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无点墨,认定得子的功劳在于不厌其烦去神庙求子的自己。
妾室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他急得抓心挠肝,这些天一退班便往庙宇跑。今日换班晚了些,离开狱牢已是亥时,他一个人打着灯笼走在空荡荡的街上。
庙婆告诉他,若想求子,心得诚,上香一天都断不得。
今夜风大,他裹紧了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皂衣,脚下影子缓缓斜移到身后。
那神庙不算大,位置也偏,没专门的人看管,只有一位年纪大点的庙婆偶尔会去打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高桥盛在狱牢里当差,收别人的钱尽干些害人的勾当,人命闹出过几条,前些日子上无漆森还亲手砍下过幼女的头颅,这时候心里发虚了。
他掩饰着内心的不安,边哼歌边四处张望,提着灯柄的手紧攥到发白。橙红的光晕斜洒泥路,靴跟碾碎了沿路的枯叶。
他不自觉加快了步子,身侧的树影似乎也跟着移动,阴风一吹,不知哪来的乌鸦忽然嘶啼,展翅从他头顶飞掠而过。
他路都不会走了,左脚绊右脚,视线一偏,落在脚边的影子上。
那道本该属于自己的影子,此刻诡异地扭曲着,手臂僵硬地反折,脖颈却朝着他的方向歪过来,那姿态,分明是在回头盯着他。
冷汗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里,他目光死死定住,身后却传来了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胸腔里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恰好盖住了那贴着后颈寸寸逼近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一道身影也恰好从他身侧走过,在他吓得腿软跪地时——
锵!
“三更半夜,小心鬼祟——”
“三更已至,各安天命——”
更夫敲着梆子,幽幽地从他身侧走过,仿佛没看见他一般,拖着调子高声喊。
高桥盛喘着粗气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他想到自己被个更夫吓没了魂,顿时有些恼怒,以至于忽略了那张与记忆中常去的客栈掌柜别无二致的脸。
神庙就在不远处,他不再磨蹭,快步走进,点燃了俩边的烛灯。
这庙又破又旧,窗户都裂了半边,积了一地的灰,走动两步就能震出不少粉尘。
斑驳的供台,几柱断香歪扭地插在堆满了灰的香炉上,被虫鼠啃去一半的供品已经腐烂,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结满蛛网的神像静静坐立在堂上,开裂的右手托起净瓶,合眼下慈祥挑起的唇角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
腐朽的台面在靴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重新插上的三炷香无风自颤,火光在他身后的墙面扯出怪诞的阴影。
琼华歪着头,瘦长带疤的手抓着苹果,冷眼斜睨着他,汁水润湿她的红唇,悬空垂下的小腿悠闲地晃动。
高桥盛被那莫名开始摆荡的桌围引去了视线,却天真地以为是神像显灵。
他藏住眼底的怯懦,纵然攥紧的拳头指尖发白,还是摆出一副虔诚的姿态,跪在蒲团上叩首。
“神明在上,信士诚心叩拜。蒙尊神垂怜,家中已得一子,然高氏门丁稀薄,若再得神明恩赐,必当广施善行,以报神恩。”
琼华竟被他的虚伪逗得想笑。
她放下那条支着的腿转过身,像投壶那般,果核精准地弹中神像的眼眶。
高桥盛听见动静,本能地抬起脸,却在触及神像眉眼时立刻恭敬地低回去。
“若得偿所愿,信士必教他敬神奉祖,光耀门楣,信士也当日日焚香,岁岁供奉,不忘神明大恩。”
琼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真如施舍一般,推翻了台上的签筒。
高桥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跌坐在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竹签,连忙爬起来磕头:“谢神女,谢神女!”
他跪挪到竹签前,小心翼翼地捡起签子放回去,摆动手腕晃动竹筒。
琼华偏了下头,抬手一勾,一枚签子便从筒中滚落。
上上签。
高桥盛瞪圆了眼,像是不敢相信,最后连磕十几个响头,抱着那枚签子跑回去。
他半点不顾及已熟睡的邻家,一脚踹开门,闯进妾室的屋内,把熟睡中的人拽醒:“瞧瞧!上上签!你若怀了,必定是个男胎!”
那妾室显然困着,却不敢敷衍他,只好扯出一个笑陪着他高兴:“那便好,一直怀不上,我还担心夫君会休了我……”
高桥盛折腾了她一会儿,自己也不行了,熄灯入眠。
妾室姓邓,唤作邓三秋,她对这高桥盛是处处看不顺眼,既排斥他的触碰,又怕他生厌休了自己无处可去。
想到他说的话,她心中更是忧愁:生孩子逃不掉,不生又是死路一条。
等她好不容易睡下,梦里又不安分,婴儿的哭叫声烦得她想大吼,鬼魂的啜泣又令她感到恐慌。
自家夫君那张丑陋的嘴脸蝇虫般环绕着她,无孔不入的规训,母家收了钱的谄媚模样,雪崩般压着她。
她感到窒息,捂着眼睛,耳边又传来邻居羡慕的话语。
“邓家姑娘真有福气……”
“日后可要多多提携娘家……”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嫁衣,抬眼已被红盖头遮住,如同隔绝了世界一般将她拉入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人声已经很远了。
“别、不要!”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她发了疯般想拽下盖头,盖头却突然被风掀起。
她又惶恐地去捡,一回头,肩上披着的嫁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围观人的面孔忽然开始扭曲,脸皮层层剥落,只见密密麻麻缠绕着的红线,却还传出起哄的吆喝声。
邓三秋像是坠入了另一个空间。
她突然混淆了记忆,那高桥盛,哪里给她准备了嫁衣呢,不过是将她强硬地拉进了一间小小的宅院,门锁一落,她这辈子便走不出去了。
她想尖叫,想趁着那扇门合上前跑出去,双腿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张了张嘴,喉咙又瞬间被收紧。
脖颈泛起冰冷的触感,那种非人的阴冷气息,如腊月井水中浸泡了三日的软尸。
刹那间,所有喧嚣如潮水般褪去,她牙齿打颤双腿无力,微弱的烛光也悄无声息地灭了。
黑暗中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带着腐朽檀香的呼吸近在她耳后:“逃吧。”
她战栗着回头。
女子额间带纹,低眉的目光中满是温顺和怜悯,一席似血红衣染上几点黛蓝,如幽幽冥火。
她呆滞地重复:“逃……”
琼华挑起唇,轻声:“对,逃。”
邓三秋怕得心惊:“可是,我要怎么逃?高桥盛不会给我和离书,我逃不掉!阿娘不会要我,阿爹会打死我!”
琼华摩挲着她煞白的脸,声音柔似诱哄:“管他高桥盛作甚?他若拦你,杀了便是。”
“杀……?”
“要害你的,要你不顺心的,我都替你杀了,可好?”
邓三秋嘴唇细颤:“他死了,我们就能逃了?”
“他的家产,都是你的。”
三秋连连摆头,语无伦次:“不、不是……还有贺娘子,她先我一年被强娶入宅,求您,求您也救救她!”
“这有何难?”琼华指腹沿着她的手臂下滑,点在她腹上,“只是,你怕要吃些苦头。”
三秋捂住小腹,想到自己总是食欲不振,顿时脸色一青:“我、我有身孕了?”
她忽然双膝跪地,拽着琼华的衣摆:“求您,求您……我不能要孩子,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不,你没有。”琼华把她扶起来,“高桥盛喜欢儿子,那就让他自己生一个,如何?”
三秋茫然问:“他自己生?”
琼华并不多言:“你若想逃,就装得像些……”
那道红色的身影渐渐淡去,三秋跪坐在地面,耳边还不断回想着女子的话。
她含泪抬眸,看见镜子里干瘦到快要脱相的自己,下角是贺兰赠予她的一支发簪。
她忽然咬破下唇:“三秋一定,带贺娘子逃离这腌臜之地!”
*
琼华从邓三秋梦境中脱离出来时,苻黛正立于屋檐下,掌心托着聻鬼,将它弹了下去。
聻鬼抱着脑袋落地变回掌柜的模样,二话不说跑回了客栈。
苻黛收了伞转身,空中盘旋的血鸦稳稳停在她肩头。她垂眼,忽然抬指划过琼华额间朱砂般的竖纹。
琼华别开脸,她便捏住她的下巴转回来:“怜悯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你一旦心软,便是惹上麻烦。”
琼华攥住她的手腕拿开,凑近俩分,低声道:“你活了千年,自然不知道,求生是什么滋味。”
言罢,松开她的手,迈步走进月色。
苻黛敛眉轻嗤,撑着伞离开前,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宅门。
高桥盛鼾声如雷。
*
邓三秋是被高桥盛的梦呓声吵醒着,他口中反复感谢着什么人。她凑近去听,隐约分辨出“送子娘娘”四字。
本还对昨夜的梦惊疑不定,此刻忽然奇异般冷静下来。
是了,高桥盛作恶多端,他怎么死都是罪有应得。
昨夜梦中女子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只要装出已有身孕的模样,不叫他察觉便是了。
她要做的,是照那女子说的,暂时养着腹中的假胎。
高桥盛猛地惊醒,还没回过神来,错过她眼底一瞬间的恶狠。
“你可知我昨夜梦到了什么?”高桥盛咧着嘴攥住她的手,“送子娘娘上门,来贺喜我又得一子!”
邓三秋假笑着:“夫君,我这几日总见不得油腻,用膳也反胃……不如,请郎中来把把脉?”
高桥盛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好!好啊!”
青瓦屋檐滴落雨珠,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搭在三秋腕间,浑浊的瞳孔忽然亮起来。
“差爷,喜脉!这可是喜脉——”
他的话音忽然停住。
高桥盛急了,怒道:“把话说完!”
老郎中喉结剧烈滚动,想要抽回手却被无形的力量压着。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额间冷汗:“差爷莫急,贵妾身子骨弱,脉相也弱,差爷不妨去屋外稍候片刻,容小人细细诊断。”
高桥盛不耐烦地甩上门。
老郎中看着躺在床上的三秋,舔了下干燥的唇,心下莫名慌乱。
三秋掀开盖着的被褥,薄薄的里衣下,腹部已经有些显怀。
微微隆起的肚皮隔着那层布料,竟透出一个小小的手掌印来。
老郎中大骇,摔下木凳,抖着手指着她,不知是不是过于害怕,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吓得冷汗直冒,此刻更是顾不得什么礼仪,颤颤巍巍地掀开那层布料。
青黑色血管爬满没有血色的皮肤,一张紧贴肚皮的婴儿脸正盯着他,眨眨眼又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