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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翰音于天(11)人类文明究竟诞生于……

    路潇恐吓他们说:“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别耍心眼,现在说谎算你妨碍公务罪。”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啊!其实我上次到这里来,也是一个意外。”

    原来这两个人里个子高一些的叫做王运,矮一些的叫做王达,两人和刘苗同属于一家海钓俱乐部,他们与这座岛的缘分便起始于两年多前的一次海钓。

    这家海钓俱乐部的规模不大,参与者都是栗城小有积蓄的老板,人人各自有船,与其说是兴趣俱乐部,倒不如说是一种资源交换的小团体。

    这些人里,王运、王达、刘苗等八个人的关系最好,总是一同出海,那次八人又同乘刘苗的船出来钓鱼,结果半路发生电力故障,王运检查过后觉得自己能修,就没有呼叫救援。

    但是王运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白白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修好船,甚至还把GPS给弄坏了,船只随水飘离了预定航线,竟然来到了死亡暗礁附近,他知道这地方水下环境复杂,不是自己能处理的,就准备叫救援过来,可尚未发出求救信号,变幻莫测的海浪就打翻了船只,八个人里只有四个被洋流活着送上了这座岛。

    俱乐部的管理员发现联系不上他们,果断报了警,而后海警按照备案航线进行搜索,当然一无所获。

    至于流落荒岛的四个人,他们在陷入绝望之时,却发现岛上竟然还有其他的人。

    那天,前往岛屿南侧采集样本的何咎发现了四名幸存者,便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家中休息,何咎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水,教他们怎样躲避危险地带、怎样采食、怎样保暖,几个人在何咎的关照下,平安在岛上度过了两周,并利用岛上的资源制造了一只简易竹筏,准备挑一个晴好的天气离开这座岛屿。

    但是那一天*,何咎意外发现了他们的简易竹筏,突然和他们翻脸了,他不仅愤怒地毁坏了竹筏,还把制作竹筏的工具都扔进了海里,警告他们永远永远别想着离开这座岛了,他们只能和自己一样,永生永世被困在这座岛上,直到死亡。

    四人终于察觉到何咎并不是一个友善的朋友,于是就趁晚上,偷偷跟踪何咎进入了他的秘密仓库,准备偷一些物资搭建第二艘竹筏。

    那是岛屿南侧一个非常隐秘的狭小洞穴,洞穴后的路漫长而又阴森,穿过几百米长的路径之后,他们进入了岛屿内部怪异的地下建筑,那里面横七竖八搭建着无数宽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木梁,木梁排列错杂而紧实,像是往玻璃杯中倒入一袋牙签后不断震荡压实,让牙签交错成为紧密的整体。

    地下建筑过于宏伟,他们无从判断建筑的全貌,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座岛根本就是一座人工岛,正是这些参天巨木从海底层层累积到上方,才架构出了这座岛的轮廓,然后不知谁又在岛屿上方铺垫了石头与泥土,接着海风与海鸟带来了种子,浮木带来了漂流的动物,慢慢地,这座岛就变得和其他海岛一样,从外表看不出丝毫异常了。

    千万年来,这座岛经过无数次海底地震和海啸的攻击,经过海水的腐蚀、贝类和鱼类的啃食,原木层层下坠、重重坍塌,已经不复当年初建的规模,可以想像,这座海岛原本的设计肯定远比如今更加壮观。

    虽然原木都做过防腐处理,但万年以来,接触过空气的原木早化为了齑粉,沉没于海水里的部分原木也一碰就碎,唯有陷入海底淤泥后又被地震翻出来的那些原木,才呈现出了金属质地的光泽,也就是人们口中所说价值千金的乌木了。

    这座海岛下方的泥里全是乌木,整整一个岛的乌木!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站不稳了,他们正站在一座金矿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背着何咎又建了一支新的竹排,藏在了岛屿北边茂密的植被下,等待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集体逃离了这里,虽然他们心中惦念着岛上无边的宝藏,可这支简易竹排的载重有限,挤下他们四人已属不易,他们不能冒着死亡的危险去贪图那一点钱财。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三天三夜,其中一个同伴忍受不了海上的暴晒和饥渴,睡着后滚进海里死去了,剩下的三个人则被一艘路过的渔船救起,成功脱险。

    几个人回到栗城后,却不约而同地对外隐瞒了岛屿的秘密,他们把宝藏埋在心底,期待有生之年能够重新回到那座海岛,带回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苗是三个人之中最有行动力的。

    一个月后,她找来几个信得过的帮手,带着偷买来的武器,租了一艘运输船就出海了,半个月后,刘苗返航,果然带回了一批乌木,王运和王达知道这件事后来找过她,然而刘苗却想独占这处宝藏,不愿分享那座岛的具体方位。

    总之刘苗在那之后就发达了,她有了很多钱,并不再和其余人来往。

    王氏兄弟冥思苦想了两年,始终猜不出刘苗是怎么找到那座岛的,直到近日,他们才突然有了灵感,利用非法手段拿到了刘苗过去那台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她当年从海上回来后不久,就联系过很多生物研究所。

    原来几个人离开海岛的时候,刘苗往口袋里藏了很多岛上的植物叶片和动物毛发、鳞片,回到岸上之后,便自费对这些东西进行鉴定,确定了这些物种的分布范围。

    生物在岛屿之间的传播是有规律可寻的,比如洋流上的浮木带来了小型动物,迁徙的飞鸟带来了植物的种子,只要找到了一个存在相近物种的岛屿,再确定了洋流或鸟类迁徙路线,也就找到了目标岛屿的大致方向,样本种类越多,目标的范围就越小

    王苗最终把搜索范围圈定在了可行尺度,而现在,王达和王运两个人则免去了她那些复杂的前期工作,直接从研究所拿到了这个搜索范围。

    王达最后说:“这座岛周围都是礁石,大船穿不过礁石群,小船又无法对抗礁石中的暗流,我们在外面打了好几天转,都快要放弃了,结果就遇上了你们。”

    路潇问:“那你们见到我们跑什么?”

    “我们没有申请航线偷偷就出海了,哪敢被海警抓住啊!”王运忧虑地问,“我们还没拿到乌木呢,不算非法盗采吧?会判几年啊?”

    他们所说的入口接近山顶,位置极高,宽窄仅容一人通过,如果没有熟人带领,很难找到那隐藏的入口,当他们最终脱离了这段幽闭恐惧症的噩梦之后,终于抵达了传说中海岛的内部。

    诚如两人所言,这里是一片巨大的空间,里面堆满原木,最纤细的原木也有三人合抱粗细,广者宽逾几十米,经年累月的重压让这些木头弯曲变形,甚至灰化,最上层的木头已经灰化为泥,沉入海面的木头被盐分侵蚀,再厚的油脂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完整,这部分木头都变成了絮状物,只有埋入淤泥的木头在低氧状态下开始岩化,生成了一层更为坚硬的外壳,而后海底地震将被压入淤泥中部分木头翻了上来,支出了海面,这部分木头呈现出黑金色的光泽,生满藤壶与贝类,便是所谓价值千金的乌木。

    这座岛根本就是以乌木为地基,刘苗运走的那点儿木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路潇伸手敲了敲一块木头,乌木表面光滑,带有楔口,一看便经过雕琢,虽然岁月已经让这些原木偏离了原本的位置,但通过其中一些原木的相对位置,路潇还是能够猜测出其中一些木料原本是一体的,因为某些实木组合还保留着船头、船尾或者船舷的模糊形状。

    乌木形成需要一两万年的时光,从路潇仅有的学识判断,这个时间的人类还在山洞里钻木取火凿石斧呢!所以这些船是哪来儿?难道所谓的智人种大迁移其实是用这种巨型木舟迁移的?她生物课睡觉的时候到底错过了什么?

    路潇回头问凌阳弋:“在你们的历史里,人类文明究竟诞生于什么时候?”

    凌阳弋反问:“哪种人类?”

    路潇瞪大了眼睛:“哪种?”

    “嗯,人类……”凌阳弋绞尽脑汁地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们可以把地球上的文明统称为人类文明,因为过去2.5亿年里,所有文明都是人类这个物种创造的,也就是都和人类有着强基因联系,但就文化脉络看,你们目前自诩晚期智人文明的这个文明世代,大概诞生于三万年前。”

    “你等一下,2.5亿年前?”路潇大呼小叫,“不对啊,那时候不还有恐龙呢吗?我们也没在恐龙化石里找到过人类的骨头啊?”

    “因为你们这个文明世代的种群数量有点儿破纪录了,以前的文明没有这么大的种群,我看手机上说,八千万只霸王龙才会诞生一块化石,再考虑到你们和霸王龙之间的体型差,以及人类文明独特的丧葬文化,挖不到前代文明的生物化石太正常了。”

    “怎么可能?你是说人类这个物种反复从海洋里爬出来,然后一次次演化成我这样儿?”

    “当然不是了,那样你们之间就有生殖隔离了,我说的文明世代,是指人类在这片张目可见的土地上建立的文明,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着普通人进不去的洞天福地,他们中的人偶尔也会进入人类社会,如果恰逢外面没有人类社会,他们就会成为一个个文明的起源,所以我说人类文明之间是没有生殖隔离的。”

    路潇还是不信:“那至少——至少该保留一些文明遗迹吧?”

    “有啊!但首先你要理解,百万年的时间,连巨石都会被侵蚀成鹅卵石,只有极端宏伟的遗迹才有可能保存下来,而且和它最初模样相差万里,所以当你们看到那些遗迹后,一般会叫它们大自然的奇迹,还喜欢开发成自然景观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路潇拼命摇着头,“我一定是猴子进化来的!”

    “我没说人类生物理论是错的,但就人类的生物学来说,你和猴子也是同一祖先演化出的两个物种,你不是猴子进化来的。而且就算你和猴子祖先之间存在演化关系,为什么猴子祖先不是人类退化的呢?你要知道物种灭绝也会伴随物种退化,然后环境改善后,它又按原路径再次演化成人类和猴子两个分支。”

    “不对!不对不对!”路潇维持着警惕心,“你平时也喜欢写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吗?”

    凌阳弋笑了笑:“普通人生活的这个社会,不过是这世界最平静、最安稳、最有逻辑的一小部分,那之外的世界,只怕普通人看一眼都会疯掉。”

    就比如那个称之为传说的时代,曾有一群神秘的人,用至今都难以想象的工具,砍伐了这些直径超过十米的树木,抛光、打磨、弯曲,打造出成百上千巨大的船只,而后这只遮天蔽日的庞大船队漂洋过海,来到了这个无人知晓的小岛,他们在此将所有的船只凿沉,一层层叠摞起来,最后船只的残骸居然高出海面,变成了一座岛屿,然而历经风霜岁月后,最终再也无人知道这段历史,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路潇望向面前壮阔的舰队遗址,心里想,这可能就是上古文明的行为艺术吧……

    静谧的地下,只有原木中寄居的黑蚇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无数人在那黑暗里低声缀泣。

    下面的木头长满黑蚇,那两个普通人搞不好会被寄生,路潇就叫他们出去等,她和凌阳弋再往里面走一走。

    路潇打着极好的算盘:“这座岛下方都是空的,我们一路往前走,说不定能回到那座塔的下面,要是能找到其他入口就好了。”

    凌阳弋看着原木间复杂的线路,质疑说:“你认得方向吗?”

    路潇很有底气:“不用辨别方向,我能感应到冼云泽。”

    两个人开始跋涉向废墟中心,他们时常才踏上一条原木,直径三米的圆木就自行碎裂开,并引起一系列隆隆地坍塌,全仗着艺高人胆大,才屡屡渡过危机,没被砸入海底。

    来到残骸最深处,呈现眼前的是一根漆黑的石柱。

    石柱宽度与岛屿中央那座黑色的山峰相近,可见这里正是石台的地下部分。石台露出地面的部分约有百米,潜藏在这片船骸中的部分也有百米,再往下,扎入海底的部分长度更是深不可测,它像是一根钉子,牢牢地把这座岛钉在了大海中,而四周这些被沉入海底的船只,则是拱卫这根石针的填充物。

    路潇感知到石柱下方传来了愈加清晰的感应,冼云泽附身的钥匙链一定就在那里。

    于是她再次跳下海,沿着这根漆黑的石柱一路向下摸索,试图找到进入的方法。

    她发现下方的海底并不是淤泥,一整块质地坚硬的土黄色岩石,岩石向外延伸出好几里地,一直消失在了被船只残骸遮住看不见的远方,石柱直接插入了黄色岩石中心,连接处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是这么长的。

    路潇伸手敲了敲这种黄色岩石,居然听到了清脆的声响,好像并不像是石头,她心里觉得惊讶,便用力地砸了一拳,岩石表面随即扩散开一圈涟漪,却未产生破损,随着击打的力量越大,反弹回的力量也就越大,这仿佛是一种非牛顿流体,强度远远超过了金属。

    路潇没找到进入的方法,浮起来对凌阳弋说:“你就不能把沉魂喝了吗?”

    两个人一边摸索入口,一边不怎么上心地斗嘴,路潇说凌阳弋连口水都不敢喝算什么组长,凌阳弋说路潇这种幸运值就不该做高危工种,随时间推移,残骸里黑蚇的呜呜声越来越大,渐渐转化为一种不正常的咆哮,盖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这才意识到那声音其实是潮水声,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很快淹没了空间下方的木头,两个人被迫爬到了石柱上。

    “是潮汐。”凌阳弋解释道,“我们遇到涨潮了,按照规律,水位至少几个小时后才会褪下去。”

    路潇本计划等水位平稳,自己就能拉着凌阳弋游出去,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大潮,海面升得又高又迅猛,但见湍急的水流层层追逐而上,激起了白色的浪花,海面很快就接近了地洞天顶。

    凌阳弋不会游泳,他在水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要忍不住开始划水,就会头重脚轻地朝水底扑腾,路潇只能扯住他的手臂,尽力把他往水面上带。

    偏在这时候,下方安插着黑色石柱的黄色岩石上,开始出现一圈圈密集的涟漪,仿佛狂风骤雨击打在河面上,伴随着这诡异变化的是犹如交响乐般震撼的声音,声音在水下传播起来更快和更清晰,路潇整个人都被这声音包围起来了,她拉扯凌阳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突然觉得这节奏异常的熟悉,仿佛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是曾经?是小时候?不……是比那还要遥远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困顿不解之时,黄色岩石上的涟漪突然变成了漩涡,路潇和凌阳弋以及无数的海水一起被吸进了那漩涡里。

    再回过神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陷入了那黄色的岩石中,液态的岩石包裹起她之后,再次迅速凝固,给她留下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正圆形空间,一同被纳入进来的海水从肉眼看不见的孔隙中渗透出去,氧气却能被这种材质从海水里滤出来,因此形成了一个气室。

    路潇喘了几口气,确认自己可以呼吸,稍稍平静下来,但这处密闭空间实在太矮了,她坐直身体便要撞到头顶,伸手摸摸周围岩石,严丝合缝,一点破绽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生长在发酵面团的气泡里的酵母菌。

    “凌阳弋?”

    路潇随口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凌阳弋早在下坠的过程中便不知所踪,此刻更无处可寻,不过这黄色岩石却因她的呼喊而出现了水一样的波纹,看来这奇怪的东西很容易发生共振。

    既然没什么办法,那么只能使出蛮力了。

    路潇握了一下右腕上的珠串,强大的力量负压而来,同时心脏居然感到几下震颤,冼云泽此时被困在沉魂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消耗她的力量,她这副人类的身体确实有些透支了,即便使出这样平常的手段都感觉了到力不从心。

    但不值一提,这种程度的不适还不能干扰她行动。

    路潇跪坐在地上,握紧拳头,蓄力砸向面前的岩石,以她自己的估算,就算面前是一米厚的钢板,也应该会变形开裂。

    然而并没有。

    这种液态“岩石”的物理性质和普通物体完全不同,她一拳砸下去,岩石上顿时泛开了一圈激荡的涟漪,涟漪随即扩散到整个空洞,而后这个一米空洞就像是砸到地上的篮球一样,开始不断地捏扁捏圆,好几次磕到她的头,震荡由快到慢,最后归为宁静,岩石也在反复变形中吸收掉了路潇的力量,而震荡过后的空洞变得更小了,如今的她即便跪坐着,头顶也摩擦到了上方岩石。

    路潇觉得可能是刚刚那一拳的力量还不够大,没有突破岩石的断裂强度极限,于是重新蓄力,又往地上砸了一拳,这一次效果更佳,小小的空洞震荡得像是被扔进了高速揉面机里,要不是路潇有法术护体,这一遭下来肯定能拉出手套膜,空洞在震荡之后依然完整,而且变得越来越小,这一次路潇干脆要弯着腰才能维持着跪坐的姿势。

    现在她确实感到有些不妙了。

    只怕再砸几次,她就要被挤压成肉酱了,而且这座岛这么大,她被关的又这么深,假使真的死在这儿,就算宁兮他们来了都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估计要等沧海桑田之后她才会被当成化石挖出来——完了,这下当代人类文明真的能留下化石证据了!

    她低头看着那黄色的岩石,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准备破壳而出的小鸡雏,不禁苦笑。

    可还没等她多歇一会儿,便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随着空间体积压缩,蛋壳里的氧气消耗速度开始大于氧气渗透速度,她很快要缺氧了。

    第52章 翰音于天(12)(13)世界也是有……

    路潇叹着气改正了懒散的坐姿,盘膝而坐,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进入龟息状态续命。

    龟息术是一种常见的法术,连普通人也能在练习后掌握,普通人可以通过龟息术减缓呼吸和体能消耗,进入冥想状态,维持数日不吃不喝不动,有修行的人则可以在这种状态下维持数月,至于真正了解这门法门的人,甚至可以在完全屏蔽外界能量交换的情况下生存几年几十年。

    不过龟息之术最讲究心平静气,泡在沉魂里的冼云泽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哀怨,情绪都时时传递给了路潇,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态,于是越是想平复心情,心跳就越快,越是想沉静,脑子就越乱,呼吸因此更加急促,身体的耗氧量也步步提升,随着窄小空间内二氧化碳的浓度逐渐升高,她渐渐感觉到指尖与脚尖发麻发冷,这正是身体缺氧的表现。

    这个座怎么打怎么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走火入魔了。

    头发上的海水沿着发梢滴滴落下,击打在黄色岩石上,滴答,滴答……

    滴水之音一声声传入耳朵,有节奏地波动着她的思绪,似乎像在表达什么,在叩问什么,滴答,滴答,滴答……片刻之后,她忽然听见自己记忆的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回响。

    滴……答……

    那是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

    路潇捕捉到了这声滴答声,跟随它一起下潜向记忆深处。

    那滴答声有着和水落在黄色岩石上同等的音色,不过这些声音却组成了一支振奋的曲调,像是某种节奏明快的打击乐,当一枚枚乐符复位,完整的旋律便从她灵魂深处自然流淌出来,记忆也随之变得清晰,路潇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变得轻盈,像是初春时节雏燕的绒毛落在了巢穴里。

    她记得自己身处一座偌大的宫殿中,那地方无门无窗,也没有光明,构建宫殿的材质就和眼下的洞穴一模一样,她好像也没有身体,没有思维,没有喜恶,不知厌烦,她在那无名的宫殿中日复一日地等待。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殿外传来这支乐曲,那个曾陪伴她长大的人温柔地说着话。

    “时机已到……”

    “是时候出去了……”

    “去吧,去找到他……”

    路潇心中升起一股茫然。

    时机?什么时机?去哪儿?找谁?她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记忆里得宫殿开始融化,男人的声音在音乐声中弱去,而此刻的路潇也闭上了眼睛,开始屈指叩击地面,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支音乐,但那节奏就像与生俱来一般清晰,如她出生就会呼吸似的,她出生就会这乐曲。

    她的指节落在黄色的岩石上,有节奏地敲打着,石壁上慢慢泛起涟漪,涟漪蔓延开去,在她头顶处收拢,自相干扰后又反弹回来,而后和下一圈涟漪发生碰撞,一次次干扰碰撞的能量叠加起来,涟漪交接处就诞生出了更剧烈的震荡波,很快空间开始摇晃,空洞像被吹胀的气球一样飞速膨大。

    路潇还未睁开眼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还在循着自己的记忆不停敲击。

    她动作果决,敲击声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有力,岩石上的涟漪终连成激烈的波纹,并开始尖锐自鸣,这支乐曲不是供人享乐的雅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宣泄,而更贴近音乐的起源,是人类先祖与天地诸神沟通的祝祷。

    这间窄小的洞穴随着敲击声变得越来越大,当洞穴扩展至热气球大小时,黄色的岩石终于拉伸到了极致。

    空洞如同承受不了这力量一样瞬间撕裂开,裂隙中间还拉扯着无数的细线,仿佛一枚被敲碎的藕,又好像是熟透的丝瓜,原来这些线才是岩石的基础结构,它们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密不透风的黄色岩石,被节奏击散后,就还原成了一团柔软的丝络。

    如果再仔细观察,还能看出这些丝络上的生物痕迹,它们其实更像是纠缠不清的蚯蚓,每一只都只有铅笔芯粗细,一尺长短,便是这些东西固化成为了岛屿的根基,可见其总量庞大到不可计数。

    路潇从缺氧状态下解脱出来,睁开眼睛,立刻被自己的作为震惊到了。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出生为人便有智识,但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的这支音乐,听过秦叙异那些话,到过那个地方……何况记忆中的她感觉并不像一个孩子,甚至……不像一个人类……

    此时海水从上方裂隙灌下,路潇也被从空洞里冲了下去,她掉进船骸下方的另一处广袤地宫里,浮在水面上仰起头,海水便跟天塌了似的兜头泼下,但雨势很快止息,身下的海水也快速退却。

    原来敲击声停止后,那些生物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它们以黑色石柱为中心,迅速向外凝固成为庞大建筑群的一部分,路潇随水落在一道浮桥上,抹掉脸上的水,站起来扶着桥栏往下看。

    海水仍在簌簌退却,自高处俯视,这处空洞好像是一片封顶之后、又抽空了海水的深邃海沟,无数鸣砌在海沟里搭建成一道道高低错落的浮桥,一条条精美绝伦的回廊,一根根生动诡异的立柱,每一寸建筑结构都经过精雕细琢,没有丝毫的瑕疵,仿佛有一万个能工巧匠在这里耗费了自己的终生,这些亭台楼阁、高桥栈道纵横交错,如干丝瓜络般精细地填满至渐行渐窄的深渊底部,她站在栈道上,渺小得如同一颗细菌。

    这种变化之快、之周密,仿佛每一个弱小的个体都没有独立思维一样。

    “小路潇?”不远处,同样湿漉漉的凌阳弋站在一座桥上叫她的名字,“刚才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路潇说了部分实话,她的确不知道个中原委。

    凌阳弋刚才也和路潇一样,被困在了一个空洞中,因此无从知晓路潇做的事情,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掉下来了,反正自从登岛以来,他们遭遇的事情都很诡异,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凌阳弋没有怀疑路潇,转头观察起了周围环境:“好糟糕,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而不是宁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两个人观察了一下这处空间,发现下方黑色石柱上出现了一个入口,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沿着石阶盘旋而下。

    进入黑色石柱,里面也有一段盘旋而下的楼梯,楼梯举架高约5米,上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这种藤壶的肉会发出荧光,于是整条走廊都在贝壳开合的噼啪声里闪闪烁烁,隐隐照亮了下行的路。

    他们向下走了一段时间,最终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顶嵌着四颗明珠权做光源,足够把这屋子照得亮堂堂,里面有桌椅,有床,有镜子,此外桌面上还放着一只精致的瓷瓶,里面盛着少许融化翡翠一样的液体。

    “这有人在住。”凌阳弋交待了一声。

    “那个女人。”路潇对他晃了晃从桌上捡起的几张纸。

    这些纸张和石屋中的笔记本一样,都是自制竹纸,可上面却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旁边题着落款“一日心期千劫在[1]晴台翳下无咎”。

    凌阳弋看到纸面上的落款,愣了下:“何咎是个青羽?”

    路潇听到这两个字,抬头看着他。

    凌阳弋给出解释:“晴台是青羽的世居之地,正如凌阳山是我的世居之地一样,神职没有姓氏,所以他的真名其实是无咎——何咎之有?无咎无咎。”

    所以何咎登岛之后,为什么能如此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就可以解释了,他是一个青羽,随遇而安是他的本能。

    路潇好奇:“你叫凌阳弋,那他为什么不叫晴台无咎呢?”

    “补字只是为了应付外人而已,我家里人出来之后有的叫凌,有的叫凌阳,还有叫凌阳山的,毕竟我们一般是来办事的,辨识度高一点,方便外面认识,可青羽又没有工作要做,随便叫叫算了。”

    路潇也不太在乎他们的风俗文化,只埋怨说:“那这个岛是他们建的吗?这群家伙怎么回事?他们除了伤天害理之外就找不到别的方式消遣时间了吗?”

    凌阳弋皱着眉,似乎不太满意她的说法:“嗯,你可能对青羽有些误解,他们其实不是坏人。”

    路潇嗤之以鼻:“什么好人会养只有求死者的眼泪才能栽活的贡榕啊?”

    凌阳弋叹息一声:“唉,究竟谁看到贡榕的种子却能无动于衷呢?又是谁能一生视死如归呢?你想想,所谓的求死者到底是指谁?”

    “是……青羽?”

    “贡榕啊,只是晴台的杂草而已,可流落人间就是一场人间浩劫。”

    “那那——哎!不对呀!”路潇突然捣凌阳弋一拳,“你这不是很了解贡榕吗?你肯定知道消灭贡榕的方法!宁兮来救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你们也没问我啊!”凌阳弋无所谓地摊开手,“那晚我突然接到刘院长的电话,他说敬老院的猫掉进通风井了,叫我去救猫,我第二天从宠物医院出来,才听说林川身上长了贡榕,可那时候你们都得救了。”

    路潇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组长,你……究竟是什么人?”

    “米米不让我说。”凌阳弋捏了下自己的嘴。

    “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他们说一个字,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凌阳弋瞄了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感觉她真的很想知道。

    “你知道娑婆世界从何而来吗?”

    “创世传说有很多种吧?每个民族都不一样……”路潇扳着手指,给他一一历数了自己听过的创世传说。

    但凌阳弋听完后摇摇头,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

    “凌阳、青羽,以及其他神职氏族,都诞生于一个鲜为人知的誓约,当然,你可以把我接下来说的内容仅仅当成神话故事来听,因为这完全不会影响到你身为人类短暂的生命……”

    *(13)*

    世界也是有寿命的。

    世界的寿命取决于灵气的薄厚,当一个世界开始死亡,生命往往是最先被抹除的部分,然后是物质,接着是概念,至于灵气耗尽的那一天,世间一切都将失去温度、速度和秩序,空间永恒沉寂,时间失去意义,万物消解,变成一模一样的粒子,无有分别,于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有粒子化而为一,但在这个没有零也没有二的世界里,一要如何定义自己是一呢?于是一也不存在了。

    世界化为虚无。

    娑婆世界也曾走向这样的死亡,浩瀚宇宙里,那些曾经生机勃勃、澎湃辉煌过的星球都一一熄灭,黑暗如约降临,只剩下一颗蔚蓝色的星星闪耀着最后的萤火之光,可是没有人想到,娑婆世界竟从这微末的光辉里浴火重生了。

    那是亿万年前,彼时这颗星星也已历过波澜壮阔的生命更迭,灵气耗尽,天地混沌,物种锐减,生物的寿命变得极其短暂,众生光是活下去就消耗了全部的精力,何谈智慧和文明?

    唯有一人成了这世界最后的幸运儿,这个人意外得到一段不该诞生在这末世里的仙缘,于是踏入了成仙的门槛,得以游走诸界,增进修行,而这位修行者也将是娑婆世界最后的飞升者。

    至于其余人,恐怕都将在几年之后同这个星球一起毁灭,这里也会如同宇宙中那些荒芜的星球一样,再也听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声。*

    人们不甘心就此死去,他们想要再争取一下,至少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了却心中的遗憾。

    他们询问修行者,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延长他们的生命?

    修行者拒绝了很多次,最后还是耐不住众人的恳求,说出了一种方法。

    修行者虽然在娑婆众人眼中煌煌譬如神仙,但在娑婆之外的无限世界中,也只是卑微如尘埃一般的存在,外面有些强大的修行者灵息之强盛,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叫一个世界改天换地,如果他们肯施舍一些灵息给众人,便能够延续他们一段时间,或许那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们用来了却心愿了。

    然而没有任何得道者会主动来娑婆世界,就像河里的鱼不会向沙漠迁徙一样,修行者们本能地厌恶灵息匮乏的世界。

    最后,这位修行者想到了一位点拨过自己的高人。

    说是人也不贴切,万物只要有灵,都能够修炼得道,指点修行者的是一个赑犱。

    赑犱是修行者所见过最强大的修行者,祂的寿命无从考究,修为不可估量,智慧穷尽想像,仿佛知晓过去与未来的一切,祂实在太大太强了,甚至不能以本体来娑婆相见,修行者与祂的化形相约,然后说出了自己过分的祈求。

    赑犱是如此的威严、仁慈,而且博爱,这位崇高的灵信任修行者的品行,同意了修行者的渴求,赑犱与众生签订契约,祂将借给他们自己十分之一的生命,而世人了却心愿之后,也要主动将那十分之一的生命归还于祂。

    从此人间的日月重新焕发出光彩,山川重新繁茂,河流重新汹涌,众生重新拥有了希望,充沛的灵气甚至催生出了更多的感情与智慧,世间万物都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连沉寂的娑婆世界都开始隐隐复苏。

    修行者作为这份契约的签订者与见证者,契约了结之前,永远不可以超脱得道,永远不能离开娑婆世界,而作为契约的执行人,修行者还从赑犱那里得到了调动这十分之一灵息的权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让任何生命无条件履行契约,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修行者可以随意终结他人的生命,甚至不需要借由武器或者是咒语,仅仅是一个想法、一个音节、一个眼神,就能够肆意支配娑婆世界的一切人和物。

    凌阳弋淡定地说:“那位修行者就是凌阳氏的先祖,修行者默默等待着众生心意圆满,也等待着赑犱收回灵息,最终错过成仙的时机遁入了轮回,从此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坚守与赑犱的誓约,即便仙缘再深重的人,也都没有修行过飞升的法门。可直到今天,我们还是未曾听见赑犱的召唤,想来是祂的时间和娑婆世界不同,想给人类多留一些未来吧!”

    路潇只听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你的能力和树木没有关系?”

    凌阳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誓约印记:“这个?这是我和合苑一位仙君的誓约,我从家里出来办事,动静可能大了些,把合苑吓坏了,他们说服我发誓不在人间使用神职的权柄,那些事小蛇会帮我做。”

    很多路潇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终于清晰了。

    凌阳弋从不和他们一起出任务,是因为他的真实力量被封印了,现在使得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不过是个誓约的彩头而已,如果还要他用这彩头去正经干活,那就实在欺人太甚了——不过宁兮好像已经干了不少欺人太甚的事情了。

    凌阳弋的语调里没有不满,只是有些无奈:“我不知道赑犱何时会回来完成契约,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十万年后,也许是一亿年后,而那天到来之前,我希望众生都能平安喜乐,不留遗憾,只有这样才无愧于神明的赐福。你瞧,我很喜欢人类,我叫上陶不要怕我,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提防我,真是一群被害妄想症患者。”

    路潇神色动了动,她并不相信这个荒诞的神话,但她震惊于凌阳氏竟然把神话发展成了信仰,而且凌阳氏貌似还极具实力,凌阳弋单枪匹马就能和各路神仙分庭抗礼。青羽“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人生信条已经搞出了贡榕这种级别的灾难,那凌阳氏这个“活着就是为了毁灭世界”的怪胎家族显然更可怕,谁知道他们哪天搭错脑筋就真的决定毁灭世界了?

    不过她仍然好奇:“那青羽是怎么回事?”

    “人类当中有一批最早了结了心愿的人,他们自愿找到赑犱归还灵息,但赑犱说时机未到,吩咐他们去晴台等待,所谓晴台翳下,其实就是‘生活在晴台受到神明荫庇的人’,这是他们郑重的自称,至于青羽两字,也是从中简化而来。青羽因其重信守诺,受到了神明的偏爱,人人都聪慧且通晓术理,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一不修仙,二不求长生,他们相信死亡是与赑犱的契约,所以在这件事上很看得很开,很开……很开。”

    路潇嘶了一声,没想明白:“这样的话,他们凭什么繁衍到现在还没死完啊?”

    “受到神明荫庇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出意外?青羽都很长寿的。”

    “那他们得抑郁症的几率一定特别高吧?”

    “你看何咎像是会的抑郁症的样子吗?”凌阳弋抖抖手里的画像,“青羽很会享受生活的,毕竟对他们来说,世界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死亡未至,正是享受生命的好时候,死亡降临,更是意料之中的惊喜。”

    路潇撇了下嘴角,怪不得米染不准凌阳弋跟她说话,她现在确实理解大家为什么都说神职全是神经病了。

    凌阳弋靠在门边,淡定地看着路潇继续在屋里翻箱倒柜,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他把话题转移到了路潇身上:“我交底了,该你了。小蛇查过那个秦叙异,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没有生平,社会关系仅限于邻里,生前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安防监控都抓不到正脸,而且他传授给你的咒文未见诸任何记载,到底什么来历啊?”

    路潇掂了掂匕首,重量还行,就是太短了。

    她转向凌阳弋,摇摇头:“我对他的了解不比你们更多。”

    “小路潇,上陶不会因为你没做错过事就默认你是个好人的,你的力量来源不明,而且至今都没暴露过上限,怎么说呢,你就像一把没保险的枪,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肯定也会像遏制我一样,想尽办法遏制你。”

    路潇毫不客气地说:“我又不是脑子灌水自己找死的傻子,怎么会发那种毒誓?他们才拿我没办法呢!大不了打一架,我未必会输!”

    凌阳弋听见她的话居然没生气,轻笑一声:“你以为只要有力量就能赢下去吗?等你遇到一件不能用拳头解决的麻烦,你就知道什么叫穷途末路了。”

    路潇两指夹过刀刃,将咒文附上匕首,荧荧蓝光缠绕刀刃:“所以你准备给我出什么馊主意?”

    “你应该听小蛇的话,去上陶修行。”

    “他们给你招新提成了?”

    “这是正经事。”

    “提成有多少?”

    “你不要这么混……”

    “分我一半。”

    “小路潇……”

    “分我三分之一。”

    “算了。”

    路潇把匕首系在身侧打结衣摆里,对他笑了笑:“上去吧。”

    “救命啊——”

    可两人正要离开房间时,室内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惊恐的呼喊声,那人连声叫着救命,听音色正是留在上方的两个普通人。

    路潇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深入地下几百米,与地面隔着厚重的泥土、船骸、海水、岩石,本不可能听到上方的声音,那这求救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潇举目寻找着发出声音的位置。

    原来棚顶与内墙交界的四条线上密布着一排小孔,小孔只有筷子粗细,几不可见,声音就是从这些空洞传进来的。

    路潇敲了敲墙面,口中叫道:“喂?喂喂?”

    “救救、救命啊——”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她,呼救声变得断断续续,吓得不成语调了。

    “别叫了,他们听不到。”凌阳弋解释道,“这是以前工匠的小戏法,烧瓦的时候在泥里埋入丝线,瓦片成型后里面就会留有细微的通道,这些通道排列成固定的结构,能够加强脚步或人声共振,单向传递声音。你听,外界的声音传至这间屋子时,已经滤去了海浪声、风声、鸟叫虫鸣,单单让人的声音凸显出来,必然就是这种情况。“

    路潇担忧说:“可他们好像遇到了危险。”

    凌阳弋耸肩:“那也没办法,我们找不到上去的路。”

    “闭嘴吧!”呼救声戛然止住,第三个人厌烦地呵斥,“你们叫得像快断气一样。”

    路潇惊喜道:“宁兮!”

    两个人听见宁兮的声音后,他们身处的地宫忽然开始震荡。

    凌阳弋抬头看了一眼,困惑问:“小蛇搞什么呢?”

    “组长……”路潇突然皱着眉搭住了他的肩膀,“我感觉不太好……”

    路潇所言着实不假,石柱动摇的时候,她的脸色立刻肉眼可见的白了,那是身体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的自发反应。

    凌阳弋赶快扶助路潇:“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嘶,疼……这感觉不对,应该不是中毒,也不是外伤,我察觉不到伤害的来源,可能是冼云泽出问题了。”

    凌阳弋皱眉问:“你还能撑住吗?”

    路潇吸着冷气说:“不会死的。”

    “什么都别管了,我马上带你出去。”

    好在不久之后,米染的声音再次传了下来。

    “宁兮,停下。”

    米染发令之后,地宫重新恢复平静,路潇的不适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第53章 翰音于天(14)这幅浩瀚云幕上才画……

    半小时前。

    海上的天气难以预料,明明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天渐黄昏时,却凝结出了浓重的乌云,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海水随之焦躁起来,浪头再大一点,就要把整座岛扑到海面下。

    留在地面上的王运和王达蹲在岩石下,惨兮兮地躲着雨。

    他们原本想回到木屋去,但大雨蒸腾起浓重的水汽,使得四周一片阴森朦胧,地面又湿滑,他们怕迷失在错综的山路间,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

    两人透过栖身的岩隙向上望去,乌云正压得很低,仿佛要坠到地上,未过多时,高天之上传来一阵万马奔腾的隆隆声,浓云中撕裂出一道道闪电,金色与白色的电闪在乌云里交错成毛细血管,电闪密得甚至从浓云里溢了出来,追随着雨丝落到地上,于是浓云和大海、岛屿之间生长出了一片闪电的密林,雷声爆裂而密集,如同恶魔拿着锉刀蹲在人的脑子里锉着头骨。

    恐怖的天象吓得他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突然之间,千米外的海面上,一只蓝鲸般巨大的紫色球体从浓云里掉了出来,浮沉一瞬,又迅速藏了回去。

    两个人正犹豫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时,一道强烈的闪电触地反弹,那闪电如箭射回天际,一瞬间穿过万丈云层,将无垠云海照耀得分毫毕现。

    此时此刻,这幅浩瀚云幕上才画出了那生物的本相。

    它的身形占据整片云海,以至看不到边际,皮肤呈乳白色,有着半透明的质感,扁平的身体下方长满蘑菇菌褶似的腮丝,腮丝不停分泌出透明的粘液,悬垂着成千上万的粘丝,刚刚管中一窥的紫色巨球,只是其中一条粘丝凝固后的末梢罢了,整体来看,这东西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快要自溶解的毒蘑菇。

    这诡异的生物翕动腮丝,瞬间向地面沉降百丈,随着距离拉近,它的身体渐变为重墨般的黑,而后粘丝也活了过来,成千上万蓝鲸般巨大的球体反复垂落向地面和海面,偶尔还有粘丝突刺向海洋和岛屿,好似触角一样近距离试探着移动的浪花和摇摆的树枝。

    岩石下的两个人顿时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几秒钟后,那庞然大物再次翕动飞升,重新潜回了云层里,浓黑的身体也随之化为透明色。

    天空中空余雷鸣暴雨,似乎刚才出现的一切全是疯狂的幻觉。

    很久很久之后,两个人才敢僵硬地扭转脖子相对而视。

    可是他们刚一动脖子,一颗硕大的紫色球体忽然凭空乍现,突兀地悬停在了他们藏身的岩窟前方,它上面那条连接本体的粘液却没有显形,近在咫尺间,可见这颗正圆形的球体外包着一层透明黏腻的膜,膜里滚动着大量密度不均的紫色气体,对流产生出无数杂乱无章的细线,像是掉进洗衣机滚筒的毛线团。

    片刻之后,球体里的线条突然凝滞,接着向前跃进一米,几乎贴上了他们的脸。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同时裂开,每根线条都张开成一只梭形的眼睛,大大小小的眼睛拥挤重叠,暗淡的眼白和漆黑的瞳孔胡乱震颤,似在匆忙搜寻着什么,最终每颗眼珠都聚焦于两个人的脸。

    他们酝酿了许久的惨叫终于破口而出,“救救救救命啊——”

    这时天上的乌云再次沸腾,雷鸣电闪中又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声彻天透地的蛟鸣盖过雷鸣之后,威武的银蛟破云而出,它鳞爪怒张,在岛屿正上方夭矫盘旋,片刻后忽而定住身形,垂首看了一眼两人所在的位置,随即身形一晃,玉色的蛟爪重重践踏下来,仿佛要把这座岛踩进海底去,不过就在它即将触及地面时,却又突然凭空消失了。

    两个人的惨叫声因此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闭嘴。”宁兮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两手掐住两个人的后脖子,“你们叫得像要断气一样。”

    他说完手指扣在颈动脉上,稍一用力,掐晕了两个人,强行结束了他们的惨叫。

    宁兮扫了眼那诡异的眼珠,并没有理会,只把手里的两个人扔到了地上。

    “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他和身边的米染说完去向后,现出原形奔向大海,他的原形毫无顾忌地穿过了紫色球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原来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而已。

    宁兮围着岛转了两圈,他虽无心搞破坏,但体型毕竟在那儿摆着,环游形成的漩涡毫不费力地粉碎了周边礁石,天然屏障毁坏之后,岛屿周围日积月累沉淀的泥土也被卷走了,岛屿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只留下了构成岛屿骨架的巨大乌木群以及那尊黑色的石柱,还有石柱下黄色的岩石层。

    “宁兮,停下。”狂风骤雨之中,米染的呼唤偏偏像耳语一般清晰,宁兮听到了米染的话,立刻化为人形回到了岛上。

    此时米染已经登上岛屿中心的塔顶。

    “这座塔里有一池的沉魂。”米染紧着眉头揉着眼睛,显然已经中过招了,“你要是把这座岛翻倒,沉魂流进海里之后,沿海所有城市都要遭殃的。”

    “不止沉魂,以这根黑色的石柱为中心,海底十公里内都是鸣砌。”宁兮望向海面,耐心解释,“鸣砌是圿塚世界的生物,长得很像蚯蚓,只要少量的水与矿物质就能够生长,它们有两种形态,一种质地柔软,类似普通蚯蚓,另一种质地坚硬,水火不侵,连续核爆都不能破坏它们的完整性。鸣砌对声音十分敏感,我认识一位会驯化鸣砌的仙君,可以通过音律让它们在这两种状态间切换,并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米染问:“那这里的鸣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还是有人驯养的?”

    “自然状态下的鸣砌聚集在一起时,会无意识地组成盐结晶一样的形状,但这里的鸣砌像壳一样罩住了海底,并没有形成结晶态,肯定是有人驯养的。我们想要下去的话,最简便的方法是找到正确的音律,让鸣砌自己打开这层壳,否则就只能回合苑找工具了。”

    米染无不担忧地说:“你知道组长的情况,如果下面真有什么棘手的东西,他可能对付不了,等我们再回来说不定已经晚了。”

    宁兮笑笑:“那不更好,你不是很讨厌凌阳家的人吗?”

    “但我对组长肯定不一样的好吧?”

    “组长知道你不讨厌他一定会很高兴。”

    “永远不可能让他知道!”

    对话清晰地传到了地面下。

    路潇就着揽肩的姿势,拍了拍凌阳弋。

    “有点尴尬是吧?”

    “有一点。”

    路潇长出一口气,松开凌阳弋自己站稳:“那我感觉好多了。”

    “哦,从我的尴尬中汲取了力量是吗?”

    两个人一面斗嘴,一面原路折返回了鸣砌组成的地宫,开始沿着栈道往最顶上走。

    不知过了多久,跟在凌阳弋身后的路潇小声问:“我们迷路了吗?”

    “没迷路。”

    “那我10分钟之前在桥栏上放了一颗纽扣,现在为什么又看见它了?”

    “好吧,迷路了。”

    两个人原地站住,四目相视,无言以对。

    这些栈道正在悄悄搞小动作,如同莫比乌斯环一样不停地把他们送回原位。

    突然间,几声轻细的敲击声从上方传来,声响经过无数桥梁栈道折射后失去了来源,但声响经过处,构建起地宫的鸣砌们都开始蠢蠢欲动。

    路潇感知到头顶正上方有东西掉下,本能地后退半步,而后什么啪嗒落在她的脚尖前,原来只是一滴轻薄的雨。

    她抬起头,密集的雨丝忽如爆发般铺天盖地。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气息。

    凌阳弋摊开手掌接着雨水:“要塌顶了吗?”

    路潇摇头:“不至于,只是外面那层壳的密度变了,海水渗透下来而已,但这不是重点吧?”

    原来那些层叠的桥梁与栈道上,众多鸣砌正悄无声息地游移出来,迅速编织成无数身高三米上下的两足可怖异兽,它们的上肢尽头又分化出锋利的刀刃或尖刺,像训练有素的军队般集结成阵,包围跳跃向路潇两人。

    凌阳弋抬腿踢走一个正好跳到他眼前的异兽,巨响砰然,如同踹到了实心铜鼓一样,那异兽失足跌出悬空桥,身体却在半空解体,丝丝缕缕散落到了下方的桥面上,之后像是水倒进了海绵一样完全融入了桥面。凌阳弋自己也被反作用力逼退,稳住身形于半步之后,他的身侧,另一只异兽正在成形。

    凌阳弋看向再次逼近的异兽,讶异极了:“怎么这么多啊?”

    “那什么,组长,我觉得我不行,不打扰你发挥了。”路潇蹬着栏杆跳回上一层,远离了越来越近的异兽。

    凌阳弋紧随其后,也逃出了包围圈:“年轻人这么畏首畏尾可不行,你该多锻炼锻炼。”

    路潇又跳高一层:“刚才谁口口声声说我什么都不用管,会带我出去来着?”

    “你那时候一副要升天的样子,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当真了?”

    “实不相瞒,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呢!”

    “没看出来。”

    敌来如潮,奔涌而至,两个人的身形轻灵如舞,闪过一次次的攻击,不过人的耐力有限,而敌人却如春草般源源不断地从地里生长出来,这么逃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路潇踩着扑上来的异兽跳上一座翘檐亭,垂手捏了捏疲倦的脚踝,抽空对凌阳弋大喊:“喂!你们的家族使命不是守护人类吗?我大小也算个人吧?帮帮忙啊!”

    凌阳弋喊回来:“那你们部门的工作性质还是保护平民呢!我也有身份证,你怎么不来救救我?”

    “你是领导你先死!”

    “你级别低你先死!”

    “你学历低你先死!”

    “你家人少你先死!”

    “你长得老你先死!”

    凌阳弋拿出扇子,挡住直指面门的攻击,抽空对路潇挑起眉梢:“哎,你过分了吧?你没来之前我可是组里最年轻的人!我的年龄连他们仨的零头都不到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俩要是完蛋了,组内可就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了。”

    “真可怕!”路潇夸张地拧了下嘴角,随后抽出缠在衣摆里的匕首,捋了下刀刃附上符文,左手一撑栏杆就从栈道上跳了下去。

    路潇手中刀尖直贯一个异兽的顶心,然而强压之下,那着力处却连一点划痕都没留下,路潇眼神微动,两腿绞住它伸上来的利爪,双握匕首再次重刺颅顶同一位置,匕首上的蓝色纹章随着她的动作连碎三环,强大的力场使得空气都凛冽起来,桥面上积聚的水滴也发出了压抑的颤鸣声,可再看向异兽的头顶,竟然只戳出了黄豆大的一点痕迹。

    她刀下能够分山劈海的力量,无法撼动这怪物的皮肤。

    这是个……什么东西?

    顷刻间,千军万马汇聚而至,几十个异兽同时扑向路潇,便在此刻,刀身上第四道符文无声破碎,刀刃也终于劈开了异兽的头。

    刀刃像是鱼线削开橡皮泥一样,将它脖子以上的部分分做两瓣,然而这由无数鸣砌构成的怪物并无骨肉,也不会受伤,那断面处光滑如同抛光过的金属,割裂的头颅自然脱落,化为千百条虫子融入了地面,无头的异兽依然利索地扯住了路潇的脚,轻易把她扔出去百米之远。

    路潇凌空翻身,双足落在一座小亭的尖顶。

    她侧头看着掌中匕首,但闻叮然一响,这单薄的铁器便自行碎成了七八片——区区人间凡物,居然能承受她的四刀,已足够令人惊叹。当然,更恐怖的是这些正在追杀他们的异兽,路潇四刀下去才劈开一颗头,而他们头顶高处,可封堵着近百米厚的鸣砌壁垒,怪不得宁兮说运原子|弹来炸都不好使。

    路潇把掌心的匕首柄朝后一抛,飞一样跳离了越来越近的异兽:“打扰了,告辞!”

    凌阳弋马上嘲笑道:“这就不行了啊?你这点儿本事怎么混进来的啊?”

    路潇对他招手:“来来来!不服你自己下来试试!”

    凌阳弋摇摇折扇,耸了下肩,又一次闪避开扑上来的异兽。

    而后路潇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按宁兮的说法,这些东西没有自主意识,只会按照声音行动,是吧?”

    她一口气翻上去六层栈道,暂时远离了异兽,微微侧头聆听着空间内的声音,海水淋淋漓漓拍打着她的脸,耳畔千军万马挞伐而至,声音里藏着刀光剑影,亭台上,栈道上,空间里满是落雨声、奔跑声、金石撞击声,嘈杂如中元闹市。

    几秒钟之后,她张口问凌阳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韵律。”

    第54章 翰音于天(15)糟糕,他们好像发现……

    路潇话毕拔地而起,身形如鹤凌空,几个腾挪,轻轻落在了一座并不起眼的矮亭正下方。她仰着头伸出右手,平摊手掌,冰凉的密雨眨眼就在掌心集聚成小小的一泊水,而后一滴银色的液体落入水泊,在水下团成一团,随着她手掌倾斜滴溜溜滚动。

    那是一滴水银。

    上面那座矮亭里装满了水银,水银按照固定的频率,从亭子下方隐秘的针孔漏下,击打着下方栈道,发出有规律的、与落雨极其相似的声响,而这地宫里的建筑何止千万,又有多少水银机关藏在其中?如无意外,正是这些数不胜数的水银滴漏在高度、流速、落点密度的交叉作用下,合奏出了控制鸣砌异兽的韵律。

    这些水银声隐秘在嘈杂的雨滴与脚步声中,完全超出了人类的听力分辨能力,连路潇都是按照记忆中的音色才分辨出了水银与雨滴细微的差异,换一个没听过这声音的人,根本听不出来,甚至都不会往这方面思考。

    路潇把水银弹向跳下来的凌阳弋:“是水银,水银滴落声指挥着这些东西的动作,可它们变化这么快,不可能是按照预先设计行动的,肯定有人正在实时调节着水银的滴速。”

    她说完一个鹤跃跳上了矮亭所在的栈道,将手伸进矮亭窄小的窗口中,果然碰触到了一池冰冷柔软的水银,水银底部装配着一套复杂的流量控制装置,而牵动整套装置的,则是一根从矮亭内部延伸出来的金属丝,金属丝完全藏在鸣砌里,从外面看不出丝线走向。

    于是路潇握了下手腕上的珠串,一点蓝光随即浮现于指尖,她捻动这根金属丝,蓝色的符文便如油索上燃起的火苗一般,一路顺着金属丝烧向丝线的源头,符文闪电般穿过复杂的建筑的内部,直通向千米之外的一道绘有鱼形浮雕的巨幅幕墙之后。

    “找到了!”

    她话音落时,蓝色符文也恰好穿进了幕墙,漫墙巨鲸、海鲨、鱼群忽然游曳起来,而后巨幅幕墙如同被人斩断挂索,化为柔软的形态从高空隆隆塌落,构成幕墙的鸣砌无声融入地下,其后显露出一片六层楼高的巨大半圆柱形空间。

    这片空间里织满了杂乱无章的大网,如同居住着千百只巨型蜘蛛,只不过这些网具是金属丝编制而成,每根金属丝都一端织入蛛网,一端从鸣砌墙里延伸出去,通向那些亭台楼阁里的水银机关,看来这里就是控制异兽们的幕后操控间了。

    漫天大雨偏在此处留下一片空域,那些蛛网上一滴水也没有。

    黑暗的蛛巢深处,有人叹息一声,水银便一起停止了滴漏,鸣砌构成的千军万马也随之屏退,再之后,一个高挑的人影踩着蛛网从巢穴深处走了出来。

    她左手里则拎着一把金色的老式剪刀,身上缠着一匹云雾般的、未经裁剪的红纱,随意遮住了白皙的皮肤,行动的时候,就好像赤色的雾在空气中流淌。

    女人踏着蛛网,款款走到巢穴边缘,扶着金属丝坐下了,三丈长的轻纱缠着她的腰肢垂落至空中,交叠的小腿勾着垂纱微微摆动,身下的轻纱就若风中桃花般荡漾起来,袅袅似有花香。女人向上抬起白玉色的友臂,轻纱滑落至臂弯,而后她一剪子裁去了右袖冗出的两尺红纱,再微微侧头,将长及膝盖的乌发从一侧肩膀归拢至身前,以五指理顺黑发,用方裁下的纱巾慢条斯理地扎了起来。

    女人低声说:“吵。”

    凌阳弋客气地回复:“如果你没有恶意,我们也可以很礼貌的做客。”

    “但我这里不欢迎客人。”她又一剪子裁掉了左袖的冗余,缠到腰间充当腰带。

    凌阳弋毫无紧迫感,还客客气气地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笑笑,一点点把身上的红纱抽紧、扎好:“知道就死,你还要听吗?”

    凌阳弋把折扇向掌心一击,眼神冷下来:“我从不受人威胁。”

    路潇感觉两人之间火药味儿有点重,可她眼下还没能弄清楚女人的来历,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知道控制鸣砌的方法,万一这女人是秦叙异的族裔,还真不能让凌阳弋随便弄死她,再者路潇心里明白,凌阳弋就是诈她一下而已,他根本使用不了本源的力量,等会儿女人发现他就会表演天女散花,到时候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于是路潇插进来隔开两人的视线,面向女人问:“我先不问这个地方,何咎呢?”

    “何咎。”女人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轻轻地说,“原来你们是来找他的吗?他死啦!”

    路潇讶然:“你杀了他?”

    女人摇着头:“不,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何咎和其他误入岛上的人不一样,他的欲望很浅,从不愤怒,从不恐惧,从不生气,从不……想走,他流落到岛上后,就像一颗漂泊的种子上了岸,立刻便生根发芽,成为了这座岛的一部分,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随性的人,人间繁华,搁下也就搁下了,俗世情爱,拿起也就拿起了,都不需要下什么决心,都不需要考虑什么后果。

    他既然不想走*,她也就没必要杀掉他,她接受他的存在,就像接受一只定居的飞鸟。

    十年之间,他们越发熟悉,而他也十年如一日恪守着她制定的规则,从未试探过这座岛的禁忌,如果换成别人,那么故事早晚要指向一次好奇引发的冲突,但他是青羽,他的承诺言出必行,一字无可转圜。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十年之后,又一场不可预料的海难把几个人类送上了这座岛。

    何咎天性随和,不吝于分享,见到几人后,理所当然地安排他们住进了自己的家,还向他们分享了岛上的食物分布,传授他们采集捕鱼的方法,告诫他们危险区域所在,便是如此,他们才能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岛上活到逃走的那一天。

    路潇问:“何咎帮他们逃走了?”

    女人再次摇头:“不能离开这座岛这是我的规则之一,何咎没有协助他们离开,那些人是自己逃走的。其实我根本不关心那些人的存在,要不是何咎出手相助,他们在这座岛上一天也活不下去,而且他们的竹筏根本穿不过海岛外围复杂的洋流,只会被卷进海底,但是那天他们偏偏要出海,竹筏离岸几百米就翻了,而何咎想救他们,之后……那是一场连我都没见过的巨型海啸,40米高的巨浪一度将这座岛淹没,何况在海上救人的何咎呢?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凌阳弋问:“浅礁地带怎么会有海啸?你搞的?”

    “如果是我,他们的木筏绝对离不开这片海。其实从几年前开始,我就感觉这附近多了一个人,他一直在围着岛转,但不敢上来,无论是放走木筏,还是第二次带着那个女人离开,应该都是他搞的鬼,今日你们出现在这里,也一样不符合这片海的洋流方向,你们真的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女人把梳顺的黑发挽起成髻,又轻抬起右腿,撩起遮住小腿的红纱,一刀剪断了膝盖以下余幅,那一袭红纱便徒然贴身起来,勾勒出她猎豹般活力充沛的身姿,女人从蛛网上站起,把手中红纱缠在剪刀上,松开手,金色剪刀便拖着一丈红练翩然坠落。

    “不过没有关系,来了就不用走了。”

    伴随着剪刀落地声,空气里突然多了一种冷酷的气息,鸣砌们簌簌战栗起来,地宫随之开始摇晃。

    “你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不敢上来吗?因为他真的见过这座岛上有什么,我的后面是一尊异界神祇未完成雕像,不要怪工匠们有始无终,这一鳞半爪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全部心力和生命,即便资历最深的修行者,也要避讳它现身过的地方,只因它是具象的恶意,有形的暴戾,实体的贪婪,那些偶然一瞥过它的世界、或者侥幸从它视线内逃脱的人,把它命名为——”

    “住口!”凌阳弋猛然惊醒般叱咤一声,接着拔地而起冲向站在蛛网上的女人。

    “啊,怎么……”路潇被他弹起的速度晃了一下,她很确定那是凌阳弋的全力一击,因为她几乎看见了他蓬勃的杀意。

    但对面的女人却早做好了逃脱的准备。

    凌阳弋跃起的瞬间,原本填满巢穴的蛛网忽然松懈,连带着网上的女人一起掉了下去,他只来及抓住女人束发的一小片红纱,随后女人落地,蛛网则像浸水的棉花糖一样沉入鸣砌消失了。

    巢穴后方,一尊诡异的雕像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尊很粗糙的雕像,轮廓就是个坑坑洼洼的球体,其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球,可道的是雕刻刀法粗中带细,三两刀就还原出了每个眼球各有差异的疯癫神态,那其中有极致的恐惧、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暴戾、极致的狂喜,只看一眼,就好像要被那激荡的情绪裹挟进去,也变得疯癫起来。

    路潇为雕像惊讶时,凌阳弋已经一击不中落在了雕像上,脸上难得露出惊悚之意。

    而女人则轻笑一声,得意地望向离她更近的路潇,清晰地说出了那异界神祇的名字:“——影枭。”

    路潇茫然地看着女人,丝毫没有表现出女人所期待的惊讶、恐惧、绝望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大概因为路潇的授业途径出现了偏差,在她有限且充满BUG的知识库里,实在检索不出神秘雕像和影枭的相关词条,可她看凌阳弋和女人的表情,又好像这个影枭就跟活恐龙一样,是一种绝对无法见到但人尽皆知的生物,她不知道简直就是没常识!

    路潇:糟糕!他们好像发现了我没有文化……

    地宫中的动荡忽然止息,空气突如凝滞般死寂,路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起来,似乎在她尚未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本能地开始紧张了。

    她循着直觉抬起头,不知何时,一颗硕大的紫色球体突兀地悬浮在了她的头顶。

    怪异的球体外包裹着一层透明的膜,里面盛满颜色深深浅浅的气体,沸腾翻涌着,呈现出木星大气般复杂的湍流,如果她刚才见过地面上那怪异的一幕,就能猜测出接下来的事情——球体中的线条突然定格,而后每段线条都睁开了一只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愤怒、阴郁、恐惧等种种目光,不过这一次,眼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了,伴随而来的还有真实的、阴冷沉重的喘息声。

    路潇不禁嘶了一声,心中暗叹这个真了不起!这是人类眼科医学的希望啊!它怎么能长得这么适合做角膜移植手术?

    只是当路潇开始观察球体内的眼珠时,那些眼珠也一只只转向了她。

    而后路潇在那些充满情绪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愤怒看见了愤怒。

    阴郁看见了阴郁。

    悲伤看见了悲伤。

    她感觉自己人生种种往事分门别类,被对应的视线窥探,而思维也撕裂成无数线程,被迫同时运转着那些记忆,仿佛强行在2G内存里运行十万个大型游戏窗口,又像提前看见了人生走马灯,还是那种坏了的、剪辑错乱的走马灯。可她越想抽离思绪,窥探就越深入,普通记忆渐渐被视线筛掉,最后只剪辑出一段段极致痛苦的时刻——被人误会的瞬间、被信任者出卖的瞬间、接到亲人离世消息的瞬间……这些片段在破碎的思维中无限循环,渐渐将她的理智撕裂。

    路潇知道这一切都是眼珠搞的鬼,攥了下手腕上的珠串就打了上去,但眼珠却突然从她面前消失了,或者说它还在这间地宫里,却偷偷把自己藏了起来。

    此时要找到那眼珠的位置,她须得动用自己的眼睛、耳朵、或者鼻子,但是她做不到,纵使路她竭力凝神,也开始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了,纷至沓来的记忆太密集、太零碎、太冲突,大量信息潮水般拥堵住脑海,淹没了她在真实世界的五感,按此异状,再过一小会儿,她最后的思维力也将被回忆引爆,届时将彻底陷入情绪频闪的撕裂感中,连求生的本能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换个人的话,就没有机会了吧?

    路潇不再挣扎,干脆放任那些视线窥探自己的记忆深处。

    ——来吧,你还能看到什么?

    那些视线贪婪地吞噬着路潇的回忆,一一审视过稚嫩的少年时代、检索过胎儿短暂的蒙昧期,直到回溯至今生的记忆起点后,又毫不留恋地跳跃到了前世,可她本该装满前世记忆的这条时间线上,却徒剩下一片虚无,她的前世空洞无物。

    ——嗯,你看到了吧?

    她记忆的尽头,只有一段比普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千万倍的空白。

    ——轮到我了。

    当诡异的眼球困扰于那段空白时,路潇的神志里也出现了一线天光,她立刻凝神找回自己的感官,终于在如万花筒般错乱的视野碎片里,看见一只杀意毕露的眼珠一闪而过。

    路潇果断抬手捏住那只眼睛,眼珠应声爆裂,腥气弥散,温热的血水顺着手指流上手臂,而后一切怪相瞬间停止了。

    第55章 翰音于天(16)八分之一尘埃的落速……

    路潇猜对了。

    那些眼睛只能借助人的记忆发挥力量,如果找不到属于相应情绪的记忆,眼睛就无法制造伤害,也就没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她甩了甩手上黏腻青黑的液体,舒出口气。

    可当下的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了。

    地宫中拥堵着千百只长满眼睛的球体,仿佛一只装满糖球的糖果罐,完全挡住了路潇的视线,这些球体间还似有意识相连,当一颗球体被攻击后,所有的球体都同时闭上了眼睛,并痛苦地簌簌颤抖着。

    路潇只能放声大喊:“组长!”

    “我在这儿。”凌阳弋回答。

    路潇蹲下身,避开浮空的球体,透过近地面的狭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发现凌阳弋的鞋子就在不远处,于是她几步跑来到凌阳弋身边,沿途还不忘戳两下身边球体内的眼睛,令它们始终保持紧闭的姿势。

    凌阳弋拄着膝盖喘着粗气,眼白都渗出了血丝,显然刚刚经历过了一场艰难的回忆旅行。

    看到他状态比自己差许多,路潇忍不住嘲笑:“呦呦呦,你怎么比我还虚啊?”

    凌阳弋怨愤地眄了她一眼:“怪我?既然你们把我弄成这样,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就请负起责任来好吗?”

    “都是我的错!”路潇对他合掌拜拜,然后又戳了下身边球体里的眼睛。

    因为屡遭攻击,球体内紧闭的眼角都渐渐湿润起来,接着便一起流淌出了汹涌的泪,千万双眼睛一起痛泣,泪水也跟雨水一样密集,路潇管中一窥到这副奇妙的景象,精神忽然恍惚一下,她察觉不妙,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凌阳弋则用仅剩的力气撩起右手,指尖上挑着从女人发带上扯下的一小片残缕。

    这里是百米深的海底,没有泥土和淡水,但是没有关系,植物如此顽强,即便灰烬中也能开出生机勃勃的花,残缕在凌阳弋掌心燃起火苗,迅速烧尽,只剩下余灰带着轻薄的烟气聚拢于掌心,一点绿意便从那黑色里绽开,迅速抽根发芽,长成了一束花团繁茂的蒲公英。

    花团无风自舞,枯荣相继,源源不绝地飘散出白色种子,像暖融融的云朵一样裹挟住了两个人,也遮蔽住他们身边的球体,而后蒲公英继续向外扩散,逐渐填满了地宫的每一处空隙,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路潇放下挡住眼睛的手,看向凌阳弋的方位,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她对凌阳弋伸出手:“组长,我刚才都没有和它对视,怎么又中招了?”

    凌阳弋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然后拨散两人之间的蒲公英:“影枭看见了你,也就看见了你的十世轮回,它能够支离记忆,让你沦落于业障中不能自拔,而它受到伤害后,流出的眼泪就是沉魂,你看见了沉魂,灵魂就将融散于无尽空虚里,所以它睁不睁开眼睛,其实没什么差别。”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但是可以拖延一会儿。”凌阳弋对着路潇一笑,莫名其妙地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路潇皱眉:“什么?”

    她刚问出口,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一闪而过,蓦然回首,只瞥见一道野兽般精锐的眼神,不对!那不是野兽!那是——火花!

    路潇反应过来的同时,指尖的蓝色符文垂直跳落,像是一枚水晶摔碎在地板上,蓝光溅落成圆,刚好圈住了她和凌阳弋两个人。

    沉魂这种东西似水非水,不会影响区域内的湿度,因此可燃的蒲公英密集浮荡于这片受限的区域内,再加上一撮微小的火星,就成就了爆燃的效果,耀目的火光伴随着爆响猛扑而至,却在两人近处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火光攀爬着泛蓝的“墙”冲上天顶,但是找不到一丝空隙把热量送进去。

    这场波及整座地宫的爆炸旋起旋灭,一声巨响之后,地宫目之所及处都已经沾满黏腻厚重的血肉残骸,残骸上还浮动着星星点点的余火,爆燃虽然抽空了地宫内的氧气,但暖风立刻涌动着填平了真空,于是那星星点点的余烬重新亮了些,几秒钟后才彻底熄灭了。

    “啊,差一点死掉!”凌阳弋这才真的长出一口气,他问路潇,“一旦和影枭对视基本就没救了,你是怎么摆脱它的?”

    路潇解释道:“球体里的每一只眼睛,都只能通过与特定情绪有关的记忆进行攻击,如果你没有那种情绪给它,那只眼睛就会暴露出来,那么你就能反向攻击它了。”

    凌阳弋好奇:“你缺乏哪种情绪?”

    路潇笑笑,何止一种情绪?她上辈子什么情绪都缺。

    但是她思考后决定说:“敬业精神,我觉得应该是敬业精神。”

    得到一个白眼后,路潇接着问:“影枭死了吗?”

    凌阳弋摇头:“哪能这么简单,争取些时间而已。”

    路潇看看狼藉如肉山一样的地宫,惊叹道:“这还不死吗?影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凌阳弋又挥了挥花枝,蒲公英的种子便重新覆盖了地宫,在血肉里生根发芽,开出一片绵白色的花毯,飞散的花种汇聚成堆,像云朵一样贴着地面涌动,默默防备着影枭再次降临。

    他对路潇说:“我也不十分了解,只是接受家族秘传的时候,听过一些关于影枭的传闻。影枭的本体非常庞大,你现在所见的景象,不过只是它的几根触须,幸亏这里有坚不可摧的鸣砌围成屏障,不足以完全容纳它的身躯,否则若它整个闯进娑婆世界,整片大陆都可能沉没。”

    “呃……你是不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凌阳弋摇摇头:“有关影枭最普遍的一个传说,是上古时期,一位娑婆世界的仙人外出游历,睡在一棵葪树下,拂晓时分一滴露水落在她的眉心,她忽然看见了这个世界过去的残影,当时那个世界上正俯卧着一只影枭,于是她持咒疾飞了整整一昼夜,却仍没能看遍那只影枭的全貌,但不等她飞得更远,就忽然从那残影里顿脱出来了。她起身查看天色,发现时间依然刚刚拂晓,再摸一摸眉心,那滴露水正好干涸。”

    路潇默默计算持咒疾飞一昼夜大概能飞多少公里……

    凌阳弋继续说道:“世间神奇之物数不胜数,影枭的体型并不算其中顶级。人们忌惮它,还是因为它的一种特殊习性——丹顶鹤走过雪地会留下足迹,鱼游过水面会留下波纹,而影枭经行过的地方则会留下它的残影,这些残影日后将如海市蜃楼般反复浮现,频率随时间渐渐降低,历经万年方才磨灭。”

    路潇不懂:“那又怎样呢?我们就硬说看见的人眼花了,不承认就完了呗,反正特设处常干这种事。”

    “可不单单是海市蜃楼那么简单,如果有人看见那残影,便叫出它的名字,说出它的形象,画出它的外貌,哪怕只是关于分寸皮毛的一声一字一笔一划,那只影枭都会被再次召唤至此,刚刚那女人只是说出它的名字,它就被召唤来了,想想看,如果心念不定的凡人知道了影枭的存在,百年光阴里,能保证哪怕梦里也不触犯一次忌讳么?所以影枭一事,术数世家向来仅秘传给心志坚毅的后辈,其实只是出于安全考虑罢了。”

    路潇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总结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眼前的情况有多严重了?”

    “我明白你主要还是想夸自己心志坚毅了。”

    凌阳弋眄了她一眼:“这场火不过伤了它的毫毛而已,我们快点抓紧时间出去吧!”

    “可我感觉到了冼云泽就在这里,我得先把它捞出来。”

    “你就当把它寄放在幼儿园,享受几天独立人生不好吗?”

    路潇夸张地按着心口:“我的天啊!你是没见过它有多记仇吗?我要是把它扔在这儿,那未来一年我都得忍受一只青蛙趴在我头上昼夜不停地呱呱叫。”

    路潇说完悚然地颤抖一下,似乎这种想法真的吓到了她。

    她再问凌阳弋:“你看见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吗?当时事发那么突然,她是怎么从影枭眼皮底下逃走的?”

    凌阳弋也四下环顾:“也许这附近有暗门。”

    路潇思考后说:“她只是想守护这座岛,又不想毁灭世界,我猜她敢召唤影枭,其实是因为掌握了驯服影枭的方法,有把握在一切结束后驱离影枭。”

    “你这个想法不太现实,她看上去只是一个道行不深的修行者……”

    “你跟我讲现实?你自己看看这片从一撮灰里长出来蒲公英够现实吗?”

    路潇哼了一声,可她没说的是,这座地宫和她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她既然能莫名其妙地操纵这里的鸣砌,会不会她其实也能操纵影枭呢?事实上,她还真的想到了一段也许和影枭有关的记忆。

    每个小孩子都曾惧怕黑夜,他们为黑暗中的鬼怪哭泣时,家长总会劝慰道那些都是假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但路潇就不同了,当幼年的她怀疑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没错,那就是鬼,区区小鬼不值一提,我给你讲些更恐怖的怪物吧!

    秦叙异竖起一根手指,晃过五岁的小路潇眼前,和声细语地说:“如果你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一切欲念之中,人总是优先满足自己的眼睛,比如选择美丽的玩具、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小朋友、可爱的小动物,即便与眼睛无缘的食物和汽车,也要展现出优雅的摆盘和酷炫的喷漆,眼睛决定了我们想要什么,也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待这个世界。”

    而后他讲的这个故事就与眼睛有关,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

    为了方便,我们也称呼那个世界的智慧生物为人类,总之,那里的人生而目盲,从未见过光明,但才智却不比任何世界的人差,他们在漫长的黑暗里仅凭意志摸索前行,就创造出了不逊于任何种族的语言与文化、历史与文明,世界就这样一直有序运转着,直到生物进化抵达了一个爆炸性的节点——他们中的一个人进化出了眼睛,而后是另一个人,又一个人。

    新人类两代之后就迭代掉了旧人类,世界从此天翻地覆。

    新人类根本无法忍受那些在黑暗中诞生的丑陋建筑和工具,他们忍无可忍,几乎立刻动起手来,全身心地把世界改造得更加美丽,或者说更能愉悦他们的眼睛。他们给一切事物增加上色彩、明暗、线条,并由此派生出了崭新的艺术、科学、文化,他们从长满苔藓的地洞里搬出来,住进了又高又大的石头房子;丢掉了刻字板,开始在纸张上书写文字和诗篇;给兽皮和织物染色,用心雕琢器物……

    总之,那个世界变得异常美丽,赏心悦目,文明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登上了巅峰,当然,有了眼睛之后,他们对文明巅峰的定义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了,美学才是文明的冠冕。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但这个优雅高贵的文明之覆灭也和它走上巅峰一样迅猛——一种怪物突然出现,它们无差别攻击着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物,被攻击的生物都会突然自融,变成一滩肮脏的粘液,但人类却连敌人是谁都看不见,因为一切设备都检测不出敌人的存在,甚至观测不到攻击发生的瞬间,只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听见那些愤怒的、诡异的嘶吼。

    所以不久之后,大多数人便因攻击死掉了,少量人无法忍受痛苦,甚至自行了结了生命,只有零星的幸存者苟延残喘到了最后,但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世界已经死亡,他们只是文明尸骸的余温罢了。”

    小路潇思考后总结:“你讲这个寓言,是想要教我不要被美丽的外表蒙蔽吗?”

    “我不想教你什么。”秦叙异笑着说,“这不是一则寓言,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不要急,事情还没有结束。”

    随着死亡在那个世界里蔓延,瘴气覆盖了大陆与海洋,植物似也遭到不幸,退潮般渐次从陆地上枯萎。

    他们毕竟是诞生于黑暗的种族,所以有许多在黑暗中生存的智慧,于是最后的幸存者们被迫缩居于地下,像没有眼睛的祖先那样在黑暗里摸索前行,当然,他们也有许多在黑暗中生出的习俗,比如他们的祖先以穴居动物冬眠的周期为记,进行的一种驱邪的迷信仪式。

    仪式上要用到纯度极高的稀有金属,还有大块的石英、水晶、红宝石、尖晶石、锆石,这些宝石经过数以年计的打磨,每一个面都精准无比,每逢第一只穴居动物从冬眠中醒来,祖先就把这些珍贵的祭品用精准到微米的仪器布置成古老的阵型,用以震慑传说中的妖魔。

    许是等死的日子实在太无聊,幸存者们便前往祭祀遗址复原了这个仪式,而后就在那一天,新人类们目睹了仅记载于神话的盛况——正午的光线似乎被遗迹拘束住了,遗迹的中心变得很黑很黑,然后突然爆炸,两公里之内的石头都被热量融化了。

    他们眼前的世界随之变化了,颜色不再是原来的颜色,线条不再是原来的线条,而那些他们苦苦追踪却怎么也看不见的入侵者也从隐匿中现身,明晃晃地站在了他们的眼前,原来入侵者也长着和他们一样的脸,是一种外观酷似人类的生命体……不,那根本不是入侵者,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同胞……

    很久之后,娑婆世界的一位修行者机缘巧合打开了那个世界,通过种种残骸知晓了这些事情,于是将其记录流传下来。

    其实,造成一切的是一种生活在光线中的生物,简要来说,它们就像是一条条活着的光,没有肉|体,也难以改造有形的物质,因此它们需要奴役其他生物替自己改造土壤、植被、空气成分,及至星球生态,直到环境适宜它们生存和繁衍。

    这听起来挺不可思议的,可它们能控制光,就能控制颜色、线条、文字、画面。

    它们会在你安宁的时候,重复展示直线和直角,之后你就会习惯在规则的建筑里寻求安宁,你将建造城市群,从而改变地表折射率,为它们调节气候;又或者在你快乐的时候展示缤纷的色彩,从此你看见鲜花就会快乐,然后代代培育出它们需要的物种;再或者诱惑你挖掘各类矿藏,把它们做成工艺品或者别的玩意,因为某些矿石会干扰它们移动。至于通过改变出土书简篡改历史,通过改变外貌制造族群矛盾,从而控制文明的发展方向和程度,就算比较简单的玩法了。

    但是等星球改造完成,它们就会清理掉那些工具人,手段倒是方便:它们最初降临之时,就故意把人类分成两部分,并让他们彼此不能相见。这两方人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但你看我的家园是沙漠与岩浆,我看你的家园是汪洋与冰川,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这边的游轮撞击冰山而沉没,于你那边而言,却是龙卷风折断了灯塔,一切都是假象。只有极少数人具备天生的免疫力,又意外穿越那些客观阻碍去到了对方的地盘,看见了无法理解的新世界,于是把自己的所见当成故事传播出去,成为一本本魔幻的游记。

    等到时机成熟那日,它们就让这两边的人相遇,这时只要对相遇场面稍作修改,他们就要自相残杀直至灭绝。工具人没有机会发现真相,因为凡是需要眼睛来验证的测验结果,都必然毫无所获,而人类总是太相信他们的亲眼所见了。

    生活在光里的生物种类繁多,如此改变光波长短的怪物,也只是其中一种而已,它们之中还有能追溯光子路经的、能逆转光子方向的……但无一例外,每种生物都有奴役工具人的特殊手段,甚至不只是光中才有这般奇异的生命,声音、空间和时间里都诞生出了千姿百态的物种,每种都危险又致命。

    秦叙异最后说道:“故事里的文明尚能被人知晓流传,可更多世界里的文明,早在萌发之初便被这类虚无种族奴役,然后悄无生息地消失了。娑婆世界非常幸运,我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那些不可知的存在,很早便驯服了它们。”

    小路潇:“我觉得你在骗我,人类怎么可能驯服一束光?”

    “我们虽然是有形的物种,却需要无形的灵魂来驱使肉|体;它们虽然是无形的种族,但也需要微量的物质来构成生命,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集。有交集,就可以接触,可以接触,也就可以杀死。它们体内贯穿着一条比烛烟还脆弱的实质的线,捏住这根线,就像穿透脊骨捏住了人的神经丛,它们会变得比木偶还要听话。”

    小路潇托着下巴挑起眼角:“你捏一个给我看看。”

    秦叙异洋洋得意,捻起手指:“这可是一门精妙的艺术,你太幸运了,偏偏我就是世上最精通这门艺术的人!切记,如果用力过轻,它的实线就会逃走,如果用力过重,它的实线就会散开并在别处重构出一条,所以你必须像我这样,用八分之一尘埃的落速织一张网——力度一定要准确,否则是碰不到这根线的。快看看我优美的手诀,我可不是轻易显露本领的人!”

    小路潇瞪大眼睛靠近他的手指:“我什么都没看见。”

    秦叙异耸耸肩:“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小路潇:“骗子!”

    八分之一尘埃的落速。

    地宫中,蓝色的符文网轻飘飘荡漾着,直到一根纤弱的链条碰触到了什么,若有似无地悬挂在了空中。

    路潇牵动这根符文,力量只不过稍大了一点,符文竟然脱落下来,看来这条实质的线是气态的,必须用固定的力度才能接触,太重或者太轻都会脱扣。

    她操纵符文小心地环绕着这条实质的线,纠缠着延伸向远方,小动作惊扰到了影枭,它睁开眼睛,无数记忆画面瞬间冲击入脑海,这次路潇牵引了一下手中的线,那些画面便瞬间消失了,而地宫中的建筑也闪了闪,一些隐藏空间和机关暴露了出来。

    路潇回头看向凌阳弋,炫耀说:“快看看我优美的手诀,我可不是轻易显露本领的人!”

    凌阳弋用食指点了下眼皮:“怎么回事?你给我的眼睛调了个色?”

    路潇解释:“根本不存在什么影枭,这是一种是生存在光中的生物,它能追踪光路,也就能看到一切发生过的事,再定向反馈出来,其实它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部分,只有一条气态的线而已。至于那些会分泌沉魂的球体,应该是被它用操纵光路的能力俘获的傀儡种族,它把它们聚合到一起,伪装成自己的本体恐吓敌人。追溯光路和保留残影应该是它自己的能力,洗除神识的沉魂是傀儡的能力,两者结合,就达到了所谓影枭的能通过记忆摧毁人精神的效果。”

    第56章 翰音于天(17)你这条舌头可真会说……

    地宫内空荡且辽阔,还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与焦燃味,海风穿透盘根交错的亭台栈道,吹出了令人胆怯的颤音,但四面望去,却只能看见雪原般纯净的蒲公英花海,而在这齐膝深的草茎下面,则掩藏着一副血流漂杵的惨状。

    但路潇知道女人就在这里,因为她需要确定他们必死无疑,她一定是利用了影枭控制光线的能力把自己藏了起来,所以单用眼睛寻找她是没用的。

    路潇伫立于花海中央,闭目牵动符文,她的力量沿着影枭的实线游走,不久便撞上了另一股隐藏的力量,犹如斗笼中的蟋蟀第一次碰须后本能地闪躲,两股力量也在接触的刹那立刻弹开。

    不过这短兵相接的瞬息,两人都已经暴露了自己的方位,路潇抬头望向远处虚无的一点,确定那就是女人的位置,但她们两个都没有发动攻势。路潇自然知道女人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女人看见路潇熟练操纵影枭后,也感到相当的困惑。

    凌阳弋可没路潇想得多*,当路潇的眼神聚焦于远方一点时,他便如军见令,挟风而起,右手一翻,掌中蒲公英的花枝化作一柄木页折扇,劈向那处空境,凌厉的风刀撞上看不见的墙,发出金戈交鸣般的声响,他也全然不管眼前究竟有什么,只听风声跳进了一个似乎存在的缺口,遍地花团随着他的动作激荡纷飞,蔓延成笼罩四野的白雾。

    女人虽能利用影枭改变周边景象藏匿身形,可影枭没有实体,人却是有血肉之躯的,那么把女人所在的方位反复炸上几遍,总该有点效果。

    于是一道比蚕丝还细的光以凌阳弋为中点,贴地划出一圈半径百米的弧线,瞬息之间,弧线内的花团突然爆燃!滔天烈焰被弧线圈在其中,变为贯通地宫的庞大焰柱,这边爆燃的火光还没有暗去,弧线外50米又划过了另一条弧线,前道弧线倏忽崩散,负压将后道弧线内的花团吸进余焰里,马上形成了二次爆炸,第二次爆炸的声音尚在耳边嗡鸣,50米外却又划过了第三道弧线,第三次爆炸亦接踵而至,三次爆炸像是同一道惊雷三连触地,快得几乎分不出先后,膨胀的焰柱更是直逼回路潇身前,炽烈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凌阳弋这通野蛮攻击过后,地宫内的景象果然跳了跳,明暗切换间,他眼前再次闪过了满堂巨大的眼珠、岩浆涌动的峡谷、霓虹绚丽的城市……一帧帧毫无关联的画面快速切换着,最终静止于真实的地宫景象,只见女人半跪在不远处,发髻崩散,眼神凶恶,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大敌当前,女人被迫放弃了影枭,她抿唇吹出一声悠扬的哨音,身边鸣砌应声凝结成长剑,不过那两场意料之外的爆炸着实伤她不浅,如今动起手来便有些拘谨,凌阳弋更是全仗着半钱灰烬撑到如今,并没有多少后力,两个残血的人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

    唯有路潇不敢松开影枭,只能尴尬地喊话:“喂,大家坐下来聊聊不好吗?”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她。

    路潇无可奈何,只能先把影枭打发了。

    “骗子!”五岁的路潇对秦叙异大喊道。

    “我真的捉住它了,只是你看不见而已。”秦叙异笑着晃动自己的手,还假装捏着什么,“还记得我们一起剪的那些拉花吗?把纸折起来,按照画笔的痕迹剪开,一抖就是很长很长的拉花。”

    “一点也不好看,根本不是拉花!你就是剪坏了!”

    “才不是剪坏了呢!你看,这条线现在就像是展开的拉花,我们按照画笔的痕迹把它折回原样,它一下就消失了,是不是很神奇?”秦叙异在五岁的路潇眼前凭空捏来捏去,指尖时远时近,直到蓄意把她牵引出斗鸡眼才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打人呢?”

    地宫中,路潇操纵灵息探索着影枭的实线,图案慢慢与记忆中的拉花重合,而后她开始尝试把实线折叠回画笔的样式,便在图案形成的时候,实线突然消散不见了,地宫内也再捕捉不到影枭的气息。

    路潇打发走影枭,赶快挽起袖子跑向激战正酣的二人,但她还没跨进战圈,就被一阵刺耳的啸响震得天灵盖打颤,一颅脑浆简直要沸腾起来。对面两个人也忍受不了这声音,各自收起兵器,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

    路潇感觉捂住耳朵的掌心有些温热,她知道那是她的耳腔正在流血。

    鸣砌比人体能承受的音阈要广,但面对这种铺天盖的音浪,它们最终还是被激发回了柔弱的生物形态,不多时,整座地宫像是果冻一样震颤起来,建筑表面泛起一叠盖过一叠的干涉波纹,旋时溃不成形,退化成了蜂窝状的残骸,桥梁栈道轰然塌陷,路潇像一滴雨般自由坠落,沿路撞破无数层的鸣砌,直到数秒之后,那不知来由的吟啸声徒然止息,她也摔入了海水之中。

    路潇放任身体下沉十几米后,才重新游了上来,还发泄似的多扑腾了几下。

    头顶上方,鸣砌陆续回归本位,重新搭建出穹顶和建筑,雨再次停了。

    这里是海峡最深处,地宫最底层,海水已经不会被完全排空了,此处的空间比上方狭促很多,宽不过足球场,两端却依旧很长,构成了长长的梭形,梭形中心的黑色石柱周围环绕着一座鸣砌搭建的岛屿,将石柱固定在了海峡底部,不过岛上的鸣砌都带着点枯槁的灰色,有些甚至被腐蚀掉部分身体,变成了蛇蜕一样脆弱的皮囊,岛上和石柱上还堆砌着无数层形形色色新新旧旧的蜡烛,蜡烛里夹杂着众多干枯的花。

    烛火与花卉,把这处岛屿妆点成了堂皇的祭坛。

    此时此刻,那岛屿上居然有一个人。

    球鞋,牛仔裤,流行款式的卫衣。

    还有一头长及耳根的白发。

    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男学生。

    他左腕上戴着一条精致的金属链,手链链接着手心里的镂花球,这枚柚子大的镂花球似乎是一个万向仪原理的金属香囊,稍一倾斜,就能透过镂花看见里面的重重机括。

    男子并不顾及从天而降的路潇,依然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面向石柱跪坐着,捏合右手拇指与食指,一次次向前倾身,空手点燃那些颇有年月的蜡烛,背影专注而虔诚。

    不知他在这里藏了多久,以己身长明火点燃的烛光已然密布整座岛屿,焰光诡异,火星幽浮,点点火花飘摇直上,引燃了石柱上端那些陈腐的蜡烛,还有一些火星沉入水中,引燃了粘在水下的蜡烛,更多的火星引燃了浮在海面上的烛油,烛花载火,随着水波渐飘渐远。

    海底深峡,人间绝境,烛火如落英。

    虽说如今全球人口总数超过了75亿,但在这种鬼地方还能接二连三遇到人,怎么说人口密度也太大了?地球受得了吗?

    路潇诧异地发问:“这鬼地方是什么旅游圣地吗?”

    男子闻言似乎笑了一下,抬手戴上了掀到额头的面具,他站起身转向路潇,但奇怪的是,路潇只见他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孔,并没有戴什么面具。

    路潇猜到了面前的男子是谁,马上打起了十分的警惕:“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男子双手捧着镂花球,闲适地答:“普通人而已。”

    “别谦虚啊,我看你有点眼熟,百年前蓝城江畔的石喉青眼,八年前绛城农场的伴运龟,都是你造的孽吗?”

    “百年前我还没出生呢!”他笑吟吟说,“但八年前我路过绛城,暂住在一家农场时,确实开启过汒汌世界。”

    “承认就好。”路潇点头说,“那女人说的放走刘苗的人,也是你吧?”

    “是啊,那时候我看见他们想走,就顺手帮了他们一把,我以为那个女人会去追杀他们,如此一来我就有机会登岛了,可惜她不曾上当。上个月,我看见你们在绛城处理伴运龟,感觉上陶的人有点本事,所以这次发现你们来了海上,我想你们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于是顺手把你们也带过来了。你们确实厉害,一来就帮我处理掉了影枭,不然即便我把这种能腐蚀鸣砌的真菌带进来,也根本拔不掉这根钉子,我该对你说声谢谢。”

    路潇忽然有种中圈套的感觉,她意识到他们被当成枪使了。

    男子继续说:“我刚才看见你们在上面乱转,怎么都进不来,顺手帮你们开启了地宫。其实我一直没太参透她驯化鸣砌的指令,费心模仿这么多年,也只把仅此一句学了个六成像,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成功了。”

    你成功个球!那是我自己干的!路潇暗骂一句,随后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想干嘛?”

    “我看不必了,你我止于一面之缘,没必要知道我是谁,至于此间一切皆与上陶六院无关,你可以走了。”

    路潇听着他且饶自己一命的语气,不禁失笑:“走不了,我这人碰见闲事就得管一下,有这个爱好。”

    “你这个爱好容易短命,我看还是戒了吧!”

    “你这条舌头可真会说话,我替你拆了吧!”

    路潇本就没期望能靠语言沟通让对方束手就擒,她抬头瞄了眼天顶,依然没看见凌阳弋,料想他还在和那个女人纠缠,此刻并不在这里。

    不在——就好!

    路潇忽然踏着一丛烛火自水中跃起,金色的火焰裹挟在水花里,霎时迸溅成一片绚烂的明珠碎玉,而她悬至半空,离石柱尚有三米远的时候,突然吹出了一声与女人召唤长剑时极其相似的哨音!

    她斜后方的鸣砌应声而动,眨眼凝聚出一把堪比身长的大刀,刀尖前指,嗡鸣急射过路潇身侧,被她凌空抓住,纵劈向岛屿上的男子。

    对方见状怔了一下,怀中金球突然膨胀开,露出无数精妙至极的齿轮和铰链,重重机关连环牵动,翻转变形,急速变化为背负于身后的四片羽翼,他扇动金属翅膀腾空而起,堪堪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刀。

    不过快似闪电的刀锋还是追上了其中一片羽翼,剪破棉纱般将之裁作两截,半片机关残羽掉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而后余威不减的长刀劈中岛屿,铮然一声折断于同样质地的鸣砌。

    空中的男子羽翼失衡,幸而背后羽翼又快速变形为一只长腿尖脚的蜘蛛,牢牢抓住了横于空中的一条栈道,蜘蛛倒挂,男子斜坐于它的腹部,瘸了一足的蜘蛛随后开始疯狂游走,从栈道上下钻进钻出,慌张的状态像极了男子的面孔。

    路潇丢开手里的半截刀柄,鸣砌分化渗入岛屿,万物复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男子脸上变色:“你怎么也会这招?你不是上陶六院的人?你是和她是一伙的?”

    路潇再次抬眼扫过天顶,依旧没有感知到凌阳弋的气息,于是放心地眯起左眼,瞄准般竖起右手食指比划着蜘蛛的轨迹。

    “上陶六院算什么,那个半吊子又算什么,我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话音方落,她口中忽然吹出一声呼哨,男子直觉后心生出寒气,瞬间操纵蜘蛛弹开,与此同时,他正后方的悬桥上,一柄长刀化形弹出,超尘逐电,隔着他直射向路潇,男子慌忙伏在蛛腹上躲闪,刀锋便贴着他的背脊蹭过去,刚好在背上留下了一线切痕,他再想操纵蜘蛛变形却来不及了,长刀飞掠向前,利落地斩断了蜘蛛的两足。

    男子身体尚且滞空之际,那柄星移电掣的长刀已然来到了路潇身前,锋刃恰好指向她的右侧,她右臂前伸掌心外翻,食指指腹轻点刀尖一侧,再沿路摩挲过刀刃起伏的曲线,动作温柔如月光照水,直到触碰到刀柄时,方才猛力一握,截住了长刀的雷霆余威。

    路潇随即屈膝高跃,刀身上十二道湛蓝环纹乍现,她五指轮转刀柄,刀锋变向之时,环纹也随着暴起的寒光自行碎裂到第三环,光辉一度笼罩住了两个人,男子躲无可躲,只得狠命向下一踏,将瘸腿蜘蛛踢向下坠中的两只断足,而后借力闪向一旁,但他自以为死里逃生时,却看见一抹冷光冲破了满目湛蓝的光华,分毫不差地抵住了自己的喉结。

    退无可退。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

    生死之间,环绕刀身的蓝光徒然熄灭,刀尖亦偏转三分,故意避开死穴,只在他颈侧留下了一道浅长的割痕。

    路潇与男子擦肩而过,鸟一样轻盈地落在了栈道上。

    死中得活的男子掉进水里,他扯了下牵着蜘蛛的细链,蜘蛛和断足的齿轮自动咬合重组,再次融汇一体,变成一尾腹鳍受伤的龙鱼托起了水里的男子,龙鱼缓缓巡游,尾鳍在海面上拖曳出规则的波纹,随着时间流逝,龙鱼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的身体缩小了些许,节约出的零件重构出了缺失的腹鳍,看上去就像没受过伤似的。

    男子跪在鱼背上,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此时,温热的血液才后知后觉般从伤口渗出,沾湿了他的掌心。

    路潇的招式和女人如出一辙,但实力却相判云泥,相较之下,好像她才是这座岛屿的主人,女人只是个学了些皮毛的模仿者罢了。

    路潇转身俯视着男子,手中刀尖垂触地面,发出一声击罄般清脆的金石之音。

    “你认输吧。”

    第57章 翰音于天(18)龙肝凤胆,一盘菜而……

    男子愣愣地看着掌心的血丝,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了悟出什么似得,长长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向路潇,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轻蔑或者敌意了:“换个时间地点的话,我一定请你吃饭。”

    路潇不吃这一套:“喂!别装的这么熟啊,我可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男子蹲下身拨了拨水,洗去手上的血迹,然后直起身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你刚才问过我叫什么,我叫云见文,拨云见月,运应星文。”

    路潇皱了下眉:“云见文?你怎么认识我的?”

    “这个故事就太长了,今天先不聊了吧。”男子笑了笑,扫视一眼周围,“如果换个地方,我肯定不敢跟你动手,但是你偏偏来了这里,偏偏在这个地方,那我就只能说句得罪了。”

    云见文说完,脚下的龙鱼随即变换成一张薄薄的八角台,里面写满由零件组成的符文,看起来像是什么诡异的阵法。路潇不曾见过这种东西,但如果换个组员在这里,也许能认出那是一个通往纠汜世界的阵法图。

    路潇看着他笑吟吟的脸,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欠砍的人?然后便把想法付诸实践了。

    她口中哨声连响,四把刀脱墙而出,交叉刺向云见文,将他的移动范围限定在石柱前的窄小区间内,而后路潇亲自提着刀杀过来,分秒间就要把他串成刺猬。

    忽然之间,一股森冷强劲的水汽冲出阵法,击退了飞刀,水汽越过云见文后,又在空中化为了一只庞大的白熊,以千钧之力撞向迎面而来的路潇。

    云见文则趁机回到岛屿,拽着连接阵图的细链朝前一甩,阵图即变形为长鞭,鞭梢飞出去缠住了石柱,之后他反手就把鞭把掷向了海面。

    与此同时,白熊也并没有选择与路潇短兵相接,两方触及的瞬间,白熊忽然化为巨浪泼了她一身,而那团浪花重新落回水面时,却又再次变化回白熊,一口咬住了云见文脱手的鞭把朝海底拖去。

    路潇被白熊虚晃一招,立刻踩着水浪拍飞的一把飞刀借步高升,空中重新找准云见文的位置,这就要再来一次凌空一击。通天石柱下方的鸣砌已经被真菌腐蚀,再无办法抵抗巨兽狂暴的力量,突然被白熊扯得隆隆摇晃起来。路潇顿时感觉有人扯住了她的脊椎两端,像拧甘蔗汁一样用力绞劲,无可名状的剧痛让她瞬间从高处跌撞到岛上,再软弱无力地滚进海里,甚至连屏气都做不到,海水不由分说灌进肺腔,火烧一样疼,但无论摔伤还是窒息,都不如此刻彻骨入髓的神秘剧痛来的惊心,她一度因这剧痛而昏厥,任凭身体坠向海底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当路潇快要失去意识时,突然有人跳进海里拉住了她的手臂。

    凌阳弋把路潇扔回岛上,拍了拍她的脸:“小路潇?”

    路潇拨开凌阳弋的手,呛咳着搜寻云见文的身影,发现他已经和那个同样来历不明的女人打了起来。

    女人本就是和凌阳弋一路打下来的,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云见文一面应付她,一面还有心思指挥巨熊再次拉倒石柱,而战局外的两个人,一个人技能被锁区,一个人高位截瘫,下去打架就约等于送分的NPC,可真是太惨了。

    当石柱再次晃动,路潇也重新体验到了刻骨铭心的剧痛,她用尽全身力气盯着白熊,凌阳弋察觉到她的脸色,意识到是那只熊不对劲儿,马上丢下路潇冲向了白熊,人熊缠斗之中,锁住石柱的长鞭得空脱落,路潇终于缓过了气。

    现在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剧痛时,正逢外面的宁兮搅动海水撼动了石柱,后两次剧痛更显而易见,也绝对和那根柱子有关——见了鬼了,这是什么高级诅咒吗?定向针对方圆十公里内最美丽的人?

    正当这危急关头,振聋发聩的吟啸声再次回荡四野,并且比刚才更近了,地宫中的鸣砌又一次溶解溃败,女人意外失去武器,立刻在和云见文的交战中落了下风。

    但凌阳弋听见这声音后松了口气,振奋道:“宁兮来了!”

    路潇闻言却是心中一惊,可她手上实在没家伙了,干脆握了下腕上的珠串,然后扯断珠子掷向了云见文,十颗木珠携着蓝色尾焰分开了云见文和女人,之后路潇瞪着女人用力做口型:走啊!

    女人也没有犹豫,直接跳进了海里。

    此时一只银蛟突破崩溃的鸣砌扑了下来,直奔和凌阳弋纠缠的白熊,一爪子把它拍进了水里。

    随后宁兮在凌阳弋身边化形,他两指捏着一片泛金的鳞片,在脸上敲了一下,金鳞便附着回了原形之中,他刚才就是用这片物种分类上确信为龙的生物的鳞片,发出了龙的声音,真龙的吟啸声超越了鸣砌可承受的频率,覆盖掉了一切音律指令,打乱了所有的驯化阵型,这才把他放了进来。

    米染紧随其后落下,她先看到了半死不活的路潇:“小路潇,你怎么了?”

    “那只白毛咒我!”路潇气愤地指着云见文告状,“他一摇那根柱子我就动不了!”

    云见文看见又有人下来,便撤回锁链,坐着机械蜘蛛在洞顶游移,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怕的样子,只是好奇地观察着宁兮手里那片鳞,一副我也想搞一个的表情。

    宁兮抬头看着云见文,淡定地说:“纠汜世界有种似熊的异兽,叫做飞雒,乃是无源之水化生,因此能够在水中隐去形状,其所到之处,还能涌出无穷无尽的水。飞雒全力奔跑的时候,会制造出海啸,加上飞雒喜欢群居,当成千上万的飞雒一起受惊狂奔,造成的海啸像群峰山峦一样壮观。飞雒是水精,擅火的凤凰天生克制它,但要是找不到凤凰,就必须阻止它跑起来。”

    宁兮说话间,下方水域正暗流涌动,大大小小的漩涡此起彼伏,激荡出叠叠浪花,那只藏匿在水中的飞雒突然逃窜出来,却被尾随出海面的银蛟用角挑飞,而后银蛟甩出尾巴缠住飞雒,吱吱咯咯地绞碎了它的骨骼。

    银蛟拖着飞雒的尸体缓缓下沉,水面上徒留一片冰蓝色的血迹。

    “原来是条小龙啊。”云见文从蛛腹上站起来,右臂吊在岩壁上,再一抖左腕上的金链,蜘蛛立刻变成一条三棱尖枪跳回他左手,“龙肝凤胆,一盘菜而已,不是没有吃过。”

    云见文身随枪动,枪尖一抖,却刺向了离他最近的米染。宁兮甩出骨鞭,被云见文用枪杆格开,但骨鞭飞开不远,居然又追着云见文的身影拐了弯,云见文再次虚晃过去,可不管他怎么折腾,鞭梢都紧咬住他的背影不放,几次转折后,无限延伸的骨鞭在空中织出了闪电般的纹路。

    米染算计云见文的身形没有骨鞭快,于是只原地张开了一道结印,尝试镇住云见文,但凶煞的结印施加在云见文身上,就譬如施加于无物,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三棱尖枪破碎米染的结印时,骨鞭也利落刺穿了云见文的胸膛,五米鞭梢从背后钻出心口,活生生把他串于当空。骨鞭上布满骨刺,透胸而出时本该带着一串淋漓的血肉和内脏,但此时那上面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众人迷惑之际,生死不明的云见文突然笑着对米染眨了下眼睛,然后全力向她掷出了长|枪。

    可是他抬手的瞬间,一柄折扇恰恰飞来击中了枪尖,长|枪攻势受阻,射偏三寸,而米染惊愕之余拉起了路潇,带着她躲到了更远的位置。

    云见文拽着锁链撤回长|枪,机械半空复化为链球状,在上方的桥栏上绕了几圈,他拉着锁链固定好位置,然后反手揪住刺入心脏的骨鞭,生生把鞭梢从自己的背心拔了出去,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也仅仅是倒吸冷气罢了,他的确连汗毛都没有掉落一根。

    凌阳弋接住飞回来的折扇,上下打量着云见文。

    “此人气运非凡,不是一般来历,你们的灵气刚近他的身时就已经散尽,所以不能与之抗衡,这不是可以修炼出来的本事,他应该和我一样,命中有天授神职,故受此界因果庇佑,娑婆世界的一切人和事物怕是都伤不到他,小蛇,你换上异界的兵器再去打他试试。”

    云见文看向凌阳弋,有点困惑又有点厌恶,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凌阳氏?哈哈哈,凌阳氏居然和一只飞雒打得有来有回?怎么回事?你变成废物了吗?”

    凌阳弋闻言咬紧牙,怨怼地瞪着宁兮。

    宁兮脸色一红,不敢再让云见文说下去了,赶快化形迎上去。

    但此时空中的金属球转换为了几何八面体,云见文将一朵火苗弹进几何体里,火光透过繁复的镂花投影到岩壁上,清晰地照出了八枚阵法。这八枚阵法像是打开了八个入海口,波涛从中涌出,还隐隐可见众多飞雒咆哮的身影。

    受过训练的飞雒不再是孤立的猛兽,它们协同合作,互为瞻护,顷刻间把地宫搅了个翻江倒海,怒涛自然波及到了石柱。

    石柱一摇,路潇立刻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觉得自己脆弱得下一秒就要挂掉了。

    宁兮见状赶快回撤,银蛟庞大的身躯盘绕住石柱,像水坝一样削减了海浪的冲击,米染也对着石柱甩出一张金符,符箓着落之时自行燃尽,灰烬中冲出一道井口粗的钢索,直直扎进对面岩壁,接连六道金符变作六条钢索,帮忙稳固住了石柱。

    但这样一来,唯二可用的攻击力就都被牵制住了,情况十分不利。

    云见文再次建议:“凌阳氏不能动手的话,你们毫无胜算,快逃命去吧!”

    可是路潇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逃你个头!”

    一声哨响,四面金戈回应,路潇驱使着负痛的身躯接住飞刀,追着云见文一刀连着一刀殴打,眼下的路潇行刀若水银泻地,极尽酣畅,运刀时偏又如捻指摘花,细微纤妙,斩杀时更是崩三山陷五岳,势不可挡,和她往日闭着眼睛抡三板斧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她的力量因剧痛而大打折扣,但云见文举枪架住她的劈砍时,还是从掌心麻木到了肩胛。路潇一击不利,抽刀再战,三棱尖枪和鸣砌长刀登时双双断裂。她见状毫不迟疑地再吹出唿哨,云见文忙反手格挡,断枪隔开了背刺过来的刀锋,但不可抗拒的力量还是把他砸跪了下去。

    路潇趁他回身不利,风行水上接住下一把刀,由上至下斩其左臂,然而他左手里另一截断枪瞬间展开,甲胄般裹住了肩膀,一声锵然巨响后,云见文的肩胛还是被切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鲜血顷刻溅出,若没有甲胄卸去绝大部分冲击,他这只胳膊现在已经飞了。

    路潇见刀卡进甲胄里,干脆召出了又一把刀,刀背直接往卡住的刀背上砸去,分秒间就要把他的手臂剁下来,云见文应接不暇,只得赌上伤口大幅撕裂的危险强行挣脱出来,纵身跳进了大海,路潇一击劈空,于是把掌中刀往水下一掷,刀锋便追着云见文刺入背心,水面上随即浮出一片血红。

    她气冲冲地撸胳膊挽袖子,正准备痛打落水狗,银蛟却突然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

    宁兮走开之后,石柱再次摇晃起来,路潇立马跟角色掉线似的倒了下去,凌阳弋赶快过来扶住她,米染则集中精力稳住剩下的六道钢索。

    米染解释道:“那男的和飞雒一起沉到最下面去了,大概想从水下摇倒石柱,宁兮去追他了。”

    凌阳弋将手指按在路潇头顶,眉头渐紧:“她体内封印着别的生魂,魂魄本来就不稳,再这样下去会离壳的。”

    几分钟后,水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暴涨的海潮转瞬吞没了整个地宫,米染三人被湍流冲散,各自沉浮。

    而后十二匹飞雒拉着一乘宝车载浪而出,云见文拖着受伤的身体坐在宝车上,驱车的长鞭系于车辕,鞭梢却缠住了石柱,宝车环绕石柱向上猛进,鞭圈在石柱上割出了弹簧样的纹路,石柱剧烈摇摆,六道钢索逐一崩断,整个地宫都随之震荡起来。

    紧跟着宝车的银蛟想要吞掉云见文,但车尾的飞雒却突然调头撞进了银蛟口中,银蛟把飞雒咬成两截,甩飞出去,继续追逐宝车,但一连三次进攻都被飞雒以死抵消了。

    银蛟咬死四只飞雒后,屡遭破坏的石柱再也支撑不住了,通天彻地的黑色立柱轰然崩断,隆隆填入海沟之中。

    地宫失去了支柱,那些由鸣砌构成的建筑也因失去位标陆续瓦解,海水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来,一切都开始崩坏。

    石柱崩断的一刻,路潇也像触电般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在水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凌阳弋和米染同时游向路潇,施展开力场试图拦住她离壳的魂魄,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

    下一秒,路潇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58章 翰音于天(19)我叫冼云泽,是个神……

    路潇摆动双腿竖起身体,换了个自在的泳姿从海啸中心浮出来,迅猛的海潮流经她身边时,意外变得犹如三月春风般服帖,但她对周遭激战视而不见,就这么懒散地漂在水面上,出神地把玩着自己的发梢。

    米染疑惑地呼唤:“小路潇?”

    但路潇对自己的名字没什么反应,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仿佛自己的头发是什么稀世珍宝,直玩得爱不释手。

    此时宁兮隔空喊道:“冼云泽!”

    路潇当初封印冼云泽时,米染就告诫过她,他们的灵魂彼此共生,也相互制约,如果有一天她变得虚弱,或者冼云泽变得强大,那么只要有一瞬间的契机,两人的关系就将对调,冼云泽会接管这具身体,而她将变成被封印的灵。

    就是指这个时候了。

    冼云泽听闻呼唤,瞥了宁兮一眼,但没有回应的意思。

    宁兮指着云见文大声喊:“去打他!”

    冼云泽顺着宁兮的指引看过去,没怎么留意云见文,却被那群飞雒吸引了注意力,顿时两眼放光,满脸都写着可爱、想养。

    “冼仙君!冼云泽!你个智障!”宁兮叫猫一样耐心地呼唤着,“那个人打伤了小路潇!”

    最后这句话果然管用,冼云泽终于看见了云见文,脸上有点儿不太高兴了。

    冼云泽立于原地,持炬般高举起右手,而后又一种不同于龙吟的声音咆哮而至,不多久,一道金光穿过废墟飞进地宫,而它途经之处,连海水都剧烈地燃烧起来。

    金光抵近冼云泽时,稍稍放缓了速度,显露出凤凰辉煌的体态,凤凰用爪尖轻轻碰了下冼云泽高举的右手,随即振翅高飞,带着炙热的光与火扑向了那群飞雒。

    飞雒对凤凰的恐惧是刻进骨子里的,初听见凤凰的叫声时就已经乱了分寸,云见文竭力控制着驾具,但还是有一只飞雒挣脱缰绳跑走了。这只飞雒乱窜到冼云泽近前,被他一把揪住,说来也怪,原本狂躁的猛兽就这么安静下来,任凭冼云泽跳到了自己的背上。

    冼云泽骑上飞雒,先兜了一圈,然后便追着云见文的宝车离开了地宫,身后只留下一座快速下沉的岛屿。

    这座岛上储存着大量的黑蚇和沉魂,若放任岛屿瓦解,这些恐怖之物也将随着潮汐去往人间,往后的若干年甚至千万年间,都将制造出源源不绝的悲剧。

    宁兮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能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银蛟像吃巧克力豆一样,一口一个把米染和凌阳弋全部吞入腹中,然后飞身穿过重重断壁残垣,来到了大雨滂沱的岛屿地面,找到两个普通人,也一起吞了下去。

    银蛟庞大的身躯盘踞在岛屿上,而后两角之间突然浮出一颗皎白的光球,光球散发出奇异的冷光,给周遭一切渡上了寒霜,但在吐出光球的一刻,银蛟白玉般的鳞片却失去了光泽。

    这是宁兮的内丹。

    米染的灵体护送内丹扶摇直上,抵达千米高空时,内丹突然爆发出了明月降临般的光华,凡光芒所及的海面,霎时冻结成冰,冰凌不住地疯狂生长,又因小于水的比重而浮起,很快就把这座岛屿重新抬出了海面,空中的雨也适时转化为暴风雪,埋住了最后一寸褐色的泥土,现在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了。

    无论黑蚇还是沉魂,又或者他们发现未发现的妖异,都被冻结在了这座岛屿上。

    待冰山长到十海里大小后,米染托着内丹落回银蛟头顶,将内丹送还给了宁兮。

    她摸了摸银蛟的角,嘱咐说:“得想办法通知岸上,海啸要来了。”

    雨夜深沉,才六点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宽广无垠的海面上,七只飞雒踏浪狂奔,一叠高过一叠的浪头撵着它们的脚跟,一直把它们抬到了空中,制造出高逾百米的水墙,而且海啸仍在随着它们的疾驰向上升高,只怕抵达岸边的时候,会让人类世界见识到一场前所未闻的灾难。

    不过水墙升得越高,云见文的方位就越明显,越无法逃脱冼云泽的追杀,因此跑出去不远之后,他明智地选择了遣散飞雒,借着海啸造成的混乱了一个人潜进海下溜掉了。

    冼云泽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继续驱使飞雒全速追击海啸,直到超过最先锋的浪头,才突然转向横驰,在海啸前方拉出了一波反向的海浪抵消海啸的力量,连续阻击四次之后,海啸的威势终于衰落。

    此时他已经来到了海岸边缘,仍可称作壮观的海啸眨眼吞没了沙滩与码头,又沿着公路冲入了市区,然而经过这波猛烈的海啸,沙滩上却并没有出现伤亡,除却遍地狼藉的遮阳伞沙滩椅外,海滩上甚至连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嘹望塔上的喇叭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厌其烦地播报着海啸预警。

    “海啸警报!请各位游客立即收拾好私人物品,听从工作人员指挥,有序登车,前往避难所——”

    冼云泽拍了拍飞雒的头,叫它放慢速度,然后架起左肘,头顶盘旋的凤凰便并拢双翼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就这样骑着一只狰狞凶恶的白熊,架着金红绚丽的巨鸟,闲庭信步登上了沙滩,沿着疏散指示牌一路向前。

    走过沙滩浴场,穿过沿海景观公路,前方便是临时设置的城市内堤了,大量穿着黄马甲的志愿者正在警戒线后奔走忙碌。

    一名眼尖的志愿者看见海岸方向走来了什么,便用手电筒晃了晃。

    “前面好像有个人,不对,好像有个熊,哎呀,还有一只鸟!”

    大家听到了他精神错乱似地呼喊,一窝蜂地围上来看热闹,然后便都尖叫起来。

    “快看啊!那个是北极熊吧!”

    “我的妈呀!海啸把北极熊冲到亚热带来啦?”

    “胡说吧?我在公园里看过北极熊,根本就没有这么大!”

    “就没看过这么离谱的动物,肯定是假的!”

    冼云泽淡定地穿过风雨来到他们身前,看守者们还谨慎地不敢让他进来,毕竟那只熊进来之后,他们就跟跳进动物园栅栏里没差别了。

    一个志愿者惶恐地问:“你骑的这是个什么动物呀?”

    冼云泽摸了摸飞雒圆圆的耳朵,从他贫乏且有限的词汇库中选择了三个最贴切的字:“大白熊。”

    “大白熊不是狗吗?”别人又问,“那你手上架的是什么鸟啊?”

    冼云泽侧头和凤凰眼对眼,仔细审度过它尖利的喙和招摇的羽冠,笃定地下结论:“鸡。”

    “鸡?鸡怎么可能这么——大”那人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凤凰的体量,然后颤抖着声音说,“何况它还这么红,跟着了火似的。”

    冼云泽点头:“是火鸡。”

    “啊?火、火鸡?”

    现场众人憋着一脸五味杂陈的奇怪表情,竟然集体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久之后才有一人问出了那个关键性的问题。

    “它们咬人吗?”

    “它们可听话啦!可以让你摸摸。”冼云泽压了一下飞雒的后颈,威武的猛兽便温驯地垂下了头。冼云泽顺着它的脖子滑向头顶,平伸手臂,把凤凰送过了挡水板,还真有胆子大的人凑过来摸了摸凤凰的羽翼。

    “哇!”那人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比高档丝绸还软,闻起来香香的,可真好看啊!”

    有人带头,其他志愿者们便也忍不住好奇,纷纷来抚摸凤凰,这只仅见于传说中的神兽遭遇了它有生之年极尽屈辱的一天,如果它日后有幸遇到修行的法门,得成正果,恐怕夜夜梦回都会被今天这一幕尴尬到睡不着觉。

    此时内堤负责人拿着本子来找冼云泽登记了:“你带证件了没有?”

    冼云泽摇了摇头,他根本没有证件。

    负责人想着海啸预警挺紧急的,来不及拿证件也正常,于是又问:“那请留一下联系方式好吧?你叫什么名字?性别、年龄、工作单位、家庭地址、手机电话?”

    这些问题怎么能难住冼云泽,只听他对答如流。

    “我叫冼云泽,性别男,年龄好几万岁了,路潇说我是一个神仙,住在世外仙境去留山。但是我没有电话,你想找我的话,应该焚香沐浴,祭祀祝祷,不过我不记得自己的召唤仪式了。”

    负责人目光复杂地审视着他的脸,犹疑片刻,然后落笔刷刷写上两行字,同时通知身旁的志愿者说:“让警察来一下,我们这儿出现了一个精神异常的可疑人员,她连自己的性别都搞不清。”

    冼云泽没有理会负责人,他还有很急迫的事情要做,便自顾自地牵熊架鸟准备跨过挡水板。

    负责人看见他要把这头亚洲象体型的白熊带进人流密集的城区,赶忙叫住他。

    “女士!你养的这两个东西不是一般动物吧?你有没有特种生物饲养许可啊?我们需要联系林业部门确认这是不是保护动物。哎!你不要走啊!”

    但是冼云泽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他拍了拍飞雒,巨兽便一跃跳过了挡水板和几十米宽的停车场,飞雒起跳的位置如喷泉一样涌出激浪,溅了周围的人一头一脸,当他们反应过来去追时候,冼云泽和他的小伙伴都已经消失在了雨夜里。

    滨海的商业街接到海啸预警后,已经提前歇业,商户和游客都撤离了,此刻街区昏暗,了无生气,冼云泽边走边张望,最终驱使飞雒来到了一家电影院前。

    电影院正门落了锁,但占据整面墙的太阳能橱窗依旧亮着,橱窗里张贴着各式最新电影的海报,还码放着一些宣传摆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电影《电车鬼谈》的宣传区,因为那里面真的摆放了一个1:1比例的白衣长发女鬼,而且这个分区的灯好像坏了,一闪一闪的,在夜色下特别明显,非常吸引人靠近一探究竟。

    冼云泽当真好奇地趴在了《电车鬼谈》的橱窗前,只见女鬼低着头,从前面垂下的黑发挡住了她举到胸前的手以及手里亮晶晶的东西,正当他专注地想要看清那东西时,橱窗里突然亮起了血红色的灯光,女鬼也猛然抬起头,挡住面孔的黑发被隐藏鼓风机吹得张牙舞爪,瞬间露出了一张惨白可怖的脸,那双纯黑色的眼睛根本没有眼白!女鬼发出瘆人的嚎叫声,猛扑向橱窗外的冼云泽,结果却砰地撞上了橱窗,两人隔着一层玻璃板贴着脸,她手中的东西也清清楚楚贴在了橱窗上,原来是一把缠着血淋淋肠子的匕首。

    橱窗玻璃上方流出血海,像瀑布一样挡住了橱窗后的女鬼,血海上还留白出几个大字——《电车鬼谈》本周末震撼上映!

    同时头顶广播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

    “一列不存在的地铁,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一本被诅咒的日记,一群心怀鬼胎的求生者,敬请观看恐怖巅峰之作——《电车鬼谈》!今夏,给你最消暑的观影体验!”

    几秒钟后,遮蔽视线的血液突然消失了,女鬼和她手里的匕首也复归原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原来刚刚的一切只是电影院的宣传策略罢了,那盏闪烁的橱窗灯就是吸引路人的诱饵,一旦诱饵灯上方的红外装置感应到有人靠近,就会自动激活女鬼的机械程序,橱窗上的血也只是屏幕效果,目的就是为了唬外面的人一跳。

    这套令人印象深刻的宣传装置吓坏过多少人无从查起,但对冼云泽的确没什么效果,他不仅没有害怕,还觉得这个女鬼的造型十分别致,由衷地升起了一股可爱想养的感觉来。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路潇想要掐死他的决定。

    他对女鬼说:“路潇!”

    第59章 翰音于天(20)这不废话吗?世界上……

    隔着一面橱窗,冼云泽和“女鬼”相对而坐。

    “女鬼”盘着双腿,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对面的冼云泽。

    路潇用手戳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字地问:“这是什么?”

    她怎么也想像不出,对面自己本人的那张脸,竟然能表演出如此乖巧无辜的表情来。

    冼云泽忽闪着大眼睛说:“你需要一副身体呀!”

    “我需要身体没错,但你为什么给我选了这个鬼东西?”

    “因为很像你。”

    路潇听他这么说,登时就炸了毛,脸色比鬼还难看——这么形容十分贴切,因为她现在本身就是个鬼,只要进一步难看些许,就是货真价实的比鬼还难看。

    路潇猛拍大腿质问道:“哪里像我?你好好看看!这张脸哪里像我?难道我就长这副鬼样?”

    “你皮肤很白,她也很白。”

    路潇没想到他还真能找到个理由,被噎了一下。

    冼云泽接着絮絮地说:“身高都一样,体型也差不多,还有长长的黑头发,这件白色的裙子你也有。”

    “我那件是睡衣,睡衣怎么能穿到外面见人?不对!重点是我这张鬼脸能出去见人吗?”

    冼云泽皱着眉头,神情疑惑,他不明白这张脸怎么了,他觉得对面这幅尊容明明个性十足,品位不凡,理所应当成为被万千民众追捧的美妆界新潮流,不过审美毕竟是十分主观的事情,他又没有过剩的控制欲,并不打算说服路潇接受自己的审美品位,但是路潇提到的睡衣不能穿出门这件事,他却有个绝妙的主意可以当场解决!

    冼云泽二话不说,马上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的T恤:“你不喜欢那件白裙子的话,我们可以换衣服穿。”

    路潇差点打破橱窗钻出来,她猛拍着玻璃高声呵斥:“你把衣服给我穿上!”

    冼云泽立刻听话地把T恤套了回去。

    路潇气鼓鼓地站起身,钻出橱窗后门。

    刚刚在水底的时候,她原本已经因为身体上的痛楚失去了意识,但是石柱倾倒之时,她却感觉那痛楚突破一个极限后忽然消失了,而她又重新活了过来,不过却是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形态存在于一个无法形容的世界里,那里没有时间与空间,没有颜色和物质,没有边际与界限,只有一个白色的光点散发出极致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仿佛只有契合进那光点里,她才能获得绝对的安全感与舒适度。

    然后路潇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冼云泽原本存在的地方。

    不过她比冼云泽更有脑子,知道要与光点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让此时控制身体的冼云泽目盲,然后她开始竭力感知着外界的变化,当她集中精力做这件事的时候,竟然真的能分享到冼云泽的情绪,甚至获得一些他视野的碎片。

    因此她对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其实是有着模糊的印象的。

    至于身体被冼云泽占据这件事,她暂且没时间理会,因为那个身手了得并且没什么道德观的云见文,此时此刻正带着七只飞雒潜伏在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内。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只要云见文随便找条马路,喊一声“驾”,这一百万人可能就没了。

    路潇从橱窗后门进入影院前台,拿起座机拨出了特设处的电话,但电话中却传出了忙音,她再尝试报警电话与火警电话,也一样都打不通,想必是电话线路因海啸出了问题。

    她叹了口气,略微思考一下,跑去《电车鬼谈》的宣传区,扛起了一块亚克力展板,又跑去大厅里的儿童乐园,扒下了大象滑梯的装饰披风,之后还拿走了柜台上的一沓电影传单、空调遥控器以及一台便携音箱,最后,她从意见簿上撕下一张纸,刷刷写出一行字:因工作需要,临时借用部分道具,请见谅。并在纸条上附了特设处的联络电话。

    路潇把便笺压在电话下,拿着展板、披风、遥控器、音箱离开电影院,关上了卷帘门,接着把披风往飞雒的身上一扔,叫冼云泽给它系上,再把亚克力展板朝凤凰的嘴里一塞,叫它叼着。

    她扭头望向橱窗,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这一伙不伦不类的装扮,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看就像是普通的电影宣传活动了吧?”

    冼云泽真心实意佩服她的聪明才智,不禁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声:“哇!”

    这时候,负责防洪巡逻的巡逻队看见了路潇几个,于是打着手电走过来查看情况,这些人靠近之后,先是看见了狰狞的飞雒。

    “你们从哪来的?这条街已经清空了——啊啊啊有怪物!”

    路潇连忙撩开头发和那人说话:“别害怕!”

    但那人看见路潇这张惊天地泣鬼神的鬼脸,顿时叫得更大声了。

    “啊啊啊有鬼啊!”

    路潇只得放下头发,尽量温柔地说:“你别叫,我不是鬼!我们是电影院的宣传员!”

    “啊?你是人啊?”

    “这不废话吗?世界上哪有鬼啊!我这都是COS妆!”路潇满嘴鬼话连篇,“我们两个是电影院雇的特效宣传,倒霉催的,外宣回来发现电影院关门了,没办法归还道具。你看,我这一身其实都是道具服,这个熊它里面有人驾驶,这个鸟其实是电动的。”

    巡逻员上下扫量着这只过分逼真的白熊,还是不敢靠近:“现在科技这么先进了吗?熊里面有人啊?”

    “你可真搞笑,还真当它是活的吗?要是世界上有这么大的熊,那不早上新闻啦?来,我让它给你表演一个巨熊咆哮。”

    路潇瞥了一眼冼云泽,冼云泽会意地对飞雒抬了一下手掌,穿着披风的巨兽便用后腿直立起来,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

    “快别叫了别叫了,都要把我的心脏病吓出来了!”那人又看向凤凰,“这只凤凰也是假的吗?做的也太像样了!”

    路潇对着凤凰按下空调遥控器,冼云泽则适时摇了摇手臂,凤凰为站稳扑腾了几下翅膀,火红的飞羽和尾羽便拖曳出金灿灿的光流,绰约娇娆,如梦如幻,然后它叼着亚克力板转向众人,只见那上面写着:观看《电车鬼谈》,赢取百万大奖!活动详情见院内海报。

    虽然这只凤凰未修出神识,本不应该有什么高级情感,但路潇觉得,它现在那个眼神应该就叫做生无可恋。

    巡逻员们立刻感慨了一番科技进步,甚至想当场购买两张《电车鬼谈》的电影票。

    路潇诚恳地询问:“能借一下你们的手机吗?我想给影院老板打个电话,问问这些道具放哪儿?”

    “不是我不借给你,现在整个城市的通讯系统都出了问题,网络和电话全中断了,你们联系不到老板的,还是先回家吧!”

    “哦,原来如此,请问最近的警察局在哪?你看,我们这些道具造价加起来几十万呢!要是私自带回家恐怕会惹上官司,还是放在警察局安全。”

    巡逻员给她指了指方向:“那你再往前走一个街区,穿过中心广场,就在广场后边,很显眼的。”

    路潇连声说着谢谢,之后两边人马各自分别,她走了两步后,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这具女鬼的身体根本没有脚!她刚才一直都是用飘的!

    路潇吓了一跳,幸亏现在天黑,而且那几个巡逻员只留意飞雒和凤凰了,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能对抗地心引力,可就怎么都瞒不过去了!她眼珠一转,飘上了飞雒的背,抻长裙子掩盖住了自己没有脚的事实——还真别说,飘着走的感觉特别自由,怪不得米染总喜欢飞来飞去。

    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抵达了人声鼎沸的中心广场,这里的地势很高,没有被海啸波及,而且沙滩浴场附近的居民和游客大多都被临时安置在了这里,看上去居然蛮热闹的。

    广场上空盖有巨型穹顶,周边环绕着四座七层楼高的月牙形建筑,它们中间以玻璃栈道相连,形形色色的商铺开在其间,卖什么的都有,广场中央设置有一个喷泉,喷泉装饰着一只玄武雕塑,此时正张大嘴巴喷着水。

    路潇需要穿过这个广场才能去往警察局,她离得很远就打开了便携音箱,扬声器内传出电影院预录好的广告词,什么鸿篇巨制、过亿投资、顶级大咖、知名导演,走在飞雒前方的冼云泽还受命拿着传单,有一搭没一搭地散发给路人。

    这只过分出格的队伍很快就成了全场焦点,经过短暂的哗然之后,大家纷纷接受了电影宣传的设定,想必是因为这个会在橱窗里安置互动女鬼的电影院,早已经给本地市民留下了“他们真不怕玩儿大的”的印象。

    穿着路潇身体的冼云泽作为队伍中最不起眼的一员,瞬间被要求合影的群众挤到了旁边,可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因为这片商业区太热闹了,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和装饰已经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站在奢侈女装店外,看着里面的裙子,竟然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情。

    那是一件裙撑超大的欧式晚礼服,有着嫩绿色的缎面和五层厚重的裙摆,领结前系着宝石和水晶制成的玫瑰,腰间系着绛红色的缎带,袖口和裙摆装饰着鸢尾花图案的蕾丝,针脚整齐细腻,一看便知是纯手工缝纫。

    冼云泽跟在路潇身边这么久,已经初步知晓了人类社会的规则,比如买东西需要给钱,然而路潇的钱包扔在了船上,他现在并没有钱。

    不过他转眼就看见了对面的特种玻璃店,立刻计上心来!

    这家特种玻璃店的招牌上书四个大字——坚不可摧,特别注明是众多珠宝商、银行的长期合作伙伴,产品号称能抗击卡车碰撞。他们还在商铺显眼处放置了一尊一立方米的特种玻璃展示柜,里面整整齐齐码放了100万现金,展示柜上又放着钢钎锤子等物,宣传词承诺谁要是能砸开展示柜,便可当场取走现金。

    冼云泽脑中灵光一闪,心想这不就是免密自助提款机吗?

    他摆着双手,潇潇洒洒地走进了特种玻璃店。

    其实这个展示台已经摆了好几年了,刚做出来那会儿,确实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市民前来尝试,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到后面大家也就明白了,人家既然敢夸下海口任你来砸,摆明了肯定砸不破,这就是专业人士的自信!

    店员看见冼云泽冲着展示柜走过来,私下互相笑了笑,都没当回事儿,不自量力的人他们可见得多了。

    冼云泽先拿起展示柜上的锤子看了看,复又放下,再拿起钢钎看了看,最后把两样东西都丢回展示柜上,直接握着拳头比划了一下玻璃柜。

    店员不是没见过自带工具参加挑战的,他见过带棱的带刺的带尖的带刃的,但这个带拳头的算是怎么回事?

    “女士,注意安全!”

    冼云泽曲指成拳,停在玻璃前三寸的位置,一击下去,整个展柜瞬间碎成雪花纹,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店内的工作人员全都惊呆了。

    特种玻璃内部还有夹胶层,纵使碎成这样也没有露出裂隙,冼云泽便像撕开礼物包装一样,空手撕开了韧性堪比钢丝网的夹胶层,伸手进去捧出一堆钞票。

    呆愣愣的柜员们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你们看清了吗?她怎么办到的?”

    “快点联系老板,真有人把展柜砸开了!”

    “真让她把钱带走吗?”

    “我们是不是该登记一下她的信息?”

    路潇听见警报声后,目睹了冼云泽撕开玻璃拿走现金的全过程,当时就想驱使飞雒过来阻止他,然而这只巨兽只听从冼云泽的命令,路潇竟一时间没有办法!

    冼云泽把现金交给女装店员,让对方将自己看中的裙子拿过来。不过他阻止了对方包装的动作,直接动手抽出了礼裙腰间绛红色的缎带,欢快地跑进喷泉里,将缎带系在了乌龟的头上。

    冼云泽看向绝望的路潇,拉长声音喊道:“忍——者——神——龟——”

    路潇在心中暗暗发誓,我要是再让你看动画片,我以后就改名叫忍者神龟。

    “都是电影宣传效果!都是假的!”路潇疯狂地散发着传单,歇斯底里地喊,“更多精彩尽在《电车鬼谈》,今夏巨制,不容错过!团购8折,欢迎惠顾!”

    用尽全部解数之后,他们终于挣脱尾随的人流逃出了广场,跑进了目标警察局。

    在这里,路潇借用警察局的卫星电话联系到了特设处,热泪盈眶地报出了自己的位置。

    之后路潇解决了冼云泽带来的麻烦——她让服装店把钱还给了玻璃店,玻璃店这边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又让接洽人把衣服的钱付给了服装店,然后她恶狠狠地命令冼云泽把衣服放下!他要是敢把这件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第60章 翰音于天(21)(22)喜欢月亮,……

    接洽人把路潇接上了车。

    空寂的街道上,四辆车排浪驶过,开往栗城地势低洼的北区。

    海啸引起的海水倒灌瘫痪了排水系统,雨势也没有停止的趋势,长街两侧香樟的枝条被暴雨打落,翠色的叶子散乱一地,树枝随水漫涌,进一步阻塞了排水,地面上很快蓄起没及轮毂的积水,浑浊的水冲刷着街道两边的店铺门窗,时不时将污物冲回来又带过去,车外的世界看上去像是一口硕大的鱼缸。

    车的密封性很好,没有渗入一滴水,但坐在车内,依然能感受到弥漫整座城市的氤氲气息,有点潮湿,有点阴冷,还有点厚重陈腐的泥土味儿。

    开车的接洽人透过后视镜看着后排座位上的路潇,即便十分明确她的身份,仍忍不住心有余悸,若不留神和她对上眼色,简直连发根都要竖起来。

    许久之后,他找了个话题打破尴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是海啸带过来的水汽吗?”

    路潇解释:“这是伴随飞雒来的无源之水,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城市里,他在这里呆的越久,雨就会下得越大。”

    “我们应该多派些人出来搜捕呀,只咱们几个在街上要找到什么时候?”

    “那要是警员真的搜到他要怎么办?原地去世?”

    “难道现代武器就没有一点效果吗?”

    “有一个自我安慰的效果。”

    路潇身边的冼云泽正拿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容貌,或者说路潇的容貌,还时不时自言自语几句,像是个病态的自恋狂,往日他想抱抱路潇都要冒着被拒绝的风险,如今身份对调,他终于可以为所欲为,甚至用这张脸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比如伸舌头舔自己的鼻尖儿。

    路潇问正试图舔鼻尖儿的冼云泽:“你是怎么知道凤凰可以克制飞雒的?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冼云泽摇头:“火鸡能克制大白熊,小蛇能克制火鸡,土能克水,木能克土,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家一看就都该知道的!”

    你好像对大家有什么误解,大家把眼睛看瞎了都不该知道这些!

    “你不要骗我,如果你没有恢复记忆,怎么能想起召唤凤凰的方法?这你也一看就知道了?”

    “我没有召唤呀,这就是木塔里的那只凤凰,我只是把它喊过来了而已。”

    “那里不只剩下凤凰的筋了吗?你怎么把它弄活过来的?”

    “我把我自己分给它一点儿,它就变得好好的了。”冼云泽挠了挠头发,以他有限的词汇量,实在表达不出其中复杂的逻辑,然后他埋怨道,“路潇,人类的身体很不舒服,会累,还会渴和饿,长腿的感觉好沉呀,我也不喜欢自己走路,你还是把我装进包里吧!”

    “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夺了我的舍还装的挺委屈!我可都没说什么呢!”

    路潇故作生气地掐了下他的脸,这个动作刺激到了凤凰,凤凰误以为她在攻击冼云泽,突然扑过来啄伤了她的手腕,伤口处冒出一小撮火苗。

    冼云泽立刻抓住凤凰的翅膀把它按了回去:“坏鸟,不可以欺负路潇!”

    路潇甩甩手腕熄灭了火,虽然被凤凰的真火灼烧,但她却没有丝毫痛感,不过还能分辨出热度、触感,甚至橡胶皮肤化为灰烬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傀儡不会受伤的意思。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尝试摘下自己的头,并确认头颈分离后,眼睛仍然能看到,耳朵依然能听到,甚至还可以说话。

    好像……真挺有趣的。

    路潇揪着女鬼的头发,把人头送到前排接洽人的身边,用那张与身体分离的嘴说:“你发现了吗?其实我是鬼。”

    接洽人尖叫一声,车在路面上开出了一个飘逸的S型轨迹。

    飞雒是群居动物,彼此之间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因此被冼云泽俘获的这只飞雒能够为他们找到其他飞雒的位置。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一只飞雒突然从水中跃起,震得后方车辆都原地跳了跳,它用两条腿站起来,焦急地张望向北方。

    冼云泽见状放下车窗,怀中的凤凰窜入高空,消失在了北方。

    路潇向接洽人要来卫星电话,拨给宁兮。

    “找到白毛了。”

    “原地等着,我很快就到。”

    “万一他这段时间再伤人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拖他一会儿?”

    “不行!我到之前你给我躲着他走!他刚才差点弄死你!”

    “差点不就是没死嘛,再来一次输赢还不一定呢!”

    “不行!”

    “我觉得你缺乏一个乐观主义的精神。”

    “不行!”

    “那——”

    “不行!你要是擅自行动死了,我就跟你爸妈说你和别人打赌自己敢摸电门,结果被电成人渣,风一吹就散了,一点儿灰都没留下。”

    “你真恶毒。”路潇结束通话,把电话扔给了前排的接洽人。

    过了一会儿,一具残尸忽然仰面朝天飘过车窗外,死者脸上仍保留着死前一刻极度惊悚的表情,而后积水又陆续冲过来一些残肢,断口狰狞,好像被野兽嚼了嚼又吐出来一样。

    路潇皱眉:“是他。”

    此时凤凰突然飞了回来,开始在车顶盘旋,冼云泽见状打开车门跳上飞雒,追随凤凰奔向了北方。

    “冼云泽,你去哪儿?”路潇马上推开车门大喊,但快如闪电的飞雒早把她的声音甩到了身后,其实不需要冼云泽回答,路潇能感应出来凤凰找到云见文的方位了,冼云泽如今正是去寻仇的。

    路潇赶快打开前排车门,把接洽人薅了出来,自己坐进了驾驶位,她最后嚷嚷了一句:“喂!回头你们得给我在宁兮面前作证,这可不是我让他去的!”

    栗城北区是一片盆地,谷内如同一幅褶皱的地毯,海啸倒灌和暴雨造成的洪水在每一条褶皱里积聚成小河,从两边高地的建筑间涓涓流下,越往下越深,水流也越湍急。

    褶皱两边高地上都是些自建小楼,大部分小楼使用了砖和木板,有些条件好的才采用了水泥,各家门前还圈出一小块院子,将房屋和街道隔离开来,加之此时全城断电,路灯失效,因此路上的人看*不到院子里的人,院子里人也看不见路上的人。

    一个学生打扮的男子涉水而来,他背后有伤,左臂扎着止血带,右手拄着一根金属竿,明明是一种十分落魄的状态,但表情却很安逸,没有丝毫沮丧的样子。

    男子路过一栋房子时,身侧墙内突然泼出一盆污水,他后退一步,污水刚好溅落到身前,他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院子里的人听到声音,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头,因怕男子斥责自己,便先恶狠狠地嚷起来:“你怎么不看路呢?你谁呀?大半夜跑我们家前面干嘛呀?快走快走!”

    男子听到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伸出食指指了指他身后,见对方没有会意,便撤回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然后扭头朝身后看去。

    对方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看时,突然发现一只爪牙狰狞的白色巨熊正站在自己背后,巨熊张开血盆大口,象牙似的犬齿几乎就抵在他眼睛上!他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姿态倒进水里,活生生吓死了。

    云见文迈过他卡在门槛上的尸体,继续朝前走去,刚刚路过的那间房子里传出沉闷的啃噬声,门扉下流出了红色的水,水色随时间冲淡,然后再次清明了。

    这片居民区的尽头,盆地北缘的高点,经营着一家颇有规模的马场,再往北的下坡被规划成了溜马的草场,北之更北,则是连片未经开垦的森林,穿越森林就能够抵达下个城市了。

    云见文翻过马场栅栏,径直来到了马场主人居住的别墅。

    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欧式别墅,石墙,拱形窗,大理石门柱,全尺寸游泳池,楼顶尖角上还有一个铜铸的吹口琴的小人。

    他按下门铃之后,对着可视化门禁笑了笑。

    不多时,大门啪地一声打开了,穿金黄睡袍的中年男子跑着迎出来:“你是阿文吗?你怎么回来了?哎呀!你的手怎么了?”

    云见文迈进门内,笑着说:“遇上一位意料之外的朋友,出了点小状况。”

    “小状况吗?这么深的伤口不包扎可不行,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不必了。”云见文制止了他,带着一身水坐在奢华的真皮沙发上,开口问道,“您父亲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老爷子身体不错。”

    “那就好,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刚刚和那位朋友周旋,不得已用尽了随身之物,所以向您借点东西应急。”

    “没问题没问题!”老板极痛快地许诺,“你需要什么?”

    “三年前我在这里驯马时,您的父亲不幸得了不治之症,那时您广求名医,最后求到一张古方,上面诸般名贵药材虽然难得,但以您的财力还搜集得到,只是其中一味‘熊宝’,却是杀尽一万只熊才能取出一枚的奇珍异宝,根本无处可寻,这件事您还记得吗?”

    中年人猛点头,感激道:“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从黑市买来两只黑熊,想试试用熊胆代替,结果没什么疗效,然后你跟我说你有方法让熊在一年内生出‘熊宝’,结果留下一颗珠子就走了。”

    云见文笑笑:“如今您父亲身体安康,一定是珠子起了效果吧?”

    老板诚实地回答:“我按你说的,把那颗珠子给一只熊吃了,按记载上说,结了宝的熊都会显瘦脱毛,食欲不振,但那只熊偏偏什么不适症状都没有,还是做x光的时候,才真照出了那颗宝贝。”

    云见文:“由此珠结成的‘熊宝’,每颗中心又能凝结出更多完整的珠子,譬如瓜种与瓜,这一点我虽没说,但您应该已经见识到了,既然您的父亲已经得救,那么就请把最初那颗珠子还给我吧!”

    老板犹豫了一下,要知道在拍卖会上,一颗天然猪辰砂价值几十万,一颗天然牛黄价值几百万,这类数不胜数的家养畜生的结丹都能卖到天价,那一颗天然熊宝怎么也得价值千万,而他有了这些珠子,就能源源不绝的制造出天然熊宝,甚至不止如此……

    “好吧,你跟我来。”老板站起身,带路走进了别墅的地下室。

    *(22)*

    他们穿过奢华的橡木酒窖,挪开品酒区的一幅大型油画,便显露出一条前往密室的通道。

    这里虽然有鼓风机24小时不间断地作业,但牲畜的臭味、排泄物的臭味、肉类腐烂的臭味交织在一起,还是共建出了不可描述的恶臭,气味分子在人的鼻孔里扎了根,叫人忍不住想屏住呼吸,直到肺部受不了时才小小地换气。

    这间密室只是借用别墅做了入口,其实际范围远比别墅要大,少说也有一千平,空间内部规划出了梳子形的通道,梳齿空隙的部分,用水泥浇铸出一排排笼子,里面关押着众多野生动物,许多甚至不是本土物种,必然是走私来的;至于梳背的部分,则被安排为作业区间,堆放着渗人的检测仪器和解剖用具,作业区这边的一整面墙上,依次钉着整张的熊皮、虎皮,还有做成标本的熊头、虎头、鹿头,看来屋主还有打猎的嗜好,角落架子里封存着猛兽骨骼浸泡的酒,还有其他一些看似奢侈名贵、但其实永远见不得光的动物制品。

    老板示意了一下场地内的笼子:“6C笼舍的孔雀肚子里应该有成熟的珠子,还没有收割,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麻醉枪。”

    老板说完走向作业区,打开枪柜后却偷偷瞄了云见文一眼,然后伸手取出了里面的□□。

    云见文则走进了排笼区。

    笼子里狮虎狼豹一直在紧张游走,但云见文经过它们身边时,猛兽们却统一安安静静地退回了笼子深处,他手中的金属杖扫过钢笼,叮,叮,叮,每发出一声轻响,笼子里的动物就不由自主地颤动一下,像是听到了催命的更鼓。

    片刻之后,他停在关着蓝孔雀的6C笼舍前,伸手拉开门闩,走进铁笼深处,然后跪坐下来,把孔雀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轻轻地从孔雀头顶抚摸至尾羽,他的动作温柔极了,但怀中的鸟却颤抖得羽丝都散了。

    人类做主食物链这么多年,恐惧感早已钝化,面对危机时的直觉甚至不如动物,比如蹑手蹑脚走到6C笼舍外的老板,尚不如云见文怀中的孔雀敏锐,只听老板咚地一声关上了笼门,又用一把茶壶大的铜锁锁住门闩,然后举起□□,枪口透过钢筋间隔瞄准了云见文。

    云见文抬起头,只是有点好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

    “你是不是傻啊?”老板一脸鄙夷,放肆地辱骂着他,“你知道这些珠子值多少钱吗?给了别人还想要回去,你也太蠢了吧?今晚大海啸,城里早乱套了,你这种流浪汉就算失踪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唉,蠢货!这珠子给畜生吃下去,结出来的东西都值个千八百万的,你虽然是个穷鬼吧,但高低也算个人,那要是给你吃了,能结出多少钱的宝贝啊?”

    “可惜,只有人的不值钱。”云见文点着自己的身体部位,耐心解释,“人结出的珠子,长在胃里叫胃结石,长在胆囊里叫胆结石,长在肾里叫肾结石,不仅不能拍卖,还必须按照医疗废弃物处理。”

    老板听他说的这么有道理,有些发懵,但很快又重打精神握紧□□。

    “老子好心帮你抬身价,没想到你就只配做个贱货!那好,只要杀了你,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珠子的秘密了,老子以后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老板瞄准云见文的心口扣动扳机,枪口闪出红色的焰光,一声惊魂的枪响之后,他却听见云见文笑出了声,继而发现钢珠打死孔雀后,都穿过男子的身体打在了水泥地上,而他依然完好如初。

    “人啊,你们想要的太多了。”云见文怀中的孔雀像是筛子中落下的面粉一样,轻轻一碰便化为灰烬,他从灰烬里拣起三颗黑曜石般的珠子,轻轻吹去浮灰,然后起身走向了笼门。

    他手中的金属杖化为蝎子,快速游走到了笼门上,两把蝎钳像剪刀剪断塑料扎带一样,毫不费力地剪断了笼门上的十二根钢筋,钢筋叮叮咣咣坠地,于是整个笼门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心门框和一把挂着铜锁的门闩。

    云见文淡定地迈出笼子,径直走向出口,看都不看老板一眼,不过牵在他手中的蝎子却左扑右跳,剪断了沿路所有笼子的门闩,云见文止步于出口,最后回望了老板一眼,然后熄灯,关门。

    黑夜里,一双双或蓝或绿的眼睛包围向呜咽的老板,空寂中渐渐多了野兽低沉的喉音。

    云见文走在通向别墅的地下通道里,随意抛接着手里的黑色圆珠,有种任务将完成的轻松感。

    但他没开心多久,地下通道突然震颤起来,金属蝎子随即一跃而起,撑在了云见文头顶,帮他挡住了众多坠落的碎石,接着又一阵密集的震动后,雨水和着泥沙自头顶的裂缝流了进来,下一秒,那条窄窄的裂隙被一只巨大的爪子彻底扒开,三两下就让躲在地底的云见文重见天日了。

    冼云泽坐在飞雒背上,俯视着被挖出来的云见文,如同猫观察着自己刚刨出来的老鼠,他头顶上,凤凰正围着马场绕圈,将潜伏在外围的另外七只飞雒也驱赶了过来。

    此时一辆走位狂野的车适时开进马场,歪歪扭扭瞄准着冼云泽和云见文,差点把两人一波带走,幸好临了一刻,这辆车成功减速停在了坑边。

    相貌惊悚的女鬼打开车门蹦下来,手里还攥着一块板砖,她刚才就是用这块板砖压着油门一路开过来的,女鬼用板砖指着冼云泽说:“你自己看看!这副身体连只脚都没有!叫我怎么踩油门?怎么踩刹车?你还跑那么快!”

    路潇发泄完毕,注意到了冼云泽观察云见文的眼神,未卜先知般警告道:“那不是个好东西!不准养!”

    冼云泽:“我可以把他做成标本吗?”

    “什么?”

    “林川说他会把不喜欢的生物用树脂包起来,埋进泥潭里,做成标本,那样生物看着好像活着,但却不会再讨人厌了。”

    林川你都给你祖宗灌输了什么变态思想?

    路潇深吸了一口她根本用不上的空气,之后说:“这件事我们等会儿再谈,你火急火燎跑来找他干嘛?你会打架吗?”

    冼云泽摇了摇头。

    “那你是来送死的吗?”路潇要被他气坏了,那可是她精心保养了二十几年的身体,而且还打算再用上几十年呢!难道他想强制帮自己更新换代?

    “冼云泽,这小子就是占了本世因果的便宜,其实菜的不行,宁兮他们打不到他,可我能打到他啊!我能使用的功法你也能使用,想想我是怎么动手的,去揍他!”路潇说到兴奋处,开始甩胳膊蹬腿儿比比划划,“看我的!你先用这招卸了他手上的家伙,然后再用这招把他的头拧下来,就完了!”

    坑底的云见文目睹了她的现场教学,哭笑不得,当他是什么屠宰架上的羊吗?

    虽然云见文不知道附在路潇身上的人是谁,但刚刚听那只蛟叫他仙君,想必辈分不低,极有可能在异界修行过而不受此界因果约束,被他伤到就不好了。

    还是走掉算了。

    蝎子在云见文脚下展开成阵法,刚刚拿到手的珠子和一块玉珏同时落入掌心,被他碾作齑粉,阵法随即流动起来,他亦原地消失了。

    路潇叫停冼云泽:“走了也好,别追了。”

    冼云泽却不甘心:“不高兴,想打回来。”

    他拍了拍飞雒的头,飞雒咆哮一声,跟着冲进了阵法里。

    冼云泽也同云见文一样,落入了一片浩渺无际的汪洋中,这个地方目之所及都是通透的水,没有上下左右,也没有浮力和重力,没有光源,周围甚至找不到任何判断方位的参照物,只有变换的湍流裹挟着两个人飘飘摇摇。

    飞雒感受到熟悉的水泽气息,立刻化为无源之水,融入这个本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云见文为躲避冼云泽,竭力向远处潜去,游动中,一枚木牌从他的衣领里滑了出来,棕红色,一指长,上面嵌着“有孚维心”四个金丝篆字。

    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这是《易经》中“习坎卦”的爻辞,意思是忠诚守信,顺利,行动会得到嘉奖。坎属水,而习坎卦上坎下坎,是六十四卦中水气最充沛的卦象。

    不过真正重要的并不是这四个字,也不是这一卦,而是这块木头,云见文身上的一切都浸没在水里,唯独这块木牌包裹着一圈空气,所以这其实是一块可以辟水的护身符。

    冼云泽果然不会打架,路潇用的心诀啊招式啊真是太复杂了,他一点儿也没学会,不过没关系,像人生下来就会生气一样,也生下来就会抓头挠脸,于是他直接冲上去薅住了云见文的头发,用指甲在他脸上一通乱抓。

    云见文这辈子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高手没见过?但这种幼儿园级别的打架手段还真让他开了眼界,不是……这什么仙君都不要脸的吗?冼云泽既然破罐子破摔,云见文干脆操纵金属机械变成环刃,勒住了冼云泽的脖子,打算把他的脑袋切下来。

    然而云见文发力之时,环刃突然自行弯曲,接着主动生出首与尾,在不受操纵的情况下,变成了一只有着刀刃般锋利背鳍的奇怪带鱼,脱离金属链簌簌游走了。

    不止如此,金属球的其他部件也开始自行组合,化为千奇百怪的小鱼、小虾、小螃蟹、小贝壳,连金属链本身都纠缠成小乌贼的模样,快活地从云见文的手腕上游开了,他藏在身上的诸般匕首、手刺、钱包、丹药、符咒等等物件,也纷纷擅自变换成见所未见的水族,井喷般涌向四面八方。

    这下云见文终于和冼云泽一样,只能赤手空拳上阵肉搏了,只见两个身负绝技的术数高手,在异界的海洋中像小孩子般打了起来,他们各自牺牲掉一些头发之后,冼云泽瞅准时机,一把扯断了云见文脖子上的木牌,没想到云见文居然不会游泳,甚至不会闭气,木牌一离身,他立刻就溺水了,徒劳挣扎片刻,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这里是纠汜世界,这里的水可以淹死他。

    冼云泽确定云见文已经昏迷,便松手放任他沉入了水下,而后冼云泽竟然放弃了与生俱来的避水本能,主动张口吸入了海水,他任凭溺水感逐渐吞没自己的意识,直到最后一刻,才重新给自己带上了木牌。

    路潇,他召唤着。

    他们之间相互依存,也相互制衡,只需要一点细微的差距、一个契机,两人的身份就将对调,比如他因溺水而虚弱的现在。

    路潇感觉自己的世界开始动摇,那个令她心驰神往的光点变得令人不安,她听从冼云泽的召唤代替了那簇光点,下一秒,周遭一切徒然展现出形状和色彩,她就这样回归了自己的身体,而彼处的光点则变成了冼云泽的灵。

    当路潇穿越阵门回到娑婆世界时,凤凰也刚好把全部飞雒赶回了纠汜世界。

    这个通往异界的阵门没有实体,时效有限,路潇回归不久,阵法的力场就完全消失了,将生死不明的云见文留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路潇原地喘了几口气后,便焦急地四下张望,最终看准了别墅楼顶那只吹口琴的小人。

    “冼云泽!”

    小人听从召唤,应声活了过来,它撑了个懒腰,抱着旁边的避雷针观望起天空。

    所有飞雒都回归纠汜世界后,瓢泼大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息了,云层像泼了水的棉花糖似的快速融化。凤凰盘旋着降落在铜像身旁,振翅长啸,喝退了空中最后的一丝阴翳。

    明月照临,洒落满地清辉。

    冼云泽仰头看着月亮,突然认真地说:“喜欢月亮。”

    然后它又低头看着楼底的路潇,更认真地说:“喜欢月亮,更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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