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把田曼本来要用来骂人的话都堵回去了。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江乐阳打人,而且从头到尾没有半句废话,连预告都没有,巴掌直接就打上去了。
好爽。
田曼的眉毛都飞起来了,看向江乐阳的眼神里都闪着星星。
即便这一巴掌把江映梅的脸都扇歪了,江乐阳还是没有在她身上浪费一个眼神,只是平静地拉着田曼的手,跟她说:“走吧,咱们先去百货大楼看看,然后就回家,改天再去批发市场。”
只留下江映梅一个人在原地歇斯底里地跳脚,嘶吼中又听见来自田曼的一句奚落:“你才下蛋呢,你全家都是老母鸡,嘴都掉粪坑里了,我们乐阳现在可是人民教师,这才叫真正的铁饭碗。”
两个人走出去很远,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田曼才问出口:“乐阳,刚刚那是谁啊?”
江乐阳转头看着她,没忍住想笑。
“你都不知道那是谁,就帮我骂她啊?”
“我骂她是因为她讨厌,是谁我都要骂。”
江乐阳帮她理了理歪到一边的围巾,觉得有些抱歉,莫名其妙让她跟自己挨了一顿骂,但是也不想提以前的事情,只是简单解释了两句:“从血缘关系上来说,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但是从感情上来说,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啊,那我刚刚骂她全家都是老母鸡,岂不是也骂到你了?”
江乐阳彻底笑出声了,怎么都没想到她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应该没有吧,我跟她都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了,不算一家。”
关于她家里的事情,田曼没再多问。
认识江乐阳的这几年,没听她提过半句关于父母的事情,逢年过节也没见她回过娘家,有些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田
曼只是无条件地和她站在一边,握着她的手说:“那下次我要是再遇到她,我还骂。”
“不用跟她那种人费口舌,就当听见狗叫了。”
江乐阳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该干嘛干嘛,她这几年其实很少回纺织厂这边来,几乎没见过原身的亲戚朋友,关系断得一干二净,她已经有自己的新生活了,没必要和这些人再牵扯。
两个人又一起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大楼,每一家服装店都逛过去,有婴幼儿服装、童装、女装、帽子,每种品类都又细分为无数款式,能摆满整个柜台,女装也有形形色色的风格,喇叭裤、健美裤、牛仔裤……
好像是从国营工厂的黑白电影里走到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现在大多数店铺里的衣服都摆在货架上,想要什么款式,还得麻烦售货员拿下来才能摸一摸面料、才能看见衣服的全貌。只有零星几家店撤掉了玻璃柜台,衣服挂在墙壁上,路过的人随手都能触摸到。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敢乱碰,万一碰脏了碰坏了,到时候店家要求赔偿,就说不清楚了。
江乐阳指着那一排衣架跟她说:“咱们就要弄这种,不仅两边墙壁要挂,中间也要挂两排,看见喜欢的就能直接拿着去试,要让购物的氛围轻松一点。”
“那要是都摸脏了还怎么卖?”
“可以委婉点提醒一下,但是不能不让试,这都是不能避免的损耗啊,你也不喜欢像柜台里那样吧?”
田曼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衣服叠在柜台里确实会很有距离感,如果是她一个人出来逛,可能都不敢试。
群众总是要追求更好的生活质量、服务质量,亲眼看见百货大楼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听着江乐阳跟她讲这些店面还有什么能完善的细节,田曼才明白为什么市场能这么快发展起来,心里对于自己以后要开一家什么样的店也大概有数了,拿着小笔记本回家继续琢磨。
江乐阳也挺有感触的,现在已经能看见港牌了,只要再过几年,国外的服装品牌也会进入市场,有了经济基础之后,围绕着“美”这个主题,就永远有挖掘不完的前景。
晚上她坐在床边抹雪花膏,把白天看到的这些当闲话讲给陆锋听,卖裤子的店门口贴着歌星的画报,穿的就是店里挂着最显眼那条喇叭裤,明星的带货能力都已经初见苗头。
她偶尔也会买磁带,休息的时候在家里放音乐,还会跟着哼哼几句,有时候唱的歌陆锋都没听过,他也不懂带货是什么,只是凑过去问江乐阳,都去百货大楼逛了,怎么不给自己买几件衣服。
“我又不缺衣服穿,衣柜里都快挂不下了。”
风衣从长到短、收腰或者不收腰,裙子也有各种颜色,鲜艳或者淡雅,只要和陆锋一起出门,他就很喜欢给江乐阳买衣服鞋子。
他自己可以一年四季穿工装,干净得体就好,江乐阳想给他多买一件棉衣都得先斩后奏,但只要是她多看一眼,或者试穿过觉得好看的,他掏钱的时候就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那我再给你打一个衣柜吧?卧室里放不下了,可以放在书房,窗户旁边那个墙角可以吗?”
江乐阳想了想还是摇头,她从来不是千金大小姐,也不图物质享受,买太多反而是种浪费。
“我不要,我都穿不过来,你最近又发财了?”
脸和手都抹好了,她脱鞋躺到床上,陆锋也跟着凑过去抱着她,细心把她肩膀处的头发拨开,生怕压到。
“最近店里利润不错,但是这边的客源有限,开春之后我们想在城东再开一家分店。”
江乐阳整理出来的规章制度全都铺开了,实施过程中微调了一些小细节,刚开始的时候还需要他亲自盯着检查每一张登记表,现在大家已经形成自觉了,再按照月份进行归档,这样客户下次再过来的时候,说一个大概的时间就能找到之前的档案。
按照底薪加绩效的构成来发工资,工人们也没什么异议,而且店里现在的会计是从拖拉机厂下岗的,把账务整理得井井有条。
好像只需要江乐阳稍微抬手点拨,混乱的汽修店就能回到蒸蒸日上的轨道。
更重要的是,最近招的大部分工人都来自下岗的国企工人,店里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岗位,让他们领到一份足够养家糊口的工资,大家都对陆锋心怀感激,他也没想到自己退伍之后还能为群众做点事,好像在做生意这件事情上找到了更多社会价值。
开了分店之后,店里还能容纳更多下岗工人。
“店里的钱够吗?城东能有市场吗?”
“钱都够,那边靠近省道主干线的交叉口,听说以后还要修高速,现在也没有大型的汽修店,所以肯定有市场,而且我们看上的那块场地更宽,可以把维修工位做得更大。”
听见他详细考察过,还都选好址了,也不是脑子一热就想开分店,江乐阳也就没再细问。
“那就放手去干吧,我没有赚大钱的本事,就坐在家里等着当老板娘了。”
陆锋凑过去咬她的耳朵:“不需要你赚大钱,你现在就是老板娘,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
小两口在家里你侬我侬,江乐阳从头到尾都没提白天遇见江映梅的事情。
却不知道因为挨了一巴掌,江映梅回家又发了一场疯。
江乐阳是卯足了力气打下去的,她的脸颊又红又肿,指印清晰可见,自己用鸡蛋滚来滚去都不见消肿。
从小江乐阳都是畏手畏脚,被抢衣服、抢文具、抢零食都是家常便饭,只敢躲在角落里悄悄哭,今天竟然敢反抗,江映梅气得牙根都痒痒。
不仅是因为这一巴掌,更多愤怒的情绪来自她扭曲的嫉妒心。
毕竟今天的江乐阳甚至都没有精心打扮,整个人的气色就已经很好了,浅棕色的衬衫搭配黑色长款大衣,长发随意地披散开,连个点缀的发卡都没有,就足以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更别说整理鬓角碎发的时候,能看见金色的耳钉,还有她挥手打向江映梅的时候,扯动衣领露出来的金项链。
哪怕江映梅不愿意承认,无数遍在心里找借口,比如她带的肯定都是假货,怎么可能买得起金首饰,哪怕是真的,也只是因为那个瘸子亏欠她。
可她还是很嫉妒。
尤其是今天又在棋牌室输了钱的曹思明,带着一身烟味,骂骂咧咧地回家问她怎么还没做饭的时候,她的精神就处在崩溃边缘了。
俩人就是随时爆炸的火药桶,连导火索都不需要,只是听见屋里的儿子哭,就可以扯着嗓子骂起来。
“你天天只知道在外面赌,压根都不管我和你儿子,还有脸回来要饭?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吗?当年是谁没结婚就上赶着来脱我裤子?”
“明明就是你管不住自己□□,现在连工作都找不到,半点本事都没有,还要靠我养家,还不如小白脸,除了我还有谁管你?”
“那你去找小白脸啊,你看看自己现在这幅鬼样子,谁又看得上你?”
重复过无数遍的争吵,没有什么新鲜的词汇,只是朝着彼此最脆弱的地方捅刀子,最后以江映梅砸了桌上那堆无用的布料告终,曹思明懒得打架,出门回父母家吃饭去了。
那是白天没卖出去的布料,砸在手里换不回来半分钱。
最后只剩下江映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流泪,反复地质问自己,费尽心机,现在怎么会过得不如江乐阳呢?
不对,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江映梅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自己一定会过得比江乐阳好,至少曹思明肢体健全,自己还给他生了个儿子,现在纺织厂虽然发不出工资,但是以后一定会有改善的。
是啊,自己怎么会输给江乐阳呢?
第62章 巡查 得罪什么人了
江乐阳如往常般准备着开学事宜,着已经是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了,马上就要迎来中考,英语从改革试点的学科变成了文化课里必考的一门,不论学生要上高中还是中专,都得看这次考试的成绩。
最后一本教材必须加快授课进度,留出最后总复习的时间才行。江乐阳寒假在家把课本梳理了一遍,选了几篇课文打算重点学习,之后可以让学生多做点卷子。
每个学期开学都是相同的工作,检查寒假作业、收学杂费、注册、发新学期的课本和作业本,就又要开始新知识的学习。
时间的齿轮按部就班地往前推动,江乐阳已经整理好假期的悠闲状态,重新进入备课、上课、改作业的工作中,却在开学的第二个星期,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谈话。
办公室的门没关,主任正站在办公桌前,在往茶壶里放茶叶,待客的长椅上坐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氛围有些反常的紧张,江乐阳有些不安地敲了敲门,看见主任点头才进屋。
她还没问叫自己过来有什么事,就听见主任开口介绍着:“这就是江乐阳江老师,是我们学校的第一个英语老师,能力还是很出众的,去年还获批市级优秀教师,大家都有目共睹。”
之后又转头跟江乐阳说:“这两位是市教委纪检科的同志,教委前几天收到一封举报信,对你的学历提出了一些质疑,两位同志这次是过来核查具体情况的。”
“举报?我?”
江乐阳听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可眼里的疑惑却更深了,她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合规,竟然还被举报到市教委?
别说她了,教导主任也是一头雾水。
江乐阳是他负责招进来的,所有程序都是他和高培一起处理的,从提名、推荐、到区教委审查,所有流程都合法合规,最后拿到手的聘用证书也是白纸黑字盖了章的。可是今天一大早竟然接到校长通知,说上级部门要来核查情况,让他负责配合,在把江乐阳叫过来之前,这俩人已经把他盘问了一遍。
这两年江乐阳在学校的表现他也看在眼里,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能力也很突出,看见她满脸困惑,赶紧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江老师,咱们有什么情况就实事求是地跟两位同志说,上级部门不会冤枉人,而且学校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也是表明了校方的态度,算是在教委的同志面前给江乐阳撑腰。
其中一位男士推了推眼镜,也跟江乐阳解释着:“我们收到举报,有群众指出你只有初中学历,之前从来没学过英语,没有能力担任初中的英语老师。按照程序,我们必须过来询问一下实际情况,当然,这也不代表你就真的有问题,江同志也不用紧张,当成和我们聊天就好。”
不是来审讯的,只是按程序的常规核查,江乐阳坐到他们对面,点了点头:“我明白,您想了解什么情况,我肯定如实回答。”
担心她心里紧张说错话,或者被欺负,教导主任还全程端着茶缸坐在一旁镇场。
“那就请江同志先解释一下你的学历问题吧。”
江乐阳深吸一口气,结合原身的经历大概整理了一下思绪,回答道:“我初中毕业之后还上了技校,期间偶然接触到一些外国名著,为了看懂这些书,才自学了英语。后来因为学校缺英语老师,高老师碰巧发现我英语还不错,才推荐给学校领导,经过学校和区教委的考核之后,拿到了聘用证。”
另一位同志拿着笔记本不断记录着江乐阳所说,场面确实有点像是审犯人,不过江乐阳心里坦坦荡荡,也不怕他们问。
聘用证书刚刚教导主任已经给他们看过了,还盖着区教委的公章,也在市里备过案,她的回答完全没有漏洞,没人规定不能自学英语,而且民办教师本来就不对学历设限制。
“可民办教师原本是国家给农村学校的政策倾斜,按理市级学校不该开这个口子,江同志觉得,你这算是钻了空子吗?”
这个问题好像带着她已经违规的预设,江乐阳被问得有点不舒服,再开口反而没那么客气了:“实行民办教师的初衷确实是为了解决农村地区师资不足的问题,但是从来没有文件规定哪一个等级的学校就不可以聘用民办教师,全市肯定也不止我一个。况且英语作为新兴学科,学校也的确存在师资不足的情况,既然教育部门给我发了聘用证,那就是认可了我作为老师的能力,这怎么能算钻空子呢?”
“好的,下一个问题,我们看到聘用证书是五月下来的,但江老师好像是四月份上岗的?这又是什么情况呢?”
“我的确是在聘用证到手前上岗的,但当时是特殊情况,学校里一个英语专业的老师都没有,担心影响到学生们的学习进度,我才会提前上岗。”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高培求着她赶紧来接班,不过这个理由不能说出来罢了。
一旁的主任也赶紧补充道:“这个情况我和校长联名给教委写过情况说明,应该都还有存档的。”
“举报信里还指出,江同志之前是在纺织厂工作,甚至你的人事关系至今都还在纺织厂,但现在同时又在学校里工作,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结婚之后因为个人原因,就离开纺织厂了,当时办了停薪留职,和厂子签了明确的停薪留职协议,协议里对这些都有约定,我不再享受厂子的任何待遇,所以可以和其他单位建立新的劳动关系,这些法律常识应该不需要我向两位普及吧?而且这些情况上岗之前我都跟学校报备过,停薪留职的协议一式三份,我家里有一份,纺织厂那边也有。”
那时候江乐阳是犹豫过要不要直接辞职的,可是又担心万一自己哪天又穿回去,原身回来发现连工作都没了,那还怎么生活?所以才只办了停薪留职,想着也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后来就没再去处理这些事,幸好当时协议都写清楚了。
两人又问了些教学日常、教学情况的问题,江乐阳也都对答如流,她带出过省级竞赛的二等奖、拿过市级优秀教师,这些都被记录下来,末了才收起笔记本,说还要去单独找学生了解了解情况,不用主任陪同,才跟她道了别。
剩下江乐阳和教导主任坐在办公室里,两人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认真地思考今天到底是什么回事。
“小江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估计还是比较了解你的人,连你之前在纺织厂上班都知道?”
江乐阳为人和善,对学生对家长都很负责,也不像是会得罪人的性格,可是这个举报的场面,也太过兴师动众了。
教导主任实在想不明白,谁会这么针对她。
江乐阳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个答案。
是那个挨了她一巴掌的江映梅。
只有那个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主任,我可能知道是谁举报的,是我个人的一些恩怨,实在不好意思给学校添麻烦了。”
“你这话就太见外了,你是什么人我还是能看清楚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别人查。”
“谢谢主任,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教导主任还提醒她,要不要找个老师去教室里看看,怕学生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
江乐阳却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我信得过他们。”
在这个学校工作了两年,一如教导主任信任她一样,江乐阳同样无条件信任班上的学生们。
她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让江映梅那条
疯狗付出代价。
江乐阳的猜测确实没错。
哪怕和曹思明有过无数次争吵,江映梅也从没想过离婚,这是她抢来的男人,就只能是她的。从小到大,只要是江乐阳喜欢的,她什么都要抢走,哪怕她根本不需要,哪怕最后只是为了毁掉,也要去抢。
男人已经抢到了,再动手,就要抢她的工作。
她从不反思自己,只是一味地将罪过都归咎到江乐阳身上,并且偏执地认为,只要江乐阳过得不好,她就会好起来。
江映梅突然想起田曼那句“乐阳现在是人民教师”,原本是不相信的,可是后来她托亲戚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江乐阳竟然真的是老师,还是在中学里教英语。
江映梅只在心里嘲笑她,她那个成绩怎么配去当老师,一个初中学历,字母表都认不清楚,能教什么?
那封举报信就这么展开了。
从学历、能力、人事关系、甚至是人品,举报信里把江乐阳说得一无是处,一口咬定她是托关系钻空子才进的学校,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害群之马。
为了保证毁掉江乐阳的工作,江映梅在市教委门口蹲守了好几天,终于在大门口等到局长和几个领导一起下班,当场哭着说学校有误人子弟的蛀虫,要求领导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来来往往的群众都看着,局长被架起来,不管信中的内容是真是假都必须有举措,这才派了专门的巡查员下来了解情况,还对江乐阳带着些许恶意。
举报信被成功送出去还不够,江映梅满心的扭曲和嫉妒,全都想释放在江乐阳身上,她甚至还找了住在利民学校附近的亲戚,不是为了嚼舌根,而是直接花钱托他们帮自己办事。
第63章 回击 证据确凿
教委的同志离开办公室之后,找了初三年纪的学生和学校里其他老师了解情况,主要还是围绕江乐阳平时的工作表现,学校里几乎没人说她一句不好,班上不少同学提到她时,语言间还有藏不住的崇拜。
巡查员全都如实记录下来,最后才去找教导主任做简单总结,他们回去立刻向领导汇报,如果确定举报信上的内容属于捏造,教委方面会发公告还她清白。
“感谢江同志的配合,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我们肯定不会冤枉好人。”
江乐阳和他握手道别:“我明白,在工作中接受群众的监督,这是我应尽的义务。”
她的表现落落大方,心中的些许不满也并未体现在言语中,给学校和教委都留足了体面。两位同志对视一眼,想起那天在单位门口撒泼打滚的江映梅,心里对江乐阳的印象更好,已经完全相信她没问题了。
不过他们的信任没什么价值,只有机关单位的公文才能平息这件事。
清者自清,这份工作所有的流程都合法合规,江乐阳并不畏惧调查,只是被臭屁虫粘上的感觉,恶心又令人作呕,即便有了公告,也不会对举报人采取什么惩罚措施,处理江映梅,还是要自己动手。
这一天的英语课都没上,江乐阳送走巡查员之后已经快放学了,索性直接收拾东西回家,晚饭的时候故作随意地跟陆锋提起:“你跟纺织厂的张书记还有联系嘛?”
“张叔跟我父母是旧识,逢年过节我都会去拜访,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仅是父辈的关系,张书记还算是他俩的证婚人,陆锋不可能不走动。
其实江乐阳这句话也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每年过年准备的拜年礼,都是她帮着操办的,她当然知道家里跟张书记还有往来,只不过是张书记跟原身父母住在一个大院里,所以拜年的时候她从来不去。
陆锋更不想让她再见到那家人的嘴脸,每次都找借口推脱,说她身体不舒服、或者要在家里照顾弟弟。
“之前我不是办了停薪留职嘛,后来一直都没管了,现在我在学校的工作也很稳定,就想把那边的工作彻底辞掉,也好把人事档案转到这边来,可能还得请书记帮忙。”
“张叔去年已经退下来了,不过辞职不算什么大事,我这几天抽空去帮你办。”
“咱们一起去吧,顺便我也该去看看他老人家。”
陆锋隐隐觉得不对劲,抿了抿嘴里的鱼肉,从中挑出两根细小的鱼刺,眼睛却一直盯着身旁的江乐阳,仿佛想看出她对自己的隐瞒。
“怎么突然想起档案?学校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江乐阳笑着说没什么事,就是今天跟教导主任闲聊,以后可以争取民转公,不如趁早把档案转过来。
被举报这件事她不知道要怎么说,也怕说了平白让陆锋担心,分店已经快要开张了,这几天他也很忙。
她不想说,陆锋也没再追问,只是趁着陆铠写作业的功夫,进了他的房间,还反手把门关上了。
“学校里最近有什么异常吗?跟你嫂子有关系的,比如有没有老师被辞退之类的?”
陆铠停下笔,很认真地思考他哥的问题,最后说了一句:“今天学校里来了两个穿西装的人,好像在跟初三的学生打听嫂子的情况,还拿着小本子记。”
他们的教室跟初三隔着一个楼梯间,有陌生人出现是很惹眼的,而且那两个人看上去就很严肃,陆铠也跟过去听了几句,听见江老师之类的字眼,具体什么情况却不知道。
也许是教委的人来考核?
民办教师始终是特殊发展阶段下的产物,国家政策总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每年都会有分配下来的编制计划,通过考核和考试的人就能转入编制内,陆锋以为江乐阳真是为了民转公的事情,才想解决档案。
找了个江乐阳没课的下午,他俩一起去了张书记家。
这两年江乐阳几乎不露面,张书记还以为他们两口子处得不好,看见两人手牵手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心里的疑虑才算是打消了。
夫妻恩爱是装不出来的。
江乐阳先表明了自己想辞职的打算,辞职信也都写好了,张书记看过之后说没什么问题,现在下岗的人越来越多,想主动辞职更不是难事,一会儿交到人事科去就行了。
之后的闲聊中她才问起:“张叔家的房子好像重新装修过,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张婶笑着说起去年纺织厂搞房改,职工可以用优惠价格买下单位分配的房子,只要人事关系还在厂里都能享受,优惠又跟工龄挂钩,他们老两口干了这么多年,最后只花了一点钱,就把房子的产权转到个人名下了,所以才好好装修了一番。
江乐阳先是夸了几句装修得很好,又颇为遗憾地表示:“可惜我名下没有分房,都没享受到这么好的政策。”
“是啊,停薪留职也能享受优惠,我记得房管科的福利名单上也有你的名字,不过当时想着你都跟小陆住一起了,我们也就没特意通知你。”
“对,我俩也用不上了。”
江乐阳去人事科交接材料,还需要核对停薪留职期间的福利待遇细节,她终于在表格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资料——
她的购房优惠,已经被江家冒领了,材料最末一行签的是原身父亲江连宗的名字。
这时候的档案还没有后世管理得那么严格,工作人员密封之后就直接交给江乐阳了,她可以自己带走,再交给新的工作单位。
两人拿着棕色封皮的档案袋走出纺织厂,陆锋才终于问出口:“乐阳,你有什
么事情瞒着我吗?”
她关注的话题一直在房子,这很反常,陆锋在张书记家里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但是在外人面前,还是配合着她假装的闲聊,直到只面对彼此,这才终于开口。
江乐阳知道瞒不住他,只是简单回答道:“江家违规冒领了我的购房福利,我要举报他们。”
说来也是凑巧,前段时间她和田曼跑批发市场找货源,竟然遇上了之前和她一起上班的大姐,说起来还算江乐阳的半个师父,原身刚进厂的时候,就是大姐一直带着她。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见了,江乐阳从原身里的记忆把人对上号,虽然不算亲近,但至少很尊敬。
大姐是下岗之后才到批发市场做生意的,跟她说起厂子的效益差、说起下岗之后生活艰难、又说起房改。她在房管科的名单上看见了江乐阳的名字,而且已经被钢笔勾掉了,还以为是江家一起买的房子,可是却没再见她回来住过。
那时候江乐阳就已经起了疑心,只是没有证据,也不想主动生事。
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家庭和工作都很平稳,为那点用不着的福利打乱自己的生活,并不划算。
可是江映梅偏偏还要撞上来。
陆锋并没反对,甚至还有些愤怒,江家亏欠江乐阳太多,她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
她要让江家人丢掉引以为傲的铁饭碗,为原身、也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举报信而已,不是只有江映梅会写。
陆锋当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江乐阳的两封举报信,连带着档案里的材料,一封由张书记转交给如今的纺织厂厂长,另一封由陆锋亲自送到了建设局副局长手里。
那是他当兵时候的战友,转业回来就进了建设局,哪怕很久不联系,一起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情分,也远超过寻常朋友之间的关系,而房改办只不过是隶属其中的一个办公室。
他很少动用这些关系,但是为了江乐阳,上门拜访一下老战友,也不是什么难事。
从建设局到纺织厂一起动手往下查,违规冒领福利的事情很快就板上钉钉了,毕竟经手的材料上江乐阳从来没签过字,甚至还查出了江家伪造户籍文件的事情。
江连宗刚开始跟房管科说那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用她的优惠天经地义,工作人员要求按照规章拿户口本证明,可是江乐阳的户口结婚的时候就迁走了,也不知道怎么想出个馊主意,竟然找黑市伪造了一张户籍页。
当时只想着反正江乐阳也不可能再回来,冒领了也没有人会知道,而且他们确实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女,街里街坊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哪里想到如今会被捅出来。
证据确凿,再加上建设局方面施压,江连宗直接就因为伪造户籍被拘留了,江映梅和她那个弟弟江建林被暂时停职,下岗还是直接辞退,只等着最后的处理文件。
江家的天都塌了。
男人突然被带走,拘留期间每次去探视都只能见半小时,一把年纪的人了,根本受不了里面的苦。何莲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托关系想办法,想去把房款补上、或者给纺织厂交点罚款,至少要先把两个孩子的工作保住。
而江映梅因为停职在家里和曹思明闹得不可开交,如果两个人都丢了工作,这个家就彻底垮了,她鼻青脸肿地抱着孩子哭,把所有罪过都怪到江乐阳身上。
为什么举报信已经交上去了,她没有丢工作,最后被停职的反而是自己?
要是举报没用,那就换点别的办法。
哪怕自己真的被辞退,她也一定要拉上江乐阳一起。
第64章 碰瓷 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何莲母女俩猜到这件事是江乐阳捅出去的,原本坐在一起商量对策,不论是房款和罚款,都是一大笔钱,万一连工作都保不住,掏出这笔钱之后全家的生活都会成问题。
两人同仇敌忾,从想办法变成了批斗江乐阳,简直用尽了能想到的脏话。
“那个忘恩负义的死丫头,我就不该给她饭吃,早点让她饿死就好了,吃了家里那么多粮食,有好事不就应该让家里享受吗,现在竟然敢举报自己的老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她现在竟然还当上老师了,她也配?”
“数都算不明白她还当老师?”
“是啊,而且我和建林都因为她被停职了,她凭什么还能去上班?”
江映梅故意在她妈面前煽风点火,那封举报信只换来一次巡查,之后再没有什么动静,她早就想换个法子了。
她有个远方表叔住在利民学校附近,家里两个儿子都是没工作的混混,江映梅原本想煽动他俩去江乐阳家里泼油漆,又送了罐头又是故作可怜,直说江乐阳如何如何欺负她。可那俩混混看不上她送的东西,开口就想要钱,她现在手头根本就不宽松,但是她知道,她妈手里肯定有钱。
不说这些年家里的收入都被她妈捏在手里,光是陆锋当年给的那笔彩礼,估计都还剩下大半没动。
“我听表叔说了,她那个工作就是花钱买来的,根本就经不起查,咱们只要去闹一闹,保准吓得她不敢再胡作非为,到时候就威胁她把举报撤回来,让她去跟领导说,这就是家里的一场误会,爸爸肯定就能出来了,咱们也不用赔钱。”
不用赔钱,还能出气。
何莲只记得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江乐阳,瞪她一眼就不敢再上桌吃饭,所以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脸,转身回房间去给江映梅拿钱了。
新的一周,江乐阳如常骑车去上班,却在学校门口看见了闹哄哄的人群。
高培比她来得早,刚到校门口就看见几个混混拉着白底红字的横幅,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文盲老师,误人子弟。
是江映梅用红油漆写上去的,文盲两个字倒是惹眼,来往的家长和学生都不禁驻足讨论,他们便说出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话术:一个连英文都不认识的纺织厂女工,摇身一变成了学校的英语老师,话里话外都在说她来路不正。
学校没有保安,只能高培过去赶人,可是这些混混就是油盐不进,也不动手打人,直接一屁股坐到校门口,扯着横幅坐成一排。
江乐阳挤进去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不想走合规的流程,想耍无赖。
身边还有些指指点点的家长和学生,看向江乐阳的眼神并不友善,就差直接开口问了。江乐阳并没有开口辩驳什么,这种情况说破天也还是会被说三道四,她只想着快要上课了。
“高老师,别管他们了,先组织学生进去上课。”
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七点半要准时开始早读,维持好学生的秩序就该放在第一位。
几个老师挡在横幅前,喊着学生们赶紧进学校,不要在校门口逗留,他们最后才一起进去,在上课预备铃之前锁上了大铁门。
高培和江乐阳走在最后,还有点担心这件事影响到她:“江老师,你别担心,教委会给你出公文的,到时候总会还你清白,学生们也不会多想的。”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没事。”
江家那边的处理也快下来了,估计他们就是狗急跳墙,江乐阳平静地上完早读和第一节课,站在走廊上往外看,发现那群人混混还在校门口,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钱。
她收好自己的教材,用学校的公用电话打给了派出所,以学校老师的身份报案,指认他们影响教育教学秩序,并且可能危害学生安全。警察也快速响应,拿着警棍将那群人赶走了,只不过他们只是在校门口拉横幅,算不上违法犯罪的程度,连拘留都不行。
升旗仪式上校长还讲了几句话,希望同学们不要信
谣传谣,要专注学习。
江乐阳知道学校领导的态度是维护自己的,便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到了第二天,这群流氓依旧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拿着和昨天一样的标语,不少家长都听了他们的话,还想跟班上的老师多打听点什么。
而江乐阳走进教室的时候,竟然看见学生拿着花露水,正在擦黑板上的油漆。
可能是半夜写上去的,红色的油漆已经快干了,和横幅上相同的内容,用湿帕子擦不掉,只能用花露水沿着笔画喷上去,溶解之后再用帕子擦。
女生负责擦低处,高个子的男生负责她们够不到的地方,看见江乐阳过来了,章雯慌乱之中跑到她身前,还试图挡住她的视线。
“老师,这节课我们给您背课文吧,就先不上新课了。”
江乐阳明白她的苦心,拍了拍她的肩膀往里走,所有学生的视线都聚焦在她的身上,表情是欲言又止的挣扎。
她拿过讲台上的抹布,也加入到擦黑板的队伍中。
卢瑶红着眼睛扯了扯她的衣袖,委屈地开口:“老师,我们都相信您,外面的人都在胡说,您千万别听。”
其他同学也赶紧跟着响应:“对,我们都相信江老师!”
不用问学历,不用问来处,只是无条件地相信,她就是最好的老师,也只有她们会跟家长反复强调江老师的清白。
江乐阳低着头对她笑,原本被闹到学校她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看见这群孩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哽咽。
“今天我们听写单词吧,等老师处理好这件事,再讲新课文。”
没人听出她隐晦的道别,那群流氓已经影响了到学生们上课,在江乐阳心里,这比拉横幅骂自己还要严重,而且班上还都是初三的学生,正是最关键的一个学期。
下课之后江乐阳就去了主任办公室,主动要求停课一段时间,麻烦其他年级的老师暂时帮忙代课。
教导主任原本还想拒绝,毕竟她清清白白,被逼到停课的程度,岂不是正中那群人下怀?
“这原本是我的私事,已经对学校造成很大影响了,我也需要时间去处理这件事,所以才想暂停一段时间工作。”
“江老师,你不用害怕,我们可以继续报警,把他们赶走就行了。”
“主任,我不是害怕,只是希望能保护好同学们,而且这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看她态度坚定,主任也担心这个负面舆论会影响到她的心情,最后只好点头。而江乐阳收拾好东西离开学校之前,顺便还把陆铠一起带走了。
除了江乐阳手把手带着的初三,其他年级的学生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也有人真的信了她是走后门进的学校,看见风口浪尖的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还有几个男生在窃窃私语。
陆铠听话地收拾书包,收着收着突然用力将语文书砸在桌子上,教室里瞬间就安静了。
他不多说也不多问,只是眼神冷得吓人,瞪了后排几个男生一眼,才跟着嫂子一起出了校门。
不上课也没关系,陆铠正担心嫂子心情不好,还发愁回家怎么跟大哥交代,所以什么都听她的。
只是在江乐阳要靠近那群混混的时候,伸手拦住了她,皱着眉说:“嫂子,咱们只有两个人,可能打不过他们,回去让大哥找人来帮忙吧。”
江乐阳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打架,你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受到大哥耳濡目染的影响,陆铠并不想让嫂子靠近任何潜在的危险,警惕地看着围墙边的那群人,还一直走在江乐阳前面。
横幅靠墙立着,几个混混盘腿坐在地上,为首的人还在抽烟,江乐阳扇了扇眼前的烟味,站在他们面前说道:“我已经被学校停课了,你们现在满意了吗?”
这句话倒是让混混们面面相觑,他们是按天收钱的,这才两天,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不过达成了最初的目的,是不是也能要钱?
江乐阳继续问他们:“江映梅给了你们多少钱呢,她应该不会一次性给完吧?如果才闹了两天我就被停课,剩下的钱你们还能要到吗?”
“以我对她的了解,说不定还会要求你们再退还一部分,不如跟我做个交易,只要告诉警察这一切都是江映梅指使的,我可以考虑谅解你们,毕竟如果坐实流氓罪,还是判得挺重的。”
为首的男人踩灭了手里的烟头,且不说他们和江映梅沾了点表亲,不可能轻易变节,拉个横幅而已,又不犯法,怎么可能被这个女人的片面之词吓到?
这个反应倒是在江乐阳的预料之中,耳边好像听见什么声音,语气一转直接开始激怒他们:“当然,如果你们心甘情愿给江映梅母女当狗,就喜欢听她们俩使唤,吃两口她们啃过的骨头,那就当我没说。”
“臭婊子你才是狗。”
其中一个人突然起身,像是想要动手的架势,江乐阳往后退两步,同时陆铠往前贴过去,胳膊刚好擦在那人抬起的拳头上。
只是擦到袖子,连受力点都没有,但他还是顺势就跌坐在地上。
警察就是这个时候赶过来的,挥着警棍让他们赶紧住手。
从左边那个路口转过来,以他们的视角,刚好完整地看见了小混混骂人、还出手打了学生。
派出所的电话是江乐阳走出学校之前拨出去的,碰瓷也是提前和陆铠说好的,但是警察出现的时候,她还是慌慌张张地抱着陆铠,认真检查有没有哪里受伤,然后满脸担心地求着警察,一定要这群人抓起来。
这一刻,她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家长。
警察并不知道其中恩怨,只记得昨天已经警告过这群人,今天竟然还敢过来。
陆铠的左手被磨破了一大片,水泥路面上的泥沙嵌在里面,一片血腥,他甚至刻意地举在警察叔叔面前,本来还试图挤出两滴眼泪,实在是哭不出来就低着头喊疼。
如果静坐拉横幅只能批评教育,那么再加上伤害妇女儿童,就足以带回去调查了,要是说不清楚,真的可以按流氓罪判刑。
这个年代的流氓罪,把聚众斗殴、寻衅滋事、破坏公共秩序一系列罪名都涵盖进去了,但实际的法条规定却很笼统,运用得当也可以成为自己的武器。
在他们被押走之前,江乐阳凑近为首的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先去派出所冷静两天吧,好好考虑我的提议,我还会去找你们的。”
第65章 摆平 要做对江乐阳最有用的人
江乐阳先带着陆铠去了趟卫生院,简单包扎了一下掌心的擦伤,创面在清理之后就没那么狰狞了,只是碘伏消毒的时候还是有点刺痛,陆铠皱着眉把头偏向一边,没敢盯着医生的动作看。
可是看见嫂子满脸的愧疚时,还是故作轻松地问她:“嫂子,我配合得不错吧?”
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他心里还挺自豪的,倒地之前甚至还有心思去犹豫是左手撑地还是右手撑地,要是右手受伤,最近肯定就不用写作业了,可是又怕江乐阳太内疚,最后还是伸了左手。
纱布一层一层缠得吓人,其实陆铠心里清楚,这点伤口再不处理都快愈合了。
苦肉计而已,其实只要有学生受伤,就能保证那群混混被抓走,给学校留几天的清净,也能避免谣言再进一步发酵。谁来演戏都可以,只是江乐阳在拨出报警电话之后,选定了陆铠,不仅因为两人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因为这几年一起生活培养出的默契,他是最合适的人。
江乐阳知道他在逗自己,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这场碰瓷的确碰得刚刚好。
医生简单手写了一份小病历和诊断证明,盖上了卫生院的公章,江乐阳仔细放进包里收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确保把江映梅送进去,让她再也不能出来作妖。
陆锋昨天就知道有人在校门口拉横幅的事情,是江乐阳让他先别担心,哪知道今天一回家就看见陆铠举着缠上纱布的左手,邀功似的叫了声哥。
“怎么弄的?”
陆铠简单说了校门口的事,虽然不是很明白嫂子最终的目的,但还是摊开手心举在他哥身前:“我今天帮了嫂子大忙,你应该给我涨零花钱!”
虽然陆锋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从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抽了一张十块钱放在他手里,然后才进屋去找江乐阳。
“乐阳,你不该
这么冲动的,万一警察来晚了,他们真的跟你动手怎么办?”
江乐阳正靠在沙发上看书,手边摆着一盘樱桃,抬手就往陆锋嘴里塞了一颗,她怎么可能带着陆铠冒险,就连出警的时间她都是算好的。
“我俩这不是没事嘛,我心里有数的。”
四月份的樱桃还不够甜,淡淡的酸和涩在口腔中弥漫,逐渐扩散到胸腔,陆锋当然知道她不是鲁莽的人,如果没有把握也不会这么做。可是江乐阳太独立,显得他在这个家里好像可有可无,连陆铠都能派上用场,为什么自己不能帮她做点什么?
他才是江乐阳的丈夫,应该做对江乐阳最有用的人。
“我昨天就应该直接找人教训他们一顿,腿打断了,就不能出来闹事了。”
“你这才叫冲动,”江乐阳合上书,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生怕他真的乱来,认真嘱咐他:“咱们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别因为这种人弄脏自己的手。”
“那你想怎么做?派出所估计关不了他们几天。”
“明天拿着小铠的诊断证明,去派出所要求做伤情鉴定,就说受伤太严重,我们还要去大医院检查。”
“还要检查?”
这时候还没有完善的伤情鉴定规定,江乐阳并不想真的鉴定出什么,但她作为受害者家属,只要她不松口,那群流氓一时半会儿就放不出来,除非自己出面谅解。
“查不出什么的,只要能关着他们就行,我要让他们站出来指认江映梅。”
教唆加上流氓罪,如果坐实是江映梅出钱指使,是要按照主犯判刑的。
江乐阳从小是在完整的法制道德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这是她在法律底线内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她不可能主动去做违法的事情。
可是在陆锋看来,还是太慢了,而且那群人不一定会因为拘留就说真话。
他有更快的办法解决这件事,但是不能让江乐阳知道。
陆锋只想保证她的安全,也不要影响到她的名声,自己的底线再低一点也可以。
为了多晾晾那些人,停课在家的江乐阳悠悠闲闲地休息到下午,才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派出所,太阳都快落山了,斜挂在远方的工厂烟囱上,可是她刚拉开院子的门,竟然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章雯站在最前面,身后挤了一大排学生,张浩杰的个子窜起来很多,站在最后朝她招手,另一只手好像拎着什么,短袖没遮住的肱二头肌明显鼓起。
“你们怎么过来了?”
“老师,我们来找你交作业!”
他们不知道江乐阳是主动要求停课的,只知道今天的英语老师是教初一的,之前只在监考的时候见过,叽叽喳喳地问江老师去哪里了。倒是不至于因为喜欢江乐阳而下新老师的面子,可大家的课堂表现还是足以说明问题。
他们只认江老师。
“没有新老师给你们代课吗?”
章雯从门缝里钻进去,身后又跟着几个女生,挤着挤着彻底把院子大门推开了。
“江老师,我们只想听你上课……”
江乐阳不想耽误她们的学习进度,还跟初一的老师简单交接过,估计也就代一两个星期,这件事情解决了自己还会回去上课,可是这才第一天,他们怎么就都跑过来了?
“代课的老师有什么问题吗?你们跟我说,我可以去跟她沟通一下。”
“老师没问题,但是,但是……”
但是说了好几遍,也没编出个合理的原因。不仅是上课,更是心理层面对江乐阳的依赖,以及想在这种情况下,坚定地和江乐阳站在一起的决心。
最后是张浩杰把手里拎着的小黑板往墙边一靠,接过她的话说道:“老师,我们就想每天放学之后来你家上一节课,您啥时候不停课了,就在教室接着给我们上课。”
“对,江老师就给我们改改作业都行,不耽误太多时间。”
“天黑之前我们肯定就走,结伴回家,保证一定安全。”
院子里闹哄哄的,这群青春期的小孩一句接着一句,又轴又倔,把江乐阳所有可能的劝退原因都堵死了,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有些无奈,可是感动更多。
卢瑶看见她眨了几次眼睛,知道她心里动摇了,赶紧掏出作业本塞进她手里:“老师今天先给我们改作文好不好?明天我们自己带小马扎过来,然后再讲新课。”
她已经答应江老师要考高中了,要考市里最好的高中,给江乐阳争口气。
陆锋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群简单又赤诚的孩子簇拥着江乐阳,心中也不免触动,他好像明白为什么江乐阳会这么喜欢这个职业了。
他隔着学生们朝江乐阳点了点头,去派出所而已,作为陆铠的亲哥,他的身份出面其实更合适。
江乐阳喜欢当老师,那么她就只需要当好老师就行,其他的事情他会去摆平。
陆锋骨子里的行事风格其实更尖锐,在战场上只讲究你死我活,只要遵守部队的规则就行,甚至在生死之间,连规则都可以先忽视,只是受伤之后又开店做生意,加上年纪渐长,为人做事都稳重了不少。
可是面对流氓败类,是不需要讲法的。
派出所的会见区是个密闭的小房间,江映梅那个表哥不服管教,还上了手铐,坐下之后被反手拷在椅子上。会见时民警并不陪同,屋里也没有监控,只要关上门,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外面随时有人巡逻,如果有什么奇怪的动静,也会进来制止。
但是陆锋跟市公安局的领导有私交,这几年也不少走动,进门前给值班的民警各发了一包烟,只要不闹出人命,都不会有人听见屋里的动静。
在这里动手,对陆锋来说反而更安全。
陆锋关上门之后,一句话都不想开口说,抬起右腿直接踢翻了椅子,连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因为手被拷在身后,爬都爬不起来。
“你怎么敢在派出所打人?”
他平时最多搞点聚众斗殴,哪见过这种连预告都没有直接动手的,转头对上陆锋眼里隐隐的杀意,后背竟然有些发凉,手掌撑在地上找支点,还想重新坐起来。
陆锋不给他机会,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他身后,拐杖压在他的手背上,左手还在往下用力,好像是想把他的手骨戳穿。
“我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你断奶了吗?”
手根本抽不出来,拐杖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渗血,纹理清晰的木质拐杖插进他的血肉里,骨头里几乎要被戳出一个洞,屋里环绕着杀人似的喊叫声,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没人开门看看屋里的情况。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还在心里暗骂江映梅母女俩,当时说的是吓唬吓唬就行了,哪想到这两口子竟然前脚将自己和兄弟们弄进派出所,后脚追过来所里动手。
“我错了,大哥,是我有眼无珠,大哥,你放我一马,让我干什么都行。”
“昨天我老婆让你干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我立马就跟民警说,都是江映梅那个杂种,非要诬陷嫂子,是我不长眼……”
“你配叫嫂子吗?”
“不配,我不配,大哥,求你饶了我,我的手要断了!”
陆锋终于松手,抬起拐杖敲了敲他的腿骨,随口说了一句:“咬死江映梅是主谋,要么她坐牢,要么你断一只手。”
“我明白,我明白。”
陆锋弯腰将椅子扶了起来,脸上的怒意已经收敛起来,重新开口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摔倒了?”
“我、我不小心,我没坐稳,不小心摔的……”
第66章 交易 你平时都是这么做生意的吗
民警上门抓人的时候,江映梅还在逗孩子,最近曹思明都不着家,她一心想着看江乐阳的笑话,懒得找他吵架,索性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她现在没工资,在娘家还能有口热汤热饭吃,还不用自己动手做。
吃得多了,何莲都开始看她不顺眼,扫把扔到她跟前,让她也动手干点活,她就抱着孩子说儿子离不得人。
“你爸还在里面关着,你就半点不着急,瞎了眼了,你就嫁了个窝囊废,什么用处都派不上,多一张嘴还要回来吃老娘的粮食。”
当年结婚的时候,她还以女婿在供销社上班为傲,哪知道这么快就下岗了,整天啥也不干,就是
个无业游民。
“当年我结婚的时候你不是挺高兴的嘛,放心,表哥那边肯定没问题,他们再吓吓江乐阳,等她上门来道歉,爸就能出来了。”
说起那个三代旁支外的表亲,何莲就更生气,竟然开口就要了两百块,事成之后还要继续要钱,不就是拉个横幅闹事吗,早知道就自己去了。
江映梅翻了个白眼,她妈就是太抠了,对谁都一视同仁地抠,还试图跟她解释:“妈,表哥他们本来就没工作,就算被抓进去拘留也没关系,但咱们是有正经工作的啊,怎么能去冒这个险?”
她没想到,那个所谓的表哥脊梁骨太软,陆锋敲打了两下,就已经把她全家都供出来了,甚至还夸大了事实,拼命把她的意图往藐视法纪上靠,就怕她进不去。
民警出示证件把她带走的时候,全家人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大院里其他邻居的窃窃私语时,江建林用力把门一摔,冲他妈发着脾气:“姐在外面又干什么了?她都嫁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以后咱们还怎么做人?”
“小没良心的,你的工作还是你姐找的关系。”
何莲瞪了他一眼,虽然她心里也这么想,可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不能生疏了,毕竟等自己百年之后,江建林还得仰仗姐姐扶持,而且那也是自己亲生的闺女,不可能真的扔下不管,她得亲自去找一趟江乐阳。
看见江乐阳的时候,她才理解江映梅心里滔天的恨意从何而来,能让她连亲爹都不管,迫切地想找人过来闹事。
这个家里所有东西都是江映梅和江建林两姐弟的,这是她历来给两个孩子灌输的观念,小到碗里的一块肉,大到江乐阳的工资,都应该是如此分配。
他们都以为江乐阳嫁了个残废,还是个体户,男方在婚前又被迫出了一大笔彩礼,婚后的日子就不可能好过。可事实偏偏不是这样,这个家里的布置温馨又精致,茶几上的水果保持新鲜,而江乐阳的穿着也得体光鲜。
难怪江映梅每次提起她,脸上都是近乎扭曲的嫉妒。
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是何莲这么多年高高在上惯了,即便心里想让江乐阳出面谅解,赶紧把人捞出来,她开口也说不出半句好话。
她不请自来,江乐阳甚至都没起身跟她打招呼,只瞥了一眼,低头将手里的小说翻了一页,而陆锋刚把晾干的衣服收回来,换季前的厚衣服堆在沙发上,正在认真地叠着小方块。
何莲清了清嗓子,开口先摆出长辈的架子:“乐阳,都嫁人了怎么还能这么好吃懒做?当媳妇要有当媳妇的样子,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和你爸没好好教你。”
江乐阳心里的嫌弃还没说出口,陆锋先反驳了她一句:“我家的媳妇要有什么样子?跟你有关系吗?”
“没大没小的,我好歹也是她的后妈。”
“户口迁出来之后,就不是了。”
何莲忍着心里的愤怒,原本还想接着骂几句,听见他提起户口,才想起来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
假笑重新挂在脸上,她厚着脸皮坐到江乐阳身旁,开始劝她:“乐阳,你们俩能把日子过好,我们看着也高兴,但是你爸年纪大了,小梅又是你亲妹妹,他俩被抓了,你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之前为了买房子确实用了你的份额,可是你也在家属院里住了这么多年,那也是你的家啊,难道不应该出点力吗?”
江乐阳都听笑了,那俩人被抓进去,就数自己最高兴了,心里怎么可能不好受。
她很好奇,这个后妈还能说出什么离谱的言论,索性合上书问她:“所以呢?”
“我们都想好了,只要你把户口迁回家里,然后去派出所求求情,就说都是一场误会,是咱们家庭内部矛盾,就能把你爸和小妹放出来了。”
这个主意是江建林提出来的,毕竟家里就剩他们两个自由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能想出这个办法,希望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要江乐阳的户口迁回来,伪造户籍文书、侵占国家公有财产就成了莫须有的事情,她在出面表达谅解,江映梅的过错也能从轻处罚。
盘算打得很好,江乐阳隔老远都听见算盘珠子响了。
唯一没算清楚的是,江乐阳听完如此绝妙的主意,还是会笑着反问:“我凭什么要答应你呢?”
“那可是你亲爸啊,”何莲一时有点着急,对于不再言听计从的江乐阳有些不知所措,赶紧劝她:“就算你跟我不亲,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亲爸坐牢吧,他年纪大了,受不了的,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穿,你怎么还能问凭什么?”
何莲只记得给她饭吃,却不记得从小她做了多少家务,做饭洗碗带孩子,就连江建林的尿布都是原身洗的,后来工作了又要求她上交工资,年龄到了又想卖掉她换彩礼。
现在连问一句凭什么都没资格?
江乐阳不想和她掰扯了,面对这种人是讲不明白道理的,起身就想赶人,却被陆锋拉住了手腕。
陆锋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先别生气,让自己来处理。
之后又转头问何莲:“你当年拿了我的彩礼,说好的以后再也不来往,断绝所有亲缘关系,怎么现在又要把户口迁回去,那我的钱不就白出了?”
他没把话说死,重点都放在花钱上,故意让何莲以为还有得商量的余地。
何莲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个家的户主是陆锋,户口迁入迁出都还得他点头,那还和江乐阳费什么话,她又做不了主。而且这个冤大头掏了那么多彩礼,难保现在是不是后悔了,说不定也是想趁机捞点回头钱。
只是她有点怵这个女婿,只能堆着笑问他:“女婿,咱们都是一家人,不扯那钱不钱的,都好商量,你看要怎么才答应把她的户口迁出来?”
“我当年花了两千块,现在又要迁回去,我要三千,不过分吧?”
“三千!?你怎么不去抢?只是暂时迁回来,又不是要你俩离婚,就算你俩真离婚,江乐阳嫁给你的时候可是黄花大闺女,便宜都被你占了,现在还能值那么多吗?”
句句都往陆锋的底线上撞,他阴沉着脸,忍着想把她直接扔出去的冲动,不肯再说话。
何莲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她是愿意出一点钱的,毕竟要捞两个人出来,可是三千真的是要了她的命,只能放软语气和他商量:“便宜点吧,女婿,三千我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我也不占你便宜,还是两千块,你先交钱,我就拿户口本。”
话音落下,陆锋不想再听她讨价还价,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扯,几乎是把人直接扔出去,反手就把门锁上了,然后才凑到江乐阳旁边跟她解释。
“乐阳,我不是想要她的钱,也没有拿你当成商品交易,我就是觉得光坐牢太便宜他们一家了。”
其实在他开口要三千的时候,江乐阳就明白他的意图了,所以一直没开口打断,抱着胳膊靠在沙发上看戏。
当年何莲开价要的就是三千块,如同在菜市场卖猪肉一般抬价。
她不会跟陆锋生气,只是担心他没办法收场。
“她要是筹够了钱,你真要把我的户口迁出去啊?”
陆锋赶紧否认,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娶到的老婆,就算是做戏也不可能轻易分开。
“当然不会,就算你答应了我都不同意。”
“她可能真的会给你钱,那你到时候怎么办?”
“她给我钱我就收着呗,还要我怎么办?再卖她俩轮胎?”
陆锋就差直接把黑吃黑说出来了,反正没有收据也没有转账记录,这种不合规的事情何莲也不可能找人来作见证,拿了钱就翻脸不认人,她又能怎么样?
江乐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里满是难以置信,最后只是笑着问他:“你平时都是这么做生意的吗?”
她从学校里毕业、又作为教师进入学校工作,她的思想和为人处世,很大程度上都受到道德和法治的约束。所以刚听见陆锋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时,会有些震惊,不过很快也反应过来,这样的行为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法律并不能惩治所有犯错的人,这是江家应该付出的代价。
陆锋生怕她误会自己做的生意不正经,赶紧解释:“当然不是,我们做生意是讲究诚信的,你可别乱想。”
他在部队要学军事谋略,也要学作战指挥,拉练时唱过无数遍“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1]。
他最懂得对症下药。
只有在面对江乐阳的时候,才会把所有兵法计谋都忘掉,将一颗真心完整地捧到她面前。
她做不到的事情,陆锋会帮她完成。
第67章 请愿书 他让我们瞒着你
何莲本来还有些犹豫,两千块太多了,她实在是不想掏这笔钱,家里的存折上倒是还有余钱,可那是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尤其曹思明家里人还过来闹着要离婚,说不承认这个进过局子的儿媳妇,还要把小孙子带走,闹得她心力交瘁。
她甚至想过索性就谁都不管了,自己好好捏着存款,以后给儿子找个好媳妇,一家人好好过日子,那父女俩就让他们待在牢里算了。
可是去探视过一次之后,她又有些于心不忍。
拘留的日子不好过,一个完全没窗户的房间里要住五六个人,从早到晚都开着灯,让人分不清楚白天黑夜。室友都是作奸犯科进来的,看谁不顺眼就明里暗里使绊子,动手打在民警看不见的地方,告状也没用。
“吃的也不好,连点油水都没有,什么都用水煮,我都咽不下去,可是不吃就只能饿着,妈,你想想办法吧,救救我吧,再待在这里我会死的……”
江映梅全程哭哭啼啼,她从小都是被宠着长大的,就没受过什么苦,这才进来几天,脸色都黄了,只能哀求她妈出手救人。江连宗已经一把年纪了,虽然能吃苦,可是身体也熬不住,人已经瘦了一圈。
一个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另一个是多年相伴的丈夫。
何莲再一次犹豫要不要出钱的时候,半夜竟然梦见他们父女化成冤魂来找自己索命,不停地问她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
被这场梦吓醒之后,她赶紧打着手电筒赶紧在柜子里翻存折。
钱是何莲取出来之后,亲自送到汽修店里交给陆锋的,他不愿意江乐阳的清净再被打扰,只说家里的事都是自己做主,让她直接来店里。陆锋把她带进最里面的一间库房,里堆满了汽车配件,他接过那摞钱一张一张地数着,指尖划过每一张钞票好像都是在何莲的心里凌迟。
“好女婿,数目肯定没问题,我都点过了,一张不少,迁户口的事情咱们啥时候去办?”
陆锋把钞票收进口袋里,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等两天吧,谅解书最好也得乐阳亲自写,我回去做做她的工作。”
“还得等啊,老江他身子骨不好,咱们能不能快点?”
陆锋抬起拐杖敲了敲身旁的货架,然后有些不耐烦地往外走,只留下一句:“搞清楚状况吧,现在是你在求我办事。”
看出他脸上的不悦,何莲没敢继续追问,也跟着离开了,主要是钱都已经被拿走了,她也只能寄希望于陆锋能信守承诺,却没想到这个“等两天”,是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时间。
江连宗的案子证据确凿,又有建设局和纺织厂同时介入,经过必要的流程之后就直接判了两年,确实不用在派出所拘留了,直接转去了监狱。
江映梅那边判决也快要下来了,估计也得蹲一两年,何莲再一次去探视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凹进去一圈,人不人鬼不鬼的,抱着她妈哭了一会儿,哭着哭着又开始生气。
“是江乐阳一定要把我送进去对不对?你也不管我了对不对?你根本不是我亲妈,你眼里就只有你儿子,那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废物,你难道还指望他给你养老吗?”
“还有姓曹的,我可是他儿子的亲妈,他就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心里就没有过我这个老婆,魂都被江乐阳勾走了,你们都是一伙的,都想害死我……”
民警看她精神状态不对劲,赶紧叫停了探视,把人连拖带拽送回了拘留室。
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下次见面就该是在监狱里了,想到自己送出去连个水花都没有的那两千块钱,何莲赶紧找了个三轮车,直奔陆锋的汽修厂。
她要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迁户口、谅解信,怎么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道的是,陆锋已经等她很久了。
天气快要入夏,大部分人已经换上短袖,店里这些修车工人要干体力活,甚至只穿着背心或者直接裸着上身,肌肉和汗水就是最天然的威胁。何莲再泼辣,走进汽修店也还是有些心虚,仿佛这些工人随时都能拎着扳手打她一顿。
今天陆锋也没再把她领进库房,连椅子都没给她搬一张,两人就在院子里对峙。
“你怎么又来了?”
“女婿,不是你让我回去等消息吗?现在乐阳她爸都被判刑了,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陆锋侧头揉了揉耳朵,像是没听清似的,反问她:“等什么消息?我什么时候说的?我和乐阳结婚的时候,她就跟娘家断绝关系了,我怎么不知道她又多出来一个爸?”
“上次在里面的库房,你亲自跟我说的,你是打算赖账吗?”
“我不记得了。”
何莲终于看明白,他就是打算赖账,什么好商量、什么等消息,全都是谎话,就是为了骗那两千块钱,一时都顾不上捞不捞人,只想赶紧把钱要回来。
“你明明就收了我两千块钱,你赶紧把钱还给我,坐牢就坐牢,我不要你谅解了。”
“谁看见我收你钱了?有收据吗?你上门就来要钱,别是又想讹我吧,当年狮子大开口要了我两千块彩礼,现在看我店里生意好了,又想来要钱?”
此话一出,直接就把她定性成了上门讹钱的丈母娘,店里人也都听清楚了,虽然没过来动手,但还是把手里的扳手和钳子敲得叮当响。
何莲心里害怕,余光瞥向左边补轮胎的李大友,看着他胳膊上的肌肉充血,好像下一秒就能一拳砸在自己身上,可那毕竟是一大笔钱,不要回来又不甘心,还是色厉内荏地指着陆锋骂道:“你就是在敲诈!我可是你丈母娘,你翻脸就不认人,也不怕遭报应!”
陆锋拄着拐杖走到她前面,逼着她一步步后退,最后完全退到墙角,看见她眼里的恐惧,才带着讥讽开口:“还真不怕,你能拿我怎么办呢?”
“我、我可以去报案,你也不怕吗?”
“我还以为那是你们作为长辈、体恤女儿,特意给乐阳的体己钱,原来不是吗?”
“当然不是,是你说能把户口迁回来我才给你的,江乐阳配拿我家里的钱吗?”
“伪造户籍文件在前,试图花钱非法落户在后,你去报案吧,看
警察到底抓谁。”
何莲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他的陷阱里,不仅捞不出牢里的父女俩,就连钱都不能再要回来了,一屁股跌坐在墙角,失魂落魄地重复着:“你胡说,我才没有犯法,是你敲诈我。”
“到底谁在胡说?你说我收了你的钱,你有证据吗?”
那天他在库房里收钱,根本没人看见,也没写任何收据,钞票上又不会写着何莲的名字,就是死无对证。
听到他就连收过钱都不愿意承认,何莲气红了眼睛,撑着墙还想站起来动手,右腿却被陆锋的拐杖敲中,一时重心不稳,在一阵剧痛中又摔回原地。
陆锋出够了气,懒得再跟她费口舌,招手叫了两个工人过来,打算把她直接扔出去,留在店里看着晦气。
看着何莲在地上扭曲挣扎,陆锋半点同情都没有,只冷着脸留下一句话:“我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以后不许出现在乐阳面前,否则我不介意把你和你儿子也送进去,让你们一家都在监狱团聚。”
“顺便提醒一句,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是我以前当兵时候的老连长,我俩是能分着抽一支烟的关系,要去报案,你们可别走错地方了。”
江映梅的判决下来之后,这件事情算是彻底画上句号。
因为江乐阳及时申请了停课,谣言扩散的范围并不大,很多学生和家长都已经忘记横幅上写的字了,不过教委还是出具了详细的调查报告,以证明她的清白。
报告盖着公章,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江乐阳回来申请复课,看见还有几个学生围着公告栏看,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往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主任知道这段时间学生们都去她家里开小灶的事情,看见她回来还挺高兴,还开玩笑说着以后就不用在院子里讲课了。
江乐阳也跟着笑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主要就是感谢学校和领导们的信任。
“是你值得信任,我们才会相信你。”
主任突然想起什么,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她。
江乐阳有些疑惑地接过来,绕开密封用的棉线,拿出文件袋里的几张纸,依次去看每一张文件的抬头——
教委出具的人事任命文件、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审批表,还有一张小小的工作证,每一张都写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并没有申请过。
“主任,这是什么?今年不是没有转公名额了吗?”
能转入编制内成为正式教师,不仅意味着更高的工资,退休之后也能拿到更多养老金,是这个年代的香饽饽,每年虽然放出来不少名额,但还是僧多粥少,层层考核加上托关系走后门,最后能剩下的名额少之又少。
不过江乐阳对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执念,能有个讲台她已经很知足了。
直到被举报的那几天,她才意识到如果能成为公办教师,能省去很多麻烦事。那时候校长就去帮她问了今年的民转公名额,得到的答案就是今年已经没有了,要等明年再看情况。
可是现在怎么又有了?
主任看出她的困惑,耐心地解释着:“你们班的学生和家长,联名写了一封请愿书,你丈夫亲自送去省教委,再加上举报这件事情对你造成了不小的影响,领导也有意补偿,所以特批了一个名额下来。”
“请愿书?”
“是啊,江老师可不要辜负学生们的付出啊。”
江乐阳捏着那张薄薄的证书,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感动更多,请愿书的事情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而且竟然是陆锋送去省城的,怎么连他都瞒着自己?
她刚走出办公室,就在门口碰上了章雯。
或者说,章雯一直在门口等着她出来。
“江老师,事情是不是都解决了?我们看见校门口的公示了。”
“对,以后你们不用再放学跑到我家去了,咱们就在教室里上课。”
“啊,太好了!”
章雯高兴得原地都要跳起来,随后又听见江老师问道:“你们给我写了请愿书?”
她心里真的很感动,感动于这群孩子无条件的信任和维护,可是又有些抱歉,好像因为自己和江家的纠缠,影响到她们本该用来好好学习的时间。
章雯的动作僵住,表情也有些不对劲,眼珠转了两圈,最后还是选择了老实交代:“是陆叔叔想的办法,也是他让我们瞒着你。”
第68章 下岗 时代的洪流
章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她解释了那份请愿书的来龙去脉。
之前有一天在院子里上完课,大家都跟江乐阳道别准备回家了,陆锋悄悄出门追上她,提起了写一份请愿书的打算。文绉绉的东西他写不来,只能拜托班上的学生,去年英语竞赛之前章雯也在家里补过一段时间课,两人还算说得上话。
卢瑶胆子小,至今还是不太敢主动跟他说话,而且陆锋不想让她觉得,这是给她资助的条件。
章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也不打听为什么江乐阳会被举报,只知道江老师已经比学校里大多数老师都优秀了,跟是不是大学毕业没关系。
内容很简单,篇幅也不长,信笺纸都只写了一页半,章雯当天晚上回家就开始写草稿,主要就是写了江乐阳接手这个班之后的表现、以及同学们取得的进步,字字句句都是真情实感,所以也没花太长时间,第二天又找几个关系亲近的同学一起修改,打好草稿之后再认真誊抄一遍,并没有占用到太多时间。
困难的是所有家长的签字,班上四十二个学生,哪怕大家都同意联名签字,也不可能让每个学生拿回家签好再带回学校,那样太浪费时间了。
最后是陆锋问了每个同学的地址,亲自拿着纸笔和印泥,挨家挨户地敲门解释情况,会写字的就在末页签名,不会写字的就按上手印。
其实陆锋也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做成,也不想江乐阳为此费心,所以从头到尾都瞒得滴水不漏,花了两天才签完所有名字,回家却只告诉她最近店里比较忙。
他只是想为江乐阳多做一点事。
既然她喜欢这份职业,那么就帮她争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如果能转入编制内,以后再遇到这种毫无依据的举报也不用忧心。
不仅是请愿书,还有江乐阳拿了优秀教师的奖状,全都被他一起送去了省城。托了关系才把这些材料交到教委领导的手里,领导本来也说今年没有名额了,可是看见请愿书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时,还是让他回家等消息。
陆锋非常耐心,在江乐阳面前也没露出过半点破绽,万一等不来好消息,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做过,不要让她事先抱有希望,到时候也不会失望。
如果不是省里真的破格再给出一个转公名额,江乐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做过这些。
陆锋回家的时候没在院子里看到她,客厅和厨房也不见人影,但灶上还蒸着米饭,蒸腾的热气里混着大米的香味,应该就还在家,转身推开卧室门才看见她坐在床上,身前摊开家里放存折的盒子。
“怎么突然把存折翻出来了,哪里需要花钱吗?”
江乐阳撇着嘴,表情好像有点不开心,可眼神里并没有难过,看他走到自己身前,反而伸手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陆锋把铁盒子推到旁边,坐到她的对面,食指轻轻点了点她往下耷拉着的嘴角:“怎么了,今天不是去学校复课吗,怎么不高兴?”
本来他要去接江乐阳下班,但是店里临时开来一辆悬架出故障的大货车,司机急着开去拉货,店里的工人一时找不到头绪,他跟着检查又修理,忙到都过了放学时间,就直接回家了。
江乐阳顺势靠到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随口扯了个理由:“没有不高兴,就是想定期清点一下家里的资产。”
一听就不是实话,但陆锋还是顺着她往下说:“那清点出什么结论了,需要我帮你请个会计吗?”
“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贫了,刚结婚的时候我说什么你都只会说好好好,老实交代,是不是被什么妖怪上身了?”
嘴上这么说,双手却还是紧紧环在他的腰间,陆锋笑着抚摸她的长发,本来还想问她喜欢哪个时期的自己,抬眼却看见盒子的最上面,放着她的工作证。
今天刚领到手的工作证,薄薄的一张纸却承载着他那么多默默的付出,江乐阳只
觉得无比珍重,就想跟家里的存折放到一起。
陆锋拿过那张工作证,好像明白了她情绪反常的原因,接着问她:“下文件了吗?这是正式的工作证?”
“对,盖了公章的,以后我就是正式的公办教师了。”
“恭喜江老师啊,这么好的事情,周末要不要出去庆祝?”
他这是又想给江乐阳花钱了。
江乐阳趴在他的胸口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听着他的心跳声,她没开口问请愿书的事情,也不想问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做这么多,只是毫无保留地贴近他。
心中感动更多,可是夫妻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上的感谢,在他的体温里,江乐阳已经得到了答案。
鼻子有点发酸,再开口的语气也带着点委屈:“这算什么好事情,我转了公办老师,每个月工资只多二十几块钱,好不划算啊。”
还不如宰江家那一刀来得多。
那两千块钱被陆锋存进存折了,平时家里都是攒够几千块,才会一口气存进去,或者划出一大笔换成定期存单,所以存折上的流水都很大。江乐阳刚刚就是在存折上看到那一笔存入,相比之下,她每个月不到两百块的工资就更不够看了。
为这么一点钱,让他挨家挨户去找家长签字,江乐阳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闷闷的喘不过气。
陆锋听出她有些哽咽,怕她躲着掉眼泪,捧起她的脸颊认真端详,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凑过去咬住她的嘴唇,舍不得用力,贴上去之后又变成舔舐。
算是惩罚她用工资来衡量这件事是否划算。
对于陆锋来说,能让江乐阳高兴,做她喜欢的事情,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江乐阳微微张嘴回应他,压在他的身上躺下,只是在动情时刻依旧留着一丝理智,闻到厨房里飘出完全蒸熟的米饭香味,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扣上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
“饭熟了,我去炒菜,你把存折收好。”
仿佛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也不管陆锋什么反应,只留他一个人在屋里慢慢平复。
燥热的夏天如期来临,在这个学期最后一段时间里,江乐阳努力调整着上课进度,从总复习到分析考试技巧,自己印了很多张卷子给她们测验,争取面对考试时做到完全不紧张。
她对油印机的使用已经是游刃有余,只是每次印刷身上都会沾点油墨味道,没有瓶装墨水那么刺鼻,但她自己不太喜欢,洗澡的时候会认真打肥皂把味道盖住,反而陆锋很喜欢,每次都要凑近了闻,鼻子贴在她的指尖呼吸,抓住一星半点都会兴奋。
他说那是江老师的味道。
江老师表示不理解,但也没阻止,就由着他胡闹。
等到最后一个月的时候,江乐阳已经不讲新的内容了,以回顾错题和答疑为主,有时候发现他们在课堂上悄悄写同学录,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后世那么精致的本子,就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找关系好的同学传着写留言,有些学生还会找到江乐阳,让老师也写几句,所以很多时候都是讲台上下同时埋头苦写,写到一半再抽空答疑。
最后一堂课的时候,江乐阳跟班上的同学重新开展了一次自我介绍。
像第一堂课那样。
从江乐阳开始,用英文介绍着自己的姓名、家庭和爱好,然后每一个学生按顺序起立,说完之后自动轮到下一个。
但是又不一样。
有些同学已经能流利地说出一段完整的英文,也有同学还是只会简单的几句,不过没有人一开口就脸红,没有人说错单词和语法,也没有人会在角落偷偷发笑。
等到中考结束,有人会去上高中,有人会去上中专,还有少数学生没办法继续读书,要进入社会找工作了。学生都会奔向新的生活,而江乐阳还会继续留在这个教室里,开始下一轮三年的循环。
站在这个循环的终点往回看,江乐阳尽自己所能帮助每一个学生,不强求每个人都要在英语课上表现突出,但是自问在两年多的相处里,每一天都问心无愧,所以她在离别的时候没有掉眼泪,而是衷心祝福每一位同学,都能有光明的前途。
只不过站在时代的洪流里,大部分人都是迷茫的。
在这个秋天,国营工厂的倒闭和下岗遣散的工人成了家家户户谈论的话题,铁饭碗不复存在,对于这一批上有老下有下的工人们来说,不仅仅是影响家庭的生计,更是信仰的崩塌。
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带来的冲击,让本就僵化的国有企业更难发展,效率低下、收益减少,减员增效成了各家企业最后的救命稻草,大量工人的铁饭碗就这么被碾碎在发展的车轮之下。
被本以为能干一辈子直到养老送终的工作抛弃,大部分养活过几代人的工厂直接关停倒闭,只有少数工厂还能靠着改革勉强运行,却也不知道明天醒过来又会面对什么。
最大的问题在于,社会上并没有那么多岗位空缺,大部分下岗工人也没有很高的学历,还要和成批毕业的年轻人竞争,想靠着工厂里学会的技能再找工作都很困难,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孩子的学费,只能放下脸面去摆地摊,也有人四处借钱或者混吃等死。
站在这个风雨飘扬的街头,陆锋还是想为群众做点什么。
他和江乐阳都知道,经济会按照自有的规律往前发展,下岗是一场必然的阵痛,可是连拖拉机厂都宣告倒闭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
维修店还没开起来的时候,陆锋就在厂子里跟着老师傅学习,很多工人也许没看过多少书,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但就是能把各种零件和动力原理死记硬背下来,尤其是很多音译过来的古怪名词,即便毫无关系也能记得滚瓜烂熟,再加上多年工作的经验,全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后来有了自己的店,陆锋还在厂子里吃午饭,趁着午休的功夫也会一起交流,是毫无竞争关系的、只关注技术进步的交流。
傍晚陈师傅带着他儿子站在院子门口的时候,陆锋还挺惊喜,赶紧放下手里的西红柿,擦了擦手把他们迎进来。
“陈叔,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没提前跟我说一声,咱们都快小半年没见了吧。”
那是拖拉机厂里对他最照顾的师傅,每次看见陆锋那条残疾的腿,都会悄悄叹气,经常拎着个小马扎让他在车间里随便坐。
食堂里每次炖骨头汤,陈师傅坚信以形补形,都会盯着陆锋喝完一整碗,再把棒骨敲开喝尽骨髓才行。还有他阴天下雨就会腿疼的毛病,用过的好几种药膏都是来自陈师傅给他介绍的老中医。
小半年没见,陈师傅好像苍老了很多,站在门外还有些局促,他是个实诚人,在工厂里干了半辈子,对上门托关系这些事并不熟练,搓了搓满手的老茧,有些不好意思地送上手里的两瓶酒,只说太久没见面了,想着过来找他聊聊天,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让他叫人。
“陆大哥。”
陆锋不想收他送来的酒,只是让他赶紧进屋坐,又去厨房里看家里还有什么菜。
江乐阳也听见门口的动静了,放下刚打散的鸡蛋问他:“有人来了?”
“对,以前拖拉机厂的师傅,也算是我的老师,一直都很照顾我,乐阳,家里还有什么肉或者香肠之类的吗?”
平时家里就三个人吃饭,大部分都是荤素搭配的三个家常菜,但要是拿来招待客人就有点不够看了,一听他这么问,江乐阳就知道应该是比较重要的客人。
“香肠有,还有藕夹,我先炸一点给你们垫垫,让小铠赶紧去买点卤菜、再买条鱼可以吗?”
“行,我去给他拿钱,麻烦你了。”
“跟我客套什么呢,橱柜里有花生瓜子,先倒点出来吧。”
陈师傅已经跟着走到厨房门口了,听见他们还要特意去买菜,赶紧摆着手说别去了。
“我就是来找小陆叙叙旧,坐一会儿就走,你们可千万别麻烦了。”
江乐阳还系着围裙,回头劝他说:“不麻烦,我们自己本来也要吃饭啊,您就安安心心坐下,等会儿陪陆锋喝两杯,顺便尝尝我的手艺。”
“对啊,陈叔,你就踏踏实实坐下吧。”
陆锋把他扶回沙发旁坐好,瓜子和茶水都摆在茶几上,也招呼他儿子别客气。
陈师傅以前就担心他一把年纪还不成家,后来突然又听说他结婚了,这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媳妇,看着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跟陆锋关系也很亲近,也算是放心了。
“小陆啊,你找了个好媳妇。”
“乐阳确实很好,我俩日子也过得挺好的,陈叔您以后就不用再念叨我了。”
陆锋往茶壶里加了点热水,才坐到旁边问起他家里的近况:“我听说厂子倒闭了,前两天还想着去看看您,但是店里最近有点忙,实在没抽开身,没想到您今天过来了。”
“对啊,厂子倒了,我们这些工人也都回家了。”
说起这个话题,陈师傅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沉重,他家里就两个孩子,他和大儿子都在厂子里上班,还有个小女儿在上高中,所有的开销都靠着厂里每个月发的那点工资。
刚开始降工资的时候还有点家底能撑一撑,可是突然拖拉机厂突然倒闭,连那点降得微薄的薪水都没有了。冬天开销本来就大一点,从煤炭到冬衣,样样都要钱,开年小女儿在学校里还得交学杂费,桩桩件件像绳索一样套着他的脖子,几乎要在这个冬天窒息。
可是工作太难找了,他干了二十几年拖拉机零部件的生产和组装,别的什么都不会,就连去运输队当司机都被嫌弃年纪大,四处碰壁之后,只能像其他工友一样,挂着牌子蹲在街边,搬家、通暖气、修下水道,什么零碎的活都抢着接。
可还是不够。
家里已经快到要靠借钱维持的地步了,可是找亲戚朋友借钱也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要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才行。
实在没办法了,他才来找到陆锋,希望他能看在两人之间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在汽修店给他儿子找个工作。
“脏活累活他都能干,而且为人老实,绝对没有别的心眼,你就让他洗车搬轮胎都行,我不能让他跟我一样……”
陈师傅的话说到最后有几分哽咽,他儿子也才进厂一两年,开车都还不太熟练,修车更是不会,尤其现在汽修店里主要面向的还是各种小汽车,在拖拉机上学到的那点东西,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他只能踏踏实实卖力气,陈师傅也没法在陆锋面前夸大事实。
“爸……”
陈聪叫了他爸一声,又转眼看向陆锋,他不会说话,性格像他爸一样安分,确实没有花花肠子,就连这种场面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是想起他爸在出门前的反复叮嘱,还是接着说道:“陆大哥,我啥都能干,给店里看门也行。”
在他们父子俩看来天大的事情,在陆锋看来却是小事一桩,汽修店本来就缺人,他还有开第三家分店的想法,更何况以他和陈师傅的关系,即便不缺人,也完全可以去上班。
至于人品,陈师傅教出来的孩子,他绝对是信得过的。
“没问题,随时去店里找我就行,哪至于还要这么亲自跑一趟,修车可以慢慢学,我可以亲自教他,陈叔,那你呢?”
听见他同意,陈师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谢谢小陆,实在是太麻烦你了,我就不去了,我这一大把年纪,学新东西也慢,去了也是给你添麻烦,你能帮我照顾着这小子,就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
“不是添麻烦,陈叔,你也一起来吧,我店里本来也要招人,别人我还信不过,要是你能过来,还能帮我看着点其他工人,我也更放心。”
不能把话说得像是施舍,陆锋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可是陈师傅还不想答应,他本来就想着以后摆个小摊,多少赚一点能吃饭就行,还是朝他摇摇头,说算了。
可陆锋也看出来,他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自己,不可能有更好的去处,坚持想让他也一起去店里上班。
两人一时僵持,谁都不肯退步。
好在江乐阳的菜做得差不多了,正一盘一盘往餐桌上端,看他俩气氛不太对,赶紧出言打断:“咱们先吃饭吧,鱼马上就出锅了,边吃边说。”
第69章 扩张 放心去做吧
人情得用在最紧要的关头,陈师傅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也算不得多聪明,所以前两年才让他进了拖拉机厂,想着好歹是个旱涝保收的工作,原本以为是最好的安排,谁能料到会和自己一起下岗。
即便陈聪以后进了汽修店,估计也做不出什么优秀的业绩,他只希望陆锋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儿子网开一面,给他一份能糊口的工资。
陆锋却不这么想,大部分修车洗车的工作其实不需要多机灵,勤劳和踏实才是更可贵的品质,哪怕是永远一板一眼按标准流程作业,都好过在店里耍小聪明。
这几年店里招了不少工人,光是看看眼神他就知道,有些人是干不长久的。
而陈师傅有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哪怕不熟悉小轿车,但是机动车原理总都是想通的,能有个老师傅帮着培训新人,他也能放心很多。
但是国企老工人骄傲了半辈子,原本引以为傲的工作,最后却化作枷锁套住他们的脚步,弯腰去修下水道已经打碎了陈师傅的自尊,他实在不想再接受陆锋的施舍,所以才会在清醒的时候再三拒绝。
江乐阳也大概听明白了他俩在争执什么,等大家都动筷子吃了点菜垫在胃里,她才起身开了一瓶柜子里的白酒,精致的玻璃酒杯摆好,接着就将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倒满。
喝酒伤身,可是有些枷锁,只有在酒后才能短暂挣脱。
陆锋赶紧举杯敬他,压根没留给他推脱的余地,仰头就干了第一杯。
陈师傅带着儿子也想回敬他一杯,陆锋来者不拒,只要他举杯,自己就跟着喝。
只不过陈聪喝了两杯之后,江乐阳就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鱼肉,让他多吃点菜垫垫,等会儿还得照顾陈叔,当心别喝醉了。
江乐阳并不是拘着他喝酒,只是看这个场面,陈师傅喝醉是必然的事情,父子俩总得留一个清醒的才行,否则家都回不了。
酒过三巡之后,陈师傅黝黑的脸上已经浮出明显的红,拍着陆锋的肩膀断断续续说着下岗之后的经历。
小半年了,这是他头一次喝醉。
每天挤在社区的再就业服务点,或者直接在天桥上立一块纸板,运气好能赚到一天的饭钱,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空手而归,他甚至见过一起下岗的工友去卖血。
其实求职的艰辛尚不能击垮工人阶级,更可怕的是信仰的崩塌和对未来的恐惧,迷茫和绝望几乎要打断他们的脊梁,能像陈师傅这样坚持自力更生的已是不易,还有很多人沉迷酒精和赌博,无数个家庭就这么破碎。
“我在厂子里干了将近三十年,三十年啊,我这辈子最好的三十年,换来那么点工龄买断费,买断,你听听这个词,都把我买断了……”
那还是厂长在倒闭之前,勉强才挤出来的一笔钱,陈师傅不怨厂里的领导,只是觉得好笑,自嘲似的又提了一杯。
“陈叔,你就听我的,跟陈聪一起来我店里接着干,你还不到五十,在哪个厂子里都该是技术骨干。”
陈师傅没接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从来没出过一次差错,我怎么就下岗了呢,我们做了那么多,厂子怎么就倒闭了呢……”
“陈叔,这不是你的错。”
“那到底谁错了呢?”
陈师傅红着眼眶,说不出什么抒情的语句,只能在重复的感叹中,表达着自己的困惑。
他实在想不明白,天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陈聪听得难受,又不知道怎么劝,只能往他爸碗里夹菜,至少别光顾着喝酒。
就连江乐阳这个旁观者,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都不免触动。她知道下岗潮对这些工人有多大的影响,现在尚未进入九十年代就已经如此,不知道过几年又会有多么艰难。
饭菜吃得差不多,到最后就只剩下陈师傅在喝酒,在毫无逻辑的诉苦中,试图迈过心里的那道坎,陆锋不时陪上几杯,他没怎么喝醉,只是心里憋得慌。
最后是江乐阳看天色太晚,怕喝多了走夜路不安全,家里也没有房间可以留宿,委婉地问陈聪家住在哪里,陈聪才起身说该回家了。
陆锋不仅没收他带过来的酒,还从柜子里找了两条烟,让陈聪一起带回去。
“我平时不抽烟,放家里也没用,你爸就喜欢抽这个,给他拿回去吧。”
“不行,我不能收。”
陈聪一侧肩膀架着不省人事的父亲,另一手还要推开陆锋递过来的烟酒,他们是上门来求人办事的,哪有连吃带拿的道理?
他要是真收了,明天他爸醒过来得打他一顿。
“小陈,你叫我一声大哥,以后还要跟着我干活,这些东西你就安心收着,等明天陈叔清醒了你再劝劝他,让他跟你一起来上班,他不会再拒绝的。”
“真的不行,我爸肯定不会收的,大哥你别为难我了。”
陆锋往前迈了半步,拐杖也跟着往前挪,想用动作提前他,自己还是个残疾人,晚风中这样僵持下去,为难的是自己。
“大晚上的,咱们两个大男人,不要在这里拖泥带水了,陈叔醉成这样,赶紧回家吧。”
陈聪实在没办法,只好把烟酒都接过来挂在胳膊上,扶着父亲诚恳地向陆锋鞠了个躬:“大哥你放心,我明天肯定劝我爸,以后我们跟着你好好干。”
送走他们父子俩,陆锋才回厨房帮江乐阳收拾剩菜,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全程都没开口说话,连洗碗的时候都在走神,手里拿着帕子,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哪里,洗干净的碗又拿起来洗了第二遍。
“头晕不晕?要不你先去洗澡吧,一会儿我陪你说说话。”
江乐阳不知道他是酒劲上头还是在想别的事情,给他擦了擦手上的泡沫,自己则重新兑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把洗干净的碗筷端进来过一遍清水,最后才放回橱柜里。
她大概能猜到陆锋心里的感受,他受过很多国企工人的照拂,面对曾经交好的工人们下岗,他只会比自己更无力。他在饭桌上频频看向自己,眼底的猩红并不来自酒精的刺激,而是陈师傅那一句句得不到回应的质问。
他在陈师傅佝偻的背上,看见了曾经那个被迫退伍被送回家的自己,对生活失去希望,陷在孤独的泥潭里,却还是费力地探出头想要呼吸新鲜空气。
到底谁做错了呢?
好像大家都没有错,可是又必须面对命运的无常。
更何况他还当了好几年的兵,曾经用自己的血肉,去践行过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
陆锋想做点什么,他想帮的不仅仅是陈师傅父子俩,还有很多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里,面临着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开在本市的两家汽修店几乎已经占据了八成的市场份额,还拿到了好几家进口配件的专营权,现在能买得起小轿车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市场总是有限的,要继续扩张只能考虑临市,陆锋大概考察过几个地址,只是迟迟没有落实。
江乐阳陪他坐在床头,主动提起再扩张规模的事情:“如果你想去做,我会支持你的,就算真的赔钱也没关系,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因为你能赚多少钱,才愿意跟你过。”
“我想做,可是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慢了。”
陆锋搂过她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
做生意不是在纸上写写画画就能搞定,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
现在账面上的流水大概勉强能撑起第三家分店,可是开在其他市的风险很大,一方面是要面对完全不熟悉的市场竞争,另一方面是经营中巨大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光是兼顾这几家店就会占据他的大部分精力。
陆锋自诩并非做生意的天才,只是恰好抓住了这个风口。
最初开店的初衷,只是想养家糊口,想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后来是为了给江乐阳更好的生活,现在——
现在他想拉一把这些绝望中的下岗工人。
可是付出这么大的成本开一家分店,能提供的岗位依旧有限,自己的力量太小了,和国营工厂倒闭的速度比起来太慢了,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如果自私地只顾自己,那么现在的规模其实刚刚好,有精力在家陪着江乐阳,赚的钱也足够让她衣食无忧。
可他从来不是自私的人,否则江乐阳也不会爱上他。
所以江乐阳坐直了身体,郑重地跟他说:“那就去做,不要觉得慢,哪怕我们的力量很小,只能帮到一个人,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她知道陆锋心里的选择,只是还不够坚定,他顾虑没时间陪自己,顾虑赔了钱会影响家里的经济,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江乐阳认真地跟他分析着:“如果店里的钱不够,你可以拿家里的,我没有意见,或者去找银行贷一部分款,汽修店经营状况很好,肯定能贷到的。咱们也可以考虑其他办法,比如直接并购一家现成的汽修店,或者融资入股,你手里有那几家进口配件公司的独家经销权,就是用来谈判最大的筹码。”
陆锋也同意她的想法,并购确实会比开一家新店来得更快,可以省掉新店前期的很多成本。
“那我明天让张贺整理一下材料,我俩再出去考察看看。”
江乐阳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笑着说道:“放心去做吧,我还有工资呢,大不了以后我养你啊。”
第70章 代价 冷静下来
收购或者入股都需要时间,陆锋先梳理了店里的人员安排,每家店都要配备经理、接待员、财务、维修工人和学徒,之前他没考虑过会扩张到多大的规模,也没规划到非常详细的分工,接待或者洗车这些活都是谁有空谁就干了。
如果要往企业的方向发展,就不能再像家庭作坊似的运营了,而且明确每个岗位的分工之后,既减轻了现有职工的负担,还能产生岗位空缺,也能容纳一部分退休工人。
所以他让陈师傅先联系几个信得过、家庭也有实际困难的工友,只要愿意上班,就可以直接来店里,有经验的就当修车工,没经验的年轻人就从学徒开始做起,主要负责洗车和打蜡。
最后在临市分别收购和入股了两家维修店,一系列分店正式挂牌成立“先锋汽修厂”,店名简单大气,又体现了陆锋付出的心血,只要顾客看见这个招牌,就知道是他的店。
汽修厂可以收容下岗工人的消息不胫而走,陆锋后来就直白地在招聘启事上写着,下岗工人优先,好像救世主一般出现在这个冬天。
工人、财务、文员,所有岗位都能在这个新的乌托邦找到栖身之所,所有人都在真诚向他道谢,经常往他的办公室里送自家种的蔬菜,反正拿出去卖也换不到多少钱,只占了新鲜的优点,也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市政府也听说了他的义举,商务局的领导都亲自来过店里考察,夸他有格局,为人民群众解决了燃眉之急,委婉地表示如果经营过程中遇到任何问题,可以找政府解决。
好像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似乎真的能靠私人企业解决下岗给社会带来的负担。
可是真的如此吗?
代价又是什么?
陆锋的下班时间越来越晚,甚至赶不上回家吃一顿晚饭,有应酬的时候就在饭局上解决,大部分时候都在办公室里吃盒饭。
他的疲惫是肉眼可见的,甚至连和江乐阳聊聊未来规划的精力都没有,睡前的几句闲聊都会以他不知不觉的入睡告终。
江乐阳心疼他,可是自己又实在帮不上忙,好不容易熬到学校放了寒假,索性跟去店里给他当个生活助理。
原本陆锋还不同意,修车的地方又脏又乱,他担心自己太忙顾不上江乐阳,而且他现在已经有秘书了,没必要占用她的休息时间。
寒假要放一个多月,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哪需要休息那么久,江乐阳反问他:“我在家也只能看着小铠写作业,也挺没意思的,而且你最近这么累,我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去给田曼帮忙吧?”
“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在家里看书呗,你不是又买了好几本小说嘛,都看完了?”
江乐阳的眼光很敏锐,嘴上说着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实际上却能做到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之前只因为在店里的那场小车祸,就能给出那么详细的管理细则,陆锋从来没小瞧过她,可是最近店里也没什么问题,经营状况都很好,没必要麻烦她再费心。
“小说在哪都能看,我就去你的办公室看呗,我就想陪陪你,别的什么都不做,你都好久没跟我一起吃饭了。”
撒娇加上扮委屈,陆锋最招架不住她这一招,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想做什么都由着她,甚至直接在办公室里给她放了张新书桌,就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右边是他的新秘书,王扬。
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原来在服装厂做文员,看着文文弱弱的、还戴着眼镜,怎么都不像是能修车的样子,可他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娘,等着筹钱做手术,面试的时候就差当场跪下了,陆锋最后就让他给自己当秘书,帮着处理些文件。
汽修厂这些业务他不懂,但态度很端正,不懂就去学,在店里从采购到财务,见谁都客客气气喊大哥,回家了还要认真看书,勉强也能跟得上陆锋的工作节奏。
见到江乐阳也是乖乖喊老板娘,没敢僭越叫嫂子。
江乐阳接过给老板倒茶和拿盒饭的工作,桌上堆着小说和陆锋签过字的一些合同,什么都翻开看看,看累了就四处逛逛。
王扬经手的文件江乐阳也会翻看,遇到看不懂的细节两个人就一起研究。
陆锋又收购了一家店,在规模扩张这条路上不断往前走,最近甚至想去省城开店,又带着张贺出去考察,嫌王扬帮不上忙,都没带他一起。
办公室里剩下他和江乐阳,为了避嫌,他一整天连门窗都不敢关,冷风从他背后的窗户里灌进来,不停刮着他的后脑勺。
江乐阳都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窗户关严实,厚窗帘也一并拉上,开玩笑地说他缺心眼。
王扬也跟着低头笑,很多人都这么说他,所以离开服装厂之后他就找不到工作了,只有陆锋愿意收留他。
“老板也这么说我,但是他说缺心眼总比多个心眼强。”
“的确也是这个道理,”江乐阳搓了搓手,坐回椅子里翻看这个月的财务报表,她没学过财会,看得云里雾里,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所以接着问王扬:“这份财报你看过吗,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听到她这么问,王扬忙不迭地点头,对她的直觉表示同意。
跟着又放下笔,非常严肃地说出自己的发现:“上个月也是这样,每个分店的流水都很好看,生意越来越好,可是总的利润却很低,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去找财务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却是:咱们这些小兵不用管,这是老板该考虑的。
国企退下来的会计只会算账,从来不评估风险,这是多年稳定的岗位带来的工作习惯,可这并不适合盈亏自负的私企。
陆锋也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说这是起步阶段的正常表现,只要流水没问题,过段时间就好了。
可是真的会好吗?
两个外行人拿着这份财报研究了大半天,发现了更多问题。
现在是汽车的黄金时代,只要开店就会有流水,可是除了每个月必须偿还给银行的利息之外,陆锋从不苛待工人,日益增加的用人成本就是巨大的负担,再加上很多工人对修车并不熟悉,维修过程中的损耗难以避免。
国营工厂倒闭的原因并非都来自经济改革的冲击,制度的僵化和过于稳定的工作环境,无法激发出工人的主观能动性,好像只要有了工作,就万事大吉,哪怕经历过一次下岗,也依旧有少数人还抱着这种想法,在店里混日子。
而材料的损耗尚可接受,车辆损坏导致的赔偿才是大头,光本月上旬就有七八起,几乎每家分店都有这个问题,主要责任人赔偿三成,剩下的七成走公账,这还是没出现安全事故的情况下,只需要对车辆进行赔偿。
江乐阳已经意识到了,工人是需要用绩效考核来激励的,可店里根本没有职业经理人能帮陆锋进行管理和规划,连个专业对口的大学生都没有。
更可怕的是,陆锋还在挤压利润试图继续进行并购。
找到这些漏洞之后,两个外行人对视一眼,这还只是纸面上的问题,多家分店在经营过程中要做到统一管理更困难。
哪怕他们再外行也知道,生意不该是这么做的。
王扬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问:“老板娘,我还能继续在这儿工作吗?”
之前的服装厂也是这样,利润变低,发不出来工资,然后就要开始裁员。
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可江乐阳看着他眼镜下藏不住的恐惧和失落,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能,我是老板娘,我说了算。”
省城那边谈得很顺利,因为有政府背书,对方还愿意在价格上稍作让步,天没黑陆锋就赶回来了,他今天没别的安排,高高兴兴地邀请江乐阳一起去饭店吃饭。
“吃了饭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电影,最近有什么新上映的片子吗,我都没关注。”
面对她的时候陆锋也很愧疚,可企业经营不是能按照个人意愿刹车的,他连想慢下来陪陪江乐阳都做不到。
“去吃饭吧,吃完饭回家休息,最近没什么电影,而且你也累了一天。”
看到他这么轻松,江乐阳也不想现在就朝他泼冷水,两人坐在饭店的小包间里,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
等饭吃得差不多了,江乐阳才试探着开口:“我今天看了最近几个月的财务报表,发现有些不对劲,我们可以谈谈吗?”
听她这么说,陆锋倒没有表现得多震惊,淡定地回答道:“我知道,这几个月店里的利润变低了,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少赚一点,家里的存款你都保管好,我尽量不动,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会好吗?目前这种情况下已经不适合再盲目扩张了,先停下来好不好?”
原本只是商量的语气,可是陆锋听见她叫停,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似乎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商量的语气:“乐阳,我不可以停下,只有扩大规模,才能提供更多岗位。”
江乐阳没想到他突然变得这么固执,也放下筷子,逐一跟他分析着:“现在店里只要是工种和机械动力沾边的,都可以跳过学徒阶段直接上手修车,出了事故你来负责,你觉得这合理吗?他们就应该从学徒开始做,考核合格之后才能独立工作,且不说这很影响店里的口碑,要是以后出车祸伤着人怎么办?”
“还有,临市流水最好的那家店,是因为经理搞了营销活动,客流量才会变大,他向你请示过吗?为什么不在所有分店同时开展呢?自家人抢自家人的生意?”
“你一再压缩利润收购新店,迟早会连银行利息都付不起,到那个时候你只会把自己都赔进去,就当是为我考虑考虑好吗?”
江乐阳坐到他身边,握着他有些发凉的指尖,再次开口问他:“冷静下来,好不好?”
陆锋沉默了很久,并没有表示同意或者反对,而是开口问她:“乐阳,你知道今年冬天的煤炭什么价钱吗?”
“啊?”
江乐阳不知道这些,每年秋天陆锋都会提前买好煤炭,满满一货车直接拉到院子里,能烧整个冬天,她连下煤都不需要插手,哪里会知道价钱。
陆锋继续说道:“政府计划内价格大概是二十八块钱一吨,但是这个价钱的煤很难抢到,地方小煤矿能卖到五六十块,质量好一点的无烟煤更贵,还有很多人买不起煤块,买的是运输过程中被压碎的粉末,和泥搅拌在一起,风干之后也能烧。”
陆锋叹了一口气,这些问题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可是——
“这还只是取暖的成本,衣食住行、生病买药,哪里不需要花钱,如果我真让他们先当三个月学徒再上岗,乐阳,他们可能根本撑不过这三个月。”
“我只是想做点什么。”
陆锋为人向来沉稳,他当然明白做生意不能冒进,江乐阳提出的这些缺陷他也知道,可他实在没有余力去解决。而且他更清楚下岗意味着什么,对于每一个家庭都是灭顶之灾,对每一个工人来说,更是人生彻底崩盘。
这几个月接触到的下岗工人越多,他心中的触动越大。
工人们买不起冬衣而露出长满冻疮的手,依旧拧着扳手费力地换轮胎,磨出血都不敢放慢动作;还有烧烟煤取暖导致煤气中毒的一家五口,手里的钱只够把孩子送去医院,大人在窗外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就赶来上班;因为汽修厂每天会管一顿午饭,所以王扬从来不吃早饭,饿了就喝水硬生生挺到中午,陆锋经常在办公室听见他的肚子叫。
这是他的战友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世界,他现在只是付出一点金钱的代价,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哪怕明知道是赌、是冒险,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倾家荡产,他也想去试一试,想为这些工人做点什么。
唯一让他心生内疚的时刻,就是面对江乐阳。
江乐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她靠在椅背上,突然想起王扬提起失业时恐惧的眼神,才真正理解目前的陆锋处于如何两难的境地。
往哪里走好像都不对,可是又不能停下脚步。
像是在劝说陆锋,又像是自言自语,江乐阳喃喃地说着:“会有办法的,你让我好好想想,肯定还会有别的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