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魂壳软甲
到麓月厅外时, 膳房下人们还在鱼贯出入,整座偏厅遵高山皓月之旨趣,檐牙斗拱、砚屏匾额、楹联板壁……俱透出清气庄重古韵。
甫一入厅门, 厅内婢女们莲步盈移,湘裙款促, 上前恭敬迎她:“夫人。”
对这样近乎八方围裹的服侍, 郦兰心下意识脚下半退, 但很快又复初, 努力平了心中闷慌,任由侍女们扶着往里处走。
大红酸枝螭龙纹圆桌上,珍馐奇馔、时新果品、蜜糕芳点摆满整面。
唯两处置放用以品膳的盏碟碗箸,在这满桌金盘玉壶银鼎琅碟的衬比下,竟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郦兰心登时有些瞠目。
虽她知晓天家必定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奢华, 可眼前这景,实在也太过靡费。
这么一大桌,足足几十道肴品,便是每道只尝一口,也足小饱了。
先是西偏殿内那八座紫檀浮雕华柜,明镜妆台、百千珍饰,再是浴阁里堪比华宫小池的豪侈摆置, 如今吃个午膳,更铺出一副富贵至极撼人心目的横势。
像是要把最极致的锦绣荣华全在她眼前摊开来,让她瞧仔细, 看清楚。
郦兰心犹疑站在原地,有些踟蹰。
而此时桌旁已有人默然静坐,腰背英挺,衣袍已经换了一套, 偏首望见她来,长臂抬起,朝她伸手。
周围侍女们极有眼色退开,郦兰心顿了一瞬,然触及他微冷目锋和身上明显换过的衣衫时,忙移了步,把手放进他掌心。
被牵拉着,缓缓坐下,果不其然,肩背又被环住。
猛地一颤,下意识抬头看四周立着等着侍候的侍人们,却见周围人不知何时,全垂低了头。
好似已经预料到了何时该眼观鼻鼻观心。
郦兰心顿时更臊,手攥紧了裙摆。
她是学过高门规矩的,用膳的时候,坐哪,如何坐,怎么动筷,吃完后如何净口等等,都有讲究。
像现在这样,被男人半抱着紧密坐在一块,绝对不是规矩的作为。
让她方平静心里又泛起生闷的疼。
……被光天化日,当着下人们的面搂着侍膳的,通常,是婢妾娈奴、歌姬酒女之流。
她如今,确也就是这人的短暂玩物。
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待会儿,应当是要她服侍他的吧。
但她久不曾为人布过菜了,也不大知道他的喜好。
从前这人在青萝巷和她们用饭的次数不多,还多是看着她们吃,他自己不大动筷,如今看着眼前这些,大抵当时,他不多吃,是因为对他而言,能入口的太少。
也不知道当时他是如何忍下去的,又是发的哪门子魔疯,天潢贵胄的好日子不过,非得装惨弄鬼、忍饥忍渴骗戏她一个寡妇。
苦思间,下巴又被掐住,脑袋被偏转过来,对上面前足让眼睛看花的满桌膳肴。
宗懔引着她看这片已经不能仅用奢侈来概括的午膳,眸中略闪过不满:“看什么呢?”
他特意吩咐人,按她往常喜爱的口味做了这一整桌的膳食,她眼睛反倒飘去看旁边的奴才下人。
当他是死的?
郦兰心轻声:“……没有。”
神色掩饰不住的淡愁,柔弱,却失魂般的冷,仿佛精气神抽出了肉-体。
脑袋随他摆弄,眼睛顺从望了这满桌佳膳,但瞳仁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装着。
宗懔眉峰霎时压低,戾意横生,几乎是一瞬间就抵达暴怒的边缘。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的这个人,她无数次抗拒他、躲避他、怒斥他、为旁的人和他顶着吵、将他的心意全数当作驴肝肺,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
他最恨的,一直是她不把他当回事的这种样子。
他就算强将她带到这里,就算对她再好,抑或再坏,她的波动也不过是一时的,只有那一时,他才能作为“宗懔”,碰触到她的心,无论那颗心蕴藏着的是怨恨还是愤怒,起码,都是真实的,是活着的。
可过了那一时,她就会很快自顾自地穿上她那层瞧着薄弱,却总也毁不掉的壳子,那壳子是魂的软甲,肉-体上的激烈纠缠可以在上面留下划痕,留下孔洞,但那壳子愈合的速度却远快过肉-欲的进攻。
只要她套上那层壳子,她就又成了避世的龟,躲雨的蝉,半点不愿意走出熟悉的领地,更不愿意接受任何一点外来的入侵。
更甚一点,她会把所有触碰到的异常都合理化为她所能接受的东西。
明明当初,她的那个大丫鬟都早看得出来,他对她的感情不一般,但她,就是不愿意承认,一根筋,一条道,走到底,走到黑。
如果他不戳破幻梦的假象,他敢肯定,她可以一辈子,都意识不到他对她是男女之爱。
多么的可笑,可怜,可恨。
越想下去,眸中戾暗便深,越再也控制不住,倏然抬首沉喝:“都滚下去!”
郦兰心惊得抬头,只见厅内所有侍人在令下的一瞬,俱疾步出了偏厅。
几个呼吸的功夫,这里便只剩下了她和身旁的人。
心慌乱狂跳,不及思索他为何又发怒,肩头被猛地握住,惊呼时,身子狠狠扭转过去。
抬首,直面那人顷刻布满阴戾的面容。
“殿……”
“你在想什么?”生阻断她要开口的话,沉声。
目锋死死锁住她面上每一处,“你刚刚在想什么?”
郦兰心忍不住瑟缩,眼珠颤着,纵然已经经历过多回他的喜怒无常,但每一次,她还是会受到惊吓。
“没有,我什么都没想……”声音低而抖。
“什么都没想?”他冷笑着,“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什么都不想。”
“孤再问你一遍,你刚刚在想什么?”恨戾。
郦兰心缓摇着头,想避开他直射来的目光,但肩头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说。”怒恶耳闻便可知更盛。
知道不开口,是决计不可能过这一关了,半晌,她低低出声:
“我在想,待会儿为你布菜,要怎么做。”
音落,郦兰心感觉到肩膀的捏疼立时缓了两分。
于是转回头,怯望他:“我,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人布过菜了,来之前,也没人和我说你喜欢吃些什么,这些菜,许多我都没见过,以前在青萝巷,也没见你偏好哪些东西,所以……”
小心翼翼的卑懦,不知所措的委屈。
说完了话,郦兰心继续看着眼前这个人。
看着他的神色,从怔愣,到蹙眉的忧疼,紧接着,她整个人被他紧紧抱住。
“你怎么会想这些?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耳边,响起他闷沉的声音。
因为,答应了要尽心侍奉。郦兰心心里想着,但是莫名的,她觉得此时此刻,还是不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好。
男人复又把她从怀里拉起,如珍如宝般,捧着她的脸,轻吻了遍。
“以后不许再有这种想法,更重要的是,你心里若有什么,必须要和我说。”抵住她的额,目光凝沉,
“知道了吗?”
郦兰心抿着唇,良久,点了点头。
再吻了她软唇一回,松开她身:“用膳吧。”
郦兰心缓缓转向桌面。
紧接,惊愕看着身旁的人站起身,为她布菜。
宗懔淡声:“这些都是吩咐下头的人,按你口味做的,多尝尝。”
“吃饱些,养好身子。”他微笑。
白日不吃饱一些,晚上如何挨得过去。
第八十二章 洞房花烛
一顿午膳吃得心麻意闷, 郦兰心尽量将眼睛放在面前的碟盏碗箸上,但架不住旁边那人鹰隼盯兔般的视线,烧得她嘴里滋味鲜美的佳肴都下咽艰难。
好容易吃完了, 退出厅外的侍人们复又入内,端上香粉清茶漱盂等物。
午膳过后, 宗懔便要去书房处理朝务, 军国大事自是万不能耽搁的。
临离前, 将一直候在外头的姜胡宝唤了进来。
姜胡宝跪地恭敬请了安, 宗懔偏过首,并不意外地看见身边的妇人面上露出不大自然的神色。
他知晓为何,无非是他今日下朝回来之前,她在寝殿里闹腾,下头奴才软的行不通, 姜胡宝便拿她那两个宝贝丫头略胁逼了一番,此间事,入府回寝殿的路上,姜四海不敢有所隐瞒,一早便倒了个干净了。
但他也不觉有什么,他了解她是个什么脾性,她但凡遇着什么事, 若是只关乎自个儿,她能忍,可若是关乎她在意的旁人, 那便是另外一码事了,平常一团软棉花能勇得烧起来。
为了那俩丫头,药也喝了人也不迷怔了,为了许渝, 能直接冲着他顶撞质问,什么怕不怕的也全然不顾了,扇他巴掌也没见她犹豫一下。
现下,府里最适合看着她的人,莫过姜胡宝,虽然小聪明多,但猜心思这块,倒还算得用。
“好生伺候夫人,”冷声吩咐下去,“若有差错,拿你是问。”
姜胡宝脆声应了,而后站起身,躬着身子静候。
郦兰心转头,只看见他冷硬侧颜,微张了张口,把拒绝的话吞了回去。
又被搂紧贴着耳畔低语过几句,她重复着沉默,点头,扯起笑的章程,好容易才将那人送走。
站在厅外,抬起头,无论何时,日晖照到身上,都是暖的,只不过心里空荡寂凉。
她困在此处,离了那人,便无事可做,她只需要吃好喝好,养好身子,然后在床上等着他就行了。
侍奉男人的禁-脔,自然是过这样的生活。
发愣时,一道瘦影从身后移上来,笑着对她道:“夫人方用过午膳,还未到喝药的时辰,不若奴才们陪您去府里走一走吧,园子里的夏花都开得正盛呢。”
郦兰心转首,看着不知何时,又围到自己身边的一张张笑脸,缓眨着眼,最后轻声:“好。”
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可做。
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能把时间熬过去就好。
姜胡宝笑得更灿烂些,忙引路,出了麓月厅,在曲廊上慢行,朝离得最近的景明园去。
手不着痕迹朝后轻摆手,后头跟着的十数侍女默然离远了些。
郦兰心并无所觉,眼前富丽堂皇、琪花瑶草入眼都有些无滋无味,更分不出心思关注后头跟着的人了。
知道身旁尖细声音再响起,且刻意压低过:“夫人,奴才知道您突然被殿下带入府里,定然受惊了,不过您也知道,殿下若要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您是受委屈了。”
郦兰心脚步一顿,很快又接着往前走,没有说话。
并不因为她的不回应而气馁,姜胡宝紧接又道:“奴才知道夫人心里难受,也知道您忧心着外头的人事,所以,已经替您去问过了。”
外头的人、事。
郦兰心瞳中微缩,立刻转头,焦急:“我家里……”
姜胡宝恭敬:“夫人放心吧,您家里两个丫鬟都好着呢,殿下吩咐了,如今她们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您的铺子殿下也派了人去照看。”
“派人,照看?”郦兰心涩笑惨淡。
所谓的照看究竟意味着什么,自是不必多说了。
姜胡宝面色不动,轻声:“夫人,殿下后宅从未有过人,您是唯一一位,如今朝中,不知多少人盯着太子府后院,殿下不愿意将您暴露在风刀霜剑之下,自然也要将您所看重的一并保护起来,这真的是为了您考虑,想来您也不希望,您家里那两个丫鬟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吧。”
郦兰心一怔,抿唇,半垂了眼。
两人边说着,边慢慢走着。
姜胡宝微笑着:“夫人,世事无常也好,命运弄人也罢,横竖,您如今既已在殿下身边,既来之则安之,殿下所求不过是您心甘情愿,您是聪慧之人,其实不必奴才多言,您也清楚的。奴才只是想说一句,即便是为了您自己过得舒服些,也别再和殿下明着置气,哪怕多做些表面功夫也好,须知虎须可顺,不可拔啊。”
似乎恳挚的言语钻进耳中,良久,郦兰心垂首,轻轻苦笑。
说了这许多,其实不过是劝她,多顺着那人而已。
她就是那块安抚虎的肉,猛虎吃饱了,猛虎领地内的其余人,才好过。
…
日晷上的影渐转,最难熬的夜,终究还是降临。
郦兰心被侍女们带去浴阁内,梳洗沐浴,然出浴时,看见侍女捧上的衣物,她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羞愤欲死。
端是那蝉翼般薄软、根本遮不住全腹的嫣色鸳鸯裹肚便已足够烧眼,一旁金枝娆缠的轻纱裙更是过分,那料和裁剪,她好歹开了多年绣铺,她不必试穿,只看都能确定,她若是将之披上身,必定十分腻肌三分都难掩。
立时便抵抗着不肯穿上,耻闭着眼,要侍女们换正常衣物来。
然拉锯半晌,也没得到妥协,侍女们又是哭劝又是跪地磕头,一副她今夜要是不穿上这身衣服,她们全都得去上刑受罚的模样。
心中灼焦冷凉交战,最后,她还是穿上了。
而后侍女们终于拿来了能见人的外衫,让她披上,回寝殿。
郦兰心麻木走入夺去她魂的恶地,一入内,却惊得魂颤。
只她沐浴的这会儿功夫,寝殿内竟大变了模样,满目金红。
处处贴着囍字金箔剪画,落地数座宫灯上尽点着龙凤双烛,红绸喜饰,满殿昏温。
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面前仿佛洞房般的地方,丝毫未觉察,侍人们已经全退出了殿内。
直到殿门闭合的重响惊回了她的魂。
郦兰心慌忙转身,却直直贴进一具灼躯里。
倏然抬首,与一双贯盈焦情急欲的深眸对上,目光交织。
而他身上,不知何时,也换上一袭金织红袍。
恍然间,身躯被他打横抱起。
宗懔抱着人,大步急踏到了床边,耐无可耐地将她压下。
头晕目眩间,郦兰心反抗都全然忘记,只听见耳边,男人兴奋难言的沉哑低语。
“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他的声音,似乎叹息,似乎亢奋。
郦兰心听在耳里,却怔愣难以回神,痴痴,穿过身上那人阴影的缝隙,望着那繁织锦绣的帐顶。
洞房花烛。
他用那般手段,夺了她的身子,如今,却又要装扮一场洞房花烛。
这算什么呢。
说是补偿,似乎可笑。
倒像是,玩情弄趣。
她放空着,痴茫着,直至身上遮掩被剥离,软躯堕迎进可怖欲艮,意识才回转。
于是乎开始挣扎,在深软的榻红中竭力爬动,却轻而易举被压制牢锁。
没有了深夜的黑沉遮掩,没有了药香的迷魂催动,她被逼清醒,清醒地感受、看见。
目睹她化为一汪软地,如何被蚕食,被侵入,如同雌兽般疯狂颤抖想要逃脱,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如浸水而出,红烛燃尽之时,下颌被男人大掌掐着,微tu着舌,目迷识眩。
而他依旧烈奋,几乎要将身积全数灌她吃下,腰背隆起伏深,如蟒缠绞她身。
…
清晨醒来时,帐内寂静,身边早已空空。
郦兰心艰难睁了眼,身体软,沉,重,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意识逐渐回笼时,慢慢聚到最难受之处。
她的腹田,极酸,极胀。
手缓抚上那处,正要轻揉。
忽地,手指僵硬顿住。
同时,瞳仁震缩。
一道惊电闪过脑海,如梦初醒。
直到今天,此刻,她才忽然发现,她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来人,来人!”嘶喊着,努力想要爬起身,却只费力抓扯住了织金榻帐。
“来人,快来人啊,有人吗,有人在吗……”几乎要哭出来。
她怎么能忘记?
她怎么敢忽略?
她和那人孽海情天厮缠这么多回,他灌了她这么多回……
可她连一碗避子汤药都未曾喝过!
第八十三章 避子汤药
不需几声呼唤, 殿门推动的沉响立至,紧接便是密集急促的步履声。
侍女们转过屏风,越穿珠帘, 须臾来到檀榻前,匆将织金帐拨开。
见到俯身在芙蓉褥上, 云鬓撩乱、虚弱泪泣的妇人, 惊呼阵阵, 忙齐聚上来, 将人撑扶起来,为她穿上外衫。
“夫人!夫人您醒了!”
“夫人,您是身子哪不舒服么,头晕还是身上疼?”
“已经着人去叫太医了,夫人您再忍忍!”
“……”
说着, 又赶忙端来温水,喂她喝下几口。
热意过腹,郦兰心缓过了气,而后顾不上别的,抬手就攥住了面前端杯盏的侍女手腕,抓住救命稻草般,收紧气力。
“夫, 夫人?”
“劳烦,”声音还带着残微嘶哑与哽咽,泪珠欲坠, “快端碗避子汤来,先前忘了规矩,我还没喝过避子汤,劳烦赶紧端一碗来……”
然她话一落, 侍女们的脸色登时俱变,面面相觑,而后僵着动作,避眼不敢应。
呼吸颤了几许,郦兰心眼睛来回,扫看眼前几张不约而同露出闪躲神色的面容,一瞬,心重重砸作裂泥。
“……怎么了?”咽间滚动,瞳仁发着抖,慌乱,“我,我要喝避子汤的啊,你们殿下没和你们说吗,是他说的,我只在这十数日,就可以走的,我不能不喝避子汤啊……!”
难道那人,没吩咐过吗?
不应当的啊,坊间都说,有些大户人家,主家爷们若是在娶妻前弄大了姬妾或外头妇人的肚子,都要用避子汤药的,青楼楚馆里,更是少不得这物。
那人尚未娶正妻,她还无名无分,若是有了孩子,那便是奸生子,就算是天家血脉,那也是奸生子啊!
更何况,他说过只要她尽心侍奉,他就会放她走的。
她都已经将身子全献出来了,无论他要如何玩弄她,她也忍了,还要她如何呢?
难道,他真的要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望着面前一张又一张沉默忧望过来的粉面,目光晃动间,郦兰心清晰看见侍女们眼里的焦心,和怜悯。
怜悯。
心髓血脉瞬时寒麻,郦兰心牙关颤碰着,喉中倏溢出一丝尖叫。
忽抽回自己的手,拼尽全身力气,扬手就捶打在腹上。
只一下,沉沉的闷疼就让她的泪水溅出。
但身上的痛,却能暂缓心魂中的恐惧。
她的动作只成功了这一下,侍女们焦急地扑过来制住她动作。
“夫人!夫人不可啊夫人!”
“夫人!您别这样,您要打就打奴婢们吧,您别伤着您自己啊!”
“夫人!”
耳边此起彼伏的惊叫,郦兰心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拼了命地挣扎,混乱间,手抓住什么都往自己腹田处砸。
此时此刻,就是她伤到昏死过去,也比怀上孩子好。
一旦怀上孩子,她就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她不要,她不要做被人囚弄、玩够之后随手抛掉、只能战战兢兢度日的玩物。
她不要生下那个人的奸生子,她绝对不要!
“放开我——!”哭着嘶喊。
侍女们急得满头大汗,须知一个人抛了神智疯动挣扎起来,那是不计后果的,她们虽然人数多,可此时也是吃力至极。
床榻处须臾便一片狼藉,所有人都是衣发狼狈,乱得不成样子。
殿门外还源源不断又跑进来婢子,见到情状,全都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灵醒的已经调转脚步往院外跑,没跑太久,在廊上和算着时辰过来主院的一行宦官撞了个正着。
婢子瞧见姜胡宝的脸像是瞧见了天上下来的星君,几乎激动得要哭出来:“小姜管事!”
姜胡宝被她急匆匆撞过来吓了一跳,胸膛里气还没平,瞧清她脸的一瞬间,寒毛都竖起来。
是在寝殿伺候的人。
“你不是伺候夫人的吗?”不妙的感觉轰地飙起,倒吸一口凉气,“又出什么事儿了?!”
婢子焦急无比:“是出事了!夫人方才醒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要避子汤了!可是那伤身的寒物,没有殿下的命令,奴婢们哪里敢给夫人啊!夫人要不到东西,现在开始自伤了!奴婢们快按不住了,小姜管事,您赶紧去看看吧!”
“什么?!!”
听到那扎耳的两字,姜胡宝瞬间发毛狂竖,暴叫如雷。
而后脚下倒腾得几乎要飞起来,步伐乱七八糟擦出火星,恨不得能变成畜生趴下来就四脚共用向前狂奔。
“你们干什么吃的?!”一边跑,还不忘狂叫着怒斥,“一群粗心浮气的夯货!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夫人要,你们不会说一句先找太医配药拖一拖?就激着主子自残?!”
“我告诉你们,要是夫人真伤着了自个儿,你们全得陪着我被发落滚去倒夜壶刷恭桶!”
婢子和随从们跟在后边满头大汗地往寝殿跑。
姜胡宝拂尘甩成了马鞭,好容易奔到殿门外,听着里头一片混乱惊叫哭劝,脑子更是快炸开。
扶着门框猛顿住身,深呼吸好几轮,方才小心跨进去。
下头那群婢子们虽笨些,但有一点说的是对的,避子汤药用的东西,全是大寒大凉的药材,若要稳妥无忧,还少不得加些毒物。
这种东西,他们做奴才的,是绝对不能做主给出去的,否则脑袋不保。
且他心里门儿清,殿下,根本不想让这位郦夫人避孕,反而,极期盼能获个皇儿。
所以,还是老路子,拖。
“夫人——”
……
今日早朝结束得颇快。
钟鼓声中,百官臣工俱列跪齐礼,恭送王驾先离金銮大殿。
太子朝服缂金朱摆与玄底六合靴影自眼前速略过,唯一处稍顿,只一息之短。
漠瞥右侧,垂首俯跪的一片文官青服之中,一道清瘦长影显眼。
宗懔唇角衔起丝嗤笑,思及今晨府外钉子来报,言翰林院七品编修苏冼文屡往承宁伯府之中,且寻了城内数位有名冰人,又暗中差人往集市兰洵绣铺处屡探。
打的何心思,无需明言。
目锋冷收,禁卫旅贲守拥下,大步出了金銮殿门。
高阳金晖落覆宫城,琉璃瓦散溢无数绚色,移投面上,使狭眸微眯阖起。
手垂在身侧,长指轻挑起自腰带坠下的长丝,尽头连缀着深翠玉雕香囊,随指间动作微晃。
里头未装着什么龙涎贡香抑或珍异奇品,只是两绺束在一处的青丝。
夤夜渐深、欲尽情浓之时,他抚着疲累伏在他怀里的人,望着她柔软如瀑铺散的长发,不知何情由,不自主轻将她发尾握在掌中。
怔望了良久,鬼使神差起身,拿了金铰,小心翼翼,剪下了一束。
又继续鬼使神差,剪了一束他自己的,寻了金丝,将两束发缠在一起,放到了香囊里。
……他可能是疯了。
但,恒数他遇着她之后,已疯了这许多时日,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况且,不过是剪一缕发罢了,就算她知道,又能把他如何。
眉宇间松舒缱绻,沉步疾下白玉阶。
奔马如龙,卫队长流策驰速越宫门,马首之上当卢晃耀道道雕金浮光。
府门大开,宗懔自盗骊马利落翻下,将马鞭朝上前牵马的亲卫处一抛,大步阔斧先往离得最近的一庭院去。
这处庭院与平日他回府后驻马的地方最近,一早吩咐了下人,将此处重新布置,改作更衣的院子。
入了庭院主屋,速将朝服换作常袍后,侍人将屋门复推开。
然甫一跨出门,愉悦心绪在见到满脸灰败畏惧的姜四海时,凝住。
“殿下!”老太监哭丧唤了一声。
宗懔眉间沉拧起。
…
人在被逼无奈囚困着等待判果时,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煎熬无比。
真正是度日如年,气弱如灯残。
郦兰心在贵妃榻上坐着,脊背微颓,愣着神,眼中心里俱是空空荡荡。
周围站了足八个婢女,紧紧盯着她一举一动,生怕她又作出何自残自伤之举,叫真主子回来了,牵连自个儿吃挂落挨责罚。
其实她们无需如此紧张。郦兰心茫茫然想。
昨夜本就身极疲,今早闹了一场,现下骨疼筋麻肉酸,就是给她撅灌下几碗参汤,她也没力气再做些什么了。
更何况,稍冷静下来一点,她就已经意识到闹也无用。
在这个地方,没有那个人的令旨,别说避子汤药,就是一根药材,她都不可能见到。
后头来苦劝她的姜胡宝说的话有些道理。
与其接着嚷闹耗费气力,不如静下头脑,想一想等那人回来之后,怎么开口要到避子汤。
神思放空间,隐约,自殿门处飘进请安声,贵妃榻周的八个侍女俱是面色一肃。
郦兰心倏抬起头,背也挺直了些,手撑在榻边,预备着起身。
果不其然,须臾,珠帘拨开,一道高大身影沉步进来。
“参见殿下——”侍女们齐跪下行礼。
郦兰心也紧跟着,艰难跪下身。
宗懔面色铁青,眼锋一动不动,紧锁地上难掩虚弱跪着的妇人。
开口冷呵:“都出去。”
侍女们立时起身,快步朝寝殿殿门处去。
不多时,殿门沉闭,只剩一站一跪两人。
郦兰心跪伏在地,屏息敛气,却不曾再听见头顶处传来声音。
良久,目光所及内,出现男人金线玄靴,停在她近前。
身体不受控,瞬间僵硬绷紧。
“今日怎的恭敬乖巧,可是有何想要的东西?”语气无波无澜,然停在耳里,却愈显诡异,
“孤的心肝儿怎需如此谦卑,快些起来吧。”
一段话说下来,半丝波动也无,说着心肝,然没有一丁点绸缪缠绵笑意,反而古怪的冰冷。
郦兰心听得出来,里头蕴藏的漩涡风暴。
可若是旁的事,或许她便斟酌着是否放弃或妥协求全了,可是这件事,她没有退后的余地。
未曾随他的话起身,头垂得更下,强抑声中颤抖:“殿下。”
“今早上,府里的人忘了给我避子汤药,他们说,那药伤身子,不肯给我,说要请示你,所以……”
“哦,原就是为了这事儿。”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慌什么,先起来。”
郦兰心脑中弦一跳,压在软毯上的手指忽蜷了蜷。
诡冷在四肢百骸里幽幽缓缓流动。
面前袍摆晃动,紧接两侧肩头被牢握住,不由分说将她身扶起,头只能顺势仰抬。
在对上男人冰冷双眸时,身躯猛然战栗。
“怎么了?”宗懔微微笑起来,“孤就这么值得你怕?”
郦兰心唇瓣微蠕,脸色煞白。
身子被他揽在怀里,从地上带起至贵妃榻,抱着侧坐他腿上。
筋管浮结的大掌缓而又缓,抚着她发,声淡而冷:“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避子汤了。”
郦兰心被迫伏在他怀里,周身灼热,心却堕入冰窖。
“……不服避子汤的话,会怀孕的。”闷弱,手攥紧。
然抱着她的人却漫不经心:“可你知那避子汤里,都会有些什么么?寒凉毒物,大损大害,你身子怎经得起那般猛药。”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他不想给她避子汤。
郦兰心立刻急了,也忘了惧,抬眼滑着泪:“没关系的,我受得住的!我求你了,给我药吧,不喝药的话,我真的会怀上的……”
其实她的身子在许家的那几年里喝药喝伤过。
许渝和她久久没有子嗣消息,虽明眼人心里都有数,此事不成大抵不是她的缘故,可为了不扯开那层名声的薄皮,许渝调理身子的时候,她也要灌各种得孕的秘方苦药。
是药便有三分毒,她也不知许家给她喝的都是些什么药,反正密密喝了三年,她后来出了许家,在外看诊时,大夫说她身体里积有药毒,得好好调理修养,否则不易有孕。
但如今距那时已过了八年,八年之久,本就不算多深的药毒估计已经排疏掉了不少。
这些日,这人弄她弄得那般深,那般满,每每收不出要溢出来,往后还有十几日,不用避子汤,她的肚子只怕真的要大起来。
“殿下,不,敬郎!”她慌得抓扯他衣衫,“我求你了,我真的不能不喝避子汤!”
“孤是为你好。”宗懔笑意漠然。
话落,殿内死寂了两个呼吸。
郦兰心眼眶已经红彻,和他直直对视着,久久,开口:“……可是,是你答应过的。”
“孤何时答应过,要给你避子汤?”他似乎不解,微笑,“孤怎么不记得,和你探讨过避子汤有关的事儿。”
轻轻两句话,听到她耳朵里,却轰然如暴雨倾盆。
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张充斥着戏谑讽笑的脸,身体颤僵。
他不想给她药。
他还说,为她好。
为她好,弄进她最深处,却又不肯给她汤药。
“……可是,你答应过,十五日,就放我走的啊。”郦兰心呼吸都在发抖,泪如珠落。
“我答应尽心侍奉你,可是,可是我没有答应过,要给你生孩子啊!”惊惧到了极点,不断摇着头,“你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怀孕,我不要怀孕……”
她恐慌着,下一瞬跳下他身,乱步退向远离他的方向。
宗懔目锁着她的举止,额颞浮突青脉,沉压下的戾怒再不遮掩,切齿笑道:“你就这么不愿意,怀上孤的孩儿?”
郦兰心拼了全力摇头,泪水飞溅:“是你说的,是你说的十五日就放我出府去出家的,是你说的!”
“你让我侍奉你,我做到了,可你呢,你为什么不给我避子汤?我不想怀孕!”泣哭。
宗懔坐在榻上,冷笑:“你是不想怀上孩子,还是,不想怀上孤的孩子?”
完全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话,郦兰心立时便愣住了。
宗懔缓站起身,冷戾逼近她:“若是许渝的孩子,你应当是想怀得很吧。”
他要她,自然将她过往查了个遍,许家旧奴说过,当年,她和许渝为了传承子嗣,请了无数医科圣手,什么调养法子都用上了。
郦兰心慢摇着脑袋,又惊又惑,觉得简直和面前这人没有办法说通:“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怀上你的孩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声不自主扬起,泪斥,“我说了,有没有他,都一样,我不要怀你的孩子!”
“你,你快让他们给我避子药——”
宗懔看着她抛却了惊惧,生出怒气的模样,心中更是寒笑阵阵。
果然,只要提到那个死人,她就会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他是没想错的,她不是不想怀孩子,只是,不想怀他的孩子。
面覆阴鸷戾怒,吐出几字:“孤要是不给呢?”
话落定,他便看着她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惨白,似乎万念俱灰。
掀唇,正要再说什么。
“……你为什么?”虚弱如飘的声音,阻断他欲说的话。
宗懔兀地愣住。
郦兰心满面泪痕,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压抑了许久未曾完全释放的的苦痛与委屈终于控制不住,破开口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不是愤恨,不是怨怒,而是真真正正的不解。
“……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的眼睛久久不曾眨动,直直地,望着他,“你已经要了我的身子,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天底下有那么多愿意和你在一起的人,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泪不自觉,如雨落下。
“你是嫌我不识抬举,要报复我吗?可是,是你戏耍我,是你说,要认我作姐姐,要我把你当成弟弟的,我听你的,听错了吗?我哪里错了?我到底哪里错了……?”
愈说,愈哽咽,最后泣不成声,捂着面,躬下身,终于,如孩子般崩溃痛哭。
宗懔僵在原地,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
身体比意识更快,疾步上前,想将快要晕厥过去的人紧抱进怀里。
声里不自觉几分慌乱:“孤,我……我是心悦你,所以才——”
然话未说完,身体被猛地推开,抬首定睛,对上她充斥着恐惧与害怕的眼。
郦兰心瑟缩着身子,惶惶悒悒:“我,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宗懔面一僵:“什么?”
“我改,”她哭着,“你喜欢我哪里,我改还不行吗?我都改!”
这一声嘶喊后,殿内彻底化作冰极。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有沉沉冷笑响起:“……你就这么,不愿意怀上我的孩子。”
郦兰心垂着脑袋,缩着身子,闭眼不言。
宗懔挑起袍摆压着的玉香囊,垂眸盯了片刻。
倏抬首,沉喝:“来人!”
殿门轰然推开,急促步伐声快速进来,停顿在几道隔断之外。
膝盖跪地之声后:“殿下!”
宗懔扫开挡路的珠帘,大步移到外,盯着跪在地上的瘦太监,沉声:“去,拿汤药来!”
里间,听清了他吩咐的郦兰心猛地抬头,眼里一愣,而后渐露希光。
然跪地的姜胡宝却惊愕仰首,对上主子冷寒目光时,唇动了动,没敢立刻应下。
宗懔狭眸微眯:“没听见么,去拿。”
“要效果最好的。”冷笑着。
姜胡宝接着主子的目锋,咽了咽口水,在地上重重磕了头,连滚带爬跑出了殿外。
第八十四章 逼至绝境
掰着手指, 满打满算,被强行带到这座天家华邸内的日子其实不过两日,但郦兰心已经彻底领教了, 何为权、何为威。
怪道当初宗室王爷们拼着满门皆灭的风险,也要夺那至尊之位, 不惜厮杀至尸积填江、腥裛草亡。
今日, 她在此哭求, 哀求, 跪求,却没有一人能帮一帮她、敢帮一帮她,即便这些侍人们心里都清楚,她是被强掳来的,看她的眼神里不时流露出同情与怜惜, 然而,对主子的绝对忠诚,永远重要过水草一般沉浮不定,忽隐忽现的私心感受,排在至高无上的第一位。
而那人方才只是吩咐了短短一句,没过多久,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就被恭敬端了上来, 摆在她的面前。
漆浓黄黑的药汁盛在翠碗中,中心邃黑,边缘幽绿, 像一汪无底深潭,底下好似有无数妖魂冤鬼等着吸饱人魂,捉杀替身。
然一旁摆着的凤纹金勺,却无声言述着, 即便掉下去就是一个死,那也是掌权者的赏赐,死了是不打紧的,要紧的是,得记着感到荣幸。
但即使现在这碗里的是鹤顶红,是砒霜,是鸩酒,她也非喝不可。
撇了那金勺,伸手迳端起碗,仰首便喝。
她喝得又疾又快,便是身中奇毒获得解药也不过如此,舌头甚至尝不出苦与不苦了,只觉得一剂灵丹入腹,四肢百骸祛寒生暖。
姜胡宝站在桌旁,看着完全是迫不及待灌自个儿汤药、恨不得把“死了也比生了强”刻脑门儿上的夫人,眼珠飞快一转,又瞥到另一侧面色彻寒、眼神已经掩饰不住噬人戾气的殿下。
心里头像是架起了一排大鼓,鼓上放了无数只饿疯的脱兔,现在蹦蹦梆梆框框当当地震,炸得他脑瓜生疼,浑身打战,抿紧的唇内侧已经尝到了腥锈味。
偏生喝药的人尤嫌不够,把碗一放,抬头就又来了一句:“还有吗?”
——这是还想再来一碗。
倒吸一大口凉气,姜胡宝真是要给她跪下了,耳边下一刻钻进咔呲骤裂的碎响,惊恐转头,瞧见主子爷手里捏着的茶杯已经爬上了可怖纹路。
立刻奋力谄笑着:“夫人,这药里用的东西都是宫里内库出来的,论药效,一碗尽够了。”
说罢,朝挥手珠帘外其余侍女招手,命她们端上净口洗漱的物什来。
郦兰心微蹙着眉,放下碗,另一手却忍不住捂上腹田处。
……都说避子汤里,放的全是寒凉药材,还会加些朱砂、水银等物,按理说,定是大毒大害。
但她现在喝下去,却没觉得哪儿不舒服,反而腹处似有若无的温缓。
是因为还没起效么?
还是,因为她现在也没真怀上,堕也是堕个空头,所以自然就不会疼、不会出血?
惴惴间,侍女们已经围了上来,服侍她清手净口,她心思飘荡,身体麻木跟着动作,眉心却迟迟不展。
宗懔看着对面魂不守舍的人,心里如同生了铁荆恶刺,一阵一阵,向外滴冒毒汁。
待侍女们推开之后,方切齿冷笑:“这下满意了?”
然他冷声责问落下,却见桌另一端的妇人只抬了下头,无甚表情地看他一眼后,竟直接把脸撇到一边去了。
她面上泪痕早干了,但人明显还犟着,一副拒绝和他有任何交流的模样。
火气蹭地冒上头,宗懔劈手将掌中茶盏掼到一旁地上,刺耳脆响过后,殿内侍人们齐齐跪地垂首。
“你做这幅样子,是身上又痒了是么?”他从来便极恨恶她刻意无视他的作为,当即厉声。
然而这前些日的威势逼迫,此刻竟好像不顶用了,他怒声完,却见她眼皮都没掀一下,沉默着不说话。
像是破碗破摔,听天由命了。
青筋一根接着一根地暴起,泛赤的深瞳死死盯着她,一字接着一字从齿隙挤出:“……你是真想孤收拾你了,是吧。”
“说话!”厉喝。
郦兰心缓眨着眼,耳朵无法闭合,自是清晰钻进了他胁逼恶语,要说心里半点波动也无,那肯定是假的。
可无奈,人的心绪涌发有一个限度,一场崩溃大恸过后,从身体到魂魄都疲累至极。
说她任性也好,不知死活也罢,横竖,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反正不论她说什么,他也不会听不是?
她说了不愿再嫁,就想平平稳稳过小日子,他不还是下狠手毁了她的平静。
她说她不想呆在这儿,不想作皇家外室,不想作无名无分伺候人的奸妇,他不还是把她困在这方寸华笼里。
她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她不想嫁人和许渝无关,她只是不喜欢他,不想进他的后院,他却固执己见,咬死了她的不情愿全是为了许渝,还讽她不识抬举,好似是她引诱了他、又辜负了他一般,可明明,一直都是他在欺她骗她。
她说她不想怀孩子,可今日若非她想起来了,又大闹一场,他大抵是要把这件事一直忽略下去的,根本不会主动给她药。
……
那么,她还能和他说些什么呢。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徒劳,白费口舌。
生来尊贵,而后独掌大权、无人能束的凤子龙孙,根本不会明白一个小小民妇的苦楚。
所以,罢了吧。
他对她所谓的心悦,究根到底只是难满的欲,他要她,只是用来满足他自私的欲,所以,她只需要敞开身体,迎接他就是了。
情-欲不过是身体泄出的荒唐稠汁,真心言语却是魂花魄叶凝滴的露,一浊,一净,前者可以靠无数手段逼出,后者却需要心甘情愿的壤土。
阒寥的死寂降下、蔓延、凝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姜胡宝觉得自己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了个透底,桌椅碰撞跌倒的沉重闷响和惊呼猛然乍起。
侍女们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趴伏到地面上,姜胡宝惊抬起身,却只见主子强拉着人疾步朝殿门外去。
那郦夫人自然比不得他们殿下的身量,被攥着手跌撞往外走,然而除了最开始那一声惊呼,后头她竟半丝声音也没发出了。
这一次像是要死犟到底,不往他们殿下火气上狂泼十八桶油不肯罢休。
姜胡宝一瞬魂亡胆落,什么也顾不上,赶紧颤着爬起身,踉跄跟上去。
…
被攥着手臂愈走愈疾,身体本就疲累,可强行拉扯她的人却半丝怜惜也无,纵然她气都喘不匀了,艰难跟着,他也不曾回眼看哪怕一下。
万幸并没有走多久,只在廊上转了几道,穿过一道洞门,眼前出现一个精巧小院。
被拖拽着到了小院正屋,男人一脚踹开屋门,将她拉进去。
郦兰心头昏目眩,眼前晃得看不清身处何处,直到手上钳制她的大掌猛松,她顺着气力半跌在一袭柔软上,鼻尖立闻见丝丝淡香。
伏着身,晕了好一会儿,眼前才重新能定住,垂着头,手攥着身下被褥,抿紧了唇。
“怎么不抬头?”近处,响起冷笑,就在她的身前。
郦兰心依旧维持着静默,她不需要抬头,她低着头,便足以知道这里是床榻了。
不过又是……
“这地方你应当记得的罢,”厉鬼般的寒语,带着丝丝戾气和讽笑,“你在这的第一回 ,P-e-N了不知多少。”
幽语飘落,她眼中倏然缩紧,身体都僵住。
猛抬首,费力半撑起身子,颤着气喘,环视眼前的屋子。
只身处过一回,却做梦也忘不掉的地方,那纱帘、屏风、桌椅……目光每移过一寸,脸色就惨白一分。
……是她第一次被带进这座府邸时,暂作她落脚休憩之处的“女官厢房”。
就是在这个地方,她本战战兢兢等待着,却突兀昏睡过去,做了一场“春情梦”。
而那所谓的“梦”,究竟是幻还是真,现下,已经无需细想了。
始作俑者,如今就站在她的眼前。
他一如既往,似笑非笑看她,看她如小虫,落到这处陈旧蛛网后,挣扎不得,只能失力晃了晃身躯。
看她难堪,看她不敢置信,看她面如金纸。
而他犹嫌不够,她的痛苦是抚慰他心焦气恨的良药,只有她也像他一样在乎,像他一样露出本不应有的失控情态,他才会觉得,这场天罚般的孽情,不是只有他独自承受。
她凭什么置身事外,她给他身子、嘴上说愿意侍奉他的模样,就像是随手拿出家里一块好肉喂给路边的野狗,好东西被迫给出来,自然肉疼,可也只是肉疼,忍一忍,也就无波无澜了。
过了那阵疼,她还是没情没欲的瓷菩萨,他就只能继续煎熬,在庙门外打着转,却始终不得入内之法。
宗懔盯着床榻上那深深垂首、似乎悲伤到彻底没了心力神志的妇人。
唇角维持着弧度,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掀唇沉沉冷语:“想起来了?就是在这,你第一次背叛你那心爱的好夫君。”
慢行过去,缓靠近她:“那日的事,你记得的罢,你敢说,全是孤逼的你?”
“是孤逼你出来,还是孤逼你夹着顶起身?不过,似乎也怪不得你,你应当从未被那般伺候过,毕竟,姓许的是个废人。否则,你那时也不会锁着孤,不肯让孤稍离。”冷笑连连。
覆上她身,低语如蛇嘶:“你说孤强掳臣妻,可你,难道就是什么贞洁烈妇?要是许渝知道,你在这——”
“啪!!!”
头被狠狠扇偏,然这一回不等他慢慢转回头,本颓伏在榻上的妇人疾换了手,狠狠将他另半边脸也扇了一掌。
宗懔眸中浮了厉色,猛偏首,眼睛尚未定住,面上却忽地被一阵软香袭覆。
“唔……!”薄唇被柔软朱唇含住。
未及反应,蛇已自耐不住和她的厮缠在一起。
搅腻时的滋音不竹不丝不石,津连银涎。
如小山般沉躯被纤臂轻而易举拉下,堕在香榻之上。
丝衫绸料贴混,足腕交叠在阔背之后。
吃了几轮,他脸上依旧泛着刺辣的疼,然——已隆。
突如其来的绸缪混乱间,神智只抽得出两三分清醒,想将她扯开。
然手捺上去,如陷入团团绵云,使不出狠力,——。
下一瞬天地倒悬,她翻过身,做了乘驾之主。
不顾他缠留,手撑着他胸膛,直起身,少有的居高临下,气尚未匀平,嫣红眼尾的泪珠并非哭出来的,而是被吸吞太久,有些没缓过气。
宗懔仰面躺着,还没回过神,怔望着——他身上,像是忽然被什么夺了魂似的妇人。
看着她抽出发髻里的长簪,乌发乱下,紧接翘处晃颠了两下,便逼得他喉间倏然溢出丝闷吼。
“……殿下,你不就是想知道,臣妇是怎么伺候我家夫君的吗?”郦兰心声音很轻,水润盈眸的深处,却点起了一团萤聚般的火,缓解着脖后细带。
“臣妇告诉您就是了,您往后也不必多思多想了。”眼里丝丝缕缕的忿、怨。
还有一忍再忍后,却被逼至绝境,反逆而起的气与恨。
说完,便默看着他面容因为她说出“夫君”二字而骤然又染上怒欲。
她却不慌,不紧不慢,慢摆起身,丝裙颤荡,他的鬓随之湿透。
纤指灵活,缓抽出了凝收了腻香的裹腹,蒙在他脸上。
第八十五章 不论何求
人说, 腹为五脏之总,喜温、喜暖,而女子腹田最是不能受寒, 因而,妇人贴身抱裹胸腹的东西, 需用又软又好的料子。
兜肚离了妇人的身, 团软绵柔皮肉溢着的酥腻香息却凝在薄薄一块丝缎上, 蒙在眼前, 其实并非全然不能视物。
只是目触一片殷昏粉晃,眼前本就朦胧,偏欲香如情瘴,将神思清智尽熏染作稠浆黏沼。
额颞、脖颈、手背、下颌、颈测……道道突暴青痕如蛇虺匿覆在皮下。
然他此时难动,襦裙外披拧成一团, 缠绕在他双腕与小臂上,乱锁绑紧。
他已经很久,没被她绑起来过了。
若换作平常,他要挣脱,腰腿只需轻易一使力,立时就能将人掀下去,叫她再不能翻身。
然如今骤然身陷苦热, 气促如渴虹,每一寸俱绷紧难松,被重重挟持压制之处更是闷得生疼。
此刻唯一能解救苦难的人, 却缓缓淡淡,一点一点磨着时间,呼吸一次,折磨就重一分。
郦兰心自是不急的, 这些日她身子已是饱食到疲乏,她不是下头这人,精力盛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昨晚折腾她到半夜,早起上朝,如今下了朝回来,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他又起兴了。
把裹肚盖到他脸上前,她瞧得清楚,他脸上被她扇出了红紫深痕,但在她丝裙裙摆坐下忽动的跳物却泼得很。
眸里恹恹,不再被人死盯着,气闷愤怒也不想遮掩了,眉心紧蹙,看着身下这人,故意又压沉了些。
果不其然,耳窍立时钻进他沉沉闷嘶,头难捱地偏转。
而此刻看着这人被她轻轻一动就折磨得极其痛苦的模样,郦兰心心里忽地飘起丝丝异样。
……她突然觉得,在这寸地方,此时此刻,她不论提出什么要求,他或许都会答应她。
毕竟,她狠狠扇了他两个巴掌,他竟都顾不上发怒,明明他身强体健,她近日虚弱,他还是顺着她被绑了起来。
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在最饥饿,饥饿到疯狂的时候,什么都会愿意做的。
白齿微咬紧了唇,纤手攥住了玄袍上悬佩缀囊的蹀躞带。
拨了扣,朝后一抛。
玉玦硬金缀饰掉在地上薄毯,不轻不重闷响。
指接着移动,滑在太子常服上。
太子的衣物,用的锦缎自然是最好的贡品,手触之,如同触丝云。
探伸入云下拨撩,溢散缕缕白丝云气,舒卷萦流。
仰面之人发鬓渗汗浸漓,再也耐不住这样酷刑。
字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快,些。”
然他的责令毫无用处,终于翻身做了回主的妇人不仅不听他的,甚至一张口说话,又是一桶火油浇上来——
“可是殿下,从前,臣妇伺候我家夫君时,都是这样慢慢的。”依旧是轻柔温淡的声音,然那话中的内容、语气,分明含着怨懑发泄的意思,
“先用学过的法子和力道,叫我家夫君——,再为他宽衣解带,先给他服侍好了,再到自个儿,不过,一般,衣裳不用全脱,只褪掉需要的地方,等弄好之后,就坐上去,慢慢——。”
明知她是故意,火气还是一瞬间蹭得疯冒起来。
然而他方欲起身,宽肩又被两只手倏地按下。
口中喂——,身躯落了酥山压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他吞饱了些后,郦兰心复又撑起身,缓拨开男人常服袍摆,柔声里似带着回忆苦闷:“殿下您也知道,我家夫君他身子不好,不良于行,每日每日的喝苦药,施银针,所以,在行房事前,臣妇的婆母特地派了最熟悉此间事的嬷嬷来细细叮嘱于我。”
宗懔被迫听着,怒与欲混成赤浓交织的漩涡,愈怒愈兴,欲望和怒气似乎难分难割,且蒙他眼上的东西又加了一层,她抽了裙下裈的细带。
白润薄料加在红兜上,便是两层,视线于是更加模糊。
她的声音浅浅低低,像是撩动暖水的涟漪:“那教导人事的嬷嬷说了,臣妇身体康健,又是做妻的,自然要多照顾夫君,多体谅夫君,不能叫他累着,更不能为了自个儿快活,叫爷们儿伤了身,必得小心翼翼些,战战兢兢些,绝不能学那放浪的荡-妇之流,房中事,也要恭敬又守礼。”
郦兰心慢慢说着,说到最后一句时,自己都觉得,现在想起来有些好笑。
房中事,要恭敬又守礼。
从前她在许家,只有过许渝一个男人,这么些年了,她也没想过当初这些话哪里不对。
然而现在乘着这人说出来,本是想气他,结果自个儿也怔了怔。
她和许渝之间的房事,确实是恭敬,又守礼的。
一切都按照章程来,没有神魂颠倒,没有难以自控,平平淡淡。
像是拿着一个葫芦瓢,把水从一个桶里舀起来,再倒到另一个桶里。
但她和宗懔的情事……比————。
有时面容映照在镜里,随镜晕愈发扭曲。
咽间动了动,瞳仁半恍惚时,探手。
解佩露甄妃之玉,——剥离袍摆。
膝头抵着芙蓉褥,丝裙裙摆从堆叠变为展垂,残红艳粉映帘中,猛坠,玉炉冰簟鸳鸯锦,酥融绵雨溅。
莺恣蝶采,殢雨尤云,低沉闷吼与颤栗尖叫乍然同起。
——间隙,她还不忘颤颠地继续说下去,不刺激他火气像是能要她的命一般。
断断续续:“殿……殿下,——,现在,您全都知道了,满意了么……?”
知道了许渝和她从前夫妻敦伦究竟是如何情状,高兴了吗?
宗懔紧咬着牙,顶着销骨磨蚀,欲盛而暴怒:“闭,嘴!”
他的戾责一下,她嘴倒是立刻真闭上了。
然而人竟然也忽地跟着顿住,可此时正是要紧。
遍体筋脉肌肉霎时绷到欲断。
被裈和兜遮蒙的眼猛地睁开,泛冒赤红,暴怒:“你——”
耳边,分明听见她也在难捱地低低轻嘶。
但是不知她哪里来的定力,竟然真就这么停下了。
下一刻,她抖着声音:“……殿下,我想出府,去见家里的人。”
紧接着,威胁:“你,你要是不让我去……我,我就……”
倏然撑起身,——。
宗懔顷刻目眦欲裂,手臂立刻就要腾起把蒙在面上的物什全扯下来。
然手刚抬起,她又——。
青筋暴起,猛仰起首。
郦兰心自己也煎熬得紧,手用力攥紧了身下衣袍。
忍耐着继续颤声胁迫他:“……你,你让我去,我就去青萝巷看一看,看了就回来……”
她这般说完,甚至俯下身,细细吻他的下颌与唇。
然而却只换来闷戾一句:“……不,行。”
登时又气又忿,事已做到这地步了,她是绝不肯就此放弃的。
一咬牙,起身,抬手,狠狠又扇了一掌在他脸上,“啪”的脆响。
忍着泪猛地起身,霎时全离,声音颤抖:“你,你要是不让我去……你就别想进来了……!”
说着,直接就要从檀榻上爬起来。
“……回来!”只一个呼吸,忍无可忍的怒吼迸起。
郦兰心揩揩泪珠,瞪着他,顿住身,而后不由分说挟持他弱处,缓收紧虎口。
“你让我去,我后头还这么伺候你……好不好?让我去吧……”贴着他耳朵。
宗懔脉缩血逆,几乎要被她给逼疯,想要强撑过去全然不可能。
几个呼吸之后,咬牙切齿:“……好,让你去。”
“不过,要带上人……”
话未说完,便已听见耳边响起喜叹,来自不知为何突然开窍学会了折磨他手段的妇人。
郦兰心缓直起身子,满意闭上眼,复又坐下。
第八十六章 郦氏夫人
连通主院的这处小院子原本是给府里女官抑或有资历地位的老嬷嬷居住的, 从前在这里住着的不是宫里出来有品阶的教引女官,就是王府主子们的奶娘,抑或经年的心腹女使。
空置了多年, 直到去岁才派上用场。
姜胡宝在空王府里呆了这么些年,进这地方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不到。
精巧的小院地方不大, 容不下太多人, 姜胡宝把后头跟来的侍人们全打发站得离院墙远点, 自个儿守在院门檐柱旁, 不时探头舒脑。
站在院门处,眼睛能清晰瞧见主屋紧紧闭着的朱门,至于耳朵,万幸他没有亲卫们的耳力,只能隐约听见点模糊的难以辨识的声响。
主子房里头的秘辛, 他做奴才的当然是越少知道越好,只要负责善后的事儿就成。
怕只怕这后头的事儿,难以善了。
呲了呲牙,从袖子里扯出帕子,刚要再擦擦额头上的汗。
绸帕刚一捂上去,手底下得用的小黄门急匆匆跑动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廊上,眨眼到了跟前。
“小姜总管!”小黄门行了礼, 压低声,“太医在后头,很快就到, 您吩咐的膏药衣裳也都备齐全了,也在后边,小的先来给您回禀一声。”
听见事情办好,姜胡宝却没半点松口气的意思, 反而愈发咬紧了牙。
……方才殿下将郦夫人拉走时的模样,他可是瞧得一清二楚。
说是暴怒毫不为过。
那样的盛怒,若是旁人对上,只怕不死也要脱三层皮,但那郦夫人是殿下的枕边人,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是和殿下有过多夜情缘的人,想来总不至于和旁的人一样被剥皮拆骨。
不过,大抵少不了一顿折腾,太医和膏药必须提前备着。
但愿殿下不要因为一时的怒气,下手失了控制,真把人伤得太重……
正心焦汗冷、胡思乱想之时,下一瞬,嘶哑冷戾沉声透过主屋的房门,清晰传到小院门边。
“来人!”
姜胡宝眼睛一瞪,一个激灵就跳起来,身体快过脑子,软面条一样的双腿飞速倒腾,从院门冲到主屋门前。
猛地刹定后,强抑着气喘,恭敬应声:“殿下。”
同时,不忘朝后头不远处的小黄门速速摆手,示意人赶紧去把太医带过来候命。
小黄门领命立马跑开,主屋门内又有了吩咐。
“……进来。”似怒非怒的闷沉。
姜胡宝浑身一僵,咽了咽口水,又擦过一遍额汗,微颤着手,用最谨慎小心的力道,将门缓缓推开。
“吱呀”声响过后,房内淡淡熏香气息散出,战战兢兢跨过门槛,全身都进了屋子,反手闭上房门。
全程垂着脑袋,等真站定了,方才敢稍抬起头,眼睛立时映见数步外黄花梨圆桌旁扶额大刀阔斧正坐的主子,登时便是一震。
本应立马跪下行礼,然定睛的下一刻,无比清楚的看见了他宁愿戳瞎眼也不想看见的东西,全身都木偶似的僵住。
他们,他们殿下的脸——
猛地倒吸一大口寒气,膝盖砰地就落到了地上,头也重重磕了下去。
“殿下!!!”撕心裂肺。
姜胡宝这下是真想哭出来了,魂飞魄散都不止于此。
他,他们主子的脸上……
怎么这么明显的巴掌印?!
红得泛青,便能知道下手的人用了多大力气了,且肯定不止扇了一次,因为左右两边都——
天夭了,这次是真要天塌下来了。
他们殿下,东宫储君,未来天子,被后院妇人给扇成这样?!
这样的伤,就算有太医院的药,也至少两天不能见人啊!
姜胡宝趴在地上,哭都没泪了,脑子里飞速扯转,已经忍不住幻想后头自个儿的下场了。
万一让外人知道殿下脸上的伤,朝里大臣们一闹,他姜胡宝就是引主子被妖妇蛊惑进而伤了贵体的祸国大奸佞,将来首席大监的位置,怕是没的想了。
且就算此间事传不到外边,可府里的人总不可能全不知晓的。
端说何诚吧,今日那蛮夫还未曾从大营回来,等他回来了,看见主子脸上的痕迹,不磕头撞柱吐血大闹一场才怪了。
郦夫人毕竟是后宅之人,跟了殿下那就是殿下的妇人,何诚虽蛮,却也知道为臣之道,到时候首当其冲的还不是他姜胡宝?!
此时此刻他真想爬到那郦夫人的跟前问问,到底是哪里来的胆量和勇气,屡屡犯他们殿下的禁也就算了,先前似乎就和殿下动过拳脚,今天可好了,直接把他们殿下打得脸上不能见人!
明明看着是个温柔好性的妇人啊,还颇谨慎忍耐,侍女们一跪一哭就妥协的人,怎么偏偏对上他们殿下,就敢直接玩儿起武斗了?
这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啊?
怎么就敢动这个手的呢?姜胡宝越想越绝望,抖如筛糠。
他们殿下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这一回,恐怕真要雷霆大怒了——
“狗奴才,喊什么?”头顶,传下沉哑低声。
声音里,显而易见的,没有怒气。
姜胡宝抖得越发密集的瘦躯,猛地一顿。
下一刻,兀地抬起头,满面有惊疑错愕:“殿……”
口中刚要说出话,又倏地止住,因着眼睛里映出主子正侧望里间。
里间与外头的隔断有三道,一座八扇屏风,一道珠帘,一道纱帘,从外头看,是看不清里头的,只隐隐见得到最深处华重檀木拔步床的边角。
姜胡宝自然知道此刻里间是谁,他惊愕无比的,是方才短短六字透出的意思。
……分明,是怕高声吓着里头的人。
这……
宗懔收回眼,冷冷盯着下首的奴才:“去拿太医院复愈面容的膏药来,你一人去,让禁卫把外头清干净,再让人传轿辇来,遮严实了。要是今天的事,传扬了出去,你这条命,就不用要了。”
姜胡宝瞳仁紧缩,浑身重重一凛:“是!”
宗懔默了片刻,朝里间再瞥了一回,绷紧下颌:“明日,你陪着夫人出府,去一趟青萝巷。”
“什……殿下?”听见出府、青萝巷几个字,姜胡宝登时大惊,全然不敢确定。
宗懔眉心拧起,眯起眼冷睨下首之人,不语。
姜胡宝瞬间俯下身:“奴才明白!”
“滚出去。”漠然站起身,转步向里间。
须臾,细碎杂声响起。
丝绸棉布各种料子的摩擦声,紧接着是低低黏音,像是说话,又好似不是。
朦朦胧胧的,绸缪缱绻。
姜胡宝瞬间睁大眼,赶忙从地上爬起来。
收到令旨后,自当立刻冲出去速办,但控制不住地,还是在转身的间隙,悄悄朝里间投去震惊而敬佩的一眼。
屋门复又开闭,姜胡宝站在屋外,朝院子外走去,恍然像是做梦,脚下打着飘。
刚一跨出院门,先前的小黄门去而复返,后头,能看见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
小黄门疾步上来:“小姜总管,太医已经到了!小姜……”
兀地顿住,挠着头疑惑看着面前不知为何怔怔发着愣、像是没了魂的上官。
“小,小姜总管?”愈发惊疑,朝院里头来回看,“是,是里头……”
不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莫非,闹出人命了?!
姜胡宝身一震,倏回过神来,瞪着眼:“不该你问的瞎打听什么?!脑袋不要了?!”
斥完以后,又凑近过去,压低声:“记着!以后郦夫人的事,那就是大事,要事!旁的咱家暂且不说,只一条,别问,别打听,私下不许议论,不许说,伺候好就行!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得罪这位夫人,只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把话都记牢了,回去也告诉你那些不成器的兄弟们!”
小黄门疯狂点着脑袋。
姜胡宝忿忿转回头,而后立刻开始传唤禁卫,按令旨行事清场。
头顶上的太阳正烈,照下来,忽地一瞬,他的汗又多了许多。
此时此刻,他方才想起来,
先前,他好像,拿青萝巷两个丫头,威胁过那位郦夫人?
偏偏明天,他还正好得陪着去青萝巷?
姜胡宝身子猛地一晃,又被身旁的小黄门撑住。
“小姜管事,小姜管事?您怎么了?”
姜胡宝头晕脑胀,只觉得自个儿立马要厥过去。
腿一软,晃晃跌坐在门槛边。
第八十七章 松上一松
销金帐挂上两侧银钩, 檀榻上狼藉混乱,芙蓉褥温玉枕遭了一场蹂躏,零七八落搅成一团。
襦裙的外披已经皱得瞧不出原样, 不知何时还多了数处扯撕痕迹,没法再穿上身了。
款坐在榻上的妇人只着薄丝齐胸裙, 长发尽数披散下来, 覆住无遮的雪腻肩臂, 此时背对着外间, 纤手执梳,缓缓理着发。
她动作极慢,瞧得出身上没什么力气,姿慵态媚,似有若无的恹恹。
太监尖细的应答声过后, 没多久,她便感知到,重新穿戴好衣袍去了外间的人复又回来了。
就算是走在铺地的软毯上,脚步声也不能全然隐匿,更别提掀开珠帘时,珠子的碰撞声,且他根本不欲隐藏。
屋子就这么大, 只几个呼吸,熟悉躯体带着的灼温靠近她的背。
站定,不动。
郦兰心不紧不慢放了手里的梳, 一手撑着褥,半回身,眉梢间风情月意一时难以抹净,朦胧懒漾。
柔水秋波不出意料撞进男人沉冷狭眸中, 一软,一硬,一温,一寒。
眼为心苗,纵然此时她坐在榻上,而他站在榻前,身体不曾接触哪怕半寸,然端是眉眼官司,已足够将方褪去不久的磨魂蚀骨滋味勾回。
分明是幻觉,但鼻尖好似真的又嗅到淡绵熏香里的耻腥味。
裹腹已经重新穿好了,小裈还在她手边不远处,孤零零蹂乱躺着。
闻过便知,上头有妇人肤rou溢出的软酥柔息。
终究是耐不住的人先伸出手,大掌掌心布满糙茧砺迹,摊开,引着榻上的人把手放进来。
然她却没如他的意,将身一撑起,反身跪在褥上,雪酥白腻的软臂顷刻环住他脖颈。
殷唇深吻他痕迹未消的颊侧,又咬含过他薄唇,而后把脑袋埋进他的颈侧。
容面缓贴着他脖侧摩挲,叹息似有若无,抱得愈发紧,身子全然贴入他怀里,像是在奖励方才他在外头兑现了对她的承诺。
紧接,屋门快速开闭声响起。
宗懔微眯着眼,环扶住她身,掌下是薄丝裙衫。
缓而重捺按,处处云团般绵,面上浮着冷笑:“就这么高兴。”
郦兰心闭着眼,低低:“嗯。”
“今日,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罪过么?”他面色冰冷,沉声,“掌掴当朝储君,诛你满门都不为过。”
“哦。”依旧柔淡轻声。
完全不惧。
他的声音霎时厉了两分:“若非孤保住你,你此刻,已经天牢里等着受刑了。”
“且你犯的大罪岂止这一条?你胆子倒是真大起来了,敢拿你和那个死人的事……”
郦兰心听到一半已经睁开了眼。
不等他说完,从他颈侧抬起头,贴近他耳畔:“阿敬。”
两个字自檀口吐出来不过一瞬,但她清晰感觉到环在她腰间的长臂猛然收紧,被她抱住的身躯也立时僵硬。
她的眼睛深处未曾有太多波澜,声音却如往日般温柔,又唤了一遍:“阿敬。”
唤罢,抬起头,和他面对着面。
果不其然,他错愕、无措、凝固的面容映入眼中。
恍惚,她还是他的“姊姊”,而他还是那个“林敬”。
郦兰心学着他平日,用额头抵住他的,厮磨着,低声:“殿下,你让我叫你敬郎,可我更喜欢阿敬。”
宗懔愣着,眉缓缓蹙紧。
郦兰心复又环紧他脖颈,脑袋移开,落在他肩上,缓缓说道:
“阿敬,我知道,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已经不可能回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了,既然上天注定,我和你有一场缘分,那,我也愿意接受。”
话落,腰间的力道几乎要将她勒进他身体里,耳边呼吸愈重。
郦兰心闭眼忍耐着,接着说:“往后十几日,我也不想一直这样抵触抗衡,我累了,我退一退,你也松一松,你也舒心些,我也不那么难受,难道不好吗?”
“……什么叫,松一松?”他沉声问。
她便闷闷说:“就是,你不要总把我关在这里,也不要总说那些伤人的话,我知道,你嫌弃我嫁过人……”
话未曾说完,她肩头被猛地握住,扳起身,紧接对上一张蒙了怒气的脸。
“我何时嫌弃你嫁过人?!”宗懔怒喝。
她到底知不知道,何为嫌弃?
他要是嫌弃她,她还能一直活蹦乱跳到现在?!
郦兰心吓了一跳,紧皱着眉心:“你若不是嫌弃我嫁过人,那你为何总是提起前人?”
“我——”他欲怒倏止。
而后,似忍着什么,瞪着她,却不肯开口继续说。
大眼瞪小眼半晌,郦兰心叹了口气,轻声:
“……阿敬,你总是提起他,我也知道,他于你而言只是一不曾有过君臣情分的臣子,可是,于我而言,他是我的恩人,做人,难道不该知恩图报吗。”
“况且,你为何不想想,若是没有他,能有如今你我的缘分吗?若是没有他,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京城半步,我从小寄人篱下,婚事由族里长辈做主,若无许渝,现在,我要么是嫁给哪个庄稼汉当婆娘,要么就是给哪处员外财主作妾室,你我一生都不会有半点交集。”
说最后一句时,加重了语气。
宗懔瞳中紧缩。
握她肩头的力道甚至都不由得为之一松。
郦兰心睫羽轻动,速换了口气,接着软声:“你松一松手,你既要我好好伺候你,却又总是逼着我,我怎么能不难受,牛挨多了鞭子尚且不肯走动呢。”
说着,眼里泛了泪雾:“你先前对我用药,又装作厉鬼,换作哪个妇人不害怕?你把我吓坏了,又把我掳回来,一直关在这,我连外头到底是何状况都不知道,在这里,除了你之外,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就算我死在这,都没人知道……”
“胡说八道!”宗懔沉戾截断她的哭诉,而后又放缓语气,
“旁的……暂且不论,但我何时拿你性命来威胁过你?”
唯独这一点,他不认。
郦兰心不着痕迹顿了顿,而后泣哭愈浓:“可是……可是你把梨绵和醒儿捏在手里,和拿我的命来威胁我,有什么区别?”
“你是知道的,梨绵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就像妹妹一样,醒儿,是我从五岁养到现在的,说是半个女儿都不为过了,她们是我的家人啊,当初,你在青萝巷的时候,梨绵也给你开过门,醒儿也给你端过茶的……”
哽咽着,泪如雨下,肩背轻颤不断,倏地,伏进面前人怀中。
低弱哭声闷闷自怀里传起,委屈无比。
宗懔抱着人,闭了闭眼,难抑意乱焦躁。
抚着她发,瓮声:“……不是已经答应了让你去看她们吗。而且先前孤已经说了,不牵扯旁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哭声渐渐止住,却久久不肯抬头,攥着他的衣襟:“那,你是答应松一松了?以后,你不能再说那些话,而且,我过后,时不时得知道梨绵和醒儿的消息。”
良久,他沉默不言。
郦兰心知道,这是默认。
见好就收,抹干了眼泪,从他怀里抬起头。
转泪作喜,抬手,指尖轻抚着他青红一片的脸颊,轻忧:“……打疼了吧。”
他冷冷凝视她:“你说呢?”
“你知道你胆子有多大么?”戾气横生。
她却不惧,又吻了吻他脸上她留下的痕迹。
而后望着他,忽地低声:“……可是,你那处不讨厌。”
她打他的时候,没见疲一下,反而更……
宗懔瞳仁猛地缩到最紧,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神色无辜甚至还有些羞怯的妇人。
下颌绷出青筋,咬紧牙关。
再睁睁看着她复又移身,伸手,够到零落躺在一边的白润薄料。
拎着细带,把那蒙过他面的东西举在他眼前,像是要他把上头每一寸皱痕深迹都看个清楚。
柔柔低声,赧然寻助:“……我有些累了,手上没力气……”
“殿下,来帮我穿上吧?”伸得更近些,贴到他鼻尖前。
第八十八章 妖妇忠臣
黑漆雕金四方轿辇缓落院外, 轿帷以蝉翼纱制,此时尽数放下,风过时微扬飘动。
姜胡宝站在院门边, 疾手朝四周挥摆了回拂尘,眼里厉色一齐投去, 院外禁卫、舆夫等随之垂首, 默立。
不放心, 眼珠子又速速再扫视了一遍, 待到确认稳妥后,方才收回眼。
众仆候立未几,主屋房门倏推开。
姜胡宝立时移至门边,同样深低下头。
不多时,眼前先映入玄袍皂靴, 跨过门槛后未曾继续行走,而是驻立,微回身,紧接缀珠绣鞋落在槛外,丝裙微荡。
姜胡宝身快得很,小步迅速跑到轿辇边,轻手撩开纱帷恭敬候立。
待主子将人扶进轿中同坐后, 一甩拂尘,扬声:“走——”
…
折腾了半日,郦兰心身子心力俱是疲软难支。
小院离寝殿其实很近, 步行曲廊,转过几道弯就能到,但若是坐轿辇走大道,便要绕到正院门。
不过一刻钟左右的路程, 但或许是轿辇轻晃叫人好睡,又或许是被紧抱着更易昏昏,真正到寝殿外时,郦兰心已经快昏睡过去了。
被半抱半扶下轿时,人朦朦胧胧,脑子都有些半麻了,意识混沌处在一种看得见却辩不明的状态。
一路被带进浴阁,水汽蒸暖,被按坐到铺了软罗的贵妃榻上,脸也被捧起,轻吻了遍。
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听着面前人絮絮低沉言语。
但其实她眼睛虽睁着,魂已经迷蒙了。
看得见他薄唇掀张,声音却从一边耳嘶溜溜滑到另一边耳,只有脑袋还知道要配合着时不时点头。
好一会儿,他终于说完,又厮磨了一番,才缓步退出去,紧接换上侍女们拥了进来,服侍着她尽快清洗了一番。
回到寝殿后,郦兰心倒入榻里,两眼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已过申时。
榻里唯她一个,在她醒后进来的侍女说,太子没有午睡的习惯,用过午膳后,到现在也一直在书房里处理朝务。
“殿下那边派了好几回人来了,问您是否起身了,”侍女望着妆台镜内神色淡淡的妇人,边为她挽发,边小心提议,
“瞧着意思……夫人,您是否要去陪一陪殿下?”
郦兰心半垂眸,面色没有太多变化,默然片刻,点了头。
四周侍女当即都大喜,提议的那一个手上动作都快了起来。
郦兰心略扫了身边张张笑脸,轻声:“……去之前,我想要些东西。”
侍女们面面相觑。
……
何诚是黄昏时分带队策马回到太子府。
战马交由马夫牵走,轻车熟路,径直奔向书房院子,要禀报今日巡查大营的情况。
箭步如飞,如往常跨入书房院子,踏上曲廊,即将接近书房正门时,刚要大咧咧奋步冲进去,却猛地身一顿。
今日值守在房外的亲卫俱面色有些严肃僵硬,站在右侧的第一个低声唤了句“大统领”,而后朝他飞快摇了摇头。
何诚厉目一横,大步就逼了过去。
压紧了声:“怎么了?”
右侧亲卫紧了紧牙,恭敬垂首凑近些,用气声:“大统领,今日……夫人在里头。”
何诚脸色登时一变。
亲卫接着道:“殿下特意吩咐了,院子里要安静些,不能大声喧哗,走动也要谨慎些。”
说罢,退回了原位。
何诚面上阵青阵黑阵白,压了又压,方才没露出瞋目切齿之态。
一瞬忿气满怀,挠着头原地踱步来回,一股怒气不知该冲谁而去。
这里,这里可是太子书房!
殿下这些日实在荒唐,前两日将那寡妇带回了府里,姜胡宝之流想瞒也瞒不住,他何诚好歹是东宫禁卫统领,自然知晓那妇人是被强行掳回来的,这两天,寝殿那边没少闹。
但他不过是禁卫臣子,自然不能管主子后宅之事了。
原以为那妇人是个烈性不肯屈就的,怎的不过短短两三日,便登堂入室了?不是说,那妇人来了之后,顶撞殿下多次,是个犟的吗。
如今看来,到底也抵不过荣华富贵的引诱。
而殿下也是,怎么能让内宅妇人,到这机密重地里来!
若是正妻太子妃,那也罢了,可这郦氏无名无分,今日进太子府书房,明日还指不定要进什么地方。
带着外室妇人处理朝政,实非明君应为。
而君有过,臣不可不争于君。
何诚捏紧了拳头,鼓着一腔烈气,回身大步到了书房正门前,站定:“殿下!臣代您巡查大营归来,求见殿下!”
片刻,里头沉沉一声:“进。”
何诚抬手推门便入,反手阖了房门,大步就朝内里去。
然尚未走到书案近前,躯便一震,两只眼睛几乎暴突而出。
他眼力自然是极佳的,纵然离书案还有一段距离,但站在原地,已经能清晰瞧见书案后的主子。
以及,那面容上的——
“殿——!”登时怒惊如雷,狂愤乍起。
下一瞬,一只窑盏自不远处飞投而来,顷刻碎裂迸溅他靴面之前,生生阻断了他话。
宗懔朱笔略顿,冷冷:“孤下了令,不许喧哗,你进来前,不知?”
何诚却哪还顾得上这么多,一下跨过地上那堆碎瓷片,疾步上前,咚地一声跪下,磕过头。
“殿下!是哪个奸贼将您伤成这样?!”人高马大的汉子,此刻泪花都冒出来,“老子生剐了——”
又是一声物什击砸地砖的锐响,墨玉印盒毁在他脚下。
“闭嘴。”冷戾沉斥。
何诚浑身一震,抬头一定睛,却见主子暴怒呵斥后,头转向另一边。
眉峰还紧拧着,似是紧张着什么。
身一寒震,顺着视线移过去,侧边罗汉榻上,妇人云鬟素裙,柔态半倚着引枕,手拿着绣绷,垂着头,熟稔穿针引线来回。
此时死寂,她动作才顿住,缓抬首,水眸盈望回书案后的太子,眉心微蹙,有些无措慌乱。
何诚眼睛怒睁到最大,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时更是天旋地转,直觉浑身血液逆流,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榻上坐着的妇人。
比之神鬼志异中道人惧恨妖狐精怪也不遑多让了。
但何诚觉得,千年的狐妖道行也不过如此,他就是梦里头被人打了十个闷棍,也不敢想象他们殿下被一区区妇人伤成这样!
今日,这女人敢打殿下的脸面,来日,谁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最让人心寒恐惧的,是将登大宝的殿下,这般包庇纵容于她——
“妖妇。”牙关里忍不住溢出心中所思。
“何诚!”书案后,暴喝骤降。
何诚噙着满眼悲愤回头,痛心疾首望着追随多年的主子。
“殿下!她——”
“孤有说,是何人伤的孤么?”宗懔见他这幅样子,只冷笑,“孤瞧你规矩全然忘了,以下犯上,领什么罚,你自己清楚。”
“军报换人来禀,滚下去。”漠然睥睨。
何诚预料得到这结果,跪在原地咬着牙片刻,没如往日脾气立时争执,而是从地上利落站起。
“臣知罪,”闷声沉气,说着认错,声音却分明带着愤恨,“臣领罚!”
然厉眸,再狠狠盯了罗汉榻那边脸色有些发白的妇人一瞬。
行过礼后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门砰的开合,案后的人疾起身,朝她过来。
待他到了跟前,不等他忧虑开口说什么,郦兰心顺水般依偎入他怀里,闭紧了眼。
“阿敬……”微颤着声。
那何大统领临行前的眼刀,她接了个彻底。
武将杀人般恨怒眼神,自然骇人。
但其实……她不只感觉到害怕。
宗懔环紧了怀里的人,沉声:“别怕。”
“他伤不了你。”
何诚是个急性忠诚的,一时自然着急,但他自己的下属他清楚,何诚带兵打仗,操练将士是好手,却做不来那诡谲算计之事。
最多,是想着怎么劝谏罢了。
只要将来他给了她名分,足够尊贵,便不会有如此情状出现了。
然而他说完,怀里的人却迟迟不说话,只是脑袋又埋紧了些。
眉宇间晃过郁气,大掌慢抚着她背。
“好了,别怕……”沉沉低语。
郦兰心抿着唇,半埋着的面容上,神色已褪了煞白,恢复如常。
缓眨了眨眼,抱在男人腰后,手指慢慢蜷起。
……这个何大统领,好像,不,是明显,
不愿意有她这么个人,待在太子府里。
是她进了府里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恨不得立马把她从主子身边赶走的人。
……
翌日清晨,数辆双驾车马肃立角门外,俱是一样的规制,一应侍从禁卫换了轻便服衫,一队人马端行在街上,只道是哪家世府一齐出行的贵眷。
郦兰心戴好了遮身的长帷帽,侍女扶着她踩上轿凳,入最中间的一辆。
不多时,车轮慢滚,缓行而出。
第八十九章 小宅小家
夏昼早而长, 虽是清晨,人息已渐盛,纷乱声响不绝入耳。
车马走得不算很快, 厢壁两侧的窗闑敞着,只留两层镂花薄纱帷帘, 随行车时的轻震微微晃摆, 温风携蕴暑气, 自帘外不时钻进。
厢内宽敞, 郦兰心让陪同的两个侍女坐到一侧,自己起身到右侧小窗旁。
指尖轻撩开缝隙,楼道屋铺、行人车马或速或慢晃过,往昔再熟悉不过诸般景象,此刻见到时, 却不由怔住了。
短短数日,却恍如人生两世。
这条路她走过的,有时租牛车,有时步行,挎着篮子,抑或撑着旧纸伞,融在人群中, 并不起眼。
现在,她坐在华车宽厢里,眼前触及的是指尖精心染就的淡殷蔻丹、腕上珊瑚嵌红宝手钏, 指上金镶翠戒,便是小帘上的绣线,也掺着泛亮银丝。
下头行走的人,多少侧目艳羡。
郦兰心手微颤, 蜷起指,薄帘随之倏坠下,投入车厢内的光便也弱了几分。
维持着侧坐的姿势,久久未动。
直到耳边响起侍女小心轻唤:“夫人?”
“夫人,您怎么了?”
郦兰心睫羽速颤一瞬,放下手,回身正坐,半垂着眸,双手交握在芍药缠枝襦裙上。
呼吸似乱了两分,很快又恢复平静。
只是一言不发,也不看人。
两个侍女你看我我看你,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接着问下去,只是盯得更紧了些。
眼里又畏又敬,抿着唇紧张。
出来之前,太子殿下便严令过,必须将人看好了,不能有丁点闪失,且速去速回,不能在外耽搁太久。
她们是受过宫中女官数年教导的,早年也伺候过宫里的贵人,深知不同的主子有不同的脾性,做下人的要万分当心。
但实话实说,这么些年了,不说她们两个,便是整个太子府,也没那个侍人见过面前这位郦夫人这样的主子。
看着心软,骨子里却藏着股倔气,有时候又能服软,有时候一犯起犟来,什么事都敢做。
端说昨日把殿下打得脸青一事,换作谁有这个胆量,掌掴储君,此等大罪,杀头都不止,是足以处凌迟腰斩的极刑的。
但这位夫人扇完了,还全身而退,不,不止全身而退,她们侍奉的人瞧得清楚,殿下对她,似乎还更加眷恋了。
明明是被打的那一个,但殿下却生怕夫人受了委屈,昨夜甚至罚了何大统领以下犯上之罪。
此事之后,主院里近身伺候的人也就都心里有了计较。
这位郦夫人和殿下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至少绝不是寻常主君和妻妾外室的相处之道。
不能为旁人所道,甚至或许,旁人难以理解晓悟。
个中之事,只有当局者清楚。
她们站在局外看着,只能确定,即便将来殿下再娶纳旁的女子,也不可能再出现一个郦夫人了。
既是最特殊的,那就要以最恭敬小心的态度侍奉。
没瞧见,临行前指挥上车的小姜管事眼下两个仿佛被打出来的青黑眼圈,肯定是一夜没睡好。
只不过,从昨日之后,这位夫人的性情,似乎又变了几分,愈发沉默寡言了起来,只有殿下在的时候,会露出些浅笑,被殿下抱着厮磨细语。
除此以外,一句话都不多说了,下人询问些什么,她要么点头,要么默然无视,不论她们如何按照殿下喜好摆弄打扮她,她都全盘接受。
从太子府到青萝巷时,也不过卯时末。
车夫纷次勒马停鞭,吁声自外接连响起,同时还有禁卫侍从驻步的齐顿声。
郦兰心几乎是从座上弹起来,侧身从小窗探出头去,定睛的一瞬,泪盈满了眼眶。
千次万次进出的小宅门,住了数千个日夜的,真正的家。
虽然此时,它的檐下守站着两列佩刀的侍卫,如同一副田园图上突兀的浓墨划痕。
但,家就是家,家里头,有等候的亲人。
气倏地急促,猛起身,伸手疾掀开帘子,立时就要探身往外。
侍女们连忙拦着:“夫人!夫人慢些!”
“夫人,先等轿凳放好,不然会伤着腿脚的……”
厢外马夫显然听见了动静,一下跳下车辕,以最快速度搬了轿凳,朱漆轿凳落地的下一瞬,车帷已然掀开,淡紫裙边扫过,银珠丝履踩至凳面。
顾不上身后此起彼伏大小叫声,郦兰心匆匆下了马车,提裙小跑上了台阶。
显然昨日府里已经提前来打过招呼,守卫们齐垂首行礼,然而门却紧闭着,门环上挂着重锁。
郦兰心顿住脚步,来回了两边只恭敬垂首却不曾动作的守卫,急声:“快把门打开。”
离门边最近的守门侍卫抬起头,侧首,瞧见一道锦蓝袍身影下了马车朝他们这处跑过来,呲牙咧嘴挥着拂尘示意。
立时会意,从腰间革带取下铜匙,将锁取下。
青萝巷宅子的大门,甚至不如太子府寝殿的殿门大,也不可能更加华贵庄重,但这扇有些陈旧的黑色木门后才是桃源庇所。
踏进门槛的时候,一直蕴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涌下,环视着面前砖瓦草木,屋壁桌椅,行走进入的时候,控制不住有些踉跄。
院子里静悄悄的,却并不污脏,反而十分干净,连角落都一尘不染,应当是每日都有仔细清扫。
顾不上再看别的,急步向前,跨过二院门时,面上悲怆一滞,脚下兀震退半步。
“夫人——”立在里院檐下的看守婆子婢女们齐齐半侧过身,扬声向她行礼。
姿态神色恭敬,静静站在各个角落,而她进来到现在,她们一声不吭,直到她走到这里。
如同看守陵寝的鬼魅,无声无息,若肉眼看不见它们,它们便幽然与你擦肩而过,若你看见了它们,它们便要站定在你面前,张口嘶叫。
寒意骤然自足底升腾至头顶,胸脯起伏着,指尖掐在掌心,很快,把这股冰冷强行压了下去。
说来可笑,她得感谢的还是那人。
多亏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吓她,和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比起来,现在这些纸扎人似的婢女婆子都算不上什么了。
环视了一圈,发现里院的屋门上没有和大门一般上锁,抬手抹了抹泪,扬声:“梨绵!醒儿!”
说着,往两个丫头的寝屋快步过去。
不等她走到,屋门砰地推开,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冒出来,面白如纸。
三双眼睛一对上,俱先是一愣,而后泪如雨下。
“娘子!!”两个丫头从屋子里旋风一样刮出来,一步跳下阶。
郦兰心流着泪小跑上去,三个人顷刻抱紧成一团,埋首痛哭,漫长的极度惊惧恐慌终于得到缓解,心肝脾肺都快碎掉。
“娘子!娘子您去哪了,我们,我们都找不到你,您怎么才回来……”醒儿话都说不全了,抱着她的腰大哭。
梨绵眼眶深红,这些日已经不知哭了多少回,恨怒瞪着院子里的婆子婢女们,抽泣着:
“这些,这些贼婆子……!她们说您被她们主子带走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天知道,这两三天里,她和醒儿是如何度过的。
一觉醒来,家里忽地闯进来武袍精刀侍卫,还有许多衣着不俗的婆子婢女,二话不说把她们看押起来。
她们一开始哭又闹,叫着要找自家娘子,这群歹人却说,娘子如今已经被贵人接去做了夫人,为了大局考虑,才把她们两个关在青萝巷,等事情尘埃落定了,自然会接她们去见娘子。
这样与人贩无异的鬼话,杀了她她也不信,然而她和醒儿两个女子,又没有武功兵器,根本没办法逃出生天,只能屈从着。
这些人日夜守在院里,她们出不去院门,但可以在家里活动。
且这群歹人古怪得很,像看押重犯一样看押她们,却一手包办了院子里所有的杂活,甚至不许她们亲自动手做饭,将院子里陈旧的东西换了个遍,给她们送来的饭食简直比酒楼席面还隆重。
她们本来不敢吃,生怕里头下了什么毒药,但绝食没多久,轮换过来看守的新婆子就说,她们娘子还等着回来见她们,饿死了,可就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
所以,她们还是吃了,饭菜里竟然也真的没下什么剧毒。
可是突然卷进这样如同暴风骤临般的恐怖诡事里,她们晚上连睡觉,都恨不能睁着眼睛。
原本一步一步走着的生活,忽然变成了一场灯影戏,她们就是被操控着的影人,一只大手轻易摆弄了背后的竹棍,四周就忽地换了场景,凭空出现无数陌生面孔,将从前人生的认知全部砸碎成齑粉。
那些看管的人基本上不和她们说话,她们这两天,无事便发呆,思来想去,想来思去,唯独只想得到一个人。
“娘子,”梨绵惊惧抽噎着,只敢用气声,“是,是不是他……是不是,林敬……?”
除了这个从天而降,鬼怪一般的人,她实在想不到,究竟她们娘子的生命里还有哪一个不速之客。
对着面前大小两双泪眸,郦兰心唇微颤着,闭上眼,缓重颔首。
霎时,泣音从两个丫头的喉间迸出,更加抱紧了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梨绵低哭着,“我就知道,一定是他!”
“他到底是谁?!”惊泣。
什么太子府亲卫,真是小小一个亲卫,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郦兰心不知道自己此刻面上是什么表情,或许愁凝惨雾,或许空茫无措,眼促眨动着,目前眩然。
张了张口,尚未说得出话来,身侧,太监尖细声音响起:“夫人。”
梨绵和醒儿猛地回过头,在见到几步外,那谄笑着的锦蓝袍瘦太监时,顿时睁圆了眼睛。
“娘子,他……”
郦兰心缓回首,看着姜胡宝,不语。
姜胡宝无视那两个丫头,眼睛只对着望过来的妇人,无比恭敬:
“夫人,殿下吩咐了,望您速来速回,早些回府。”
话落,梨绵和醒儿脸色都惨白起来,难以置信。
回头望着自家娘子,说话全然没法利索:“殿,殿下?什么,什么殿下?”
而此时此刻,她们方才注意得到,郦兰心身上寻常世府都难见的华贵穿着衣饰,端是她发髻里的金簪玉笄点翠钗,以她们外行的眼睛都看得出来,便是当初的张氏,年节时穿戴的首饰都没有这样好的成色。
双双咽了咽口水,呼吸都快上不来了。
姜胡宝微挑眉,刚要来一句“自是咱们太子殿下”,然而嘴巴还没长开,就被轻淡一句冷语打了回去——
“我们要进屋里坐坐,你们都退开。”郦兰心淡淡道。
姜胡宝脸色一僵:“这……”
这里是青萝巷,这位郦夫人的家宅,万一脱离他们的视线,出了什么事儿,
那回去殿下还不把他皮给剥了!
“夫人,人您已经见到了,确认过平安了,那不如,还是早些回府吧?”陪着笑。
郦兰心捻帕子抹去面上泪水,轻声:“……你叫姜胡宝,是吧。”
“我记得你。”并没有威胁的语气,很平淡。
然而话落,绷地一下,姜胡宝整颗心猛然捏成一根线,眼睛瞪得快飞出来,抖着声:“夫,夫人?”
郦兰心放下帕子,神色柔淡,也不继续言语,侧着头,静静望着他。
一淡然,一心虚,谁先败退显而易见。
郦兰心拉着两个丫头的手,往自个儿的屋子里走,无视站在后边脸色难堪的太监。
姜胡宝咬着牙,低了头。
横竖,这位郦娘子不可能带着她两个丫鬟寻死不是。
角落里站着的婆子婢女还有的想上来拦阻,她也不惧,只说:
“你们管事的都不敢来拦我,你们又何必呢,我不想为难人。”
于是,顺利推开了主屋的门。
她离去的时日尚短,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尘土味,还是干净的。
只是床榻处,原本她亲手挑选的被褥已经都换掉了,在她被宗懔带走的那一日,全部毁了。
但不知道,是那一晚换的,还是这两天换的。
“这两天,她们进来过我的屋子吗?”郦兰心皱着眉心问。
梨绵还没从方才的震惊里缓过神来,只呆呆答:“我们醒着的时候,没有。”
至于其他的时间,就不得而知了。
郦兰心直接转步到了小里间,抬手,推开门。
吱呀一声,空空荡荡的供桌,灵位前摆的炉内香火已熄,颇有些灰蒙的景象赫然映入眼里。
郦兰心熟稔翻出了火折子和新的线香,点燃,晃去火苗,拜三拜过后,插进香炉里。
“……二爷,我回来了。”说话时,气像在飘。
怔怔看着那灵位半晌,复才转身,出了里间。
抬头,是两张写满怯惧希冀的脸蛋,望着她就是望着救命稻草、望着命里依靠。
这些日下来,血痕斑斑、被冷刺透一半的心猛地再度跳动起来,不再麻木。
“娘,娘子……”醒儿泪珠还掉着,小心翼翼叫她。
郦兰心又想掉眼泪了,但是这一次,忍住了泪,快步上前,把她们拉着坐下。
隔墙有耳,把声音压到最低:“时间不多,我说的话,你们都要牢牢记得。”
梨绵和醒儿自然拼命点头。
郦兰心深呼吸,平复了心绪,长话短说:“往后很长一段日子,或许我都回不来了,但是不代表我永远不会回来,你们只要照顾好你们自己,不必担心我,外头那些人你们不用害怕,他们不会害你们,只是奉命看管,你们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好。”
“后头,我会想法子,把禁令解掉,等你们能自由进出宅子了,我会让人传信回来,把铺子的红契给你们,如何经营铺子,找成老三,他会帮你们,以后的日子……”
“娘子!梨绵倏地扬声,攥住她的手。
郦兰心猛地顿住。
“娘子,”梨绵恐慌惊惧,“您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些?”
简直,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我们不要您的铺子,我们只要您回来……”醒儿也哭,“娘子,您多久才能回来?”
郦兰心闭了闭眼,颤着声:“……我,不知道。”
“怎么会……?”醒儿浑身颓然一松。
梨绵则是咬紧了牙,心里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从刚才到现在,有一个问题,面前的人还没有解答。
郦兰心抬眸,扯起唇角,笑着像哭:“把我带走的人,是林敬,他不是什么太子府亲卫……”
梨绵声音在颤抖:“那,他是——”
万般不愿,但被她紧握着手的人,还是给出了惊雷般的答案——
“他就是太子。”郦兰心怔怔说完这五个字,头颅缓而深垂下。
另一只手颤着,捂住面。
“我,我已经和他……”似乎在哭泣,语渐渐不成调。
哭声难掩痛苦,只有在这个地方,在这两个人的面前,她才能真正安心地哭出来。
不必惊惧身边人鬼难辨,也不用再承受胁逼怒戾,只是哭泣。
死寂几个呼吸后,两双温暖的手臂环住她的身体,紧紧抱住她,像是最寒冷的冬天,扑上两层家里的厚被。
没有华贵绣线,也不是难寻的兽皮制成,但毫无保留的熟悉温暖。
“没事,没事的……娘子别怕……”两个丫头哭着,同时说着话,声音乱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
“我就说,我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什么,什么太子,太子了不起啊,太子就可以强抢民妇了?我就知道,他就是个害人精……”
“娘子别哭,都是他们的错,您别哭……怎么办啊,有谁能,有谁能帮帮我们……”
“……”
抱头痛哭良久,郦兰心摇着头,把她们扯起来,拿出帕子,挨个儿给她们擦眼泪。
“娘子……”
郦兰心深呼吸几回,强稳住声不颤,扯着笑:“好了,都不哭了。”
“我说了,你们别担心我,他把我带回去,至少目前,没有要我性命的意思。”
“只要人活着,总会有转机的,他答应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好好在这里呆着,过好日子,别丧了心气,更别生病,你们好好的,我在那边,才放心。”
梨绵和醒儿泪止不住,红着眼眶紧望她。
郦兰心摸摸她们的脑袋:“在这坐着。”
站起身,又擦净了面上狼藉,方才推门出去。
门一开,左右一扫,对上紧靠着屋子站,明显监听着的几个婆子。
再向前看,是讪笑的姜胡宝。
郦兰心半垂眸一瞬,方抬眼,走下阶。
姜胡宝忙迎上来:“夫人,咱们可以……”
“让人进来,我要搬东西。”郦兰心打断他的话。
“搬,搬东西?”
郦兰心点点头,认真:“我要把我绣房里的东西搬去府里,绣架,绣线,绣绷……反正,一样也不能少。”
姜胡宝笑得比哭还难看:“夫人,你若是想绣花,殿下在府里已经给您置办全套了……”
那绣房里的东西又多又杂,只怕待会儿还得回去再叫人过来。
“我使不惯。”她不紧不慢将鬓边一缕发挽回原处,淡淡,
“我又不是要搬整个青萝巷,他说了,只要我好好伺候他,我要什么都行,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吧。”
姜胡宝从头到脚都僵住。
这这,这怎么,好似恃宠生娇了?!
尤嫌不够,面前身柔娆态的妇人还再轻飘飘补了一句:“快点啊,殿下还在府里等我回去呢。”
姜胡宝眼睛已经快掉到地上。
而妇人说完不再理他,径直走到绣屋,推门进去,扫一眼,便可知里头的东西不曾动过。
身后,太监尖细高声已经响起:“都是死的?还不快点去搬?!”
郦兰心眼珠朝后瞥了一眼,快步走到绣屋最里处放满东西的木格架子旁,门外呼啦啦婢女婆子已经进来了。
但绣屋不大,又摆着许多东西,一时间只能勉强挤进四五个人。
郦兰心半倚着架子,皱眉:“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怎么搬呢?退出去两个人,剩下的人,先把绣架搬出去。”
婆子们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听她的,先退出去两个人,剩下三个开始搬动绣架。
但绣架四周还有许多东西,只能赶紧又先清理出地方。
“小心着点,别把上头的绣布给我扯坏了。”郦兰心不忘说着。
身子倚着架子,手慢慢探过木格,最后,定在一处。
此时屋里混乱,屋门外探头进来的视线也不时被挡住。
她顺利摸到了记忆里圆盖的瓷盒。
不着痕迹屏住呼吸,指尖悄悄打开盖子,探入里头,摸出几个小块,攥进手心,两指复又把盖子落回去。
“怎么这么慢啊,快点啊。”有些不耐烦。
婆子们被催促,只好赶紧加快动作,满头大汗,终于快出得门去,赶紧让堵在门口的人闪开。
看准了时机,郦兰心将东西用帕子包起来,放回袖中。
刺绣前,要作图,刺绣时,要用到绣线。
有时候,买回来的线颜色实在不满意,有的绣娘会自己染线。
郦兰心也会。
所以绣屋里,常年放着一些染料,雌黄,百草霜,铅粉……朱砂。
上回在那人的书房里,其实她也见到了朱砂,可是,没办法拿。
那碗避子汤,到底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若是几日后,她的癸水没有如期而至的话,这几颗朱砂,就是她最后的退路。
“夫人!”姜胡宝站在门外,焦头烂额,“您先出来吧,让她们进去搬就成,我们先回府里吧,殿下该等急了!”
郦兰心拍掉手心红迹,向屋子外走去。
第九十章 性情大变
肃静了几日的院子骤然如掀开了沸锅, 搬箱笼的搬箱笼,挪架的挪架,一时尘飞土扬, 场面凌乱。
姜胡宝一个头两个大,睁睁看着从绣房里慢悠悠出来的人无视掉他, 径直又回了主屋, 好一会儿, 和两个丫头半抱半贴着出了屋门。
主仆三人依依不舍切语, 走出一步扯回两步,照着如此速度大抵磨蹭到天黑也出不了二院门。
没法子,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插话,而后陪笑着三劝四请,才终于把人请出了宅子。
好容易到了车驾旁, 眼瞅着人已经都踩上轿凳了,忽地,又停下了。
愕然看着这祖奶奶般的人物突然愣愣站在轿凳上出神,姜胡宝一颗心顺着喉管猛窜上来堵在嗓眼。
下一刻,不妙的预感果然成真——
“时辰还早,我要去绣铺看看。”郦兰心说道。
姜胡宝一口气没提上来,简直要厥过去。
嘴里比吃了黄连还苦, 有气无力:“夫人……这,殿下只说,让奴才陪您来青萝巷。”
刚才要搬绣房, 行,绣房好歹也是青萝巷宅子内的事儿,办了也就办了,现在又闹着要去城里绣铺, 待会儿万一直接嚷着要出城门那可怎么办?
“夫人,您让搬绣房,也搬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您在里头不也说了,殿下还在府里等着您呢。”苦口婆心地劝。
郦兰心方才狠哭过一场,现下眼眶还红着。
此刻眉间淡淡蹙着,似愁非愁,侧首过来,瞧着他:“我人都出来了,去绣铺看一看又能如何。”
姜胡宝面上讪笑恭敬,但分毫不肯退让:“夫人,殿下治军治下,一向不喜无令擅为,最重规矩。太子府里,万事,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话被轻声截断。
站在轿凳上的妇人秋波斜睨,神色愁淡中忽起似有若无笑意:“什么规矩?你们主子看重规矩?我怎么没瞧出来?”
“当初他在我房里点迷香装神弄鬼的时候,你怎么不谈规矩?要是你们当时一口一个规矩地劝住了,叫他别进臣子孀妻的门,如今也用不着被派来盯着我这么个难伺候的寡妇了吧。”
她自顾自说着,语气平静得像是快坐地打禅,然而旁侧离得近的侍女们已俱是目瞪口呆,恨不得把自个儿耳朵摘下来塞进马嘴里嚼成沫子毁尸灭迹。
直面冲击的姜胡宝更是整个人轰然石僵住,下巴没一层皮兜着早已砸到了地上。
从眼仁儿到四肢全都震抖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坦然吐出晴天霹雳般字句的温静妇人,只觉得头昏眼暗,双膝发软。
天夭了……
他刚刚都听了些什么?
啊?
这些事儿,这些事儿怎么能光天化日放在外头明面上说?!
这姑奶奶敢说,他们当奴才的都不能听啊!
此时此刻,眼睛睁瞪到最大,和一双温和平静望过来的眸对上,浑身血肉都有些发寒。
……这位夫人,怕不是真有些疯了罢?
还是说,原本的温懦谨慎,其实全都是假象?
脑子一下扭动起来,自家殿下那张被打得青红的面瞬间又浮现在脑海里。
是了,肯定是有些疯了,要不是疯了,也干不出昨天那种杀头的大事。
那么,现在难题就摆在眼前了。
一边是主子爷的金口令谕,一边是主子爷捧着都拍摔了、突然性情大变的心肝。
是要铁面无情一丝不苟、再得罪一次捏着主子心绪晴阴的新夫人,还是冒着风险,赌一把主子爷不会怪罪下来,讨新夫人的欢心?
似乎看出他纠结,面前人又补上几句:“你们若是怕他怪罪,大可不必,一切有我担着,他若有什么气,我挡着,冲我撒就是。”
“左右不过折腾一晚上的事。”不咸不淡又砸下来一记重锤。
姜胡宝两眼一黑,只想跪地拜求她别再说话了。
“奴才明白了!”咬紧了牙关,重重一点头
情况就摆在眼前,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位郦夫人连殿下本人都敢打,想报复他们这些奴才还不是动动嘴皮吹枕边风的事儿?
更何况,再不答应,不知道这位姑奶奶还会说出些什么东西来!
得了满意的结果,郦兰心收回眼,上了马车。
姜胡宝站在原地,抹了把脸。
这位郦夫人,现下竟全然恃宠而骄了般,言语刺人,想一出是一出,没有半点温柔如水的样子。
他还记得,当初殿下在她那里屡屡受挫,寸进不得。
前些日方到府里时,哭着喊着要出府,但昨日过后,也不知殿下用了何手段,出来之后,也不见哭了,也不曾闹了,衣衫首饰全都受用,现在还会威胁使唤人了。
这转变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君心易得难守,若是行止渐渐疯癫傲慢,天长日久,恩宠只怕难保。
姜胡宝摇摇头,转身开始支使禁卫。
…
已经早晨,集市上人潮渐盛。
车驾停驻在离绣铺不远处,郦兰心戴好帷帽,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进到绣铺时,禁卫已经提早将店清空出来。
成老三站在柜台后头,面上蒙有数夜不得好眠的蜡黄,此刻看着面前阵仗,战战兢兢之余,怒惧不敢言语。
直到一道熟悉身影从门外走进。
虽戴了帷帽,但多年相处,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娘……”正要惊呼。
郦兰心抬手示意他止住,侧身对侍女说:“既是来买东西的,就挑吧。”
侍女们会意,四下散开在货架旁,从店外看,便只是一间铺子幸运得了哪家贵眷夫人的青眼。
郦兰心走到柜台前,将帷帽的长纱半撩起:“老三。”
成老三老泪都要掉下来,这两日担惊受怕,看到她安然无恙,心里石头总算落了地。
倒豆子般将铺子周围被看管起来,他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官门之人带走警告等事说出,却不曾见面前人有分毫意外之色。
定睛瞧见她身上绫罗丝绸,腕指珠玉金宝,不由瞠目。
郦兰心不打算和他解释什么,真说起来,话就太长了,正色简言:
“老三,往后我大抵很久不能过来了,铺子以后就交给梨绵和醒儿,劳烦你,多帮着她们,实在不成,换些别的营生也行,总之,这间铺子,我就托付给你们了。”
“铺子的红契和账上的银钱后边都会交到梨绵手上,往后如何经营,权由你们做主,至于这些天发生过的事,别放在心上,很快就会过去了。”平静说着,眸却半垂下,雾般灰淡,
“若是之后有人提起我,你就说,我回老家了,铺子换了东家。”
成老三登时恓惶无措,口干舌涩:“娘,娘子——”
郦兰心不欲再说,复又抬起眼:“……老三,保重。”
说罢,再环视四周一眼,颤着手将帷帽帽纱放下,转身疾步离开,不闻身后焦急呼唤。
…
苏冼文下了青蓬马车,带着小厮登上茶楼二层,如先前多回一样,还是要了临街凭栏的位置。
香茶与茶点摆上桌,却没有多少心思品用,浅抿了一口茶水,倚栏望去。
无需远眺,茶楼斜对处能瞧见绣铺的门檐。
昨日午门前,礼部宣东宫令谕,太子殿下旧疾复发,贵体抱恙,辍朝三日,文武百官若有奏折,俱送入太子府中。
既不必上朝,翰林院也没有大事,苏冼文清早起身后,在家里书房怔坐了良久,换了衣袍出门。
自那天清明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郦娘子了。
那日在道观里,他的世伯承宁伯分明是支持他求娶郦娘子的,然而前些日,他寻了数户媒人询问此间事,再厚着脸皮去往伯府,望伯母承宁伯夫人可以从中牵一牵线时,后者竟面露为难。
之后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他前途大好云云,又说佳偶难觅,需慎而又慎……
总而言之一句,另寻良缘罢。
他不死心,又求见世伯,世伯却也不知伯母为何拦阻,但料想个中原因难言,让他静候则个,等寻了时机与妻子询谈一番,再给他答复。
话至此,他也只好就这么先等着。
可姻缘事摇摆难成,心里便急煎难按意中焦,他也不是没想过,就此放弃。
其实入京之后,询问他婚事之人不在少数,许多从前和他父亲熟识的长辈多少都有过暗示撮合之意,甚至他的恩师,也欲嫁女与他。
但每每和旁的女子相见时,他却总是忍不住拿那人来比较,而后忍不住失落逃避。
他对自己这样卑劣的想法感到羞愧,既对不住那些女娘们,也亵渎了郦娘子,但下意识的心思又岂是自个儿能控制得住的。
更不用提,每每恍惚与梦回时,总见到那张带着如水柔意的笑靥,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雨水也遮掩不住的,她的发香。
苏冼文眉间难展,怔怔回首,迳饮下一杯,再转头看去时,兀地顿住。
猛站起身。
立在一旁的小厮吓了一跳:“公子?”
苏冼文充耳不闻,眼睛睁睁盯着那道被侍女们簇拥着从绣铺出来的丽影。
虽戴着长帷帽,可身姿步态,他觉得,他不会认错的。
可是……
愣了好一会儿,胸膛起伏几瞬,疾转身,衣袂被身掀的风扬飞,小厮在后头惊呼一声,连忙跟上,刚跑到楼梯口,却见自家公子已经三阶并一阶踉跄着下了楼,朝大堂门口跑去。
苏冼文喘着粗气,站定时,却只见到那身态肖极了郦娘子的贵夫人被扶着上了漆金檀雕车驾。
车帷掀动时,略带起她一边帽纱,露出白生生一角下颌,与雪腻脖颈。
苏冼文瞳中紧缩,呼吸骤然沉促-
太子府,书房。
礼部已将罢朝三日的令旨宣下,这些日的政务却不能松懈,且为了之后几日的打算,还需尽快对时下最紧要的几项朝廷议策之事定出决论。
朱笔提墨批阅之时,书房之外,隔着厚重楠门,也未曾挡住亲卫们惊愕之声,此起彼伏的“大统领”。
宗懔眉心拧起,狭眸微眯,将朱笔搁置笔枕之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粗厚浑沉的高声响起:“殿下!臣何诚,负荆请罪,求见殿下!”
宗懔沉声:“进来。”
门应声猛推开,肉袒赤身,背着厚厚一捆荆条的高大汉子鼓着一双圆睛,大跨步如烈马冲阵,大步疾闯了进来。
双膝猛跪地,背后鞭刑还未消血痕,现下又背上了荆条,上身无一物遮蔽,浑身横肌搏鼓,大喇喇展着。
“殿下!”何诚哐地一叩头,再抬眼,眼睛里布着赤红血丝。
宗懔闭了闭眼,抬手摁捻眉心:“你要做什么?”
他料到了何诚会来死劝,但是真见到时,着实觉得双目受刺。
何诚圆睁环眼,瓮声瓮气:“殿下,臣来负荆请罪!”
“但臣请的不是昨日之罪,而是往昔之罪,臣辜负了老王爷对臣的嘱托,辜负了为臣之道……”
“行了。”宗懔冷冷睥睨他,“你要是来唱戏的,现在就给孤滚出去。”
何诚猛地一噎,随后忿气上涌,再抬头时,目光如炬:
“殿下!臣不是来唱戏的,臣是来谏君的!”
“要是为了夫人的事,不必再言。”宗懔侧撑着额颞,冷声。
话落,跪在下首的汉子却登时面露怒怆,痛心疾首都不足形容此刻心裂:“殿下!!”
“殿下!臣乃外臣,本不应对殿下内宅之事有分毫言语,可,臣父作老王爷副将多年,臣亦自您入军起便追随您身侧,老王爷临去时,对臣也有嘱托,要臣尽心辅佐您,臣自问,此生只以殿下为重,只尊殿下为主,不敢有丝毫背弃之心!”
宗懔面无表情:“继续说。”
凛寒目光刺下,何诚一震,但丝毫不退,咬着牙忿忿:
“殿下,臣今日愿死谏,恕臣先问殿下一句,可否,可否有以郦夫人为妻之心?”
从前,他以为,殿下不过是喜爱上了一女子,即便那女子是臣子的孀妻,那也算不上大祸。
可这些日,看着殿下为那郦夫人法外开恩,洗手作羹汤,劈柴做活,费尽心思,他心里便炸起了火雷,但尚能忍耐。
直到昨日,亲眼看见殿下到底对这个寡妇迷恋到了何地步时,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们殿下,将来要登临帝位,若是有这么一个蛊惑人心的妇人在身旁,将来后宫前朝,必定腥风血雨,永无宁日。
而这个女人,俨然是做了这府里的正妃了,愈打听愈惊心,一应吃穿用度不说,住都是住在主寝殿,今日出府,陪伴伺候的是这府里的太监副总管,一应侍女全是宫里出来,精挑细选过最好的。
一个让他胆跳的想法不得不冒出。
“殿下,”何诚噙着血,重复了一遍,“臣敢问殿下,是否,有以郦夫人为妻之心?”
宗懔漠然睨视他片刻,掀唇:“是。”
一瞬,何诚心崩如山倾,几欲抽刀以血明志:“殿下!古有言,桀奔南巢,祸阶妺喜,纣以炮烙,怡悦妲己,是以圣哲慎立元妃,必取先代世族之家,择其令淑,以统六宫,家道正而天下定!”
“殿下,立后乃国事,怎可使身卑位低之人因爱登后?母仪天下之人必得是世家贵女,抑或勋臣之后,方才能服众,平定前朝后宫啊!”
“况且,那郦夫人夫家谋逆,又是再嫁之身,掌掴储君,即便是作妃妾,都是失了本分,如何能作殿下之妻?莫说前朝大臣,天下人都会妄议啊!殿下,三思啊!”热泪飙溅出来,猛地再磕头。
上首的人并不打断他,就这么听完了。
等他磕完头再抬起来时,宗懔冷笑道:“何诚,若不是念着你追随孤多年,你父亲也是忠臣,换作旁人,敢来孤面前做这一出,已经拉下去砍了,孤告诫你最后一回,夫人的事,是主子的事,除了孤之外,无人能置喙,再犯,你就滚回西北。”
何诚周身僵冻,难以置信:“殿下!”
宗懔看着跪在下首,忠心耿耿的心腹,眼睛掠过他无一块好肉的身躯,上头新痕旧疤纵横。
战场之上,何诚不知多少回舍命护主。
终是稍松了眉,而后沉声:“孤乃摈弃国事,荒-乱后宫,废疏朝纲,罔顾天下生民之计的昏主?”
何诚猛睁大眼:“自然不是!”
他们殿下自监国以来,从未有一日懈怠国事,不知多少回夙兴夜寐,即便是要去那青萝巷里,也都是先将朝务处置完了,方才抽身。
“那么,孤是得位不正,起兵谋逆的国贼?”又问。
“当然不是!殿下!此话怎可——”
宗懔冷冷盯着下首的人,沉戾:“那便是了,孤何处对不起社稷江山?”
何诚直直愣住。
宗懔从檀椅上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若非孤出兵,当今陛下早已成了幽室亡魂,国朝大乱,江山崩裂,现在还能站在朝上的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该对孤感恩涕零?”
“如今,孤不过是要迎心仪之人入宫,便成了夏桀,商纣之流了?”戾笑。
何诚霎时冷汗暴流:“殿下,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郦夫人实在难以服众——”
宗懔手按在书案上,漫不经心打断他:“何诚,孤当你是心腹,下头的话,只和你说一次。”
何诚怔滞错愕。
“登位后便是天子,殊不知天子也是人,是人,便有私心,”宗懔冷然,“皇祖当年执意传位当今陛下,天底下多少人不解其意,但孤却知晓皇祖当年心思。”
“皇祖在位之时,宵衣旰食,换得政简刑清,四海承平,乃明君,唯独挑选储君一事,多少文臣死谏也不改其志,你觉得,是为何?”
何诚咽了咽口水,低声:“为了文庄皇后。”
宗懔目中深寒:“皇祖父是觉得,耗费一生光景,辛苦维持的江山,若是不能交到与元后的爱子手中,一切,便如为他人做了嫁衣。”
“正如你如今来劝孤一般,立后应立贤,立世族之女,这些话,孤难道不曾听过?然孤为天下计,到头来,枕边之人、传位之子皆由臣下推选,那到底是孤要做皇帝,还是孤,去替你们做皇帝?”说到此处,眉间戾气骤涨,目锋锐利。
话落,何诚跪在原地,真正震住,心撼神摇:“殿下……”
宗懔不紧不慢,又道:“况且,孤素知自己脾性,与其娶纳她人,再行无过废后之举,不如一开始,就立心仪之人,也免了更多风波不是?”
阅尽史册,凡是大权未曾旁落的帝王,有几个是捏着鼻子立厌恶之人为后的,便是废后,最多不过大臣们先行阻拦罢了,真要废,谁拦得住。
话说至此,何诚已经深垂下首,背后被荆条压刺的地方生疼:“可是,以郦夫人的出身……”
“孤自有计较。”宗懔敛眸。
她出身不高,他少不得要为她铺路,但事情急不得。
如今朝局暂且算是稳定,但他如今还是太子之名,许多事,还不够方便,这些日子,不少上奏催促选太子妃一事,顺安帝偶尔清醒时,也传他去龙榻前问询。
均被他按下。
顺安帝一旦驾崩,那么,他便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尚且盘桓在西北的亲信属官插入朝内,开恩科,让新的天子门生涌进朝内,州府积弊,朝中久蠹也需清理。
前朝安定后,他会为她换一个与承宁伯府有关联的身份,最好是养女,只要承宁伯府与她绑在一块,那么,前朝文官里便有了她登后的助力,再之后,她生下皇儿,立为太子,后位便算稳固了。
宗懔抬眼,对下首道:“起来吧。”
何诚垂头丧气站了起来,人高马大的汉子,灰败的模样颇有些夯头夯脑。
宗懔看他这幅样子,额边直跳,沉声:“何诚,听好了,将来孤若得子,少不得忠臣扶持教导,你,可明白?”
何诚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先是黑愣,而后乍然冒起光:“殿下——”
“行了,”宗懔收回眼,不耐烦,“赶紧下去,把衣服穿上。”
“明日孤要带着夫人去行宫,提前排查的事,你亲自安排。”坐回檀椅之上。
何诚挠了挠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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