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做不了救世主,汽车行业再有前景,规模再怎么扩展,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还有更多国营工厂在不断关停,源头那里堵不住,陆锋做得在再多也不够。
他们俩都尽量冷静下来,没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说起陆铠要升高中的事情,之前原本打算去市中心买楼房,离一中更近,生活也更方便,只是因为扩店的事情搁置了。
“乐阳,他真能考得上一中吗?”
陆锋做梦都没敢对弟弟立这么高的目标,他家就没有读书人的基因,在他心里,陆铠好像永远都是那个考及格都成问题的熊孩子,勉强能上个专科就很好了。
“你不相信他,还不相信我啊?你都多久没看过他的卷子了?”
工作忙只是一部分原因,主要是陆锋也看不太懂,给他看了也没什么用,需要签字的地方都是江乐阳签,错题集也是她监督着整理。
江乐阳不是怨他,只是希望他多分一点精力在家人身上,孩子的成长是单线程,以后出去上高中、上大学,想再坐在一起吃顿饭都很难得。
“我信,我过几天还是去看看房子吧,他要是能考到省城,我就去省城买。”
“还是等他考上再说吧,反正高中都有宿舍,买房子的事情也不用着急。”
不仅是弟弟,以后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江乐阳是想换个方式提醒他,有软肋的人做事就不能不计后果。
陆锋明白她的意思,也想了很多,一直到睡前才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从身后搂着她说:“省城的那家店我不盘了,还是先把手里的这几家店经营好,尽快把银行贷款还上,店里的分工我会再调整的。”
江乐阳用指尖轻轻划过他手上粗糙的茧,理解他的为难,也尽力思考着该怎么办,过了两天才拿出一个相对完善的方案。
“我们没办法提供足够的岗位,但是可以做职业技能培训,最好由政府主导,他们再提供一些扶持政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至少先让他们掌握再就业的技能。”
修车、开车、烹饪、外语……所有领域都可以囊括进来了,就像前几年的夜校一样,由政府主导开办,汽修厂负责一部分,让其他民营企业和学校也加入进来。要以实践技能为主,少一些理论课程,最好是一两个月就能速成一个班,结课之后虽然没有文凭,但是可以由企业进行考核,合格的就留下或者介绍给其他企业。
政府可以给参与的企业适当提供一些福利,这样才能提高双方的积极性。
最近已经有好几起下岗工人抢劫伤人的恶性事件了,犯罪的人也都是生活所迫,政府也很为这件事情头疼,如果能带着这个方案去找领导谈,应该能通过。
要是政府有顾虑,汽修厂也可以先作试点,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推行。
除了关于培训班的计划,江乐阳也跟他强调了汽修厂的管理问题:“店里目前的工人我们可以不辞退,但是一定要进行定期考核,技术不过关就是要先当学徒,安全问题是原则问题,不论如何都不能碰这条底线,但是如果家里有实际困难,可以预支工资。”
不是为了逃避赔偿和责任,交通安全往往关系着几个家庭,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才真的是追悔莫及。
江乐阳心知肚明,即便是技能培训也不能解决所有人的温饱,但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而且政府如果能把这一套再就业政策做完善,也能更好地应对未来的下岗潮。
只是她要先说服陆锋。
江乐阳坐在他的对面,认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尽量用他能接受的措辞,劝他面对现实。
“这段时间你已经帮助了很多人,而且一直都做得很好,我们现在只是要换一种方式,这不是战场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的目标是大家都要活,而且要活得更好,我其实不在乎你赚多赚少,但是不能以自我牺牲为代价去拯救别人。”
办公桌后的人终于松口,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了。
“我让王扬写方案,然后立刻去找政府领导谈。”
如江乐阳所料,政府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还帮忙联系了几家民营企业,包括食品厂和化工厂,都是立场比较坚定的老板,和陆锋一起开展第一批试点培训班,由人社局统一印发传单,社区和街道保证通知到每家每户。
工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报名,汽修厂负责教授修车和驾驶,报名的人不少。
店里的人为培训内容准备了很久,常见的配件使用、故障分析再到处理原则,像写教案一样写出简单的大纲,店里的熟练工每人负责讲解一部分,不过第一堂课到底讲什么,还是让陆锋发愁。
他原本打算去省城理工大学请机械专业的教授,用教授的履历先把培训班的场子镇住,可江乐阳却不同意。
“我觉得最适合讲第一堂课的人,不是做出多大贡献的教授,反而是你。”
陆锋表示质疑,他从来没在这多人面前讲过话,文化不高,还是个残疾人,怎么能由他开头?
“我?我连讲稿都写不明白,还讲课?”
听他这么贬低自己,江乐阳的神情有些不悦,继续解释道:“不要妄自菲薄,你知道下岗工人除了生计之外,面临的最大障碍是什么吗?”
“还有什么?”
“是心理落差,你想想,从国企骨干转眼就变成下岗工人,还得低声下气托关系找工作,就像陈师傅刚开始怎么都不接受你给他工作一样,这才是大家最不能接受的。”
陆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端不端铁饭碗没关系,个体户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靠自己的能力养活家里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即便是身体残疾也没关系,照样能当老板。
第一堂课从来不是为了教会什么技能,而是用来奠定这期培训班的基调。
只要陆锋站在那里,便足以让大家找回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
陆锋被她说服,任由她为自己换上西装,手指在脖颈处翻动几次,领带落成一个完美的结,整理衣领的时候还被拍了拍胸口。
“你别紧张啊,肌肉都绷紧了,就当是跟工友闲聊,随意一点,说你想说的话就行。”
不用把旧时的伤口再翻出来,他的成功就足以激励这些工人。
店里腾了个空房间来当教室,墙上挂了张小黑板,陆锋拄着拐站在黑板前,从他刚入伍开始说起,说到残疾之后选择成为个体户的这些年,接受过很多讽刺和轻视,但还是坚定地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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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乐阳全程坐在最后一排,在他感情充沛的时候带头鼓掌,在冷场的时候主动提问,帮他一起完成了第一堂课。
不算完美,但很成功。
至少下岗工人们的活力重新被调动起来。
第一期技能培训班结课之后,政府还给汽修店发了一面锦旗,写着“为民解忧、不忘初心”八个大字,锦旗被挂上办公室的时候,陆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被认同感,他才明白为什么江乐阳坚持要他来讲第一堂课。
因为心结不仅在下岗工人们的心里,也在他这个老板心里。
江乐阳是想让他明白,哪怕不能再为百姓冲锋陷阵,不能为每个家庭解决生计,只要做好个体户,同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有了这么好的先例,参加第二期培训班的企业和工人都多了不少,尤其是他们还登了报纸。
报社特意为第一批参加培训班的企业家安排了专访,就在汽修厂的办公室里,记者问的大部分问题都比较常规,主要还是为了宣传政府和企业共同推行的新政策,陆锋的回答都是提前打草稿准备过的。
快结束时记者又问他,还有没有想说的,算是个开放性问题。
陆锋突然看向站在摄影师身后的江乐阳,细细整理思绪之后,说出了一番草稿之外的话。
“靠我的一己之力无法抵挡时代的洪流,但千千万万个我们,总能为集体的堤坝添一块砖,为群众构建新的家园。我以前是一名子弟兵,感谢国家对我的教育和培养,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理想。我现在只是个普通老百姓,我更想感谢我的太太,她不仅是我的爱人,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是她教会我如何正确地爱自己、爱他人,为我找到新的价值。”
他向来不善表达,连喜欢和爱都很难开口,却能在记者面前说出这些话,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他触动,报社来的几个工作人员一起看向江乐阳,不停地说着他们夫妻感情真好。
按照原定的流程,在采访的最后还要拍一张陆锋的照片,放在当期报纸的头版,可是听到他最后这番话,记者转身跟江乐阳商量,能不能拍一张他们夫妻俩的合照。
江乐阳一开始还想拒绝,毕竟这是企业家的采访,自己什么都没做,跟着出现在报纸上也太奇怪了。
可是陆锋非常赞成这个提议,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恳求。
怎么能叫什么都没做呢,如果没有江乐阳,就没有自己的今天,陆锋看她还有些犹豫,直接起身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到沙发上。
“可是我今天都没有做头发,要不等我再补个妆?”
大概是因为以前每次上公开课都必须全副武装,给她留下一些上镜焦虑,陆锋伸手帮她把披散的长发理到背后,又拿过她随身的包,明明不用刻意打扮就已经很漂亮了,但还是尊重她的想法:“要补哪里,眉毛吗?还是口红?”
他从来不嫌江乐阳麻烦,而且知道如果她出门前化了妆,包里就一定会带小件的化妆品,随时都能补。
刚结婚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分不清江乐阳往脸上抹的都是什么,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坐在床边看她梳妆,才知道香油和唇膏的区别,才知道口红还分那么多颜色。百货大楼的化妆品柜台里摆得满满当当,外壳明明都一样,涂在嘴唇也没什么区别,他老是记混,但是能把编号背下来,知道江乐阳的梳妆台上还缺哪一种。
他的爱都在这些无微不至的小细节里,开盖的口红递到江乐阳手里,他就举着小镜子,也不催促。
江乐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眼又看向镜子后的他,回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突然握住镜子问他:“你明明已经对我很好了,为什么总是跟我说感谢啊?”
陆锋一时愣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一旁的记者提醒两人摆好姿势,稍微整理一下衣领,让陆锋从身后揽住江乐阳的腰,然后指着镜头的位置让他俩别眨眼。
两人上一次拍照,还是领结婚证的时候,江乐阳依旧轻松自在,陆锋一手搭在膝盖上,感受到她侧身偏向自己,在余光中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是他这一生努力工作的动力和目标。
陆锋突然找到了答案,他侧过头,在江乐阳的耳边低声说道:“乐阳,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无论付出多少,还是觉得亏欠,想把天上的星星都一起捧到你面前。
摄影师按下快门,在定格的画面里,陆锋正好低下头,虔诚地亲吻爱人的额头,江乐阳的眼神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幸福和欣喜。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