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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翰音于天(23)早餐是他们的,我什……

    宁兮把米染几人送回船上,独自驰行千里接应路潇,可抵达现场后,却发现安全局的特工已经包围了马场,只等他来收拾残局了。

    路潇看见他到了还挺高兴,蹦蹦哒哒地报喜:“我们换回来啦!”

    宁兮分享不了她的喜悦,宁兮很生气,他质问路潇:“我是不是让你在原地等着?”

    “不是我不是我!”路潇连声否认,甩手指向空中坐着凤凰兜圈的冼云泽,把责任甩得一干二净,“它先跑过来抓人的!我尽力阻止它了,就是没拦住!”

    宁兮挑眉:“你发个誓。”

    “啊……还是别了吧?”

    “那就不是真的尽力了。”宁兮扫了眼周边的特工,收住脾气,居然对路潇笑了下,“回去我再跟你好好聊聊今天的事,所有的事。”

    宁兮说完转向接洽人,开始安排人员清理现场。

    路潇则抱紧自己的双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为什么要对我笑?害怕……

    宁兮亲自撕开地下密室的门,跟抓猫一样提起那些豺狼虎豹的后颈和尾巴,一只只扔上了动物园开来的车,然后扑了扑手,走向接洽人。

    “里面还剩一点人渣没吃完,铲起来送去火化吧,还有,我在下面闻到了‘不尽玉’的气味,你带这些动物去照X光,看看它们体内有没有异物。”

    接洽人点头答应,但是不明白:“不尽玉是什么”

    “你当成胃结石筛查就行,如果查到的话,就把不尽玉取出来送到特设处。”

    路潇跟在他旁边嘀咕:“这东西有什么用啊?”

    宁兮:“非常有用,如果你小时候吃一颗,现在就可以给我省很多麻烦。”

    路潇了然:“哦,这东西能显著提高修行是吗?”

    这时候,特工已经将别墅保姆、马场老板的亲眷,以及坐在轮椅上的马家老太爷都叫了出来,预备将他们带去医院,和那些动物一样接受检查。

    宁兮指着轮椅上的老人对路潇说:“这人看起来和植物人一样,只是没有任何知觉,但他的真实情况比植物人更糟,他长久服用不尽玉炼制的丹药,魂魄其实已经被烧空了,这里坐着的不过是报废的丹炉而已。”

    路潇好奇:“所以不尽玉是什么?”

    宁兮解释道:“世间有无数种修行法门,烹金炼石就是其中一种,俗称丹术,上陶六院中的长生化骨最擅长丹术。丹术和我修行的法门相去甚远,所以我并未深习此道,当初授业时,师父也只讲了几条性命攸关的禁忌,比如不尽玉。

    不论上陶六院还是人间世家,都有一些传承了千万年的丹炉,本身就可称作希世之宝,哪怕放一片树叶进去,炼出的丹丸都可以延年益寿,但如果炼丹的药材不对、方法出错、时机凶煞,丹炉里就可能会炼出一种光润的黑色珠子,看着像仙丹,闻着也像仙丹,但其实它的名字叫做不尽玉,此物乃是丹炉火气行入歧路所化,从此以后这顶丹炉里无论再放入什么,都只能炼出不尽玉。

    有灵众生吃了不尽玉后,将会断绝修行,此后日日饮食吐纳,都只是在给不尽玉提供原料而已。不尽玉把众生的身体当作丹炉,以众生的魂魄为火炬,在他们的肚子里炼成更多的不尽玉,多不过三年五载,这生灵就被耗死了。

    所以炼出不尽玉的丹炉,不管多么珍贵稀有,都必须当即砸碎报废,再把不尽玉深埋入土,防止人畜误服。不过不尽玉也非全然无用,它唯一的实用之处,是可以作为祭祀物开启纠汜世界。”

    路潇想了想,发散思维问道:“那我要是在办公室的饮水机里放几粒会怎样?”

    “不尽玉虽然厉害,但并非无解之毒,长生化骨专研丹术,自然有炼化它的秘法,我可以向他们讨个人情——但你猜猜我会把你怎么样?”

    路潇推了推他的肩膀:“哈哈哈我就说说而已,我怎么会是那种手欠的人呢?”

    马场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两个人便一起登车,宁兮发动车辆开出马场,突听砰地一声,凤凰载着冼云泽落到了车顶,路潇按下车窗,想把他们放进来,但凤凰已经先一步融化掉钢板,直接在车顶造出了一个门。

    路潇紧贴车窗避开滴落的铁水,却避不开被凤凰烧得通红的小铜人,冼云泽根本不顾及自己1000来度的体温,照样轻车熟路地往路潇怀里钻。

    路潇哪敢舍出血肉之躯推开这尊红透了的小祖宗,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打开的车窗簌簌翻上了车顶,和冼云泽来了个位置对调。

    冼云泽扑了个空,还挺奇怪她干嘛要跑,两个人一个从车内探头看向车顶,一个从车顶探头看向车内,正好脸对脸。

    路潇面色扭曲:“你别碰我!”

    冼云泽脚下的皮质座椅开始燃烧,袅袅黑烟飘出车外,可它居然还扭着腰软糯糯地问:“为—什—么—呀?”

    路潇指着它大喊道:“你都烧起来了!你还问我为什么?”

    宁兮看不下去了,腾出一只手伸向后排座位,捏住了冼云泽的头,冷气席卷,炽热的金属立刻发出嘶嘶的淬火声,迅速褪去了热度,车辆内饰的火焰也齐齐熄灭,只留下一股令人不适的焦糊味。

    路潇这才翻回车里,弹了一下冼云泽的头,叮的一声,像是敲击铜铃。

    稍后车辆回到酒店,路潇立刻冲回房间补觉。

    她一直睡到了中午才起床,米染他们也正好乘船归航了。

    宁兮和接洽人在沙发上商量着马场的后续,路潇、米染、凌阳弋这三个需要按时吃饭的人类坐在宁兮的房间里用餐,林川也同坐在桌前,只是满脸菜色,如同大病初愈。

    林川趴在桌子上絮絮叨叨:“我这辈子都不会出海了,等我以后修成正果,就把洞府设在一个没有大海的世界里,最好是戈壁滩,沙漠里,连雨都不要下,湿度计永远指向零。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才投胎到娑婆世界来做山神,偏偏还是这个地表70%都是水的地球,这都是报应啊……”

    米染往他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快闭嘴吧!你都磨叽两天了,简直要把我唠叨成怨灵了,实在不行你就变身精卫去填海。”

    林川咽下包子,继续和她较真儿:“你有没有科学常识?往水里扔石头只能让海平面升高,并不能让海水消失,海洋的总体积是不会因此减少的,你真应该去上上人类的小学课——文盲!”

    米染刷地从身体里腾空而起,七重黑袍如阴云般笼罩住了林川:“我让你见识一下科学!”

    林川一点也不怕,扯开脖子就喊:“大儿砸,米米又把身体到处扔!”

    宁兮瞥了一眼米染,米染立刻像中了咒一样被吸回到身体中。

    他们吃饭的时候,冼云泽附身的小铜人就在桌面上来回乱跑。

    它看见路潇吃饭,就跑过去抱住她的手腕,吧唧嘴跟她要吃的,路潇已经撵走它很多次了,实在不想继续废话,干脆端起碗走到一边去吃。

    冼云泽讨饭失败,也不气馁,转眼又盯住了米染,跑过去蹲在她碗边,跟荷塘里透气的锦鲤一样仰头张开嘴,乖乖等着投喂,米染淡定地吃着包子,用一根手指把它推向了凌阳弋。

    冼云泽随遇而安,再次两手拽住了凌阳弋的筷子,眼巴巴地看看他,又看看他餐盘里的点心,然后委屈地对凌阳弋扁起了嘴,换成一般人,可能就被它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动了,但凌阳弋可不是一般人,他冷漠地抽出一张纸巾盖住小铜人的头,换了双新筷子继续吃饭。

    直到三个人用餐结束,冼云泽连一粒芝麻都没有吃到。

    它抱着膝盖,落寞地坐在面包篮旁边——早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不久之后,宁兮和接洽人谈完了这几天在栗城发生的事情,便过来对几个人说:“兽医院说送去的动物太多了,我们去帮下忙吧!”

    米染用湿巾擦着手,唉声叹气:“我这么地位尊崇的一个大巫,为什么总要给动物看病?这一切都要从我当年救了一条蛇说起……”

    宁兮屈指敲敲桌子:“现在后悔有点儿晚了,动作快点儿!”

    五个人分两辆车,由接洽人带领赶往兽医院,一路畅通,十分顺利,直到车队途经一片竹林时,道路却变得十分漫长,两边竹子越长越高,几乎到了超越常识的地步。

    别说接洽人,连林川都不敢继续开了。

    但是凌阳弋拍了拍林川的肩:“没事的,一直往前开,这是青羽的芥子藏,他们正在接我们进去。”

    车辆越走越深,两边的景致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无数楼宇般高大的竹子鳞次栉比,长成遮天蔽日的竹林,竹竿绿得像翡翠一样,剔透见骨,没有半点斑痕,竹叶又如同软绸,层层相叠,于高空处交织成深深浅浅的青云。

    道路尽头衔接着一株倾倒的竹子,车队开上这杆竹子,穿过两片竹叶搭成的穹顶,直入竹林深处。

    明明正值盛夏时节,但竹林深处却飘起了白近于蓝的雪,这些雪花未及落到地上,便先在中空自行消散了,因此地上不只没有积雪,甚至没有一星半点的水渍,人穿行在静雪之间,体感极为舒适,不管穿着什么衣服都不冷也不热。

    再往前方,竹林已经密到看不见土地了,这里的竹子就生长在竹子上,地也是竹子,天也是竹子,路也是竹子,隧道也是竹子。

    一竿十丈宽的竹子被剖开两半,十字交叉于路的下方,那劈开的竹节中盛着一片近乎漫堤的湖泊,而它的斜上方,一片十丈宽的竹叶斜指向湖面,竹叶脉络处渗出汁液,汁液在叶片中央汇聚成珠,慢慢压弯了叶梢,当叶片承载不住汁液的重量时,叶尖忽然如仙鹤啄水般点进下方剖开的竹节里,汁液便沿叶脉流进了湖泊,湖泊内的水立刻满溢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起竹子的清香,而后那巨大的叶片复又弹回原位,继续承接竹液了。

    几只麒麟半飞半跳到湖边饮水,湖面上还出现了空中鸾鸟的倒影。

    车队开过湖泊,前行不久,道路忽然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消失了。

    随后前方的竹子摇了摇,众人这才看清竹林里盘绕着一条几乎和竹色融为一体的百丈青蛇,听见地面震动,青蛇睁开金色的眼睛瞄了一眼,而后开始在粗竹之间缠绕上升,一直游动到了高高的竹叶丛中隐匿起来,只剩下一根青色的尾稍从高处垂落,又直又细,像一竿不起眼的竹子。

    而青蛇原本盘踞的地方,露出了几座高矮不一的竹楼。

    一对神采英拔的男女正在竹楼前等候,众人陆续从车上下来,两人都只是友善地对他们笑笑,等看见凌阳弋下车后,两人才恭敬地迎了上去,一躬到底,郑重地向他揖礼。

    “上使大人。”

    凌阳弋泰然自若地受了,只对两人点了下头:“不必拘礼。”

    男子把普通人带去一座竹楼,女子则将凌阳弋他们领进了另一座竹楼。

    路潇偷眼观察周围——竹屋里面没有竹子,面积比外面看着大许多,装修现代,光线明亮,应该是施加了什么法术,她甚至在门口看到了几个快递盒,谁能告诉她这个地方怎么收快递?

    几人落座,女人依次给五人倒了茶,路潇不怎么渴,就把茶杯放下了。

    凌阳弋刻意嘱咐她:“这杯茶要喝的。”

    “哦哦哦!”路潇连声道歉,心想这可能是什么古怪的礼节,然后饮尽了此杯。

    温暖的茶水流入肺腑,她却忽然觉得有*点冷,举手一看,指尖都已经冻得微微发白了。她恍然明白,原来竹林间的落雪都是真的,那些蓝色的雪花其实是低温下固态的氧气,只是这地方气候古怪,让人觉不出冷热,如果不喝下这杯茶,普通人哪怕冻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凌阳弋告诫他们不要再把晴台的特有生物放到人间来,女人诚惶诚恐地道了歉,许诺会加倍小心处理这些事。

    此间事了,路潇几个人准备离开,将出门的时候,凌阳弋突然再次开口。

    “13年前,有一位叫无咎的青羽出海未归,他早已殒命海上,你们不要等他了。”

    “无咎么?云世兄早把他的尸体送了回来,已经妥善安置了。”

    凌阳弋转回身:“你认识那个送尸体回来的人?”

    “他自述姓云,因神职在身,不得已误杀无咎,然后放下尸体就走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我们没有细问。”

    路潇在心底给他们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传说中的青羽,可真看得开呀!

    临上车之前,宁兮让路潇把凤凰留在这里。

    青羽的居处灵气丰沛,这只凤凰如果留在这里修行,千百年后说不定真能修出神识,得升仙界,尽管冼云泽对此很不情愿,但路潇耐着性子哄了它好半天,终于在抱着凤凰叫了一声小宝贝后实现了目标。

    于他们而言,这趟奇遇最多不过两个小时,但外面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这一天中发生的最古怪的事情,是被宁兮冻结的那座岛屿离奇地从海面上消失了,卫星和直升机围绕那片海域搜索了一夜,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就好像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座岛一样。

    第62章 日中见斗(1)如步瑶庭,如登璇霄丹……

    一架小型直升机从栗城起飞,降落在安全居驻青城特设处的天台停机坪上,两名荷枪实弹的特工走下直升机,其中一人手里还拎着一只银色的密码箱。

    等候多时的特设处警卫核验完两人身份,便将他们带往安全科办理交接手续,待安全科长签字放行后,这只手提箱又被转入保障科,预备送往凶器组。

    此时保障科长正在打电话。

    “栗城经典电影院?你说谁给你们留了这个号码?署名是路潇?对对对!我们有这个人!对于她造成的损失我深表歉意,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赔偿问题——”科长一面接电话,一面对送箱子的特工摆了摆手,示意他稍等,“不要赔偿?那你们有什么诉求?啊?预售票房超过预期8倍,你们想请她再宣传一回?不行不行!她没时间!你们想租那个熊?不行!多少出场费都不行!不是钱的问题!什么?你们要邀请她参加庆功仪式?真的不必了!她没时间,她去不了!”

    科长挂断电话,盯着座机看了两秒,虽然他已在这个岗位工作了五年,但依然时常对工作内容感到迷惑,甚至产生一种“我需要心理治疗”的错觉。

    特工走进来,将银色密码箱放在桌面上:“栗城送来的不尽玉。”

    “我知道了,放下吧。”科长点点头,随即拿起电话按下呼叫键,“孙萌,来一下。”

    稍后,一个有点婴儿肥的姑娘走进了科长办公室。

    “今天是你开通核心区权限的第一天,下个季度就由你负责和凶器组进行沟通了,把这只箱子送到后面去,一定要记住——绝对不要自己开门!”

    孙萌拿起手提箱,严肃地点点头。

    其实她的真实性格和她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特设处的成员都是从安全局内部选拔出来的,选拔内容很简单,被秘密筛选出的候选者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几名特设处特工一起勘查一个常规房间,然后凶器组的组员会趁他们不注意,暗中飞一下衣架、飘一下花瓶、撒点雨水,看看谁会如实记录他们眼前所见,而后同行特工和行动指挥会坚决否认他们的记录,用监控和证人证明根本不存在所谓移动。

    这样一轮下来,很多人或怀疑自己看错了,或拒绝承认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实,或怕惹上脏东西而向世俗妥协,或屈服于同伴的打压而放弃自我,或担忧失去上级的信任而篡改真相,但如果他们依旧能坚持己见,那么就将进入下一轮压力测试,如此筛选至最后,第五轮测试,他们会亲眼见到真正的“非人类”,然后从“非人类”那里拿到最终的入职邀请。

    只有很少的人能始终如一相信自己,并在直面突破世界观的真相后依然保持理智。

    孙萌是本年度四十名候选者里,唯一一个通过全部五次测试的人。

    孙萌拎着手提箱下到正楼后门,依次刷过指纹、虹膜、电子身份卡,终于走出了这扇厚重的安全门,再经过内院中最后一道岗哨,那栋位于森森林木后的二层小楼便在眼前了。

    她停在洋楼一层,有点好奇又有点恐惧地观察着二楼那扇门,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1号快捷键:“副组,栗城安全局把不尽玉送过来了,请你下楼签收一下。”

    宁兮在震聋耳朵的噪音里大喊:“我和米米在看演唱会,林川和游戏好友线下聚会,组长好像也去参加关爱罕见病患者的活动了,你给小路潇打电话!她应该在家!现场太吵了!我挂了!”

    孙萌看了一眼手机上仅存五秒的通话记录,心生震撼,那只最终面试时把她吓得半死的恐怖生物在干嘛?在看人类的演唱会?这合逻辑吗?冷静!冷静!我们仍然是一个纪律严明、风气严肃的正规神秘组织!她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再次拨通电话,这次事情进展顺利,路潇叫她把东西送到二楼来。

    她放下手机,忐忑地登上二楼,传说中的门扉开启,一个比她高上一头的女孩子走了出来。

    女孩乍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只是长得很好看,身高出挑,手臂上能看到优美的肌肉线条,上穿宽松的家居服,下踩一双拖鞋,头发随便在头顶抓成圆髻,两只手上沾着白色的陶泥,开门前应该正做着手工。

    路潇友好地笑笑,接过了签收单:“哎呀!抱歉!手有些脏!”

    孙萌说了句没关系,等待路潇签名的时候,不自觉地向屋内瞟了一眼。

    门后是一间极为开阔的圆形房间,足可充作剧院或者教堂,正上方的玻璃穹顶洒下充沛的阳光,照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然而与这温馨的光线形成对比,环绕房间的墙壁上则打满大大小小的木格,里面摆着各种比例的关节人偶以及肢体半成品,门旁还竖着两架等比例人体骨骼模型,右边桌面上压着几对肱骨和桡骨,床上扔着一枚头骨,地上摊着几张全尺寸人体解剖图,整体氛围既像恶魔的巢穴,又如邪神的祭坛。

    孙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全靠一份职业精神支撑她不要逃跑,可惜她越是惊惧,就越不自觉地想看向屋内。

    她留意到了空地板上相对摆放着两把椅子,远处的椅子是空的,而近处的椅子上背对她坐着一个人,这人从头到脚罩着一张纯白的床单,只伸出了一只男子的手,那只手纤长而柔软,手指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清透,皮肤下隐隐浮动着淡青色的血管,让人忍不住猜想这只手的主人应该长着一张怎样俊美的容颜,而后那只手当真扯落了床单,缓缓转过头,却露出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堆满骷髅和解剖图的房间里,没有脸的关节人偶慢慢抬起右臂,朝房门勾了勾手指……

    “签收完毕感谢配合没问题的话我就回去了拜拜了您!”孙萌夺过签收单,慌不择路地跳下楼梯,一面朝正楼逃窜,一面在心底无声呐喊救命啊啊啊啊!

    路潇看了眼手里对方忘记拿走的笔,无奈地耸了耸肩。

    她关上房门,再打开,便来到了熟悉的凶器组办公室,把装有不尽玉的箱子放在宁兮的座位上,途中不自觉地瞟了眼饮水机,然后赶快抽回眼神,握着拳小声地鼓舞自己:“别这样,路潇,你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

    路潇放好箱子后回到房间,座位上的无脸人还朝门口伸着手,她走上前与之十指交握,并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试着一根根弯曲手指——不愧是我的作品,关节都很灵活。”路潇捏着无脸人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嗯,就是皮肤太白了,需要再补一点蓝色。好了,回去吧,冼云泽。”

    椅子上的无脸人瞬间肢体凝滞,变回了僵硬的泥塑,而床上那只八分人偶却活了过来,人偶趴在枕头上,伸长手臂,划拉着枕下那台比自己还长的PAD。

    路潇摘下了无脸人的头颅,脖颈接口处,脊椎骨关节清晰可见。她为了让这具身体看起来更加真实,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比如用3D打印机打印出与冼云泽身高等比的钛金骨骼,再一块块拼接成型,然后按肌肉走向补贴好黏土和硅胶皮肤,所以即便X光机下,这具身体也有不错的表现,她甚至用自己的手指给人偶复刻了指纹,所以它看上去才如此活灵活现。

    路潇把人偶的身体抱去格子里收好,然后带着头颅坐回桌案前,左转转,右转转,仔细观摩人偶空白的面庞,似乎想从中看出冼云泽原本的模样,这一团白泥她早已捏了又捏,团了又团,可还是雕不出当日初见的神韵。

    她抱着人头雕琢了半天,精神有些懒倦,随意瞄了眼旁边玩PAD的冼云泽,发现它点开了一个音游,此时正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地追逐着界面上飞快跳动的琴键,不由得笑笑,而后打着哈欠站起了身。

    另一边,冼云泽感知到她要出门,立刻扔下PAD抬起了头,得到一句马上回来的许诺后,才安心地继续游戏。

    路潇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到办公室做了一杯咖啡,偷了凌阳弋几块饼干,拿了米染一只橘子,蹭了林川一袋薯片,然后捧着这堆零食回房间准备再接再厉。

    当她推开自己的房门之后,忽然愣住了,那只被她挪到格子架上的无脸人不知怎么完整地回到了椅子上,他侧着头,左臂拄着椅子扶手支起脸颊,翘着腿,右手搭在翘起的膝盖上,看起来安静又放松,毫不关心突然闯入的路潇。

    不止如此,眼前的人体还凭空长出了五官,眉如远山黛,眼含点星光,薄唇轻敛,气韵神检,散发出和当日惊鸿一瞥的白衣灵体如出一辙的仙气,美得惊心动魄,只需静静坐在那里,便让这空辽的房间有了种不一样的气场,便如步瑶庭,如登璇霄丹阙,如上五城十二楼。

    路潇屏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才跟怕吵到他似得,小心翼翼走到椅子前,伸手摸向了他的头,然而手指却穿透皮肤,空落地停在了空气里,原来面前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已。

    路潇恍然想起曾听宁兮说过,这间凶宅还有一个奇异之处——房间内偶尔会时间错乱,可以看见房间内前后24小时的影像片段。

    此刻她还没有完成人偶,所以这段影像并非来自过去,只会属于未来,也就是说,未来24小时内,她一定会雕刻出人偶的脸,然后人偶将像这样坐在这张椅子上。

    路潇想明白这件事,笑了笑,再次抱起未完成的头颅,挪步坐到了影像对面,拿起刻刀,开始按照影像的样子一笔笔描绘人偶的五官。有了等比参照物后,她落刀流畅许多,此间影像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而人偶的五官也在她手下一刀刀成型,渐渐和影像完美重叠。

    当她再一次拈起刻刀横置于影像眉宇间,丈量着眼睛比例的时候,影像却突然对她笑了。

    浅浅的、自然的,因为忍不住满心欢喜而流露出的笑意。

    路潇怕刀刃伤及眼前温馨的笑容,下意识撤回了手,随即想起对面只是一个影子,而影子是不会被划伤的。可她的确没料到影像中的人偶居然是附身状态,那可是冼云泽啊!这位祖宗怎么可能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十分钟?

    而且他到底在看什么,居然会专注到失神?他的表情怎么会这样陶然?眼神又怎么会这样温柔?

    路潇忍不住摸向了影像的脸,但她手指即将触及影像时,眼前的一切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的手指停留在空中,心底忽然有种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仿佛错过了什么。

    第63章 日中见斗(2)我长得可真完美啊!……

    在幻影的辅助下,路潇顺利完成人形五官的雕琢,剩下就是补充妆容了,小人偶爬上桌面,监督路潇给自己的全尺寸身体涂装,还时不时提出点不具可行性的建议。

    比如现在,冼云泽又一次费力地把PAD推起来,给路潇展示看屏幕上的美杜莎:“我也可以在头顶上种一些蛇吗?”

    路潇果断拒绝:“不行。”

    而后它又找出一张二郎神的图片,契而不舍地提议:“那我可以在额头上多长一只眼睛吗?”

    路潇摇头:“不行。”

    冼云泽:“那我可以用肚脐眼说话吗?”

    路潇:“你做个人吧!”

    建议屡次被拒,冼云泽很失望,啪嗒一声推倒PAD,点开音游,发泄似的在屏幕上蹦跶起来。

    几个小时后,涂装完成,路潇放下手中的笔刷,后退两步,仔细观详起自己的作品。

    她由衷感叹道:“我的作品可真完美啊!”

    冼云泽停下游戏,站在PAD上附和:“我长得可真完美啊!”

    路潇屈指弹了一下小人偶的脑门:“你不要过于自信!”

    小人偶却一本正经地与她争辩:“我是真的好看!”

    路潇原想编几句刻薄的话讽刺它一下,但看着按照冼云泽本体雕刻成的模型,想了想,没说出口,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它说得的确对!

    自从开始制造这只等比例人体,路潇就为冼云泽买了不少服装,只是模型完成前没办法试穿,于是都扔连着包装一起扔进了行李箱。

    模型上的颜料还需要一定时间定色,暂时无法使用,路潇决定趁着这段空闲,整理下给冼云泽买的衣服。她打开行李箱,把衣服逐一拆开挂进衣柜,整理到行李箱底部的时候,意外看见了一只造型奇特的埙。

    这只埙呈卵形,质地非瓷非陶,更像是琉璃或者水晶,表面除一个吹孔外,却没有其他音洞,恐怕最有天赋的音乐家都不知该如何吹奏,但是路潇却对这种“乐器”极为熟稔。

    事情依旧发生在她不堪回首的童年。

    秦叙异跟她说,这东西是古代游牧民族用来指挥马群的乐器,简单易学,十分方便,然而等他勾起了路潇的兴趣,真正教起来,却足足用了五年时间才让路潇熟练掌握其用法。路潇学会这种乐器不久,恰好升入中学,学校开设了多种音乐课程,她惊讶地发现音乐老师都不认识这种乐器,而秦叙异教给自己的曲子也根本不符合五音十二律,说这东西是乐器都高抬它,路潇一度怀疑那个骗子诓自己吹了五年的泡菜坛子。

    她得知真相以后,立马回家开战,和秦叙异打了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算是告慰了自己白白浪费的五年光阴。

    虽然音乐老师们都用夸张的表情表示路潇居然能把咸菜罐子吹出曲调,简直惊为天人,合该去学声乐的,但路潇已经对音乐产生了心理阴影,坚决不肯往这方面努力了。

    回忆起昔日旧事,路潇不禁微笑,伸手拾起衣柜底部里的埙,从开口处倒出六枚质地各异的珠子,选了一只金色的珠子放回去,然后六指捏起埙,悠悠吹了起来,埙中的金珠随气息滚动,以路潇远超普通人的触觉,能够清晰感知到金珠移动的轨迹,而埙发出的声音居然和她当日在地宫中吹出的哨音一模一样。

    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什么乐器,而是用来学习操纵鸣砌的教具。

    简单来说,演奏这只埙时,里面的金珠会被吹得滚来滚去,想要让它滚到一个特定的方位,就需要吹出一个特定的音节,音节和方位对应起来,便是一道指令,进入鸣砌地宫后,凭口技复现这声音节,对应金珠的方位就会生成武器,六枚珠子则代表着六种武器,当年秦叙异让她着重练习金珠,想必是因为她惯用刀的缘故,至于其他五颗珠子,她其实也是会用的。

    而知道了这只埙的存在,也就知道了地宫的弱点,那就是埙气孔的位置不可能射出武器,只要守住这个方位,也就守住了这个杀局的生门。

    那日听见女人召唤长剑的哨音前,路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学过这门手艺,直到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哨音,看见金珠的位置弹出长剑,她才恍然大悟了埙的秘密,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前,她是误入陷阱的小白鼠,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后,地宫成了她的后花园。

    路潇学习用到的埙应该比女人用的高级得多,因为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学会的音节更复杂,传递给鸣砌的指令也就更精准,武器出击的速度、运转的流畅性都要高一大截。

    路潇拿着埙回忆往事时,房门被人叩响,她懒得站起来,便随意叫了一声冼云泽,只见门扉悠悠开启,宁兮出现在了门外,但不等他走进来,房门又哐地一声摔上了。

    稍后宁兮自行开门进来,还回头瞪了一眼房门,然后呵斥路潇:“一个好好的智障交到你的手里,才过了几天就变得又智障又恶毒,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路潇耸肩:“凡事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可能是你长得特别——嗯,招人恨呢?”

    宁兮挑了路潇一眼,她知趣地闭上了嘴。

    宁兮走到书桌边,环抱手臂靠着柜子,静静地盯了路潇一会儿,盯得路潇有些发毛。

    “你看我干什么?”

    “给你缓冲的时间够长了,该聊聊了吧?”

    路潇还以为自己就这么混过去了,看来埋起脑袋当鸵鸟的想法确实不太行。

    “唉,好吧,你想问什么?”

    “那座岛是什么地方?”

    路潇摩挲着下巴,深思熟虑道:“据我所知,那座岛可能是一座很岛的岛,你知道吧?就是一座海岛。”

    “你给我端正态度,你都有办法驱逐影枭了,别再跟我说你什么都不会。”

    “冤枉啊!登上那座岛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会驱逐那东西,对了——”路潇眨着两只闪亮亮的大眼睛问他,“副组,你相信光吗?”

    宁兮的眼神锐利起来:“我给你好脸色了是吧?”

    路潇赶快摆着手补充道:“我没逗你,我说真的,影枭其实是一种光。”

    宁兮听完了她口中稀奇古怪的童话,点了点头:“这茬算你圆过去了,然后呢?你怎么会操纵岛屿上的鸣砌?”

    路潇吹了一下手里的埙:“也是秦叙异教的,但我学会这招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生物,这曾经是我小学新年晚会的才艺表演,那个骗子害我丢了多少的人!”

    宁兮现在真觉得路潇活到大不容易了,怪不得她总想着去刨了秦叙异的坟。

    “那云见文呢?”

    路潇提到这个人就恨得咬牙切齿:“我不认识他,我要知道他是谁,我早出去逮他了!”

    “你真的从没去过那座岛?”

    “我敢发誓,从出生到现在,整整24年,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

    宁兮微微一笑:“那24年之前呢?”

    “……”

    “跟我玩文字游戏没意思,我也不用你发誓。”宁兮看着她,叹了口气,“组长说娑婆世界的人伤不到云见文,那就真的办不到,而你生于斯长于斯,却能够轻易打伤他,你的力量必然也和神职有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和神职有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路潇委屈地拧着脸:“副组,我还没干嘛呢!”

    “我不是说你做错了事。”宁兮语气缓和下来,伸手抓了抓她的头顶,“只是自有记载以来,入世的神职几乎没有一个善终的,我们修行的目的在于求生,和这些求死的人产生瓜葛,只会结下恶缘,我不希望你和他们走得太近。”

    路潇嘀咕:“那你们还和组长在一起。”

    宁兮顺手在她头上拍了一掌:“我们几千几万岁的人了,当然知道分寸在哪儿,你才多大?”

    路潇捂住头,瞪着宁兮嚷:“我成年了!”

    “在我这儿,你这个年龄离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还远着呢!”宁兮向门口走了几步,之后又立在门边说,“我和此世的缘分并不深,我的亲友都是世外神仙,等哪天组长玩够回家,米米修成正果,我就会离开娑婆世界,林川也会回陶虚,之后哪怕娑婆灭度我也无所谓了——你的麻烦再大能大得过世界末日吗?小路潇,你太小了,你那些所谓秘密、所谓烦恼,只要说出来,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但如果我离开后你再搞出什么烂摊子,就只能自己担着了。哦,你还能期待一下那个智障,他上次因为乱吃东西在这栋房子里自闭成弱智,好像是四千多年前的事情了,真是非常靠得住,你就指望他吧!”

    宁兮说完没有等她回答,打开门便走了。

    路潇愣了一会儿才消化完他的话,然后忍不住腹诽,因为是毒蛇化生的,所以说话才这么毒吗?

    但她无法张嘴反驳,她的确有秘密。

    过了晚七点,路潇的房间里依旧阳光充沛,晒得人懒洋洋的,她仰头看着玻璃穹顶,伸长手臂,示意性地拨了一下太阳,控制房间的冼云泽便将穹顶旋转半周,太阳谢幕,穹顶外转眼生起一片璀璨繁星,格子架上错落的烛灯也渐次点亮,重新为房间带来光明。

    路潇瞄了眼房门,放弃了去正楼吃晚餐的打算,毕竟刚被宁兮阴阳怪气一通,万一出去打了照面可能会很尴尬。

    她摸了摸桌面上的小人:“冼云泽。”

    人偶苏醒,把桌面上的饼干袋踩得咯吱咯吱响:“你担心岛上的女人是坏人,抚养你的人也是坏人,和他们有关系的人都是坏人,小蛇会把他们找出来全杀了。”

    路潇瞠目结舌,她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小祖宗,冼云泽和她心意相通,她肚子里的那点盘算在它眼里就跟敞开的账本一样,一感应就感应到了。

    “可你又想让小蛇帮忙找到他们,查到他们是谁,就能知道你自己是谁。”冼云泽仰头看着她,“我早都看到了,你记忆深处的那片荒芜。”

    路潇一时语塞。

    表面上看,她真的很像一个正常人,她有一对普普通通的父母,有一大群亲朋好友,在家人的期待下从医院里出生,按部就班读完了幼儿园小初高,最后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差的大学,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据可查,平凡到不起眼,似乎只是秦叙异意外闯入了她的生活,才把她带入了凡尘之外的真实世界。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脑海最深处,藏着数以万年计的混沌时光,是秦叙异把她从那里放了出来,然后她自己走过了轮回界线,选择了合适的父母,赋予了自己生命,所以她生来便有记忆,后面与家人相处的过程中还产生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从感情丰富程度上讲,她已经和人类一模一样了。

    但她算是一个人类吗?

    路潇不止一次问过秦叙异,自己到底是什么?秦叙异坚定地回答她是人,只不过是从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走进了人间,于是她也笃定自己就是人类,她作为人而诞生,与人类知交相伴,像人一样生活,可终有一日,大家一起抵达生命尽头时,至亲挚友们遁入轮回,而她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秦叙异唯独在这时沉默了,想了很久之后说,不要害怕,我会先替你去看看。

    第64章 日中见斗(3)七月初一,日有食之……

    桌面上,冼云泽用力一蹦踩爆了饼干袋,碎屑喷溅得到处都是。

    它的声音有点不高兴:“现在这样多好啊!不要想过去的事情了。”

    路潇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嗯?”

    “我明明很喜欢你,可你说我找回记忆之后,可能就不再喜欢你了。”路潇说的话,冼云泽都记得很清楚,它以此类推,“那如果你找回缺失的身份,你也会改变,要是你到时候不喜欢我了可怎么办呀?你不能不喜欢我!”

    路潇笑出了声:“你想的太多了。”

    “如果我找回记忆后就变化了,现在的想法就都不算数了,那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难道我只是没有生命的泥土,活着就是为了栽培出别的什么人吗?”冼云泽走来路潇的面前,摸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承装别人记忆的器皿,我也不是别人的养料,我不想为别人活着,哪怕那个别人是过去的自己。可假如有一天我被迫恢复记忆,突然就不喜欢你了,路潇,那个时候,此时此刻正和你说话的这个我,其实就相当于死去了。他是他,我是我,当这个灵魂不再喜欢你的时候,就是他取代了我。这些事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觉得应该说给你听,我怕自己来不及说清楚这些,就被变成别的人了。”

    路潇笑不出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

    它把智商都点到哲学上了吗?

    路潇的脑子比刚才应付宁兮时还要炸裂,她立刻正襟危坐,疑惑地看着冼云泽。

    “你怎么把自己形容得跟人格分裂一样?哪有什么你和别人?根本没那回事!等等,我好像掉进了逻辑陷阱,你是不是套路我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们都不要再寻找过去了。”冼云泽的声音有些忧郁,“之前短暂地交换身体时,我感觉到过去的记忆突然发现了我,它在召唤我。”

    路潇愣了下:“你的记忆在哪呢?”

    冼云泽摇头:“我不确定具体方位,但我感觉那部分记忆很悲伤,很痛苦,很不好,我不想被它找到。”

    路潇尝试开解冼云泽,结果被它的逻辑完全绕了进去,两个人越说越忧郁,路潇觉得她可能要求助心理热线了。

    幸好此时房门再次被人扣响两声,米染径自开门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米染把一只餐盒放在路潇眼前,带着辛辣气味的排骨香气从中飘散出来。

    “你晚上怎么没去食堂吃饭呀?八月这几天,青城有野外有好多这种绿色的小野椒,本地人喜欢捣碎了做成酱,蒸腊排骨或者蒸腊鱼都特别好吃,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吃法。食堂阿姨知道你第一次来青城,特地做给你吃的,喏,还配了菌菇汤和糯米饭,看着挺不错的!”

    米染见路潇的笑容还有些勉强,于是又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只金边白瓷花鸟纹盖盏,随意丢到了地上。

    质地薄脆的茶盏和盏盖不仅没有碎裂,反而自动竖了起来,轱辘辘地满地滚动,茶盏先追着盏盖跑了几圈,两下撞在一起之后,盏盖又开始追着茶盏跑,像是在做游戏,凡是杯沿与盖沿滚过的位置都凭空多出了一条毛线,随着地面上的毛线经纬越来越密集,逐渐能看出一点编织花纹的影子了。

    路潇被这只奇怪的杯子吸引了目光:“这是什么?”

    “林川发现的,他闲得无聊时喜欢去各个房间乱逛。它们会一直滚来滚去,直到把地毯织满每一寸地面,然后它们会啪地扣到一起,再也不动了。”米染拍了一下手,模仿着盖盏碰撞的声音,“每张地毯的图案都不一样哦,看看它们会给你织出什么花纹来。”

    路潇盯着滚来滚去的盖盏,眼神更加好奇了。

    米染看见她真的放松下来了,才问说:“我大儿子刚才来找你了吧?”

    路潇点点头,抿了下唇。

    “他说话就那个样子,你不用搭理他,过两个小时他自己都忘了,你要是还不高兴就骂回去,他根本不会和人吵架,你一骂他他就气跑了。”

    路潇苦笑:“你的经验恐怕不能通用,这事也不怪他,我的问题。”

    “人生在世,谁都有一两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学了点皮毛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你一定有自己的考量。”米染温柔地摸了摸路潇的头,“你*先吃饭吧,吃完了饭还不解气,我陪你去把宁兮的洞烧了。”

    米染摸完路潇的头,又一视同仁地摸了摸爬上餐盒的人偶,之后便离开了。

    路潇得到了米染的宽慰,心里舒服了些,不愧是做家长的,做思想工作的水平就是要比儿子强……

    晚餐结束,路潇重新整理好桌面,然后从书柜下抽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炉,打开来,里面正烹煮着几片切削过的贝壳,贝片被夹在圆木上,通过高温固定成圆滑的弧度,长时间的蒸煮使贝片单薄如纸,质地软韧,呈现出近乎透明的乳白色。

    路潇扳过固定在桌面上的台式放大镜,仔细观察过每张贝壳片的纹理,然后依据纹理和弧度裁出了一片片假指甲。

    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她叫着格子架上的全尺寸模型:“冼云泽,过来。”

    架子上的全尺寸模型忽而灵动起来,顺从地跳下柜子坐到了路潇对面的椅子上。

    “爪爪。”路潇勾勾手指,冼云泽便乖巧地把右手搭在了她的左手上。

    在此之前,她已经用刻刀在人偶的指尖压出了指甲的预留位,画好了甲轮,如今只需将指甲以胶水固定好,再在指甲与指背的连接处做出表皮过度就行了,虽然工作量不大,但也极需耐心。

    路潇心无旁骛地修整着冼云泽的指甲,从一根手指换到另一根手指,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将要完工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眼下的情形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历过一样……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便看见冼云泽轻松地翘着腿,右手搭在膝盖上,左臂拄着扶手撑住脸颊,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表情温柔而甜蜜,眼中似有星光流溢出来,见她也看向自己,更忍不住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欢愉的微笑。

    果然是幻影中那个熟悉的姿势。

    路潇握住刀刃,用手背蹭了蹭冼云泽的脸颊,灵息赋予了泥胚体温和柔软的触感,就像活的一样,此时此刻,记忆与现实衔接,她竟然穿越时差,触摸到了那个曾经失之交臂的笑容,悸动忽如其来,究竟是得偿所愿,还是云开雾释,又或者有一些别的情绪,好像已经模糊不清了。

    “路潇。”

    “嗯?”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自己了。”

    “是倒影。”

    “我的眼睛里也有你吗?”

    “当然。”

    冼云泽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亲吻她的指尖:“那我感到很快乐。”

    静谧持续数秒之后,然后路潇的手机响了,并非电话,而是一个设置已久的日程提醒。

    ——七月初一,日有食之。

    路潇对着屏幕上的字微微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正当回忆的时候,手机屏幕再次一闪,有人打入了一个电话,她伸出一指抵住冼云泽的唇,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妈!”

    “潇潇呀,晚上好好吃饭了吗?”

    “吃啦!今天晚上吃了腊排骨!”

    “那就好,你自己在外面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要一工作起来就不顾身体健康,年轻人更要注意饮食规律,少吃极冷极热,不然年纪大了害了胃病就晚了。”妈妈说起这些事就没完没了,“还有,你新入职要多和前辈学习,多看多做,不要怕苦怕累,要是遇到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

    路潇大声打断她:“妈!”

    “一说这个你就不愿意听。”妈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其实是你露露姐托我找你帮个忙,她提了好几次了,我看她确实挺为难的。”

    露露姐是路潇妈妈同事的女儿,关系有点远了,路潇追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露露的女儿吗?就是你去吃过满月酒的那个小宝宝,最近那孩子不知怎么了,只要在家里呆得久一点就开始抽搐,出门歇一会又会变好,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判断是花生过敏,但露露是知道孩子坚果过敏的,所以从不买花生,家里连一片花生皮都没有,因为实在查不到花生来源,干脆把家里重装了一遍,可孩子还是一直发病。他们觉得这可能不单是过敏的问题,害怕孩子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她妈妈以前和你秦爷爷打过交道,知道他很懂这些,所以她们来求了我好多次,说你和老秦最熟了,要是你知道老秦有什么朋友的话,可以帮她问一问吗?”

    路潇当然和秦叙异最熟了。

    秦叙异陪伴她从一个婴儿长成少年,直到上初中时,她才因母亲工作的缘故举家搬去了橙城,那年秦叙异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路潇的爸妈不放心他独居,新家早准备了他的房间,但他一生闲云野鹤,完全受不了现代城市的人口密度,始终不肯在橙城久住,所以三年之后,路潇主动回到蓝城读高中,后来还考入了蓝城大学,算是陪伴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可除她之外,秦叙异还哪有什么朋友呢?

    路潇对妈妈说:“我知道了,我回去一趟。”

    对面迟疑了一下:“潇潇啊,你要是不想管的话,其实不用……”

    “妈,没事的。”路潇笑了一声,顺手摩挲着冼云泽的手,“你看这不巧了嘛?我明天要和一个同事去外地办事,正好顺路回家一趟,你帮我收拾一间房间,就让同事住在家里吧!”

    妈妈顿了顿,答应到:“那好,你今晚早点休息吧!”

    第65章 日中见斗(4)好一招蛞蝓亮翅!……

    路潇挂断电话,对着屏幕笑了笑。

    当年秦叙异带她的时候,已经尽量扮演成普通人了,但面对朝夕相处的父母,还是会露出破绽。

    起先父母只当秦叙异传授她的是强身健体的武术,毕竟公园里他那个岁数的大爷,大半都喜欢耍些太极剑、太极拳什么的,孩子学着老人锻炼身体,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父母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怀疑的呢?也许是十岁那年,小路潇帮秦叙异修整院子里的花架,当着他们的面徒手掐断了三毫米粗的钢条吧!

    当他们发现路潇走进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领域时,平常家庭用以约束孩子的经济封锁或者家长权威都已经毫无效果了,说到钱,秦叙异从不拒绝路潇的任何需求,哪怕她要月亮,也会收到一条货真价实的月壤吊坠;说到权威,她绝对有能力在万里之外弄死几个人,再让尸体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而法律对她毫无办法。

    值得所有人庆幸的是,路潇没有误入歧途,她一向正直而善良,道德感甚至比平常人还要高一截,所以父母相信秦叙异没有引错路,只是她走的这条路可能更久远、更宽广,而父母没有能力陪伴她走下去罢了。

    他们最终选择接受,并假装无事发生。

    路潇结束和妈妈的通话后,顺手订了两张回橙城的车票,而后就准备洗漱睡觉了。

    她从浴室出来,看见冼云泽还穿着那副全尺寸身体躺在自己的床上,顿觉十分尴尬,建议道:“你还是回小人偶里去吧!”

    冼云泽坚决拒绝:“我就要在这里,这个身体好看!”

    “你审美跨度也太大了吧,你之前不还喜欢女鬼呢吗?”

    “喜欢女鬼是因为女鬼长的像你,喜欢这个人偶是因为它长得像我。”

    路潇心头一紧,二十分钟前听到的那些甜言蜜语忽然就不美丽了——合着在你眼里我长得跟女鬼似的,你自己就长得跟神仙似的,那你的审美到底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不过路潇早已预判到了眼下的情况,心中并不惊慌,她哼了一声躺回床上,只当身边放了一个大形娃娃。

    路潇屈指弹了下冼云泽的脑门:“随便吧,反正你没有小勾勾。”

    冼云泽天真地问:“什么是小勾勾?”

    “就是尾巴。”

    “人没有尾巴,动物才有尾巴呢!”

    “对,所以你也没有小勾勾。”路潇笑出了声,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快睡觉吧!”

    此时路潇还不知道,她亲手为自己埋下了一场悲剧的伏笔……

    清晨五点,路潇正在酣睡,冼云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迟迟不醒,闲极无聊,便顺手拨弄着她枕边静音状态的手机。

    冼云泽的指纹复刻自路潇。

    于是他意外解开了指纹锁,顺便点开了屏幕上弹出的微信消息,路潇的班级群里都是毕业就业的事情,冼云泽不感兴趣,于是顺着提醒小红点的指引,点开了朋友圈,随意划了两下,结果下拉出了拍照界面。

    这个好像挺好玩儿的……

    一个小时后,路潇自睡梦中清醒,尚且不知她的手机已经炸了。

    冼云泽乱按手机的时候把她的睡态拍了下来,还发到了朋友圈,虽没有配文字,但这幅场景已足够惊人,试想一个单身女子独居外地,凌晨时分,突然用自己的手机发出了自己睡着的样子,那么是谁在给她拍照呢?

    简直是一个标准的恐怖片开头!

    路潇滑动着屏幕上的10来个未接的话,气得满床乱蹦,她先删掉了朋友圈,然后挨个打电话解释这件事,足足处理了半个小时才消停下来,也幸亏这个时间醒来的人不多,才没给她搞出什么大新闻。

    更幸运的是,冼云泽发的不是他自己的自拍,否则她就只能社会性死亡了。

    路潇郑重警告道:“冼云泽!不准再动我的手机!”

    路潇横眉立目教训冼云泽的时候,他便赤足站在床边,黑发散披于白色的襟袍,露出白皙的手臂和肩颈,仿佛裹着衣服的小玉人儿,他抿着嘴角看向她,表情无辜又委屈,黑闪闪的眼睛噙着泪,仿佛他才是需要路潇事后负责的受害者一样。

    路潇才疏学浅,哪见过这种阵势,当场就认输了。

    “我没生气!求你了,千万别哭!”

    路潇走过去掐了一下冼云泽的脸,暗暗惊叹:他到底是怎么用无机物做出这么生动传神的表情的?

    新的一天,就在这样精彩的插曲中开始了。

    路潇安抚好冼云泽,穿戴整齐,带着他去前面食堂吃饭,沿路收获了无数哦哦哦的惊叹声,让她感到十分自豪,此刻,她和一口一个大儿子的米染在某方面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之后,她又去保障科拿回了给冼云泽准备的手机和全套身份证明,从此他就是一个有独立身份的“人”了。

    炫耀一圈,回到办公室,宁兮和林川正借着办公室前的空地切磋招式,两个人的动作都很慢,也没有蓄力,这并非较量,而是宁兮在教林川运转体内气息的方式,宁兮带着林川一步一步地调整身法,林川有动作不准的地方,宁兮就叫他停下来,看着自己做示范。

    宁兮打起拳来身姿舒展,行云流水,有一种近乎舞蹈的美。

    路潇见状,拍手叫了声好:“好一招蛞蝓亮翅!”

    宁兮斜了她一眼,继续为林川示范第二招。

    路潇再鼓掌:“蚯蚓摆尾!漂亮!”

    宁兮收手,定睛看向她:“你又闲下来了是吗?符箓都背完了吗?手诀都学会了吗?要不然从今天开始跟我学调息?”

    路潇果断切换话题:“谢谢副组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请几天假。”

    “因为我昨天说了你,你就跟我消极怠工?”

    路潇赶快摇头:“不不不不,我妈昨晚来电话,她熟人家的孩子好像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叫我回去看看。”

    “去吧!”宁兮痛快地答应了。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实在连一点小事都算不上,因此宁兮根本不担心她的安危。

    路潇看见宁兮又开始给林川示范动作了,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水蛭缠手。”

    宁兮扭过头:“你说什么?”

    路潇没有答话,嗖地钻出了门。

    这是冼云泽第一次登门拜访,不论什么身份都不该空着手去,所以路潇绕路买了些礼物,然后带着他去了车站。

    来到人群之中,路潇忽然有些后悔了,果然不该把冼云泽雕琢得惊为天人,这张脸回头率太高,以至于一路被跟拍,偏偏冼云泽还自我感觉良好,哪里有镜头就对哪里笑,像是个俊美的二傻子。笑笑这也就算了,路潇一路提心吊胆,最怕的还是他灵机一动把眼珠子抠出来,或者把胳膊腿卸下来儿,那负责收拾烂摊子的保障科得把她的照片贴在鞋底踩满一万年。

    好不容易混上火车,路潇直接把冼云泽摁进了软卧包厢,这个四座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把门一关就再也不受外界的影响,她捧起冼云泽的脸,第八千遍强调起了外出注意事项,说得她自己都烦了,也不知道冼云泽听没听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

    “冼云泽。”

    “你多大了?”

    “24岁。”

    “你是什么身份?”

    “青城会展中心采购员。”

    “我是谁?”

    “喜欢的同事。”

    “是同事——我们去干什么?”

    “买打印机。”

    “遇到有人问没有排练过的问题怎么办?”

    “那他可真讨厌,我能把他做成标本吗?”

    “绝对不行。”路潇用力捏起他两边脸颊,“冼云泽,一定要记住,如果有人问你答不出来的问题,就假装出去接电话。”

    冼云泽点了点头。

    此时乘务员敲门进入包厢,先对靠门的冼云泽说:“先生您好,检票,请出示您的证件。”

    第一次坐火车的冼云泽:什么是检票?

    ——如果有人问你答不出来的问题,就假装出去接电话。

    冼云泽乖巧地拿起黑屏状态、完全没有反应的手机,举到耳边,一本正经地“喂喂”着走出了软卧包厢。

    乘务员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种人,简直就差把“可疑人士”四个字写到脸上了。

    路潇连忙掏出两个人的证件递给乘务员,陪着笑说:“我这位同事非常有幽默感,哈哈哈!”

    她咬着后槽牙应付走了乘务员,立马出来寻找冼云泽,却发现他正在车厢走廊里和人聊得火热。

    那是一位带婴儿出门的老太太,如今不到周岁的孩子被冼云泽抱在怀里,哇哇大哭着,喉咙都有些哑了,老人则面色惶恐地对他比比划划,神态十分紧张,考虑到冼云泽饲养各物种幼崽的爱好,不得不说眼前的情形十分令人担忧。

    路潇见状,一个箭步窜到冼云泽身边,劈手就把孩子夺了下来,还瞪了他一眼:“你抢人家孩子了?”

    “不是不是!”老太太赶忙替他解释,“我请这位小伙子帮忙抱一下宝宝,我好腾出手来给孩子爸妈打电话。”

    “啊,哦!”

    路潇尴尬地把孩子还给了冼云泽。冼云泽看着她,委屈地抿着唇,看起来挺不高兴的,他怀里的孩子咧着嘴哇哇大哭,看起来极不高兴,大不高兴抱着小不高兴,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不高兴到一块儿去了。

    路潇偷偷拍了拍冼云泽的背安抚他,然后和老太太搭话:“孩子怎么哭的这么厉害呀,是不是不舒服了?”

    “许是吧!”老太太唉声叹气,“都怪我偏偏不信人家大师的话,害了我家宝宝哟!”

    路潇皱了下眉,大师!大师!又是大师!这大师的刷新概率比游戏野怪都高。

    “阿姨,发生到底什么事了?”

    老太太遇上这些事本就没主意,见有人主动来问,便忍不住求助:“我们昨天上车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可是今天早上,我带宝宝去前面餐车吃饭,遇上了一个算命的,那人神神叨叨地说宝宝被脏东西缠住了,三天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还要免费给我们驱邪,我怕他是骗子就把人家撵走了,结果从餐车回来不久,宝宝就哭个不停,你看这孩子也不发烧也不咳嗽,就光是哭,哄也哄不好,睡也睡不着,可急死我了,孩子爸妈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孩子托付给了我,要是宝宝出了问题我可怎么活啊!”

    第66章 日中见斗(5)冼云泽习惯了,冼云泽……

    路潇想了想,问道:“那个人抱过宝宝吗?”

    老太太点点头:“抱过呀!”

    路潇听闻此言,便从冼云泽的手里接过了孩子,解开襁褓系带,仔细检查一番,果然看见孩子右脚小指上扎着一个透明的鱼线圈,线圈已经将趾头勒得红肿,但孩子本身肤色就红,鱼线又透明无色,再加上老人的眼神不好,便很难发现脚趾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出了问题,也难怪她一时手足无措,差点就被所谓的大师骗了。

    路潇细心地解开了鱼线圈,哇哇大哭了一早上的孩子竟然真的渐渐安静下来。

    她把孩子还给老太太:“江湖骗子的小把戏而已,你替她揉一揉,等活过血来就好了。那个骗子长什么样?你跟我说一下,我去报告乘警。”

    路潇仔细记下大师的样子,如言报告给了乘警,然后与乘警一并前往餐车,很快找到了正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大师。

    乘警把路潇两人和大师一起带到了公务车厢,向站台汇报了这边的情况,只等车辆到站,便要将大师交给地面的警察局。但大师是个老油条了,进局子跟回家一样勤快,根本没带怕的,反而还阴测测地打量路潇两人,恐吓说要记住他们的长相伺机报复。

    冼云泽瞄了一眼伏案填写记录的乘警,确认他并没有看向三个人,便当着大师的面,双手捧起脸颊,悄无声息地表演了一个头颈分离术。

    大师是个懂礼数的人,礼尚往来,也给他表演了一个当场晕厥。

    乘警听闻当啷一声,扭头便看见大师栽倒下去,连忙将他架到了椅子上,好在大师身强体健,经这么一摔又醒了,只是额头在桌角上撞出好大一个包。

    乘警满面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路潇撇撇嘴角:“可能早上没吃饭,低血糖发作了吧!啊,大师?”

    大师把头点成了啄木鸟:“是是是是是……”

    不久之后,车辆缓缓减速,广播中传出报站声:“前方即将抵达橙城东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路潇笑容可掬地对大师道别:“我们到站了,拜拜啊大师,有缘一定再见!”

    这是路潇工作后第一次回家,爸妈一起来接站了。

    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坐上车,妈妈从副驾驶的位置扭回头,看着后排的路潇和冼云泽,他们二人并肩携手,真是好一对玉女金童,女貌郎貌。

    说起来,这也是路潇第一次带异性回家。

    在父母眼中,路潇从小性格冷淡,不惯与人交往,身边甚至都没有长久的朋友。

    其实路潇的外在条件很优越,她本就天生丽质,衣服鞋子周周都有新进,再加上性格大方以及一丢丢神秘感,自上初中以后,不乏男孩子对她产生情愫,但路潇对此只有一个态度——避而远之,实在避之不及者,她就和他们展开友好亲切的武学交流,她放出话去,但凡有个人能在掰手腕上赢过她,她就包揽对方一学期的零花钱,理所当然,没人能拿到这份高额悬赏,不过凡路潇就读过的学校,都会莫名萦绕着一股奇怪的尚武精神,练习搏击散打跆拳道的学生比别的学校都多。

    妈妈一向知道这件事,开始只当小孩子之间开玩笑,但路潇的不败战绩从初中持续到高中,又从高中维持到大学,妈妈这才渐渐有了危机感——她的女儿不止谈不成恋爱,可能还要开宗立派了。

    亏她还担心路潇哪天误入歧途决定占山为王,没想到人家入职才几天时间,就能把这种颜值的同事领回家,看来以前是自己多虑了。

    妈妈客气地问候:“冼先生啊,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潇潇了。”

    冼云泽如实回答:“哪有,一向是她照顾我。”

    瞧瞧!路潇还特意发了短信提醒他们这位男同事不太会说人话,人家这不说的挺好的吗?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妈妈接着客气:“你们平时工作忙吗?”

    “都是路潇忙,我只是跟着她而已。”

    “是吗?潇潇很适应这份工作呀?”

    “当然了,她特别厉害,大家都很信任她。”

    “潇潇这么努力呀!你也是和潇潇同时入职的吗?”

    “我比她晚来几天,但我是因为她才留下的。”

    “原来你们两个的关系都这么好了呀?”

    “嗯!我们两个最好了!”

    大约是话题进入了冼云泽的专业领域——夸路潇,因此他竟然可以对答如流,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这二位一个亲妈眼里出天使,一个情人眼里出西施,十八层滤镜叠叠相加,美颜出一个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路潇,他们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合意,双双表示相见恨晚,只有路潇尴尬得要死,屡次尝试打断话题均以失败告终,最后只能用力在旁边翻白眼,她琢磨就算自己现在开追悼会,主持人的悼词都吹不到这个水准。

    好不容易熬到家门口,路潇不等车彻底停稳,便打开车门跳了出来,顺手把冼云泽也拎了出来,强行打断了他和妈妈的对话。

    “爸妈,你们两个上楼吧!我和他,嗯,我们去露露姐家看看。”

    妈妈也打开车门走下来,忙不迭招手:“不急不急,你们先上楼歇歇!你叫冼云泽是吧?我就叫你小冼了,快点上楼,我给你看看路潇以前的照片。”

    冼云泽看着路潇,等她发号施令,路潇不好叫妈妈在楼下久等,于是对冼云泽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跟过去。

    路潇特意小声嘱咐:“跟我妈说你刚做完胃镜,12小时内不能吃东西。”

    于是冼云泽走向路潇妈妈:“妈,我刚做完胃镜,12小时内不能吃东西。”

    路潇刚把各种礼物从后备箱里拎出来,听见他的话,嘎嘣一声握断了礼盒把手。

    她抬头吼道:“冼云泽,你要叫阿姨!”

    对于她间歇性的狂暴状态,冼云泽习惯了,冼云泽不在乎,冼云泽跟着路潇妈妈上了楼。

    还好岳父对潜在女婿的天然敌意让爸爸保持住了理智,他挤眉弄眼地小声问路潇:“潇潇,我知道你懂点儿那个,你是给他下降头了吗?”

    路潇无奈地回了爸爸一个白眼。

    她想,今天不是世界末日可真的太遗憾了。

    来到楼上,路潇根本不给冼云泽发挥的机会,他们在家里坐了没一会儿,路潇就要求去看露露姐,妈妈还想避讳一下冼云泽,但路潇直接跟她说:“没问题,他知道的,但你们就不用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路潇这样说了,家人也就同意了,她拿到露露姐家的地址,提前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带上冼云泽下楼了。

    地下车库里,路潇语重心长地和冼云泽解释:“你只能管我妈叫阿姨,管我爸叫叔叔,不能跟着我乱叫。”

    冼云泽对此表示不理解:“在特设处的时候,明明都是你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大家也从没说过不可以呀!”

    “家里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不要!”冼云泽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称呼?好麻烦!我才不要记那么多称呼呢!妈妈妈妈!”

    路潇感到绝望,伸手去捂冼云泽的嘴:“不许叫!不许叫!你为什么要和我抢妈妈?你自己没有妈妈吗?”

    他们出门很早,抵达事发小区时,时间也才刚到中午,正是阳光炙烈的时候。

    刚一进入小区,路潇果然察觉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怨气,然而越往小区内部走,怨气越浅淡,看来怨气来源并不在小区内部,及至到了亲友家中,周遭气场已经恢复平和了。

    所以至少眼下她要处理的事情,应该与怨灵无关。

    妈妈的同事一家都在等她,见路潇两人来了,立刻把他们请进了屋内,该让座让座,该奉茶奉茶,稍后露露姐把孩子抱了出来,小姑娘才四五岁,看起来挺乖巧的,只是近来病症缠身,神情有些倦怠。

    露露姐说:“我这些天一直带着孩子住酒店,接到你的电话才赶回来,早上孩子在酒店还挺活泼的,这才回家几个小时,皮肤又开始起疹子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已经准备卖房子搬家了,可又怕搬家也不顶用啊!潇潇你帮我们看看,这房间子是……是不是闹鬼了?”

    冼云泽嘀咕:“哪里有鬼?”

    众人立刻将视线转向他:“您能看见?”

    冼云泽这副仙人之姿还挺唬人的,路潇也乐得把自己藏起来,干脆拿他当挡箭牌:“这位朋友是我专门给你们请来的风水师父,他说房子里没有鬼就真的没有,你们再仔细回忆一下,家里真的没有过敏原吗?”

    露露姐环指四周:“地板,家具,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孩子的衣服奶瓶小推车我都扔了,连绿植也扔了,现在这些家具都是新买的,哪还能有过敏源。”

    路潇点点头:“我们能去孩子的房间看看吗?”

    一家人忙不迭答应,马上把他们领入了孩子的房间,经此事后,他们连人造板和油漆都不敢再用了,眼下房间里只有一张不锈钢小床,一套不锈钢桌椅,因嫌衣柜和书架的木板可能有甲醛,他们甚至把孩子的衣服和书籍都放进了主卧,生生把一间温馨的儿童房改造成了拘留所。

    露露姐补充道:“孩子之前睡在南次卧,采光好,因为发了病,我们才把她挪到北次卧来,可还是不见好,所以应该不是房间方位的问题。”

    路潇问:“发病时间和吃饭休息的时间有重叠吗?”

    “没个准头,一天24小时说发作就发作,经常是她自己呆着呆着就开始抽筋儿。”

    和房间没有关系,和饮食也没有关系,那会是什么问题?

    路潇仔细环顾房间,忽然注意到了天花板上有一排出气口。

    于是问:“那是新风管道吗?”

    “是的,开发商预埋进墙里的风管,我们没装新风系统,就用海绵把风管堵住了,孩子不是花生过敏吗?难道和这个也有关系?”

    “这条管道连接着每个房间对吧?我觉得你们应该找维修工过来看看。”路潇说。

    第67章 日中见斗(6)符箓之下,封印着一颗……

    在路潇的建议下,他们立刻请物业帮忙拆掉了风口挡板,疏通管道后,竟然从里面捅出了一只小松鼠以及大量的花生壳。

    看来是这只小松鼠游历到此,挑了这个风水宝地安营扎寨,先扒开了海绵,又在管道内储存了大量花生,而它吃剩的花生粉末随室内外压强变化顺风流动,时不时便会飘入各个房间,这就是孩子时常花生过敏却找不到过敏原的原因了。

    发现真相后,这家人十分无语,好在他们终于不用搬家了,也不用担心什么妖魔鬼怪了。

    只有冼云泽十分高兴:“可以把松鼠送给我吗?”

    路潇拒绝了他们的请客和礼送,嘱咐他们趁现在时间还早,赶快把管道彻底冲洗一遍,再用水泥和发泡胶堵死。一家人千恩万谢地把两人送出门,唯独孩子哇哇大哭,因为她在和冼云泽争夺松鼠的斗争中不幸失败,丧失了松鼠的饲养权。

    这次路潇难得帮了冼云泽一把,一是因为小松鼠闯了大祸,这家人未必会喜欢它,但更重要的是冼云泽刚才那个表情很明确——如果路潇因为对手哭闹就叫他让出松鼠的话,他肯定不介意也嚎啕大哭一场,他甚至敢在大庭广众下满地打滚!

    路潇权衡利弊,觉得还是五岁小孩更懂事一些,而懂事的人总是更容易被牺牲的。

    两个人从楼里出来后,没有离开小区,而是循着早先发现怨气的方向追寻而去,最终走进了位于小区底商的一家画廊。

    店内面积不大,作品也不多,路潇径直走到一幅画作前。

    这是一幅用色大胆的厚涂油画,画风抽象而怪异,如同风暴前的天空,又或者战火后的大地,让人看后忍不住升起一股极端暴戾之气。

    画廊主人上前待客:“这幅画是朋友放在我这里寄卖的,您感兴趣?”

    路潇点了点头。

    “两位帅哥美女很有品味,我这位朋友画工精深,他的作品确实很有特色,不过如果你们是要选画装点新房的话,那边有一些更加温馨亮丽的美术作品,我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下。”

    路潇摇头:“不了,我喜欢这幅,能给我引荐下这幅作品的画家吗?”

    “抱歉,小姐,您从这幅画也能看出来,我的这位朋友最近正在经历一些很痛苦的心境,他可*能不太愿意和陌生人交流。”

    路潇微微一笑,她也是学美术的,当然能估计出这幅画的价值,于是把价格翻了一倍,在手机上敲下一串数字展示给画廊主人:“我的诚意很贵,即便不能打动他,至少能打动你吧?”

    画廊主人略感惊诧,但立刻就看在钱的份儿上满足了她的要求。

    路潇拿到画家的联系方式后,当场取下画作,当着画廊主人的面用钥匙划开了厚涂的颜料,然后轻车熟路地从颜料底下撕出了一张符箓。

    她晃了晃符箓,对画廊主人说:“你这位朋友有点儿东西呀!”

    路潇这段时间被米染逼着学习术数,已经粗浅地了解了一些符箓常识。

    符箓其实是一种操纵灵息的便捷方式,主要分为四种。

    第一种是发明出来的,比如路潇自身有强大的修行,她就可以发明一张符,记录下自己运转刀法的灵息轨迹,然后其他人就可以用这张符施展她的刀法,用来劈柴想必是极好的。

    第二种符箓是被发现的,如同河水流过的地面上会留下水渠,里面有残留的河水;神仙施展过法术的空间中也会留下灵渠,里面有残留的灵息,越强大的修行者,施法留下的灵渠就越深刻,残留的灵息就越多。

    有天赋的人看见这种灵渠,便能够通过符箓将其描摹下来,此后就可以在其他地点召唤这条灵渠,驱动残留的灵息复现这种法术,达成所谓请神施法的效果。虽然这种复现和真正的法术相比,实力差如云泥,但一个普通人拿张纸比划比划就能颠倒日月、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已经足够震惊世界了。所以世家门派爱好游历四海,访仙寻圣,其实也有寻找那些强大灵渠的目的。

    不过水渠会被风沙淹没,灵渠也会随时间消失,复现次数一多,残留的灵息早晚耗尽,这也是为什么一种符箓一旦灵验,便容易被世间广为流传,而流传广了,符箓反而不再管用的原因。因此世家门派的符箓都是绝学秘籍,不仅绝不外传,某些符箓甚至只有家主和继承人才有资格学习,其实就是为了保存实力。

    第三种符箓源自自然。人间诸般大灾大难也会促动灵息流转,从而留下灵渠的痕迹,比如千年一遇的风雨、撼动山海的地震等等,这些灵渠被描摹成符箓,或也有呼风唤雨、镇凶驱邪的功效,但总不如第二种符箓一样安全可靠,时常要弄巧成拙,搞出些意料之外的灾厄。

    第四种符箓的原理本质上和第三种一致。残酷血腥的杀戮、血流漂杵的战争,同样会印刻下灵渠,均可描摹成符箓,但这类符箓的功效仅仅只剩下作恶了。出身端正的修行者们不屑这种符箓,偶遇发生过杀戮的凶险之地,即便无有怨灵作祟,也要做法安抚,其实就是为了打散此间灵渠,避免被有心人记录下来遗害人间。

    如今油画下藏着的这张符箓,便是第四种血海凶符,会促使靠近者无端生出杀意,若不巧遇上意志薄弱者,恐将制造出血光之灾。

    路潇这次出来,并没有说明要请几天假,以宁兮对她的要求,只要她不死在外面完全可以想浪多久就浪多久,因此她决定明天再去画家所在的烟城看看。

    比明天更难过的是今晚,等会儿她还要带冼云泽回家,这才是眼下面临的最大挑战。

    客厅里,路潇吃着苹果陪爸爸看电视,冼云泽和妈妈坐在沙发上,共同欣赏着路潇小时候的照片,聊着她的童年趣事。

    妈妈发现路潇并不抗拒冼云泽打听她小时候的隐私,随他问什么都处之泰然,甚至懒得往这边多看一眼,更加断定两人关系匪浅,但妈妈不知道那是因为路潇根本拦不住!冼云泽只要稍微感应一下就能知道她高中收过几封情书,她哪还有什么隐私!至于冼云泽,他充分贯彻了路潇的指导方针,多听多笑,少讲蠢话,于是和路潇妈妈相处得十分融洽,颇得家长好感。

    饶是这样,路潇也不敢让他在客厅久留,早早把他赶进了房间,他乖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关了灯。

    另一边,路潇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从包里取出一只8分人偶,让冼云泽附身到了上面。

    冼云泽坐在梳妆台的首饰盒上,优哉游哉荡起腿,看着路潇对镜修眉。

    “妈妈说你小时候喜欢打架。”

    “我妈。”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的就是我的。”

    “我老公呢?”

    “是我。”

    “可真敢说,才不是你!”

    “那我把他做成标本。”

    路潇按动首饰盒开关,盖子啪地弹开,坐在上面的冼云泽立刻弹了出去,他撞到镜子上又掉下来的样子不禁逗笑了路潇。

    冼云泽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居然背着手对路潇摇了摇头,接着发出成熟的声音:“幼稚!”

    被一个智障这么形容,实在令人不悦啊!路潇哪忍得了这个?当下拿着修眉刀和他打了起来,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去,难分难解。

    次日清晨,路潇借口叫冼云泽起床,让他附身回了人形之中。

    妈妈一数十二个小时过去了,就要给冼云泽准备早餐,路潇赶快借口赶飞机拉着他跑了。

    逃出家门,路潇身上的枷锁就卸下去一半,她怀着轻松自在的心情踏上烟城的土地,甚至愉快到答应了冼云泽的要求,带他去烟城机场附近的游乐场里逛了逛。

    过山车、摩天轮、海盗船之类的项目都有安全带自动锁死功能,对他们而言实在谈不上刺激,两个人玩了几个项目就厌倦了,临走之际,冼云泽注意到了一群游客哇哇大叫着冲出一栋楼,那是一所大型鬼屋,也是游乐场的招牌主打项目,号称“心脏病缔造者”,打扮成吸血鬼的工作人员热情地邀请他们入内,并承诺“只要不尖叫,全额退门票”。

    但路潇还是婉拒了对方的诚邀,她对鬼屋怀有心理阴影,当然不是被鬼吓到的那种阴影。

    犹记8岁那年,秦叙异带她去游乐场玩,彼时她还只是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听说过鬼屋这种东西,所以乍见七八个演员在特效辅助下化身为狼人,并在诡异的背景音中飘升起来,她便做出了每个孩子都会做出的举动——她开始逃跑,小路潇几个起跃登上屋顶钢架,徒手掀开了重逾百斤的彩钢屋顶,翻过栏板跳上电线杆,谜一般消失在了游乐场的高墙之外。

    从那以后,蓝城游乐场就开始流传一个鬼屋猴妖的传说。

    路潇对此无法接受,凭什么叫她猴妖?她到底哪里长得像猴?

    此时此刻,路潇便让冼云泽独自探索这个需要核验身份的20禁鬼屋,她则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一边吃雪糕一边等他出来。

    过了十几分钟,鬼屋出口暴发出喧哗声,又一批游客尖叫着逃窜出来,接着工作人员们也陆续逃了出来,路潇见状就知道冼云泽也快出来了,她丢掉雪糕包装纸迎上去,看见冼云泽之后,立刻拉着他朝人流相反的方向狂奔。

    她边跑边问:“你在里面干嘛了?”

    “有一个拿着电锯的人问我有没有看见他的心脏?”

    “你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但他还想要打开我的胸膛,检查他的心脏在不在里面。”

    “然后呢?”

    “我就自己打开胸腔,给他看了看我藏起来的小松鼠。”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这样做很吓人吧?”

    “知道!但我很快乐!”

    第68章 日中见斗(7)死在烟城吧,火葬费用……

    路潇离开之前专门去了一趟游乐场经理室,在那里撞见了被冼云泽吓到的鬼屋演员。

    她推给经理一张假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假名和一个电话,然后开始信口胡诌,自称两人是魔术道具公司的推销员,来演示产品的,经理对冼云泽的演示效果非常满意,当即考虑引进,路潇只是笑笑,她猜保障科接到这个电话的反应一定会很有趣。

    随后两个人离开游乐场,打了辆车,去往了从画廊处得到的画家的住址。

    房子位于一栋普通民楼内,楼高6层,画家住在2层,路潇在门前静静站了站,便已经感觉到了房间存在非人的气息。

    她撕下贴在房门上的房租催缴单,拨通了房东的电话,房东说这间房子正在出租,如果路潇有意愿,今日就能签合约。

    房东放下电话,骑着小电车就来了,他边开门边交代情况:“这房子之前租给了一个画画的,他两个月前合约到期,怎么都联系不上,我打开门一看,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已经搬走了。这人真是,明明是个长租客,不租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害我的房子空了两个月。你看看这间房子,正规一室一厅,南北通透,采光绝佳,收你4000一个月绝对不多,水电还余十几块钱就不算了,你退租前账上别欠费就行。”

    路潇走进门内,发现房子里果然已经搬空,仅剩下浅黄色的木质地板,蓝白纹路的墙纸,罩着防尘罩的简易家具,窗台上还遗弃着一些黑白棋子以及一些水粉块。

    “三个月起租是吗?”

    “最少三个月,你看行不行?”

    “行。”反正都是公款报销,她答应的很痛快。

    路潇签了合同拿下钥匙,反手就把房东关在了外面,这间屋子里充斥着怨气,浓郁得如同雷阵雨时天顶的乌云,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里坐上十分钟,就会感到狂躁不安,如果长时间遭受侵染,灵魂都可能受到侵蚀,她可不想多处理一个受害者。

    路潇拉了把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叫外卖,一份煲仔饭,一份原味烤核桃。

    冼云泽掀起衣服,打开胸腔处的陶板,小松鼠便在他的身上簌簌逃窜,同时发出不安的警告声,它凭借动物的本能感知到了危险,急切地催促着伙伴离开。

    “来!”路潇对冼云泽伸出右手。

    冼云泽走来近前,把左手搭上她的右手,路潇顺势将珠串拨到了冼云泽的手腕上,然后握了一下,十字符文转印至陶泥上,人偶便泛起了微微的蓝光,小松鼠感知到了一种安宁的力量震慑住了房间中的煞气,很快安静下来,乖乖蜷伏回了冼云泽的头顶。

    冼云泽握着路潇的手忽然发力,一下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然后顺势抱住了她,如今的他比路潇还要高一些,两相拥抱的时候,刚好能吻到路潇的额头。

    于是他虔诚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路潇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怎么啦?”

    “我现在可以真正地拥抱你了,不是你抱着我,也不是我抱着你,这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路潇笑笑:“这有什么值得感慨的?”

    “可是我已经期待了很久,我们三个拥抱在一起。”

    “三个?”

    “还有一只小松鼠。”

    “是,还有一只小松鼠。”路潇笑着捏了捏小松鼠蓬松的尾巴。

    路潇虽不像宁兮他们一样熟悉各种怨灵的来龙去脉,但她也自己的处事方法,其中最有用的一条诀窍就是等。

    怨灵不惯忍耐,这么一个大活人入住了它的地盘,必将激发它的愤怒,而怨灵的愤怒就是怨气,怨气也会暴露它的踪迹和它的身份。

    路潇盘腿坐在地板上,用水粉块画出围棋格子,一面吃煲仔饭,一面教冼云泽下围棋,松鼠在冼云泽身上跳来跳去,时常蹦下来偷走几颗棋子,两人一鼠共下一盘棋,棋子越下越少,最后终于下不下去了,冼云泽用力摇了摇头,被松鼠藏进头发里的棋子噼里啪啦掉下来,逗得路潇咯咯笑。

    时至黄昏,夕阳照进窗框,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橙红色,如同一张温馨的老照片。

    阳光晒过的地板暖融融的,路潇脱下外套平铺在地板上,随后枕着手臂侧躺下来,冼云泽便也面对面躺在了她的身边,并握住她摆在身前的另一只手。

    松鼠捧着核桃在他们中间上窜下跳,嗅嗅路潇,又推推冼云泽,最后打定主意把核桃推进了冼云泽的头发里,还用两只前爪仔细埋了埋。

    “喂,松鼠在你的头发里蓄窝呢!”

    “嗯,它要把我的头发扯掉了。”

    两人任由小松鼠作威作福,却一动也不动,只专注地看着彼此,许久之后,同时笑了出来。

    路潇微笑着闭上眼睛,安然地做起了一个有松鼠的梦。

    咚。

    咚咚。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诡异的心跳声吵醒路潇,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路潇从已经冰冷的地板上坐起来,敞开的领口斜露着一侧肩膀,发丝蓬乱,睡眼惺忪,似乎仍有一半精神还留在梦里,她倦怠地站起身,踩着满地黑白棋子走向空无一物的墙壁,将手按在了墙上,便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那有力的跳动声。

    是了,它就在这里。

    路潇徒手撕掉大片蓝白纹路的墙纸,一阵刺耳的嘶啦声之后,水泥墙体完□□露了出来,只见水泥剥落面上涂着非常厚的胶水,白蒙蒙的,让人莫名联想起动物皮开肉绽后暴露的筋膜。

    路潇后退一步,抬手将领口拉回肩上,歪着头审度着自己刚刚的杰作。

    普通人眼里,眼前或者只有一面布满胶污的灰白水泥墙,但在路潇眼中,此刻这面墙上正贴着数不清的朱黄色符纸,无数符箓层层叠叠,将整面墙糊得密不透风,红色的朱砂鬼眼纹散发出妖异的血光,使得房间里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符箓之下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筋膜,筋膜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这些血管一直向内延伸,深度远远超过了这面水泥墙本身,它们直达异度空间深处,供给着空间尽头一颗拳头大小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类的心脏。

    血管随着心脏的节拍起伏,旺盛的生命力透墙而出,连厚密的符纸也藏不住它澎湃的跳动声。

    咚。咚。咚。

    它顽强地活着,它本不该活着。

    路潇抬手摸向墙壁,却只摸到了冰冷坚硬的水泥,那些符箓和筋膜藏在另一个空间里,不能被这个空间的物质所接触,于是她本能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却摸空了,这才想起珠串此刻着还戴在冼云泽的身上。

    但没有关系,珠串的力量来自符文,不在于它的载体。

    路潇弯腰捡起脚边的水粉块,以整幅墙为画布,豪快写下一枚她曾雕琢过千百次的符文,最后一笔落成,空间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水粉块突然刺入筋膜与符箓,沾染上了一抹血丝,墙里的心脏感受到疼痛,越加猛烈地跳动起来,筋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想要弥补上那处小小的缺陷。

    然而没机会了。

    路潇挽起袖子,开始大张大合地撕扯符箓和筋膜,筋膜的生长速度远远不及她的动作,点点血色顺着墙壁流淌下来,沿踢脚线积聚成了粘稠的一滩,那些被扯落的符箓一经离手,便自然生出火光,未及着地已彻底燃烧成灰烬,纸灰洋洋洒洒落进血水里,又被路潇的足迹趟成一片浑浊的泥洼。

    十几分钟之后,整面墙上的筋膜与符箓便被剥落殆尽,路潇终于能看清异度空间的全貌了。

    以那颗跳动的心脏为中心,无数错综复杂的血管连接起其他位置的肾脏,肝脏,胆囊,以及一些扭曲异化到看不出原型的器官,它们没有包裹在皮囊里,也没有以供服务的躯壳,但却像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那样彼此勾连、相互作用,彰显出一种生机勃发的姿态,就好像是这个房间本身活了过来。

    冼云泽像只懒倦的猫一样在地上打了个滚,缠在头发里的核桃咕噜噜滚向身后,松鼠忙从他的脖子上跳下来,两手捧回自己的宝贝,然后又片刻不停地蹦回到他身上,重新把核桃埋好。

    冼云泽声音和软地劝止:“你不要再撕了,它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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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不是它的器官。”路潇看向沾染血污的双手,蓝色的火焰从掌心腾起,转眼将血污烧了个干净,然后她扭头答复冼云泽,“它把别人的器官摘下来,装进这面墙里,用咒术连接到一起,为自己制作了一个近似于人类的身体,可它没有权力占据别人的身体。”

    冼云泽小声说:“我也占据过你的身体。”

    “你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呢?”

    “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路潇说完转回身,但没有接着动手,这些可怖的脏器只是怨气积聚的结果,即便拆掉这片墙,怨灵也可以换个地方再造一具身体,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找出怨灵。

    横死之人心怀不甘,最容易生发怨气,变成怨灵。

    路潇拨了通特设处信息科的电话,要他们汇总这座小区建成后的全部凶案报告。

    意外的是,这片小区建成13年,并没有发生过凶案,周边仅有的两起凶案也案情明确,死者的身份和死因都不太可能催生怨灵,路潇怀疑这栋楼里还存在别的未知死者,但她拒绝了现在通知烟城安全局到场的提议,只让他们上班后再行知会本地接洽人。

    翌日天明,路潇被一阵敲门声叫醒,她开门把安全局的特工们放进来,自己则浑浑噩噩地去洗漱了,她拿了个一次性杯子站在客厅里刷牙,顺便看穿着全套防护装备的特工采取地面上血迹的DNA样本。

    本地接洽人看着她在一屋子人面前洗脸梳头,还只能认认真真汇报:“我们会化验这些血样能不能匹配上DNA数据库。至于这个画家,本名闫鑫,32岁,烟城本地人,没有犯罪记录,名下无车,电话停机,网络痕迹止于三个月前,我们已经在和他的亲友沟通他的去向了。”

    “刑侦方面你们专业,这个人就交给你们调查了,有线索直接通知我。”路潇把牙刷丢进垃圾桶,随手把头发扎了起来,“哎哟!你们来的人还挺多,一会儿正好帮我把这栋楼里所有的房门敲一遍,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事情。”

    接洽人:“有没有个方向?什么样的怪事?”

    路潇答:“这栋楼内应该存在至少一起未知死亡,所以就先查失踪人口吧!”

    这栋楼有两个单元,每单元六层,每层三户,共计36户,能敲开门的全部开门见人,敲不开的联系房主确认出租情况,如此详细询问一遍后,太阳已经正当中天了,而这栋楼内除闫鑫外,唯一无法联系上的只有501的住户。

    路潇问:“501住着谁?”

    接洽人:“501的房主是一个失能老人,不记人不能说话,一直住疗养院呢!现在这房子只有他孙子吴强一个人住,三个月前,物业为维修外墙保暖,挨个找业主签字,结果没找到他。吴强是三代独苗,爸妈亡故,所以不会有人给他报案的,这人现在可以说是失踪了。”

    “登记成失踪吧,我们上去看看!”路潇按下旁边准备站起身的冼云泽,示意他不用跟着一起来,“痕检还没忙完,你身上有我的符文,留下帮他们镇一下怨气。”

    冼云泽乖巧地点头:“那你要马上下来。”

    自打小区建成以来,吴强就一直住在501室,他没有正当工作,兜里实在没钱了就四处打打零工,或者跟超市“借”点儿东西,这屋内的家居布置也和他的人生一样,四面水泥墙未经涂饰,家具陈设散乱,到处堆满闲置用品,一眼看过去几乎无处落脚,空气中充满了混杂着霉变的臭味,如同一个小型垃圾场。

    路潇接过特工递来的口罩,遮住口鼻,迈过一地零碎向卧室走去,只见床上散落着发黄的被褥,枕头油亮发黑,床边伸手可及处堆满啤酒罐与烟头,放眼一看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床头放着一个没用过的泡面桶,泡面桶外缠着厚厚的胶带,桶里装着一台款式老旧的手机,屏幕都已经碎掉了。

    路潇指了指那台手机,问接洽人:“能看看吗?”

    勘查人员应声而来,拍照存证之后,便尝试开机检查,可惜时间过去太久,手机已经没电了,特工费力从垃圾里翻出充电器,一边充电一边开机,而后果然被开机密码难住了。

    特工对路潇说:“有开机密码,我们只能把它带回局里破解了。”

    “手机联网了吗?”路潇问。

    特工看了眼屏幕:“嗯,有网络信号,应该联网了。”

    路潇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机发了几条信息,接着对特工说:“你再看看,解锁了。”

    特工“啊”了一声,再次启动手机,果然发现密码已经消失了。

    目睹这一切的接洽人特别惊讶:“这是特设处的新技术吗?”

    路潇笑了笑:“这是我朋友。”

    特工翻看手机存储的时候,路潇接到了一条来自宁兮的信息:我们去燈城,你来不来?

    路潇见到燈城两字,眼神一惊,立刻打开短信手动输入了一串号码,匆忙敲出两行信息后,犹豫了下,又把号码和信息一字一字删掉了,最后回到和宁兮的聊天界面,只回复了一句:我直接去,可能比你们先到。

    她揣起手机对接洽人说:“抱歉有急事,你们先查着,我得去一趟燈城。”

    不待接洽人做出反应,特工先从那台老旧手机里找出了一个庞大的隐藏文件夹,她从长达200个自动编号的录音记录里随便选了一个,轻轻一点,扬声器随即播出了一个女子的哭声。

    “不要……求求你……放我走吧……”

    路潇立刻留住脚步,其他人也自觉闭上嘴,所有人都专注聆听着这份不甚清晰的录音。

    录音总长20分钟,内容没有中断,似是连贯地记录了一个凌虐现场,哭声凄惨,哀声连连,令人不忍听闻,可想而知,那200余个自动编号的录音里到底还装着什么,而且这些录音里的哭泣声都十分模糊,背景嘈杂,干扰强烈,仿佛是背着当事人偷录的一样。

    录音放到一半,已经有特工打电话回安全局通报情况。

    如果录音里的女人还活着,她现在在哪?

    如果录音里的女人去世了,她被掩埋于何处?

    现场安静了片刻,接洽人才认认真真地反问路潇:“这案子你真不管了吗?”

    路潇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接洽人,似乎在考虑该选哪边。

    接洽人不懂路潇有什么好顾虑的,她了解凶器组的内情,知道组内除路潇外还有四个主管,不至于缺了路潇就运转不开,但烟城这边没了路潇可就真得停工了。

    “好吧,即便你走了,我也会全力办案,但你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这案子里有些东西我尽力而为也没用,我会等你回来。”她顿了顿,叹息着说,“可万一这姑娘还活着呢?万一就差这几天……”

    路潇盯着那台老旧手机沉默片刻,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于是直接拨通了宁兮的电话。

    “我这儿有一起命案没处理完,可能晚几天到燈城。”

    宁兮惊讶地“嗯”了一声:“那你半小时前为什么回复我你要去?我问一下,你说的这个命案,是指你因为不想回来刚才特意杀了个人吗?”

    “哎?你才特意杀了个人呢!”路潇气愤地反驳一句,然后报复说,“副组,燈城那边危险吗?你要是遇上危险千万得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

    “死在烟城吧,火葬费用我请了。”

    “那你妈妈会伤心的。”

    “你再说一遍?”

    “嘻嘻,活一天爽一天,说一句爽一句。”

    “小路潇,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别废话了,我挂了,忙着给米米发亲子装链接呢!”

    路潇嚣张地挂断电话,对等待她决定的接洽人说:“没事了,我给领导说了,我会留下来办这个案子。”

    ——你这么对领导说话,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好吧?这是什么硬核辞职法吗?

    第69章 日中见斗(8)百年之前我三爷爷的一……

    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

    宁兮推门走进办公室,跟几个组员抱怨:“小路潇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林川随口嘟囔:“有没有可能是你作为封建大家长控制欲太强了?”

    此时林川正趴在桌子上,呆滞地看着鱼缸中仅剩的四尾金鱼,它们已在这间凶宅内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肢体逐渐异化,腹鳍和尾鳍延展至两倍有余,并长出了钻石般的炫彩鳞片,这些小家伙偶尔会浮出鱼缸,在水面以上30厘米的空间内自由巡弋,浮空的半透明鱼鳍就像光影一般轻盈。

    宁兮随手拿起一叠纸,把空中的金鱼拍回了鱼缸,又把鱼缸推向林川,晃荡的水花顿时扑了林川一脸。

    他坐向林川对面,敲敲桌子:“松岭镇的警察在山外转了两天了,你怎么还没把那几个偷猎者放出来?”

    林川努起嘴吹落刘海上的水滴:“让狼群再追一会儿,我现在不高兴。”

    隔壁桌的凌阳弋听到这话,立刻本着看热闹的心态追问:“怎么了?”

    “我前天和网上的好友一起玩新出的仙侠游戏,角色出身选了山神,可他们都说山神听着特别土,好像孙悟空一跺脚就得出来挨骂的土地佬儿他二大爷,虽然叫个什么神,但一听就又老又矮又丑,浑身脏兮兮的,还没有战斗力,法宝都是地里刨出来的土坷垃,一蹦跶就会引起雾霾超标。他们还说山神这种老东西放在游戏里,就是只配掉中阶合成材料的量产Boss,一点儿也不沾仙侠的边儿,都叫我重选出身,要不然就不带我玩儿了。”

    凌阳弋忍不住笑他:“只是个游戏而已。”

    林川噘着嘴:“但我真的很难过。”

    凌阳弋:“那就不要和他们玩了。”

    林川郁闷道:“可我想和他们玩儿。”

    宁兮听他说明原委后,无奈叹息:“你真该远离网络,多接触一下现实生活了,一会儿跟我去外地办事吧!”

    林川瞄着他:“可是小路潇还没回来呢!”

    “我刚才给她发消息了,她开始回复要从烟城直接去,然后又突然改口说不去了——她是不是消极怠工呢?”

    凌阳弋好奇地打听:“你们要去哪儿?”

    “燈城。”

    凌阳弋眼前一亮:“燈城灯花宴?”

    燈城临江而建,自古以农业为生,农业又以甘蔗为主,因此家户户擅长制糖,但随着时代进步,各种软糖硬糖果糖奶糖逐渐取代了传统糖制品,所以燈城糖都的名号便日渐没落了,直到十几年前,这里建成了全国最大的照明设备厂,地区经济才追赶上了时代,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燈城。

    后来当地人将灯与糖结合,采取新鲜花卉,将其叶片以糖浆腌制成半透明状,烘干固化,然后重新粘合一处,原样拼接成花型,以此方式做成的花糖,兼具花形、花香、花色,并且可供食用,如此一朵朵、一丛丛、一树树地布置成花海,铺满长及一条街的灯台,灯光亮时,半透明的花瓣便将灯光衍射开,光彩照彻街衢,此谓燈城灯花宴。

    凌阳弋接着问:“燈城怎么了?”

    “其实没事,当地气象局连续七天观测到了金光紫霞,安全局觉得挺奇怪的,就跟我汇报了一下。”

    “哦,那应该是有不少命格贵重的人去了燈城,他们扎堆儿干嘛呀?”

    “我不知道啊,所以才打算过去看看,说不定会遇到有趣的事。”

    凌阳弋难得来了兴趣:“纯旅游吗?那也带我一个!”

    于是除路潇之外,凶器组的其余人当日便乘机前往了燈城。

    隔空尚远,飞机上的乘客已经看到了燈城上方紫霞流光,云镶金彩,此地气运之隆盛,实属人间罕见,大家啧啧称奇的同时,纷纷拿出手机拍起了照,好在宁兮几个人为了避免青城成为旅游胜地,这几年已经习惯了隐匿气象,不然这时候他们四个的气运加进来,只怕乘客当场就能见证三日凌空这种级别的天文奇观了。

    几个人下了飞机,还没出机场,便看到大厅里有两个命火异色的年轻人正在等人——这是什么概率?这是大乐`透头奖十连中的概率!

    宁兮很自然地走了过去打招呼,两个年轻人被拦下后也毫不慌张,不等他说话,先礼貌地拒绝道:“不坐车,谢谢。”

    宁兮皱眉,刚想解释些什么,就看见远远地跑来了第三个年轻人,这边的两个男女立刻兴奋地摆手呐喊,但新来的男孩子*却没空理会两位远道而来的伙伴,而是疾步跑来宁兮面前,很吃惊地对着他揖礼。

    男孩子恭敬道:“族兄!”

    宁兮听见这个称呼后愣了一下,他蒙昧之初本是条蛇,根本无所谓六亲,哪儿来的族?

    对方见到他困惑的样子,忙自我介绍:“丹城孟府,孟维参。”

    丹城孟府,正是孟仙君的俗世家门。

    孟仙君虽已出世,但每隔千八百年,偶尔心血来潮,还是会回娑婆世界看一看,顺路也会瞟一眼孟府,看心情帮点儿小忙,可要是他哪天回来的时候发现青山和孟府都没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已经飞升太久,早对娑婆世界没多少旧情了。

    但宁兮这一千年来常驻娑婆,和这世界之间可有着深刻的联系,他的身份在帝君宫和孟府都是公开的,他是孟仙君名下挂了号的爱徒,所以他即是帝君宫的小帝君,也是丹城孟府的少主人,虽然他前一百年的无智蛇生里确实咬过不少修士、护法和孟家子弟,但被咬的人只能自认倒霉,从没人敢给他撒硫磺,以至于青山上现在都还有不能打蛇的习俗。

    不过他后面的九百年就比较惨了,作为来日必定飞升的真龙,也是娑婆世界唯一官方可验的在世神,大家都默认他比一切精灵鬼怪和人间修士更具实力,因此帝君宫和孟府遇上难事都要找他做主,各个世家门派也喜欢找他断官司,来山上求助的百姓更是多到数不胜数,可怜他当时还只是一条不会化形的蛇精,论实力都不如有修行的凡人,甚至不会发声,就要吐着信子嘶嘶嘶地解救苍生疾苦了。

    这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宁兮养成一个爱操心的毛病,即便他现在都还只是一条小蛟,但在上陶和人间的声望都远超同辈,一千岁的小神仙活出了一万岁的成熟度。

    宁兮虽不认识孟维参,但猜到他应该是在帝君宫或者孟府见过自己,这人既然是他师父的亲缘后裔,正经八百是他的同族无误了——但孟仙君飞升四万余年,足可称作你老祖宗,师徒如父子,我相当于你老祖宗的亲儿子,你管我叫作族兄?这个辈分是不是还要再行商榷?

    两位小朋友没见过宁兮,但也迷迷糊糊地点头问安:“师兄好!”

    孟维参对宁兮介绍起两位朋友:“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衍天派的弟子。”

    原来是术数门派的弟子,怪不得命火异色。

    “让你的朋友先走,你跟我来一下。”

    孟维参应声称是,而后把车钥匙交给了朋友,两人察觉到了宁兮身上前所未见的殊异灵息,接过钥匙的同时便紧紧握住了孟维参的手,努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跟这个可疑的家伙走,孟维参小声说了句“没事”,然后偷偷用一根手指指向天上,同时口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昊阳帝君宫,孟仙君千年前收了条蛇这件事,可是行内人尽皆知的典故。

    两位年轻人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又对宁兮鞠了一躬,然后夺过钥匙马不停蹄地逃走了,毕竟还有什么能比小朋友出门玩耍却被家长抓包更讨人厌的呢?

    宁兮带着孟维参上了安全局派来接人的商务车,为省去论资排辈的麻烦,只把米染等人介绍为朋友,然后就向他询问燈城近来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孟维参闻言笑答:“各位不必多虑,他们都是来找我玩儿的,必不会给世人添什么麻烦,万万没想到竟然影响了本地气象,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回去就叫他们各自敛气潜形。”

    “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麻烦,我们听说燈城有个灯花宴,这次来也只是为了凑热闹。”

    “原来如此。”孟维参立刻邀请道,“燈城又小又偏,没什么好的酒店,族兄和诸位前辈不妨跟我到家里休息,我还能给你们介绍一下燈城的风土人情。”

    宁兮点点头,通知前面开车的安全局接洽人先行回去,然后孟维参换到了驾驶位上,将车开出机场,去往了位于燈城中心的一条商业街。

    这条街两边都是古典样式的木制建筑,其中大多数正在对外营业,牌匾上还都印着百年老店、历史建筑云云,而他们目的地的这间旧式小楼便夹在一排喧闹的店铺之间,面宽六米,层高七米,一楼开间面朝大路,原本应该是做买卖的门面,现在锁死前门,卸掉招牌,就变成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家宅。

    车辆从前门绕到后门,停在了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下,树冠上方缭绕着淡淡的虹光,彰显着此地的与众不同。

    孟维参下车手动打开两扇房门,门后是一间普通小院,左边停了一辆四座轿车,右边刚好能停下他们这台商务车,他把车开进来,重新锁上院门,然后引着几人从后门进入了小楼,楼内安静极了,朴素昏暗近乎阴森,但当孟维参带着他们穿过整栋楼,从屋内推开前门后,呈现于眼前的却不是那条喧嚣的商业街,而是一间宽阔高广的厅堂。

    广厅内雕梁画栋,光明阔绰,每一根木柱上都嵌着螺钿和宝石,夹窗里铺着珍珠,地砖也封以金边,还有种种珍奇宝物布列于柜格之间,仿佛一间规格很高的珠宝博物馆,而这座广厅两边还有侧厅,加起来足可容纳千人,此刻厅里就坐着不少的客人,有聊天的,有喝茶的,有看电影的,大厅外还有一片更气派的庭院,乃是一座山水俱全的园林,风从园林深处吹来,带来了馥郁的花香和珍禽的鸣叫声。

    这才是孟家在燈城的真正住所,一处不为人知的隐世桃源。

    厅内众人留意到了宁兮进门,纷纷起身见礼,称呼仙君,应该是先来的两个人把他的身份透露了出去。

    宁兮摆摆手让他们不必理会自己,只管去玩,而后凌阳弋和林川便留在了一楼,宁兮和米染则跟随孟维参上了楼梯。

    楼梯盘旋延伸向无极的高空,仿佛一把万花筒,怪不得能住下这么多人,他们一行才登上二楼,恰看见二楼的敞厅里,那两个衍天派的年轻人正跟朋友摇骰子,一边摇还一边掐指演算,把骰子点数和方位都算得明明白白。

    宁兮停下脚步,指着牌桌随口问:“衍天派不是禁算赌局吗?”

    那两个年轻人看见是他,立刻把骰盅划拉进衣襟里兜住,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而后拉着朋友飞快地逃下楼去了。

    孟维参无可奈何地笑笑,继续将宁兮和米染领进了二层尽头最大的房间。

    这个房间被一张象牙屏风分作两边,靠门一边略窄,只摆着两台宝石珊瑚花,越过屏风,另一边却宽敞得多,一排四扇对开雕花窗极是明亮,窗对面的墙柜上摆满贵重古玩,金缕地毯正中布置着六把椅子和一张茶案,这里应该是专门接待贵客的会客间。

    宁兮循着林川的声音走向敞开的窗子,便看见凌阳弋和林川两个人已经混进了院落内的年轻人之中,一群人说说笑笑十分融洽,虽然两个人身上的灵息非常奇特,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普通修士,但他们有宁兮做担保,不管人与非人,品行这方面肯定是正派的。

    这群各怀绝技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要切磋一下身法,而林川这个上陶的正神混入其中,足可称作字面意义上的欺负小孩子了。

    他一边毫不费力地放倒上前比试的人,一边对每一个对手口出狂言。

    “你这拳打的,跟半身瘫痪做复健练习一样。”

    “你的步伐好像通了电的青蛙腿,那青蛙还死了好一会儿了。”

    “哟!这莫不是失传已久的自刎剑法?小心脖子!”

    “我劝你还是别使冷兵器了,想办法搞把枪吧!”

    “兵器?对付你们哪里用得到兵器?”

    “不服你们一起上,我最多使出两成功力!两成!”

    凌阳弋看不惯他嚣张的样子,指点众人说:“不要上他的当,论力气你们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他的,不如和他比潜水,你们都不知道他游泳的样子多好玩儿。”

    林川立刻指着他质问:“孽子!你站哪边儿的?”

    凌阳弋理所当然道:“为父是人,当然站在人类一边。”

    林川一个箭步冲上去:“呸!你算哪门子的人?我今天就把你扇子撅了当柴烧!”

    两个人争执着打了起来,这下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拳脚功夫了,场地上灵息流转,五行动乱,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宁兮见状合上窗子,把喧哗声都关在了外面,这些窗扇上应该有附有咒法,不仅能够完全静音,也能防止外面的人偷听内部的谈话。

    孟维参合上门,挪椅子请两人落座,自己则持壶侍立在旁,恭顺地为他们倒茶。

    宁兮示意他坐下说话,随后问道:“孟家世居宁州,你为什么会住在燈城呢?”

    孟维参放下茶壶,如实答:“这里其实是我三爷爷家,至于他为什么定居燈城,那就要提到他百年前的一段奇遇了。”

    第70章 日中见斗(9)男子自称姓秦,名叙异……

    孟维参的三爷爷叫做孟无渡,其人性格娴静,举止沉稳,一向很得家主器重,那一年闲来无事,家主便指派他去整理孟府在丹城的库房。

    丹城库房是孟府的主库,内部共分为六十大库,每一大库又分为六十小库,各个区间以天干地支排序,光是账目称重就超过了六十吨,足见这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孟无渡带着几十个族内弟妹劳碌了十年,才整理完成其中的四个大库。

    忽有一日,他们正在清理的小库房内避火珠无端失效,突兀地燃起熊熊烈火来,扑灭明火后,几人按记忆清点烧毁物品,结果发现唯独烧没了一只还未入册的箜篌琴匣。

    孟府家大业大,谁都没把这次小小的意外当回事,唯独孟无渡心有所感,开始放下盘点库房的工作,专心探究箜篌这种乐器。

    他遍览古籍,只找到许多赞美箜篌的词句,古人不吝用最优美的词汇、最夸张的比喻赞美箜篌的音色,仿佛今日听闻一曲,明日便可死去一般,但从古至今,却没有留下一具箜篌的实物,他最后甚至都不知道箜篌长什么样、是什么音色,而且他也在钻研中越陷越深,几近痴迷,所以当他千方百计打听到燈城有人继承了制作箜篌的技艺后,便立刻辞别家人,寻来了这里。

    制作箜篌的手艺人住在一个小山村里,而且已经很久不再售琴了,架不住孟无渡实在诚恳,只能勉强答应为孟无渡制琴。孟无渡万分感激,受邀留在山村里等待。

    孟无渡进村三日后,恰逢村中春祭,全村人都搬出了家里的酒食,一起围着村中心的老槐树且舞且唱,孟无渡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料正当鼓乐之时,一道天雷突然劈中了人群中央的神树,巨树倾倒,而被蚀空的树根下,乍然涌出了一种干墨般的黑泥。

    惊雷之后,骤雨急下,冰冷的雨水浇灭了所有歌舞和笑声,但没有人胆敢离开,大家都惶恐不安地围绕着翻倒的树根,不明白眼前的异状预兆着什么,几个胆大的后辈拿来工具,向黑泥下挖了两米,而后铁锹突然碰触到了一层略为坚硬的岩壳,他们用竹筐运走黑泥,雨水随即冲净岩壳,那坑底居然出现了一张双唇紧闭的大嘴!

    这张嘴有三米多宽,长得有模有样,能看见唇纹和人中,大家不禁猜测继续挖下去,可能真会挖出一张顶天立地的大脸来。

    此时夜深无明,风狂雨骤,那刚刚挖好的大坑逐渐被雨水浸没,村民手中火把的光芒也越见微弱了,于是大家不得不先散了,只待明天雨停再研究地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孟无渡从未曾见过这种怪事,因此并不比村民们知道得更多,但他直觉那地下藏着的是极为凶险的东西,或许马上离开才是明知的决断,可他又放心不下箜篌,只能揣着不安地心思回住所换下湿衣,伏床浅眠了一个时辰。

    待到次日,东方始明,孟无渡忽然被一阵惊叫声吵醒,他循声跑到那棵倾倒的古树前,只见深坑中的积水已经完全渗入泥土,而那张嘴居然一夜间张开了!

    地下的大嘴裂开嘴角,露出两排黑森森的牙齿,模样像哭又像笑。

    这里是村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虽然害怕,却也没办法不管,大家聚起来一商量,觉得这张大嘴实在不祥,干脆把它连根挖出来,甭管三七二十一,往山崖下一扔就算了。

    说干就干,村中的青壮年组织起来,挥汗如雨忙碌了整整一天,可算又挖出了雕像一只眼睛,这只新挖出的眼睛横眉立目,和那张大嘴一起组成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得人不由心慌,可他们再向下挖时,却发现雕像的脖子下面还连着肩膀。

    地下不仅仅是一张脸,一颗头那么简单,这下面很可能是一个完整的人。

    孟无渡看不下去了,他说这种体积的雕像不是几十个人就能挖出来的,而且那东西模样诡异,最好别叫它看见天日,否则若它爬出来吸纳了日月灵气,恐怕会有更不祥的事情发生,最好把它原样埋回地下方才稳妥。

    众人觉得他分析得有理,便依言行动起来,填土比挖土要快得多,全村老少齐动手,赶在漫天星子亮起来之前往那张大嘴上堆起了一个土丘。

    然而又过了一夜,土丘忽然消失了。

    坑底那张可怖的大嘴一夜间张开了牙齿,露出了一道黑森森、阴测测的间隙,仿佛就是这张嘴把泥土全部吞了下去。

    村人们害怕极了,只能在大嘴上垫了两扇门板,重新填上土埋好,可又过了一天,大嘴却张得更大了,门板连同泥土都被一起吞了下去,之后无论人们朝嘴上铺什么,第二天都会被它吃掉,这张大嘴一日日地长成血盆大口,冷风从深不见底的口中呼啸而出,夜以继日地发出呜呜嗷嗷的叫声,仿佛咆哮一般。

    第五日,不管是山里的飞禽走兽,还是村民养的鸡鸭猪狗,都着了魔似的往大嘴里跳,村人们迫不得已,只能用围栏把大嘴挡了起来。

    第六日,村中老弱和醉汉们在睡梦中走出家门,拆开围栏,和守在大嘴旁边的牲畜一起跳了进去。

    第七日,连修补栅栏的村民也忍不住诱惑,带着工具一起跳进了深渊。

    眼见情况已经无法控制,孟无渡越发焦急地游说村民们离开,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中,许多人甚至从未走出过村庄,他们像是地里长出来的麦子,在雨水丰沛时茁壮,在年景不佳时萎靡,在烈火焚山时恐惧地死去,但没有办法把自己根系拔出这片土地。

    孟无渡劝说无果,又不忍心就此把他们丢下,决定亲身下去探个究竟,他选择太阳直射的正午,带上一个自告奋勇的村民,两个人顺着两条麻绳降进了那幽邃的大嘴里。

    他们沉入深渊巨口近百米后,四周还是一样漆黑,脱落的石子只一味下坠,却永远听不见触底的声息,而头顶的光明却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当他停下来盘算绳子还有多长的时候,正上方的太阳竟无端消失了,天地河川顿时陷入一片暗黑。

    孟无渡心下悚然,掐指一算,才恍然发觉今日正逢日食!

    日食降临之际,饕餮大嘴突然动了起来,两排犬齿咯咯啵啵地用力咀嚼,好像要把孟无渡嚼碎一般,他心想今日恐怕要命丧于此了,可也只能闭着眼睛攥紧绳子,一点办法也没有,谁想大嘴不仅没有吃掉他,还在这激烈的动作中咬掉了自己的唇,咬碎了自己的牙,石子骨碌碌从他身边滚落,几番差点把他砸下去,两分钟后,日食结束,大嘴也停了下来。

    孟无渡立刻顺着绳子爬回了地面,而深渊巨口也在顷刻间彻底塌方,再也根本看不出任何头或者身体的形状了。

    他呆呆坐在地上,出神地看了一会被抹平的深坑,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片刻之后,他忽然察觉到周遭气氛出奇的安静,原来无意之间,那些在坑边等候他的村民们竟然都消失不见了。

    他刚意识到这点,便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放眼回望,何止村民,整座村庄都已经凭空消失了,没有屋舍,没有道路,没有水井和田亩,只有一颗被劈作两半的焦黑古树倒在面前,一只乌鸦扑棱棱落在树杈上,发出嘶哑地叫声。

    此事过后,孟无渡又在山中风餐露宿了两天,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只能徒步走出了大山,但他自此深陷其中,干脆在燈城安了家,苦心钻研箜篌,然而世人皆知有种乐器叫箜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箜篌的形制和奏法,而且世界上也再没有一件箜篌了。

    孟无渡在燈城一住就是人间百年,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他等来了一个叫秦叙异的奇人。

    宁兮和米染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秦叙异的名字,两人默契地互视一眼。

    此时几人杯中的茶已经凉透,孟维参忙着低头添茶,没有留意到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依次拾起杯盏,扶着衣袖将剩茶倒到茶盘上,复又逐杯添上新茶。

    此时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抵至门前,孟维参听见这步态,对宁兮两人说了句“稍等”,立刻搁下茶壶跑去相迎。

    他拉开门,双手扶住眼前人:“三奶奶,您怎么下来了?”

    老太太和声说:“我刚才在楼上小睡,无端闻到香气,料想一定有贵客到访,按礼该来问候一声的。”

    孟维参恭敬禀告:“是昊阳帝君宫的小帝君来了。”

    老太太吓了一跳,脚步都不禁变快了:“我的乖孙,你到底闯了多大的祸啊?竟然劳烦祖宗下界来教训你了?”

    随后这位老态龙钟的妇人绕过屏风,走来宁兮近前,她不拘自己的年岁,先对宁兮和米染抱拳施礼。

    “想必是近来家中孩子们太闹腾,打扰了神仙清净,得罪得罪。”

    宁兮手指一指,桌前便有一把椅子自动拉开,他抬手让道:“自家人说话无须拘礼,请坐,刚刚听维参讲的故事实在有趣,让他继续讲下去吧,孟无渡来到燈城八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三奶奶在孟维参的搀扶下落座,缓缓道:“原来仙君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维参并没有亲历过当年那些事,只是平日陪我这个老太太絮叨,听说了一些零零碎碎,你们想要知道详细,还是听我来说吧!”

    于是这位年迈的女人说起了后面的故事。

    丹城孟府富可敌国,族裔绝无生计上的苦恼,但为了方便打听箜篌的消息,孟无渡还决定买下这间铺面,开起了一家乐器行。

    他开出丰厚的价码寻求有关箜篌有线索,结果引来了不少投机者,他们拿着改造过的古琴、古筝,甚至竖琴和手风琴来撞运气,如果是一般商人或许会吃亏,但孟无渡不是一般商人,他有的是手段甄别骗子,多年过去,他的努力虽然不算徒劳无功,但得到的真正有用的线索,其实就只有一片门板大的、画着箜篌的壁画残片,而且残片侵蚀严重,除了辨认出箜篌本是弦乐器之外,就再看不清别的信息了。

    如此百年间岁月如梭,一转眼孟无渡已经150岁了,不过像他这样有家传的修行者,活上一百七八也很正常,他的身体状态远比知命之年的普通人还要强健,只不过为了隐藏身份,一生里被迫换了三四次名字,换个七八个身份而已。

    而燈城这座城市,却在向与他相反的方向生长,他眼看着城市里的楼越来越高,路越来越宽,过去气派的茶楼酒楼一家接一家地关门,霓虹闪亮的商场写字楼却一栋接一栋地矗立起来,然后马路上哒哒的马车变成了冒烟的汽车,泥水马路也变成了水泥公路,后来单车道变成了双车道,双车道又变成了六车道,奔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似新鲜的血液,一刻不停地为燈城输送着活力,这座城市好像变得比他还要年轻了。

    年迈的孟无渡在这座年轻的城市里,迎来了又一年的正月初六。

    这一天仍是喜庆的年节,过午还下起了雨,别的铺子都早早关门回家过节了,但孟无渡夫妻就住在店里,店即是家,他们在家门外留了盏守夜的红灯笼,绵密的雨丝敲打着灯罩,光影随之摇摇晃晃,似一张抱月安睡的摇篮,漆黑的夜里,这盏灯也成了整条街上唯一的光明。

    雨夜轻寒,夫妻两人在铺内架起一只小火炉,一面聊着春来要在后院里种什么花,一面烤年糕和栗子吃,孟无渡正给栗子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响了大门,他想不到谁会挑这个时间前来拜访,有点惊讶地放下了小刀。

    打开门来,台阶上正站着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这人看年纪该有五十上下了,可依然目有精光,神采奕奕,时值三九严冬,落雨的天气,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衫,而他的风衣则裹在怀中的两岁幼儿身上,小孩被风衣包得严严实实,一丝雨点也没沾到,此时已经安逸地睡着了。

    男人不愿吵醒怀中的孩子,因此敲门的声音轻,说话的声音也轻,他客气地对孟无渡说:“打扰老板了,我是外地来的游客,出行匆忙,没做准备,下车后才发现本地酒店要么关门、要么客满,实在去无可去了,今晚整条街只有您家亮着灯,我过来撞撞运气,您要是方便的话,请让我留宿一天,我可以付您房费。”

    “来者是客,你找到我家里就是缘分,快进来吧!”孟无渡忙开门把男子让了进来,钱不钱的他根本无所谓,但他可看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在雨里冻着。

    孟无渡为男子安排了空房,又殷勤地烧好热水、点上火盆,让爷俩儿好好暖和暖和,待男子擦干头发换下衣服后,女主人还为他们端来了热好的食物,如此周到的款待令男子受宠若惊,所以哄睡了孩子之后,他立刻找到二楼书房对孟无渡告谢。

    男子自称姓秦,名叙异,来自蓝城。

    他观孟无渡气运不俗,必定是有修行的人,所以就不扯什么慌了,其实他也略通一些修行的法门,这次游历到燈城,是因为听说这里有种雕琢玉器的方法,叫做“烙玉”,据说是用不同的金属配合不同的温度在玉器上研磨出花纹,待冷却之后,玉石表面就会留下等同于天然色泽的七彩纹章,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他专门来长长见识。

    孟无渡虽然久住燈城,但一直醉心箜篌,竟然从未听说过这门奇妙的玉雕技法,如今听秦叙异说得有趣,便忍不住多打听了几句,两人交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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