首饰,都是给你的,府里库房还有许多,我叫他们全都造了册。”缱绻温声。
那声称呼像是道咒,轻易就能让他变个人,从阴鸷暴戾,变得情深脉脉。
但是她现下还不清醒,余留的滋味让她还在恍着神魂。
只听着,不时,轻呜嗯一下。
她的眼睛也不大好,现下又朦胧着,看那八个巨大的顶箱柜,就像看见八根梁柱直直顶在那。
宗懔锁紧她身,提着她耳朵:“从前你都不曾穿过什么好衣裳,不过不打紧,我这都给你备下了,什么样的都有。”
“只要你想,你可以不用再穿以前那种衣服,我还给你置备了一库的首饰,都是最好的,你高不高兴?兰娘?姊姊?”
最后两个字,乍然,唤回她软飘出去的神智。
郦兰心身一颤,眼珠不再一片黑茫,而是又恢复了微微光亮。
且意识到方才所发生的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又转眼,看着原处那八个紫檀大柜,耳边听着身后那人带着希冀,甚至可以放大些说为“邀功”的话语。
没有热血沸腾,也没有倏然感动。
她唯一感受到的,只有寒凉。
顶箱柜她不是没用过,但面前这八个,奢华浮夸程度超乎了她的想象,那柜上光是浮刻都繁复至极,而,足足八个,每一个的纹饰,都不重样。
仅仅是用来给她装衣裙。
且身后这人说,库房里还有,这里只是一小部分。
他带她来看这些是什么意思。
在她耳边说的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只会在这里呆上半月而已,不是吗。
宗懔说完,久久没有得到回音,皱了眉低下头,却见怀里人飘忽的神情。
“怎么了?”沉蹙紧眉心。
郦兰心深呼吸着,好几回后,声轻低:“我……不是只在这里,半个月吗?”
“这些衣服,还是不必了,既都是新的,不若拿去重做,留给旁的贵人,或者,或者卖了,捐钱做做善事……”
她说话时没有抬头,因而错过他一瞬间又阴沉下来的脸色。
华殿内,死寂良久。
“对,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他面无表情,“不过这些,轮不着你管。”
“你只需要打扮得体面精心,让孤看着赏心悦目,看着高兴……”
压到她耳畔:“让孤,忍不住想*你。”
郦兰心的脸色煞白。
“别急,”他看见她脸上神色,复又能微笑了,轻声,“十五日,现在才只是个开始。”
第八十章 唯她一个
又威胁过她一回后, 身后人将她放倒在厚毯上,任她侧卧着,起身大步朝殿门去。
方出了一回, 还再受了一次惊,郦兰心倦得紧, 静躺时, 自骨缝升腾、蒸透遍身皮肉的昏软倏袭来, 耐不住疲困, 半阖了眼。
耳边隐约听得见那人沉声吩咐侍人备水的声音。
郦兰心茫茫然听着,微荡的意识告诉她,如今是午时过了,裈处黏污,她确实不能就这样去用午膳。
须臾, 背后又有步履声接近,男人在她身后半跪下来,糙硬掌心轻易将她肩头全握尽,只微一使力,她软如棉的身子就被带起。
堆散满毯的乌发似悬瀑倒流,待她坐起后,半掩她微垂的面。
郦兰心缓慢眨着眼睛, 已经做好了又被身后人肆意施为的准备,但这次,竟然没有。
他臂长, 向前一伸,不需倾身便将妆台上螺钿金盘内的象牙梳握到手里。
郦兰心的视线跟着那只手移动。
那梳其实算不上精细小巧,但在他手里,却格外古怪, 而看他拿梳的样子,也颇有些不适。
她忽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宗懔另一手压上来,扶正了她的脑袋,沉沉:“别动。”
将她摆正好后,执起象牙梳,一点一点,慢慢地梳着她的长发。
半垂着眸,分明只是在梳发,他神色却凝重得像是在研究什么排兵布阵的新法,仿佛眼前面对的是相当棘手的战况。
而他的动作,看起来便生疏、笨拙,然他的目光,专注又认真。
郦兰心睫羽轻簌,眼微微睁大,垂在身子两侧的手指,俱缓缓蜷进掌心。
不知所措下,只能看着镜里他为她梳发的样子发愣。
她能感受到他动作的不自然,这是肯定的,这人生来尊贵,怎么可能有为旁人梳发的时候。
而她,也没从被男人梳过发。
许渝自然是不可能了,他身子不方便,加上打小是被伺候的,做不来这些事,从前有婢女,与她成婚了,便都是她来为他梳发束发了。
除了许渝,和她更亲近的人,便只有她爹了,但她爹,也没给她梳过头。
身后这个人,是第一个给她梳发的男人。
嗵嗵,胸膛之下两声异响。
宗懔手上力道放轻,片刻,方才将躺乱了的发重新梳齐。
他自然是没做过这些的,但他看过,小时候,他父王常为母妃梳发。
只不过他还没有父王那般的手艺,据从小在母妃身边伺候的老嬷嬷说,当年父王母妃方成婚时,为了给母妃盘好各种发髻,父王把府里所有骏马的尾毛都给剪了个遍,叫人配上木头,制成了许多个假人头,专用来练习怎么盘发。
后头父王盘出来的发髻,比母妃身边的丫鬟盘的还要好。
不过父王却没有把这些教给过他。
宗懔放下梳,正欲让外头的婢子进来,抬首时,却从铜镜中看到身前人怔怔的模样。
没有不安,反倒带着一种无措的怯。
小心翼翼的,似惑非惑的,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可怜。
动作旋即一顿。
而她在瞧见他抬头看镜,并通过镜和她对视之时,整个人猛地一僵。
不知为何想要躲避,郦兰心飞快低了头,伸出手,从妆台上胡乱摸了一根犀角簪。
情慌之下,她气力竟都恢复了些,手上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自个儿将长发挽了起来。
挽好之后,手臂放下,头却还是没抬起来,就这么坐着。
身后的人等她盘好发了便又贴近过来,他胸膛紧黏着她背,但他也不说话。
静谧华室之中,不知为何,忽地只剩下一轻一沉的呼吸声。
他缓压下头,埋进她颈侧,感受到她身躯倏颤。
直到殿外,侍人恭敬的声音透进:“殿下,浴阁那边已经都备好了。”
音落,幽靡沉默还维持了几息,很快破裂。
男人的长臂复又环住了她,另一只伸到她腿弯下,起身的同时,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瞬息,从坐在蒲团上,眨眼到了半空。
纵然有所准备,她却还是被他的悍猛吓了一跳,手慌乱环住他脖颈。
宗懔抱着人,大步朝殿外方向走,没有多少耐心,一脚踹开了殿门。
殿外候着的下人们俱是一震,抬头突见主子跨出殿门,直朝浴阁去,连忙规矩半低着头,快步跟上。
浴阁离西偏殿不远,但一路上却也经过不少院里守着的仆下,身后还有侍人们跟着,郦兰心把头埋得深低,脚趾都绷紧了。
能在这院子里伺候的人,个顶个的人精,他抱着她进了偏殿,出来便叫水,现在还一路抱着她去浴阁。
郦兰心闭紧了眼睛,手指绞在一起,反复在心里默念,
十五日,就十五日。
十五日过后,她就有彻底脱身的机会。
浴阁的门敞着,氤氲水气里有怡人芳香,温热白雾缓飘出来丝许。
跨进了门,一股热意便扑身过来。
此处浴阁之中未曾修浴池,但转过黄花梨雕松寿嵌玉石八扇座屏之后,那足一小室大小的朱漆四方浴盆,却也和小浴池差不多了,此刻满盛浴水,水面之上自是少不了纷满卉瓣。
郦兰心从来没见过这样夸张的东西,眼睛无措来回看,地上还铺了兽白毯,紫檀桌、椅、几、榻等一应俱全。
——沐浴完之后直接在这儿睡下都行。
而抱着她的人进来之后久久未动,似乎是等着她看够了,方才将她放下。
郦兰心足落了地,因着腿发软,还有些没站稳,晃了一下,方才稳住身。
对着面前堪称宽阔的浴盆,热气蒸过来,她本就怕热,只这几个呼吸的功夫,白腻肤上隐覆薄薄香汗。
站着,久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齿微咬住唇肉,手不安在身前交握紧。
她,要沐浴了。
可是,可是……
他怎么还不出去?
身后那人的存在根本无法忽视,他的人如同一座压过来的沉山,目光更是骇人的灼厉,刮在她身上,让她想要忍住不发抖都艰难。
水面上,白雾依旧缓慢升腾着,站在她身后的人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就这么,拿目光剥刮着她每一寸。
实在忍不下去了,张口:“……殿下,我,我要沐浴了。”
“嗯。”她说完后,只换来他沉低一应。
郦兰心闭紧眼,呼吸乱了:“殿下,你,你该出去了……”
“方才才教你的规矩,浑都忘了?”这一次,头顶投下的声音带着冷沉不满。
且说罢,他不再沉默站着,贴近,手臂绕到她身前,将自胸脯上长垂下来的系带握住,狠力,扯拉。
惊喘的同时,环胸脯系起的结尽松。
不给她半分反应的时间,他的动作迅猛而疾,在她惊叫之中,剥去了她外披蝉翼般薄的蚕丝披罩,叫她只剩下不能遮掩肩背双臂的襦裙。
后将她腹田处衣裙丝料尽抓揉在掌,立刻便要向下扯掉。
“别!”她惊慌至极,右手立刻攥住他大掌,左手抓着襦裙边缘提起,勉强维持着遮身之物不掉。
“你,你做什么!”郦兰心羞愤欲死,拼了全身力气和他拉锯。
她已经知道他不要脸了,已经深刻知道了。
可是她实在摸不透,他到底能多不要脸。
他要干什么,现在是白天,他才把她弄出一回,还不够吗?
他还想怎么样?
似乎是要回答她的问题,男人贴到她的耳边,缓吐出几个让她险些晕厥过去的字:
“孤帮你洗。”理所应当,毫无廉耻。
听到这四个字,郦兰心只觉得眼前乍然一片恍闪耀白,整颗脑袋都在混乱之中。
此时此刻,她竟然有些想笑,苦笑。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你……”已经气到怒斥都做不到了,也不盼着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还是只能说出来这之后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
“你别这样……”有气无力。
声音里不自觉又带上泣意,攥着裙边不肯松手。
但她清楚,若是这人想,凭他的力气,轻而易举就能将她身上这件丝裙扯成碎布。
“为什么?”宗懔语气沉戾,另一手握住她脖颈摩挲,“你哪一处,孤没见过。”
他不止见过,还吃过。
郦兰心哭都没有眼泪了:“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面无表情,“本应你伺候孤,如今换孤来伺候你,你还推三阻四?”
“就是不一样,”郦兰心闭眼躲着他摩握她脖颈侧颊的手,肩都在颤,“殿下,不,敬郎!我,我求你了,我不用你伺候……”
她真的不能让他洗,她敢肯定,要是现在不抵抗到底,真让他给她洗了,她今日就绝对不可能意识清醒地走出这间浴阁了。
眉宇间阴沉,却并不曾发怒,早便料到她会反抗。
而听到那声敬郎,眉峰更是微挑,旋即轻声:“……孤可以放过你这次,不洗你。”
郦兰心倏睁了眼。
然而下一秒:“把手松了。”
声如碎玉断金,不容置喙。
郦兰心僵住,迟迟不敢动作,然身后的人显然没有什么耐心。
“松不松,你自个儿看着办。”噙着冷笑的胁逼。
呼吸深乱促颤时,微抖着,松了十指。
没了薄弱的最后一层反抗,那只攥着丝裙的大掌便再无顾忌。
但却没有疾猛动作,而是缓缓,力道向下。
郦兰心阖上眼,无奈忍受身上愈来愈多寸直接接触温热空气的感觉。
襦裙后,又是裹肚,最后到裈裤。
足从云鞋里抽出,踩在兽毛毯上。
白日的晖光透过窗格透进来,照在她身上,赤躯雪质,遍体的寒,钻心的冷。
而耳畔,男人的喘息也沉重无比。
听着那粗沉呼吸几次,下一刻,身后贴抱着她的高大躯体却猛然抽离,大步疾离。
郦兰心惊回头,只看见他速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
阁门开了,一人踏出去,又有好几个人踏进来。
“夫人,奴婢们来服侍您沐浴——”婢女们扬声。
郦兰心眼睛倏地瞪圆,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跨进浴盆,埋进水下,把水面上的花瓣捞近遮住身。
“别进来!”
然太子府婢女们显然受过命令,不可能让她自己呆在浴阁里。
纵然郦兰心不愿意,也十分不适应被人服侍着洗澡,但是婢女们恭敬惶恐的样子,也让她开不了重口驱赶她们出去。
最后各退一步,她自个儿洗,她们在屏风外看着就行。
沐浴过一轮,神智又清醒了,重新换了轻裙,挽了发髻。
服侍的梳头婢子在她云髻中插好最后一根玉簪,笑道:“方才外头有人来通报过了,午膳备在麓月厅,殿下已经在等着夫人了。”
“啊?”郦兰心方才放下没多久的心又捏紧。
午膳,也要和他吃?
那,晚膳呢?
晚膳之后呢?
梳头婢女笑眯眯地把她从妆台前扶起:“夫人为何讶然?殿下爱重夫人,自然要和夫人一同用膳的。”
“是啊,”旁侧的其他婢女也围了上来,拥簇她向外走,一边帮着自家主子说好话,“殿下从未对谁如此好过,唯夫人您一个呢。”
郦兰心只觉得她们为了帮着主子哄女人,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笑意淡淡苦涩:“这府里,旁的夫人娘娘,难道尽都不受看重么。”
她无名无分的,谈得上什么看不看重。
说起来,她连他的外室都算不上。
如今的她,不过是,和他通-奸的臣妇。
当然,她也不想去了解他后院有多少个通房妾室,将来要娶哪门贵女为妃为后,她不是三岁小儿,知道后宅争斗有多险恶,而后宫争斗,那更是恐怖的无底深渊。
她不愿,也惧怕,莫名其妙,就踏上了一条和无穷无尽的女人一生争斗厮杀,直到不死不休的绝路。
她更有自知之明,她一无家世,二非奇才,就是去斗了,那也是斗不过的,何苦来哉。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仅此而已。
度过了这十五日,她就离这些本不是她该接近的地方远远的,就当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她苦淡思索着,耳边,却响起婢女们纷接连笑声,一个个捂着唇。
郦兰心有些惊愕,看着周围的人:“怎么了?”
“我,说错什么了?你们笑什么?”有些赧然。
右边扶着她手的婢女先笑够了,盈盈答道:“夫人是误会了吧,难道没人和您说过?咱们殿下,在您之前,并无后宅呀。”
这一回,郦兰心是真的愣僵住了。
“什,什么?”不大敢相信。
右侧婢女疑惑:“殿下竟也没和夫人说过吗?夫人,我们殿下可从未娶纳过妻妾,您是唯一一个。”
郦兰心张了张口,一时间,竟然有些哑口无言。
睫羽颤动几许,方有声音:“那,总有通房……”
她听到的是,许多大族男子,家里都会提前为他们备下通房,用以教导房中事。
当初在许家的时候,府里的婆子和她说过,张氏也为许渝张罗过两个通房,要他纳进房里。
但许渝当时一心要赴边关从军立功,直接离京去了西南,一走就是好几年,这事儿便也不了了之了。
而那人,身份比许渝不知高多少,如今是太子,过去是亲王,再往前是亲王世子。
总不可能没有的……
然婢女却依旧摇头:“通房也不是各家各府都有的呀,至少我们殿下没有,老王爷也没有,听说朝里不少文官大夫家里,都定了家规,不许养通房的。”
郦兰心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股奇异的软酸在心里搅转着,也不知是什么,反正,一会儿热,一会儿跳。
“夫人,殿下没有房内人,唯您一个,您说,这还不是爱重您吗?”婢女们围着她,吐着蜜糖甜语,
“夫人何需担忧这些,以殿下对您的心思,夫人什么都不必怕。”
“是啊是啊,殿下对夫人真是一片诚心,殿下从前从不近女色的。”
“夫人,只要夫人肯对殿下略敞开心扉,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殿下也要想方设法摘下来给您。”
“……”
婢女们不急着将人带去麓月厅了,抓住时机赶紧施展蜜嘴糖舌,她们可是得过小姜总管的命令的,要抓紧每一个在这位新夫人面前增添他们殿下光辉的机会。
做好了,重重有赏。
但方才那些话却也不是胡编乱造,而是她们真心实意说的,真得不能再真。
面前这位郦夫人,身为臣妻,还是寡妇,年岁比他们殿下还大了好几岁。
论容貌,虽然极尽柔腻之美,但要说艳貌冠京城、风姿绝天下,那还是不及。
论家世,等于没有,论才情,自然也不可能比得上那些世家贵女们,至于说拿捏男人的手腕,
她们看得很清楚,这位夫人是被他们殿下强掳来的,既是被掳来的,还谈什么拿不拿捏,不天天想着逃跑就不错了。
可就是这样处处都不合适,哪哪都不突出,甚至根本不爱他们的殿下的妇人,却把殿下吃得死死的。
先前日子,殿下疯魔了一样日理万机之中抽空学砍柴做饭,就是为了这位郦夫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殿下,是动了真心了。
然而,拿走了他们殿下真心的人,却连他们殿下没有过女人都不知道。
着实是太可笑。
“夫人,殿下为了您,真是花了太多心思,往后……”婢女们刚要继续。
“往后,他还会有别的人供他花心思的。”淡淡打断她们的话。
婢女们一时间噤若寒蝉,你看我我看你。
郦兰心抿过唇,垂下眼。
……她确实没料到,她是他的第一个。
但,说是这么说,第一个,难道就很了不起么。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现在只有她一个,将来呢。
这样的“第一个”,有什么好值得甜蜜高兴的。
更何况,那人一直以来诡话连篇,说不准,他其实在西北有过女人,只不过为了麻痹她,下了令,要奴才们掩饰掉。
毕竟,他骗她都骗成习惯了,她实在不能轻易相信他和任何为他说话的人。
更不可能像婢女们说的“敞开心扉”。
她的心扉为他敞开过,得到的回报是一把带毒的尖刀。
“不是说去用午膳吗?”郦兰心轻声说,“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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