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浮动,月影剔透,光明如水般倾泻在暗绿色的山坡上,绵绵流淌出一条皎白的路。
黑色的巨狼踏着月光俯冲直下,与此同时,山边两翼各有一只黑狼伴随而来,三只非生非死的猛兽包抄向木屋,快得像是三道黑色的闪电。
村民们跑到一半,才发现目标不止一只,果断呼喊着分开,并调动起所有蜈蚣和飞鼠阻截群狼。
右翼的黑狼距离木屋最近,然而它腿部有伤,先一步被草环绊倒,四只银灰色的飞鼠立刻把它缠住,而后铁足蜈蚣一拥而上,像吃掉袋子里的糖果一样分食起了这只狼。
另外两只狼并没有被这场景吓坏,它们依旧目不斜视,只义无反顾地冲向朝木屋。
左翼的狼与村民短兵相接,却没有冲出人群,它猛然扑倒一名村民,将村民的喊声咬断在喉咙里,迟来的飞鼠们随即连人带狼一并包住,其他村民也不管同伴死活,直接命令蜈蚣将他们一起分食。
中间的黑狼虽然选了一条最远的路,但却有着最快的速度,它与村民相隔数米之遥时,突然借着山坡高势一跃而起,跳过了围攻过来的飞鼠与村民,不顾一切地朝木屋进发。
村民与他们饲养的怪物立刻掉头追赶,两边只隔着几米之差,然而这几米的大地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并快速延伸成了一道深渊。
黑狼没有理会身后的状况,一门心思继续向前奔跑。
但那道深渊却没有止步于此,它的两端带着曲度蔓延扩展,最终在房屋背面会合,以木屋为中心画出一个偌大的圆,而后这道深渊贴近村民的一侧开始寸寸崩塌,飞鼠盘旋于深渊上方,安静地等待着搭桥的时机,然而塌方却始终没有停止,村民们被接连不断扩张的深渊驱赶上了更远的山坡。
这时候乘客们已在路潇的带领下逃了出来,暂时聚集在离木屋不远的位置,路潇怕动起手来背着包碍事,于是把背包和人偶都交给了陈瑜圆,另叠了一只纸鹤让冼云泽附身。
那些从井底爬出来的草蛇没有追击乘客们,而是一层层包裹起了房屋,似乎彻底占据这间木屋才是草蛇真正的使命,还有一些蛇衔起折断的草绳和室外的草叶缩回地洞里,不知退向了何处。
林川一个人站在木屋正前方。
黑色巨狼抵近他时,放缓了奔跑的速度,最终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虽然林川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但黑狼却本能地感觉到自己无法跨越这个人,确认对方没有恶意之后,黑狼警惕地靠近,探头嗅了嗅他的气味,而后突然仰天长啸,发出了一声长久而凄厉的哀鸣,它在这座突然陌生起来的山里逃窜几个月后,第一次嗅到了熟悉的山的气息。
林川朝后一指:“去吧!”
黑狼再次动身奔向木屋,林川则撑开伞,替黑狼挡住了紧随而至的两只飞鼠。
黑狼疯狂地撕咬着草蛇,但它毕竟势单力孤,破坏的速度远远没有草蛇生长的速度快。
路潇和林川对视一眼,然后捡起了村民掉落的刀,为黑狼劈开了一条进入木屋的通路。
黑狼由此冲进木屋,义无返顾地跳进了深不见底的井口,可是从地下窜出的草蛇很快把它缠紧扔了出来。
发现它下不去后,路潇再次劈开草蛇救下黑狼,之后一手握着刀,一手扯着从洞内延伸出来的草蛇,轻身一跃跳进深井,亲身赴险为它开路。
这座井是个口小肚子大的形状,经过最初的细颈之后,下面竟然是一番别样开阔的天地,草蛇在这个深度四散开,似不着边际的浮萍自在漂游,统统失去了攻击性,路潇干脆松开了拉着草绳的手,任由着重力把自己拽向井底。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耳畔的风声、微光、气息都失去了变化,周遭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唯有失重感让她确认自己依旧在下坠。
不对,不会有这么深的井,就算她是从卫星上跳下来的,这时候都应该沉进马里亚纳海沟底下了。
这时她身边的景色开始变化。
草蛇消失,井中泛起无来由的日光,周围井壁上还快速长出了茂密的植物,树木与青草以违反重力的形式向内欣欣生长,路潇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卷被卷起来的草皮,此时她上下两方都变成了蔚蓝清透的天蓝色,身边则360度环绕着翠绿的青草与树木,她与黑狼在这离奇的景色里继续下落。
路潇凭空滑向胡乱蹬腿儿的黑狼,揪住它的尾巴,带着它一点点向边缘的草地移动,当她终于以为自己能够跳到树上时,却意外扑了个空,那些看似无比真实的草木都在接触的一瞬化为了泡影。
她们继续落向无底深渊。
风声悠悠过耳,一人一狼从茫茫森林掉入了喧嚣的街区。
此时她上下两方照旧是朦胧天色,四周却变成了一排排房屋与胡同,仿佛有人把一个古镇竖着卷了起来,这种景象让她感觉自己正在城镇上空飞行。
她很快认出来这座城市,这是她记忆里15岁之前还未经改造的家乡。
路潇甚至能从密集的建筑里找出自己的家、小学、中学、公园,她每天去吃饭的早餐店,秦叙异经常带她去踢馆找乐子的算命一条街……因为是太过熟悉的地方,所以她注意到这些景色正在不停地循环,她一遍又一遍看见了小学回家路上的那片湖,湖泊没有进出水系,却从没有干涸过,老人传言这片湖底通着大海,早年有测量队派人来测,几千米的绳子扎到底,竟然都没能碰到湖底的边儿,于是这片湖也就成了孩子们眼中传奇又诡异的游戏场。
贡榕不可能知道路潇的过去,眼前的一切必然源自她的记忆,可是她为什么记得这座湖呢……
“借我们点钱呗!”
回忆里,一个轻佻的男声挑衅着。
那年她刚刚10岁,读四年级,每天回家路过湖边,都会停下来玩一会儿,有时没顾着时间,玩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是常有的事,而且她的家人从不会找她骂她,但若说她没人管吧,她的衣服却永远又新又干净,兜里总揣着零花钱,还有人每天换着花样给她编头发。开始其他家长还试着劝她早些回家,别遇见坏人,可后来就不让孩子亲近她了,怕她把自己的孩子也带野了。
十岁的小路潇背着书包坐在桥栏上,手里拿着一片巴掌大的龟甲,秦叙异对她说这是玄武的甲片,能够占卜出水脉的来路,她可以自己找到这座湖通向哪里,可是她尝试了好几个月,结果都没有成功。
“小孩,你有钱吗?”几个半大的男孩子靠过来问,“借我们点钱呗?”
小路潇转过身,冷淡地问:“你借钱干什么用?”
“买盒烟,等我们有钱就还你。”
“那不借,抽烟不好。”
男生打了下她的手,薄薄的龟甲落进水里,咚地一声,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而后男生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作势前推:“当我们和你闹着玩吗?快点儿把钱拿出来,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了啊!”
小路潇没理会搭在肩上的手,她把怀里的书包丢到栏杆后,然后前倾身体,噗通跳进了湖里,嘈杂的争吵声透过水面传来。
“你他妈疯了!”
“我曹!不是我推的!”
“这下完了!趁没人看见我们快跑吧!”
小路潇屏息下沉,很快把那些声音抛在了身后,她在很深的水下追上了龟甲,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睛瞄准观察,仔细看了很久,还是看不到一丝水脉的信息,又被骗了,她想,明天早上就带一桶水偷偷蹲到屋顶,这回非泼那个骗子一身不可!
她打挺转身,迅速回到了湖面,那三个男孩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小路潇游回岸边,拧了拧小辫和衣服上的水,拎起书包回家了。
而现在,路潇也抱着黑狼坠入了湖里。
这水果然也是虚幻的,并不会阻碍她呼吸,而且深入水中后,她坠落的方向忽然变成了湖底,没过一会,路潇便看见了那片正向水底飘荡的龟甲。
龟甲在水中吐出了一条吸管粗的蓝色光带,像是它本身的色泽被水浸了出来,这条光带有龟甲的两倍长,不论龟甲怎么翻转,光带始终蜿蜒指向西南方,像是某种奇异的罗盘,这便是湖泊地下水脉的去向,只是小时候的她没有灵视,看不见而已。
路潇伸手抓住龟甲,但指尖却没有龟甲的触感,而是好像抓住了一块石头,这奇异的感官错位让路潇感到十分微妙,她用力捏碎了龟甲,但见红色的细沙从指缝流出,此时她突然生出了一种极致的食欲,她想要吃下这些红砂!
路潇驱逐杂念定住心神,瞬间明白了这就是长生砂!
龟甲碎裂之后,周遭的景象又变回了漆黑的井底,一些犹如巨蟒般的蛇从下方追逐而来,这些蛇显然比那些草蛇更具攻击力。巨蟒想要绞住路潇的脖子,结果被她挥刀砍断,巨蟒长不可及的身体立刻缩回黑暗中,一人一狼继续下坠。
不久之后,眼前的黑暗再次明亮起来,这次路潇看见了自己。
“她”散发出神性的光辉,侧骑在一只凭空飞翔的巨大金鱼上,烟雾般清逸的鱼尾环绕起整个空间,金鱼驮着“她”围绕着下坠的路潇一圈圈旋转,而后“她”微笑着对路潇张开了双臂。
路潇跳过去抱住了自己,感觉像抱住了一块石头,但内心却意外生出无比悠然的愉悦感。
至于这个“她”源自谁的记忆,显而易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家伙的脑回路这么清奇了!
除了冼云泽,还有谁的脑壳里会装着一脸傻样儿的她!
原来长生砂的采集方法这么诡异,它会变化成洞穴内任何生物记忆里的某个关键点,并拓展出真真假假的幻象,如果抓不住关键点,就会继续下坠,而陷入回忆太深,只怕回归地面都是难事,何况沿途还有颇具攻击力的蛇出来阻碍。
事到如今,路潇明白了为什么村民们执着于把失踪者引回村子,六百年来误入山中的人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说一万,也有八千,现在这些人都去哪了?恐怕采集长生砂的矿工都是一次性用品吧?
路潇打碎了“自己”,再次拖着黑狼下行。
这回周围景象变成了坎坷曲折的山路,山色如同一幅卷起的卷轴,而她正从卷轴中间穿过,不停坠落之中,路潇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古衣少年,少年捧着一只小小的黄缎包袱,正朝前狂奔。
她飞过来碰了一下少年,于是自己就成了奔跑中的少年,或者说被迫接受了他的视野,看见了他所看到的一切,路潇心中顿感困惑,井底明明只有他们三个,这到底是谁的记忆?
路潇跟随少年的视线抬起头,她感觉自己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旁观者,她——或者说少年举目望向山路的制高点,只见两根高高的石柱架起一扇山门,一位鹤发长髯的隐士正站在门前等待着他。
“同安,灵芝请回来了吗?”
第42章 载鬼一车(14)善意的假象
少年同安三两步跳进山门,把包袱交给了隐士。
隐士微笑颔首,慈爱地扶正了同安跑歪的发簪:“好孩子,有人来看你了。”
同安的声音里有点惊喜,又有点害怕:“我娘来了吗?”
隐士点点头:“去前殿找你弟弟玩儿吧。”
同安退开半步,朝隐士深鞠一躬,急不可耐地冲进了位于山顶的朱红大殿。
山巅宫殿是一座飞檐斗拱的纯木质建筑,金顶红漆,六层八角,气派森严,犹如地上仙宫,正殿外高悬着一面绘金匾额,上书“神升天外”四个篆字,大殿前的庭院里不种一草一木,单铺着五尺见方的白玉砖,践踏之时声若击磬,琳琅悦耳,唯独庭院正中那个直径三米的深井分外碍眼,不知做何种用途。
一个与同安有三分相似的男孩蹲在井边,正探头往下看。
男孩抬头看见同安,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来,但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伸向同安的手却怯怯地缩了回去。
此时同安穿着一件暗绣竹纹的天青色长褂,脑后插着包金的玉簪,身体又高又结实,眼神里都带着富足的精光,而男孩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袖口有洗不掉的经年油污,面黄肌瘦,天庭阴翳,显然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
“弟弟,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同安热情地抱住男孩,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块塞给他。
男孩怯懦地接下,小声问:“哥哥,你在山上吃得饱吗?”
同安用力点头:“嗯!大师们对我可好了!山上的粮食多到吃不完,顿顿饭还有四个菜呢!”
男孩羡艳地赞叹:“哥哥,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同安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你说这件吗?大师们给我做了好些衣服,这件是平时干活乱穿的,我还有件过年时候穿的大红云锦面袍子,那才叫好看呢!”
弟弟伸出小手摸着他的衣服,无不忧虑地奉劝:“那你干活的时候千万别把衣服弄坏了,当心他们打你。”
“才不会呢!大师们和咱镇里那些老爷家可不一样,大师们都好像神仙似的,又慈爱又又富裕,而且从来不打人!其实山上也没有那么多活儿给我干,我每天就只扫扫地,打打水,擦擦殿里那些古董。”他说到这指了下旁边的深井,“哦,最近大师们在院子里挖了这口井,许是为了方便取水吧,我偶尔也帮忙往外运运土。”
男孩好奇地追问:“那他们既不种地、又不读书,每天都干嘛呢?”
同安合掌朝前殿拜了拜,自然流露出一幅恭敬的姿态。
“大师们说,有一个特别厉害的青羽仙人,送给他们一颗神树的种子,把这棵树种在山上,结出果子,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那颗种子装在银匣子里,大师打开给我看过,可是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呀!后来大师告诉我,种子确实就在盒中,但是看不见也摸不着,它长出来的树也看不见摸不着。”
男孩啊了一声:“那要怎么知道这颗种子长没长出来呢?”
同安回答:“等树结出果子的时候,那果子是能看见的!而且这颗种子不吃水,非得用求死者的眼泪浇灌才能生根发芽,大师们每日就想法子种树。”
男孩叹气:“前日阿瑶的爷爷被阿瑶爹撵了出来,没处吃饭,便跳河死了,他的眼泪必然可用的。”
同安摇摇头:“大师们说,人活得越久,杂念越多,纵有千般万般的失望,心底总还会存着一星半点的不甘心,这颗种子便有种神奇的功效——不管那些人遭到过怎样生不如死的事情,一旦见到这颗种子,立刻就会想起活着的种种好处,全都不想死了,十分奇怪。”
“看来长生不老还真不容易呢!”
同安与弟弟聊天时,眼神总偷瞄着大殿,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偷偷跑过来扒门缝。
大殿当中,明烛高照的光辉下,一对村夫村妇正在与隐士攀谈。
村夫举着三根手指说:“我侄子才卖给你三两银子,三两啊!你帮帮我儿子好不好?就当还我一个人情!”
村妇也在哀求:“我大儿子当时病得那样重,你们都有法子救他,为何不能再救救我小儿子呢?”
隐士冷漠回道:“你们夫妻三年前扯谎,把一个病秧子卖到山上做童子,不是已经筹了一笔钱救你们小儿子吗?我欠你们什么人情了?我山中的丹药总共就那么几丸,早已用光了,你缠着我也没用。”
隐士说完,闭上眼睛靠向椅背,任凭他们如何哀求都不再回应。
同安见状立刻跑回井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待村夫村妇从大殿里出来,还强作笑颜叫了那村妇一声娘,又叫了那村夫一声小叔。
夫妇看见同安,不由得惊住,他们不敢相信三年前贱卖上山的皮包骨头,竟然还能调理出这副富家少爷的模样!
村妇尴尬应声,敷衍地问候了几句家常。
村夫的眼神却不停在两个孩子间流转,突然想出一个主意,他开口对同安说:“好侄儿,叔叔今天是专门来接你的,你爹的忌日快到了,你去和大师告个假,咱们回家住几天!”
“家里哪有地方给他住?”村妇才反驳一句,就被村夫推搡开了。
他不等同安回答,直接拽着他的手走回大殿,陪着笑对隐士说:“侄儿跟我说他想去给他爹上坟,顺便回家住几个月,我虽迫不得已把这孩子赎给了你们,可他终究是我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咱们家的长男长孙,还望你们通个人情,成全这孩子的一片孝心。”
同安欲撤回手,却被对方死死地攥住。
不等同安辩驳,隐士已经点头:“我非不近人情的人,父慈子孝,此乃天伦,同安,你随长辈回家看看也好,近日山上空闲,你也不必急着回来了。”
路潇跟随同安的记忆,被夫妇拉出山门,走着走着,夫妇突然原地消失,而同安手里则多了一只黄缎包袱。
同安抬起头,前方山上依稀可见高高的山门与隐士。
记忆陷入循环。
路潇凝神控制同安的身体,捏碎掌中包袱,一时间红砂飞散,她再次坠入虚空。
周围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一片山居村野环绕,并一遍遍地掠过两间草屋,于是她调整姿势,撞进了草屋里。
她从右边烧着火炉的宽敞大屋,穿进了左边的狭窄小屋,小屋窗沿下结着一层白霜,可见天气十分寒冷,同安瑟缩在屋角,手上脸上都长出了冻疮,身上却还穿着那件天青色单衣,只不过衣服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了。
路潇伸手碰了下同安,再次进入了他的视角。
草屋门口,村夫和村妇步步逼近,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女人手里则拿着一只酒盅。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自私?单你自己的病好了,就不管你弟弟了吗?我可真是白生你了!”
村妇厉声辱骂他的时候,村夫已经强行扯过了同安的右手,但见那条早先白皙的小臂上如今布满割痕,分外狰狞可怖,村妇也忙帮着按住了同安,刀子割开脆薄的皮肤,赤红的血立刻滴落到酒盅里,积聚了一盅后,村妇便想要端着血离开。
可村夫却依然握着同安泛白的手臂,又新拿出一个酒盅来。
村妇看见便问:“你这是做什么?”
“刘爷给了我十两银子,要再买一丸他血做的那药,还别说,你生的这个贱崽子还真当用,才两个月不到,就给咱们宝贝儿子赚足了娶妻生子的钱,我都算好了,再关他一个月,咱家就能盖起三间大瓦房了!”
村妇略显犹豫:“可别弄出人命来!”
“心疼你的小野种啦?”
“放你娘的屁!我是你亲哥哥明媒正娶进家门的,当初他命短死了,爷爷奶奶不想大孙子没娘,又怕我找个后爹害了孩子,按着我呀和你圆房,哪知道你这当叔叔的才最狠心,竟然把哥哥的骨血给卖了!”
“哼,少淌你那猫尿吧!我凭什么留着他?留着他跟我儿子抢家里的房子和地?”
村夫端着一盅血,哼着曲儿走出草屋,啪哒一声扣上了小屋的铜锁。
未过片刻,村妇与男人再次以相同的姿势走了进来……
路潇捏碎即将割伤同安的刀刃,长生砂如血飘散,她亦重新沦陷于无边的黑暗中。
这次终结黑暗的是雨的声音。
路潇发现自己又掉进了山路的幻境,此时正值半夜三更,空中细雨靡靡,路旁草色*枯黄,应该是一个很冷的天气。
同安在山路上狂奔,他跑得很快,以至于和不停坠落的路潇保持了齐平。
他穿着已经漏洞斑斑的褂子,整个人披头散发,完全瘦脱了人形,夫妇带着许多人手持火把追逐而来,两方的距离越拉越近,眼看着就要被逮住的时候,同安终于扑进了分割山路与山门的白玉柱内。
高耸入树冠的白玉柱顶端,两只像马一样高大威风的孔雀飘飘落下,一只蓝色,一只白色,它们的尖喙与厉爪上分别带着陨铁打造的护套,拖曳于地的尾屏里还夹着雀羽形状的细长铁刃,尾羽轻轻扫过周边树木时,那些拇指粗的树枝便被无声截断。
追兵们见状止步山前,不敢再往里闯了,只能隔着孔雀跳着脚骂同安。
“白养你这么大,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些乡里乡亲你就不管了吗?”
“哎呀个小没良心的!光顾着自己过好日子,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
同安颤抖着爬起来,疯狂跑向大殿,想要逃开身后无休无止的斥责。
殿门并没有关上,同安失足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进殿内。
“大师们救救我!”
平素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如今却没有点燃一颗蜡烛,几十个隐士分列两侧站着黑暗中,他们身穿重锦皂袍,插着玉簪,蓄着长须,个个神清气朗,但这些神仙风度的人微笑着围住同安时,却有种别样的恐怖感。
离同安最近的隐士手里托着一只银匣。
路潇坠落进大殿后,依稀认出了托着银匣的隐士,好像就是刚才和她动过手的虾干,她没分心去观察年轻时代的虾干,而是伸手碰了碰同安,于是自己就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同安。
隐士的脸在黑暗中笑得瘆人:“算算时间,你今日的确该回来了。”
同安爬过去抱住了隐士的腿,哭的委屈极了:“大师,求您救救我,别让他们抓我回去采血了!”
隐士弯腰扶起他,笑眯眯问:“他们为什么要采你的血呢?”
同安急切地解释:“山下爆发了瘟疫,乡亲们都得了我当年的那种怪病,我因为吃了您的丹药痊愈了,他们就觉得我的血里有药,也能治病,便都要来喝我的血!”
隐士唉声摇了摇头:“同安啊同安,你可真傻,哪里有什么怪病呢?那都是我们在水源里埋的毒。”
同安乍闻噩耗,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松开了抱住隐士的手,步步后退。
可他退一步,隐士们便往进一步,他退至门槛时再次被绊倒,但此刻的他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手肘蹭着地往后挪动身体。
隐士托着银匣,面带微笑,步步紧逼。
“你的爹娘不要你了,你的乡亲不要你了,我们也不要你了,如今这世上无人爱你,无人收留你,你去无可去,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同安被这诡异的场面吓傻了,不管不顾地只往后爬,忽然一手摁空,掉进了院子中央他亲手挖出的井里。
隐士们在井边围成一圈,纷纷低下头看着同安,为首的隐士打开匣子,只见银匣里铺着一块红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然而隐士望向匣中的时候,眼里却透着贪婪的精光,他把空匣扔进深井,刚好砸中了同安的小腿。
他们围着同安絮絮地念。
“你爹娘不要你了……”
“我们也不要你了……”
“这世上根本没人爱过你……”
“你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
井底一共就这么大,同安刚才跌断了腿,如今爬不出来,也无处可躲,忍耐片刻之后,终于崩溃地哭了,他的泪水滴入井底淤泥,遍地泥水突然裂开,细密的纹路昭示着一棵看不见的树正在迅速生根发芽。
此时路潇忽然轻飘飘地从同安身上浮起,之后再次看到了山路上奔跑的同安……
坠落无止无休,故事循环往复。
路潇不断在自己、黑狼、同安、冼云泽的记忆里穿梭,若非她意志足够坚定,只怕会陷落于层层嵌套的人生中遗失自我,但即便镇定如她,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想要把周遭的一切彻底粉碎。
而就在这时候,她再次掉进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回忆里。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左手拎着蔬菜,右手拿着从干洗店取回的羽绒服,背上则趴着年幼的路潇,她像只不安分的猴子般手舞足蹈,揪着他的头发叽叽喳喳说些幼稚的话,而幼年路潇的背后,还挎着一把比她自己都高的窄刃长刀。
路潇诧异地将手伸向年幼的自己,却在临近时手腕一转,握住了那把刀。
贡榕并不知道自己幻化出来了什么,它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东西,连妄想染指都要被判处亵渎的罪名。
路潇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
黑色的刀刃无声滑出之时,世间万物都少了几分光芒,流转人间的灵气被刀刃强行吞噬,方圆百丈之内,有灵众生都似在经历一场奇异的杀戮,死亡缓慢、威仪,如命运般不容抵抗地降临了。
这把刀超越了贡榕幻化的极限,天空忽然从边缘开始崩塌,黑暗摧枯拉朽席卷而来。
路潇竖起刀刃,并拢两指夹住刀背,由下至上缓缓擦过。
十二道环纹成形,幻境里发出一阵无源的哀鸣。
她压制冼云泽时用了七刀,就劈得林川附身物受伤,如今还是七刀,幻境内的一切便具数灰飞烟灭,第八道环纹碎裂之时,视野内竟已斩无可斩,贡榕承载不了这第八刀的威力,无边暗幕似银瓶触地,砰然碎裂。
黑暗消失之时,路潇手中的刀也自行砂化,她忽闻身下风声有异,立刻滚身触地卸去了坠落的力道,黑狼也狼狈地摔落到了她旁,而后一只纸鹤悠悠飘上了她的头顶。
这就是真正的井底了,路潇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口井其实才几十米深,那些无边坠落的幻想都是贡榕的把戏而已。
井底直径约有八米,六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像是一只埋在地下的蟹笼,其中大多数孔洞已被草蛇完全封死,还有一些正被草蛇填充,井底铺满簌簌颤动的蛇,冰冷的蛇皮缓慢爬过了路潇的脚面和脚踝。
“蟹笼”正中央,一具骷髅盘膝垂首而坐,它遍体衣衫早已腐朽碎尽,空余一身薄皮裹着皲裂的骨头,怀里还抱着一大团草绳的尾端,草蛇不断为它衔来绳头和干草,它枯槁的十指便自动翻飞,不断续编着草绳,草绳寸寸向外延伸,并在半米外化成了蛇的样子。
路潇试着喊了一声同安,骷髅没有回应她。
它身处贡榕主根的核心,无时无刻不被长生砂续命的效果侵袭,所以它既不能逃出贡榕的幻境,也没有办法死去,早已五感皆失,神魂崩溃,如今更像是一个活着的怨灵,全凭本能制造着这些草蛇,想要阻止害死他的那些人下来采集长生砂。
黑狼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凶恶地盯住井底一角,发出了威慑的喉音,而后它猛地扑向那处空气,用爪子和牙齿拼命捣毁着别人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路潇站在旁边静静等着,几分钟后,黑狼停止了攻击,踉跄歪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但路潇知道它成功了,因为眼前的骷髅终于停下了编制草绳的动作,它原地化为灰烬,无尽的异蛇随之变回了草绳。
贡榕死去,与它伴生的伥鬼与棘灵也就无法继续存活了。
路潇叹了口气,精神松懈下来后,突然感到头皮针扎似得不舒服,歪头看去,纸鹤正叼着她的几根头发自娱自乐地荡秋千。
“你别啄了行吗?我一共就这么几根头发。”
纸鹤扑棱棱飞到她的耳朵上,收敛翅膀弯下身,悄悄和她耳语:“想要小绿蛇。”
路潇皱眉:“你又想养蛇了?”
“想养蛇。”
“乖,咱们有蛇,回家玩宁兮去。”
她正思考该怎么爬出去的时候,大地忽然猛地一震,一条狭长的裂隙从地面裂开到井底,冰凉的月光直洒下来,为她照亮了一条出去的路,但是那月亮的方位却和路潇在木屋所见时有些不同。
贡榕主根连接着它控制的一切关口,木屋只是它的一个通道,她在主根里呆了这么久,已经不知道被转移到什么位置了。最好别出国吧,路潇想,那她可就被迫偷渡了。
路潇沿着裂隙走出井底,回首眺望,身后居然是已经荒废数百年的山巅大殿。
大殿被草绳层层包裹,看起来像一只硕大的椰子,路潇站在高处举目四望,周边竟然一棵草也没有,附近所有植被都在六百年的岁月里被编织成了草绳,用以对抗村民们贪婪的欲念,眼看着片刻前幻境里还生机勃勃的巍巍山脉,转眼间已沦为荒凉的秃山,她体会到了一种见证沧海桑田的震撼。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信号满格,看来贡榕死后,林川已经拿回了垚山的控制权。
路潇茫然接通林川的电话:“你在哪儿?我又在哪儿?现在是哪年?地球上还有人吗?”
“哪年?”林川笑了一声,“距离米米检查你功课还有12小时,你说是哪年?你随便找条路,我带你出来。”
路潇挂断电话,跑下同安记忆中的山路,原本立于山门两侧的石柱早已倒下,树藤里还夹杂着一些支离破碎的人类白骨,数百年前追捕同安的村民们究竟遭遇过什么,恐怕将永远无人知晓了。
跑到山半腰时,她隐隐看见了对面山坡上的猎村,而不远处的盘山路上,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正在奔驰,路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殿,突然发现身后的山峰已经换了模样,山门与宫殿都消失不见了,看来移形换位这种把戏,山神本人也很熟练。
路潇和安全局的车队同时回到了村子,发现现场有点儿惨烈,贡榕死去之时,外借的寿命亦被收回,幸存者们没受到什么影响,但村民们却一半灰飞烟灭,一半化为了尸体,只有两个人瞬间衰老成了八`九十岁的模样,尚自存活。
特工把幸存者们带上了车,路潇两人也重新和宁兮、米染碰了面。
宁兮首先关心起林川的状态:“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贡榕控制的范围不大,这些山养几十年就能恢复。”
曙城接洽人走过来把路潇的背包还给了她,又询问宁兮该怎么处理村庄遗迹。
林川立刻叫停了他们的工作:“你把幸存者带回去就行了,别动其他东西,村里有些不方便处理的蛊,等会儿你们撤了,我直接把这个地方埋了就好。”
接洽人点头应下,顺嘴问林川:“你来都来了,给我们找两个矿呗!金银铜铁煤炭钻石什么都行!”
林川啐了她一口:“呸!你做梦!一百吨黄金都不给我!还想要我的矿?我把我的宝石全都藏起来!给麻雀絮窝也不给你们!”
“斑秃山神!”接洽人飞快地留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哎?你说谁呢!”林川刚想跳起来,却被米染按了回去。
米染轻抚他的背,装成好人讲:“别追了,你刚才不是也抢过她的汉堡吗?翻旧账不一定谁占理呢!你啊,以后多讲卫生,别再染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皮肤病,就没人说你了……”
林川果断和米染厮打了起来。
不久之后,车队重新启程,开出了垚山,而他们刚刚停留的村庄上方,半壁山峰忽如刀裁般落下,掩埋了一切人间恶欲……
第43章 翰音于天(1)你还可以吃土呀!……
对于没有灵视的普通人来说,安全局特设处绝不是一处安全的地方。
宁兮到来之前,特设处从未停止探索过那扇未知的门,可即便他们采取了最严密的防范措施,仍旧造成了116起事故,共计37人死亡,85人失踪,134人受伤。
其中最严重的一次事故发生得毫无预兆,当时研究人员打开了一间色彩冷淡的小书房,连续观测72小时后,没有发生意外,便将该房间定性为“无威胁”,然后从中取样了一支笔、一个闹钟,以及一枚灯泡,带回独立研究室,准备进一步探索门后物品的生成原理。
特设处前楼的独立研究室结构坚固,房间四壁架设着三米厚的水泥墙,内部还夹有二十公分厚的钢板以及一寸厚的铅层,本不该发生任何意外,即便有意外,伤害也会终止于房间内部,但是那一次,从书房采集来的灯泡在未通电的状态下,突然毫无预料地发出强光,以其所处实验室为中心,临近4间实验室内的工作人员全部瞬间死亡。
当救援人员割开熔融的安全门时,房间里只剩下一片黑灰色的废墟,而那只白色的LED灯泡却完好无缺,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后经检测,事发实验室内的水泥墙呈现出玻璃态,内置铅层与钢板甚至熔炼到了一起,房间内的监测仪器全部爆表,未曾采集到有效数据,但专家根据室外光谱记录推断,灾难发生时,室内的瞬时高温接近1400万度,几乎达到了太阳核心的温度。
那是普通人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间凶宅内的每样事物,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乃至一枚钉子,都可能异化出不可思议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根本无法从人类可感知的层面进行分析。
第一批直接参与了房间探索的科研人员精神都受到了很大冲击,以至陆续退出了项目,随后特设处就不再提供直接接触特异物品的机会了,第二批科研人员只能拿到物品档案和测量数据,做间接研究,更难以得到有效的研究结果。
当人类正在未知恐惧的阴云下惴惴不安时,有一天,数据采集小组的成员推开这扇门,意外看见了陌生的一男一女,他们把特设处过去几年消失在门里的人都带了回来,然后成为了安全员的特聘成员。
可惜这些有能力探知房间原理的人,都对科学不太感兴趣,也没有意愿帮人类进行研究。
所以特设处刚调查完路潇的背景后,还挺兴奋的,他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协助研究这件房子的“自己人”,结果却发现这家伙态度虽然真诚,办事也很认真,但数理化知识根本不足以支撑研究,她甚至连最基础的物理常识都弄不懂,气得给她介绍项目的研究员哐哐用头撞墙。
其实不能怪路潇,毕竟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早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幼儿园第一年,刚刚学会加法的路潇兴冲冲和秦叙异炫耀自己的数学水平,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把两个苹果放进口袋,让他拿出一个之后,问秦叙异袋子里还有几个苹果?而秦叙异回答两个。路潇谆谆善诱,却无法教会秦叙异1+1=2,于是打开袋子给他看,结果袋子里确实有两个苹果。
秦叙异永远能从袋子里拿出两个苹果。
这直接导致路潇在数学、物理、化学等理工科目上难以精进,毕竟通过她的亲身实践可知,物质守恒定律其实是不存在的,一加一也可以不等于二。
算了算了,这科学文化不学也罢!
路潇叼着发圈照向浴室的壁镜,仔细把头发盘起了起来,她身上穿着一套新买的职业装——白衬衫、黑色西装、黑色皮鞋,看起来好像某家企业的新晋职员。
同在浴室的人偶脚踩一本《百年时装图鉴》,背对着她,正照着另一面支架式落地镜。
这是一面高逾两米、宽于一米的椭圆形大衣镜,镀银玻璃嵌在镶金的白橡木镜框里,精致而敦实,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用来罩着镜面的黑色天鹅绒被人偶扯落在地,堆积于镜子前,像是一块温暖的地毯。
这东西是路潇找来当全身镜用的,结果搬进浴室才发现用不了,至于为什么用不了也显而易见——此时此刻,银镜里清晰照出了室内的门扉、墙面、地板、浴缸,可怪异的是,镜中的物品样式却与现实截然不同,都被扭曲成了黑暗华丽的哥特风格。
镜子里面,路潇穿着安有裙撑的拖地黑礼裙,头戴一只同款小礼帽,手上套着长袖手套,足蹬铆钉高靴,脸上也画着浓重的烟熏妆,人偶则穿着比她小几号的同款衣服,乍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小号的路潇。
人偶退后两步,从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全貌,然后又扑到镜子前,摸了摸镜子里的路潇。
片刻后,它欣赏够了,弯腰把脚下踩着的图鉴彩页翻了过去,而这张彩页上,刚好印着那套哥特礼服的照片,图鉴的下一张彩页,画的则是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围巾。
图片变换之后,镜子中的房间亦变成了热情奔放的吉普赛风格,人偶和路潇也瞬间换上了一件粉底黄花,点缀着流苏与绳结的波西米亚长裙。
路潇听到“哎呀”的一声后回过头,恰好看见人偶正对着镜子顾影自怜。
“冼云泽,转个圈儿!”
人偶听见命令,果然乖巧地转了几圈,镜子里的它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真可爱——别人说你可爱你要怎么办?”
人偶立刻捏起裙角,交叠双脚,微微弯腰,对路潇做了一个舞台剧上演员谢幕的姿势。
路潇满意地微笑:“等你以后明白我教了你什么,肯定会想杀了我的。”
路潇整理完仪容,带着人偶走进了凶器组办公室。
这时还不到六点,晨光熹微,只有凌阳弋一个人赶着统计秋季义诊的患者名单,所以早早就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了——虽然是与本职无关的工作。
他的电脑边放着一杯热巧克力和一盘焦糖饼干,散发出甜腻腻的香气。
凌阳弋看见路潇这副打扮出现在办公室,微微皱眉:“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哪儿面试吗?”
“市政厅。”路潇边说,边从包里翻出一张陌生的工作证,挂在了脖子上。
工作证上的照片是路潇无疑,但所属部门却是青城市政厅,职位则是会展策划专员,此外证件吊绳上还挂着一个小指长的企鹅公仔,好像某种个性装饰。
路潇告诉江主任要一份实习证明的时候,原想随便挂个职称就算了,左右学校不会特意来青城调查她,但特设处那群家伙可能都是戏精学院毕业的,非逼她演戏演全套,这段时间不仅每天往她的朋友圈发工作照,还冒充她找老师请教会展流程,她有时翻看自己的朋友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青城市政厅工作过?
凌阳弋挑了一睛路潇:“当着你直属上司的面直言跳槽,是不是不太顾及本组长的面子啊?”
路潇对企鹅叫出冼云泽的名字,然后走到凌阳弋桌前,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焦糖饼干。
“尝试下挽留我啊!”
凌阳弋阔气地往椅背上一靠,豪言道:“开个条件!”
“别再让米米逼我背那些老掉牙的破书了。”
凌阳弋笑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路潇点头:“就这么简单!”
凌阳弋收起笑容,趴会桌子上继续敲电脑:“那没办法了,祝你面试成功吧!”
路潇见状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最后交代了一句:“江主任叫我去市政厅蹭几张照片,留着编毕业汇报用,我大概中午回来。”
“知道了,注意安全。”
“我注意安全?你认真的?”
“注意公共安全,别再弄出什么社会新闻,前天米染逛街时把身体扔到商场,自己飘出去看热闹,结果被好心人送进医院,医生刚给她开完死亡证明,她就从停尸间里爬了出来,吓得医院都拉疏散警报了。”
这时米染正好走进办公室,赶巧听见了凌阳弋的话:“闭嘴你这个吃空饷的米虫!”
路潇抱拳赞叹一句:“组长真有面子!”
今天市政厅要开“地区环境与发展会议筹备会”,她被特设处空投过来,混进会议室蹭了几张照片,然后就避开人群溜到会议室最后一排,玩着手机等活动结束。
前方主席台上激情动员,她则枕着胳膊趴在桌面上,用手机刷着美食点评软件,打算一抽身就去填饱肚子。
企鹅拖着工作证蹲在手机前,跟着她一起挑选菜单。
路潇刷到一家点评很高的烤鱼店,正准备点进去看看,企鹅突然抱住她的拇指,摇了摇头。
它的声音轻得像是有人躲在她的耳朵里说话:“不喜欢吃鱼。”
路潇直接划过这家烤鱼店,又盯上了一家高分手撕兔,结果企鹅再次抱住她的拇指。
“不喜欢吃小白兔。”
路潇又一次妥协了,她划过这家手撕兔,点开了一家炸鸡店。
企鹅趴在屏幕前阻止她下单:“不喜欢吃小鸟。”
路潇忍无可忍,提着工作证的绳子把它滴溜起来,小声又愤怒地说:“你又不吃东西,哪来这么多意见?哦,你养过什么不让我吃什么是吧?那鱼和兔子也就算了,鸡是怎么回事儿?你养过鸡吗?你养的那东西叫鹦鹉!”
企鹅解开背后的卡扣挣脱下来,跑到路潇面前,两只小手撑着她的前臂如麻雀跳跃:“那我能养一只小鸡吗?”
路潇无奈地叹气:“冼云泽,你修什么仙啊,你应该去开动物园——不行!不能养!你再养下去我就要吃素了!”
企鹅想了想,柔柔地说:“你还可以吃土呀,我又不喜欢林川。”
路潇哭笑不得:“不管你喜不喜欢林川,我都不能吃土!”
企鹅遗憾地“唉”了一声,似乎很遗憾路潇不能吃土这回事。
第44章 翰音于天(2)我不想养蛇了,明天吃……
熬到中午,会议结束,路潇跟着蹭了最后一波新闻发布照,终于得以离开这里。
她走进电梯后,给特设处发了个收工短信,正打着字,突然听见了一声气愤的“哎呀”声,扭头看去,发现电梯里还站着一男一女。男人衣冠楚楚,相貌端庄,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女人看起来和路潇差不多大,胸前也挂着工作证,看任职部门和岗位,居然是路潇会展中心的“同事”。
男人把女人挤进电梯东北角,声音正是女人发出的,实际上,这间核载12人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大家完全没必要站这么近。女人迅速绕开男人,走进了电梯西北角,但稍后那男人又主动挪向女人,若有似无地碰着她的胳膊。
女人不再妥协,严声呵斥:“别碰我!离我远点儿!”
男人刷地变了脸色,厌恶地啐了一口,开始破口大骂:“谁碰谁啊?现在的女的真有意思,觉得是个男人就想占你便宜,我警告你别污蔑我,信不信我上法院告你?你哪个部门的?你领导知道你随便败坏别人名誉吗?来来来,我们去见你领导——”
年轻女人被他一通反问问懵了,她刚刚走出大学校园,哪里应付过这种泼皮?可男人不依不饶,还伸手来扯她的工作证,并大声念出她的名字和部门。
路潇抓住男人的手腕,稍一用力,叫他松开了女人的工作证,然后又点了下一层楼的按钮,电梯在下一层楼停了下来,路潇使眼色让女人离开,女人慌忙鞠躬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哭着跑了出去。
她没想伤人,手上也没用多大的力气,只是不想让他追出去继续骚扰女孩子,但那男人忽然叫得跟杀猪一样:“啊啊啊!疼疼疼!松手!我胳膊要断了!”
路潇见状就猜到他打得什么主意了,笑着说了一句。
“冼云泽。”
她抬手拨了下监控,男人也同时举起了手里的咖啡,猛地泼向路潇面门,但那泼出去的咖啡忽然以违背重力的方式飘了起来,一滴也没有碰到路潇,反而扑回男人,给他敷了一层水润的面膜,滚烫的液体堵塞七窍,既让他无法呼吸,也让他看不清、听不见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层咖啡还不会被手指撕破,不会被衣服吸收,抹不净,擦不掉,纵使他有舌灿莲花的口才,眼下也只能眼冒金星跪地求饶。
稍后电梯到站,叮地一响,路潇摸着企鹅又叫了一声冼云泽,男人脸上的咖啡才落地溅开一片水花。
路潇把监控拨回来,抬腿迈出了电梯。
男人蜷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一时无法理解自己的遭遇,许是门外的围观者给了他勇气,他爬起来歇斯底里朝路潇大喊:“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我要去告你人身伤害!你等着被开除吧!”
路潇听见他的话,当真站住了,男人吓得立刻缩进了电梯角落里,低着头用余光瞥她。
她摘下工作证上的企鹅,回手把工作证扔到了男人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去啊,我等着你!”
路潇中午带着冼云泽在外面吃了饭,下午时分才回到了特设处,她先回自己的卧室换下拘谨的工作装,然后拎着四杯奶茶走进了办公室。
她身后跟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变形机器人,机器人身上贴满LED灯泡,走路的时候,内置音响还会发出嗡嗡的齿轮运转声,如果仔细观察机器人的脚踝,就能看到商品编码上写着一行小字——适合7~15岁儿童。
机器人满地乱窜,在夸张的“变身——”音效中反复切换着造型,并且开始尝试播放内置的200多首儿歌,路潇镇定地从衣袋里掏出遥控器,关掉了机器人的音响,机器人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声音,茫然愣住,变得有些不高兴。
此时办公室里没有开灯,窗帘也全部放了下来,昏暗的房间内架着一台投影仪,北侧墙上挂着一幅投影屏,投影画面大概是个鬼片,当电影特写到恶鬼染满鲜血的脸时,音响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恐怖氛围恰到好处。
凌阳弋和林川两个人并肩坐在屏幕前的两个懒人沙发上,一人捧着一桶鸡翅吃得十分开心。
米染松挽头发、穿着宽大的T恤,安逸地坐在沙发上,宁兮身穿和她一样花纹的T恤,枕着她的腿蜷身侧躺,也在聚精会神看电影,他压在身下的右手越过左肩,伸到了米染面前,米染正拿着指甲刀替他修整着白玉似的指甲。
凌阳弋回头看了眼路潇,随口问:“面试结果怎么样啊?”
路潇答:“他们不让我当市长,我就拒绝了。”
她给每人分了一杯奶茶,轮到宁兮的时候,却只扔给了他一只买奶茶赠送的鸭子公仔。
宁兮捏了下公仔,鸭子便发出嘎嘎声,他不满意地问:“为什么只有我被差别待遇?”
路潇斜了他一眼:“你要什么?一杯奶茶,不加奶也不加茶?”
宁兮怒视着她,又捏了两下鸭子——嘎嘎!
“爪子别乱动!”米染用指甲刀在宁兮头上敲了一下。
于是宁兮丢开鸭子,温顺地把手送回了米染面前。
路潇拿着最后一杯奶茶坐进椅子,从桌下抽出一只大盒子,里面装着粘土、刻刀、丙烯颜料,还有一只已经捏成的人体右手,看比例,是和正常人1:1的大小。
她交叠双腿平搭着旁边林川的椅子,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电影,同时取出一团粘土,粗捏成了人脸的模样,然后按照曾经烛光中的惊鸿一瞥,耐心在黏土上描绘着冼云泽本来的容貌,打算先做个样品。
事实上,这项工作她已经做了好几天,可无论再怎么尝试,手中的泥人都总差着几分神韵,于是她雕了揉,揉了雕,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成功。
路潇第无数次用雕刀在泥团上刻出眉骨的轮廓,铁器划过,留下一段流畅自然的线条,仿佛只看这道眉骨,观者眼里就能还原出一张清俊的脸。
突然间,办公室后方咚地一响,路潇循声看过去,发现机器人摘下了自己的头,正用手指勾起眼眶抡着玩,砸得地板咚咚响。
路潇忍不住握碎了手里的泥团,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下心情,又重新把黏土团圆,再次开始雕刻。
没过多久,机器人彻底四分五裂,而后一团白光环绕住了路潇,她对着桌面*上的背包叫了一声冼云泽,人偶就自己从包里拉开拉链,喜悦地跑到了路潇面前。
路潇忙着捏粘土没有理它,它就也从盒子里取出一团粘土,自顾自地搓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也许是身体不灵活的缘故,也可能是它的审美本来就有问题,捏出的这只细胳膊细腿儿的火柴人哪儿哪儿都不符合人体结构,好像几根煮粘锅了的面条卷在了一起。
它拖着火柴人跑向路潇,自豪地展示:“我捏的!”
路潇用指背刮了刮它的脸:“和你长的真像!如出一辙!”
人偶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之音,还很高兴:“我要用这个身体!”
路潇果然成人之美,对着那团面条说:“冼云泽。”
于是面条扭曲站了起来,它双手双腿一共有四种长度,哪两条都没有办法维持平衡,最后只能三点着地,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移动。
投影屏里,恶鬼如同蜘蛛在天花板上飞速爬行,吓得龙套们四散奔逃;桌面上,泥人也用差不多的姿态跑来跑去,在凌阳弋的义诊策划书上留下一排泥巴印。
它祸害完了凌阳弋的劳动成果,又拎着喂鱼用的干面包虫簌簌滑下桌腿,跑向了沙发上的宁兮。
宁兮见它过来了,马上露出一脸的不耐烦,显然已经预测到了它下一步的行动。
它跳不上沙发,就站在沙发下面往宁兮身上一根根丢面包虫,宁兮伸手弹开它,不出两秒,它又不厌其烦地跑回来,继续往宁兮身上扔面包虫。
宁兮再次把它弹开,同时对路潇喊:“它又开始了!”
路潇才懒得管它,人偶离开自己去缠着别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它从垚山回来之后,一直想养一条蛇,我有什么办法?”
宁兮第八次弹开泥人,严肃地纠正:“我不是蛇。”
此时前排的凌阳弋接了个电话,转身对宁兮说:“小蛇,你没开机呀?前楼说他们十分钟后过来送文件。”
宁兮凶恶地瞪向凌阳弋,一时没控制住愤怒,化形的人类双眼不慎显出了原形,寒冰般清透的眼白里呈现出宝蓝色的纺缒形瞳孔,如同两颗高贵的宝石。
泥人看到他蛇一样的线形瞳孔后,更加高兴了,加速往他身上扔面包虫。
宁兮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转换策略,耐心和泥人沟通起来。
“小智障,你有没有发现,这间房间里只有你自己没穿衣服?路潇肯定会嫌弃你丢脸,然后就不喜欢你了。”
泥人闻言环视一周,发现大家的确都穿了衣服,再回忆起它见到的每一个人,似乎也都穿了衣服,最后低头看看自己裸露的泥胚身体,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羞耻感。
宁兮顺手拿起旁边米染的手机,解开指纹锁,打开相机。
“我要把你丢人的样子拍下来,你不是喜欢缠着我吗?来呀来呀!”
泥人噌地蹿到椅子腿后面,躲开了手机摄像头,之后想了想,干脆脱离这幅身体回到了人偶上。
人偶跑到路潇耳边小声说:“我不想养蛇了,你明天吃蛇煲吧!”
路潇被它逗笑,一不留神,手里的泥塑又花了一刀。
人偶滑下桌子,哒哒跑回宁兮面前。
宁兮嫌弃地瞥了它一眼。
但是这一次,人偶却没有拿面包虫丢他,而是异常平静地丢下了一句话。
“你们两个的亲子装真好看。”
第45章 翰音于天(3)到底谁才是冷血动物啊……
宁兮刚才被丢面包虫的时候,也只是不耐烦而已,可此时听到这句风平浪静的话,便犹如被打到了七寸,立刻就炸毛了。
“你说什么!”宁兮刷地坐了起来。
人偶异常警觉,赶在他站起来之前就跑回了路潇身边。
米染无法理解宁兮为什么这么激动,拍了拍他的后背,火上浇油般劝解:“干嘛生气呀?你买的这两件衣服是挺好看呀!我很喜欢呢!”
听到米染这么说,宁兮再次气得露出蛇瞳,也不管人偶了。
“你觉得这是亲——”宁兮咬了下牙,根本说不出这个词,他愤怒地朝米染伸手,“你把衣服还给我!”
米染茫然不解:“为什么?”
宁兮脸上挂霜,当场脱下上衣扔进垃圾桶,然后赤裸着上身,摔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路潇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人偶对她扭了扭身体,丝毫没有感到愧疚。
风暴核心的米染却没怎么当回事,反正宁兮不是第一次发神经了,一般情况下,最多两个小时他就会主动贴回当作无事发生过,她想,这可能就是冷血动物的先天不足吧……
米染自然地拿起奶茶喝了起来,甚至有闲心和大家聊天:“我大儿子最近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可能是到叛逆期了,他这个物种的叛逆期到底要持续多久啊?”
林川深思熟虑说:“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大概要30年吧?”
凌阳弋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觉得应该把从蛇到龙看成一个连续的过程,这样算的话,宁兮的叛逆期至少也要持续100年。”
米染咆哮道:“弄死我吧!我还要忍他一百年?”
三个人认真地讨论着宁兮的叛逆期还要持续多久,以及青年少期的蛟需不需要补钙以促进骨骼发育等现实问题。
路潇听着他们漫无边际的聊天内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所以在座诸位里除了她和冼云泽,竟然没有一个脑回路正常的人意识到宁兮生气的真正原因吗?她现在真的有点儿同情宁兮了,到底谁才是冷血动物啊?
这个话题并未持续多久。
稍后,办公室里突然生出一股无来由的血腥气味,滋滋几声后,室内所有电器一起断电了。
只有投影仪仍在工作。
电影画面停留于尾声,制作人员名单卡碟了似的一遍遍滚过,音响中的音乐越来越诡异,最后谢幕名单扭曲变形,变成了满屏血淋淋的诅咒,血液沿着投影屏真实地流淌到了办公室的地上,与此同时,一只鬼手也伸出了屏幕。
投影屏外,米染安逸地给自己修着指甲,路潇继续捏着泥胚,凌阳弋淡定喝着奶茶,而林川则往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无不惊喜地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见到这几位的表现,刚爬出屏幕的鬼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往常它搞线下活动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会一哄而散,自然拉开远近,它就从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开始,一个一个把目击者们杀掉,而这几个人却表现得如此淡定,一些对它视而不见,另一些甚至满目期待。
尤其是站在路潇腿上的人偶,竟然指着恶鬼兴奋地说:“我可以养一只鬼吗?”
路潇架起它的双臂,转向沙发上的米染:“乖,咱们不是有米米了吗?”
米染听闻此言,目光一厉,当即警告说:“小路潇!它要是敢用面包虫丢我,咱们明天就开始学习八十万条入门符咒!”
路潇马上把人偶转了回来,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不养了不养了,这个物种太凶了!”
另一边,选择障碍症的恶鬼也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虽然林川像课堂上急于发言的小学生一样高举右手,急切地喊着“选我选我”,可恶鬼仍然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旁边咕噜咕噜嘬珍珠的凌阳弋。
林川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于是侧着身体挡在凌阳弋前面,几乎把手戳到了恶鬼的脸上:“选我选我选我——”
恶鬼没见过这种新奇玩意儿,犹豫了一秒,冷淡地绕过了这个神经病。
林川失望地哼唧一声,放下奶茶站起身,跑去找米染打闹了。
虽然无人在意,但恶鬼还是苦苦维持着自己恐怖的形象,四肢着地,像螳螂一样爬向凌阳弋,当距离他还有半米之时,恶鬼周围的地面上突然长出了一圈尖锐的荆棘。
恶鬼没有□□,自然不畏惧疼痛,冒着荆棘继续往前爬,结果这些棘刺竟然能够接触到它的灵体,荆棘似有灵魂般主动缠绕住它,它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尖刺如饥渴的蚂蝗一样吸食起恶鬼的灵息。
凌阳弋伸手拍了拍恶鬼的头顶:“当年杀害你的凶手已经得到了惩罚,传播你遇害录像的人也付出了代价,是时候放下了,去吧!”
恶鬼渐渐被荆棘吸食殆尽,化为虚无,而威胁消失之后,荆棘丛也原地消失了。
凌阳弋浑若无事地撑了个懒腰,他举起双臂的时候,背后领口往下挪了一寸,于是路潇发现他脖子后面有一个很不起眼的花瓣形纹身。
那个纹身的位置和路潇颈后的山峦非常接近,大小也十分相似,而且图案都没有纹身的匠气感,仿佛是天生的胎记一样,她得到这枚纹身是因为被林川暗算了,不幸和垚山山神订立一个歹毒的誓约,那么凌阳弋……他也和谁订下过誓约吗?
不待路潇看仔细那枚花瓣,林川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小路潇,前楼不是说要来送文件吗?你去叫一下副组吧!”
“好!”路潇应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但她的心里却还想着凌阳弋颈后的花瓣,林川跟她解释过,向自然之灵发下誓言,便能根据誓约轻重获得与见证者对应的能力,她的誓约跟开玩笑一样,当然没获得肉眼可见的能力。
那么凌阳弋呢?
如果他役使植物的能力不是自有的,而是源自那个誓约,那他究竟发了什么重誓?竟然能得到如此强大的庇护?又或者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才有资格发下这种重誓?
而且有些事她早就想不通了——宁兮论资排辈,身份在本世拔尖儿,他身边还有一个上古祭司的巫神,一个掌控万里河山的山神,三个货真价实的神仙专门攒了这么个部门,其实也只是想让凌阳弋有个体验生活的地方而已。
换句话讲,他们下界只是为了陪凌阳弋玩玩。
可要说凌阳弋身份特殊嘛,日常相处时,其他三人却从未对凌阳弋另眼相看,祸害起他来也毫不手软。
路潇摇了摇头,搞不懂其中的关系。
她回忆着宁兮的样貌打开办公室的门,眼前呈现出一条幽邃的洞穴。
洞穴内干燥而寒冷,灰色的岩壁上点缀着零星的黄白色荧光石,如同一盏盏小夜灯,这里的空间宽敞到可以并驾通过八架火车,前后都望不见尽头,要说有什么独特之处,大概就是石壁上那些惨烈的抓痕了,也许会让人误以为这里关了两万多条血统纯正的哈士奇。
路潇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只长逾千丈的银蛟把自己拧成了螺丝,正来劲儿地表演死亡翻滚,四只爪子如同旋刀,给石壁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抓痕,空气里碎石乱飞,呛得她咳了一声。
银蛟感知到人类的气息,突然停了下来,四脚着地的趴着,尾巴一直延伸进了深不可窥的曲折黑暗里。
它的身躯如此庞大,即便这般广阔的洞穴,也只是刚好够容纳它而已。银蛟的身躯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由首到尾覆满白玉般温润剔透的鳞片,全身上下白得看不到一点杂色,只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双宝石蓝的明瞳,漂亮的虹膜随光线舒敛,宛如盛满水的蓝色琉璃碗里浸没了一朵蓝色重瓣月季。
这是路潇第一次近距离直面宁兮的本体。
的确有点震撼。
如果她有这么一个大儿子……不对……这么一个宠物……好像也不对……总之就是这么一个东西的话,肯定也会很自豪吧?
银蛟眄了一眼路潇,再次耷拉下眼皮,还发出了宁兮的声音。
“别烦我。”
路潇大胆靠近,摸了摸它的下巴,蛟的鳞片果然有着玉石般的质地,却比玉石更加坚韧,而且触感冰凉如山泉,怪不得米染说夏天的时候喜欢靠着它睡,这难道不就是一张天然凉席吗?
“前楼一会过来交任务,你不去看看吗?”
“让林川去。”
路潇又好奇地敲了敲银蛟的尖爪,听到了叩击玻璃般的声音。
她继续说:“你躲在这里挠墙有什么用?米染也不会知道你想什么。”
银蛟瞬间睁开了眼睛,连蓝瞳都舒张成了圆形,嘴硬道:“我什么都没想!”
“行行行,你什么都没想,那你和米染好好相处,等她以后给你找个继父,你们一家三口就好好过吧!”
银蛟看向她的瞳孔再次变成了纺缒形。
路潇笑嘻嘻:“你们门派又不修无情无欲,她喜欢上别人很正常吧?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干嘛?你们门派没有恋爱自由吗”
银蛟向上翻了个白眼:“滚出去。”
“拜托,成熟点好不好?你现在这样阴晴不定、举止乖张,真挺像叛逆期专门和家长对着干的问题儿童,说不定她会觉得你性格偏差是因为缺乏父爱,加快进程给你找个爹————”
银蛟鼓了下腮,吐出一小口气,洞穴内便忽然卷起十级狂风,幸好路潇手疾眼快抓住了银蛟的长须,人偶也第一时间抱住了路潇的腿,两个小家伙才勉强没被吹走。
风声止息,路潇落回地面,转身逃向门口:“哼!那你就等着当一辈子单身狗吧!”
挂在她腿上的人偶被一起带走了,临出门时突然回头,朝着银蛟大声叫:“汪汪汪!”
飓风瞬间袭来,路潇忙跳出门外顺便带上了门。
第46章 翰音于天(4)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
门外是洋楼二楼走廊,路潇顺着栏杆望下去,看见林川和米染两个人坐在一楼沙发上,正在和接洽人攀谈。
接洽人手里拿着一只文件夹,絮絮地说:“你知道的,这些案件我们基本不会深究,案情记录你们随便写写我们就存档,但你们也不能太过分吧?”
路潇拎起人偶放到肩上,走下楼靠在沙发旁边,听着接洽人念出文件夹里的案情记录。
“……那长眉老者双手掐诀,低声念了一句咒语,刹那间狂风大作,百兽齐喑,咒语既成,天地为之变色,日月为之动容,不料他竟然使出了一招失传已久的玲珑璇玑九天蚀骨大法……”
林川靠着沙发,挑起眼睛看天花板,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我暗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这老者竟然已经达到了斗转涅槃血冥功的第六重境界!不过他怎知我得到白魂灵珠之后,已经达到了血冥功的第七重境界,我冷笑一声,从随身空间里取出了自己的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
路潇听到这里,笑得重心不稳,歪头倒进米染怀里,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笑得花枝乱颤,室内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米染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林川的手臂:“你的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呢?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林川拨开她的手,怒斥道:“笑什么笑!谁让你们都不愿意写案件记录的!我费心思给你们编就不错了好吗?”
接洽人唉声叹气:“其实知道你们不会完全如实记录,隐去一些真相也没有问题,但你这个记录——我随便复制一段上网一搜,就搜到一本玄幻小说,你的案件记录根本是从人家的最新章节里摘取的好吗?哎?不对,可你报告的递交时间比它的更新时间还早,难道这个作者其实是——”
林川飞身捂住了接洽人的嘴:“行了行了,快闭上你的嘴吧!明天再给你补一份记录!你不是来交接任务的吗?赶快说正事儿!”
接洽人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拿出了第二只文件夹:“对,有新任务,你们准备去一趟栗城吧!还有,路主管,主任让你去一下。”
路潇登上准备开往栗城的专机,一眼就看见了重新贴到米染旁边的宁兮,不禁暗暗摇头,距离宁兮刚才发火根本还不到半个小时好吧?转眼就当成无事发生过?这家伙简直比冼云泽还好哄!
她找了个空位坐下,便听见后排的林川正对着电话说:“你相信我,窑炉里求救的那个东西不是人,人在里面烧8个小时早就成碳了,你心理上受不了的话,可以给自己买一副隔音耳塞。”
他挂断电话,后仰靠着椅背,伸腿蹬了蹬路潇的座椅。
“刚才江姨单独找你聊什么呢?”
“我上午去市政厅遇到有人耍流氓,顺手拾了他一顿,他去警察局报案,一进去就被人脸识别认出是最近流窜于各个小区偷女鞋的通缉犯,太搞笑了,警察那边录入笔录时候,我的名字触发了安全局警报,刚才主任就是过来和我说一声,那个人是城市绿化工程的一个承包商,现在市政厅已经取消和他的合作了。哦,他还去网上挂我——”路潇说到这里忍不住笑,“结果发不出去,因为我有五个精通网络的好朋友,不仅会劫持数据流,还特别擅长顺着网线爬到别人家COS贞子,他未来的监狱生活一定会很刺激。”
林川不解:“为什么?他的收入应该买得起鞋子啊?”
“不是,他们这种人喜——”路潇戛然息声,朝后摆摆手,“小孩别问。”
路潇对林川解释自己为什么来晚了的时候,人偶就顺着桌板爬到了前排椅背上方,前后摆动手臂蓄足了力,然后重重朝前一跳。
躺在前排的凌阳弋突然睁眼抓住人偶,扔回给了路潇。
“管好你的智障!”
凌阳弋平时不出任务,这次跟随他们去栗城,其实是为了给上一个案子收尾。
路潇亲历了同安的回忆,得知那些隐士是从一位青羽仙人处得到了贡榕的种子,才酿成了六百年间的种种灾厄,归根结底,一切的始作俑者其实是这位青羽仙人。
当路潇把详情告知众人后,凌阳弋却跟她说既然始作俑者是青羽,那就不必追究祸首了。
路潇一听便来气了,这个祸害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能不抓呢?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和正义了?结果凌阳弋跟她说,青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上古族裔。
他们人人自称青羽,独来独往,还都具有异乎常人的灵气,知晓种种奇门术数。不过青羽最奇妙的地方,在于他们天然有种自毁的欲望,从不修长寿,所以六百年前送给隐士们贡榕种子的青羽仙人,现在肯定埋到地下烂得渣都不剩了。
“你要是十分想给他正义的审判,我倒是能托人帮你打听一下他的坟墓在哪儿,不过你可能要用筛子把他的骨头渣从烂木头里筛出来了”——凌阳弋当时拍着路潇的肩膀,和她说了如上一段话。
虽然祸首已死,但六百年间的无端灾祸总要有个说法,这件事宁兮做不到,上陶也做不到,因为青羽一族没有生欲,属于那种“你要是杀了我我就真心实意谢谢你全家还给你比小心心”的人,根本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沟通。
好在这群神经病也有天敌。
凌阳弋此行就是去向青羽一族询问这件事的。
但这件工作并不急于一时,所以五个人下飞机后,还是先来到了栗瓷烧窑遗址。
栗城滨海,是一座闻名遐迩的旅游城市,这里每年有半数的时间都是晴天,所以又被称为日光城。
最难能可贵的是,栗城之美并非空中楼阁,它怀抱里曾诞生过无数的艺术家与音乐家,早在旅游业成为这座城市的支柱之前,它就曾以陶瓷闻名于世,它所产出的瓷器统称栗瓷,代表作今日仍在国家博物馆里担当镇馆重任。
栗窑遗址位于栗河河滩上,规划为开放景点,谁都能随进随出,遗址内包括大大小小上百个烧窑,经过经年累月的高温烧烤和粘土挖掘,这里已经鲜有植被,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一层碎瓷,那些形状各异的烧窑便建造在无数碎瓷上,造型都极富艺术感。
而这个普通的早上,遗址却被警戒线和遮挡板团团围住,现场还专门布置了干扰器,防止河边景区的无人机误入,本地警察都留在警戒线外阻挡游客,遗址内只剩下几名安全局的官员。
栗城安全局的接洽人苦着脸蹲在一处形若玉瓶的黄土窑洞前,蹙眉看着洞口上方袅袅的烟。
窑内火势正旺,中心温度高达上千度,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烧热了,附近诸人无不汗流浃背,然而他们却还能听到窑洞内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这声音已经叫了整整一天了。
路潇等人到达现场的时候,玉瓶形烧窑内的惨叫声还未终止。
那声音无比凄厉:“救命!好热!放我出去!啊!救救我!”
接洽人好不容易盼来了他们,立刻开始吐苦水。
“这人趁着半夜,从没有监控的小路步行穿过栅栏,把自己封进窑洞里,也不知怎么就点起了火,这都在里面烧了一天了,你听听还叫呢!我们查了周边道路监控,还动用了警犬,没用,一点用没有,不知道里面是谁。这事正好发生在栗城最热门的景点里,目击者成百上千,音频和视频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风波过去我怎么和公众解释啊?”
路潇搭着接洽人的肩膀,好心地安慰:“回头特设处会帮你想办法的,他们想象力可丰富了,绝对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另一边,宁兮围着窑洞转了一圈,然后说:“所有人撤到100米之外。”
等到本地安全局的人离开后,宁兮指着窑洞吐出两个字:“黑蚇。”
黑蚇是一种古老的物种,它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实体,必须寄生在人的生命里,以人的时间为食,而且这种生物对饮食十分挑剔。它最喜欢那些活力充沛的时间,例如你发展个人爱好的时间、聚会享乐的时间、追求爱情的时间,其次会选择你工作学习的时间、陪伴家人的时间、放松发呆的时间,最后别无他选,也会吞噬掉你睡觉的时间、维持生存必需的吃喝拉撒的时间。
随着每一步的进展,被寄生的人会逐步放弃个人爱好,放弃外出娱乐,放弃工作学习,远离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渐渐割舍自己的一切人际关系,切断自己与社会的连接,当被寄生者彻底被世界遗忘之时,黑蚇就会用尽最后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繁衍。
黑蚇需要在1000度以上的高温中繁殖,所以最后一步,被寄生者会在封闭环境中自焚。新生的黑蚇于烈火中诞生后,将不停地发出凄惨的叫声,引诱被寄生者的同类打开封闭环境,若有可怜虫受到蛊惑,打开了火窑,新生的黑蚇就会寄生于他,开始新一轮的繁衍。而黑蚇从诞生到寄生、在火窑中不停惨叫的这段期间,也是它一生中唯一拥有实体的片刻。
“最后一只黑蚇已经被诛杀几万年了,本世不该有它的身影,那这只是从哪来的?”宁兮疑惑地想了一会儿,之后对林川摆了下手。
林川抬起手,黑伞出现在掌中,他用伞尖戳了下炉火正旺的瓷窑。
“我要开奖了!”
听到他这么说,米染便浮出灵体,黑色的雾气笼罩住全身,宁兮垂下右手,骨鞭盘绕手臂,鞭梢如蛇头探出,路潇看见他们的动作,觉得情况可能有点严重,特别想躲到安全线外,但又不好意思独自开溜,她看了看同为人类的凌阳弋,想搭个伴一起跑,结果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把褐色的木叶折扇,她实在没办法,偷偷弯腰捡起了一根遗落的木柴。
林川突然用伞尖刺破了烧窑。
第47章 翰音于天(5)我不喜欢小鸟了。……
黑伞在窑壁上戳出了一个小指粗细的孔洞,密闭空间内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随后一团人头大小的黑色物体泄气般从孔隙中挤了出来,射向离它最近的林川。
林川瞬间张开伞,屏退了黑影,它一击不中,转而又撞向林川旁边的凌阳弋,但黑影碰触到凌阳弋脸颊的一刹,他突然甩开木扇遮住面庞,黑影撞上扇面,迸开大团细碎的花瓣,仿佛撞碎了一架蔷薇花。
屡屡受挫的黑影锲而不舍,借着折扇的推力跳向宁兮,不出意外地被鞭梢啄飞,它随即折回,转攻米染,可惜无法突破灵强大的力场,黑影别无他选,最后飞向路潇,结果还是被木柴抽了回来。
那团东西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冲向警戒线外的人群。
但这个距离超过了黑影的移动极限,它飞出十丈之后,突然脱力坠落,还跟篮球一样弹了弹。
这一切都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黑影的五次攻击快得像一束手电光在五面镜子间折射,刚才若有普通人在场,只怕没看清状况就被寄生了。
几个人收起家伙,走向坠落的黑蚇。
黑蚇本体大如篮球,仿佛一团纠缠不清的黑发,超过寄生期后,黑蚇开始迅速死亡,那些纠缠不清的“发丝”争先恐后从本体中挣脱出来,撒了盐的蚯蚓般蠕散,很快成为一地凌乱的“发丝”,静止不动了。
路潇用足尖捻动几下发丝:“死透了吗?”
宁兮回答:“黑蚇幼体只有刹那的寿命,你看清它形象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路潇身后的背包动了动,人偶抱着她的脖子爬出来,和她咬耳朵:“我可以养——”
不等它说完,路潇果断捂住它的嘴:“不,你不可以养。”
人偶用手指绕着路潇的发梢,恋恋不舍地看着地上的黑蚇。
结果路潇这次也照单全收了它的失落。
她忽然下定决心,不能这样下去了!
自从冼云泽学会说话以来,见到什么都想养,小至蚂蚁,大至恐龙,之前路过幼儿园的时候,它甚至还想捕捉一只人类幼崽,而路潇这人太好说话,只要能办到的事她都不会拒绝,如今洋楼前院蓄养的动物丰富到可以开家动物园了。
并且这段时间,宁兮给路潇规划了相当充实的术数课程,在米染的严格监督下,她当前的学习强度不亚于高考冲刺,已经十分想死,而每天死去活来之余,还要抽出大量时间照顾冼云泽带回来的动物,就算她脾气再好也快崩溃了。
路潇暗暗斟酌对策时,宁兮喊了一声接洽人,让他们过来说话。
“黑蚇是群居动物,我怀疑栗城不止有一只黑蚇,你记得留几个人在这儿看着,如果发现鬼鬼祟祟的人乱钻窑洞,都给我抓起来。”
接洽人为难道:“可这里是景区啊!鬼鬼祟祟的人多了去了,我们怎么才能确定谁被寄生了?”
“这个简单。”宁兮踢了踢地上的“碎发”,“黑蚇的胆子特别小,你把这个扫起来收好,拿去给他们看,被附身的人看见同类的尸体,肯定吓得抽风,然后只要给附身的人吃点这东西,他们体内的黑蚇自然就被吓死了。”
接洽人点头答应,又问了一句:“那你们不一起来吗?”
宁兮面无表情地回答:“这种事又没有技术含量,我们去干嘛?站在旁边给你鼓掌?”
“那也可以呀!”接洽人嘀咕一句,跑去警戒线外找袋子了。
林川忽然问:“栗城是青羽的地盘,这件事说不定和他们有关,要不要先打个招呼?”
宁兮闻言看向凌阳弋:“联系上青羽了吗?”
凌阳弋笑笑:“我需要主动找他们吗?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当来觐见我。”
觐见,这话说的可真不可够客气。
路潇没怎么纠结他的用词,而是疑惑地追问:“既然青羽这么喜欢死,为什么还没有灭绝呢?这不科学啊!”
凌阳弋解释:“青羽只是一群信守承诺的人,这和想死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你试着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
米染不等他说完,马上用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路潇的耳朵,并伸腿踢了凌阳弋一脚:“滚开脏东西!小路潇乖,不要听不要听,当心被他洗脑了,巴拉巴拉,邪灵退散,妖魔鬼怪快走开!”
凌阳弋耸了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
路潇现在意识到宁兮他们和凌阳弋其实不是一个体系的。
宁兮、米染、林川归属上陶,门庭广大,有钱有势,由古至今流传的诸多神踪仙迹,凡有据可考者,全部与其有关,上陶的术数和功法虽然广博深奥,但都有循序渐进的修行法门,可以说是世间众生解脱得道的唯一出路,而且是一条光明大道。凌阳弋及青羽,则属于另一种更难以言喻的体系,他们的能力源自血脉,无需传授,生来便与世间众生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但他们的目的却隐秘且不可理喻,甚至*因为和人类的思维差距太大,让人不仅生出一种恐怖谷效应。
米染不想让路潇知道凌阳弋的事情,与其说是隐瞒,倒不如说是保护,便如同家长不想让年幼的孩子太早见识到社会的阴暗面一样。
路潇顺势抱住米染,脑袋在她温柔的肩颈上拱了拱,嬉笑着混过了这个话题。
宁兮等接洽人收集完黑蚇,便微微嗅了嗅,然后径直钻过栅栏,走进景区右边一条本地人踩踏出来的隐秘小路,其余人见状也忙跟了上去。
队伍末尾的路潇问身前的林川:“他要带咱们去哪儿?”
林川回答地理所当然:“追踪死者的路经啊!”
路潇疑惑地问:“怎么可能?不是说警犬都嗅不到死者的足迹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林川带着优越感介绍道,“蛇的嗅觉特别敏锐,尤其是副组那种已经灭绝的白蟒,甚至可以探测出兔子两天前从草地上跑过的路线,可惜冷血动物没办法驯化,而且人类祖先又怕蛇,要不然哪儿还有狗什么事——”
林川正侃侃而谈,突然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视线盯住了自己的脑门儿,他即刻改口。
“当然,我就打个比方,咱们副组可是优雅高贵的蛟,比蛇还强至少一万倍,两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林川在挨揍的边缘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一行人穿过树林时,道边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啾啾的鸣叫声,路潇停下脚步,弯腰拨开草丛,意外看见了一只被草环绊住脚的麻雀,这只丁点儿大的小东西一看就才离巢不久,一见人先把自己吓得缩成一团,好像一只圆滚滚的核桃。
站在背包里的人偶敲了敲她的后背,柔声说:“我能养它吗?”
“能!当然能!”路潇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她掐断草根,捧起麻雀,满目怜爱地摸着麻雀的头,“它这么可爱,毛茸茸的,叫声又好听,当然能养啦!我们把它带回家好不好?”
人偶把手臂伸过她的肩膀,也学着她的样子摸了下麻雀:“好呀!”
路潇继续欣喜地说:“这个小家伙越看越可爱,你看它的眼睛,简直比你还要亮,它的声音比你还要好听,它还有你没有的羽毛,怎么办?我真是太喜欢它了!我们给它起名叫小可爱吧,以后除了它,谁也不能叫小可爱!等我回到家,就亲手给它编一个大大的笼子,睡觉时让它躺在我的枕边,我每天早晨都要和它说早安,还要亲亲它,以后出门也都带着它……”
人偶簌簌爬上她的肩膀坐好,对麻雀张开双臂,乖巧地说:“我也想抱抱它。”
路潇把麻雀捧给人偶,它立刻解开草环放飞了这只可怜的小家伙。
路潇还故作惊讶地向空气里抓了下:“呀!你怎么把它放跑了?”
人偶温柔地辩解:“我没有拿住。”
路潇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唉,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再给你买一只吧?”
人偶果断拒绝:“不买了,我不喜欢小鸟了。”
路潇抿住笑意,捏了下人偶荡来荡去的小鞋子,紧跑两步追上已经走远的队伍。
几人追随宁兮走出这片荒僻的草地,来到了半山之隔的公路旁。
宁兮寻索一番,在公路下的排水沟里找到了被树枝遮起来的山地车,车子是名牌,自带唯一编号,接洽人当场给供应商打了个电话,通过付款银行卡调出了这辆车的购买者信息。
车主叫刘苗,曾经营过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大概两年前,刘苗突然性格大变,经诊断为重度抑郁症,其公司业绩因之屡屡下滑,一年后公司倒闭,她就渐渐不再和旧日好友联络了,起初朋友也为她想过很多办法,尝试过很多治疗方案,结果都毫无效果,截至接洽人打给刘苗的前员工询问她的住址时,已经有近半年无人知晓她的近况了。
几人不再犹豫,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城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区,门铃无人应答,他们便知道家里不可能有活人了,于是不等物业来开门,直接破坏门锁闯了进去。
刘苗的家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电视遥控器与电脑键盘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地面上还踩出了一条连通卫生间、大门与卧床的灰迹,可见刘苗死亡之前,便过着睡觉、上厕所、点外卖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不仅很久没有走出这扇门,甚至都没有踩过家里其他地方的地板。
路潇环顾客厅中大大小小的木雕,问接洽人:“刘苗很有钱吗?”
“她之前做过点小生意,后来公司倒闭了,从资产清算看,她那时应该不是很有钱。”
“结果破产后的她反而在这个高档小区买下了最贵的顶层复式。”路潇环视客厅,随意叩击着其中一座木雕,对宁兮他们说,“你们可能不太理解人类的收藏癖,这种档次的阴沉木,少说也要价值百万,这一屋子的阴沉木加在一起,足够她吃喝玩乐三代人,她哪来的路子搞到这么多阴沉木?”
第48章 翰音于天(6)(7)长得好看的人有……
“人类的爱好真是难以理解,你们收藏烂木头做什么?”宁兮略显厌恶地捂住口鼻,“而且你们没闻到屋子里充满了黑蚇的味道吗?”
其他人都没有他一样灵敏的嗅觉,自然感觉不到这些。
宁兮捻了下手指,蛇骨一样的长鞭游动到他掌中,他握着一尺余长的鞭梢,依次敲碎了其中四块乌木,只见这些昂贵的木雕中心,无一例外都有着奇怪的空洞,而木雕下方隐秘的位置,也都有一条手钻钻出来的、被刻意磨平的铅笔芯粗细的小洞,这无疑就是黑蚇曾寄生过的证据了。
路潇说:“根据乌木的形成条件推算,这些黑蚇肯定都是上万甚至上百万年前幸存下来的,她可能找到了一处原始深林遗迹。”
宁兮打开窗子,站在窗边透着气:“刘苗搞到了这些会叫的木头后,不可能直接售卖,所以摸索出了钻孔释放声音的方法,但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所以现在究竟有多少只黑蚇流落在外,恐怕也难以计数。”
接洽人看着这些价值数亿的木头,询问道:“这些东西还有危险吗?我好像没听见它们还有声音。”
宁兮答:“黑蚇在蛹中是不死的,但它需要外力来打破蛹,所以它会模仿前任寄生者的声音求救。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就会模仿人类的惨叫,寄生在鸟的身上,就会模仿鸟类的啼鸣,以此吸引被寄生者的同类或者天敌的注意。但要注意,如果它寄生在鱼类、贝类、虫子这些不会发声的动物身上,那什么时候被释放出来,恐怕就要看运气了。”
接洽人沉思后说:“那我把它们灌上水泥,找条船沉进深海去。”
路潇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见了他们把一集装箱的钞票扬进大海的画面。
宁兮点头:“很好,你再查一下刘苗的邻居们有没有被寄生。”
这个高档小区人员密集,如果刘苗在这个地方释放黑蚇,一定会造成大范围的感染,但安全局的特工借口防疫检查走访了这栋楼后,却没有发现被寄生者,也没有邻居反应曾听见过奇怪的声音,所以她一定在其他地方储存过这些乌木,并释放了黑蚇。
特工调取了小区出入记录,逐一排查过后,发现刘苗的贸易公司倒闭前三个月,其公司牌照的货车曾密集往返于码头仓库和刘苗家,与邻居回忆中乌木运来的时间相吻合。
他们立刻就决定去这家码头仓库看一看。
栗城河网密布,水运发达,有着依赖水路运输的传统,但随着公路网日趋完善,货运码头便渐渐衰落,一年更比一年不景气,尤其是刘苗租赁的这个货运码头,更因为与运河游览路线重合,去年起被限制了运输吨位,到如今荒草凋敝,几乎没什么人了。
仓库管理员是位白发老汉,宁兮几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着折叠凳,戴着太阳帽,端着大茶缸,撑着遮阳伞,一边用手机听着戏剧,一边悠哉悠哉地钓鱼,身边还蹲着几只等加餐的小野猫,看到他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样子,就能确认这人肯定没被黑蚇寄生。
见到客来,野猫一哄而散,仓库管理员把鱼竿放到架子上,忙不迭地站起来应付众人。
“上个仓库管理员两周前突然失踪,亲戚才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两年之前的事情我还真不了解,不过我可以帮你们查查存底。”
两周前失踪?宁兮看了接洽人一眼,后者点点头,心底记下了这个人,随后管理员领着他们去往旁边的铁皮小屋翻阅存档。
路潇觉得那屋子里装不了几个人,不少自己一个,便留在原地蹲下来观察鱼篓。
鱼篓是铁丝和防水布做的,四四方方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半的水,这人垂钓的技术可真不怎么样,鱼篓里只有两三条不到一指长的杂鱼,根本不值得开一次伙。
路潇扫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突然做出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指着鱼篓说:“哇!这条小鱼真可爱!”
这句话仿佛踩到了人偶的尾巴,它刷地拉开背包爬了出来:“让我看看!”
路潇指着其中一尾鱼,夹着嗓子发出赞叹声。
“看看这条黑色的小鱼,多漂亮,我们把它带回家吧!我要给它起名叫做小宝贝,然后把鱼缸放到我的床头柜上,这样我每天起床第一眼就能看见它啦!它一定很乖,我一叫它小宝贝,它就翻水花给我看!它要是喜欢你的话,你可以每天挖蚯蚓给它吃,但它要是不喜欢你的话,你就只能去别的房间睡了。”
人偶闻言跳到了地上,愉快地把鱼筐踢进了水里,几尾鱼立刻游散了。
路潇明知故问:“你干嘛呀?”
人偶乖巧地说:“小鱼回家啦!”
路潇把人偶放回背包,从水里捞出鱼篓后,宁兮等人也正好走出了铁皮屋。
她不好意思对管理员说:“对不起啊,我看这些小鱼挺好玩的,不小心把你的鱼篓弄翻了。”
“哎呀,没事儿,我钓着玩儿的!钓上来也都喂小猫吃了!喜欢鱼啊?来来来!拿着拿着!”管理员乐呵呵地从墙上摘下一串自己晒的小鱼干,非要塞给路潇——这条马莲叶上串着二十几手指长的小鱼,估计是他半年的工作量了。
路潇猫口夺鱼,拿着小鱼干回到车上,驶离了码头。
人偶坐在路潇的腿上,一下下摸着她手里的咸鱼串,很认真地提建议:“你看这些小鱼干多可爱,你可以把它们挂在床头,给它们起名字叫小宝贝,就不要养别的了。”
路潇看着它一本正经的样子,暗暗发笑:“我的宝贝小鱼干?”
人偶回味了一下她的语气,感觉宝贝后面只要不是连着自己都不太行,于是突然把小鱼干扔向了前排的宁兮:“还是喂蛇吧!”
宁兮闪身躲开,小鱼干顺着挡风玻璃滑到了仪表盘上。
宁兮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路潇:“前任仓库管理员在这个岗位干了一辈子,两年前,也就是乌木刚刚运来的时候,他曾记录那四间仓库里有奇怪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仓库的钥匙,所以只能向上汇报了这件事,刘苗接到反馈的第二天,派人来忙活过一阵,然后那声音就消失了,可以推测,刘苗肯定是那个时候释放了黑蚇。前任管理员两周前突然失踪,很可能是一位黑蚇受害人。”
路潇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这批木头是通过海船运输进码头的,刘苗很可能是在海上找到了这批东西,我已经让林川带着组长去查她雇佣过的船只航线了,眼下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先去刘苗的公司看看,如果帮她处置乌木的人果然是她的员工,那么这些人很可能也被寄生了。“
“可是她的公司不是已经破产了吗?”
“公司虽然已经注销了,但内部还有很多货物没来得及清理,10个月前,她的公司厂址突发火灾,有员工在此次事故中死亡,我想这次火灾很可能也与黑蚇有关。”
刘苗的贸易公司与一家小型化工厂毗邻,大火发生的时候,化工厂亦受到波及,造成了大量有毒原材料泄漏,这片土地位于郊区,地价很低,所以受害企业宁愿转移厂址,也不愿投入大笔资金清理现场,如今这几栋受灾建筑都被铁丝网团团围住,插着有毒标识,只等待有毒物质自然降解。
且自火灾以来,当地便有传闻,说是这片废墟困住了死者的灵魂,因为夜幕降临之后,烧毁的大楼内经常能听见鬼魂的惨叫,拜有毒物质和闹鬼传闻的双重影响,普通人对该区域避若蛇蝎,从不在附近逗留。
他们的车停在了厂房外,路潇下车前专门捡回了小鱼干,放进密封袋卷好,装进了包里。
如今这片土地的所有者——也就是当地村委代表,接到通知后也来到了现场,他要求安全局官员进入厂区前签署一份责任豁免书,声明进入者已了解厂区内的实际情况,如因有毒物质泄漏造成任何人身伤害,村委概不负责。
宁兮接过责任豁免书,刷刷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人偶拢住路潇的耳朵,小声问:“什么叫签字呀?”
路潇告诉它:“就是写名字,写过名字就要负责。”
人偶歪了下头,若有所思。
经过一年时间的搁置,现场的有毒物质已被降解大半,化学测量显示厂区外围的有害气体浓度不足以严重损伤人体,但考虑到核心区域或许还有更多毒物残留,米染和路潇两人谨慎地穿上了防化服,不过宁兮并没有穿防化服,以他本体的大小,就算把苯合成物当水喝,应该也没什么感觉。
三个人进入刘苗的公司,各自负责一层,路潇被分配到了第三层。
热度从下往上传导,越高的位置火焰温度越高,而三楼是建筑顶层,因此受损最严重,墙壁上都是黑漆漆的烟灰,门窗变形,地板碳化,一些七扭八歪的金属架子倒在走廊上,已经看不出原本是干嘛的了。
其实路潇也知道,眼下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冼云泽附身这栋楼,那么分秒之间,他们就能找出所有的黑蚇,不过以冼云泽当前的智商,谁能保证它会觉得黑蚇可爱想养,就故意把黑蚇放跑呢?
所以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吧!
路潇开始逐一查看着三楼的每间房间。
近一年的时间无人造访,这栋楼已经成了植物的乐园,墙角堆积的灰尘生出了绿色的小草,窗台上的花盆经过烈火灼烧,里面的花卉已经死去,但春风吹来了牵牛花的种子,一大片红白相间的喇叭花爬满了窗台,又从窗台上淌进走廊里。
人偶坐在路潇的肩上荡着腿,絮絮叨叨说着话,随着思维复苏,它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于“人”,有的时候,路潇都怀疑下个瞬间它就会恢复记忆。
“喵!”
路潇路过牵牛花丛时,意外惊醒了一只贪睡的猫。
这只猫通体雪白,长着一身柔顺的长毛,一点也不怕人,它慵懒地从白色的喇叭花间站起来,伸长前爪抻了个懒腰,然后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自来熟地蹭起了路潇的裤腿儿。
路潇忍不住弯腰摸了摸它,带着小鱼干味道的手指吸引了猫咪的注意,它直起身体抱住路潇的腿,九曲十八弯地喵喵叫出了一支山歌。
路潇赶快拿出那串鱼干,撕下一条,蹲下来晃了晃,白猫便把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避开她的手指小口咀嚼起来,吃完也不争不抢,又开始舔她的手。
“哇!这也太可爱了!”路潇诚心发出感慨,忍不住抓了抓白猫的头顶,白猫便享受地伸长了脖子,向她索取更多抚摸。
可在这人猫和谐共处的美妙时刻,人偶突然从路潇肩上跳了下来,重重的落地声惊扰到了白猫,它缩着脖子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搞不清人偶是个什么动物。
人偶对白猫发出超大的叫声:“汪汪汪!”
白猫被它吓了一跳,再次缩了下脖子,然后叼起那串小鱼干跳上阳台,顺着伸进窗口的树枝跑远了,大概是想找个地方一边享用零食,一边重新梳理一下世界观吧!
人偶目视白猫跑远,便踏着花丛转回身,把两只手放到了路潇被白猫踩过的膝盖上,仰头看向她,精致的小脸上竟然显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路潇用摸过白猫的手也抓了抓它的头顶:“你怎么把它撵跑了?你不是很喜欢动物吗?”
“我喜欢动物,但你要喜欢我。”
“我喜欢猫咪的同时,也可以喜欢你呀!”
“不行,要更喜欢我。”
路潇点头答应:“嗯!和猫咪相比,更喜欢你!”
“那也不行!”人偶贫瘠的词汇量表达不出它的思想,“不可以和猫咪比!不能是那种喜欢,要是、要是——”
发现它急了,路潇还故意学着它拉长音调:“要是——”
“要是宁兮那样!”
路潇歪头:“宁兮是哪样?”
它急得撑着路潇的膝盖直蹦,可到底还是组织不清语言,而路潇已经憋不住笑意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哈!”
人偶愤怒地望向她,感觉满腔热情喂了狗,突然捧起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咬了一口,然后抓着路潇的衣襟簌簌爬上肩头,跳回背包刷地拉合拉链,不再说话了。
路潇强行抿住笑声,看了下手指上的牙印,痕迹浅浅的,很快就消失了。
她当然明白冼云泽的意思,作为被收服的灵,它迷恋她是一种本能,但路潇不能也不敢把这种爱慕当真。
等到那一天,两人解除捆绑,冼云泽重新恢复身份,依然会是仙寿绵长的仙君,他可能觉得会当下的心境愚钝有趣,可堪琢磨,但此间种种只与附身有关,与她无关,他附身的是路潇、是人、是狗、是混沌无知的一尾鲤鱼,都没有什么差别,他都会喜欢上他们。他们。
而她也将回归自己的生活,她的余生可能会时常怀念这段有趣的经历,不过人生区区百年,如白驹过隙,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空耗回忆。
他们的相遇,就像一场雨遇见了江水,她自滂沱,他自汹涌,看似交相呼应,但他无法与她席卷天地,她也不能与他合流向海。
他们注定只有擦肩之缘。
人间一照面。
*(7)*
路潇把背包绕到身前,试着拉开拉链,没能成功,于是她摘下了一朵连着藤蔓的喇叭花,把藤蔓的尾巴插进了背包上方预留的耳机线口,然后便看见藤蔓被一节节地抽了进去,花朵卡在耳机线口晃了晃,最后也被拉了进去。
路潇小声嘀咕:“智商不高,脾气还挺大,哼!”
背包里传来回音:“哼!”
路潇拍拍背包,继续检索三楼的房间。
她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呼吸声,仿佛有人刻意藏在那里,但她未感到惊讶,幼体黑蚇就是会模仿人类的声音吸引注意力,于是她一面朝那房间走去,一面拿出手机拨通了米染的电话。
“我听到三楼走廊这边有黑蚇的声音,你们要不要上来一下?还是我自己处理——抱歉!”
路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机上,没留意周围情况,她随手推开这扇门,才猛然看见屋中站着十几个活生生的人,脑筋一时愣住,居然对他们说了声抱歉,之后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路潇背靠着门边的水泥墙,茫然眨了眨眼睛,悄悄回忆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电话对面还不知她遭遇了什么,米染追问:“怎么了?小路潇?”
路潇抽空握了下右腕上的珠串,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瞄着身边的房门,说出了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楼上好像有人开会?”
“啊?”米染笑着发问,“是活人吗?”
“要是死的就好了,我宁愿和死人打交道。”路潇打着电话再次推开这扇门,目视着屋内的情况,如实向米染汇报,“可惜这13个人都是活的,还带着枪,眼神好凶哦!我猜桌子上放的那包白白的东西应该不是面粉吧?”
也难怪,这处建筑废墟是方圆最显著的坐标,周围还密布着铁丝网,唯一两处出口都挂着有毒标识,普通人根本不会到这里来,而留守保安也害怕这里的有毒物质,即便巡逻的时候也不会入内,只是在外围打着手电转一转。
这么一处绝佳的灯下黑地点,自然是进行各种非法交易的首选。
路潇继续对电话说:“怎么办?要不然我先撤,让警察上来干活?”
“如果林川那边问到航线,咱们这两天就要出海,没时间管闲事了,你稍微等等,我马上把他们扔下去——”米染挂掉电话前抱怨一句,“真会挑时候捣乱!”
于是路潇放下手机,对着屋内的众人竖起食指摇了摇:“稍等啊,我们负责人马上就上来。”
屋内的众人早已如惊弓之鸟,想来他们花费半年的时间,连押带借,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凑了几十万块钱,其中一半花在了酷炫的大风衣、大墨镜、大皮鞋上,四分之一用来从境外搞到十几把枪,装扮完毕,他们就准备按照刑法指南赚一笔大的,于是把剩下的钱换成了这些毒品。他们自以为计划无比周密,精确到了每个细节,连出门先迈哪只脚都有着严格的设定,想来根本万无一失啊!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刚刚跑到这里和买家会面,外面就被警察团团围住,排场那叫一个声势浩大,光特警就拉来了三大车!
一行人生无可恋,原地等着和警察开战,结果等了半天,推门进来的却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
毒贩和买家突然调转枪口指向对方,一起大喊:“如果警察上来,我就打死你们的内线!”
路潇疑惑地歪了下头:“什么内线?”
毒贩老大说:“我的计划滴水不漏!警察怎么可能知道?你们肯定是来钓鱼的警察!你就是警方的谈判专家吧?我警告你,20分钟之内,给我找一辆加满油的直升机,不准安装监控,不准安装定位,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他们!”
买家破口大骂:“你放屁!不要再装了,你们才是警察!那个谈判专家我告诉你,20分钟之内,给我找一辆加满油的游艇,拆掉GPS,不许跟踪我,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他!”
路潇友好地建议:“谈判这事儿我不专业呀!要不然我出去等等,你们两边先打一会?”
毒贩抖着枪恐吓买家:“今天老子栽了,老子认了,你等着,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买家也抖着枪恐吓毒贩:“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啊!我下地狱,你也别想上天堂!”
“就算你上天堂,老子也把你弄下来!”
“我就在地狱里等你!”
大难临头,两伙人一口一个天堂地狱,路潇感觉自己搅和进了什么非主流家族聚会,这群人可能真是吸毒把脑子吸坏了。
就在这时候,屋子角落里,那扇被烧得乌黑的文件柜中突然传出一阵若有似无的呻`吟声,这声音与风吹过窗棂的呜呜声混合在一起,便不十分分明,耳力一般的普通人很难听出其中的分别。
但路潇意识到那才是一只黑蚇。
她敲了敲墙壁:“冼云泽,冼云泽?”
身前背包里发出了清晰的回音:“哼!”
“别生气了,出来帮帮忙。”
“不!”
毒贩交头接耳:“她在和什么说话?包里是八哥吗?”
突然间,他们脚下坚实的水泥地如水一般融化,13个人一起跌落下去,而第二层的楼板也在他们跌落之时化为虚无,使得他们毫无阻碍地坠落到一楼地面,一群人四仰八叉地陷入水泥中,而后水泥瞬间凝固,他们则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被困住了,好在脑袋都露了出来,倒不会很快死掉。
米染来到三楼房间时,路潇依旧小声和冼云泽说着好话。
米染见状嘲笑她说:“你好像把前辈养成了一只河豚,它真的每天都在气鼓鼓,而且你道歉的姿势也越来越熟练了。”
路潇白了她一眼:“是是是,您风光,您得罪人后从来不用哄,他就自己贴回来了。”
米染理直气壮:“那是因为每次都是他先无理取闹的!”
路潇思考了一秒,接着说:“算了算了,他无理取闹,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不会再和你吵了。”
米染不懂她的意思:“为什么?”
路潇云淡风轻地说:“宁兮已经是一只成年的蛟了,他当然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然后离开你去和别人组建家庭,等他有了自己的爱人,当然也就没时间和你吵架了。”
米染听到她的话后突然惊呆了,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情。
“你对他这么好,他都会记住的,以后逢年过节,他一定会带着女朋友和一窝崽崽来看你,你不是很喜欢当他妈妈吗?那么他的女朋友也会管你叫妈妈,崽崽们会管你叫奶奶,说不定他们去天涯海角浪漫旅行时,还会托你照顾崽崽们呢!”路潇左手假装搂住了一个人,向左努嘴做出亲吻的样子,右手平伸假装拿着自拍杆,“然后他们每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会给你发这样的亲密合照,和你分享他们甜甜的爱情,你也很期待看到这一天吧?反正我们人类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家庭美满呢!”
米染期待得脸都黑了。
她坚决地摇头:“他不合适,他还小呢!”
“一千多岁还小啊?换成我们人类都过完十辈子了。”
“他脾气这么差,怎么会有人喜欢他!”
“但是他长得好看呀,长得好看的人有资格发脾气。”
“那那……那……”
米染支吾了半天却想不出别的理由,终于绷不住了,直接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路潇却还不肯罢休,走上前搂住了米染的肩膀,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的脸色。
“做家长的呢,就是会忧虑孩子的未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可以往好的方面想呀!你以后就不必嫌宁兮烦了,他不会再给你买那些难看的衣服了,他只会给女朋友买情侣装呀!他也不会整天和你吵架了,他有那个时间不如谈恋爱,给女朋友说甜言蜜语,给人家买花、买奶茶、嘘寒问暖,陪逛街、陪吃饭、陪看电影。他那时候就不会缠着你了,你这边一打电话‘喂喂你在哪儿呢?’他就说‘陪女朋友呢没空挂了!’这多好呀!那时候你就真的自由了,想怎么飘就怎么飘,天宽海阔任你遨游,再也没有人管你了,我真替你开心呀!”
这下米染的脸不只是黑了,再进一步她也许都能退化成怨灵。
此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两人一起望向房门,看着宁兮走了进来。
米染看到他后,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没头没尾地找茬发泄:“你怎么这么慢?”
宁兮心平气和地解释:“地下室有一只黑蚇,我刚刚处理完。”
米染阴阳怪气:“那怎么没寄生上你呢?”
宁兮不懂她哪来的火气,微微皱眉:“你吃错药了?”
米染也搞不懂自己怎么突然这么生气,没心思继续干活了,干脆以灵的姿态飞出窗子,钻回了车里。
路潇早有准备,一把接住米染即将倒地的身体,然后笑嘻嘻地把她的肉|身扔给了宁兮。
宁兮自然地抱住了米染的身体,十分不解地问路潇:“她怎么了?”
路潇对此避而不答,却走过来拍了拍宁兮的肩膀:“唉,真般配。”
宁兮:“什么乱七八糟的……”
两人解决了三楼的这只黑蚇,路潇探出窗子,对楼下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来清理现场。
黑蚇的尸体很好处理,但一楼陷进水泥的13个人却是个大麻烦,米染躲进车里发脾气,不肯出来帮忙,特工们就只能搬出斧头凿子,考古一样把这些吓得魂不附体的人挖掘出来。
汽车里,米染以灵的姿态双手环胸,面色不善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也不看旁边一眼。
她现在感觉很糟糕,但却抓不住自己心情阴郁的缘由,明明没有理由生气的,她想自己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导致情绪多变,米染正安慰自己的时候,宁兮突然拉开车门,把她的身体放回了座位上,而米染一看见宁兮*,那股才压下去的邪火腾地又窜了起来。
宁兮刚问完“我今天没招惹你吧?”,米染就冷着脸冲他张开五指,一道强大的力场瞬间把他推飞,并且带上了车门。
宁兮从未防备过米染,根本料不到她会突然攻击自己,因此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砰然撞上了楼前烧焦的树干,直径一米的枯木瞬间折断,巨大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躲在背包里生气的人偶也忍不住爬出来看热闹。
他落回地上,抻了抻胳膊,再次走向那辆车,周边的人避之不及,立刻散开了好大一个圈子。
宁兮一只手搭上车顶,另一只手强行拉开车门,此时车辆周围闪烁着白光,光线隐约折射出一条巨大的蛟的轮廓,他无形的本体穿透地面与虚空,像捕食猎物的蟒蛇一样紧紧缠绕住了这辆车,将钢质的车架勒得咯咯作响,米染故伎重施,想要再次推开他,但却不能连蛇带车带自己一起扔出去,于是宁兮还是强行坐进了车里。
路潇一把逮住爬出来看热闹的人偶,把它举到眼前感慨:“神仙谈恋爱也太刺激了吧!”
接洽人拿着文件跑来找路潇,为难地指了指宁兮的车:“那些毒贩已被全部抓获,这件事太意外了,我们需要补充一份行动报告,能不能拜托你去找副组签下字啊?”
路潇望向远处那辆车,看见车身已经被挤压变形,而后砰地一响,四枚车胎也因为巨大的外力爆掉了。
她缩了下脖子,连连摆手拒绝:“你不敢去,我也不敢去啊!”
幸好这个时候,去打探航线的林川和凌阳弋一起回来了,路潇赶快指向凌阳弋。
“去找他签字,那是我们组长。”
接洽人跑向凌阳弋,林川则走向了宁兮所在的车。
林川趴着车窗看了看,发现两人吵得还挺凶,他敲不开车门,干脆像撕手撕包一样徒手撕开了车顶,只见宁兮和米染正如同两只气鼓鼓的青蛙,互相对视着呱呱叫,既然暴露于天日,两个人就干脆散开了,他们分别登上了另外两辆车,待他们离开之后,这台目睹了整场吵架事件的车突然散成了一地零件。
宁兮坐上了路潇所在的车,继续呱呱叫。
“真是莫名其妙!她非说我的名字是她起的,以后我的孩子都不许姓宁,她也不会给我带崽崽,还拉黑了我的微信!她还让我把当年吃的鱼都给她吐出来!”
路潇好奇地问:“然后呢?你怎么办的?”
“我当然把她的手机抢过来了!”宁兮从衣兜里拿出了米染的手机,指纹解锁,打开微信,“她凭什么拉黑我!我再加回来!”
路潇惨叫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人偶抬头看向路潇,十分欣慰地说:“我不着急了,我们可以慢慢相处,反正我肯定比他有希望对吧?”
另一边,米染那辆车上的凌阳弋突然被踹了下来,他只好也来和路潇同车。
凌阳弋坐进车里,开口问宁兮:“你到底怎么得罪米米了?干嘛连我也受牵连?”
宁兮不解:“她怎么你了?”
“我看她情绪不高嘛,就给她看我朋友圈里义工家的小孙女,人类的婴儿明明特别可爱对不对?我跟米米说,这位朋友的儿子和儿媳去旅游了,孩子交给奶奶看着,奶奶可喜欢小孙女了,然后米米就把我扔下来了,不讲道理!”
凌阳弋思考了一下,补充说:“米米今年多大了?她情绪反复无常,不会是到了更年期吧?”
宁兮听到他的话却不高兴了,突然打开车门把他扔了下去:“你才到了更年期呢!”
凌阳弋拍着车窗大叫:“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都跟神经病一样!明明是你先和她吵架的好吧?我说她两句你急什么!”
宁兮没再理他,踩油门开远了,凌阳弋在汽车尾气中徒劳地蹦了蹦。
人偶踩着路潇的腿趴着车窗,看着凌阳弋狼狈钻进林川那辆车的身影,转身摸了摸路潇的手,抬头对她说:“我应该很有希望。”
两年前,刘苗租了一艘海船,经过长达半月的航行之后,船只返航,从海上带回了这批乌木,同行的船员都是她的员工,这批人已经死于那场火灾,因此现在一个当事人也找不到,他们只能根据当时的船只卫星定位确定大概的航行范围。
船只远航前,需要进行复杂的准备工作,宁兮将这些事全权委托给了当地接洽人,他则带着自己的队员来到了当地酒店过夜。
宁兮依旧满头雾水,不明白米染发什么疯,而且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忍受米染和他维持两个小时以上的冷战状态,超过这个时限,米染不疯,他就先疯了。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把两人的关系处理好,好在他还算克制,没有等入住后再去和米染谈判,而是把她堵到了停车场的车里——他们两个要是在房间里争执起来,估计这栋楼都要紧急疏散。
林川无不担忧地看向了那辆车:“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管管?”
路潇一手拉着凌阳弋,一手抓着林川,强行把两个人带进了酒店:“放心让他们吵,死不了人就行,他们之间的问题你掺和不进去。”
林川很疑惑:“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问题呀?”
“恕我直言,你在山神这个行业里是不是也相当于未成年啊?唉,等你长大就懂了,走走走,饿死我了!”
第49章 翰音于天(8)(9)被人家打了还要……
晚饭过后,路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打开了面海的窗子,海风拨动百叶窗,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清风以月光为弦,演奏着无声的音乐。
人偶双手托着下巴趴在床尾,翘着两条小腿晃来晃去,专注地用手机观看一档关于文字历史的纪录片。
路潇看着人偶一脸认真的样子,笑了一下,小心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像是避开一只压住床尾的睡猫。
美梦并未持续多久。
似睡非睡间,路潇忽然察觉有什么靠近了自己的脸,她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直觉,陌生人根本进不了这个房间,更不可能离她这么近,只有与她共生的冼云泽才有这个本事,而它又特别喜欢趁她熟睡时跑来偷窥,常常盯着她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仿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花似的,她便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这次有点儿不一样,睡梦中的路潇眉心猛地一皱,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了人偶的手腕,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一点寒芒正对着自己的脸,那是酒店房间里自带的圆珠笔笔尖。
路潇睡意朦胧地发问:“你想干嘛?”
人偶用柔软的声音回答:“签名。”
路潇打起精神,往后靠坐着床头,把人偶抱到肚子上,夺下它手里的笔放到一边:“签什么名?”
人偶跪坐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肚皮上写着名字:“写上名字,你就是我的了。”
“你对签名有什么误解?签名不是这么理解的好吧?”
“我查过了,人类就是这样标记所有物的,写上名字就是我的。”
“你这是什么小学水准的理解能力?人类已经永久告别奴隶制了!你在我身上写下名字,我也不会是你的!”
人偶委屈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泪腺的眼睛里明光闪闪,仿佛要滴出水来。
路潇颤抖了一下,实在受不了它的眼神,其实她也知道,人偶今天晚上突然作妖,可能是因为白天她把它逗的太过头了。
作为附身灵,人偶的世界里单纯得只有她,而它今天突然意识到,它到了她的世界里,却要和她的亲朋好友、电影、美食、音乐,乃至世间万物竞争一份喜爱,说不定还可能会输。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简直要打破它刚刚建立不久的人生观!
它现在非常需要一点什么来找回安全感。
路潇被它无辜的小眼神盯得心软,并且感觉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它大概率会闹腾一晚上。
“好吧好吧,你赢了!”路潇对它伸出右手,“但你不能把名字写到我的脸上,那样明天我怎么出门?不过你可以把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就像我时刻拉着你的手一样。”——当然,首要理由是更方便洗掉,这肯定不能说出来。
人偶听到她的话,高兴得不得了,重新拿起笔,郑重其事地在路潇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冼云泽。
一笔一划,认真得像是个承诺。
它颇有成就感地端详了一眼自己的名字,内心十分满足,准备老老实实去睡觉,但它刚想走开,却突然被路潇仰面按倒。
路潇夺过笔,阴恻恻地冷笑:“小混蛋,你坑完我就想走吗?门儿都没有!我也要往你身上写名字!”
路潇强行掀开人偶的上衣,唰唰在它的肚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还故意写得特别夸张,每个字都有人偶的脸一样大。人偶呆呆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路潇”两个字,回过神后,居然显得特别高兴,它还不明白这大概是它漫漫仙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了。
路潇得意地丢开油笔,准备接着睡觉,却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小路潇?”门外传来了米染的声音。
路潇躺在床上没动,只向门外喊:“米米?进来进来!
米染听到路潇的话,以灵体形态穿透门扉飘了进来,从里面打开门,然后将留在外面的身体也拎了进来。
她把穿着睡衣的身体扔到路潇的床上,接着一头扎回了身体里。
米染钻进被子,抱住路潇蹭了蹭:“我要和你一起睡!”
“随便呀!”路潇轻松地答应着,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她的床对鬼这么有吸引力吗?双鬼压床哎!
不等路潇发问,米染便主动交代:“那个蛇经病太烦人了,今天总缠着我说话,他肯定不敢来你房间烦你,我就在这里躲着。”
路潇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啊?你们两个的问题还没解决好吗?”
“问题?有什么问题?都是他的错!”
“对对对,都是他的错!那他错在哪儿了?”
“反正他先道歉了,肯定就是他的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路潇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那你们两个这一晚上都谈什么了?”
“他就反反复复道歉来着,超级烦人的!”
路潇暗暗叹气,再次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别想了,睡觉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两个女孩子洗漱的时候,宁兮便早早跑来敲路潇的房门。
他跟着打扫客房的服务人员进了屋,坐在套房外间的沙发上守株待兔,作为一条前蛇精,他在缠人方面可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
路潇屋子里的陈设基本没动过,服务员简单整理后便退出了房间。
随着房门咔地一响,被摆到床头的人偶突然间复苏,它站起来跳下床,哒哒跑到了宁兮身前,抬头看着他。
宁兮扫了它一眼:“你盯着我干嘛?”
“米米说,你昨天晚上跟她道了一夜的歉,真丢人,被人家打了还要和人家道歉。”
宁兮眯起眼睛,面色不善:“你别找茬,我警告你,如今的你可打不过我。”
人偶才不怕他威胁,它的灵魂和路潇相伴,所有对它附身物的攻击都相当于对着影子打拳,根本起不到效果。
人偶背着手来回踱步,继续有恃无恐地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他们管你这种人叫做舔狗,舔狗舔狗,一无所有。”
宁兮沉下脸:“至少比你强,你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缠着路潇,她超烦你的。”
“才不是呢,她喜欢我!”人偶掀开上衣,摇了摇细腰,得意地说,“写了名字,就要对我负责。”
宁兮看见路潇的签名后,露出了满脸的嫌弃,他转了转眼珠,很快想出了新的对策。
宁兮万分笃定地说:“小路潇不可能喜欢你,你都好几千岁了,是个老老老老大爷,而她才24岁,你想想,她连你年龄的零头都比不上。”
人偶才不吃这套:“米染也比你大几千岁,那你应该叫她太太太太奶奶。”
宁兮没想到它的智商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居然都能心算四位数以上的加减法了!
“那可不一样,起码我和米染体型差不多,都有人类的身体,你看你——”宁兮伸出一根手指,把人偶弹了个跟头,“才这么一丢丢高,还不如一条小狗,她都要蹲着和你说话,怎么可能喜欢上你?”
它鼓着腮帮思考了半天,只能反驳说:“我原来也很高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就是个小矮子、小豆丁、黄豆芽,如果这里有一只跳蚤——”宁兮伸出一根手指,从地下划了个弧落到人偶的头顶,“它抬腿就可以蹦到你的头上,哈哈哈哈你真的好矮!”
人偶恼羞成怒,踢了宁兮一脚,转身跑回了卧房。
宁兮的话完美戳中了它的痛点。
它没有人类的身体,只能寄居在这些滑稽的死物上,即便想要抱一抱路潇,也要路潇俯身来迁就它,它觉得这样很不好、很被动、很像一个玩具。它希望能获得一副人类的身体,然后像路潇抱着它似的,也那样抱着路潇,摸一摸她的头,说她好可爱……
人偶哼了一声,趴在路潇的枕头上自顾自生气。
客厅里,宁兮旗开得胜,得意地翘着腿,为自己刚刚斗嘴胜过了一个智障而感到骄傲。
稍后路潇和米染两个人洗漱完毕,回到卧室换好衣服,便一起来到客厅。
路潇生气地质问宁兮:“你又怎么招惹小祖宗了?它现在又不让我碰了,你知道我昨天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它哄高兴吗?”
宁兮全然不在乎路潇的情绪,他径直走向米染,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米染便敏捷地绕开他溜出了房间,他立刻紧随而上。
“咪咪咪咪……”走廊里传来了宁兮呼唤走失的猫一样的声音。
路潇诅咒着宁兮跌下楼梯,回到卧室,看见人偶正一脸落寞的坐在床边,
她蹲下来与它平视,人偶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鼻尖。
“如果我也有人类的身体就好了。”
“你是很强大的灵。”路潇对它说,“你比宁兮还要厉害,等我们找到解开封印的方法,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拥有化形的身体,想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就可以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没必要为这种事难过啊!”
“解开了封印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当然啦,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像你和他们一样。”
“嗯……”
人偶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我不要和他们一样!”
路潇握住它的手指:“解开封印之后,你将恢复全部的意识,然后你会发现,你曾于上千年的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远远比你我之间经历过的一切还要离奇震撼。你会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故人,想起你尊敬的师长,想起尊敬你的徒子徒孙,他们才是你的家人,而我不过是你漫漫人生中一个不算多特殊的朋友而已。那个时候,你就会很容易接受这一切了,如果你那时没忘记我,就分我点你藏在洞府中的金银珠宝啦,我会非常感激你呢!”
人偶低垂下眼眸,思考着路潇告诉它的一切。
它现在是这样喜欢路潇,但路潇却没理由喜欢上没有记忆、也没有能力的它,但假如它恢复了记忆与能力后,不再喜欢路潇了该怎么办?
它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结果。
它无法处理这样的矛盾,干脆向前扑到了路潇的身上。
“那我就不要过去了,我们以后就一直在一起,我会有新的记忆、新的身份,以后强大起来,还能拥有新的化形。”人偶抱着她的脖子,非常认真地说,“过去的一切都不算数,我可以为你重新开始,但你要给我点时间,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好好好,给你时间。”路潇苦笑一声,敷衍过了这个话题。
海边港口,船长与船员们都已就位。
此行要经过一条繁忙的商业航道,为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选择了一艘外观朴素的中型游艇,上下分为三层,设施齐全,手续齐备,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该船的船长与船员其实都是便衣海警,并可以通过通讯设备及时联络附近的海军,通报坐标与险情。
船上还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足够他们在海上漂泊半个月。
离开港口一小时有余,便看不到地平线了,船只四面都是蔚蓝色的天空与大海,如同掉进了一罐蓝色的颜料,只有几只白色的水鸟时时飞过,或落在船桅上歇脚,而当这艘船继续驶入深海区后,林川非常出人意料地晕船了。
这也难怪,虽然五行上说水克火、土克水,但两者体量相差悬殊的时候,相克关系就会颠倒,火能蒸发殆尽水,水也能淹没土。林川是一位由陆地诞生的山神,乍然来到死对头的主场,当然会有种种不适感。
林川躺在游艇一层的沙发上,脸白气虚,生无可恋:“啊,我要死了,我现在好虚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山丘,小土包,小坟头,飞一吹就要被扬了,这就是弱小的感觉吗?大儿子,你以前做蛞蝓的时候,也时常会有这样的危机感吗?”
“我没做过蛞蝓。”
“拜托,我已经时日无多,请务必告诉我这个秘密,你究竟做了多少年的蛞蝓才变成蛇的?如果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会死不瞑目的。”
“你猜猜山神会不会淹死在海里?我送你下去清醒清醒?”
林川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话了。
林川对面,路潇正看着航线图。
两年前,刘苗租船出海的时候,曾经在航海局报备过船只航线,其大致方位也和GPS记录一致,只不过GPS数据有部分缺失,而GPS发生异常的地点,正是他们眼前这片被标记为礁石区的危险海域。
这里的海底密布暗礁,洋流异常湍急,放眼望去,前方尽是有植被或者没有植被的岛屿,那个航海技术不十分发达的年代,有不少的渔民在这里葬身鱼腹,而这片区域也被当地渔民称为死亡暗礁,是历代捕鱼人严禁接近的地方,此时船长与船员们都打起了精神,防备出现什么事故。
偏在这个时候,茫茫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另外一艘中型运输船,船身编号归于本国,可根据他们出海前从海事局了解到的情况,最近两周这片海域上根本就不该有第二艘船,更不可能有本国的船。
船长觉得莫名其妙,和宁兮沟通之后,直接开启广播,自报出了海警身份。
可对方听到他们是警察后,不仅没有按照海上航行要求进行通讯,甚至开始转向逃跑。
路潇他们开的是普通游艇,船身上并没有军事标识,完全没有闪避的必要,如果说他们是撞到了间谍船吧,对方那个垃圾船型还真不太配,如果说他们是非法跨境的渔船,那也不该来这片水急、鱼少、事故多的死亡暗礁里发财吧?
跑到甲板上看热闹的路潇说:“可能是赌船吧!”
凌阳弋把瓜子皮扔进海里,无所谓地猜测:“赌船就直接去公海了,跑到这里找刺激吗?”
“那你说说是干嘛的?”
“说不定是海盗。”
“这技术当海盗?”路潇指了指原地打转的运输船,“我在公园里蹬小黄鸭都比他们跑得快。”
对方为了逃命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进了危险的洋流里,船身立刻原地打转,形成了一道漩涡,未等路潇他们的船开到近前,那艘运输船便因为船舷倾斜幅度过大,自己栽进了海里。
运输船倒下的角度非常不妙,很多人都被翻进了海里。本船为了捞人,不得不靠得非常近,随即发现那道超乎寻常的洋流也挟持了他们的船只,推着他们往礁石区里跑,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理,对面那艘半栽进海里的船突然像煮熟的饺子一样打了个滚儿,沉进海里的半边船头意外翘了起来,刚好抵住了本船的船尾,像摔跤一样把这艘船也顶翻了,两艘船的船舷别在一起翻着劲儿,双双倒进了海里,仿佛是某种奇葩的柔术十字锁。
宁兮瞬间化为蛟形,缠住了自己这边的游艇,强行把船只扶正了,他心里默默地想,他就不该坐船出海,直接一爪一个拎起凶器组的四个人在海上逛一圈多方便……
除了林川之外,落水的船员们都陆续浮了上来,并开始搜救另一走船上的遇险者。
至于林川就比较倒霉了,他根本不会游泳,掉进海里之后直接敦敦下沉,而且作为山神的本能,他还忍不住想给自己加重量,结果越沉越快,越快越重,越重越沉,很快沉到了海底,触底之后甚至把海底砸出了个大坑,然后就再也上不来了。
宁兮黑着脸沉下去捞他,可是林川就像每一个溺水者一样,本能地抱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不想撒手,而且为了抱得更牢,还给自己加上了更大的重量,宁兮仿佛被一座大山给压住了似的,即便施展出身为蛟龙的神力,竟然都挣脱不开,只能陪着林川在海底打滚,这感觉可真是太糟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兮忍不住想——完蛋了,这个人间祸害要是真的淹死了,自己是不是也得跟孙悟空一样被压在海底?人家孙悟空还有个盼头,500年也就刑满释放了,可他要是被垚山这条纵贯国境北方的山脉压到海底,说不定得等到地球爆炸才能重见天日了!
这两个人在海下角力的时候,米染和路潇正紧张救援着其他落水船员。路潇最后一次下潜时,察觉运输船底传来敲击声,她循着声音游过去,也敲了敲那一处船板,立刻听到里面发出了更大的呼救声。
她抽出船上随手捡的刀,割开了这块船底钢板,海水立刻卷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经卷出,就被汹涌的洋流冲进了更深处的漩涡中,路潇蹬了一脚船板尾随而至,随即发现事情变得不妙——这里有条看不见的暗流直通海底,如果她有林川或者宁兮的体型,或许能够挣脱这道暗流,但眼下她只是百十斤肉体凡胎的人类,怎么可能抗衡得过大海?她抓紧时间游向前方,揪住了前面的两个人,正准备想些办法回到原地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光,原来刚才的洋流卷跑了她的背包,冼云泽附身的人偶随水飘散,超出了两人的舒适距离,它就只能飞回来了。
路潇睁着眼睛都想不出办法,此时变成了睁眼瞎,就更束手无策了。她只能屏住呼吸,牢牢抓住掌心的两个人,任由这道暗流把他们卷进海底,然后再从另一个位置推回海面。
不知飘出了多远,路潇终于重新接触到了空气,她把两个人交到一只手里,然后腾出手从衣兜里摸出了钥匙串。
“冼云泽!”
钥匙串上的小熊动了动,活了起来,路潇便把钥匙串挂到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上。
此时她看不见那两艘船的影子,身上也没携带联络设备,因此无从判断飘到了什么地方,只有不远处奇迹般地伫立着一座建造着灯塔的岛屿,她赶快带着两个人游了过去。
*(9)*
这座岛屿的规模着实不小,该是个在地图上都留有一笔的地方,岛屿整体呈锥形,顶点高出海面两三百米,遥遥望去,那制高点上似乎还有一处灯塔样的人工建筑,路潇很高兴,如果他们刚好飘到了有人驻扎的海岛,可省了后续求援的力气。
路潇把两个人放到沙滩上,进行了简单的急救,确定他们仍有心跳和呼吸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岛屿深最高处的灯塔求援。
岛屿上有着相当壮阔的景观。
参天的巨榕勾连成林,将阳光与泥土都隔绝于环抱之外,水滴滑下屋棚般宽大的蕉叶,随意滴落她湿透的衣衫,当她分开最后一道藤蔓时,金碧的阳光破云而下,只见一座奇怪的高塔伫立于岛屿最高峰,谁能想到在这苍茫无垠的大海间,层峦苍翠的岛屿深处,竟然修筑着如此宏伟的建筑。
岛屿中心是一座四面陡峭的黑色石质山峰,山峰高顶刀裁般削出了一片平台,平台上建着一座七层木塔,漆黑的塔身和墨色的山峰几成一体,整山亦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山体不只坡度近乎垂直,而且寸草不生,光滑异常,显然是经过打磨处理后又涂上了某种油料,只有山腰七米左右的位置,突兀地悬挂着一枚铁环。
“有人吗?”
路潇徒劳地喊了几声,又绕着山峰转了一圈,最后去林子里选中了一根竹子,她一脚踩在竹根下,单手倒握住竹竿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自底部扭断了整竿竹竿,然后她一面向山峰走去,一面掰断竹竿顶部纤细的分支,又慢慢地折下竹竿四周的叶片,最终得到了一根光滑的竹竿。
她抬眼望了望百米高处的木塔,突然后退一步,撑着竹竿将自己悠上了峭壁,足尖无处可落,正欲下坠之时,她却已经收回竹竿举过头顶,精确地插进了峭壁上那枚突兀的铁环里。铁环是从崖壁上的一只铁轴里伸出来的,后方似乎连接着什么。她双手挂在竹竿上,转换姿势倒过身体,将脚抵住承接铁环的铁轴,然后努力张开腰身,随着她的动作,铁环格楞楞将一段手腕粗的锁链从峭壁里拉了出来。
锁链启动机关,一排排小臂长的铁管从峭壁上支兀出来,这些铁管呈之字形曲折而上,每一排间都有两米左右的差距,像梯子一样一直排到山顶的木塔处。
路潇深吸一口气,抽出竹竿跃上旁边的铁管。
然而她松开铁环的一瞬,探出崖壁的那排铁管就开始缓慢地收缩回去,如果她不能抢在铁管彻底回归岩石内部前到达木塔,无疑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零碎。
路潇在铁管间辗转腾挪,升到最后一节的时候,她贴着崖壁喘了口气,此时峭壁里的铁管就仅剩下三指宽了,几乎承接不了她的足跟。
她将竹竿架在最后两只齐平铁管间,跳上竹竿中央把身子一沉,然后借着竹子的韧性弹起五米,堪堪抓住了木塔底端的横梁,而她脚下的竹子也随之弹起来,被她顺势握在了掌心。
此时,那些机关精密的铁管已经完全缩回了峭壁,再也察觉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路潇孤身拎着一竿竹子走进了高塔。
“有人在吗?喂喂?借个电话!”
半径十米多的塔楼里不见一节台阶,更像是一通直挺挺的大烟囱。塔内五米以下,鳞次栉比的嵌着倒刺,绝不可徒手攀爬;而五米以上,每隔三米高,就贴着塔身修建起一圈三指宽的木栏,上面用丝线系着无数巴掌大的黑木牌,塔顶还垂下来一根直抵潭心的麻绳,麻绳与木栏之间,织着一盘盘蛛网一样的绳圈。而她看向塔内底部时,眼前则呈现出了一潭平静深幽的水面。
她看到那水潭后,突然眼神一晃,差点摔倒在地,头疼得像是被什么巨物砸中了颅顶心。
眼前所见,让她想起童年时曾听秦叙异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种水名唤“沉魂”,决不可正面直视,一旦人的视线落在水潭上,立刻就会被吸去三魂七魄,成为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
据说很久很久之前,曾有一位昏庸无道的皇帝,横征暴敛,残酷好战,以致民怨沸腾,但皇帝还想享受永恒的荣华富贵,便大肆向天下求取长生之法,后来有一位仙人找到了这位皇帝,送给他一盏据说喝了就可以长生不老的茶,这位皇帝不知其中猫腻,揭开杯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立刻丧失了神识,不久便死去了,这盏水就是沉魂。
路潇侧开眼神看着旁边的地面。
这地方肯定不是什么灯塔,她面前摆着不可正视的沉魂之水,唯一的上升通道又在水潭正中,下面要面临的是什么机关也一无所知,她手里有的,仅仅是一根翠色的竹竿,要不要继续?
唉……来都来了……
路潇弹了一下胸前的钥匙串:“出来。”
白色光芒瞬间笼罩住她的视野,遮蔽了沉魂。
她手持竹竿划过面前的池水,侧耳聆听着每一圈涟漪扩散的声音。
她听见波纹越过池底的浮雕,一层推着一层流向对面岸边,而后被彼处的石沿阻碍,重新涌回*来碰在竹竿上,轻柔地像是树影头落在手心里。
路潇向后退了半步,右手里竹竿一转,带着风声盘旋着飞向池塘正中的绳索。竹竿呈弧形飞出,刚刚好在绳索处一个回环紧紧缠住,再带着绳索从她左手一侧飞回,将绳索牵引至她面前。路潇听闻风声到了身前,便收回竹竿,抓住绳索绕在腕上,贴着水面滑向池塘中间。
绳索来回晃了两回,路潇已经趁机爬到了二层的绳网之上。
绳索不过三指粗细,又没有绷紧,万难走动,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路潇吸了口气,手脚不停地往最高处攀爬,慢慢地,她发觉绳子上多了一股摇动的力量,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循着绳索游离上来。路潇身形稍缓,感觉这追上来的东西似乎不是活物,而她握着绳索的手也逐渐变得湿润。
原来这绳索闲置时便只和池水隔着一寸的距离,如今绳索上攀了一个人,自然将绳子末端坠入了池水里,而这绳索的吸水性极好,因此一头扎进水里,便被一寸寸浸湿,一直蔓延到路潇所在的位置。
这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一旦沾了水,就滑得像抹了油一样,再难凭手指抓住。路潇飞快地上到第四层,然而她的速度还是没有水渍蔓延来得快,最终还是不得不在第四层的绳网上站住。
她两脚踩在绳网上,一手握着竹竿背到身后,一手握着垂直的主绳索,几乎能感觉到水从指缝间逆流而上,迅速浸润了整栋绳网。
她紧绷的精神愈加敏锐起来。
这处诡异的禁地究竟是何种用途?为什么茫茫大海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上,会有满满一潭沉魂之水?这座高塔里会不会还有更加难对付的东西存在,如果有的话,她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两眼又排不上用场,被突袭的话该怎么办?
似是一语成谶,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她头顶寸寸压迫下来,就像一只沉睡许久的恶魔缓缓苏醒,睁开眼睛怨毒地盯紧了她。
这种敌明我暗的感觉仿佛一根刺戳在她心上,她很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此时一声长啸徒然传来,路潇手里的绳子开始像有了生命般剧烈抖动。幸亏她平衡感极强,绳索根本甩不掉她。可她尚未安稳之际,绳子忽然间变得滚烫,瞬间灼伤了她的手掌。路潇被迫松开手,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她横挂在第三层的绳网上,绳索却隔着衣衫烫伤了她的背,使她不得不迅速站起身,将竹竿搭在绳索上,两手抓着竹竿吊到了绳网下方。
绳索的高温似乎只对活物有影响,所以竹竿并没有因为高温而变形,可是干吊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总不能把自己晾成腊肠。
路潇晃动身体,从绳网中心滑向塔壁,踩着窄窄的木栏站了起来。
绳索震颤的声音在她耳畔嗡嗡低鸣,嘈杂的环境干扰了路潇的听觉,她缓缓转动竹竿,脖颈近处忽然有了一丝灼热感,机敏地侧头闪开,一股劲风便贴着她的耳朵刺向身后的塔壁,有什么啪地一声插进了木板里,几片碎木屑溅到了路潇的脸上。她立即举起竹竿劈向身前,竹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狠狠向前一扯,生生把她从木栏上拎了起来。路潇沉下身子向后一扽,这一坠至少有百十公斤的气力,可竟分毫没能阻碍对方的行动,那力量将她带到了半空,接着迅速飞升了十几米,最终将她狠狠地抛向塔壁。
路潇在空中强行扭转腰身,猛一用力将竹竿插进墙壁,随即双脚蹬住木墙稳住身体,她再也忍不住好奇,摸着挂在衣扣上的小熊叫了声冼云泽,恢复视野之后,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塔尖之下,靠近顶棚的位置,数道钢链刺穿骨骼,悬挂着一枚巨大的鸟首,它有着金灿灿的羽毛与猩红的双眼,管中一窥,就能猜测出它的全貌是多么的美丽而高贵,但此时此刻,鸟首下方却没有了身体,而是延伸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筋络,也正是那些绳网的真相,筋络泛着隐隐的火光,温度越来越高,几条游离的筋在空中肆意盘旋,虎视眈眈地窥觑着路潇的动向。
而那鸟首也非死物,它愤怒地发出鸣叫,努力扭转方向,试图看清路潇的位置,直扯得钢链乒乓作响。
路潇心底瞬间清醒,她小时候看到过这东西的画像——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凤凰啊!
她拽动竹竿向上一带身体,翻身站在了插入木板的竹竿上。
此时她和那只鸟首仅有一臂的距离,几乎是触手可及。
这只落难的凤凰抖得厉害,头顶仅有的几根羽毛全部炸了起来,仿佛路潇的每个动作都可能伤害到它。
路潇蹲下身,试图摸摸它,却换来一声震得人脑仁疼的尖叫。
随着凤凰的大力挣扎,桎梏它的铁链开始闪动起金色的符文,那些符咒似乎依然能伤害到这只求死不能的凤凰,令它重新安静了下来——这应该是一种封印,有人把这只凤凰的灵魂与头颅禁锢在了这座高塔里,阻止它逃跑,也阻止它死亡。
路潇撤回手,忽然想起了冼云泽,如果不是自己在楼里撞见他,如果他被别的什么东西封印了,是不是也会永远不得见天日,最终像这只凤凰一样,沦为没有智慧、生不如死的工具?
“安静。”路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别怕。”
凤凰似乎感受到路潇友善的态度,放缓了鸣叫的频率,慢慢垂下了头,路潇这才轻轻伸手搭上了它尖利的喙。
然而这平静并没有延续太久,凤凰忽然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周身爆发出烈焰,差点把路潇活烤了,好在路潇及时向上一窜,抓着塔顶的木檩翻到了梁上。
路潇惊魂甫定地呼了口气,想着这小东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就在此时,她对面的塔顶上方,几枚瓦片咯吱响动,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路潇藏身进木椽的阴影里,悄悄从钥匙串上卸下了一片钥匙,夹到了中指与食指之间,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塔顶许久都再没有动静,直到路潇快放松警惕时,才哗啦一声涌进来一团漆黑的东西,她目光一厉,手腕动了动,但却在发招的一霎定住了身形——那东西进来的速度太慢,坠落方向也不是合适的落脚点,貌似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她犹豫的这一瞬,一道影子电光石火间从瓦片处闪了进来,那影子蹬着塔顶向前一跳,带着一道杀气撞向路潇所处的位置。
路潇侧头闪开第一次攻击,刀俎锋回,什么锋利的武器又贴着她头皮绕回来架在了她脖子上,而路潇手里的钥匙也抵住了那人的心口。
阳光透过塔顶漏洞照下来,洒在了两个人身上,四目相对,他们同时止住了杀式。
路潇把钥匙握回掌心:“你怎么也在这?”
凌阳弋抖了下手,掌中的扇子化为花瓣凭空消失,神情很委屈:“我掉进海里了,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来救我,我就被洋流卷到了这座岛上。”
路潇瞪着凌阳弋:“你逗我?我们在水里拼死拼活救人,你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指望我们救你?”
凌阳弋小声指出:“你这个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指责。”
“没错,你就不能弄节木头自己飘着,然后往礁石上爬吗?”
“我去哪里搞木头?你们把所有救生圈都扔给别人了!”
路潇更气了:“你问我?你好意思问我?林川沉底了我可以理解,那是他前天中午偷我外卖遭报应了,呸!活该!但你怎么好意思让别人救?水能生木,你整个人都泡进水里了,怎么还找不到一块木头?”
凌阳弋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你浇过花吗?”
路潇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照实回答:“浇过呀!”
“那你也用盐水浇花吗?”
路潇恍然大悟:“哦,盐水的确不能浇花,可海里都能长出珊瑚树……”
凌阳弋为她普及常识:“首先,珊瑚不是植物;其次,我必须在有土壤或淡水的地方才能得到庇佑。”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继续说,“我怀疑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你们把我骗到海上,就是想趁我最虚弱的时候淹死我!”
路潇摆了摆手:“提到这个我就后悔,早知道盐水能泡死你,见面第一天我就把你塞进泡菜坛了。”
凌阳弋:“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第50章 翰音于天(10)你这个特效至少值五……
凌阳弋一面和她抬杠,一面观察着塔内的情况。
路潇见状,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别低头,下面是沉魂。”
凌阳弋皱起眉:“有多少?”
“一个标准游泳池——那东西看一眼真的会被吸走魂魄吗?”
“确切地说,它会洗净人魂魄上附着的一切,包括记忆和神识。”
“变得像刚出生那样?”
“不,变得像受精卵那样。”
路潇倒吸一口冷气:“老东西居然没骗我?上次他跟我说实话,还是告诉我农药不能多喝呢!看来这玩意儿相当要命啊!”
“其实看不见的话,沉魂也没什么。”
凌阳弋说完,随手掐了一截桃花枝。
这节三尺长的花枝上没有一片绿叶,而是堆满了锦簇的花团,他随手一扬,粉白的花瓣立刻纷纷扬扬飘散下来,而那花蒂上随即又长出层层叠叠的花,花朵代代更替,快得像是新花顶落了旧花一样,转眼之间,漫天花落如雨,洁白与淡粉的花瓣完全覆盖住了塔底的一池沉魂,再也看不到一点水色了。
花香缭缭,清淡如步入了初春的桃林。
路潇惊叹于眼前的场景,赞叹道:“你这个特效至少值五毛钱!”
解决掉沉魂之后,两人终得以细致地检查这个地方。
这座木塔年代虽久,但却得到了完好的修缮,并没有朽坏,除却木塔中央暂时服帖下来的凤凰之外,最吸引他们目光的,便是木塔四周一圈圈旋转而上的黑色木牌。
两个人踏着凤凰的筋络游走到木塔外围。
只见这些黑色的牌子都有一扎长,四指宽,一指厚,黑漆的木质底色上丝丝缕缕长着一些闪金的纹路,看起来该是种很名贵的木材。木牌上系着黑色的丝绦,丝绦穿过木牌上方的小孔,打成一种复杂的绳结,然后用木楔钉在了塔壁延伸出来的环形梁上,这里不受风雨,冷清无风,细微的光从飞檐下方针眼一般的孔隙层层折射进来,经年累月之后,还是让牌子面向塔壁的位置留下了淡淡的斑痕。
路潇用手里的钥匙挑翻一面牌子,平整的木板上以刀雕刻着三枚符号,刀法大开大合,潇洒粗狂,看着像是某种已经失传的文字。
她问凌阳弋:“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凌阳弋摇头:“念不出来,不过我曾在家里的古籍上看过类似符号,这应该是一种上古文字,这些木牌上好像是一些人名,可能是建造这座岛的工匠吧!”
路潇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手机,想要拍下牌子上的符号,却忽然意识到手机落进水里,怕是不能用了。
她放弃拍照的打算,轻巧地跳到了下层绳网上,拔出插入木墙的竹竿,然后顺着环形梁木一层层落向塔底。
抵达安稳处后,她将竹竿深入沉魂水下,用力搅动,水中很快形成了一个漩涡,根据漩涡的大小以及潭水的流速判断,这下面很可能存在一个通道。
“底下应该有路。”路潇一面试探着水的深浅,一面对上面的凌阳弋说,“海上莫名其妙有了这个岛,莫名其妙有了这些东西,我猜沉魂和凤凰可能守护着什么,那东西说不定就在水潭下面,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去看看。”
凌阳弋蹲在塔顶的木椽上,懒散地往下看:“要不要这么热爱工作啊?下面的东西等宁兮带来水下探测仪也不迟,再说我们上来不是求救的吗?”
路潇撤回竹竿,抬头看他:“哦,你先点火吧。”
凌阳弋从缺口翻出塔顶,弄出了一堆木头,原地升起了信号烟,烟火渺渺升高,等到天黑下来会更加显眼。留在塔内的路潇也按着原路往上跳,准备就此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她往上走了一层后,潭水中央的漩涡竟然没有呈现出减速的趋势,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深,随着中央潭水凹陷,墙底的水圈却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开始上升,渐渐旋转成了一只空杯的形状,那丰富的花瓣被卷入水底,很快就无法完全遮盖住水面了。
路潇心中觉得不好,立刻闭上眼睛,抬手将竹竿一端插入墙壁,双手握着竹竿另一端向下一坠,借着竹竿的弹力跳向了塔顶。她自觉动作已经极快,可还是差着分毫就要被下面的沉魂水吞没,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声鞭响带着炙热的空气袭来,路潇闻声辨位,本能地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几乎擦着她的鼻尖飞了出去!
路潇避开一击的同时,预判着塔顶木梁的位置伸出了手。
可当她的手指堪堪抓住木梁的时候,心思突然一动,竟然顾不得跌落下去的危险,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抄向两尺之下的水面!
然而已经晚了。
凤凰的最后一次攻击没能击中她,却打掉了她悬在第一颗扣子下面的钥匙链,钥匙链连同冼云泽附身的小熊一起掉了下去,虽然路潇的反应已经十分之快,但她距离水面毕竟太近,钥匙串先于她的动作被沉魂吞没,而她正面直视沉魂的一刻,整个人忽如雷击般失去了力量,脑中一片空白。
幸而一段树藤及时卷住了路潇的手臂,赶在她落入水潭的最后一刻,将她从塔顶的漏洞扯了出去。
即将脱离木塔的刹那,路潇清晰听到塔底传来了一声女人的笑声。
呵。
路潇撤出木塔后,暴涨的潭水也在接近出口的位置停了下来,被漩涡卷入池底的花瓣重新飘起,遮住了剩下的一点水光。
沉魂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路潇在塔顶茫然躺了十几分钟后,才渐渐恢复神识,虽然这时的她依旧无法说话,但察觉到眼前呈现出一片白光后,还是稍稍定了下心,看来冼云泽已经从小熊上离开了,然而片刻之后,这令她安心的白光竟然消散了,她重新看见了碧蓝如洗的天空与刺眼的骄阳。
不对,这白光竟然不是冼云泽!
她紧皱眉头,滚身坐起:“冼云泽?”
可惜并没有得到回应。
路潇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口香糖,撕下锡纸包装折成一只纸鹤,捧在手心里呼唤:“冼云泽?”
纸鹤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中。
旁边的凌阳弋忍不住问:“怎么了?”
“冼云泽掉进沉魂里了,我召唤不出来它。”路潇有点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不应该呀?”
凌阳弋露出十分高兴的表情:“之前你还想着怎么把它甩掉,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达成心愿了,那我们赶快走吧,别再被它追上!”
“你可闭嘴吧,让它听见又要和我冷战好几天,不行,我得把它弄回来!”
路潇疲惫地站起身,突然感到异常虚弱,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沙滩上参加马拉松的虾米,脚软得站都站不住,这是她过去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一时间竟然让她感到了无助。
“完了,我可能中毒了,没想到沉魂居然这么厉害。冼云泽不会又被泡成白痴吧?那可真要了我的命了……”
凌阳弋略微思考一下,理解了她当前的状态:“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变成白痴吧!像我们之前告诉你的,冼云泽附在你的身上,你就是它连接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是它的门与屏障,伤害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伤害你。所以它现在掉进沉魂里出不来,灵魂一定会受到损伤,但这个损伤将由你来承担。”
路潇气得吐血:“那我不是成了它的替死鬼吗?到底谁在镇压谁啊?”
简直太坑人了!路潇现在不止要承担冼云泽落入沉魂中所造成的虚弱,冼云泽陷入沉魂池底所产生的诸多情绪也一并如数转移,所以路潇现在不止觉得自己像个软脚虾,心里还委屈迷茫又不安。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学放学后没等到家长来接,自己孤孤单单走夜回家的7岁小孩,弱小可怜又无助。
啊……原来那些年扑到她怀里嘤嘤缀泣的同学们就是这种感受吗?
路潇很快想出了对策:“实在不行的话,我只能把这座塔拆掉,把沉魂放干,管他水里藏着什么乌龟王八蛋,我就不信上了岸我还打不过她!还有那只已经被沉魂折磨疯了的凤凰,我得把它放下来,一直吊在这儿也太不人道了!”
路潇是个行动派,挽起袖子说干就干,但是凌阳弋拦住了她。
“你冷静一点!沉魂不会被泥土吸收,也不会被其他的水源稀释,这么多的沉魂同时流入海里,以后这片海域就是生命禁区了。”
路潇听到他的话后,不甘心地放下袖子,打消了硬来的打算。
她说:“对了,我刚才还听到塔里有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
“嗯,一个女人,在沉魂下面的通道里,我猜这一切就是她搞的鬼,岛上不只有我们两个,万事小心吧!”
路潇没忘记那两个被自己扔在岸边的倒霉鬼,出于职业道德,她还是要对普通人的生命负起责任来,因此两个人在山顶歇了一阵后,便换了另一条路去接那两个疑似海盗。
凌阳弋走在前面,一面探路,一面顺手从旁边的树上摘野果吃,路潇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捧着纸鹤,隔三差五就呼唤一声,然而即便脱离了沉魂的作用范围,她也无法成功召唤回冼云泽。
而后陡峭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石板铺成的小径,这个新奇的发现让两人十分惊讶,他们转换方向,沿着石板路前行,终于在路的尽头发现了一间石屋。
与那威严庄重的木塔相比,这间石屋十分富有生活气息。
站在外面观察,屋子约有十平大小,外墙由一些薄厚不一的石板层层拼搭而成,屋顶则是一整面偌大的薄石板,后高前低,不易积水,房屋东墙上用拱形石条砌着一间小窗子,南墙上开着一扇木门,石屋前面以竹篱圈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子四角移植着几株兰花,篱笆上爬着叫不出名的、瀑布般的藤蔓,此时藤蔓上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十分娇俏可爱。
住宅的主人还打磨出了一些手掌大的方形薄石板,石板一角向下,半插入泥土,然后一片片接连成笔直的分割线,给院子分成了四片方形菜畦,左边两块,右边两块,中间留出一条从院门直通石屋的小径。左边的菜畦里疯长着荠菜和野粟,右边的菜畦里种着苋菜和蕨菜,这些蔬菜植株粗硬矮小,一看就是从岛上移植过来的天然植株,经过代代培育之后留下种子,然后播种出来的,改良时间尚短,口感不堪琢磨,如今这些菜地长久无人打理,野菜和杂草掺杂一处,显出了衰废的气象。
穿过菜畦走来屋子前,可见石屋前方还用石板铺着一米宽的地台,地台东侧摆着几个手捏的陶罐,之前应该种过什么花,长阶南侧则放置着一排很粗的竹筒,这七只竹筒由低到高依次排列,内部空心,外部被火浅烧过,形成了经久耐用的碳化纹路。竹筒上方的屋顶石板上,可见人工磨出的七道凹槽,若到了下雨天,屋顶上积聚雨水,便会顺着事先挖好的水渠倾向这一侧,顺着这七道凹槽流进下面的七枚竹筒里,这七只竹筒除了能够积聚雨水以供日用外,水滴落下时还会发出音阶不同的声音,天然淳朴,别有情趣,栗城的人家就常常设置这种东西,叫做水竹琴。
此时一只海鸟便站在那水竹琴上,低头啄着里面的雨水喝,海鸟察觉有人靠近,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屋门两侧的条石上刻着一副楹联,字迹端庄秀丽,和高塔上那诡异的木牌不是一个路数。
左边:净扫蓬莱山下路[1]
右边:遍览方丈台上花
门楹上还有一条横批:曜海仙宫
路潇虽然未曾见过屋子的主人,但她觉得这里应该住了个有趣的家伙,毕竟这人都活成野人了,还有心思说自己住的地方是海上仙山,管自己这十平破屋叫仙宫,而且还兴致勃勃地制作水竹琴这种费时费力其实没什么用的东西。
凌阳弋推了下木门,常年被海风侵蚀、已经腐朽的门轴就自然裂开,整面木板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
步入石屋,里面的东西也和外面一样整齐而简陋。
房屋最里侧是一张竹床,竹床上堆着层又厚又柔软的干絮,还铺着手工制作的麻布床单以及填充了竹叶的麻布枕,而且这人编织床单的时候,还试图用染了色的麻绳编出什么图案来,可能因为实在不谙此道,编了几行就放弃了,剩下的彩线被归拢成穗子,从床单一角垂了下来。
床左边安置着一架带门的高竹柜,床右边窗下布置着一张书桌。
凌阳弋查看柜子的时候,路潇就走向了临窗的书桌。
这人的手非常巧,他打磨了几条长木板,然后用木楔将木板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幅还算平整的桌面。桌子下方是一把竹编的靠背椅,这人有了座椅还不满足,又将一截粗竹竿劈为两半,在火上烤弯,然后钉在了凳子脚下,做成了一把简易摇椅。
路潇随意坐在这把摇椅上,查看着案台上的物品。
右手侧有一个泥塑的花瓶,插花已经枯萎了,花瓶旁是一节竹筒做的笔筒,里面散着几根很短的铅笔头、橡皮、圆规、塑料三角板等物,一看就是从岸上带来的,此外还有一些长短不一、手指粗的竹条,竹条一端削尖后烧成了黑色,也可以充作笔用。
她扒拉完桌面上这点东西,又抽出了桌子下方的抽屉。
第一只抽屉里放着一只木盒,里面是一台便携迷你显微镜,器材保养的很好,第二只抽屉里放着《海洋微生物学》《黑曜海微生物研究》等几本书,都是晦涩难读的学术专著,路潇略微翻了翻,接着打开了第三只抽屉,这里面有三本很厚的笔记、一只食品塑料盒,塑料盒里装着温度计、折叠刀、指甲钳、储存卡等种种杂物,第四只抽屉里是一只手工打造的长方形扁竹盒,A4纸大小,里面用窄竹条分割成了一个个麻将大小的方块,按照色系,规则地排列着各色颜料,以路潇学美术多年的经验,那是红色的珊瑚、蓝色的贝壳、银色的鱼鳞、黑色的矿石、紫色的果皮等种种岛上物品,精心研磨成粉,加入海鱼肝炼出的油,调水捏成块状,然后才能长久保存下来。
路潇丢开颜料,翻开笔记本,纸张粗糙,一看就是自己在岛上砍竹子、磨碎、晾晒制作的竹纸。
这上面画得都是各种海洋微生物,线条清晰,色彩还原,图画旁边还有手写的注解,标明这些微生物样本是某日某地采集的,以及当时的天气、水温,采集过程中发生的趣事。
另一边,凌阳弋也检查完了柜子,那里面只挂着几件款式很旧的衣物,以及几匹手制棉布和麻布,此外还有一个防水背包,里面装着早就没电的相机和电脑、证件、以及一些杂物。
从证件以及笔记推断,这个木屋的主人的叫做何咎,本是一名海洋微生物研究员,13年前乘船到黑耀海进行考察,不幸遭遇风暴,船只倾覆,他也被一股神秘的洋流卷到了这座岛上。
何咎尝试离开失败后,很淡定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开始认真地经营生活,一点点打理出了这间小屋,并孜孜不倦地继续研究工作,他来到这座岛上的两个月后,笔记里突然多了一个“她”,何咎没有注明这个“她”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句——她对我不太友好。
【差点被她追上,好险】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她终于同意我去岛的南方看看。】
【她给我带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鱼,如图。】
【她说岛的北面有一种珊瑚,可以代替红色颜料。】
……
路潇一页页翻过笔记,看着何咎与女人的关系逐渐缓和,由敌对走向了友好,在他后来的考察过程中,女人还为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可女人是这个岛上的原住民吗?她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故事?
何咎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路潇放下笔记,猜到何咎很可能已经死了,如果他活着离开了这里,一定会带走自己研究了十几年的成果,如今他毕生心血留在这里吃灰,那么他本人不是埋在了某处泥土之下,就必然是被海水吞噬了生命。
想到这一点,路潇突然觉得有些遗憾,虽然她仅仅是路过了何咎的居住地,偷窥了一眼他的生活,却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过分乐观且非常有趣的人,他必然是那种摔落悬崖吊在一根枯树上,即便下方盘绕着毒蛇,上方有不断啃食树干的老鼠,却仍旧能欢欣雀跃舔着枝头那一滴蜜的人,如果能活着见上一面,聊一聊,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
就在她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即刻屏住呼吸躲在了门口。
扑进门来不是别人,正是被路潇救上岸的那两个倒霉蛋,此刻他们浑身湿淋淋的,走路七扭八歪,进门时口中还嚷嚷着“怎么又回来了”“这个岛太邪门了”……
两个人只顾着抱怨,等抬眼看见了藏在黑暗里的路潇和凌阳弋后,便同时嚎叫出声抱成一团,像两只被蛇掏开窝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这两人落水之后就被溺晕了头,根本没见过路潇,也不知道正是她把自己救上来的。
路潇侧走一步堵着了门:“你们是谁?”
两人结巴着回答:“游游游客。”
“骗鬼呢?游客见到海警至于跑吗?”
此刻两人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就是刚才把自己吓晕了头了海警。
凌阳弋插话问:“你刚才说‘怎么又回来了’,你之前来过这个地方?”
“没、没有……”那人还想抵赖,路潇伸手把他拎了起来,那人便立刻改口,“来过来过!我们来过!”
“这是什么地方?”路潇说,“刘苗的那些乌木是在这里找到的吗?”
两个人愣住:“你们抓住刘苗了?她说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