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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日中见斗(10)这可能就是血缘的力……

    夜深人静,与秦叙异同来的两岁幼儿突然醒了过来,左右看不见人,便自己爬下床,循着走廊里的灯光跑进了书房,哒哒跑到秦叙异身边,扬起一张执拗的小脸,张开手臂要抱抱。

    秦叙异无奈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单手把小孩抱到了腿上,小孩毫无怯意地看看孟无渡,又看看房间,一点没有对陌生环境的恐惧,立刻自在地在秦叙异怀里打起了滚,两只小脚踢踢打打,可是鞋底上连一粒灰都没有,想必是平素里娇生惯养,都不用自己走路。

    秦叙异抬头环顾书房,发现墙上钉着许多乐器的图像,就问孟无渡在研究什么,孟无渡无奈地叹了口气,避开山村那场意外不谈,只将自己百年来钻研箜篌却毫无所获的苦闷一吐而出。

    “古来诗词里常见的箜篌,难道竟然连一台实物都没有留下吗?”

    秦叙异举起小孩骑到自己的脖子上,起身了走向贴满箜篌文档的墙面,开始浏览墙上的资料,孩子每每伸手欲扯掉墙上的纸时,他便适时后退一步,当小孩摸空放下手后,他却又再次向前,引诱得孩子反复举手、反复落空,时间也总掐得恰到好处,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偏挑小孩指尖碰触到纸张那一瞬,叫人屡战屡败,越挫越勇。

    他最后停步于那幅壁画残片前,观察良久,然后再次在小孩摸到壁画的瞬间后退了一步,小孩第无数次扑空,终于恼羞成怒,于是张开血盆小口啃咬秦叙异的头顶,可惜这种报复不仅毫无成效,还白白吃了满嘴的发茬,小孩察觉头发的口感十分糟糕后,便嗷呜嗷呜地呸出嘴里的发丝,最后定格于一副委屈的表情不肯再动了。

    秦叙异毫不在意自己杂乱的发型,转头对孟无渡说:“我以前跟人学过复原古画颜色的方法,要是有合适的道具,我或许能帮你修复它。”

    孟无渡心中一惊,忙请他细谈,听秦叙异一五一十介绍完修复工艺后,认为的确可行,便请求他替自己修复壁画。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秦叙异都在二楼的书房里修复壁画,这件技术活儿孟无渡夫妻帮不上忙,两个人便主动帮他照看着小孩,但这位小主子的脾气着实古怪,好像是一只幼小的猴,须得24小时被人抱着背着才肯安静,仿佛两足亲自一沾地,就会跟人参果似的自行化了。

    孟无渡夫妻只带了几天幼猴,就忍不住心生感慨——幸亏两个人没有孩子,万一真生出了这种冤家,少说也要折去一半寿数。可再看秦叙异,他带孩子的时候不仅不烦,还乐在其中,随叫随到,有问必答,纵使被缠得什么都做不成,也连一个稍显严厉的眼神都没瞪过。

    “这可能就是血缘的力量吧!”孟无渡揣测道。

    过了正月十五,新年将近尾声,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秦叙异也完成了他的承诺。

    他将修复完成的壁画交给孟无渡,如今这副壁画已经艳丽如新,能看清这把箜篌的完整样式了。

    “抱歉,复原之后,我才看清这副壁画中箜篌与仕女的颜色差异很大,箜篌凤首的样式是近百年才有的,可仕女却穿着千年前的衣装,很可能是在一张旧的仕女图上新画出一只箜篌,再用药水做了旧,所以石板是古物,仕女图也是古物,但上面的箜篌却是假的。”

    孟无渡听到他的分析,一时有些迷茫,他没想到自己一生找到的最接近箜篌的证据,居然也会是赝品,本来就云雾迷离的箜篌故事,此刻离他更远了。

    秦叙异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生不忍,但确实再帮不上什么忙了,于是就此告辞。

    他此行要去的地方是烙玉的产地,一个临水而建的水寨,孟无渡亲自开车把他送到了渡口,两人出门的时候阴云密布,又是要下雨的样子,孟无渡还笑他来也细雨霏霏,去也细雨靡靡,大概是五行多水,正适合走水路。

    燈城渡口泊着好些渡船和货船,秦叙异报出自己的去处,果然有船应声,一打听,船里还装着要送去下游水寨的玉石,巧了,这条船的目的地正是制作烙玉的地方。

    秦叙异得了许可,带着孩子欢喜地登船,与岸上的孟无渡挥手告别,当船只平稳行驶到了码头外的石桥时,不及船橹深的水里突兀地转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恰恰将这只船卷入水下。

    而船底栽满石头,一歪进水里便再也浮起不来了。

    万分危急之时,秦叙异随手抄起了甲板上装菜的竹筐,装好小孩,然后连人带筐扔到五丈开外,彻底远离了漩涡的影响范围,旁边的小船连忙用船槁把竹筐拨到近前,将孩子送上了岸,孟无渡接过孩子,发现小家伙一点也不害怕,乐悠悠拍着手,显出一副很兴奋的模样。

    但秦叙异却没有急着上岸,反而一头扎进水里去捞其他落水者,可惜雨后的江水太过浑浊,水下什么也看不见,他胡乱摸索一圈之后,既没有摸到人,也没有摸到船,只摸到了河底粗糙的岩石,奇怪,他明明看着这船沉没下去,怎么就没影子了呢?

    憋了一天的大雨偏在这时磅礴起来,密集的闪电照亮江面,石桥上焦急观望的人群突然变了脸色,一起拍手*跺脚地呼喊秦叙异上岸。

    “兄弟,快跑!”

    “快上来!”

    “上岸!”

    秦叙异虽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不过从善如流,立刻浮起来游向了岸边。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拉上岸,你一言我一语地吆喝他命大。

    “刚才那道闪电劈下来,把江底照得清清楚楚,好大一只黑鱼张着嘴在河底吞水呢!恐怕那条船就是被它吞进去了,幸亏你跑得快,不然也进到鱼肚子里去了!”

    秦叙异诧异极了:“我刚才摸过江底,水深还不到两丈,怎么藏得住那么大的鱼?”

    “嗬!我们几十个人亲眼看着呢!难道还能一起看错不成?”

    众人围拥吵嚷之际,抱着小孩的孟无渡却一脸惨白,只怔怔地盯着旋流汹涌的江心。

    稍顷水警赶到,水面上的漩涡已经消失了,警察对沉船江域展开了大范围的搜索,但始终一无所获,诚如秦叙异所说,这段江水拢共才五米深,一根竹竿就可以撑到底,根本没有产生旋涡的条件,而且雨停之后,江水重新澄澈起来,人们站在桥上俯视江底,水下还哪有什么沉船?什么大鱼?什么玉石?只见一片绿油油的水草罢了。

    那个年代,科学体系还不成熟,但已经建立起了文明和秩序,哪怕这样诡异的事故,也要按流程进行调查,作为当事人的秦叙异肯定走不成了,只能先跟着警察去做笔录,随后又跟孟无渡回了乐器行。

    他留意到了孟无渡的不安,所以回到乐器店后,便问孟无渡到底看见了什么。

    孟无渡闻言长叹一口气,接着一五一十道出了自己在山村中的遭遇。

    “我原不想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但你既已身在其中,我再隐瞒反而不恭了。我刚才看得很清楚,江心就是我在山里看见过的那张嘴,它又回来了,这次不知道要吃多少人才肯罢休。秦兄弟,你也通术数,能认出这到底是什么吗?”

    秦叙异摇了摇头,却又说:“此事关系到一地百姓生死,应该查一查。”

    孟无渡连连摆手:“不可!你带着孩子怎能涉险?还是赶快离开燈城吧!”

    “孟兄不必担心,世间奇闻异事我也经历过几桩,如今这里又闹出人命,我肯定要管到底。”

    孟无渡见他胸有成竹,料想他还有隐秘不宣的本领,于是不在阻拦:“你想怎么管?”

    “你方才说巨嘴出现之后,世间唯一能做箜篌的村子便不见了,从此以后,人间再也找不到一把箜篌,多巧啊!我自从听说过烙玉这种工艺后,就到处寻找烙玉,可直到现在都还都没见过烙玉的模样呢!而今天那艘沉入水下的船,偏偏就是去往制作烙玉的水寨的,所以我打算去那个水寨看看。”

    两个人想到一处,立刻行动起来。

    次日上午,他们租赁了一条轻舟,要船家沿河道寻找做烙玉的水寨。

    这位船夫生在船上,住在船上,又划了一辈子的船,原以为这将是一份十分轻松的活计,可他明明听过那个水寨、见过那个水寨、儿时好像还进过那个水寨,但小船在水面上找了大半天,直到抵达下游村镇前,都没有看见制作烙玉的水寨,江水两岸只有连绵的芦苇和白色的飞鸟,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似乎从没存在过一座水寨。

    开船之前,船夫可是跟这两位阔绰的客商打过包票的,如今急得直挠头:“不是我诓你们,我小时候还进寨子里挖过菱角呢!”

    当前情形本在意料之中,孟无渡笑着叫船家别急,钱他一样照付。

    他们正要换一条路再试试运气之时,天空中忽而云销雨霁,午夜月出,秦叙异察觉到日月星辰似有不安,暗中掐指一算,才惊觉今日又要日食,他立刻叫船家掉头回燈城,不过船只下行顺水,上行却逆水,回去的速度可就比不上来的时候了。

    两个人一路提心吊胆,很怕回到码头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和山村或水寨一样消失不见了。

    然而燈城安然无恙,出问题的只有孟无渡的家。

    第72章 日中见斗(11)那我给你抓好多蟑螂……

    宁兮坐在燈城的隐世庭院里听故事的时候,远方烟城,路潇也在等待另一个故事的结局。

    老旧手机里的录音播放至尾声,自动跳转到了下一个录音,内容一样是不堪入耳的惨叫,路潇凝神片刻,然后对拿着手机的特工说:“再播一遍上个录音。”

    她在听哭声之外的东西。

    那哀切的录音中夹杂着一个固定频率的滴答声,这声音远比哭声还要真切,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路潇听了几秒钟之后,突然转身走出卧室去往客厅,以她的耳力,轻易就分辨出了磁带中的滴答声正在分毫不差地读秒,而她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客厅阳台高处的老式电子钟表,这也是这间房子里唯一一个会读秒的机械。

    她把一把椅子踢到钟表下,跳上椅子来到高处,仔细一看,只见钟表边的墙顶上有一个手腕粗的洞口,此时空洞中堵着棉花,周边还残留着胶带黏贴痕迹,口径正好和泡面桶吻合,这应该是一个预留的空调管位,因上下楼不约而同选择了封闭阳台,所以这个管道也就被废弃了。

    那么手机中的录音,很可能就是通过这个洞口偷录的,真实的案发地点,实际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顶层6楼。

    这个猜想就有点可怕了。

    他们直奔楼上,敲门无果后,直接暴力打开了601的房门。

    特工开门的间歇,接洽人翻看起了601住户的身份信息。

    “顶楼原住户是一个男的,刘大刚,33岁,职业是装修承包商,但他5年前就已经因抑郁症跳河自杀了,死因明确,死亡地点也不在这栋楼内。他死之后,这座房子按继承法由他的弟弟继承,他弟弟在网上过户后根本没来过,也没有出租出售,所以房子就这么空着,一直空到了现在。”

    路潇问:“所以这间房子5年没人住了是吗?”

    “是的,业主在外地,他连这扇门的钥匙都没有,之前也和我们说过想进门只能砸锁。”

    601室内布满狼藉的蛛网和风化的家具,玻璃窗都已破损,地上落得厚厚的灰尘,灰迹上没有足迹,只有昆虫游走过的细微印痕,窗帘杆上还建筑着不知被遗弃了几年的鸟窝,实在不像能住人的样子,可见这间房子的确已经空置了好些年。

    现场勘查人员拍照留档后,路潇才走进了室内,墙面上褪色的壁纸一碰就碎,主卧的单人床被蛀虫磕断了两条腿,衣柜门稍微一拉就整扇掉了下来,柜子里的男性衣物还算完好,但数量不多,从房间装修和物品来看,这间屋子里应该只居住着一位单身男性。

    然而一眼望进客厅,角落里却钉着一座相当结实的大型犬笼,恰位于对面住宅楼看不到的位置,笼子的大小刚好容纳一人,铁栏上缠着女人的丝袜和内衣,如今笼门洞开,但里面的人却不在了。

    这里必定存在过货真价实的犯罪。

    “警务系统里有一条前房主的传唤记录。”接洽人拿着手机走近路潇,给她看自己的屏幕,“7年前,一名初中女生举报刘大刚尾随她,当事人就住在前面那栋楼的102室。”

    路潇让其他特工继续搜查601室,她下楼和冼云泽打了招呼,然后带着接洽人去往了前楼的102室。

    两个人才出楼门,正好看见一辆警车鸣笛停在面前,原来是他们上午的行动动静太大,物业出于安全考虑,悄悄把事件报告给了附近警局,于是警局派了两名警察过来查看情况,两边互报身份之后,警察主动带着他们找到了对面楼栋102室。

    敲了半天,没人开门,接洽人便调出电话联系业主。

    路潇问警察:“你们知道他家的情况吗?”

    其中一个警察说:“我见过他们家女儿,七年前女孩和同学来报案就是我受理的,当时没有发生实际侵害,女孩家属也和那个男的达成谅解了,所以我给了那个跟踪狂一个书面警告,后面半年我还给女孩打过几次电话,确认没再发生类似的情况,现在怎么回事?她又出事了吗?”

    路潇看了眼还在打电话的接洽人,只能说:“怀疑而已,先见到人再说吧!”

    警察想了想,补充道:“我当初处理报警记录的时候,按流程通知了女孩的监护人,结果她爸妈一来就对她破口大骂,还很快和跟踪狂确认了和解金,我当时觉得特别奇怪,后来跟女孩聊天,了解到她家是重组家庭,亲妈不在了,他爸二婚又生了一个儿子,她在家里其实过得挺苦的。”

    这时候接洽人挂断了电话,走过来告知消息:“联系不上业主夫妻,他们俩都不工作,暑假儿子也不上学,所以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家人在哪儿。男方姐姐说上次见到他们一家三口还是上月初的家族聚会,夫妻两人的通讯和网络痕迹也是上个月初突然消失的,至于大女儿——她初中毕业后没有上高中,名下没有注册电话,也找不到和证件相关联的网络账号,这几年姑姑只从弟弟嘴里得到过侄女的消息,说是去外地打工了。”

    姑姑的话显然非常可疑,如果侄女真去外地打工了,肯定要用到手机和证件,而且也要和家里联系,一个人消失得这么彻底,必定另有隐情。

    “屋子里没有人气,不用等了,进去吧。”路潇说。

    接洽人刚想叫特工过来开门,路潇却已经徒手拧断了门锁。

    102室的房门应声开启,门后是略显局促的两室一厅,主卧摆着一张双人床,墙上挂着夫妻结婚照,次卧摆着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篮球海报和球服,两个房间的衣柜里都没有少女服饰和物品,路潇探头瞄了眼卫生间,三条毛巾,三只牙刷,也没有女性月经用品,而后她返回客厅,伸手抬了下沙发,再次确认这就是最普通的三人位实木沙发,不能够折叠成床。

    即便女儿果真在外地打工,父母家里也该留有她的个人物品和床位才对,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家里没有任何还存在一个女儿的证明。

    两个警察好奇地看着突然崩断的钢制锁芯,猜不出她怎么办到的,心想这大概是安全局故意不叫他们看明白的开锁秘技,他们顺手打开了依然工作的冰箱,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从冰箱内的食品日期来看,这户人家应该失踪近一个月了。

    另一边,接洽人也亲自上手翻箱倒柜,然后在阳台的矮柜里找到了一尊样貌悚然的神像,她惊了一下,但也没有太过慌张,这尊鬼神的原型是古代一位杀戮成性的将军,百姓畏惧其死后作祟,遂行供奉,算是传统文化里比较不受待见的恶神,偏门主财,镇宅僻邪,所以本地一些生意人,尤其是捞偏财的小老板,素有供奉这尊恶神的习俗。

    神像下的抽屉里放着金墨香烛等祭祀用品,接洽人随手扒拉了一下,便发现抽屉里还有一张废弃的祭单。

    本地逢年过节,有为逝者烧纸的习惯,为求心安,还会在正式烧祭之前如写信般烧一个地址,写明此次祭奠对象的姓名、身份、墓地处,以求逝者能在彼岸收到自己的一份心意,而从袋子里翻出的这张烧祭单上,却把祭祀对象误填进了冥诞一栏,因而被废弃,后随金墨香烛等物随意装进袋子里,最终被事主忘记了。

    这张烧祭单上,被祭者的名字叫做易阳,正是这户人家女儿的名字,而墓址一栏居然明晃晃地写着后栋楼601室,也就是装有铁笼的那栋房子。

    事已至此,路潇和接洽人都感觉自己看穿了事情的全貌。

    跟踪案后,601室的刘大刚仍旧觊觎易阳,最终找到机会绑架了她,并将她囚禁在家中,但是易阳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不仅没有报警,还对外宣称女儿去外地打工了,帮他实施了一次完美的犯罪,至于501室的吴强,他偶然听见了刘大刚的犯罪事实,甚至通过手机录下了刘大刚的犯罪证据,但他并没有选择站在正义的一边,甚至还暗地里享受起了不可告人的爱好。

    事发几年之后,那个叫闫鑫的画家用符箓召唤出了易阳的怨灵,然后少女开始惩罚一切与她的死亡相关的人,杀掉他们,夺取他们内脏,用凶手们的血肉为自己重塑人身。

    当所有人都以为案情已经清晰时,现实却突然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经过快速DNA检测,墙壁内的异空间血样刚刚速配上了一个结果。

    “易阳没死?”接洽人听见这个结果都愣住了,“快速配型的结果准确吗?”

    对面直接把匹配对象的照片发给了她和路潇,照片上的女孩子和报案记录上的易阳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龄大了很多,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大姑娘了。

    电话里说:“她现在碧城,去年因为酒驾被捕,所以录入了DNA信息,刚才我们已经联系到了她,确认她本名就是易阳。初中毕业后,父亲要她放弃生母的财产继承权,她不同意,所以被赶出了家门,后来再也没和家里联系过。她拿不到自己的证件,只能用朋友的身份外出打工,因此我们系统里匹配到的名字其实是她朋友的名字,这就是我们一开始找不到她的原因。”

    接洽人听完对面的叙述,思路彻底混乱了,她背过警察小声问路潇:“怨灵的血样怎么可能匹配上活人呢?那刘大刚绑架的人又是谁啊?”

    “啊?你问我嘛?这我怎么知道啊!”

    路潇看着手机上成年易阳的照片,一样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只有那两名不知晓隐情的警察松了口气,他们由衷为易阳仍然活着感到喜悦。

    当前线索已经指向了一条死胡同,他们只能换一个方向调查。

    路潇把易阳家留给接洽人,自己回到了一切的初始,也就是画家闫鑫的房间。

    勘查工作已结束,特工们都出去了,她推开门,只看见冼云泽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松鼠像推松塔一样推着他的腰,他也跟随松鼠的动作缓慢翻滚,仿佛真被那两只小小的爪子推动了一样,冼云泽一路翻滚到了门口,头挨近路潇的鞋子,然后仰面朝天对她伸出了双臂,松鼠则顺着冼云泽的手臂轻快地爬上手掌,抱住他的食指,仰头观察起路潇。

    “抱。”

    “不。”

    路潇嫌弃地跨过了冼云泽的身体,转身带上门,然后握着他的手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不料稍一用力,居然拆下了人偶的一只右手,路潇皱了下眉,再次拉住了人偶断开的右腕,结果这次直接拽掉了人偶的整条右臂。

    冼云泽躺着不肯动,固执地要求:“抱。”

    路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能先把人偶的右手吻合进右腕,再把这条手臂安回人偶肩上,然后俯身抱住了冼云泽的上身,这才将他完完整整地从地上抱了起来。

    冼云泽顺势环抱住路潇,带着她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摆。

    路潇不得不跟随他的姿态摆动,同时轻轻拍着他的背:“冼云泽,你是从什么物种成的仙啊?狐狸精吗?”

    “你喜欢狐狸吗?”

    “我喜欢猫。”

    “我以前应该是做小猫咪的。”

    “其实我更喜欢蟑螂。”

    “那我给你抓好多蟑螂养在卧室里。”

    路潇抵着胸口把他推远些,戒备地问:“你是不是跟我装傻呢?”

    冼云泽环抱着她的腰,笑了笑,不作回答。

    路潇用手指理了理他披散的长发,然后从自己的团发上拆下一根绳圈,给他扎了个同款发型。

    “陪我下楼吃饭,不要吓到人。”

    “不能吓谁?”

    “人!人!是人就不能吓!”

    安全局的特工们还在楼内忙碌,路潇不好走远,于是就带着冼云泽来到了小区附近的一家饭店,此时正值下班时间,店里排起了长队,路潇找服务员取了号牌,和冼云泽在店外不远的一颗树下等着。

    树下还栓着一只穿背心的金毛犬,想必是在等店内的主人,冼云泽和金毛惺惺相惜地对视一眼,之后他蹲下身,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松鼠,金毛忽闪闪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靠近嗅了嗅松鼠,然后兴奋地对松鼠摇起尾巴——谁会不喜欢毛绒绒呢?就算毛绒绒也喜欢毛绒绒呀!

    没想到冼云泽突然张大嘴巴,一口把松鼠塞进了嘴里,还像模像样地做出了咀嚼和吞咽的动作,最后缓缓从嘴角抽出了一根松鼠毛,故意拈到金毛眼前摇了摇。

    金毛吓得蹦开老远,把牵引绳都给绷直了,它前爪伏地,夹着尾巴对冼云泽大声狂吠,如果它会打手机,现在肯定已经报警了。

    恶作剧得逞之后,冼云泽不慌不忙地双手捂住嘴巴,又原封不动地把松鼠吐了出来,小松鼠哪知道冼云泽的恶劣行径,照样开心地在他十指间打转。

    金毛看见松鼠复活后停止了吠叫,警觉地蹭回冼云泽身前,万分警惕地嗅了嗅松鼠,确认气味和刚才嗅到的那只一致,这才放下了夹在腿间的尾巴,它困惑地盯着冼云泽手里的松鼠,小脑袋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偏向右,眼神迷茫极了。

    不久之后,拿着打包袋的狗主人走出饭店,牵走了和冼云泽做伴的金毛,但金毛一步一回头,仍沉迷于刚刚的超自然现象不能自拔。

    第73章 日中见斗(12)闫鑫像出生般从保安……

    路潇目睹了全程,她和目送金毛兄远去的冼云泽讨价还价。

    “谈一笔交易,我让你养条金毛,你把院里的鳄鱼送走。”

    “为什么不能留下鳄鱼,把宁兮送走呢?”

    “你对宁兮好像有很深的成见。”

    “他之前叫我智障,我记得清清楚楚。”冼云泽认真地说,“每一次都记得。”

    “呃……”路潇一时语塞,想了想,换角度说服他,“但是你把他送走,米米会难过啊!”

    冼云泽像是做出了多大牺牲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唉,那我还是不养金毛了。”

    路潇神情复杂,希望宁兮永远不要知道今天这段对话,他居然是靠着米米的面子,才从鳄鱼、金毛和他自己的选秀活动中险胜出线的。

    这时服务员来叫路潇进店用餐,两个人落座,很自然地点了双人份的菜品,而后路潇一个人吃掉了全部的东西,冼云泽则用餐巾纸给小松鼠折了一对翅膀。

    饭毕刚放下筷子,她的手机就跟开了监控一样响起来。

    接洽人告知她重新排查楼内住户时,又出现了新的失踪者。

    四楼的女业主半年前离婚,她的前夫已经搬走了,不算是楼内住户,所以第一次问询的时候没有调查他的去向,这一次深入调查才确认前夫也出了问题。

    “王实,医疗器械推销员,已经半个月没去上班了,目前处于失联状态,车在车库,手机关机,但一周之前,芭蕾街的一台取款机上有过他的刷卡记录,我们调取监控,确认取款者是他本人,他当时神情惊恐,不停观察周围情况,最后不仅没拿到钱,还把银行卡忘在取款机里了。”

    路潇听到这里说:“他可能就是怨灵的下一个目标,要尽快找到他!”

    “知道,他手机关机,还没有取到钱,身上的现金想必早花光了,应该走不出这座城市,我们在查最近一周发生的轻微盗窃案和抢劫案,还联系了收容所和流浪者聚居地,应该会有消息的。”

    “这个你们专业,去做就行了。”

    路潇和接洽人通话时,意外瞄见冼云泽正出神地看着窗外,便随意摸了下他的脸。

    “小祖宗,看什么呢?”

    “那个住在墙里的人好像要走了。”

    路潇闻言也望向了窗外,只见事发楼栋的上方,因怨气而聚集的阴云渐渐消散了。

    她立刻对接洽人说:“抓紧时间!怨灵可能已经找到王实了!”

    天鹅街路口,一辆警车刚刚收到了调度台发来的任务,立刻去街道尽头的慈善救助站寻找一位叫王实的失踪男子。

    他们刚刚启动警车,便注意到救助站的方向走来一个戴着兜帽、口罩和墨镜的男人,他神情紧张,不住回头张望,好像在躲避着什么,两名警察互视一眼,减速调头,启动了警笛,可疑人士吓了一跳,回头发现警察追了过来,拔腿就跑,结果被前面岔路开出来的电动车撞了个正着。

    警察赶来摘下了男子脸上的墨镜和口罩,口罩下赫然出现了调度台通告里的那张脸,此时的王实满脸胡茬,眼窝凹陷,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肇事的电动车速度不快,本不至于撞伤他,但他这么多天没有吃饱睡好,身体以至强弩之末,所以挨了一下之后直接晕了过去。

    其实连王实都不清楚自己在躲什么,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人正在跟踪他,但每次猛然回头,却只能看见路边的广告牌、街头的招贴画、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有那么几次,他似乎看到海报上的人影偷偷瞄着自己,然而揉揉眼睛再看过去,对面却又把眼神挪开了,如此一天两天,那个无处不在的怨毒眼神终于把他逼疯了。

    他是一个自诩科学的人,当然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所以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同事和朋友,而是去找精神科医生开了药,药效很强烈,却是负面的,很快那些二维画像就不仅仅是偷看他了,它们开始和他说话了。

    它们诱惑他去死。

    日复一日的诅咒摧残着他的意志,直到今天,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警察把王实从昏迷中唤醒,可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街口上方巨大的服装广告牌,模特正用怨毒的眼神俯视着他,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王实顿时吓得失语大叫,口吐白沫,再次应激晕厥了过去。

    警察不了解王实复杂的心理变化,只能通过对讲机把现场情况告知调度台,然后把人扶上警车,直接开进了最近的医院,这时的王实就好像一台放了一整袋洗衣粉的老式洗衣机,只会源源不断地加工出白沫,而且差不多要断气了。

    这家医院的移动病床很高级,可以电动遥控,护士操作遥控器将王实送进了绿色通道,绿色通道直通抢救室,仅限医患使用,警察只能绕路去候诊大厅等结果。

    王实被送进抢救室的同时,另一个男人也追踪到了医院外。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符,松开发圈,把符纸缠进头发里,然后直直走向了医院外墙的医患关系宣传画,像走进门扉一样自然地钻进了画中医生的身体,当他最后的裤脚也收入墙中时,画像变成了一团漆黑的污渍,还裂开了几道深深的纹路。

    急诊科内,刚刚上班的夜班医生忽然接到抢救通知,赶快把手包一甩,打开衣柜取出了自己的工作服,他低头扣着白大褂的扣子,完全没注意到身后CPR示意图上的人像动了起来,一只人手悄无生息地穿透画像,然后发辫里缠着符纸的男人就这样从画中走了出来。

    他猛地把医生推进衣柜,关上柜门,又用一只铁丝衣架从外面拧紧了把手。

    医生立刻慌了神,拍着铁皮大叫:“你是谁?你想干嘛?”

    男子并不答话,只从笔筒里抽出一把剪刀,凶恶地穿透门板,锋利的刀尖差点戳中医生的脸,医生意识到来者不善,不再出声,而男子则从另一个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白大褂,又带上了帽子和口罩,打扮一番后混进了抢救室。

    护士已按流程检查了王实的身体状态,只等医生完成抢救,如今乍见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进门来,便训练有素地报出了王实的健康状况。

    “体温37,血压130/85,心率67,无外伤——哎!奇怪,今晚是柯医生值班啊,你是谁?你是哪个科的?”

    男子从推车上拿起一把手术刀,不言不语地走向病床,护士惊觉不对,立刻呼喊医院保安,并试图跑到走廊里求救,但她刚刚跑出第一道封闭门,门后的海氏急救法图例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右臂拉进了墙里,护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以不合逻辑的方式陷入墙面,不禁吓晕了头。

    而后“医生”——或者说失踪数日的闫鑫,径直来到了王实的病床前。

    闫鑫趁王实昏迷,用医疗床上自带的束缚带牢牢捆住了他的手脚,之后用手术刀划破了他的手臂,血流下来,很快染红了床单,闫鑫抽出被血浸透的床单,来到白色的墙壁前,用布上的血画了一道符。

    符箓成型之后,墙上忽然发出一片红色的光,水泥缓缓变得透明,其后乍然呈现出一个诡异的空间,隐隐可见跳动的心脏,鼓胀的肺,蠕动的血管,以及其他充满生命气息的内脏。

    闫鑫注目着眼前血腥可怖的画面,眼神里流露出万般柔情,最后忍不将耳朵贴近墙面,细细聆听墙内的心跳,他抬手贴着墙面做出抚摸的动作,然而耳朵和手指却始终隔着墙面三毫米,并没有真实地碰触那些血淋淋的器官。

    可是他太忘情了,以至于忽略了身后的王实。

    被划了一刀的王实因剧痛惊醒,一睁眼睛就看到了这可怖的一幕,吓得没敢出声,还激发出了潜藏已久的智商,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后,首先通过周围环境确认身在医院里,再通过床栏LOGO确认了身下正是自己公司出品的电动床,最后偷偷摸索到了护士掖在床边的病床控制器。

    控制器上有四个按键和一个方向旋钮,他看不见自己的手,只能盲操,但毕竟是自己公司的产品,他对控制器用法多少有些印象。

    王实操作病床朝着抢救室大门的方向滑去,也亏着病床正对着大门,不需要转向,床尾嘭地一声撞开了两扇对开门,从昏迷护士的身边滑了过去,被捆在病床上的王实一面放声呼救,一面利用自己医疗器械推销员的专业技能,迅速掌握了遥控器的使用方法,直接把病床开到最高速,飙车一般窜出了抢救室的第二道封闭门。

    二门外就是医院大厅了,此时已经是下班时间,医院里的人并不多,警察也还没从绿色通道那边找过来,大厅里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和急诊患者各自忙着,可大家都是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都被王实的举动惊呆了,谁都没反应过来上前帮忙,再者大家赤手空拳,也根本拦不住这台被他开到180迈的病床。

    王实一路漂移过弯,直接把病床开进了大厅另一头的住院楼连廊,咣当一声撞进了刚好打开的电梯门内,这次硬性碰撞震得他天灵盖都在打颤,幸好闫鑫把皮带捆得严实,起到了相当于安全带的作用,否则他非得飞出去不可。

    他极力扭转被皮带捆住的脑袋,用余光瞥向电梯外,看见闫鑫正愤怒地跑向这边。

    王实吓得要死,危急关头,凭借大学时期参加机器人比赛的操作经验,以及科目二考试三次没过的训练加成,在不算大的电梯间内给病床来了个极限转圈,再借用病床的尖角随便按了一个楼层,因为病床的高度是固定的,所以按到哪层也由不得他选,碰到5楼就只能去5楼。

    他的眼神在迫近的杀手和电梯显示屏间来回跳转,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好在电梯门赶在闫鑫到达前的最后一秒,终于稳稳地合上了。

    5楼是精神康复科的住院区。

    电梯到站,王实操作病床滑进走廊,可怜兮兮地呼喊:“医生!护士!救命!快把我放下来!”

    但是非常不幸,值班护士正在病房派药,咨询台后并没有人。

    王实一边朝病区内部滑行,一边向两旁病房里的病人求助,可大家只隔着玻璃窗窃窃私语,却没人愿意放他下来,不过这也是非常正常的事——谁敢把捆在精神康复科病床上的患者放下来啊?哦,其实也有敢帮他开门的,不过这些患者可能连自己的病*房门都打不开。

    他就这样一路滑到了5楼尽头,撞进了敞开的杂物间里,杂物间的门上有弹簧,被撞之后自动复位,把他和一堆拖布和清洁剂关在了一起,居然暂时安全地藏了起来。

    候诊大厅里,医院保安拎着警棍追上闫鑫,但被他通过院长画像把半边身子拉进了墙里,他处置完保安,看了眼停在5楼的电梯数字,立刻爬楼梯跟了上去。

    闫鑫随手打破消防柜,摘下消防斧,开始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人,不过他的手拿惯了画笔,根本轮不动几下斧头,所以暴力不是他的首选项,他还是比较习惯借助病房内的人像实现进出。

    可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他只能感觉到附近人像的位置,但却感觉不出画的是谁,也不知道画像的载体,所以就会遭遇一些非常尴尬的情况。

    走廊末端的一间单人病房里,一个体重两百斤开外,大光头、络腮胡的黝黑壮汉正抱着一只卡通美女等身抱枕沉沉入睡,口水淋漓的嘴巴不住发出火车汽笛般的呼噜声,鼾声之大,甚至盖过了走廊里混乱的喧嚣。

    当闫鑫从这只卡通抱枕钻出来的时候,两人便组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仿佛一对相拥而眠的爱侣。壮汉睡得很沉,哪怕怀中抱枕复活成人,竟然还是没能苏醒,反而因为对方的挣扎而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这下温柔的相拥变成了裸绞,闫鑫一身骨骼被箍得咯咯锉响,连眼珠子都被勒红了,窒息中喉咙更是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任凭壮汉连成线的口水滴答滴答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拼尽全力又抓又挠,在壮汉的手臂上留下一片指甲印,最后终于把对方挠醒了,壮汉迷迷糊糊张开眼睛,乍见怀中的美女抱枕变成了一个男人,吓得嚎叫一声把人扔了出去,闫鑫只听见风声掠耳,然后就哐地撞到了墙上,再然后就顺着墙面滑了下来。

    闫鑫扶着墙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捡起斧头,一瘸一拐地挪向门口,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咒骂:“死变态!你怎么抱着这种东西睡觉?你恶不恶心啊?”

    壮汉五官抽搐,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听见闫鑫的话后又觉得委屈——他只是因为睡眠障碍进医院调养几天,怎么就被诊断为变态了?抱着什么睡觉难道不是他的自由吗?而且这人到底是怎么打开病房门钻进他怀里的?为什么世上竟有这样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里,壮汉觉得自己今后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闫鑫踉踉跄跄走出壮汉的病房,终于找到了5楼的尽头,他看见杂物间外的地面上有一滴新鲜的血迹,便缓缓拉开了杂物间的门,王实仍像待宰羔羊一样被绑在病床上,战栗地求饶。

    “大哥!大哥饶了我吧!你把我送进警察局,让法院审判我!我认罪!可说到底又不是我杀了她呀!”

    “现在想起警察了?那你当初发现她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报警呢?”

    闫鑫说完眼神一厉,高举起斧头便要剁下王实的脑袋。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杂物间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碎,薄薄的木门轰然飞出,正正砸中闫鑫的手臂,他手里的斧头被痛感打落,斧背刚好掉到王实的鼻梁上,一下就砸断了他的山根,王实疼得嗷嗷叫唤,两行鼻血喷涌而出。

    原来是送王实就医的警察及时赶到了。

    两名警察同时举枪瞄准闫鑫,但不等二人发出警告,面前的嫌犯突然原地消失了,而闫鑫方才所处的地面上,则徒留一只踩扁的牛奶箱,箱子上戴着头巾的挤奶工的画像已经破损,他正是从这幅画中逃走的。

    不明所以的警察只能先把惨兮兮的王实从床上解放下来,然后打电话告知调度中心他们见了鬼了!

    早在警察第一次通报王实信息的时候,安全局那边就已经出发了,此刻安全局的车已经抵达医院。

    路潇收到最新消息后,知会提前到场的特工:“他没多大本事,封锁医院周边街道,把这栋楼围起来,找到楼里所有的画像,不管全身像、半身像、广告画、宣传画,通通给我撕掉,我看他还怎么逃。”

    于是特工们如言控制住了交通,将楼内医护和病患集中到一楼大厅进行保护,然后三人一组,从顶楼一层层地向下处理掉画像。

    当人像一层层消失,可供闫鑫穿梭的范围也被不断压缩,符箓只给了他穿墙的能力,并没有给予他体能上的加持,他的本体依然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遭遇二话不说直接开枪的特工,除了逃命根本没有别的对策,可人怎么能跑得过子弹?他很快就中了两枪,右边身边几乎失去知觉,眼前也变得一阵模糊一阵清晰,如此下去,他很快就会被打死了。

    特工们搜捕闫鑫的同时,还有人拿来电钻放出了被锁进墙里的护士和保安,他们的身体并无大碍,但精神却受了强烈刺激,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呆在这个是非之地了,特工检查了他们的随身物品和车辆,谨慎地拿走了漫画手机壳、撤换掉了仪表盘上的明星立绘,确认他们身边再无一处人像之后,才允许两个人坐上了他们的车。

    一名特工开车把面如死灰的保安送出医院大门,通过警戒线,之后便将车辆还给了保安。

    保安为终于能回家而长出一口气,可他正要换到驾驶位上时,突然开始四肢痉挛,脸上青筋暴起,甚至控制不住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更诡异的是他背后迅速隆起了一个人脸形状的鼓包,人脸顶着皮肤和衣服左右摆动,接下来头的旁边又鼓起了一只手,那只手用力向外抓挠,很快撑破了皮肤,鲜血喷涌,瞬间浸透了衣服和座椅,而后一个完完整整的成年男子从保安背后钻了出来。

    闫鑫竟然像出生般从保安的身体里爬了出来!

    他抹掉脸上妨碍视线的血迹,侧头看了眼旁边保安的尸体,那幅满背关公的纹身此时皮开肉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医院门口的特工发现车辆迟迟不动,正想来催促,便看见车辆歪歪斜斜地开走了。

    第74章 日中见斗(13)是福不是祸,是祸躲……

    医院里,王实死里逃生,再不敢隐瞒真相,他对稍后赶到的路潇和接洽人说出了实情。

    原来四年前的一天下午,他去楼顶晒衣服,意外听见了刘大刚家里传出少女的哭声,恰好他在小区广场锻炼的时候,曾听老人们说过刘大刚跟踪易阳的八卦,如今稍一联想,就猜到刘大刚可能绑架了一名女子,但他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写了一封勒索信,偷偷塞进了刘大刚家的门缝里,信上说他知道了刘大刚的秘密,如果对方不将五十万兑换成虚拟货币,并把存有秘钥的U盘放在他指定的位置,那么自己就去举报他。

    他其实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态去做这件事的,反正成不成自己都不吃亏,哪怕刘大刚急火攻心把那女人杀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可是他没想到发出勒索信的第二天,刘大刚突然跳河了。

    最后王实一分钱没拿到,还瓜葛上了一条人命,不禁自觉晦气,他怕警察顺藤摸到他的勒索罪,所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更不关心那女人的结局,直到上个月,他忽然感觉身边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并在睡梦里切切逼问他为什么对自己的死毫无作为,他知道一定是那个女人变成鬼来索命了,这便开始隐姓埋名疯狂逃命。

    王实揉着被斧头砸扁的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哼哼:“我有罪!我认罪!我害死了一楼那家小姑娘,但我顶多算个知情不报,法院不会因为知情不报就判我死刑吧?可那个疯子居然想为了这点小事杀了我!”

    接洽人猛拍桌子:“小事?”

    王实被她吓了个哆嗦,嚅嗫道:“那……那我会判几年啊?”

    路潇踹了下他的椅子:“你怎么知道他绑架的是一楼的小姑娘?”

    “刘大刚跳河半年后吧,我和老婆吵完架去路边的车里抽烟,结果遇见一楼那家人偷偷烧纸,火堆就在我车边儿上,两口子嘀嘀咕咕叫女儿的名字,说什么早死早投胎,要报仇就去找刘大刚,我当时没敢出声,但我猜刘大刚绑架的应该就是她家的孩子。”

    “那你们还都挺会想的!”

    这时候接洽人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眼屏幕后对路潇说:“技术部的电话,应该是刘大刚家的物证检测结果出来了。”

    当她听到检测结果后,脸色突然变了。

    这件事和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烟城中心商业区,最繁华的写字楼楼顶,安装着一面偌大的广告板。

    广告板上,靓丽的男女模特拥抱在一起,共同眺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笑容纯真得如同未曾经过人间疾苦,突然之间,一只血手凭空撕开广告布,血淋淋的闫鑫钻出了俊男的身体,从三米高的悬空钢架上摔下来,顺着斜坡翻滚到天台边缘,幸而被防护网拦住,才没有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如此一摔,就不只他中枪的右侧身体无知无觉了,左侧身体也因为骨折变得疼痛难忍。

    闫鑫瘫软地卡在防护上,很长一段时间里,眼前都只有一片朦胧的白色,渐渐地,他开始看见楼下的火光了,那是他撞到电线杆后烧起来的汽车,也能听见围观人群的喧嚣声了,那是他们拖出保安尸体后的惨叫。

    高空之上大风呼啸,吹醒了他迷离的意识,他努力爬回天台中央,跪在地上,用最后一点力气挤出枪口的血,画出了熟悉的召唤符,水泥地面在他面前一点点变得透明,先长出了血管和筋膜,然后又生出了蠕动的内脏,此刻他终于力竭倒了下来,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闭上眼睛,专注聆听着地下鲜活澎湃的心跳声。

    如果有人能从高空俯瞰,便会发现整座天台已经变成一张密布血管的筋膜,而闫鑫正如婴儿般蜷卧于鲜活的血肉中,好像是怪物体内孕育着的怪胎。

    “我可能要死了。”他喃喃地说。

    “可你还没有救活我。”筋膜下传出了少女的声音。

    “我已经尽力了,只是我失败了,我想替你杀了那些有罪的人,那些害死你的人,那些对你的死视而不见的人,他们都该死。”

    少女问道:“也包括你吗?”

    闫鑫笑了笑:“当然,也包括我。”

    “是这样啊!”少女感叹,但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怜悯的意味,甚至不包含多少感情,好像是在聊天气和宠物之类的闲话。

    闫鑫抚摸着身下的血肉,可是指尖只能碰触到冷硬的水泥,他接着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是的,也是在楼顶的天台上。”少女回答。

    他回忆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那天应该已经跳下去了。”

    闫鑫一向是个不自信的人,他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和异性建立过亲密关系,虽然还未主动和异性沟通过,但他就是知道女人们一定都瞧不起他,于是他决定先瞧不起女人们,他在心底幻想飞黄腾达后要如何报复他每一个认识的女人,他在幻想里大杀四方,在幻想里战无不胜,在幻想里左拥右抱,可现实里的他拿着过期啤酒去退货时,老板娘问一句有没有小票,他就吓得灰溜溜跑走了,幻想和现实的残酷反差让他更加怯懦,到最后几乎不敢与陌生异□□流。

    好在还有绘画支撑着他的生活,可惜这份支撑并不牢固,他的画作一销路直不好,过去他总开解自己世人不懂欣赏,可当他极力争取的一家专业画廊以水平不高为由拒绝了他的作品后,他终于失掉了最后一份勇气。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世界的一个填充物,是路人甲,是背景板,甚至是有待清理的杂质。

    那天他喝完一打过期啤酒,摇摇晃晃登上楼顶,翻过栅栏,站到了天台边缘,醉沉沉的酒气给了他足够的胆量,他下一秒就要跳下去了。

    “去死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他对着天空大喊。

    “为什么?”楼下居然传来了一声女孩的疑问。

    闫鑫吓了一跳,差点失足,但他如此怯懦,甚至没有勇气问问对方是谁,便仓皇翻过栅栏跑回了家。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那句轻柔的“为什么”像是一根羽毛,细细扫刷着他的耳朵,让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发痒,于是第二了天晚上,他再次来到天台,可是这一次,他居然听到了楼下少女凄厉的惨叫。

    连续偷听几天之后,他渐渐理清了思路,联想到六楼业主曾被警察找上门,大概不是一个好人,他觉得此刻那房间里正在发生一场犯罪,但受害人是谁呢?他首先就想到了曾被刘大刚跟踪过的易阳,于是尝试和易阳的弟弟套话,男孩告诉他“那女的离家出走了,死外面了吧!”,至此,他越发确信和自己说话的女孩子就是易阳。

    几天之后,他再次来到天台,听见女孩子在房间里唱歌,就呼唤她,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问她是不是被刘大刚绑架了?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刘大刚现在不在家。

    他没有急着报警,而是坐在天台边缘,开始向女孩倾诉自己的不幸,此刻女孩是一个比他更加卑微的囚徒,而他则是她从天而降的希望和救世主,他居高临下地掌握着这段关系的主动权,女孩只能小心翼翼地听着、安慰他,接纳他的一切情绪。

    闫鑫很享受这种相处,女孩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两个人聊了一整夜,聊了很多,以至于他觉得两个人应该已经成为朋友了。

    “我会救你的,那你是不是要做我女朋友报答我啊?”他以为自己在开玩笑。

    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女孩怯怯地问:“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就不救我啦?”

    闫鑫根本想不到她会拒绝,这种情况下,明明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他手握着她的生死,带给她救赎,他替她支付了自由的代价——虽然只是打个报警电话,但她难道不应该主动以身相许吗?

    “你是不是不懂你现在的处境?”闫鑫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嘶吼之后,赶快压低声音补充说,“我不是因为你拒绝我而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太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了,如果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我也没必要救你了!”

    “可我不想做你的女朋友,我们只做朋友,行吗?”

    闫鑫沉沉地叹息,似在为女孩的命运而悲伤:“唉,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所以你真的不救我了吗?”

    闫鑫沉默。

    “那算了,可惜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女孩并不为他的冷漠而气愤,反而遗憾于两个人不能相见,但她随即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你之前不是想跳下来吗?我被关在客厅的笼子里,离阳台很近很近,如果你现在跳下来,我们就能见到了。”

    闫鑫听见她的话,低头看了看被黑夜抹去恐惧感的楼高,忽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可笑,于是转身下了楼。

    今时今日,一阵警笛声迫近写字楼,但闫鑫的伤情已经不允许他再逃跑了,他眯着眼睛盯着天台门,随后看见一男一女两手空空地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只有一男一女。

    闫鑫喃喃地对走近的路潇说:“他们都知道她就在那里,都知道她要死了,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也一样,我们罪有应得……”

    路潇蹲下来观察着他的伤势,摇了摇头。

    闫鑫独自筹谋这么久,很想有人听听自己的告白,不论是谁。

    故事从他离开天台的那个夜晚继续。

    “……半个月后,我听说刘大刚死了,就觉得易阳应该已经被他杀掉了,但我偶尔会猜测,她可能还在笼子里等着人去救她,我当时很想去救她,但又怕她再次拒绝我,我真的很纠结,我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周又一周,拖延了一个月之后,我觉得去与不去她应该都已经死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梦到笼子里面她干枯的尸体。

    我很后悔,当时至少应该试一试找到她,她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耐心,那么听话,我再坚持一下她就会同意的,如果再坚持一下,这几年我就不必独自面对被亲戚嘲笑、被朋友看不起、被画廊恶意贬低、被电信诈骗骗光积蓄,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安慰我说没事的,她会陪我对抗全世界,那样活下去就没那么难了吧?

    可惜我错过了,或许我当初应该听她的话,从楼顶跳下去。”

    路潇对他的自白无动于衷,冷淡地问:“哦,那你跳了吗?”

    闫鑫看了她一眼,神态很是不满,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四个月前,警察通知我转给骗子的钱已经离境,很难追回,那天我心灰意冷,觉得还是应该跳下去找她,结果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天台上。我当时觉得自己反正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就给他讲了我心中的痛苦,他告诉我没有必要,他有办法让女孩活过来,之后他送给我一张符,他说只要把这张符贴到女孩去世地点附近,我心中思念的人就会活过来。”闫鑫流露出幸福的表情,“他没有骗我,我的女孩回来了,这一次她说她爱我,她明白了我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她要我给她找一副身体,然后她会给我按摩,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给我生孩子……”

    路潇打断他虚妄的幻想:“那个人长着一头白毛吗?”

    从闫鑫惊愕的眼神就能看出路潇问对了,他磕磕绊绊地反问:“啊,啊你怎么知道?”

    路潇站起身,双手插兜俯视着闫鑫,也俯视着足下遍布天台的血肉。

    “其实刘大刚从没绑架过什么女孩。”她说,“只是变声器而已。”

    闫鑫愣住了。

    路潇娓娓道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刘大刚跟踪易阳不是出于你们想的那种欲望,而是出于羡慕和模仿,他就是……唉,很想做女孩子。刘大刚的父母接受不了他的想法,不允许他做变性手术,亲友也不支持他,甚至和他断了往来,他只能从网络上寻找理解自己的人,但一个没有任何感情支撑的人表现得太渴望爱,往往只会得到伤害,所以他遇上了不好的人。他被所谓爱人带入色|情直播行业,之后为了留住爱人,又一步步被诱导至突破心理底线的地步,每次他不想继续下去了,那个骗子都会用分手威胁他,而他也一次次妥协了,当他最终发现自己只是骗子赚钱的工具,甚至不是唯一一个工具的时候,他就决定去死。”

    路潇让他缓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查到了直播记录,也查过了六楼的生物痕迹,里面只有刘大刚自己的DNA,他的父母听说儿子可能成为杀人犯后,终于承认儿子一直想做女孩子了。”

    闫鑫听完路潇的陈述,茫然看向身下的血肉:“我不信,她明明就在这里,你看……”

    “那个人给你的那张符,能够具现化某个地点的庞大执念,正是由于你们真心实意地相信有人死了,所以才塑造出了一个无中生有的怨灵,又因为你们都相信死者就是易阳,所以它才具备了易阳的声音,长出了她的身体,背负了她的死亡,当然也继承了她的仇恨,仅此而已。”

    闫鑫缓缓摇头,抗拒着真相:“你骗人……”

    路潇拿出手机,找出一段易阳最近练习街舞的视频,展示给他看:“喏!易阳还活得好好的,你应该能认出她来吧?”

    闫鑫一面喃喃着不可能,一面转眼看向地面,可刚才还遍布天台的筋膜和血肉,此刻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路潇解答道:“它是因你们虚无的杀意而诞生的,当你们意识到这桩凶案不存在后,杀意就消失了,它当然也消失了,虽然被你残害的易阳家人和吴强、还有活下来的王实,都真心实意地以为他们参与了杀人事件,但其实从法律层面来说,他们没有犯罪。”

    闫鑫受不了打击,濒死的身体开始剧烈震颤,枪伤崩裂,血涌而出,重新染红了天台。

    路潇看着他的魂魄离壳,便发消息让接洽人上来带走尸体。

    然后她转头看向冼云泽:“事情结束,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儿?”

    “燈城。”路潇对他笑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75章 日中见斗(14)马首向何处,夕阳千……

    燈城,孟无渡宅邸。

    畅谈半日之后,天光向晚,夜风渐渐冷了。

    三奶奶说了太多的话,气息有些微喘,她喝了一口茶,缓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讲述。

    搭载秦叙异两人的船只靠岸,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两人下船换车,向家的方向疾驰,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恰看见一群惊鹊从乐器店的方向飞起,他们当即意识到家宅出了危险,可店门前是步行街,街衢两边都有拦路的石墩,下车步行要走近千米,而开车回家又要绕过半个街区,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此刻日食如约降临,天地晦明,光影隐没。

    那栋由孟无渡亲手打造的两层木楼开始在暗影下左右摇摆,仿佛随时要垮塌,而后房顶竟然真的当着他的面轰隆掉落,孟无渡顿时失了分寸,车头失控地撞在了拦路的石墩上,他顾不上车里的秦叙异,拉开车门就往家里跑,但房子分秒之间便将陷为废墟,哪会给他赶路的机会?

    秦叙异把孩子留在车里,晚孟无渡一步下车,他打了一道法诀,地面突然自行缩进,车辆和乐器店眨眼间变得近在咫尺。秦叙异一步就追上了孟无渡,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一下把他从千米之外推进了乐器店的大门。

    乐器店大堂的地上,赫然塌陷出一个五米多宽的深洞,洞底还出现了一张獠牙参差的黑色巨嘴,正将一切坠落的碎瓦断木豪吞入口,大快朵颐地咀嚼,这栋建筑便随着它面部肌肉的舒张隆隆欲坠,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孟无渡对那大嘴视而不见,跳过断壁残垣跑上楼梯,大声呼唤着太太。

    卧室里的孟夫人贪睡未醒,迷迷糊糊地被房子摇了起来,还以为地震了,她迎孟无渡的呼唤声仓皇跑向门口,还没来得及逃出房门,脚下的地板忽然裂开,而后连人带着一干桌椅柜格直直掉落下去。

    直到此时,她才看见了下面那张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嘴。

    孟夫人心想完了,这下再也看不到孟无渡了。

    可是电光石火之间,一道人影从深坑边缘平跃而至,拦空抱住了她。

    是秦叙异。

    他握着刚从窗上扯下来的窗帘,手腕一抖,厚重的帘幕自行拧成粗绳,随着他甩手的力度绕住了房梁,两人拽着绳子悬身巨口,但摇摇欲坠的房梁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危急关头,一线阳光照进坍塌的屋顶,照射在两个人身上,然后天亮了。

    坑底的大嘴随着日食结束迅速融化,如潮水一般消退于洞底,情形和当年孟无渡看到的一模一样。

    秦叙异抱着孟夫人荡回坑边,孟无渡马上接过了夫人,三个人跑出这栋危楼,回头再看,房屋是几乎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塌掉了,但什么黑色岩石,什么巨口,却通通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这里发生的好像只是一起普通的地面塌陷而已。

    而那日之后,烙玉这门精妙的技法也同箜篌一样,彻底从人间消失了,从此人们对烙玉仅存的印象,只剩下巧夺天工四个字,可是世上却再也没有一件烙玉,没有一张传授这门技法的书画,没有一个还会制作烙玉的人了。

    三奶奶回忆起往昔,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丈夫和秦先生都觉得那张嘴和日食有关,两个人便约定,下次日食之时再回燈城相见,谁知这么一等,又是人间二十年。”

    烙玉一事又十六年,孟无渡故去,他没能等到下一次日食来临。

    家里只剩下三奶奶了。

    她是燈城本地人士,故土难迁,此时虽已年迈体衰,却不想回丹城孟府养老,也不习惯被外人伺候,所以孟家家主就让素与夫妇亲密的孟维参来了燈城,替她打点里外事宜。

    这些年里,孟无渡一直懒散经营着乐器行,总是赔多赚少,进账稀疏,世人眼中的他只是一个和蔼客气的小老板罢了,而三奶奶则通过考核进入了燈城歌舞团,她最擅长燈城民歌早蝉调,这种独特的地方歌曲曾经风靡一时,传遍了燈城的街头巷尾,所以后来她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歌唱家,论排场可比孟无渡要风光多了。

    孟无渡去后第二年,那天是六月廿七,也是燈城歌舞团成立八十周年纪念日,团里特意派慰问队给三奶奶送来了鲜花、纪念章和纪念蛋糕,同时向她了解了许多歌舞团的往事,拍摄了不少旧照片和曲谱,以供编撰团史使用。

    三奶奶和歌舞团的晚辈们聊得兴起,黄昏时分,慰问者们才意兴阑珊地散了。

    孟维参代为送客人们出门,目视车队开出街道后,便折回宅子里整理慰问队带来的礼物,他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鲜花蛋糕中看见了一瓶包装精致的酒,有些眼生,好像不是歌舞团的人带来的。

    他拿起酒瓶,瓶颈上以丝带系着一张留言卡——

    付孟夫人。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秦。

    这句诗摘自唐朝权德舆的《岭上逢久别者又别》,寓意为故友路上相见,匆匆一面之后,便又要各奔东西。慰问队哪儿也奔不走,更不会署单人名,如此看来,这瓶酒肯定不是歌舞团的人送的了。

    孟维参一头雾水,只得把卡片拿给了三奶奶。

    老人家看见署名的“秦”字之后,怔了一怔,忽然开口问:“还有几天日食?”

    孟维参瞥了眼窗外的星位,掐指一算,即答道:“按今夜星宫分野,明日巳时二刻,有一个日偏食,持续三分半。”

    三奶奶颔首:“那便不会错,的确是他回来了。”

    孟维参好奇地追问:“谁?怎么从没听您提起过?”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若那人还在,也该有七八十岁了吧……”

    聊到这里,三奶奶就把秦叙异的故事讲给了孟维参。

    孟维参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当夜去朋友的店里聚会,还记挂着箜篌和烙玉,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一个朋友用指甲弹了下酒杯,叮的一声,暂时吸引来了孟维参的注意。

    “你今天怎么了?”她说着又瞄了眼吧台后的男人,故意质问,“你给他喝了假酒吗?”

    男人斜着眉眼:“你一来就觊觎我的收藏,等喝到了,又污蔑我给你们喝假酒,下次我肯定不让你进门了。”

    “这可真巧!”另一个好友拍着桌子调笑,“她没来的那几次,你好像并不舍得把珍藏拿出来呢!”

    桌边的朋友们都窃笑起来,两个当事人难免尴尬,赶快岔开了话题。

    女人说:“我最近给旅游局剪东山碑林的宣传片,才发现那么多古代名家都来过燈城啊!比如玄学家空德道人,就在东山石壁上留下了一首赞美燈城名酒虎魄光的诗,哎,既然你的店开在燈城,我怎么从没喝到过虎魄光呢?”

    “虎魄光只是一个传说,如今市面上那些自称虎魄光的酒,其实都是用别的酒冒充的。”酒吧老板指了指孟维参,“诗中不是还写了虎魄光是祭酒吗?我只是一个卖酒的普通人,只卖酒给普通人,祭酒这种事你应该问维参。”

    女人好奇地看着孟维参:“祭酒是什么?”

    孟维参也不隐瞒,如实回答:“酒是最常见的贡品之一,蒙昧之初的人类,就已经开始用水果酿酒以飨神明了,时至今日,各种祭典和朝贡仪式上也少*不了酒。我们家的祭祀也是一样的,只不过用到的酒比较特别,酿造这种酒所需的作物,大多生长在凡人所不能到达的异界福地,酿酒时还要考虑天干地支、星宿宫位、阴阳调和,而这种专门用来祭祀的酒就叫做祭酒。祭酒虽然厉害,但是和丹药一样,不是所有人的修为都够受用的,反正我的水平不敢轻易尝试,你们就更不要想喝到了。”

    女人哟了一声:“那你会酿祭酒吗?”

    孟维参摇了摇头:“祭酒的酿造过程太繁琐,我们一般不会自己做这件事,都是买的,有几支家族专门以酿造祭酒为业,他们一般代代服务于几个世家门派,从不接触外人,你们的诗里能收录进一种祭酒的名字,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酒吧老板问:“虎魄光真的存在吗?”

    “应该是的。”

    孟维参并非燈城本地人,但他定居此地多年,非常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当然也知道东山碑林上的那首《饮虎魄于东山》,其中一句‘酒星急辞月,步下六重阶’,应该就是指酿造虎魄光的虎魄镇所在地了。

    东山的确有座瀑布叫做“六重天阶”,不过此处只有五道断崖,世人或许会怪罪给瀑布起名的人不识数,但孟维参却早已看出六重天阶下有个小洞天的痕迹,只是他无意和不认识的修士牵扯,所以从未造访过那里。

    酒吧老板又问:“所以你家里有虎魄光吗?”

    孟维参正经回答:“这一千年来,我们家祭祀用的酒是孟仙君送的五季春棠。”

    一个朋友笑出声:“维参,你真相信你家祖先做了神仙,一千年前还下凡给你们送过酒啊?

    孟维参笑着点头:“是真的。”

    “虽然和你认识了很多年,但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送你去看见精神科医生。”酒店老板叹了口气,随后想起了什么,“不过今天还真有个人来我店里问虎魄光的事,特意向我打听做酒的虎魄镇在哪儿。”

    孟维参猛地抬起头:“什么人?”

    老板偏着头回忆说:“挺年轻的,十八九岁,听口音像是外地人,你没见到吗?那人来我店里挑了一瓶酒,特意写卡片带给你奶奶,我以为是你家的故交呢!”

    孟维参心底忽然一震,虎魄光、烙玉、箜篌,难道不都是一些闻名已久,但今日再没有人见过的东西吗?还有一天又是日食了,难道这次凭空消失的就是虎魄光?他想到这里,拎起外套就跑。

    “你们接着玩,我先走了!”

    朋友们目送着他的背影,一起乱喊。

    “维参!你去哪儿啊?”

    “你真要去找那什么酒啊?”

    “哎!你别是喝假酒喝疯了吧?”

    第76章 日中见斗(15)成“人”礼……

    燈城东山是一座开放性的森林公园,市民可以随时自驾出入,孟维参抵达瀑布时已值午夜,整个园区一片安静,月色很亮,树木后还能看见些蓝蓝绿绿的动物眼睛,其实那里全是些松鼠和猫头鹰一类的小动物,于人并无害处。

    他判定完五行方位,带车绕着瀑布正反各转了三圈,最后绕回山前时,瀑布边的密林里忽然显露一道神秘的路,这应该就是传说中虎魄镇的入口了。

    他开车驶入这条小路,向前约有五里,车灯忽然照到了一个踉跄前行的女人,女人面色惶恐,转身便向路旁的灌木丛逃去,结果脚下一崴,失足跌落下了缓坡。

    孟维参连忙把车大灯转向坡下,放下手刹,追下车查看女人的情况。

    地上的女人年纪五十岁上下,衣衫褴褛,头发脏污,四肢和腹背上纹满了细密的黑色图腾,以至于孟维参一开始觉得她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但走近后才发现,其实她只穿了一条无袖的过膝筒裙。

    他边靠近边礼貌地呼唤:“你好,你没事吧?我不是坏人!”

    女人摔伤了脚,站不起来,只能双肘撑地,恐惧地向后挪行,等她听见了孟维参的声音,看清车灯照出了他的脸后,才终于不再逃了,而她停下的原因不是因为认出了孟维参,恰恰相反,她安心的理由是她根本不认识面前的陌生人。

    孟维参没有冒昧接近依然警觉的女人,只在三步之外和声解释:“非常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来虎魄镇找人的,你先试试站起来,有没有受伤啊?”

    女人用手撑住草地,刚想起身,却猛地甩着手惊叫一声:“我没事——啊!”

    一只模样奇怪的蜘蛛被她甩落,刚好落在孟维参眼前,簌簌爬走了。

    这只蜘蛛从头到尾有两寸长,大肚细腿,斑斓锦绣,奇怪的是,它的八足并没有直接长在躯干上,肢体末节和躯干间隔着两毫米的间隙,每根足肢的关节间也同样断开两毫米,各个部位像是磁力吸引在一起的,如同一件没有完成拼装的玩具。

    孟维参也算见多识广,不至于为了一只虫子大惊小怪,他只关心女人的情况:“你被咬了吗?我车上有急救包,可以帮你处理一下。”

    女人用力挤压着被蜘蛛咬过的伤口,摇着头说:“来不及了,这种蜘蛛毒发很快,我很快会晕过去。”

    蜘蛛的毒性果然迅猛,短短几秒的时间,女人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孟维参立刻上前扶住她:“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她靠在孟维参的手臂上,用最后的力气嘱托道,“别管我,救救……救救他……”

    “谁?你要我救谁?”

    孟维参呼唤无果,只能把女人抱进汽车后排,犹豫着她最后那句话是祈求还是昏迷前的呓语,当他困扰地看着女人的时候,却发现随着时间推移,女人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被蜘蛛咬到的右手开始,她身上的黑色纹身逐渐转红,蔓延趋势很快就扩展至了右肩。

    他感觉这应该是一种通过血液传播的蛛毒,于是去后备箱找了一条绳子,准备帮她绑住上臂以遏制毒性扩散,等他拿着绳子准备行动的时候,女人手臂上殷红的纹身突然按照线条排布裂开,其下的肌肉、血管和骨骼暴露于空气中,而纹身竟也密布于骨肉之上,将她的肌肉、骨头和血管再分割成更多、更零碎的结构,此时她的右臂就像刚刚那只蜘蛛一样,变成了一堆被磁力隔空吸附起来的碎片,更可怕的是,这种割裂正跟随快速转红的纹身向全身蔓延。

    此时孟维参才真正受了惊吓,他根本不敢触碰女人裂解的肢体,更别提什么绑止血带了,他谨慎地试探了一下女人的鼻息,确认她的呼吸和心跳并未衰弱,身体依然“健康”,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孟维参小心地关上车门,放下车窗,车内便形成了一个密封空间,当前环境肯定算不上无菌,不过好歹能起到一个心理安慰的作用,至少不用担心飞鸟扑下来偷走她的手指头。

    看来女人说的没错,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去医院。

    孟维参看了一眼车,又看了一眼路,土路颠簸,而女人病体脆弱,开车赶路很可能会对她造成严重伤害,所以他决定把车留在路边,徒步去前面的虎魄镇寻求救援。

    他第一次进入这处小洞天,不熟悉里面的道路,只好趋光前行,当他抵达路途尽头的大片光亮时,失望地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座湖泊。

    湖边没有树木与植被,而是析出了数米宽的白色盐晶,月光照耀下,如同散落了满地的碎钻。

    孟维参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稍稍驻足,随即发现湖对岸有个人正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时,那人突然原地消失了,而后孟维参听闻周遭风声异动,什么人正隐身潜伏而来,他认出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奇门阵法,虽然孟府的家传典籍对这类法门也有所记载,可绝达不到这般深奥的地步,普天之下最精此道的门派,必定是衍天派了。

    孟府和衍天派永世交好,万没有理由动手的,他起手打出孟府密传的风诀表明身份,高声报号道:“在下丹城孟府孟维参。”

    说完这句话,风声再次寂静下来,而后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衍天高弗,哎呀累死我了!”

    直到高弗开口的时候,孟维参才发现原来他就站在自己身边。这位衍天派的子弟疲惫地拄着一只铁镐,袖口和裤脚高卷起来,鞋帮上满是污泥,仿佛被孟维参发现的时候正在做苦力。

    高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打量孟维参:“兄弟,你大半夜的来这儿干嘛啊?”

    孟维参也打量着他回答:“我刚才在路上遇见一个女人,她被蜘蛛咬了一口,然后身体……嗯……散开了,我没敢移动她,所以让她在密闭的车里呆着,我来这边是为了寻求帮助的。”

    “不碍事!她死不了!倒是你来得正好!”高弗一点儿不把世交当外人,高高兴兴地把铁镐塞给他,指着湖对岸被刨出痕迹的水坝说,“来来来!帮我把水坝掘开!”

    孟维参呆呆地握着铁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劳动力了。

    高弗见他迷惑不解,进一步解释道:“那种蜘蛛叫做醉蛛,中毒后就会如此。”

    孟维参困惑极了:“你可能搞错了,我认识醉蛛,那是一种很常见的虫子,东山这边到处都是,黑色的,小小的,不咬人也不特殊,绝对不是我刚才看见的那种肢体分离的毒蜘蛛。”

    高弗回答:“东山那些只是醉蛛的稚虫而已,它们在繁殖季前夕,会回到虎魄镇的酒池里结茧蜕化,变成具有完整生殖器官的成熟体,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样子,然后它们将留在镇子里生长和繁殖,不会再离开。”

    “原来如此,她果真没有生命危险?”

    “没问题的,无人干扰的话,过几个小时就能恢复了。”高弗接着指向水坝的缺口,“不过我们不赶快把这道水坝挖开的话,危险的就不止她自己了。”

    可是炸堤决水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做好事吧?

    孟维参忍不住问:“为什么?”

    高弗招招手叫他跟上自己:“咱俩先干着!我慢慢和你说。”

    虎魄镇世代以酿造祭酒为业,他们做了一千年的酒,一千年没有失手,其中的奥秘便是刚刚叮咬了女人的醉蛛。

    成熟体的醉蛛,肢节和身体自然分离,极限拉伸距离远达5毫米,这种灵活的结构非常适合减震和弹跳,使得它奔跑起来又轻又快,能够轻松应对各种地形,而且哪怕运动中遗落了几根足肢,醉蛛也不会死亡,若在两日内将移走的足肢放回原位,它还能复原如初,这就促使醉蛛演化出了一种特殊的生物习性:繁殖期内,雄性醉蛛为争夺□□权,经常进行决斗,之后胜者将夺取败者最强健美丽的一部分肢节,替换掉自己较弱或受伤的肢节,即插即用,完全不受排异反应影响。

    这种赢家通吃的生存策略,也使得强者恒强,弱者恒若,一只雄性醉蛛只要连续战败两次,就几乎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对人类来说,成熟体的醉蛛带有剧毒,微量即可致死,但如果摘取它的网炮制成粉,用以纹身,那么被叮咬后不仅不会死亡,肢体还能像醉蛛一样分解成无数组件,此时若交换两个被分解者的器官,也同样不受排异反应的影响,48小时后,毒性消散,他们的肢体重新组合到一起,就可以像使用原生身体一样自如地使用交换后的器官。

    只有一点,如果更换的是脑内器官,那融合结束后,两方都将失去记忆,各自变成一个新的人。

    虎魄镇的上位者们熟练掌握这项技能后,镇子里的人就不再被当成完整的身体看待了。

    他们是一堆通用零件,可以拆开使用。

    最好的零件组装成酿酒师,赋予他们完美的嗅觉和手艺,自然能做出最好的酒。

    次级的零件组装成种植者,赋予他们强健的体魄,有助于生产出优良的酿酒原料。

    一般的零件组装成镇民,用以维持小镇生活运转。

    残次的零件也组装起来,这部分人不需要劳作便可丰衣足食,因为他们已经为小镇贡献出了最宝贵的身体,理当安然享受或许短暂的余生。

    其实在这种分配模式下,除了排行末端的极小部分人,所有人都得到了更优的身体,分到了更多的利益,因此绝大多数人都乐于延续这种模式,而被瓜分掉身体的小部分淘汰者,即便不满,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他们衰破的身体没有反抗的力量,空白的大脑更缺乏反抗的智力,根本掀不起一点波澜,他们便如同竞争失败的醉蛛一样,只要被裂解过一次,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虽然掀不起波澜,但可以搅动一些小水花。

    今天下午,高弗和师妹黎允按例前来取酒,两个人离开小洞天之后,发现酒桶里叮咚响,然后意外倒出了一台密封的手机,空白主屏上只放着一个录像文件,一看就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录像中的男子详叙了虎魄镇隐秘的习俗,也写了他和母亲即将被分解的命运。

    他叫武舟,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燈城孤儿院的院长姓武,而他被警察送进孤儿院的那天,城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龙舟比赛。

    赛前一天,水警清理龙舟比赛的赛道时,意外救起了被装在竹篮里顺水而下的武舟,当时他才差不多六个月大,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是脖子上纹了一圈奇怪的图案,这么点儿的孩子,不仅被家长抛弃,还往身上纹了不伦不类的图腾,可见他的父母大概率是两个嗑药嗑疯了的神经病。

    随着武舟渐渐长大,开始暴露出思维迟钝的弱点,学习进度慢,做事也慢吞吞,后经医学检验,他的智力水平确实低于同龄儿童,好在差距不大,不影响正常生活,所谓有得必有失,武舟的味觉却非常灵敏,早早就显露出了美食天赋,进入烹饪学校学习几年后,顺利找到了一份厨师的工作。

    人过中年,他已经是燈城小有名气的大厨了。

    三个月前,他被请去为城中某富商准备家宴,富豪点名要吃一道酒炖牛肉,指定用酒是富豪自制的五毒药酒,其实就是把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壁虎等五种毒虫放在高度白酒里,萃取而成的一种生物尸体浸出液,喝这东西跟吃野生河豚一样,主要起到一个消耗自己生命值的作用,燈城每年都会有几个因为喝自制毒酒躺进医院的人。

    武舟开启酒缸封泥,透过细瓶口向里一瞥,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可酒缸上的封条写着四年前,无论那里面有什么,都该死于高度酒精了,所以他只当自己眼花,照旧将酒液倒入了隔着筛网的碗中,突然之间,一只色彩斑斓的蜘蛛飞速爬出瓶口,猝不及防地叮了一下他的手背。

    武舟的反应素来迟钝,虽然被泡了四年的蜘蛛咬了一口,足可称作奇闻,但他觉得既然手背没有红肿,也没有麻木疼痛的迹象,那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继续往炖锅里放食材。这锅炖肉是流程中的最后一道菜,自有宅中保姆盯着火候,不需他留下来费这琐碎心思。

    武舟排布完宴席,拿着钱离开了富豪的宅邸。

    他开车回家的路上越来越困,把车送进地库里都没下来,就直接晕在了停车位上,六个小时之后,武舟清醒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幸好车里安装了记录仪,武舟打开监控回放,只见自己晕厥后不久,脖子上的纹身渐渐转红,接着线条裂开,他的下巴、脖子和一部分锁骨像分割鸡一样裂成一块块的碎片,两个小时之后,这些残片又自行组合回原状。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情况不妙了,武舟马上发动车辆去了医院,然而体检结果显示他很健康。

    他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联想到裂解是从纹身开始的,他觉得想要知其详细就要从纹身入手,而想要查出纹身的来历,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于是他逐个走访河流上游居民点,四处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纹身。

    一只瞎猫走够里程数,也能在路边捡上一两只死耗子,同样的,武舟也遇到了他的死耗子。

    有个路人旁听了他的自叙,插话说武舟可能是自己的老乡,并向他展示了十分相似的纹身,只是路人的纹身面积更大,纹路也更加复杂,好像穿了一件黑色短袖一样。

    路人说这是他们氏族的传统,族中的婴儿满月起就要开始纹身,往后每年还要再补充一部分图案,直至八岁图案圆满,也就标志着可以长大了,应当为族群贡献自己的力量了。从武舟身上的图案来看,他应该是不到一岁的时候被遗弃的。

    武舟的智力比普通人更低,轻易就被对方的花言巧语唬住了,当天便跟随陌生人回到了虎魄镇。

    在镇民的热情款待下,武舟将自己的身世吐露得一清二楚,然后酒也撤了,菜也撤了,慈眉善目的镇长变了脸,命人将他捆了起来,还根据他的自白找出了他的生母。

    武舟的生母是一名酿酒师,生下他后,偶然发现孩子反应很慢,惊觉他可能有智力缺陷,而在虎魄镇里,每隔五年,会举行一次成人礼,成“人”礼,村中8-12岁的孩子届时会被拆解开,再按照零件优劣,重组成一个个没有童年记忆的“小大人”,每个人都要遵从培养计划,一步步走上既定的岗位。

    二世为人的孩子将按照大脑归属回到父母身边,但这个除了大脑之外,身体和记忆都被替换过的孩子,还是他们的孩子吗?大部分父母是不在乎的,毕竟父母们也没有童年记忆,也是这样的长大的,当他们看见昨天还抱着自己的脖子荡秋千、耍赖要零食的孩子突然换了张脸、茫然问自己是谁的时候,心底或许会有些许失落,但他们更期待孩子可以升级换代,一夜间洗去顽皮的孩子气,瞬间长成聪明又强壮的栋梁之材。

    按常理,武舟的母亲应该是最期待拆解的人,虽然武舟只能分到最次一等的肢体,并将被剥夺学习和交流的机会,彻底变成又呆又傻的残疾人,但他也将享受整个镇子的照料和供养,从此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累赘。

    可是她偏偏受困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不愿想也不接受那种结局,于是偷偷把武舟放在竹篮里,顺着河流放走了,对外则说孩子已经溺水身亡。

    如果武舟没有回来寻找自己的身世,这本该是一次完美的逃脱,然而现在他们都成了小镇的罪人。虎魄镇一向很尊重生命,这里没有死刑,犯错的镇民只会进入拆解再分配流程,置换掉前额叶,清洗成空白的人,然后继续为虎魄镇贡献他们的全部。

    所幸进行拆解之前,他们还需要为武舟补全完整的纹身,这让他有了求救的机会,武舟用没被搜走的备用手机录了一段求救信,母亲则利用自己对镇子的了解,想办法把手机扔进了即将运走的酒桶中,这才被来取酒的高弗兄妹看到了。

    第77章 日中见斗(16)既然你师父姓秦,我……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虎魄镇这点儿蝇营狗苟在千秋万岁的术法门派眼里算不得多大的麻烦,他们见证过的地覆天倾远比一只小小的蜘蛛更难以言说,而岁月教会他们的另一件事,就是少管闲事,修行这条路上,心无挂碍的人走得最长远。

    如果换一位买酒者看到消息,哪怕于心不忍,也不会亲涉别人的因果,顶多给武舟母子提供一个求生的机会,成不成看他们的机缘。

    可是高弗和黎允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还不懂这些“潜规则”,门主让他们出来干这个活儿,就跟妈妈派五岁小孩下楼买包盐一样,纯属嫌弃两个刺儿头在家里烦人而已,这本该是绝无风险的一次旅行,结果被他们玩出了风险。

    两个人潜回镇子,果然找到了被关起来的武舟母子,兄妹非常震惊,嘀嘀咕咕权衡着利弊,但主要考虑的是万一镇主跟门主告状,俩人回家会不会挨骂的问题。

    他们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便被镇民发现了,镇长不仅出动全员追捕几人,还放出漫山遍野的醉蛛阻击他们,而镇民们都统一涂过艾草汁,可以驱散醉蛛,但他们四个一旦被咬,必然非死即伤。

    孟维参听到这里,终于清楚女人的身份了。

    他一边帮高弗决堤,一边反问:“那你们还不快逃?跑这儿放水有什么用?”

    高弗且搬石头且答:“我们跑了啊!差点就没跑掉,幸亏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突然出手救了我们。”

    孟维参心思一动:“年轻人?”

    “和我差不多大,也就十八九岁,个子很高,身手很好——太好了!绝对不是一般人!”

    孟维参断定这就是他追踪的人,赶忙打听:“你们什么时候碰到的?那人还在这里吗?”

    “你们认识?”

    “那人或是我家里一位故交。”

    高弗擦了擦汗,摆手道:“别急!我得慢慢说啊!”

    高弗兄妹虽然年轻,但也是顶级门派教出来的徒弟,由擅奇门术数,他们俩带着武舟母子在追兵的围堵间辗转腾挪,滑得跟泥鳅一样。

    可虎魄镇和世家门派打了千年的交道,自然有防备术数的后手,镇中大路地下三米深的位置,早就预埋下金铁汞打造的深桩,打乱了五行通路,所以镇内的五行方位和阴阳气理都是错的,在这样的地方施展奇门阵法,就如同在雷区里跳舞,一不留神就要碰钉子。

    幼稚伎俩,对修为稍高些的术士无异于儿戏,奈何高弗兄妹到底年轻,碰到几次钉子后,渐渐有些慌了,女人便是在这个时候和他们意外走散的。

    然后剩下三个人都被逮了起来。

    镇民对如何处置两个衍天派的小辈产生了分歧。

    虎魄镇是一个以酿酒为业的商镇,和衍天派这种传奇立身的术数门派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简单理解,商镇里住的其实是依附于世家门派的普通人,需要靠买卖换取必需物资,比如虎魄镇的人只要在观花赏月的间歇酿几坛酒,再去交换灵丹妙药和维持小洞天的法力,然后镇子里所有后天疾病就都可以医治了,人间的苛捐杂税、战火饥荒就都与他们无关了。

    至于衍天派,他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把山门一关,可以千万年不与人间来往。

    衍天派这种于外界无欲无求、能从画里倒出衣食住行的地方,没有什么稀缺资源可供位高权重者享受优越感,自然就会形成一种温和安逸的氛围,所谓家主、门主从不是炙手可热的权座,只是授任者都有责无旁贷的觉悟罢了,这种环境下,反而是弱小者更容易被放纵,高弗和黎允仗着年纪小,那是真敢上宗庙掀瓦、搁祖师头上动土的。

    这也意味着术数门派的门风和需要牺牲弱者以延续族群的风气是有冲突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旦虎魄镇的隐秘传播开,立刻就会失去所有买家,虎魄镇再也得不到维持小洞天的法力,镇民都将被流放回人间,而对这些习惯了长命百岁、无病无灾的镇民来说,寿均才80岁、充满不可知灾难和疾病的人间简直就跟地狱一样。

    所以保守镇子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处决掉高弗两个人,彻底让他们闭嘴。

    但衍天派来找人怎么办?稚子幼徒失踪,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不可能随便混过去,万一被衍天派查出纰漏,整个镇都不用活了。

    于是两边镇民一个吵着毁尸灭迹的手段,一个嚷着刑侦技术的突破,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

    镇民争执不休时,静悄悄的夜空上方,突然悠悠飘落一样白色的物体。

    那是两片白玉兰的花瓣,其中一片花瓣两端翘起,串在一截绿色的树枝上,像是一张白色的帆,树枝末端插在另一瓣玉兰中心,像是一艘白色的船,小小的白色帆船恰恰落在了人群中央。

    这条路的两侧根本没有种植玉兰花,就算有,也不可能自己长成帆船的样子。

    镇民停止争端,纷纷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望向树冠的尖梢,只见圆满的明月映衬出了一个人形的剪影。

    神秘人从三十米的高空轻跃而下,翩迁落在了人群头顶横贯道路的藤蔓上,□□之躯原当沉重,但那根纤细的藤蔓却一动也没有动,似栖落一只蝴蝶般安逸,这一手功夫震慑住了在场的镇民,谁都没敢说话。

    神秘人蹲下来俯视着高弗,坦然发问:“我听人说过你刚才用的那种障眼法,你认识秦叙异吗?”

    高弗直觉眼前人便是他的生机,果断应声:“十年前,秦爷爷来我家查找历年日食的时辰和方位,还骗走了我的零食呢!”

    “那没错了,确实是他能干出的事。”藤蔓上的人笑着站起身,舒展了几下手臂,“既然如此,我来替他还个人情!”

    神秘人方才跳下树冠的动作轻盈似落叶,如今再举身跳下三米高的藤蔓时,却忽如山崩地陷,迸碎一洼砂石。

    尘埃未定,风沙眯眼,高弗感觉有人趁乱扯断了束缚自己的绳子,然后推了他的后背一把。

    “等着给我鼓掌吗?跑啊!”

    高弗被这一声吆喝惊醒,拉着同样解脱的师妹和武舟撒腿就跑,三个人趁着追兵被人阻截,足足跑出去了两公里远才停下,他们找了个树洞歇脚,正喘气呢!忽然被人扒开挡住洞口的树皮钻了进来。

    高弗吓了一跳,认出来人后便敲着心口抱怨:“哎呀!吓死我了!”

    神秘人重新掩上树皮,笑嘻嘻问:“哎,你们犯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招人恨啊?偷了人家鸡呀?”

    “实不相瞒,我们偷了两个人。”黎允回手拍了下武舟,“其中一个就是他。”

    黎允详细交代他们的遭遇,最后总结说:“这个地方太变态了!”

    高弗跟着师妹一起骂了几句,这才想起来对神秘人抱拳致礼:“请问朋友怎么称呼?”

    神秘人扬眉反问:“你们不是会算吗?算算我叫什么?”

    “不想说算了,既然你师父姓秦,我就叫你一声小秦君。”高弗见到神秘人身手了得,必是解决难题的关键,于是问,“小秦君,这件事你管不管?”

    神秘人轻松地笑笑:“若你们所说属实,这件事我管到底了。”

    武舟连忙自证:“我保证没说过一句假话!我可以带你去他们的养蛛房。”

    虎魄镇的布局非常规整,内外三道同心圆,中心圆是酒厂重地,外一层建筑着民房和作坊,最外层分布着原料区、晾晒区等大块生产区间,继续向外则空余着大片未经采伐的山水植被,青山秀水间还点缀着亭台楼阁,风景自是清新陶然,来买酒的外人只能在专门待客的客居里交易,根本进不了三道防线。

    镇民只想到他们要往外逃命,没想到他们还敢往里面走,因此防线之内的守备反而更加松懈。

    蛛房是虎魄镇的核心,必然设置于防线之内,但蛛房里又饲养着大量剧毒之物,异常凶险,所以还须游离于居住区之外,这样一来,可供选择的地点就有限了,而一条又窄又深的峡谷把第二道圆截去了一个飞边,峡谷两面拉着拦路索,显然是在看守着飞边里的东西,这被看守的地点便是虎魄镇的蛛房了。

    自外看去,蛛房高二十米,外观如一只竖立在地上的火柴盒,四四方方,通体漆黑。

    但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蛛房外墙上那些不断摆动的蜘蛛的脚了。

    原来这栋房子的建筑手法并不简单,其结构类似于蜂巢,镇民先用硬木搭建出了蛛房的外墙骨架,骨架将建筑表面分成一块块半米见方的格子,格子四边设有轨道,正适合插入一张半米见方、一毫米厚的薄木板,木板由弹簧卡扣固定,随时可拆可卸可替换。

    镇民利用醉蛛*肢节之间有空隙的特性,将薄木板插入蜘蛛的八足和身体之间,再在薄木板四边钉上一圈一厘米高的木条,木条的高度刚好超出了醉蛛肢节最远拉伸距离,如此一来,醉蛛便不可能自行逃出木板,一旦醉蛛强行挣脱木板,身体和足肢就会自然分离,身体落在蛛房内,肢节掉在蛛房外,它们又没办法开门去外面捡回自己的腿,所以掉下来就等于活不成了,出于求生本能,醉蛛只能安于现状,于是都被乖乖关在了木板上。

    养蛛者只需定期把薄木板从墙上拆下来,把蛛身一侧埋入饲料盘中,静置几分钟,就算完成了喂食,全然不必担心这些身负剧毒的小家伙会突然跳起来袭击自己。

    这些独居的小动物原本十分好斗,但身体与足肢分离后,它们完全失去了攻击力,只能被迫和平相处,因此十分有利于密集养殖,这里的每一块薄木板上都关着50只左右的醉蛛。

    粗略估算下来,养蛛房的表面至少关着八十万只醉蛛。

    整个饲养流程像割蜜一样,安全且高效。

    普通人见到眼前这栋奇怪的建筑,只怕会当场生起投掷燃烧`弹的冲动,武舟虽然是第二次来这里,见到蛛房后还是又一次“哇”地吐了出来,高弗和黎允也忍不住抱着手臂簌簌跺脚,感觉浑身皮肤都像被头发丝扫过一遍似得又麻又痒。

    几个人蹲在草丛里守了一会儿,便蹲到一个倒霉鬼提着裤子从蛛房里跑了出来,看样子是来解三急的。

    兄妹俩在夜色掩护下摸到了倒霉鬼背后,趁人家刚提起裤子,突然一个卡脖子,一个抓脚腕,强行把人抬回到了藏身处,神秘人屈指弹了一下倒霉鬼的喉节,他咽部肌肉瞬间痉挛,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嘘!”神秘人做出噤声的手势,阴恻恻地恐吓,“问你什么答什么,敢乱叫的话,我就抓只蜘蛛咬你,再把你扔进河里喂鱼,那样的话,鱼吃起你来也会很方便吧?”

    倒霉鬼像是听到了恐怖故事一样,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以示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意思。

    几秒之后,他因受激而痉挛的喉咙恢复正常,神秘人便问他:“你们养这么多蜘蛛干嘛?”

    武舟就在当场,说谎没有意义,倒霉鬼如实复述了武舟母子的遭遇。

    神秘人又问:“醉蛛是哪来的?”

    “没、没哪儿……”

    神秘人伸出两根手指,模仿蜘蛛腿爬过他的手背:“你欠咬吗?”

    倒霉鬼吓得一颤,脱口而出:“醉蛛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它们是通过峡谷底下的通道进来的,留在这里是为了生长蜕化,到了繁殖期,它们还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产卵,它的卵只能在自己世界的原生植物上存活。”

    问清楚蛛房内的结构和守卫情况后,神秘人打晕了倒霉鬼,吩咐兄妹俩把他捆到树上以防坏事。

    然后他们偷偷接近蛛房,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另外三个看守员,终于成功混进了蛛房里。

    楼体内部的五面墙上,百万只醉蛛无时无刻不在簌簌游动,圆滚滚的蛛身因对侧肢体的吸引力而撞向薄木板,又因身体的弹性而弹开,发出一种细微的、类似于弹珠落地的弹动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无数的弹珠声在封闭空间内此起彼伏,仿佛滔滔不绝的海浪。

    蛛房当中竖着三架齐天高的特殊机杼,机械部件之间交穿插错,占据了房间里绝大部分的空间,看样子应该是一套结构复杂的纺机、织机、染色机,为避免惊扰醉蛛,机械没有使用金属,还设置了缓冲装置,所以运行时静音效果极好。

    薄木板载有醉蛛身体的一侧放置于建筑内部,每只醉蛛尾端都拉出一条丝线,连接到那架庞大的纺机上,百万条丝线像云雾一样填充起房间,只预留了狭仄的检修通道供人通行,纺机在机械驱动下不停地把蛛丝纺织成纱,纱线经染色机染色后,又被织机编织成布匹。

    此时织机的卷轴上已经缠绕了一幅五米宽,一米厚的蛛丝布,布匹薄而坚韧,流金溢彩,似是五彩缤纷的烧箔。

    第78章 日中见斗(17)今日始知人外有人,……

    高弗几人从检修通道钻进纺织机,爬到了机械顶端,那里的房顶有一个小天窗可供他们透气。

    神秘人跟兄妹俩商量:“我刚才观察小镇的地势,看到峡谷上游有两个很大的人工湖,他们应该是截断了河道,人为给醉蛛制造了一个出入口。一会我拖住他们,你们想办法把那两个湖挖开,让水重新灌进河道淹掉阵门,醉蛛没了他们也就老实了。”

    高弗:“厉害厉害,这招儿够得罪人的!”

    黎允:“我辈楷模,值得学习!”

    主意既定,他们开始讨论行动细节,此时镇民也发现了被绑起来的倒霉鬼,把人放下来一问,马上打信号把追兵都召集到了蛛房。

    镇长带着十几个弓弩手进入蛛房,还是决定先礼后兵。

    “两位小友,大家千年世交,不至于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希望你们就此离开,我们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高弗坐在织机上,伸手指着镇长痛骂:“我信你个鬼!你们刚才还要杀我灭口呢!有本事你上来!”

    镇长也招手:“我看还是你们下来说话吧!”

    高弗往下啐了一口:“呸!杂种!”

    镇长压着火气说:“小朋友,你别不知天高地厚!”

    黎允站出来挥动双手,假装和事佬:“你们两个别吵!说你呢,高弗!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不能好好说话呢?大家有什么矛盾不能靠沟通解决呢?”

    见到镇长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黎允便转而对镇长说:“前辈啊!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事儿其实没那么复杂,你上来给我们道个歉,不用太隆重,随便磕个头叫声祖宗就行了,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处理问题是不是简单多了?”

    镇长的脸色又黑了回去。

    旁边看热闹的神秘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镇长之前并没有见过这张脸,此时便问:“你又是谁?”

    “我啊?我过路的,游客。”神秘人来到机杼边缘,笑吟吟说,“你让他们四个平平安安离开,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们计较。你们自己的身体,爱怎么用怎么用,但武舟没有受过你们的恩惠,他从小在人间长大,吃人间的米,喝人间的水,过人间的日子,早就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了,你们没有资格处置他。我看他都三十好几了,他的妈妈应该也要退休了,留在这里对你们没多大用,权当给这两位小朋友赔罪,把母子俩一起放出去得了。”

    镇长厉声驳斥:“账不是这么算的!他虽然在外面长大,但他妈妈身为酿酒师,成人礼上也换过别人的肢体,后来又用这副身体生下了他,别人凭什么把肢体换给她?是为了让她履行对镇子的责任!繁衍也是责任的一部分!我告诉你,武舟是为了镇子才出生的,他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没条件可讲!”

    “不行吗?”

    “不行!”

    神秘人叹了口气:“唉……客客气气的商量你不听,那好,就都听我的吧!”

    “我不同意你们扣押武舟,不允许你们虐待孩子,不认可你们恃强凌弱的逻辑,不赞成你们献祭弱者的传统!”神秘人抽出金漆桶里搅拌用的木棍,用左手食指点了一下棍上的金漆,在左眼皮上抹下一道闪耀的眼影,顺势扬起一个挑衅的眼神,“现在我就要把这个蜘蛛窝给拆了!”

    镇长一招手,身后的十几个镇民立刻端着了弩`箭,一通混乱之后,机杼上的几个人已经没了影子,箭矢没有射中人,却打破了几扇薄木板,月光照射进来,楼内敞亮了很多。

    月光之下,第二台机杼中央一点金光闪烁,弩`箭立刻瞄着金光齐射,巨大的机械随之倾倒,扯断千丝万缕,然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砸倒了另外两台机械,屋子里面顿时一片狼藉。

    早先盖起这栋蛛房的时候,镇民为固定机杼,已在地基下挖了二十五米深的预埋坑,也就是说,机杼地上和地下的部分一般长短,根本没有翻倒的可能性,除非……众人望向三台机杼根部断裂处,果然看见了被凿劈的痕迹,那几个人已提前在机器上动了手脚。

    神秘人躲在狼藉中央,如同一只狡猾的蜘蛛,借助丝网藏起了自己的影子,众人只能偶然瞥见一缕金光闪过,但金光闪过的同时,便会有一个镇民倒地,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误入蛛网的小虫,被戏弄,追逐,毫无还手之力。

    起先,还有一些镇民进来补充战力,但进来一波倒下一波,更惨的是,许多醉蛛被激烈的战斗扫落到地上。它们的足肢留在外面,掉下来的只是一节不能动的身体,但架不住掉下来的醉蛛实在太多了,不时有镇民被蛛身砸中咬伤,倒在地上变成一堆骨肉,还要同伴用铲子铲出去,因此后面便不再有人敢进来了。

    神秘人打了个痛快,几个起跃站上了倒塌的机杼至高处,又顺着破洞跳上楼顶,俯视着屋内仅存的几个人。

    “喂!我跟你们说,今天这场子我砸就砸了,人我打就打了,你们要是恨意难消,干脆气死算了,反正这仇你们没有本事报。”

    神秘人轻蔑地看着下面跳脚的镇民,随意从口袋里拿出两枚硬币,先把第一枚弹进了楼里,硬币如飞镖一样插进了缠满丝网的木梭中,然后两指捏起第二枚硬币,瞄准第一枚硬币甩出去,两枚硬币叮然相撞,擦出一线火花,裹在木梭上的丝网立刻燃烧起来,火线顺风扩散,一路烧到下方织好的布匹上,顿时腾起了熊熊的火焰。

    高弗他们已经蹲在楼顶看了半天热闹,见到神秘人的点火方式,又是一阵喝彩。

    高弗抚掌赞叹:“厉害厉害!”

    黎允竖起拇指:“今日始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神秘人叹了口气:“你们还真是来给我鼓掌的啊,抓紧时间干活吧!”

    “明白!”

    趁着镇民被火势扰乱,兄妹俩利用奇门之术把武舟带出了蛛房,现在整个镇的人都围到蛛房外了,镇子里面倒是很安全,三个人有条不紊地找齐工具,然后兵分两路,开始决堤。

    这就是高弗和孟维参在此相遇的全部前因后果了。

    高弗伸手指向远处火焰燎燎的蛛房:“看!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孟维参极目远望,但是蛛房的位置太远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时候,蛛房的方向忽而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这声音犹如九天鹰鸣,穿透寂静的夜空,跨过数公里的距离,依然清晰而有力。

    高弗振奋道:“快快快!放水!”

    孟维参挥动铁镐打碎拦截湖水的石板,起先只见一小股水流冲破缺口,但水的力量如此之大,很快这小小的缺口就被冲刷成一道水渠,接着整面堤坝在某个瞬间溃决,大量带着白色盐晶的湖水奔腾流下,涌入荒弃经年的古老河道。

    另外一个方向,也有一座湖泊同时下泄,两条奔腾的湖水汇聚一处,合流出更滂湃的气势,以万钧之力冲入了那道狭仄的深峡,渐渐将其填平,虽然水面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覆盖峡谷,但谷底连通异世界的阵门已经被冲毁,从此这个世界的醉蛛再也无法回到自己世界繁衍产卵,它们将渐渐从这个世界里灭绝,而虎魄镇的故事也将在这一年画上句号。

    当浩浩湖水倾泻进峡谷的时候,虎魄镇的人才意识到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根本顾不得蛛房了,无数的人举着火把奔向峡谷这边,试图尽最后的努力挽救醉蛛的产卵地。

    高弗拉上孟维参掉头就跑。

    “快跑吧!他们来了!”

    孟维参屡屡回首:“啊?可那人怎么办?”

    “咱们都能跑得掉,小秦君没道理跑不掉!顾自己要紧!”

    两个人就这样飞奔回了孟维参藏车的地方,稍后和带着武舟的黎允会和,马不停蹄地逃出了虎魄镇,回到了虽然平凡但平和的人类社会。

    这趟出行,高弗两人不仅没有取回祭酒,反而把今后买酒的路子都给断了,眼看着祭典将近,兄妹俩琢磨找个酒坛灌点儿可乐带回去算了,最后还是孟维参帮两人牵线搭桥,顺利联系到了另一处售卖祭酒的地方,从此衍天派的祭酒就换成了“玉生香”。

    孟维参把兄妹俩送去了机场,一通折腾下来,时间已经来到第二天中午了,当他驾车回家之后,无比熟悉的家却原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狼藉,小楼如同被炸弹破坏过一样。

    三奶奶和几个邻居站在门外,一起眺望着另一边的路口,仿佛正目送着什么人离开。

    “奶奶!”孟维参吓坏了,跑下车就抱住了三奶奶,“您没受伤吧?”

    三奶奶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安抚道:“你别慌,我没有事。”

    孟维参上下观察了一遍三奶奶的状态,确认她果真没有受伤,终于舒了口气,然后便也追随她的视线看向了空荡荡的路口。

    “三奶奶,您看什么呢?”

    “就是送酒来的那位朋友,真巧啊,又救了我一命。”

    故事讲到这里,终于临近尾声。

    宁兮问孟维参:“第一次日食,世界上没有了箜篌,第二次日食,世界上没有了烙玉,那么三年前那次日食失去了什么?是虎魄光吗?”

    孟维参摇了摇头:“虎魄光是真的,虎魄镇也是真的,他们打了衍天派的弟子,不可能白打,后来衍天派来人接管了虎魄镇,彻底清理了一遍那个地方,确保没有一只醉蛛留在娑婆,可镇民们失去醉蛛,就变得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了,得不到法力维持的小洞天最终也会消失吧!”

    米染还是好奇日食:“那上次日食究竟失去了什么呢?”

    三奶奶笑了笑,对两个人说:“燈城歌舞团的人都以为我50年前曾经红遍燈城,是因为我擅唱本地民歌早蝉调,可是细究起来,我其实还是唱戏更多的,歌舞团的档案库里没有收录任何一张早蝉调的曲谱,好像也找不到一张包含早蝉调的曲目单,而我今天竟也一句早蝉调都不会唱了,这可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啊!”

    三奶奶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的年纪太大了,今日陪宁兮两人从下午畅聊入夜,已经远远透支了体力,单是坐着都显出了极疲惫的神态。

    时候也确实不早了,几个人一起离开了会客室,孟维参先把三奶奶扶回了房间,又把宁兮和米染带到了另外两间客房前。

    孟维参站在门前说:“我今天所讲的都是一孔之见,若有疏漏的地方,请族兄不要怪罪。”

    宁兮:“一个故事而已,不必认真。”

    “是啊,一个故事而已……”孟维参的眼神垂落地面,迷离自语,“我偶尔想起虎魄镇的经历,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那个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燈城,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到何而去,而我只是不断追随的那个人足迹,就见证了一场人间传奇,可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这个故事的主角哪怕一面……”

    孟维参抬头正视宁兮,神采伶俐地反问。

    “这不是很神奇吗?我自己都没有见过小秦君,你们更是从我的口中才得知这一切,这个人不断从一个人的记忆转向另一个人的记忆,从一段传言演化成另一段传言,我时常会想,小秦君会不会和箜篌、烙玉、早蝉调一样,也是一段不可求证的镜花水月呢?”

    事到如今,其实宁兮已经比孟维参掌握到更多的信息了,他笑着问孟维参:“你觉得小秦君会消失吗?”

    “后天七是月初一,燈城有一个日偏食,如果小秦君真的存在,这次日食应该还会回燈城吧?是真的,我便来敬一杯酒,是假的也无妨,我便来送一杯酒。”

    第79章 日中见斗(18)这个城市的梦很漂亮……

    此时距离日食还有两天时间,宁兮等人便留了下来,在这热热闹闹的宅子里玩了两天。

    三奶奶很喜欢看这些年轻人们吵吵闹闹,一点儿也不嫌烦,还总嘱咐孟维参给他们做好吃的。

    林川和凌阳弋与众人年纪相仿,米染的性格也十分活泼,三个人很快和大家混熟了,唯有宁兮暴露了身份,所有人都恨不能躲着他走,可恨他自己还不自觉,真跟个家长似的到处找茬,如同混进了学生聚会的教导主任,十分令人不自在。

    日食前夕,偏偏是一个雨夜。

    大家不能去院子里玩耍,便都聚集在一楼打牌聊天,或是吃东西,或是打游戏,吵得好像老师不在的教室,凌阳弋和林川似乎是为了抢人头的事情又打起来了,虽然也有人好心劝着“林哥别打了!”“杨哥算了!”,但归根结底还是热衷拱火的小朋友更多。

    米染挽着宁兮的胳膊坐在角落里,两个人一起用平板看剧,看到生气的地方便忍不住拍打宁兮,旁观到这一幕的人被惊得一蹦一蹦的,那可是他们认知里娑婆现世唯一的正神,她这么干比砸了帝君宫都恐怖!

    如此直到午夜,外面的雨还在下,看样子是要下过整夜了。

    忽然间,乐器行后门发出一阵响动,宁兮几人最先听见这声音,不约而同侧头看去,只听两道脚步声径直穿过乐器行,停在了连接小洞天的乐器行前门外,前门的顶灯把两个高挑的影子投到了磨砂门玻璃上,厅内的众人见状也停止了动作,原本喧嚣的房间一时变得安静,大家都在等待他们进门。

    门扉推开,路潇和冼云泽出现在了顶灯下,她熟稔走进来带上门,顺手把雨伞插进了门口的花瓶里,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做客了。

    高弗第一个站起身,热情地呼喊:“小秦君!”

    黎允也惊喜地敲着桌子:“你真的来了!”

    随着他们的喊声,其余人都发出了欢呼,厅堂里再次喧哗不止,看来这里和路潇打过交道的人远不止孟维参他们三个,她入职特设处之前,应该已经去过了很多地方,经过了很多的事,见过了很多的人……

    路潇脱下被雨丝润湿了下摆的外套,搭在两只手臂上,环视一周,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然后将视线落在了孟维参的脸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什么?”孟维参不懂她什么意思,还想把她介绍给宁兮,“族兄,这位就是我说的——”

    “路潇。”宁兮早猜到了孟维参故事里的人是谁,眼下一点也不惊讶。

    “路潇?”孟维参先不解地皱了下眉,然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认识!”

    “他们是我的朋友。”路潇对孟维参点点头,示意他不用介绍了,然后径自坐到了米染和宁兮对面的沙发上,抽出几张纸擦着手上的雨水,“本来我应该先到燈城的,可是中间被小事耽误了一下,所以让你们先到了,但我想了想,这些事本来就没必要瞒着你们,我这几年确实跑了不少地方,认识了一些人,一是为了还秦叙异过去欠下的人情债,二是想要找到他的家人,我一直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可惜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除了这个名字,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小秦君。”米染念了一遍她的绰号,笑了一声,“行吧,至少和他们相比,我还知道你叫什么。”

    宁兮扫了一眼着房间里众多的人,提醒路潇:“你趁早跟他们串通好,别被我问出不该知道的事。”

    “没有,你随便问,杀人放火的事都叫你知道了,我还怕什么?”路潇笑着把团成团的纸巾抛向宁兮,再次站起来,“我先去看一眼三奶奶。”

    孟维参把路潇带上了楼,他叫醒三奶奶后,便独自撤了出去,只留两个人在里面说话。

    第二天就是日食了,下午三点一刻,日偏食。

    这天大家起得很早,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今天的娱乐项目是捏糖人,大家分工合作,有熬糖的、有揉糖的,当然,更多的是捣乱的、砸锅的、偷吃的、搞破坏的,从院子到大厅都闹腾得不得了,空气里满是甜腻的气味,每个人都很开心。

    时间过了中午,孟维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今天不是有灯花宴吗?我们得出去看看啊!”

    “对对!去看看!”

    “在哪儿啊?谁搜一下!”

    一群人吆喝着,突然便穿起衣服准备出门了。

    三奶奶招手叫来孟维参,把手里刚刚捏好的糖人递给他,糖人居然是按照他的模样捏的,惟妙惟肖,十分形象。

    “今天外面肯定都是游客,你们跟着走就到了,招待好小朋友们,多玩一会儿。”

    宁兮闻言微微皱眉,按孟维参所讲,日食对他们明明是万分凶险的时刻,尤其这间宅院,仿佛被那个怪物盯住了,每次日食都要来大肆破坏,他们不提前准备应对,反而要一起出门,算什么道理?

    这时候路潇却从后走了上来,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另一条手臂揽住了同样疑惑的米染,她对两个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多嘴。

    于是他们就真的什么都没问,随着大家一起离开了宅邸。

    众人涌入城市,开始四处乱转,一路上跟许多路人打听过灯花宴的位置,虽然本地人都知道这个奇妙的地方节日,还隐隐约约记得身边的谁参加过,但偏偏被问到的人自己都没去过,所以也不知道灯花宴在哪儿。

    街道上不乏和他们一样寻找灯花宴的外地游客,大家交流过后,决定会合一处,于是这支队伍越走越长,最终竟壮观如国际马拉松比赛的赛场,浩浩荡荡的人流走遍了燈城的大街小巷,却找不到一个参加过这场闻名全国的灯花宴的人,每个人都哭笑不得,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硕大的愚人节恶作剧。

    游客们可能还要再困惑几天,但对于知道了孟无渡故事的人而言,真相是显而易见的,灯花宴如同箜篌、烙玉、早蝉调一样,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孟维参把自己人从马拉松队伍里喊出来,之后打给朋友,让他清空酒吧,然后带着大家一起去了酒吧。

    他进场就找了张角落里的沙发坐下,顺手把手里的糖人插在了桌面的点心上,然后一个人不言不语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朋友给他送了酒过来,他也没有抬头多看一眼,似是焦虑地等待着什么。

    路潇与他隔着一张沙发落座,摆摆手叫大家玩自己的,不要打扰他,大家便很自觉地给他们空出了一片空间,其实她对面坐着宁兮,所以就算不吩咐也不会有人主动过来当孙子的。

    酒吧里四面无窗,昏天暗地,分辨不清时间,但那预告中的日食许是快来了吧!大约到了三点,孟维参突然把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然后用外套蒙住头,仰面躺在了沙发上。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插在点心上的糖人消失不见了。

    屋子里只安静了极短的时间,然后又恢复了喧嚣。

    路潇自顾自地剥着糖吃,也不去管孟维参。

    她镇静地对宁兮和米染解释。

    “当年孟无渡追踪着箜篌的线索来到燈城,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那张奇怪的嘴,他决定下去看一看,其实他进入那张嘴的时候,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非常勇敢的村民陪他一起进去了,那个人就是三奶奶。

    他们出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消失不见了,孟无渡还好,但三奶奶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他来了燈城,三奶奶率真勇敢,孟无渡是个温柔的世家公子,两个人日久生情,后来便在一起了。

    孟无渡一开始痴迷箜篌,确实是因为好奇,但他后半生依然不断追寻箜篌的下落,就不再是为了复原什么早已失传的乐器了,而是因为他很担心某天一觉醒来,三奶奶会和箜篌一样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只是想找出留住她的办法而已。

    办法是有的,当年那秦叙异带我来燈城玩,意外知晓了孟无渡的经历,又顺便救下了三奶奶,然后他就一直在研究这件事,他遍览燈城县志,又挖掘了千年以来燈城的日食记录,发现那张嘴根本就不是什么恐怖的鬼怪。

    那个东西只是在制造梦境,但不是一个人的梦境,而是一座城市、一个时代的梦境。

    梦里很美好,有人间无法想象的奇珍异宝和绝妙工艺,梦里的人都以为自己曾欣赏过那些珍宝,享受过那种音乐,相信着那些奇迹,这其实不是坏事。但凡梦终会醒来,日食可能就是城市苏醒后眨了眨眼睛吧!梦醒之后,人们会突然发现记忆里的珍奇文艺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一丝残留的痕迹。

    三奶奶是梦里的人,她依附于这些瑰丽的梦境而存在,原本应该随着箜篌梦碎一起消失,但因为这个城市梦醒的时候,她恰好在那张嘴里,所以被强行留下了,而第二次日食来临,秦叙异又再次把她从那张嘴里救了下来,她还是没能离开。所以留下造梦人的方法显而易见,就是日食发生时,造梦人必须正好躲在那张嘴里。

    秦叙异把真相告诉了我,三年前我回到这里,确实想验证虎魄光是不是一场梦,但更主要的目的是来救三奶奶,那天她跟我说,她其实不怕那个东西,那里是她的家乡,不过孟无渡在的时候,自己舍不得离开他,孟无渡不在之后,她又舍不得孟维参了,所以决定再留一段时间,于是我帮了她。

    她并非我们这样的人类,但她应该也是人类吧?只不过活在另一场轮回里,随着城市一次次梦寐和梦醒而轮回,可人在外面流浪久了,总会想家的,而家也很牵挂她,这就是为什么燈城的日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原因,它只是想接自己的孩子回家而已。

    昨天三奶奶跟我说,她觉得时候到了,她在这个世界旅居多年,遇见了真心爱她的人和她真心爱的人,又有这么多人记得她,她从没有后悔过。”

    路潇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念白着一首摇篮曲。

    “这个城市的梦很漂亮,梦里有有趣的故事和有趣的人,我觉得很圆满。”

    第80章 琥珀拾芥(1)这可是宁兮送给我的母……

    这次从燈城回来,收获最大的人竟然是林川,他终于找到了一群不嫌弃游戏里的山神角色,还愿意陪他玩的同龄人——这里当然是指化形的年龄,林川如此高兴,以至于开始到处派送他那些八百年的灵芝、一千年的人参。

    怪只怪当地矿业局不知道这位山神的特殊爱好,否则何必花那么大的心血去勘探?直接雇几个嘴巴够甜的年轻人陪林川打游戏,各种矿藏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这事也有一个坏处,就是林川玩得如此开心,以至于一双眼睛长在了电脑上,连续半个月没出房门,最后只能由宁兮出面把他从房间里拎了出来,强迫他感受了一下真实的世界。

    作为一位负责任的前辈,宁兮觉得有必要挽救一下这位网瘾少年,于是决定带领全组去钓鱼,林川起先兴趣乏乏,但宁兮管不了他,难道还管不了那群术数门派的子弟吗?林川被人抓住软肋,不得不从。

    他们自然不是去普通的地方钓鱼,而是世外神仙的洞府。

    所谓洞府,是指修行达到一定层次的仙君的私人禁地,一般为乾坤藏,外人想进去都找不到门,真有不速之客非请自来,那便可当做极致的挑衅,搞不好要你死我活的。

    而宁兮来的这个地方,乃是他本家师兄的洞府,同一个师门,同一个师父,往前几百年往后无穷尽的交情,这就比亲兄弟还要亲了,所以宁兮可*以肆无忌惮的来,拖家带口的来,还在这里搞团建。

    他们在世外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

    因为害怕洋楼在锅里随便加料,他们便把鱼带到了食堂处理,厨师今天也算开了眼界,这些“鱼”不仅体型硕大,颜色怪异,甚至可以在空气里飞,偶尔还会隐形,怎么看都不像能吃的样子,但宁兮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自己辟谷之前住在师父的洞府里,每天就是以这种东西为食的。

    路潇不在乎这些鱼属于什么物种,她只是觉得熟了的鱼很香,找来碗筷就开始吃。

    冼云泽跟随她坐在桌边,用手指拽自己的头发,他刚刚玩水的时候弄丢了发绳,如今头发缠到一起,有些不舒服,干脆把头摘下来放在腿上,准备好好梳理一番。

    下来蹭鱼的江主任看见这幅场面,吓得倒吸冷气,连忙叫他把头带上,然后领着他回自己的办公室里打扮,如今冼云泽已经和特设处职员们混的很熟了,和路潇说了一声,就跟着江主任走了。

    处长办公室里一共有五个人,他们看见江主任把冼云泽带来了,都很高兴,仿佛看见同事带来了自己家的孩子,甚至忍不住用和孩子沟通的语调和他说话。

    “冼云泽呀,你今天去哪儿了呀?”

    “去钓鱼了。”

    “那你钓上来几条鱼呀?”

    “我没有钓鱼,鱼很可爱。”

    “那谁钓的鱼最多呀?”

    “小蛇,因为他会用小勾勾钓鱼。”

    正在喝水的一个人听见他说这句话,当时把自己呛了个半死,脸都憋红了:“你说什么?”

    冼云泽大声重复:“宁兮会用小勾勾钓鱼!”

    江主任的脸瞬息万变,不知道该停留在哪一种表情上好:“啊……是我没有的那个小勾勾吗?”

    “是的,你没有,但是宁兮有,”

    呛个半死的那人终于喘匀了气,赶快追问:“你给我说说,他怎么能用、用那个钓鱼的?到底怎么钓的?”

    “这有什么难的!很简单啊!只要有小勾勾就可以钓鱼!先把小勾勾放进水里,等鱼咬上来的时候,再用小勾勾把鱼拍上岸。”

    办公室里的五个人有的低头憋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用力揉捏着自己的脸,说起来他们也都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什么样的烂摊子没有收拾过?但如今听冼云泽这一番介绍,还是冲击到了世界观,他们就算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宁兮怎么用那副傲慢的表情做出这种高难度的钓鱼动作。

    ——怎么办?

    ——以后要怎么面对宁兮?

    ——好像再也没办法和他正常相处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路潇和宁兮同时找了上来,冼云泽做人的日子毕竟不长,他们怕他一时智障,不小心伤害到这些脆弱的人类。

    但宁兮万万没想到,真正脆弱的人其实是他。

    他听见冼云泽那番胡言乱语之后,脑子都炸了,当即一脚踹开门扉,防盗门轰然爆碎。

    “你疯了吗?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与他同来的路潇也听见了冼云泽的话,压根没敢进门,趁着宁兮暴怒踹门的时候,踮着脚尖灰溜溜地逃跑了。

    宁兮双眼都气出了竖瞳,指着冼云泽问:“你个智障!你知道小勾勾是什么?”

    冼云泽睁着他无辜的大眼睛,天真地说:“是尾巴呀!”

    宁兮伸出去的手渐渐握成拳,骨节咯咯作响:“谁教你的?”

    冼云泽骄傲地答:“路潇!”

    于是宁兮猛地回过头,可身后哪还有路潇的影子,他只能向着走廊大喊:“小路潇,你给我滚回来!”

    路潇逃窜进洋楼二层,没敢回自己的卧室,而是随便找了间雕梁画栋的古式闺阁潜伏起来,这个房间自带闹鬼特效,总能听见花盆鞋在松动的青砖地面上来回走动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走到床前时还会驻足停下,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唉——

    不过路潇现在没空担心闹鬼这种小事,她计划先躲宁兮一晚上,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蛟应该算两栖动物,记忆力大概也许可能比鱼强不了多少……吧。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路潇小心地掀开床帏向外偷瞄,发现是冼云泽回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分享开心事:“小蛇在外面生气呢,眼睛都变成蓝色了,真有趣!”

    路潇则语气不善:“冼云泽,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故意阴我。”

    冼云泽乖乖爬上床,盘膝而坐,近距离看着她,眼神仍旧如寒阳照雪般纯净明亮,清白得一望见底。

    他坦然否认:“没有呀!”

    路潇受不了冼云泽含情脉脉的眼神,扯过旁边的红色丝质枕巾盖住他的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每次做坏事都想装无辜蒙混过关,我不会再上当了!冼云泽!我已经看穿了你的招式!”

    冼云泽便盖着红色的枕巾,自顾自摇头晃脑:“我是不是骗你,你感觉一下就知道了。”

    路潇冷哼一声:“我就是感觉出来你心里有鬼了!”

    冼云泽突然向前逼近她的脸,轻轻吹动遮目的红巾,单薄的丝绸随气息飞起,柔柔软软地撩拨着路潇的鼻尖。

    声音也甜糯得像是棉花糖。

    “那你感觉到我有多喜欢你了吗?”

    路潇心肝一颤,伸手扯开他头上的红巾,怒斥道:“你给我立刻停止使用魅惑术!”

    “嗯,我感觉你感觉到了。”

    冼云泽就着两人相近的角度,稍稍偏头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然后趁路潇推开他之前就向后仰身,心满意足地躺倒下去。

    路潇用手背蹭了下嘴角,但其实人偶陶泥的身体本就留不下任何痕迹,她严声呵斥说:“冼云泽!你简直色胆包天!”

    冼云泽毫不害怕,他能用比语言更精确的方式了解她的心意:“你不讨厌我亲你,我知道的。”

    路潇闻言哀鸣一声,也向后躺倒,并用枕巾盖住了自己的脸:“救命!我需要个人隐私!从我脑子里滚出去你这个偷窥狂!”

    翌日天明,路潇早早地起了床,她打开办公室的门缝瞄了一眼,确认只有凌阳弋在捣鼓他那些捐款统计数据,这才安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打开电脑,熟练地找到最近在追的网文,一面看,一面随手复制几段粘贴进烟城事件的报告书里。

    冼云泽去前楼给她打回了饭,一盒绿油油的沙拉,没有半点肉沫。

    不过这是路潇意料之中的事,前天冼云泽突发奇想去后勤帮忙洗青菜,甚至要把菜虫带回房间养,她一通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才让他放生了虫虫,要是哪天冼云泽打开了细菌病毒的新大门,说不定会在她房间里摆满培养皿。

    这情景光想一想就太可怕了。

    路潇嚼着草下定决心,结束封印以前,要禁止冼云泽阅读小学二年级以上的生物读物。

    因着小勾勾事件,路潇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上午,直到中午时分,宁兮还是没有出现,心里突然有了种第二只靴子迟迟不落地的焦躁。

    路潇小心地问米染:“副组不在家吗?”

    米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家呀,躲在洞里挠墙呢吧,但他不出来不是更好吗?”

    一提到这个话题,林川便捂着肚子笑起来:“冼云泽太厉害了,他怎么想到……那个的?昨天特设处档案室群聊那个聊到半夜两点多,还有人画了示意图。”

    凌阳弋抬头瞥了他一眼:“这是‘有人’自己在说话吗?”

    有人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虽然更好但是……”路潇挠了挠头,“我还是去看看他吧。”

    米染倒吸冷气:“勇气可嘉。”

    凌阳弋:“令人钦佩。”

    林川:“音容宛在。”

    路潇:“不至于……吧。”

    然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冼云泽,完全没有当回事,他坐在米染的旁边,正摆弄着一把小巧可爱的小镜子。

    镜子的外壳是一种罕见的黑色贝壳,上面镶金嵌宝,光彩流溢,将贝壳打开,内部呈现出天然的银色,稍经打磨,就是通透度极好的镜子,两片贝壳以特殊的结构连接在一起,可以随意扭转固定成任何角度,不从实际用途来看,也是一件精妙的艺术品。

    米染特意提醒冼云泽:“不要弄坏了,这可是宁兮送给我的母亲节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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