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缓缓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里,贴着上次住院时,她亲手粘上去的披萨店贴纸。
当时买的是红肠披萨么?李双乱七八糟地想。
她伸出手,用义眼细细打量覆盖仿真皮肤的手掌:无论是肤色还是指骨大小,都与她原本的手掌如出一辙,不过肤质细腻了不少,虎口的疤痕也尽数消失。李双握紧拳头,指尖挤压的咯吱声,在她脑中雷鸣般响彻。
电子宠物霍普幽幽飞来,在李双面前盘旋,最后轻轻停在她鼻尖。舒展的蝶翼为她的视野覆盖海水的蔚蓝。
李双下意识摸向右手无名指,但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从没有被褥的金属床起身,李双在倒影中望见自己原本的面孔,她百感交集地抚摸自己被病号服包裹的新躯体,心想活着真好。
头顶传来轻柔的声音:“主人,欢迎回来,翠丝很想念您。”
“谢……”
谢谢,我也很想念你。
李双本想这么说,但她的喉咙无法发出连贯的声音。
“小双!”黑眼圈严重的女鹤冲进病房,不由分说抱住了她。
“你这个笨蛋!什么美梦缠着你,竟然让你睡了快一个月也舍不得苏醒?戴安娜说你再不醒,就永远也无法醒来了!”
“抱歉……”李双吃力地挤出音节,安慰地抚摸对方腰背。
密集的脚步声交错响起,小小的病房被伙伴们火急火燎地占领,半分钟前还一片宁静的空气,被欣喜若狂的呼唤填得满满当当。尤其是巴德,李双第一次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瞧见晶莹的眼泪,震撼之余又很是感动。
李双仿佛是个正在营业的吉祥物,被每个人抱着合影,直到提着检查箱的戴安娜挤了进来。
“让让!你们这些糙汉!”戴安娜一屁股在李双床边坐下,在进行了一系列检查后,拉住她的手,喜悦地说:
“小双,一切功能正常,欢迎回家。”
“我……”李双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你需要一定时间适应新身体,”女鹤严肃地拍她肩,“放心吧,从说话到行走,我们准备了一应俱全的复健训练!包你一周回归正常生活,三周参加奥林匹克,四周加冕氪星女皇!”
“好……”李双的视线拂过每一张喜悦的脸,唯独最期待的面孔永远也不可能出现;越想越难过的她攥紧衣摆,泪腺流出与人类别无二致的透明液体。
悲伤还未蔓延开,大家微笑着互相对视,为李双让开了一条通往门外的道路。
嘶嘶。
有东西撞击李双脚趾,她低下头,看见一辆与陨星造型相同的玩具车,车头灯被替换成两颗摄像头,车屁股的绿灯还在疯狂闪烁。
在伙伴们鼓励的目光中,不明所以的李双擦掉眼泪。她把小狗似的玩具车捧在手心,摄像头霎时快乐地旋转,车前盖自动打开,里面弹出可爱的蓝色三角旗,上面印着一句话:
「小双,我是程理,欢迎回家!」
“什么意思?”李双呆呆地问。
“跟着它,”托马斯说,“它会带着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李双愣了几秒,手忙脚乱地将玩具车放回地面,它自动掉了个头,嗡嗡响着往外跑。在女鹤与露比的搀扶下,李双踉跄又坚定地踩进地面,跟随红色玩具车的指引,步入纯白的走廊。
嘶嘶。
玩具车停在无菌诊室门口,李双推开搀扶她的手,凭着自己的力量挪了进去。
明亮的感应灯自动开启,一如她寸寸亮起的眼睛。透明的玻璃墙后,漂浮如水母的大脑与静静她对望。
李双捏了捏自己的脸,悲喜交织的痛觉被完整地传输至大脑。极致的心颤中,她慌忙调动义眼,往玻璃上投影出一句话:
「程理,是你么?」
几秒后,两个简短的汉字出现在投影下方。
「是的。」
李双怔了一瞬,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亮如新生儿降临世界!
“她的反应好像和我想象中不一样,”设计这一切的托马斯尴尬地挠头。
“哪有,”戴安娜笑着抹掉眼泪,“不是挺开心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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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艳阳高照,蝉鸣四起。拉风的红色超跑在诊所前停下。哼着歌的女孩跳下驾驶座,挽着副驾驶的男孩一蹦一跳进入诊所。
“嗨!”李双把墨镜推到额头,“中午好朋友们,我们来复诊啦。”
“虽然你们穿得像摇滚乐队的,但看起来真不错!”托马斯上前与她们拥抱。
程理感激地说,“多亏大家为我做手术,我才能回归人身。”
“还是感谢小双吧,”女鹤领着她们走进诊室,“你现在的身体可是她出钱制作的,啧啧,造价说出来怕吓死你。”
程理紧握李双的手,一本正经地说:“这好办,我已经做好这辈子为她当牛做马的准备了。”
“哈?为什么要奖励自己!”女鹤大怒。
嬉笑打闹中,二人在诊室的沙发坐下。李双满意地拍打她亲手挑选的真皮沙发,靠在程理肩头。
“你们的义体功能检测报告我看了,没有什么问题。”戴安娜慈爱地看着经历完风雨的孩子们,又叮嘱了一些日常事项。
“对现在的身体有什么意见么?没有就可以离开了,记得每个月来体检。”
“有,”程理乖巧地举手,“戴安娜医生,修改义体会很麻烦么?”
“那要看你想修改什么了,”戴安娜顿了顿,“如果是那种需要,建议你换一家诊所。”
“不是的不是的!”反应过来的程理脸红得能滴血,“我只是想再长高十公分。”
李双错愕地直起背:“原来你对现在的身高不满意么?”
“我没有不满意,但是小双你……”程理把玩腰间的链条,“不是喜欢高个子的男人么?反、反正现在我是义体使用者嘛,我想尽可能靠近你的理想型。”
“不需要!”李双板起脸。
“你为什么生气?”程理傻傻
地问。
“不要别人……”
“什么?”
“我说——”豁出去的李双凶巴巴地大吼:
“比起完美的理想型,我更想要不完美的程理啦!”
吃瓜群众纷纷沉默,而话题中心的程理脸颊浮现出大片大片绯红,嘴角也控制不住地上扬。
后知后觉的程理捂住脸,颤抖的尾音仍然暴露了他狂喜的内心:“既然小双喜欢,那就不改了吧。”
“女鹤,”翠丝冷冷地说,“给我把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做掉。”
“はい。”女鹤配合地颔首。
(遵命)
“我哪有得意忘形!我和小双明明是真爱!”程理艰难地从女鹤的肘击中脱离,拉着狂笑不止的李双飞也似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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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飞艇被暮色涂抹成金黄,敞开的跳伞舱垂下两双腿,程理遥望五千米高空之下的水母湾,带着热浪的气流将他的额发吹得东倒西歪。
生无可恋的程理抽回目光,对兴致勃勃的李双说:“小双,我明白,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你想好好享受世界。但是……你还是没有跳伞证啊!我们就不能请两个跳伞教练么?”
“为那种不重要的东西花钱太浪费了!”李双大手一挥,不客气地将安全绳扣在程理腰间。
“怎么就不重要了!哪怕我们是脑移植者,这个高度摔进海面也还是会粉身碎骨的吧!”
“少说不吉利的,快跳!”
“等等!在下去前,我可以说句遗言么?”
“讲。”
面如菜色的程理郑重地说:
“李双,我真的爱你。”
李双挑着眉回了句知道了,拖着他纵身跃下!
一切杂念都在此刻消失,耳畔仅有呼啸的风。倒悬的二人穿透被夕阳染红的云层,踩着浅蓝的天,去向万紫千红的人间。
“看啊程理!”李双搂着他,兴奋地指向远方的港口。
五彩的光束在程理的护目镜中爆开,他恍然想起,从偷渡船上下来那天,他跪在岸边吐得天昏地暗,海中的豪华游轮也在燃放烟花;程理默默欣赏焰火后五光十色的城市,心里祈祷能尽快赚到医药费,离开这里。
“好漂亮。”程理轻声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场烟花都漂亮。”
“你待会会见到更‘漂亮’的。”李双坏笑着回答。
程理还没来得及问细问,李双就用力扯下了伞绳,下落的速度骤然变慢,审美诡异的绿色蘑菇再次重现人世。这次他没忍住吐槽了句好丑,被气急败坏的女孩掐住脸狠狠啃了一口。
眼看与海面的距离逐渐缩短,又痛又爽的程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容忽然消失。
“我们不会又要降落在——咕噜咕噜。”
我就知道!被重力按进海面的程理在心中怒吼。
“哈……哈……”充气救生衣将程理顶出水面,惊魂未定的他大口攫取着新鲜空气,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用这么害怕吧?”李双无奈地揉搓对方发麻的脸,“你可是脑移植者,身体的动力源足够从这游到内陆。”
望着李双快乐的笑脸,程理的满腹牢骚顷刻化为乌有。
“没有害怕,我只是还有点不习惯,”程理挠了挠鼻头,“我们现在往回游么?”
“不急。”李双脱掉救生衣,在浮光跃金的海面舒服地划动四肢,惬意得像头晒太阳的鲸鱼。
程理学着她解开救生衣的带子,两人头顶着头,欣赏2135年夏天的最后一个日落。
“时间快到了。”李双冷不丁地说。
“啊?”
没理会程理的不解,李双直接钻进了他怀中,顺滑的长发墨水般散开,丝丝缕缕将对方罩进自己的领地。
程理无言地搂住她,两颗人造心脏在胸腔内有力跃动,几乎与起伏的海浪同频。
李双勾住他的脖子,镀着金边的睫毛挂着圆圆的水珠:“亲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不妙的金光闪电般点燃二人的侧脸,爆炸的轰鸣响彻大地,整片海域都开始战栗。?
“不是……吧?”
程理僵硬地扭头,港口之上,壮观无比的爱心型蘑菇云在他眸中升腾。
“安心啦,”李双掰着他的下巴重新转向自己,“人都清空了才点燃炸药的。”
“是为了我么?”程理眼泪汪汪。
“明知故问。”李双哼了一声,闭起眼睛。
“我随口说的话,你居然记到现在。”
“我记性一直很好,”李双撅起嘴,“快点。”
“小双,我好感动……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么?你尽管说,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你办到!”
“与其在这说废话,还不如赶紧动嘴。”
“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么?”
耐心归零的李双忍无可忍:“不想亲是吧?很好,那以后也别——唔。”
男孩猛地凑了过来,混着海水腥咸的花香钻进李双嗅觉芯片。她满足地阖上眼,心想这还差不多。
信天翁盘旋如暴雪,太阳下落,而心型蘑菇云攀升。天际线倾吐最后一缕光,整个世界被剖成性感的蓝,与琥珀的金。
电视台的直升机由远及近,阴谋论网红开着直播讲述ai现编的“码头爆炸案始末”,岸边的路人也纷纷掏出手机录制视频,唯有浸泡在海风中的神经病们旁若无人地接吻。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不重要的一刻。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