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找朱明原产的梦貘,天清跟着本地的小岁阳飞檐走壁,借云吟术的光影把戏躲过云骑的视线,最终来到蓝色火焰消失的屋顶上方。
是一间由月长石砌成的商业铺子。
此间门可罗雀,告示板上零零落落几个号码牌,唯屋顶颠簸的通气孔更具烟火气,蒸腾的氤氲水汽在孔口轻晃白色的烟云。
岁阳便是从通气孔里溜进去的。
天清利落地跳到地面上,迎面遇到一路跟着过来的景元。
纵观铺匾与装横,景元心下了然:“怎么停下来了?上善温泉?让我猜一猜,是引路的小火苗跑里面去了?”
“猜的一点不错。换句话就是,有个大梦貘在温泉池里。”
梦貘,顾名思义,是一种以人们的梦思为食的仙舟动物。
常有人豢养梦貘,不为别的,只以安神静心。这也是天清非要给昆冈君带回去一个的原因。
昆冈君是玉阙仙舟的持明龙尊,身为龙心的传承者,他自然会有被前世之梦惊扰到失眠的偶然烦恼。昆冈君日理万机,守望息壤渊石,身为昆仑大王的天清可见不得他睡不好。
“梦貘多生长在热气腾腾的温泉和谷地,朱明通体火热,洞天内的地下泉水温热,也难怪它在这里。”
“来都来了。走吧清清,咱们去会一会它。”
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景元跟她并肩走进温泉铺子的侯客区。
“欢迎光临上善温泉,我是店主流泉。要说朱明的人我多少都有点印象,观妹妹你面生得很,定是从别的仙舟来的吧。相逢就是有缘,我们可不像别家用什么铸剑的大锅炉,只有最天然的洞天温泉!客官要不要试试我们家新推出的理疗汤泉?”
言者是上善温泉的接待员,是个尖耳朵的高个子持明,身前的工作铭牌刻着流泉的名字。
她眯着眼露出职业微笑,不时打量从看服饰是从玉阙远道而来的客人,双眸流动着属于商人的精明中带着不难察觉的惆怅。
“不急,我们先随便看看。”
天清嘴角微扬,环顾一圈空荡荡的周遭朝流泉看去,想了想犹豫着道:“身为持明族,我还是比较喜欢泡在温凉的水里。贵店,嗯,比起我们初来乍到时在光明天见到人满为患的温泉铺子,实在有些冷清啊。”
景元点头附和。
“见两位气度非凡、落落大方,我也不便相瞒了。近几月咱们店里的生意确实惨淡,多个客人说享受温泉时沉不下心,往日喜欢微醺入梦的老主顾更是避之不及。”
流泉垂着尖耳朵,没有对她的质疑恼羞成怒,边叹气边解释:“我请地衡司的人查过附近监控,又找丹鼎司的医士化验泉水,是在找不出有什么问题。”
闻言,天清跟景元相视一眼。
这就对了。
“两位可是有顾虑?商人亦有商人的诚信与气度,客官若是担忧这泉水有问题,换一家便是。”流泉垂头丧气,过了一会儿再度露出强撑着的职业微笑。
天清摇摇头:“无妨。”
“您不忌讳?”见她和景元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流泉睁大了眼睛说:“近来差评增多,有人怀疑我在泉水里掺和了东西才让人精神焕发、难以入眠。唉,我家世代安居朱明,本本分分守着千年老店,做的就是一个诚信买卖,哪有砸自己招牌的理儿。”
景元朝清净的店内看了看,道:“今日抵达朱明,逛了许久有点累了,就有劳店主为我们安排一处最舒适的汤泉了。”
“两位放心。甲字号汤泉靠近泉眼,泉水最是清澈,近日也无人前来使用,您看这间如何?”
天清点点头:“那就这个吧!”
过了一刻钟,手上拿着一次性红纹宽服的两人来到甲字号温泉房间。
“既然是地衡司认定过的天然温泉,相比泉水定然是流动的。如此想来,确有蹊跷。”他顿了顿,目光看着天清微笑道:“确定是这间吗?”
“没错。小岁阳吃了我的情绪,离火能追踪到它。”
轻轻推开门,一个呜咽的声音从里面蹦了出来。
【呜呜救救鬼,我要被吃掉了。】
说话的是一个蓝色光点,和刚刚溜进来的岁阳是同源。
天清愣了愣,问:“你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这可是我的分身啊。说来话长,总之现在有个大梦貘在泉眼处,吃别人的梦不够,还要把我吸溜进肚子里吃我的梦。我们岁阳真惨啊,好不容易逃出来一部分,诶不对……我是怎么又回来了的呢?!】
景元碰了碰她的手臂:“问你呢。”
这是全仙舟最坏的猫。
天清幽怨地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被她情绪感染才跑回来的蓝色光点上。
她心虚地摸了摸下巴,道:“不是你观我骨骼清奇,特地带我来解决这个大梦貘的吗?多大的岁阳,怎么这么健忘呢。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你且告诉我,该怎么把它引出来救出你?”
【当然是做梦。】
“食物诱捕?成吧,也算是对症下药。”天清说,“把梦放在会飞的小火苗里,它也会出来的吧?”
景元摆了摆手:“不妨一试。”
周遭水气腾腾,弹指间数百只如宝石般漂亮的晶蝶萦绕她的身躯,而后飞向几米远的温泉泉眼上空盘旋起舞。
“噗通”声响起——
一个青蓝色的、身上带着繁星纹路的可爱生物夺水而出,追着天上承载记忆的小晶蝶就要嗷呜吃掉,天清眼疾手快,将其抓住拎进无相锁里静静心。
“大功告成。先去找十王司吧,答应了个小岁阳,总得把人家弄出来。”
景元的思绪不可避免地被小晶蝶吸引,望着手上的紫白色小晶蝶越发出神,耳朵里传来她的话也只是应声轻嗯。
温泉是没泡上,天清走之前先跟流泉打了声招呼,不仅告诉她泉中水对昆仑的持明来说还是太烫了所以她走的早,还提到一进去就犯困的问题让店主自己去试试。
流泉亲自试了试,竟发现之前无法入梦的事情忽然间就被解决。她摸不着头脑,只能认为温泉也有温泉的想法。
从十王司跟着判官出来,又把啥梦也吃的大梦貘交给丹鼎司的司鼎大人亲自调教,此来朱明仙舟,可谓是如愿以偿。
司鼎说要过上半月才能训练好它,无事一身轻,天清和景元在朱明待的日子相当悠闲。
明火客栈亦有为贵客准备的人工温泉清池,水温可以调成天清喜欢的温凉。
景元来了一次,来的时候她忘了把温度调回去,猫怕凉,以为就是这么个温度便死活没来第二次。天清还以为是景元怕水,跟猫一样的习性让她在第二天早饭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如今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时不时呆着放松身心。
今日亦是如此。
天清坐在光洁的月长石砌成的石台上,身着单薄的浅紫色浴裙,更显白皙无暇的小腿几乎全部没入飘着朱明枸杞的汤池水面,跟荡秋千似的晃着水里的双腿。
入夜,此处寂静无旁人,唯听到她晃动浅水时水流拍岸的声响。
盘起的头发随水汽逐渐湿润,天清闭了闭眼,享受这份人间才有的安宁。
一路上在认真倾听属于人的故事,不完全之人也会时常反思他们对于生死、行为甚至神明的质问。后土的孩子理应珍惜遇见的每一份记忆,会在意身边的人,会恐惧尘世的不安,会无措于未知的将来,以及会确定将自己置之死地。
能不能赢下赌约,是她在思量后土命途的存在意义。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天清猛地回过头皱起眉来——
哗啦水声响起,率先盯住门边的水流如箭凝空,带着腾渊力量的绝对掌控在陌生的来人耳边炸开。
这里的温泉仅有她和景元能入内。
既然不是景元,那只能是胆大包天的贼人了。
明火客栈作为朱明著名旅店,和浥尘客栈一样接纳的贵人颇多。在朱明的这些天,也遇到不少麻烦的家伙。
比如在上元节那天遇到的朱明第二富商之子。那富家子弟长得是漂亮,可惜当初在正守殿她公事公办就没给他独处的机会,反倒让对方记住了她,在朱明的长街上一个人闲逛时经常被他偶遇,扬言要来明火客栈跟景元一较高下。
虽然景元碾压他,但是仙舟人到他那个年龄大多魔阴,他自认同龄人的自己会更适合她。
隔着屏风,天清厉声问:“何人擅闯?”
“你我之间何谈擅闯?”
来人声音温润华贵,带着熟悉的慵懒和调笑。
是景元的声音。
水箭悉数落成雨滴状的柔和模样,整整齐齐地回到温凉的池水中,仿佛刚刚要把心上人灭口的事情只是来人的错觉。
景元徐徐踱步而来,脚上穿的是米白色的人字拖,衣服松松垮垮的,打着哈欠走过来,锁骨在浴袍上衣交领处若隐若现。
走到屏风附近时,他把深红色的黑领外袍搭在浅紫色外袍的边上,脊背挺直,毫无遮掩地露出结实的上半身,从容地朝天清待的石台上迈步。
景元无声息地坐下来,天清开始往旁边的空白地方挪动。
直到挪到月长石的边缘处,她眨眨眼道:“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这是我能看的吗?我一定走错了温泉,我应该在隔壁。”
看着她远离又跟着她靠近的景元微微一笑,抬手扣住她要撑手站起来的双腕,她盘发上的水珠往下落,不小心就烫到他的手背上。
“想看就看,我还能拦你不成?”
未婚有未婚能做的事情,是恋人间拦不住的情谊。
景元靠近她,微翘的几缕卷发挠在她脸颊上,勾的龙就要招架不住时才道:“适才跟神君对练劳筋动骨,客栈管理人推荐我来泡一下温泉,我才知温度原是可以调节的。”
“那我更得走了,我们体温得差个五六七八度。”
天清轻咳一声就要走。
景元适时把她手腕松开,趁她没有反应过来时将手顺着藕白手臂往下摸索,双掌碰触的瞬间在她手心窝里挠了下,引得天清弯曲了手指指节,景元顺势扣住在她的十指。
天清往后倾,远离他近在咫尺的炙热目光:“太近了。”
“你说过的,不要问就可以的。”景元目光幽幽,把她的手放心口上,“喜欢你。”
天清垂眸,最终闭上眼,景元再度亲了上去。
他只是一只会表达喜爱的罗浮小猫咪,想要跟她亲密无间。
昆仑的龙女大人不会坐视不理。
第112章 凡尘三千人,当起来真是磨损人性……
自从朱明仙舟回来后,天清时常不在昆仑。遍智格物院的泰斗们招呼她去实践格物方法,天清捞了一堆古物无偿送给学院的同时,顺道完成提前毕业的大小论文,眼下只差走个答辩流程。
眨眼间已到年底,瑞雪迎新,正守殿也迎来了新一年用的交易合同。
月光如水洒落下来,照在少女耷拉着的眼皮上。
耳边是龙师东陵的叹气声,因算错一巡镝开始对账,死活找不出来哪个账目对不上逐渐空洞了目光。
“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干财务。”两句话,十一个字。
天清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和对面的琉璃长老无奈相视一笑,才发现她手边沏了一杯微苦的热咖啡。
“琉璃长老?”
“天清大人不必管我,尊上给全持明提前一周放年假,今晚我势必将档案资料录入完毕!”琉璃头也不抬回,沉浸式望着数据屏里的资料库中。
“说得也是。今日事就该今日毕。”
天清吸了吸鼻子,竭力睁大眼,拿着持明龙尊的印章给文件挨个儿盖戳。
曜青仙舟地衡司,昆仑薄荷订购单。通过。
朱明仙舟工造司,息壤砖生产交易单。通过。
罗浮仙舟丹鼎司,希望派玉阙内已服用海棠果的持明族作为志愿者,研究临床数据的实时变化。暂缓考虑。批语:擅离祖地昆仑境,有违持明规制。
“跟仙舟人打交道,要委婉。”
玉阙仙舟遍智格物院,申请玉兆手镯原料采购。暂缓考虑。批语:承运方为星际和平公司,吃一堑不长一智?
天清眯了眯眼,精神了些,小声嘟囔:“仙舟有天舶司在,找公司的人做什么?”
看来有人不甘心。
将卷轴里的合同复制一份,即刻发给戎韬府。
“后面的事情,还是交给爻光将军头疼吧。”
星际和平公司申请昆仑为海鲜进口地。驳回。批语:请谅解,我不够吃,不能给你。
星际和平公司联合第一真理大学组织优秀师生参观昆仑山,恳请十名护珠人为导游讲解龙裔历史。通过。批语:时薪一千镝,不赚白不赚。爷爷,找几个武艺高强的,让逢生和默停领队,龙师雪葵实时监管吧。
……
盖章也是有讲究的。
作为昆仑的领导人,虽不必像景元和他的策士长那般心细如发、事事关心,可也免不了要洞若观火。知道什么能做什么要谨慎,昆仑的龙女大人身在高位,本应对族人的未来负责。
夜明珠的暖光点亮了正守殿的深夜,天清从工作中抽身一瞬,抬眼才觉偌大的办公地如今就只剩她一个龙在了。
这是多着急放年假啊!
“昨日在遍智格物院撰写结业报告,放假回来的第一天又来正守殿帮爷爷处理政务。人呐,当起来真是耗费心神。”食指和中指并起来抵在太阳穴上打转儿,天清在‘昏昏欲睡但明天还得来’和‘卷完今晚就彻底解放’中选择了后者。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殿外雷光一闪似有暴雨的声响,趴在卷轴上的天清天清骤然清醒。她疑惑地转过头去,窗外只看得到幽静的海棠花树,不见任何端倪。
垂眸阖上处理完毕的主卷轴,关闭正守殿的电力总闸,踏着淡定的步子往外走去。
殿门外,迎面而来的糖果色利刃被一道急促强势的水流控制住,是昆冈君的手段。持明龙尊的身侧站立着一白色长发的男子,目光锐利,手中的阵刀萦绕金色雷光,水流乍然松开之际刀刃已成肉眼难见的细粉。
是#4波尔卡卡卡目,寂静领主针对她的又一次刺杀行动。
跟去年上元节前夕在戎韬府的那次不同,这一次,她的暗刃由昆冈君和景元截获。
尽管天清什么都没问,昆冈君仍是从她伏案安眠被惊醒的青蓝色双眸中读出了倦意与诧异。他如往常般松了凌厉的眉目,目光像是柔软的水流,将在尘世里的血脉悉心安抚。
“大老远从窗外见你睡的正香,本想尽快解决,结果还是吵醒了你。你没伤到吧?”
“有爷爷在,我当然没事。”
天清摇摇头,仰着脸朝昆冈君露出一个明丽的笑颜,后者松了一口气。
垂眸时只觉发顶被一只温凉的大手轻轻覆盖,昆冈君揉了揉她白发后放下手,绷了绷下颚说:“听爻光说提起过,寂静领主针对你的行动并非第一次。依我看,今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说的不错。只是拿到第五碎片的时候她没有找我,怎么反倒这个时候找过来了?”天清摸了摸下巴,眼睛盛着昆冈君和景元的身姿来回看,兀自点点头道:“啧,有古怪。”
景元微微低叹一声:“兴许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才在毫无掩饰下发起偷袭。”
“除了整顿持明公务就是跟眼皮打架,她能因为什么找上我呢?”天清说,“因为不够快?玄全将军故意把时间拖久,如今还有半年才能拿到去方壶仙舟的通行令。她若是嫌慢,应该去找玄全将军单挑才对吧?”
景元神色微动,收起手中的石火梦身,停了半晌才道:“那飞刃来得甚是突然。我想,或许是你无意间触及到了不可知域,引发了什么保护机制?”
天清听到他的推断轻轻眨了下眼。
目前来看,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天才俱乐部的成员大多被寂静领主刺杀过,这么看来,我很有成为天才的潜力嘛!”
“你这性子……唉,归根结底,我也有照顾你的责任。”昆冈君微闭着眼摇摇头,如海面深邃的眼睛酝酿着愠怒的情绪,声线里是压不住的凉薄。
“先跟我们回府吧。从昆仑府追来时,我已把此事告知爻光,爻光第一时间联系太卜司启动瞰云镜,料她短时间内不敢再犯。”
寂静领主神秘莫测,不会冒险让自己的面容被瞰云镜捕捉到。
没人怀疑这位天才能够入侵仙舟联盟的眼睛,但联盟作为宇宙前列的势力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真要销毁画像,得费上不少工夫。
昆仑府里碎石小路尽头,有处昆仑源石堆成的人工温泉点。府内的昆府海棠时常飘来似梦飞花,一簇簇粉白色的轻光浮在水面上。
一见到棠花就会想到昆仑,想到昆仑府里的人。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昆冈君,小时候送她去学宫的近卫青玉,爱在那棵最高大棠树上四仰八叉睡到晚上的黑猫寒光,树下跟她下棋练剑的景元元,送各种糕点食物的雪葵……
仙舟二十六支长生种,各有各的活法。
比起关在盒子里麻木地听IX的呼噜声,当人真是很新奇的感受。
昆冈君来找青色的大梦貘,天清和景元拿了一竹篮幺鱼跟着过来瞧瞧。梦貘侧身而躺,不停地在石舀状石头上打呼噜泡泡,就连天清把它抱起来时梦貘也没察觉。
“你倒是睡得好。”
少女面色恹恹,盯着景元手中的小鱼苗们摇摇头。
她将豢养的大梦貘塞到昆冈君怀里,像是确认什么似的望着景元顿了顿首,说得理所应当:“昆仑府,没有一只宠物是白养的。”
昆冈君想纠正她,话到临头还真反驳不出个所以然。
即便是家里养的昆仑山老虎,天清半放养式的银渐层大猫,也会在溜达时为巡逻的黑曜和雪葵指路,以便寻找擅闯持明洞天的陌生气息。
平心而论,不管是人也好别的生灵也罢,各有各的独一无二。
看见身边的生命享受自在的自我,如空中落花轻盈在时光里,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慑感通过心灵的窗户直击天清的柔软内心。
可时光并非总是自在的。
仙舟二十六支长生种,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死法。
上元节那天,天清照例收到寒光破窗而来放在枕边的平安符。她把二十多个平安符妥帖收好,往外远眺,望到府内那棵不结果子的高大海棠树。
照例晨练舞剑,没看到熟悉的黑色影子,恍惚间天清才惊觉寒光已经不在了。
她跃到树上再度确认了一遍。
寒光真的不在了。
对于灵猫族而言,精力不支逐渐变回小猫咪直到寿终正寝,便是他们的归宿。寒光原就身负内伤,非焦土灼伤她业无法化解。在意识到躯体撑不住想要留在昆仑的执念滋长的那天,他被十王司的判官带走了。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天清在袭明阁屋顶上逮住一直守着她守护成习惯的寒光,笑眯眯说着“送你一颗漂亮的小石头”。
第二天,判官就来了。
突如其来的离别,仿佛是尘世中最微不足道的开始。此世的尘种还未切身经历过时光的钝痛,可当它落在身边熟悉的人身上时,那缓缓而来的阴霾遥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天清学着寒光躺花树上睡觉,落花悄悄留在她身上,守护她梦中的熟眠。
人就是会遇见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某一天大家忽然就离开了,只给你留下一个回忆的美好影子,试图挡住悲伤的阵雨。
“我还会经历很多很多这样的事情,对吗?”
她在梦中回到顷存花海,对隔岸观她的非命发问。
第一个离开的是寒光,爷爷也会在某一天重入古海轮回,青玉也一样。还有景元,符初,寂照,爻光,青雀,千面……
最后她自己。
【一尘中见三千界,天道何曾惑古今。】
如神明冷漠的非命答非所问,说得含糊其辞。
指望别人往往会干扰自己,天清走上与她相反的道路,在梦中用离火把对世界的思念传达至经历过的每一处。
景元和昆冈君不约而同来到树下,默契无声对弈。
天清经常打开窗户发呆,抬头,那里曾是寒光待着睡觉的地方。
适才透过窗棂外的视野默默看她,不忍心的某个瞬间察觉时空凝滞,万树飞花自昆仑而起,夹杂离火的气息落向整个玉阙。
空气中弥漫着祝福与思念,在长街上为琐事吵架和争执的人们忽而被唤起内心最深刻的美好回忆,谈话的语气逐渐平和下来。
寒光走的那天,天清眼睛湿漉漉地问他:“爷爷,我还是第一次感觉这样空落落的,无法避免身边人的离去,这才是尘世的第一课吧。”
仙舟人受丰饶赐福,意识归于十王司。生命死后,才会由顷存花海收容。
她翻遍了顷存花海,找不到寒光在此留下的记忆。
天清想,她真是太慢了。
顷存花海受万物法则庇佑,万安是几十年前就归入顷存花海的灵魂。自从她出现后,顷存花海是否还能收容新逝的灵魂,她从来没有确认过。
日日如此,某晚睡不着出来的天清心烦意乱,被昆冈君拉去跟他对练。
“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你,而你在迎合祂给你的期待。”昆冈君借流水落花直言现在的她带着太多的思绪,神色浮上难掩的担忧,“你是寒光看大的,寒光可不希望你因他郁郁寡欢。”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回到幽都抑或是成为神明,不管哪一个她都会成为永世不变的冷漠旁观者。
而来到尘世,就不得不面对大家一个个离开她的事实。
“要是大家一直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天清耷拉着脑袋,指尖飘绕数不清的水流,“生老病死,悲离死别……我知道,这是大地上的人们无可避免要面对的人生际遇。只是偶尔会觉得,这人,当起来真是磨损人性。”
“我还会经历很多很多这样的事情,对吗?”她再次发出疑问,与之前不同,语气更多的是肯定的陈述。
昆冈君思忖片刻,将她手上的水流化为细密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绚丽光芒:“无论做出怎么样的选择,爷爷都支持你。”
天清哇了一声,她只会炸水花。
“景元曾说过,人来人往,悲欢自缚。”天清闭了闭眼,睁开后确定现下的真实心意,“不论如何,我总是想回来的。”
昆冈君似乎有很多话想吐露,只是看向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的她:“清清去过的地方可还不少,落下的石头也不少。不知分神真要是回来了,会长在哪个仙舟上?”
天清回道:“当然是玉阙啦!天清是爷爷给的名字,怎么会跑去别的仙舟呢?”
第113章 明知故问不要,我缺景元很久了。……
昆仑洞天,风雪随落花化作目中点缀,天空残余月色相伴的紫灰色。高升的日光开始笼罩持明圣地,清朗的天气下,人间充盈祥和之态。
如华贵金丝的细密日光透过窗沿,暖洋洋落了他满肩。
那双金色的眼睛微颤,视线的停留点落在在树下练剑的白发少女身上。
执剑者一袭雪色衣裙,以飞花相伴,出剑迅比天际流星,风姿高华宛若膝上裙边的凌霜傲梅,让他不经意间久驻了目光。
半年前判官来昆仑府,半年后天清已经从寒光离去的悲伤走出来。为了后土的顷存花海,她仍要继续前行。只是这小白龙总会在看到别家的黑猫时晃神,眨眨眼又把眼睫上的水珠抿去,好让身边关照她的人放下心。
自丰饶星神伟力受挫,帝弓司命长久追逐寿瘟祸祖的藏匿痕迹。
长生之瘟,带来贪欲和傲慢,权欲滋生不休的祸乱。而总有一天,仙舟将重归生死正轨。
后土收容每一个善良的灵魂。自她临落凡尘,顷存花海与人间的通道受阻,后土力量零落在外。身为顷存花*海的守望者,天清认为自己理应给因魔阴身丧志的生灵一个安眠的地方。
心念一转,景元抬头撞上她的瞳光。
却在她收剑眉眼含笑走过来的瞬间低下头,指腹摩挲桌上的卷轴边缘,假装毫不关注。
他突然笑了起来,没有理由。
景元再度抬头时,窗外没了天清的身影。
身侧多出一道黑色的阴影。他坐在桌案旁,跟跳进来叽叽喳喳的小白团子们岁月静好。
天清惦着脚探头,弯着眼睛问他:“你刚刚是不是在偷偷看我?”
放下手中的卷轴,景元转过头来时动了动弯曲有力的长腿,单手撑着脸注视她。
短暂的较劲没有结果,白发的男子忽而笑起来,懒懒地拖长声音反问她:“怎么这样问?景元知道了,清清定然是太喜欢我才致使出现幻觉。”
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就是她的问题一样。
天清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景元笑得更灿烂了。
跟他看大的另一个少年不同,彦卿剑心练得是不染凡俗,天清却是反过来的。从幽都避世的无情,到叛逆入世的动情,最后仍然坚守此身不可忘却的使命。
天朗气清,昆冈君当真是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三位泰斗可是请人请到昆冈君跟前来了,真要拒绝升学邀请吗?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去跟着他们去航道外,探索什么黑洞和隐藏空间的。”
听到他的话语,天清摇了摇头:“升学的事情容后再议,至于去找古帝国挖宝的任务,当然是有劳师兄师姐亲自完成啦。”
已经毕业了,没当上泰斗还真是可惜。
最后一程还没走过,尘埃落定前,她不忍占了师门倾力相助的名额。古国格物院的泰斗们年纪大了,经不起学生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量,有渐离和相知在,也算是为师者承绝学。
景元点点头,回过头去。
忽然肩上多了份重量,天清把脑袋搭在他肩上。
窗外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景元闭上眼和窗棂前排排站的团雀们一样沐浴温暖的晨曦,食指在桌上悠然敲着舒缓的旋律。
声音停在肩上温热离开的那一刻。
原在背后的天清走过来,伸手指了指他手边的卷轴,神色是有些不想面对但还要故作自信,双手叉腰问道:“上周走完答辩流程,这周在昆仑补觉,下周要去方壶。时间不多了,这版写的算合格了吗?”
方壶仙舟,不是谁都能去的,也不是随时能去的。
自罗浮那场的剑首大会,等了一年总算等来了方壶的通行证以及那位玄全将军的邀请。
半年来,她以古国格物院的名义接连发表《灵魂流溢的理论数学基础》《格物方式的演变发展初勘》,大受学界认可。从个人角度出发的求己成我,转变为社会角度的遍我成智,为亿万思考者带去新的问题和答案。
趁着信心满满,天清又决定写个《仙舟十八般武器入门导学》和《神州折剑录:剑招分解教学》。可她只写得好棍法和剑法。那些不常用无相锁变化的武器形态,譬如刀枪弓戟甚至风火轮什么的,她向来凭感觉出手,真要写成教学之作,还得让专业的人来。
昆冈君和黑曜添了几笔枪法基本功,护珠人里也不乏练家子。
最后剩下一个大开大合的阵刀,自然是由云骑将军亲自把关的好。
景元思虑周全,虽是基础导学仍然尽心尽力。
要考虑阵刀的力量和耐性训练,要注意不可随意将云骑武经的专业招式传出去伤了基础不牢的模仿者,还要顾念阵刀施展时的应用场合……翻来覆去地改动,硬生生在一月内改了二十六版。
不出他所料,天清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麻木表情。
他一改,天清就得陪着他改。
景元不由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故意揉了揉额角的太阳穴叹气,拖着长音说了一个‘这’字。
“还是让云骑武经一统天下好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下执念。”
“果然,还是出家人的寂照诚不欺我。”
阳光落在她心有不甘的面庞上,景元站起来,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冷不防地得到一个脑瓜蹦,天清愣住,她看向景元的眼中透露出十分的不可思议。
猫变了,不仅不会安慰她,还要对她伸出罪恶的爪子。
“咦?我那善解人意的景元元去哪里了?”
天清后退两步,迟疑地盯着景元来回看了几圈,最终一边望着窗外的晴天一边喃喃自语。
景元一心扑在她的神色变化上,沉默了一会儿,歪着头示意她看桌上合起来的卷轴。
天清毫无动静,目光带着可见的抵触。
不能改了,改不动了。她没有什么当武术泰斗的打算。
见她迟疑的目光,他只得无奈走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她,然后被天清鼓着脸扯开。她伸手要抽离他的钳制,景元轻笑一声,适时开口道:“这版足够优秀了。”
“清清这是什么眼神?真的,我没骗你。”
天清低头瞅着被景元牵走的手:不得了,龙要被猫拐走了。
“你知道的,云骑武库有百般武器,武经曾记载在燧皇活动的古老年代里,有被称呼为天仙化人才能达到的境地,一般人想习武,自然也要看看这些武器哪个更适合自己。”
仙舟人讲求实用,这书写的很有意义。
天清出声打断:“这个我倒是看过。说什么古老年代里的天仙化人,听着比神州折剑录杜撰的赤鸳仙人还要强的离谱。”
景元微微一笑:“在拆解招式和自测契合度这方面,云骑武经没你写的实用详细。”
天清眼睛亮了亮,转而把抽离的龙爪子搭在他的手腕上。
“嗯?”景元垂眸,目光定在一点,眼中是尽在掌握的从容气度。
天清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手上抓着的猫捏了捏她的指节,以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在明知故问:“刚刚不是还要溜走的,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天亮了,雪葵长老要去接待第一真理大学的参观者,平平无奇的小灵猫该去找点吃的了,昆仑的龙女大人也该去正守殿替昆冈君分担政务了。”
猫是个喜欢主动的猫。
天清回握住他的手,触碰到手心的温度,耳廓升起点点绯色云霞。
她道:“找小机器人拿点吃的?”
“正有此意。”景元点点头。
“那我也去!”
在他的纵容下,天清拽着他越过袭明阁的门扉,往不过百米远的小厨房走去。
【热烈欢迎天清主人!主人今日比预估时间要早起了半个系统时,今天天气晴朗,适合久在学院后出游散心。】
景元抬手示意她松开,天清难得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摇摇头:“不要,我缺景元很久了。”
前段时间在遍智格物院,只有那不会说话的白色猫咪跟着她。
话要编全套,事也要做配套。在别人眼中,景元是罗浮前代将军,她名正言顺的未婚未;而景元元是跟她形影不离的小猫咪,也是因返祖痛失玉阙民广大支持率的小灵猫。
在玉阙闲逛时,人们时常看到景元的肩膀上冒出一只白团子。
那白猫的样子和府里返祖的灵猫景元元生得一模一样,长此以往,投向两人的熟悉目光颇有种一家三口的意思。
景元深吸了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美好的一天从干饭开始,饭就是力量,力量就是生命!愿您享受生命的味蕾绽放在舌尖。】
准备早膳需要的炊烟和灶火隐去,小机器人一一摆好,桌上出现做好的精细食物。早上多以清淡为主,除去经典鲜甜的热浮羊奶和青瓜炒虾仁,还有米糕蒸包海沙子面什么的。
左手吃饭是有点难度的,挑食的猫和挑食的龙松开牵住的手。
小机器人的眼睛呈现爱心的形状,放着轻缓的纯音乐。
【现在时间为七点三十分,是否为主人播放星际和平公司的最新播报?】
天清轻嗯了声。
【星际和平公司播报:观众朋友们早上好。首先为您介绍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流光忆庭的忆者完成对此前绝灭大君焚风摧毁边陲星系的忆质收录工作,烬灭军团的实际暴行有望披露。工业行星巴兰扎熔炉在仙舟联盟的帮助下恢复联觉信标的生产工作。博识学会数月追踪调查认为,先前定位不明的星系在星域洒下生命的离子光辉,其来源为已知命途之外的强大力量在操纵。以下为您详细介绍……】
听到最后有关顷存花海的消息时,她忽然动了动鼻子,仰头望向筷子刚夹了个水晶虾饺的景元。
顷存花海现世,意味着将在不久的未来再度塌陷。
上一次是在罗浮,她把欢愉带来碎片的后土力量送往顷存花海。
景元好奇心起:“我怎么记得,去年你才把那里的窟窿堵住了的?”
天清低头看了眼瓶子里喝了一半的热浮羊奶,没好气地说:“故意的,一定是非命故意的。这是等着我去方壶仙舟呢!”
这时候拿第五碎片的力量补,为时尚早。
景元耸耸肩,伸手摘下她因为生气掉在云肩上的新生小石子,将它搁置到桌边静静呆着。
在朱明仙舟得知她给的新活法,他半信半疑的同时,已经收集了满屋子的亮闪闪宝石。天清掉一个,他就在身后接住一个,妥帖收好,放花盆里细心照料。
谁知道她会从哪个花盆里长出来?
他放下横扫大半食物的筷子,长长伸了个懒腰,看着天清手里的热浮羊奶逐渐见底,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闲来无事,我陪你去正守殿待会吧?”
第114章 仙舟方壶景元:别忘了,我可是神策将……
去方壶仙舟这事,天清在神雪庐小聚时告诉了符初和寂照。
面对占算天清的挑战,卜者很有精神。符初做好了等小白龙等不回来的心理建设,左一句‘你一定要从石头里蹦出来’,右一句‘等我上位太卜就用瞰云镜把咱们玉阙剑首找回来’,听得天清为太卜司的未来捏一把汗。
作为信仰「均衡」的丹轮寺僧人,寂照非常圣洁地念了一段祝祷经文,脸上的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诚意:
“尘生入梦,天平颓圮。我和你持一样的观点,不论均衡动静与否,只要你拿下神秘,最差的结果也是持平的结局。”
星神的理论博弈即将落下帷幕,「互」(均衡星神)在其中的投注仍不明朗。
均衡不动或站在后土,那么天平倾斜于天清;反之,均衡将维衡天平的倾斜。
前提是她能通过神秘的命途行者,「谜语人」的考验。
当初幽都的人跟她说,「互」不会参与这场有关后土的博弈。然而,天平倒向哪里,后土的力量就归向哪里……
命途行者,星神理论的实践者。为后土而来的他们展示着自我的闪光点,向后土的守护者发难,引起她的注意,令她做出生命存亡的抉择。
……
万不可让焦土再度重现,重现大地的死寂。
坐在星槎上低望风景,已经离开玉阙仙舟的天清带着灿烂的笑容,心里想着第十九命途的事情。
金灿灿的初夏阳光洒向「巨野泽」畔的白沙滩,耳边龙吟浩荡,目光所及亦是碧海烟波澹澹。方壶壮丽的自然海景,星槎上的两人将其尽收眼底。
学府毕业季是仙舟旅游业的旺季初期,再过半月这里便要人山人海。
方壶仙舟,一个巨大的海洋世界。最初进入「三泽洞天」时,抬头便是护珠人和海洋生物在游荡高处,至今想来心仍震撼。
至于众持明评价为刚直不阿的「伏波将军」玄全,目前为止,玄全只让粼汐接待天清和景元去三泽洞天的客栈休息。再问便是因公事繁忙推脱她的拜访,总之是无暇相谈。
天清想,这位将军性子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
然而景元说,玄全将军身为帝弓天将之一,自然有她这样做的道理。
“玄全将军人有意思,方壶这方寸烟海也很有意思。就是不知,最后一块碎片藏在方壶烟海的哪个地方?”
说完,天清目光一转,转到穿搭风格焕然一新的景元身上。
今天的景元让人眼前一亮。他穿的是雪狮子图案的短袖上衣和天蓝色短裤,剪裁精巧又不失利落,白灰色的长发随意低束,不管怎么穿都是慵懒矜贵的从容气度。
“今天是元气猫猫!好看。”
“那就多看看我。”景元微笑开口,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又开口道:“这地方还挺大的,等下咱们找找看吧。”
右手腕上带着红色细绳串起来的昆仑小石头们,若碎星点点,是跟天清在玉寻海捡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天清愣神的瞬间,有个白色影子从侧前方飞扑过来。
她熟练地接住景元时不时变出来的灵智猫猫,好巧不巧,那猫两只粉白色爪子贴在她腰上。
因《方壶生活指南》的旅行贴士曾言,「巨野泽」的海滨浴场最负盛名。找碎片是要事,最基础的方式是逛一圈方壶仙舟。除了东海洞天,就只有这里没逛过了。
来海滩前,两人特地换了轻薄的装束。
呆愣看着猫的天清,是同样穿着日常却耀眼的一抹雪蓝。
流苏发饰扎起大半长发垂落在背后,清爽干净的蓝白配色交领短上衣,裤裙边的印花是一如既往山海纹路,自带一份惬意人间的欢快自然。
天清伸手推了推对她不是很礼貌的白猫,目光跟它一起落在她露出不过一寸半的白皙肌肤上。
不料白猫抱得更紧了,甚至在她腰间留下两个梅花形状的爪印。
星槎平稳落地,猫往下打滑还不松手,就要蹭。
她朝景元看去:“你干嘛?”
景元笑得有些颇为遗憾,只道:“我就是一想,哪知道它做了我还没做到的事情……”
神君教他如何变成猫,如何将灵智变成猫。前者倒是好控制,后者还是个只会喵喵叫的直觉型小猫,是想到什么就冒出来做什么的那种坏猫。
成婚前不能太放肆,忍不住的吻也是浅尝辄止。景元甚少有悠闲度假的时候,还是和喜欢的人在海边,余光瞥见如瓷白亮的细软腰肢,呼吸间晃得人花了眼。
天清愣了好久,才难以置信地问:“你还遗憾上了?”
景元动了动眉毛,打了一张煽情牌:“是有点。会想什么时候成婚,清清变成花盆里的花了怎么办,清清回不来了如何是好……”
“别念了别念了。”天清轻咳一声,不由扭过头去,带着挂在她身上的猫往游客中心走过去,嘴里念念有词:“它只是一只小猫咪,它能对我做什么呢?先去买两个铲子吧!”
来的路上水声震震,空中的深海巨兽掠过头顶仿若乌云蔽日,就像她的这句话,在景元生命里不知听了多少次。
他只是一只需要照顾的小猫咪,也是少时受过诸多关爱而知道何为人生坦途的小猫咪。
人生漫漫,尘生刹那。有时候,遇见可比相逢难多了。
她说话含笑的无奈语调,在他听来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清甜。
仅仅几年的时间,拿到五块无相碎片。天清的棱角磨去了少时的稚嫩无助,展露出一两分属于昆仑掌权人和幽都继承人该有的落落大方,举手投足皆是海纳百川的性子。
不得不说,眼下她这副在沙滩上循着小石子们问话的自信模样,煞是可爱。
景元看向她,良久,跟上前去,见小晶蝶在前方引路,自觉地走到她背后半步。
找石头问话,他不擅长。保护心上人什么的,十分在行。
“到了。”离火对后土力量的感应追踪让她停到一处沙滩上,天清拿着从游客中心带的两把铲子,递到景元手上一把,后者疑惑歪了下头,天清旋即笑道:“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挖宝游戏吧!”
景元也不在意,点点头:“宝藏算谁的?”
天清偏头看了看四周,也没有别的人呐。
“你的。”
一刻钟后。
元气猫猫盯着沙坑里的混沌力量围绕的黑色宝箱,并指雷光一闪,将其随意捞出来丢到平整细沙滩上,而后朝他对面跟大白猫逗着玩的天清看去,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景元徐徐道:“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天清放下白色大胖猫的卖萌诱惑,让它一个人去沙滩上逮造沙球球的小螃蟹玩,她仰着脸配合地看景元:“谜语人留下的宝箱么,打开看看吧!”
说话间,她拿小铲尖将合住的混沌宝箱掀开。
盒子里是一片看不清的云雾缭绕,从外面看不到她两掌高的黑色箱子,打开后却是深不见底的景象,连雷光残留的金色光芒都被黯淡了几分。
天清面露讶色:“云吟术?”
持明族的通性是喜欢玩水,水雾在不同光线中形成需要的遮蔽颜色,细密的粒子围在周身形成隐身衣一般的效果,天清有时候会利用这手段在飞檐走壁时躲避云骑追捕。
她是根据后土力量的感应追到这里的。
谜语人是个持明族人?
还是说,是那位谢绝见客的方壶将军的手笔?
景元看着眼前这个垂眸以火攻水的小白龙,仿佛想到寒光离开后她将离火的种子洒向整个玉阙的场景,喉间涌上一股难言的珍重,半晌缓缓道:“世人常说水火难容,以火攻水倒是新鲜事。”
蹲在地上的天清头也不抬回他:“爻光姐姐常念叨什么水火既济,也还好吧,不是什么无中生有的高级魔法。不过听黑塔说有个特殊的星球叫提瓦特,里面各种元素大杂烩,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景元笑了下:“嗯。”
天清只顾着探索神秘,却没注意一旁的心上猫面色肃然,景元把她身边飞出的变成石头的小晶蝶收在手心里握紧。
记忆的种子,将迎回新的生命。
至少听起来有实行的可能。
天清睁大眼睛,挺直身子站起来,一把将宝箱底部躺着的卷轴打开,上面浮现混沌的文字:「记忆是记忆的敌人」。
记忆的碎片已经被她拿到了的呀。
记忆诞生情感,情感承载生命。流光天君认为思维即存在,情感的存在皆为记忆的证明。
天清依然不解:“不知所谓的谜题,谜语人想传达些什么呢?”
也不催促,默默看向爱下棋的聪明猫。
作为帝弓司命选择的好帮手,景元走到她身边,弯下身子抱起成为猫的另一个自己。他给猫拍了拍四肢沾了白色沙子的猫毛,轻轻开口:“还剩下个东海洞天,不如明天去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些什么。”
玄全故意把东海洞天留在最后一站,想来是有她的考量。
天清叹气:“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最后一站,谜语人应该会在那里出现吧。”
景元:“嗯。”
天清默不作声把挖的大沙坑埋回去,半晌站起来说:“你说,一段记忆真的会成就一个完整的个体吗?”
“我不知道。”景元在一旁,伸手将猫左顾右盼的小脑袋掰回来,训练灵智看他这个主子。
“那你还一直捡小石头?”天清愣了下。
景元笑了笑,正儿八经地回答:“你说能,我便信你三分。”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温和,眼里是少有人能抵挡住的金色璀璨,可惜面前的是个软硬不吃随心所欲的无情石头精。
天清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问他:“……另外七分呢?”
“清清别忘了,我可是神策将军,自然是来自对我所作选择的认可。”
因为信任自己,所以也信任她。
天清思前想后,想尽量说得含蓄一些但话到嘴边不知道如何编,见景元跟猫不知道在玩什么,眼神逐渐温柔下来,便坦白道:“如果记忆的方法行不通,伟大的天清之神也会用别的方法回来找你履行婚约的。”
景元点点头,把朝她看的猫塞给天清:“知道了。”
第115章 仙舟为何而战你可是神策猫猫
东海洞天-垂迹纪念馆
“各位游客朋友们大家好,您即将进入的区域是「第三次丰饶战争帝弓垂迹纪念馆」。”
“自一百多年前丰饶联军同活化蜃楼入侵方壶仙舟,方壶洞天损伤惨重,各支援仙舟亦是付出良多。请铭记曜青仙舟的月御将军及护送军队、玉阙仙舟的太卜竞天与众位观星士、罗浮仙舟十二万飞行士等的拼死守护,方壶人也希望更多人能明白联盟在为何而战……”
“您所在的东海洞天相对幸运,是为数不多还能在战争中成为废墟的遗迹。自方壶重建洞天后作为纪念馆,各展厅皆由护珠人监控驻守。”
方壶仙舟是持明族的大本营,护珠人相当于其他仙舟的云骑军。
“垂迹纪念馆,是持明族云吟术联合星际和平公司技术共同塑造的全息景观。为了蜃影的维护工作以及您在联盟的安全,请在安检时自觉存放各类不允带入的危险物品,谢谢合作。”
天清甫一抬头,垂迹纪念馆的大门喇叭开始了新一轮的重复播报。
她想起三泽洞天供人仰望的海水,静静流淌着人类饱经苦楚得来的平静岁月与历史教训,就像此刻门前喇叭里机械女声的稀松平常。
当银河有一颗星星亮起,又将有另一颗星星沉寂。
当岁月无声带来安逸,又将有伤痛的深刻会留给人们品味。
「均衡」常在银河里扮演仲裁的角色,与她的审判不同,仲裁官维持的常常是零和的守恒。
天清没有再往后深想。
经短暂的安检寂静后,她抬起头正对前方其乐融融的战前景观,停住了脚步,正经道:“这一场胜利来之不易。”
听罢,景元重重阖上了眼,睁眼后没有看向她,目光也落在她视线停留的地方上,眼底流露出岁月无法释然的遗憾。
他朝天清伸出手,接过岁月带来的另一份珍重的情谊:“是啊,这一场胜利来之不易呀。它告诉世人,我们仙舟有忠将,我们仙舟有良臣,我们仙舟有千百万舍生取义的士兵啊。”
天清感到他手心传来的微颤。
每一次凯旋归来,对战士来说意义不是荣誉,是对心志的磨砺。
“我等云骑,誓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她攥紧他温热的手,肩并肩静静地走在路上,“今天的仙舟能在银河上有立足之地,使得宵小狂徒均不敢来犯,联盟的每个人都功不可没。当然,也多亏了某个小猫咪夙兴夜寐的殚精竭虑呐。”
对排兵布阵的将军而言,每一次决策都免不了为同袍带来死伤。
九百岁的猫也需要有人跟在身边好好看着,他惯会自责的。
景元平静了一下,轻笑道:“仰赖云骑交托性命,我当然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话音未落,天清眨眨眼,高声道:“嗯嗯,你可是神策猫猫。”
“回想起我在玉阙的日子,真是如梦般让人放松。有全银河最好的天清会迁就我,别的猫有的我只会拥有的更好,这就是心上人给的幸福吗?”神策猫猫如是说。
天清自信道:“放心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景元微愣,然后笑着点点头:“那我可有的是时间去等。”
第三次丰饶战争后,方壶仙舟百废待兴。整个洞天都是全息景象制成的,展示的是战争前的景象。长街上的各类造物栩栩如生,黑压压的人群皆为蜃影的重现,甚至不少居民和商人有闲情逸致主动找游客聊天。
“我观阁下骨骼清奇,要不要加入我们武馆?”
“新鲜的烤鱼和烤蔬菜嘞,鲜嫩个大,手慢无?”
“上回说到:元帅亲征寿瘟祸祖,跟随帝弓光矢之纶音前往古兽之乡,浴血杀敌……”
……
纪念馆里面除了展示的幻像,就是护珠人。
没见过这么多蜃影同时出现,两人一路看过来只感新奇,半刻钟后便觉得和易尽天上的人没什么两样。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持明族比起其他仙舟,人数不是一般的少。
纵然只是蜃影的记忆重现,天清仍然感概良多。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咱们不会要跟护珠人抢东西吧?让我想想,上次抢碎片还是跟千面打的有来有回。”
同为云骑中人,大庭广众下跟方壶的军队打起来,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尤其是在不少游客盯着她和景元并眼里冒亮光的情况下。
纪念馆有每日参观人数限制,这里的参观者,怎么看都比不上昨日海滩上的一半多。
玉阙讲求以理服人,总不能因为和神秘抢碎片而给爻光抹黑。
景元闻言,歪了下头看她:“若真如此,我让神君用雷光给你打掩护便是。走吧,看看你的小晶蝶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新谜语?”
越往里走游客越多,护珠人倒是越发少。
等天清跟着小晶蝶走到最大的展厅「尘世宫」前时,一道水流毫无征兆地飞来,悬在天清的眼前,将欲往里面飞去的小晶蝶拦下。
“哗——”
天清眯了眯眼,紫白色的小蝴蝶翩然落在她肩上。
怪不得护珠人少,负责看守的是玄全将军的心腹、剑首大会上的老熟人,方壶仙舟剑首——粼汐。
见到款款而行的来人模样,天清垂眸思考了一阵。
景元跟粼汐点头相礼:“原来是粼汐小姐,出现在此可真是大材小用了。怎么,你家将军今天有空见客了?”
粼汐尴尬笑笑,她先吩咐身侧的护珠人去外面候着,见人走远了赶忙摇摇头。
“天清大人和景元大人可是将军邀请的贵客,方壶仙舟自然不会怠慢。只是,将军有她的考量……唉,两位大人深明大义,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不吝宽宥。”
说罢,粼汐看了天清一眼,却在天清偏头看过来的时候当做无事发生。
察觉到不对劲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天清深知在别人的地盘要更客气的处事道理。她大大方方地点头:“这话就见外了。我只是感慨,你们将军比我们玉阙的爻光将军还要难见,真是奇了。不如你悄悄告诉我,里面是不是藏了个谜语人?”
粼汐顿时倒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开玩笑的语气回她:“还真是。”
语气不靠谱,话倒是不假。天清心中稍微安定了几分。
“玄全将军是不是早就知道有神秘的考验,所以故意让你在这儿等我?”她问。
粼汐点头笑道:“猜得不错。”
景元摸了摸下巴,问她:“等我们出来,是让你带我们一同去伏波府的意思?”
长长的尖耳朵捕捉到罗浮前任将军的试探,粼汐的眼珠转了转,在脑海搜索一番没发现有这条指示后,不由叹了口气:“将军素来行事规矩,头一次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当下属的只负责等候,剩下的可就不清楚了。”
“那么,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谜语人长什么样呀!”天清脸上似笑非笑。
正对面的粼汐张了张口,反应过来时愣了一下,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正儿八经地悄声道:“这个嘛,将军说是军中绝密,我也不是很清楚。”
景元以手扶额,见这场面有些想笑,天清敢问,对方却不能回答。
但在人家的地盘,外来的玉阙龙和罗浮猫总归要收敛些的。
身侧忽然横伸出只骨节匀称的猫猫爪子,天清眨眨眼,却见景元这大猫碰了碰她肩上休憩的小晶蝶。
直到紫白色的光点逐渐消失在尘世宫展厅的某一刻,他才突然出声:“看来是要我们亲自寻找一番,无妨,只是有劳粼汐小姐在此等上一会了。”
粼汐微笑道:“本应如此,我便在此恭候了。”
*
若说垂迹纪念馆最为震撼的展厅,当属尘世宫。里面展示的是东海洞天在战前的繁华地带「陵鱼大道」,以及近四万遇难持明族居民过去留下的回响。
在帝弓光矢来临前,他们从未料想自己会在战火中挣扎呼喊。
更从未想过,会在毕生追逐的流星中化为战火燃尽生命的残余回响。
等等,记忆?
天清朝看不到尽头的宽敞长街望去。
街上的尖耳朵同胞在欢声笑语,餐馆、杂货铺、小吃摊仍然交错纵横的街巷中,顷刻间一股强烈晕眩的五彩光晕弥漫,恍惚于面前空气中。
她闭了闭眼,睁眼后举目四望,却见周围又恢复如初。
“怎么这点路就走不动了?还是说,可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景元转过身来,朝她回眸一笑。
“方才粼汐说的话,颇有深意啊。”景元点点头,环视一圈并未察觉异常,想到粼汐提到谜语人时的反应心下有了思量,很快身边传来天清略显迷蒙的声音:“对,有深意。”
景元:“嗯?”
“大概是早上吃多了,晕碳?”天清纳闷地挠了下头,她干笑两声,快步跟上了景元的位置,嘀咕出声*:“也可能是匠人的云吟技术不到位,比如光影没打好,所以才不经意某个角度看起来晕眼睛吧。”
论制作精细,还得看感官超绝的狐人们。
蝶翼舞动悬空的尘埃,天清脚下步子一顿,前方冒出个穿着工造司制服的持明青年,或许应该称之为持明蜃影。
他挎着两篮子机巧零件,皱眉冷哼道:“你可以侮辱我的人品,但不能侮辱我们工造司的作品。”
天清不解,也跟着皱眉:“阁下是?”
“在下工造司工正——”墨发绿眸的青年将脸皮一扯,话没说完接着一转,怯生生的目光中带着傲然,咬了咬牙说:“的未能出师的工造司学徒,墨孜是也。”
“孜孜不倦,真是个好名字。”天清夸赞道。
看着伫立原地的陌生少女为他加油打气,墨孜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那个,其实我已经没得进步了。哈哈,我师父他跟我一起造了这尘世宫,在我活着的时候。”墨孜说,“不知怎么回事,师父最近总是把自己关在尘世宫的控造坊里,连用维修这座影像的指令都已经好些日子没更新了。”
青年很快将事情整理了一遍,许久没见到能捕捉到光影漏洞的族人,一时间来了兴致。
“当年他还言之凿凿,说什么‘追求铸造边界的拓展是为云吟工造文明做贡献,虽死犹荣!至于时间,我不予置评。’如今也不知怎么了,竟多日未曾见他出门。”
“我观两位眉眼清明,定是尘世中的善心之人。可否请求您替我去控造坊看上一眼?”他苦笑了一声:“那里常年只有他一人在,蜃影难以接近,多日来我实在放心不下,也好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否安好……”
在找谜语人的好心龙摆了摆手:“可以,不过我现在的时间有点宝贵。等价交换嘛,我们去找你师父,你帮我们问一下这个箱子的出处,如何?”
箱子是昨天挖出来的那个。
在朱明仙舟时要找当地的岁阳当向导,在方壶亦是如此。
墨孜顿时一愣,然后仰天狂笑起来:“成交!平日子净顾着打杂,真想不到我也有接受委托的那一天啊。”
他的话让人眼前一黑。
天清和景元默契看向对方,一同无奈耸耸肩,朝这位学徒指的方向走去。
第116章 真伪何存神秘是记忆的终点
两人停在长街尽头的工坊前,水雾腾腾之中的控造坊门窗紧闭,一眼便知,不对寻常人开放。
除了潺潺溪流,周遭再没有其他人的声响,就连护珠人也没有。唯有汲水用的竹质水槽直通东海,绵延整个尘世宫,安静到只能听见引水齿轮转动的泠泠水声。
按理说墨孜本不该找到她和景元求助的,尘世宫定期会有馆内人员巡查。但这位小学徒说他师父为人和善但孤僻,闭门时不允许有人打扰,来的人曾被他用各种机巧吓了回去。工正负责监管尘世宫,多年来未出差错,久而久之,馆内人员便默许了他的独立工作。
毕竟持明族人少,愿意潜心铸造学问和维护展厅的人更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天清抬手敲了敲门,回应她的是一道桌椅翻倒的闷响。
是不小心,是在打斗,还是在生气有人打扰?
她望过来的眼神几经变化,景元跟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于是天清开口道:“工正大人可在?我们是墨孜在尘世的朋友,听闻前辈您身体欠佳,特来替他问候一声。”
四周静悄悄的。
忽然,屋侧墙的窗户‘吱呀’一声——
窗沿微开,是道谨慎的缝隙,远看从中飞出的是一个白色团子,近看才发现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千纸鹤纸偶。
“我名伍想,阁下,阁下唤我名字便是。”千纸鹤缓缓舞动翅膀,悬在她面前打量了一番,温声开口问:“两位可是尘世中人?”
天清心中好奇,说得倒是乖巧:“是。我名天清,旁边站着的这位叫景元。”
转动脑袋将人细细端详好一会儿,千纸鹤安静片刻,正对天清道:“我见你很是投缘……如此,便请进吧。”
它缓缓转身向屋内走去,却在空中自燃起来,很快化为无有之物。
木门扣得很紧,天清小心地用力推开半扇门。
她和景元在门口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说不上布置精致,但格外震撼眼球:四周漂浮着溪水灌入蒸腾瓶后冒出的清凉云雾,长约两米的尘世宫沙盘模型在云烟中清晰可见。从中央往四周瞧,是万家灯火的陵鱼大道到寂静的山野,蔚蓝色的东海如护城河守着洞天的安宁。
不知何故,控造坊的模型也在偏僻的山野间。
天清忽而皱眉,拽了拽景元腰间的衣角处,朝工坊模型递了个疑惑的眼神:控造坊不是在尘世宫外吗?
沉默着盯了沙盘几息,景元摇摇头,微微眯了眯眼。
不知屋内的人按了什么机关,方壶仙舟这艘巨大方寸烟海战舰上的特有云雾悉数散去,焚香缭绕的幽暗青阶螺旋上升至天花板,其上闪烁着机动的光点。
两人往前靠近十米宽的巨大高阶。
本以为是工匠们打造的装饰物或收容柜,细看来里面摆着密密麻麻的方形圆角玉兆。
是绑着红白两条绸带的玉兆。
持明族的灵位,供奉着无法归乡之人。
小时候在归乡冢跟黑袍人决一死战,天清记得那里。
归乡冢,持明族人的坟茔,族人对其的告别是将名字写在绑着红白绸带的玉石上,白色代表对伤亡的哀悼,红色代表离世的祝愿。
灵位、蜃影、光影,似要将所有的秘密吞入迷雾中。
“天清大人,我等你很久了。”
出现在屋内的第三人是工造司的工正,伍想。约莫是个活了百来岁的持明青年,墨蓝色的发丝微翘,烟黄色的眼睛幽幽泛光,深深的看了天清一眼。
天清下意识去看伍想,他只是握紧了放在特制座椅上的双手,并未打算解释这番言论。
虽然感觉他并非胡言乱语,但此事也着实稀奇了点。
“阁下这话,是有何深意?”
听见她疑惑,伍想缓缓闭上了双目,转而正对一米宽的工作台。
台上雕刻着一方同样系着红白绸带的玉兆,玉兆上面写着两个板板正正的刻字:伍想。
他霍地抬起头,认真望向天清:“可否请您听一个故事,一个谜语人向您求解的故事。”
天清跟景元对视一眼,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和你一样都是六御之人,地位平等。”天清说,“既是倾听者,阁下也不必在言辞上多礼。”
“呵,两位应当见过墨孜了吧。”
“刚见过不久。”
“唉,我双腿有缺行动不便,还请你们随我前来。”
伍想轻叹,双手滑动特制的座椅扶手上的电子屏幕,引着两人来到门口那座尘世宫的缩小版模型前。
他触动沙盘边缘的天幕机关,一道混沌的灵光闪过,防护罩里静止的蜃影仿若有了生命,竟有了行为活动。
两人微愣。
伍想定定瞧着其中的蜃影,开口问:“持明族的蜃影因过去的记忆而存在,若是知晓自己已经离世的事实,往往会化为水雾散去。你们可知道尘世宫的蜃影因何而重现?”
“因为星际和平公司的技术支持?”天清摇摇头,试探问。
伍想跟着她摇摇头,笑着看向景元。
景元摸了摸下巴,说出当下的想法:“因为你们创造了过去。”
天清若有所思,问:“可我怎么记得,墨孜并不是死于那场大战的人?”
那小学徒亲口说过,他同伍想建造的尘世宫。
“果然是神策将军,久闻盛名,大人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们活在过去,留念过去的回忆,我们便创造了过去。”伍想再度看向沙盘,展露出遗憾的目光,“我的学徒并非在第三次丰饶大战中去世的,没有死于帝弓的光矢之下。”
“但第三次丰饶大战的余波仍然殃及了许多人,我,我的小徒弟墨孜。”他把手放在无法行动的双腿上,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喉间涌上干痒,轻咳几声:“他是在四十年前的一场战争中去世的,我们来不及把他送回古海,只尽力用本该疗愈战士的忆质收集他还留得下的记忆。”
“去世前,他还在为后方采集零件……我是个不称职的师父,墨孜天资不算出众,但也勤奋好学,却没有被他师父教过一件完整的样品。”
“至少,我还能为他打造一件作品。”
“一句完美的谎言,过去的记忆复现,尘世宫。”
听完,天清的眼中满是震惊,景元也露出讶然的神色。
她陷入沉默,大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所以说,蜃影基于过去的记忆而留存,而尘世宫是过去的重现。”
伍想闻言一怔,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是啊。我的小徒弟愿意沉溺在尘世宫的巨大谎言中,他临死前留下的示迹玉扣曾有留言:师父,我的家在陵鱼大道,我想回到我的父母还在的时候。”
持明族没有父母,却有收养关系。
对轮回的龙裔而言,教养之恩可比血缘可靠得多。
“在最初踏上神秘的命途时,我热衷于在真实中寻找虚幻,打造真实的虚幻是我的追求。”
伍想叹气,对眼中的数万蜃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水雾般的天幕再次合上,隔绝了尘世之人对尘世宫的窥探。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改行了?我所做的一切是真实给予的灵感,而虚幻却支撑着我走向真实,我不得不面对身边逐渐离去的同僚、弟子……”
“他们和我不同,他们是真切想要拥抱真实的人。”
“有一天,墨孜的蜃影跟我说:师父,你明天能不能来看看我,我认识的人都进不来,我认识的只有你了。那一刻,我又有了编造谎言和重新审视真实世界的动力。虚妄的力量支撑蜃影存在的回忆,尽管维持记忆的刻意行为让我痛苦,而它本身确实是支撑美好的存在。”
“这便是我给出的第一个谜。记忆,是记忆的敌人。”
伍想握拳轻咳一声,对天清发问:“我得到一方神秘的黑匣,祂将一个有关后土的谜语交给我破解。于是我把解出的问题放入其中。当你刻意记住某些过去时,是否如我一般,已经忽略了对现在和未来的重视?”
景元顺他的视线看向天清,她低垂着眼睑,没有看向任何一人。
想要用离火凝结的记忆石头留下过去,曾将对寒光离去的思念传达整个玉阙却并未得到回应,但她实实在在感受生命的悲欢。
天清抬起头,声线依旧清晰坚定:“那是你,不是我。”
伍想将这话念了两遍,而后面上挤出一点笑:“那么,我真诚求问:作为谎言的制造者,我是否应该终结这场圆满的虚幻?”
“抑或是,加入其中。”
过去的记忆停留在伍想的心底,他无法忘却身边人的点滴和希冀,要么放弃基于现实复构的尘世宫,要么放弃现实加入虚幻的真实回忆之人中。
他已经不堪重负了。
景元心中感叹:“这便是你的最终之谜吗?神秘是神秘的敌人?”
“神秘是蜃影的幻想,神秘是谜语人的手段,可神秘的命途行者对手段产生了疑问……”
伍想没有否认,而是望向神色复杂的天清,坦然道:“我的第二道谜题也已经给出,神秘是神秘的敌人。最后一道谜题我至今未能解读其真意,它与我无关,只等待一个需要它的人。我已经把它放在那匣子中。”
“请您杀了我,然后拿走我的指令,获得您需要的东西吧。”
天清闭了闭眼,朝前一步,摇摇头:“虚构的世界亦有支撑的手段,零落四方的记忆就是你们存在着的基底。可正因为真实存在过,曾经的记忆才如此珍贵。”
“这并无过错,我不会对你动手。”
“虚构的奇迹好过没有,最起码你给他们创造了记忆安眠的地方,不是吗?”
伍想沉默地看着她,良久,轻笑道:“愿神秘支撑您走向后土的选择。不必您出手,因为我很确定,以现在的残破身躯,就在昨日,我早已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天清瞪大了眼睛。
却见支撑蜃影挺到现在的信念终于崩落,化为水雾落在为自己雕刻的玉兆上。
身后大门猛然被人推开,敞开光亮投入半个屋子内,伴随着不速之客的鼓掌声和刚直不阿的沉稳女声:“伍想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人类能对抗神明的虚妄躯壳,等来了一个同道之龙。”
是玄全将军的虚影。
她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将一道指令输送入尘世宫,尘世宫的光影系统趋于稳定。
玄全看着控造访和新的蜃影加入这方虚幻的过去中,露出一个释然的大气笑容,继而走向还在茫然的天清:“那是我和他的交易,我帮他见到你,他把尘世宫的控制权交出来。现在是,属于你的最后一程了,天清。”
“方壶人希望能有更多人明白,仙舟联盟究竟在为何而战。玄全也希望你明白,你究竟在为何而前行。”
第117章 方始方终景元:等一个会回来的小白龙……
跟着玄全的虚影回到尘世宫,从云雾缭绕的山野到人流喧嚣的街市,再到充满欢声笑语的院前松树石下。
天清从远处往里面看去,透过过去的虚构回想看见了曾切实存在过的师徒情谊。
是墨孜和伍想。
两人似乎忘记了今日的事情,低头在日光下摆弄机巧零件,片刻后一只栩栩如生的机械鸟从手中飞出,墨孜眼中露出羡艳灵光,为人师表的伍想仅是和蔼一笑。
天清盯了良久,看起来像在发呆,直到温热的指腹触及她的发顶。
景元敏锐捕捉到她的反应不对劲,眸光轻轻扫过她垂下的目光,微微握起手在心上人脑袋上揉了揉。
玄全将军目光游移。
老实说,这真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景元能够做出来的事。
神策将军智谋在外,活的时间又长。对长生种而言,情绪阈值在时光中逐渐攀升,不管是否魔阴,这个年纪的长生种都难得有放松的时刻,何况是有精力分给别人喜怒哀乐的在意心绪。
天清耷拉着脑袋,做了个深呼吸,走上前去讨要所谓的最后一道谜题。
“哎呀,是你回来了呀。”墨孜朝天清满眼含笑,又伸手指身边忽然出现的墨蓝发青年,“这是我师父,工造司的工正,伍想。”
“我还以为师父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去工造司玄机坪铸造零件去了,师父刚刚还教我怎么拼造后安装玉兆零件,那可是机巧最灵魂的部位!咳咳,不好意思跑题了,真是麻烦你出去找了一趟。”
天清眨眨眼:“没关系,头一次来方壶仙舟,就当到处看看风景散散心嘛。”
是双腿完好的伍想,还未经历神秘与真实中痛苦抉择的工造司工正。
那小学徒倒是自来熟,将她不久前递给他查访的神秘黑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份和昨日并无不同的卷轴。
“我师父可厉害了,他看了没多久就认出这是咱们工造司同门的东西。只是他好奇心重,一个一不小心就把盒子打开了,你不要怪罪,我们也算得上将功赎过,嘿嘿,顺便解开了卷轴上的神秘文字。”
小路邻近的院子里传来妇人的高喊声:“这孩子人呢,墨孜,快请你师父来吃饭啊!”
等院内的人说完,也不管天清听没听进去,墨孜连卷轴带盒直接塞她手里。
他扭头喊了声来了,转过身对白发的少女颔首表示失礼,并在她善解人意的目光下推开院门,跟伍想走了进去。
“不对呀,他解出谜题来了,可碎片哪去了呢?”
天清深深地看了紧闭的院门一眼,回过神来拍了下脑袋,视线落到并未感知到无相碎片却有后土力量在的卷轴上。
玄全和景元相视一眼。
前者沉稳不露情绪,后者将慵懒从容一以贯之。
“这一年我有意将他的命运引到现实中,可人的意志总是那么固执,见多识广的长生种更是如此。我不是给你时间,我是在给他时间。”玄全笑笑,又道:“作为后土的继承者,在解开最后一道谜题之前,不如,先交代你的遗言吧。”
拿捏最后一块碎片的神秘之谜即将揭露,意味着后土创立的万物法则将归位。
她是将其从尘世带回幽都的唯一指定人。
天清手上拿着卷轴,真到最后一程的时候心中竟开始忐忑。
心跳的加速声音并未在自我安抚下平静,和燃烧她的离火同时愈跳愈烈,碰撞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无念无想之地。
细数今生,是如何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为了一个只有天清才能完成的约定,后土的领地理应由祂的孩子守护。
她思考了一会儿,问玄全:“听说星神时宇宙间抽象哲学概念的高维生物,那我会不会变成一抔尘土,还是一座高山?”
玄全愣了下,然后笑笑:“谁知道呢。”
天清的注意力转向了另一人,又问:“那么,景元,你还能认出变成石头的我吗?”
景元抬头看了眼过往造就天边,视线从高到低落到天清身上。他皱起眉,环顾天清好一会儿,认真道:“你还真是提了个好问题。老实说,我难以分辨。”
“这不对吧,这时候不是应该说,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能第一眼就认出你吗!”天清非常不满意地拿卷轴拍了拍手臂,却见他摆摆手,弯着眼睛笑道:“人嘛,还是应该活得真实一点。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知道的,神策将军极少有决策失误的时候。”
天清思考了一会儿,心中委实对他的话认可:“你说的对。”
见状,玄全笑容更是灿烂了几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元帅让我来替她传达一句问话:天平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呢?”
天清想起方寸后土的那抹红色。
一方天秤,十八位星神铸成的秤身与砝码。
找到神秘的无相碎片,则砝码之比为9:8,归于天清那方。
……
可身为天秤轴心的均衡还未出手,祂与后土神共同促成了这盘游戏。
是不想加入游戏,还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呢?
天清缓缓闭上了双目,良久后才睁开,青蓝色的眼底沉静若海。
她把盒子递给景元,展开手中的神秘卷轴,瞳光乍缩,片刻后眼睛一眯,又将卷轴默默合上。
第三道谜面:「方终方始,方始方终」。
无相碎片所在的地方。
*
与此同时,玉阙仙舟
昆仑境是持明族的古老圣地,即便镇压息壤渊石也依旧保持亘古的祥和。高耸的山峰上上铺满历代龙尊设下的层层封印,海棠花在日光下飞出悦人的舞姿。
一切似乎没有变化,唯独玉阙的伪造天空上方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叼着捕捉的野果子停留在花枝上的白团子们叽叽喳喳,风雪混合着时间的划破声,在昆仑最高处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山雀们纷纷往低处飞去。
远处如高塔般的瞰云镜再度发动观测,太卜晓梦皱着眉头集结观星士们,传紧急讯息给爻光将军。
爻光本人已在昆仑山峰等候多时。
昆仑山,玉阙的最高处。
作为祸迹封印的号令者,昆冈君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他停住了,仰天沉默良久。
爻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他,压低嗓音道:“一颗星星将要坠落于玉阙仙舟,带来如梦的顷刻幻灭。不论如何,对玉阙、对她,可以说是相当不妙。”
“每份后土的力量都有石头在指引清清寻找,枉我为龙尊,竟不知最后一块碎片传讯与她的石头,会是息壤渊石。”青蓝色的双眼中寒光陡闪,昆冈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双眼往熟悉气息奔来的山下扫视着。
山下的风雪间,一双同样的眼睛静静地回视着他。
人影如电一般闪过,已到了靠近息壤渊石封印的开路口。天清借由第五碎片的后土之力将她和景元瞬息带回到玉阙,她则独身奔向星星坠落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偶然瞥见易尽天,落入眼底的是玉阙仙舟政通人和的和乐景象,更坚定了她不能让玉阙出现第二个尘世宫的决心。
谁都可以成为玉阙仙舟覆灭的劲敌,在玉阙长大的孩子不可以。
天清自风雪飘摇的山路纵身点跃,眉微皱着,脑海里是知晓谜面便是谜底那刻的荒唐感。
当属于后土的星星将要升起,势必有一颗星星将要陨落。
这就是,均衡愚弄众星的零和把戏。
最开始只觉得眼前一花,后来一想后土允许天秤的存在,一定有祂会夺得倾斜的理由。
答案是后土自己。
第十九命途,自会打破银河熵衡的局面。
呼啸的狂风在周围愈加放纵,仔细再一看便知,圈禁息壤渊石的封印结界已经被昆冈君解开并由爻光暂时压制住了。
两人等的是一个需要碎片的天清。
“我回来了,爷爷。”如晴空澄澈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息壤渊石的莹彩光芒照亮暗下来的天空,一道阴影渐渐笼罩在伫立在山巅的三人头顶。辽阔的高天之上,万世不移的持明圣地本应不染这等是非,散发着千万年的寂静安抚山下的众人。
天清眯了眯眼,跟他们一同抬头望向不过两刻钟就黯淡下来的晴空,“一颗星星将要坠落,那就让它再度升起。对吧,爻光姐姐?”
没有大衍之数的占算,但爻光嘴里难得蹦出一句安慰人的话来:“你是对的。”
昆冈君回头静静看着天清,一个还没相处几年却经历了十几年离别的唯一血亲,他缓缓伸出手掌,掌中静静躺着她要的最后一块碎片。
一块出自息壤渊石却早已残缺了力量的石片。
上面充盈着后土的力量,其浮现的金色光芒写着一句话:「自由是自由的敌人」。
“眼睛明亮,神明的谜题才会看得明朗。”昆冈君嘴角微动,语气轻而缓,尽力扯出一个不像苦笑的笑容,说完将石片递到她手上。
“爷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最后一次离别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记得照顾好我的完全之猫喔,他还要照顾我的花。”白发的少女温柔地笑着,认真的眸色可与最壮阔的天光相抵,浸染着尘世该有的模样。
说完,昆冈君深深点头。
天清看向由远至近的陨星,垂眸将最后一块碎片收归无相锁,刹那间离火的光芒似要浸染着天地间的生灵万物,从她身上迸发出的神魂之火如巨大棱镜映照黯淡的天空。
无数尘埃形成的莹白色流光涌向星星降落的路线,阻挡它的前行,并超越威压人间的它,将它带回应该回去的地方。
是坍塌的流星,来自后土顺应均衡降下顷存花海的土壤。
她朝前半步,离开前看向笑容在离火出现那刻淡了几分的爻光,“下次,别选我进十王司了。”
“感情用事可不是云骑将军的作风。”爻光摆摆手,余光扫过顷刻间被昆冈君重新封印的息壤渊石,收敛了冷漠,好脾气地道:“等你从息壤长出来再说吧。”
天清屏息凝神,顷刻间身影消失在蜿蜒离火铺就的天途中。
墨色降临的摧毁之象轰然倒地,化作火与尘的光点消逝在玉阙的高空上,仿佛生息自古荡然无存,一切从未发生。
昆冈君合上双眼,爻光也收回抬头静思的视线。
而山脚下,正跟银渐层大猫一同追往山上火光的路途中,景元愣在原地,只得闭眼叹气。
被她打发照顾她的石头们,可适才眼睁睁看着一颗颗小石头在乍现的虹光中消弭,束手无策的情绪直抵心尖,他不得不来见天清。
但天清不愿意跟他说离别。
景元伸手接过空中飘落的轻盈棠花,让自己和她曾留下的温暖紧密相忆,微微眯着眼,低头朝手心里的落花看去,喟叹道:“花落了。”
无人知晓所谓的第十九命途到底为何,以及向往自由的天清能不能回来。
“再见了,对最喜欢的你告别。”
他攥紧五指,将如雪微凉的粉白花朵护在中央,又抬首扫了眼天朗气清的高空,摊开手,任由棠花随风雪自由选择零落的方向。
空中传来底底的嗷呜声。
景元蹲下来,轻柔地摸了摸天清养在昆仑的银渐层大猫。白色的大老虎一直在他后边追着山上跑,此刻却安静地坐了下来,一派无精打采的恹恹模样。
他站起身,随着从山上走来的持明龙尊朝昆仑府走去。
昆冈君沉默几息,才道:“她离开了,带着一道对自由的桎梏谜题离开了。”
景元轻嗯一声:“没关系,我会等她回来。”
长生种最不缺的就是等待的时间,他会等一个说会回来就一定能做到的小白龙。
昆冈君若有所思:“昆仑待客一向讲究周到,清清让我照顾好你,你想待多久便待多久吧。对了,她还让你照顾好那些花。”
景元沉默良久,在昆冈君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才再次轻嗯一声。
有些东西不是想留下就能够留下的,人也一样。
两人静静地回到昆仑府。
仅仅半个时辰,天清把流星拐走的事迹传遍各地,如今玉阙上下人尽皆知。
为了配合太卜司寻找星星离开的路径,昆冈君在踏入要回的府门前,接到晓梦的消息,一个龙跃便往瞰云镜所在地疾步前往。
景元闭目凝神,身旁的银渐层大猫反倒来了精神,拿脑袋撞他让他往昆仑府里走。
“人走了,不跟我告别也就罢了,怎么养的宠物也一个性子?当真是一点儿触景伤情的机会也不给我。”
当咪咪跑去花树下跟落花抓着玩,跟着它过来的景元心中一惊。
原本随天清的离去消散无踪的石头,此时此刻,正堆在那棵最大的海棠树下。日光下两人于此习武谈笑的往昔画面,深藏于晶莹的石状光锥之内,恍惚间能见到她含笑的身影。
他曾将天清造就的石头们收集起来,如今那些闪闪发光的记忆却回到了原地。
景元愣了下,神色若有所思。
第118章 命途:约束天清:去找一个在等我的小……
莹白色的流星划过寰宇,成为众人仰望的存在。曾经的神战焦土上布满山湖花草,聚散游离的尘埃在等待中迎来光芒的映显,闪烁梦幻的光点。
顺着星星的行迹看去,一颗星星自玉阙仙舟升起,留给人凛然不可侵的深刻印象。
而后,它越过繁星,在踏入顷存花海前没入灰色的都城。
此地静了一瞬。
巍巍幽都,天地归正。离火的光芒将无尽的灰色终结,一丛丛燃着后土力量与尘种神魂的火焰在晦暗中燃起,无主的命途狭间注定将迎来一位新神。
这里不再是天地倒悬的模样。
曾经高空的焦土,已化为地面上的悬浮星尘,灿若星空。而那玄黑色的虚假镜面,则在后土金色符文的构筑下成为清澈的苍穹之海。
无相锁的再次闪到她身前,这次不是金色的影子,而是她手中真实的无相锁。
白色的星星由大变小,萦绕在她身侧。无相锁走过的高空依旧是那道高高的阶梯,它指示着天清将星星归位。
一颗星星将要升起,一种自由将要终结。
她可以肯定万物法则从未流落。
当最后一块碎片纳入无相锁中,拼出的不是守护顷存花海的尘种应找的万物法则,而是一把古朴庄重的金色钥匙。
天清对无相锁又有了新的认知。
「天空开辟绚丽的广阔,日月带来绮丽的光辉,山海点缀不屈的意志。此乃祂与世界最初的约定,之于人类的祝福。」
「武,本为止戈之意,凡事诉诸武力,与暴虐者无异。此非后土所愿。」
「神母啊,你可知。他们说,你是他们血管里跳动的名为憎恨的爱。他们问,为何胜利总属于高空?我也想问,为何大地会落得千疮百孔的模样。」
「三界皆苦,众星求渡。煌煌星神,愚弄众星。后土擢升,尘世危亡。尘虽微,而万物生死皆为其魂。吾等将以此尊荣之身为新途铸道,神主虽离,新主将续。」
「高天之上从来不是为你预留的神座。」
「且让祂们作壁上观,且让祂们如沙聚散。」
碧海澄空之下,空中漂浮着属于幽都的文字,跟她发上星虹色似的不易察觉,与无数尘种零落的记忆组成她前进的高阶。
离火的光芒将命途狭间重塑得通明,只是天清的唇边越发苍白。
抱薪*救火,她的生命便是命令火带走星星的薪柴。
“我回来了,神母。”天清说了一句,喉间噎了下,在踏上将万物法则送还的路上时又停下步子,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命途狭间。
她又道:“你还不出现吗?”
话音刚落,长风自尘光中嗡鸣,一个黑发红眸的女子自虚空出现。
是她,「后土幽都令非命」。
非命踱步转身,慢慢朝天清靠近时嘴角不由自主勾出一抹笑意,目光落在少女看似面容虚弱却分外炙热的青蓝色眼睛上,淡漠神圣的声音自回声中响起:“咦?你回来的日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上一些呢。”
“成为人的感觉怎么样?你看起来时间不多了,真可惜,没有跟「自己」叙旧的时候了。”
非命单手撑着脸打量着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天清,身为人的她因火焰燃烧神魂而额头涔汗,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回应她的问话。幽都令的真身拧着眉头苦思片刻,拉着天清滚烫的手往天上的苍海走去:“随我过去吧。”
无相锁引领白色的星星和两人前往最高处,南明离火以不可阻挡的态势点燃高空的最后一块尘砖,阻止星星登上意义不明的神位。
「▇▇」,神座镌刻着命途的真意,如今依然看不清名字。
“这就是你的最后一程了,天清。”非命松开她的手,神色莫测地问:“你是否依旧坚持自己的选择,要重塑后土曾经的选择?”
天清望着她,缓缓闭上了双目:“是。”
不朽于万古中陨落,祂留下的持明族人却追求此世的至高刹那,用微弱的身躯扛起黎明的信念和更多人的长存。
巡猎切断贪求不死的冷酷正义,帝弓七天将修正岚的狭隘,将光矢对准毁灭的不安分。
……
虚无认为世界无意义,寂照带着对此来玉阙必死的决心阻止铁墓的操盘,防止步离人借丹轮寺联合银河势力对仙舟联盟进行名义报复。
智识囿于无情残杀的可知圈,黑塔和阮梅等一众天才在破解神魂消弭的方式,并与她尽可能温和的关爱和持续性的默默关注。
欢愉玩弄凡心游戏人间,千面以人类的纪念之承留住为生命的哀悼,用面具遮掩心扉的悲痛和茫然。
记忆临冰自鉴收集万忆,燧皇自愿将自己困于朱明仙舟的记忆牢笼,只为一个约定的延续。
神秘虚构物自体万物成谜,伍想将虚构作为保存过去记忆的手段,在往昔的蜃影中留恋仅存的真实。
回想良久,她睁开双眼,静静地望着缺失的道路和无主的神座。
天清将右手手心放在心门的位置,听着身为人才在关键时刻不可避免的心跳加速,感受万千思绪与心门轻擦,眼神逐渐平缓下来。
非命的视线在她、无相锁、星星和神座上不停地徘徊,半晌,她只听见天清道:“我带着将祂东西归还的使命来到尘世,亦带着诸位命途行者对后土的选择而选择后土留下的道路。星神高高在上,祂的命途行者却并未随波逐流。”
“后土已经前往更高维的世界,祂的领地并未消逝。可见,神母对于这个世界是抱有怜悯的。”
这是天清能够确信的事实。
“欢愉星神嘲笑众神,祂说,后土一动不动。”天清正对非命,双眉一扬,“所以,我会选择祂曾经的道路,并在祂离开的现世中将断裂的命途重新补全。”
非命点点头,单从神情上看不出什么态度:“嗯哼,看来,有一位同样该高高在上新神将要诞生,非你莫属哦。”
天清:“……”
非命漫不经心道:“怎么不说话?若非你成为新神,这样状态的你根本活不下来。”
“那也要试试才知道。”天清斜睨她一眼。
自由是自由的敌人,这是后土借由神秘碎片给的讯息。
离火的灼烧感容不得她犹豫再三,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轻抬下巴,展露出属于尘种该有的不可一世,手中的无相锁在钥匙开启中飞速转动金色的梵文。
“后土诸灵,听凭吾之判令。”
话落的瞬间,无相锁一步步被梵文层层诏令解开,而收集碎片聚成的钥匙则化为乌有之物。
如她所想,锁内静静躺着的便是万物法则,而离火对她烧得愈加浓烈。
它从未成为守护者叛离顷存花海的桎梏之物。
“天道夷简,人道艰险,大道分明。吾以尘世之躯,尘种殊荣之神魂,将万物法则从流落之地带回后土领地。”
莹白色的星星趟过烈火铺就的最后一程,在登上神座时却化为琉璃般的色彩点缀在神座上镌刻的铭文。
第十九命途:「约束」。
无数尘光自星空般的地面腾跃,自苍穹之海往下坠落,一同交汇到天清和非命所在的位置。
盘桓在的链条尽数被离火彻底灼透,尘埃便化为条条锁链缠住天清。
天清号令穹海的不朽之力,凝出一道水刃将一条锁链切断,手握着将她推向神座的断口处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回头时,非命依然无动于衷。
“我认可我身为后土守护者的神使身份,我同样认可我身为天清的人类身份。”
“保护玉阙是每个玉阙民众义无反顾的责任。承担将万物法则送回顷存花海的责任,承担后土赋予的重燃命途的责任……最后,我还有无数个承诺需要跟爱我的人兑现。”
“爷爷和寒光希望我好好活着,爻光希望我成为玉阙的主力,持明族人期待一位带着黎明奔来的引领者,我的心上人景元希望我能如约而至。”
一声高喝激得所有锁链开始震动与共鸣,天清视线扫过无相之锁,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为何,瞬间便利用无相锁挣断了神座必有新神的感召。
“天平必将倾斜于正义的一方。必须会有新神登上神座,但不该是我,否则我与高高在上的家伙们有何不同?”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非命脸上的笑容仿佛晃现了一下。
一阵地动山摇,神座变得时隐时现,骤然间,离火的光芒自她身上大盛,原本呼啸的尘埃粒子在顷刻间凝滞了虚张声势,陡然换作日月般耀眼的琉璃色彩覆盖全域。
“我仍然追逐属于我的自由,那亦是属于后土给予人类的自由。”
天清身形一晃,背后的非命扶住她,跟天清一同低语:“很久很久以前,神母领着我的手走过繁花盛开的大地。天空开辟绚丽的广阔,日月带来绮丽的光辉,山海点缀不屈的意志,最后的最后,世界尽头,万物生灵与世界自由相拥而眠。”
她们一同将变化无穷的、可容纳天地一切的无相之锁送上神位。
“这就是祂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程了:约束之下,自由高存。”
站着的高阶零落成尘,无相锁的金色光芒冲她而来。
恍惚间,非命接住了将星星送上高空的她,“结束了,睡个好觉吧。”
天清阖上双目,耳边停留对方清晰的话语。
【后土接纳至纯至粹的神性,更能接纳因有瑕而无暇的缤纷人性,绽放生命的自由之华。】
【即使生命悠长而短暂,后土仍会为你留下一片安宁的栖息地。祂一直等待地上的生灵为花海带来新的种子,时光的灵魂永不凋零,祂的领土因人类的呵护而永存。】
【花开花谢,多少人情碾作尘。去追寻吧,哪怕是须臾的生命。去点亮吧,哪怕是黯淡的繁星。】
【最后,去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朵花吧。】
*
当天清再度睁开眼,还不太习惯忽然变得格外轻盈的身躯,锁骨前的逆鳞仍然没有变化,却没了烈火的灼烧。
面前出现的是广阔无际的花海,安宁、祥和、无争。
地面上浮现无数紫白色的浪漫花朵,她挺直脊背,迈步往繁花指引的地方走去。
忽然,非命的身影落入她眼中,黑发的少女正哼着轻快的歌谣,冲她眨眨眼:“将无相锁送上神位,让向往自由的自己成为约束令使,可真有你的。”
“约束,创世神「后土」执掌的命途。”
“慎独,节制,责任感的行为是「约束」命途的体现。”
天清点点头,看起来还有点愣愣的。
不对,她怎么就成约束令使了?
非命开口解答她的疑惑:“所谓自由是自由的敌人,指的便是,约束下的自由是放纵式自由的敌人。不止是命途行者,平凡的人们也在日常中探求自己,从自我认同的身份价值中背负责任,并带着这份责任更坚定地往前走。”
“幽都隐世,那是因为,它是为众神准备的坟茔。万物法则并不存在,它已经化为宇宙中的一部分,在神母离去的那一刻。”
顷存花海,万花与清风为伴,暗香浮动。
天清若有所思,举目张望熟悉的顷存之灵,确信没有找到寒光的那朵花后开口问非命:“这里已经被修复了,有一朵花落在外面,我得回去把它找回来才是。”
站立的地方是持明族心中的万顷雪棠,寒光一定会靠近这里。
“顷存花海收容尘世凋零的生命,供亿万生灵于此安眠。”非命淡淡地说,“没有人会例外。”
换句话说,就是寒光还活着。
天清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做出了决定:“我还要,去找一个在等我的小白猫。”
“随便你吧。”非命轻啧一声,假装不在意但目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作为你的神性化身,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留在顷存花海并守着这里,真的比起前往尘世感知人情冷暖要更让你轻松些。”
天清自顾自往外面走,指尖飞出一只小晶蝶为她引路。
就在离开顷存花海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响指声,天清眼皮一垂,抬眼时只觉眼前的一切如同一触即碎的梦中幻影。
非命走上前来,将神色倦倦的天清带到可以躺着休息的棠树花枝上:“这么急着走做什么?还有什么比顷存花海更吸引你的地方吗?”
“你还是在这里好好休息吧,离火将你的神魂尽数燃烧,如今的你不再是尘种之身,需要后土力量将你的尘魂重塑。”
“银河中仍有不少世界未曾得到后土的回应,你还要去找很多花带回这里,哎呀呀,想想就头疼,我守着这里,至于外面,往后可有你忙碌的。”
天清歪头看坐在她身边的非命,接着把头靠在树干上,伸手拍了拍不知怎么就不清醒的脑袋,问她:“我记得,我好像,我好像喜欢上了一只猫?”
愈合的空间裂隙中喵呜一声,不过是短短一瞬,一只白色的猫咪掉到天清身上。
非命咬牙切齿:“来得真快。”
猫猫追过来了。
天清:“好像是它?”
“你喜欢它什么?它连说话都不会!”是个除了喵喵叫一无是处的白色小猫咪,非命故意逗她。
天清眨眨眼,安静地把它抱起来,不撒手。
仅把手放在猫咪的鼻子前面给它闻闻,猫咪从炸毛的防御姿态到平静下来仅需三秒,趴在天清身上跟她又贴又蹭。
一抹白色小团子窝在约束令使的心上,非命仰天小声轻叹:“看来还有比记忆更难以消磨的东西啊。”
刻在灵魂里的吸引与喜爱。
第119章 天朗气清什么时候履行婚约?
三年后。
罗浮仙舟在新任将军符玄的带领下再度启航,曜青仙舟的飞霄将军借势猎杀绝灭大君焚风,玉阙仙舟的爻光将军捕捉到星空升起的新神痕迹,引起寰宇震动。
「毁灭」为「巡猎」扩宽道路做嫁衣,「巡猎」多次诛杀不死的「丰饶」,银河又有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巡猎」的光矢从丰饶孽物指向祂自己。
均衡与神秘各站一方,而后土将天平维衡的局面打破。
万物法则,万物生灵本该自由相拥而眠,各得其时。
这一切的背后,是「约束」在节制诸神。
仙舟联盟舰首的建木逐渐呈现枯荣姿态,或在千年之后,魔阴身将随长生的消逝而消逝,十王司将重新划定仙舟生死。
神明的力量来自死生人海,那是后土领地的穹海。
后土神把大地之于高空的约束力量降落,带给尘世中每一个为了安宁而反抗暴虐的生灵。
死海的忘川迎来忘川守的离去,那位名为黄泉的紫发侠客从彼岸再次醒来时,她会踏上前往幽都弑杀虚无的旅程;生海浇灌的虚数之树逐渐因生灵气息的沾染同化,万千小世界的崛起将其化为存在之树,以生者的力量改变命途对人的绝对压制……
至此,无物能够在后土枷锁的中再登神座,直到诸位星神共湮灭于尘埃。
唯独人海的尘世没有等到尘世守的苏醒。
易尽天乃玉阙仙舟的诸多聚居洞天之一,一如既往的飞檐层叠,入眼便是安居乐业的繁华景象。
天问长街旁扩建了星槎停泊点,来来往往的人们随星槎起落。
这会儿正是玉阙民素日闲逛的高峰期,因为在晚膳时期,大家都赶着在清凉舒适的夜里随亲朋好友来到此处,去神雪庐等知名餐馆好好饱餐一顿。
“在下是这「易尽天」的说书人南言。列位看官,咱们上回说到,玉阙仙舟迎来千年未有之不可预浩劫,就在双星碰撞要将咱们站着的地方化为星烬时,本该风雪交加的昆仑境直接抗住了降落的灭世陨星!细看来,是咱们玉阙的持明龙尊昆冈君和极少露面的爻光将军利用息壤的吞噬之力,主打一个以强制强嘿。”
「不夜侯」茶楼的说书人一阵高喝,来来往往落座的人登时喧嚣起来。
当然,人点的奶茶也多了,店里的调饮师肉眼可见忙碌起来,神色麻木却操作有序。
“然而息壤渊石不过山峰大小,哪里扛得住大蔽玉阙的陨星?龙尊的腾渊封印就要因此破坏,千钧一发之际,簇簇火花溅融冰雪,竟然是昆仑那位的袭明龙女!”
“这会儿您一准儿要问了:那位龙女怎么这么强?那可不,天清大人及笄那年拿下格物院入学资格,接下来几年先是大败烬灭军团,随天击将军捣毁铁墓营地直擒贼首,又带队拿下遍智格物院的智首之称,还成为了仅次于仙舟剑魁彦卿的玉阙剑首。她不仅是少年天才,而且深不可测。”
“您别着急,咱们这回说到,「界动尘寰落金阙,直上疏星问太清」!讲的便是这位大人三年前拐走那颗陨星的事迹。”
人多了,看热闹的人紧跟着多了起来。
众人中唯有一人格外引人注目,白发的男子一副淡定的清闲模样,微风徐徐吹来,线条流畅的侧脸上偶尔有几缕调皮的碎发趴到脸颊上,却被他懒洋洋地抬手拨开。
他的嘴边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很好说话,然而碎金的双眸透露出的矜傲却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和表现出不敬。
听到说书人添油加醋的故事,景元不由懒懒地笑了下,小声嘀咕着心底的思念:“听着听着三年就过去了,清清什么时候回来呢?”
银河迢迢,去年他回罗浮时,那位睚眦必报的忘归人已然归家。
狐人从不轻言大话,说要送给毁灭一份大礼就把约束捧上新的神座。回家的停云再次成为罗浮商队领头人,前任司舵驭空带晴霓和停云第一次触碰不再充满血泪的天空。
景元抬头,悠远的目光投向星星渐次出现的晚空。
今早醒来便是清朗无云的一天,太阳照在身上时温暖如她日常的嘱咐,小猫咪当然要照顾好自己,晒了一上午的太阳,也有照顾好她的石头们银渐层大猫。
“难道真要我把你种出来吗?”景元摸了摸下巴,“它们才刚发芽,可有的等了。”
手捧一杯金黄色覆雪的常驻饮品,是神州折剑录联名时颇受好评的冰凉果茶。
「橙门立雪」,这不是他第一次品味甜涩的味道。
第一次喝这种新品的时候,他就在等待。
上次是等待六感皆失的天清护送椒丘使团归来,结果等到了她和飞霄大败前来玉阙挑衅的绝灭大君铁墓的捷报。
景元用手指摩挲着腰间戴着的猫猫石头,闭了闭眼,本着能不浪费尽量不浪费的原则又喝了几口。
“这一口下去,得从仙舟启航时开始控糖。”
果糖浆加得过多,甜饮太甜了也是受罪。
他轻叹一声,冰凉的指腹从散发雾气的冷饮上拿开,碾了下听到说书人喊天清名字就会轻蹙的眉心。
玉阙民习惯了他这个清闲人士的存在,偶尔拿些新式糕点投喂他这个留守的罗浮大猫,看他的目光还带着些许的怜悯和遗憾。
遗憾什么,天清又不是不会回来。
周遭人海喧嚣,只剩冰甜果味萦绕鼻尖的长街里,景元似乎能看到曾经的自己。
这次,只不过是等的久了一点。
他这样告诉自己,呼吸间却感知到胸腔重重的心跳声,一声赛过一声。
桌前摆着一份心上人爱吃的浆果派,待景元解决完正要打道回府时,腰间口袋传来玉兆震动的声响。
景元轻撩眼皮,点开冒着红点的两条消息。
【昆冈君】:找到了。
【爻光】:找到了。
两人发来的是瞰云镜探测到的同一处坐标,影像相当模糊。
一片看不清的混沌星系,无人踏足过的星域,甚至其中是否有活物都不得而知。
却是那天他的灵智小猫溜走的金色痕迹。
是他的思绪带着那只属于他的小晶蝶去找天清的雷光轨迹。
那日后,景元越过玉阙仙舟的两仪门,搭了一程星穹列车的顺风车,抬头朝神君感应到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雷光涤荡走过诸星时的邪佞,手里拿着她送的那把绝世好剑‘春和景明’,白发的男子慢慢抬起头。他望向紫白色小晶蝶飘来的路径,抿了抿唇,看起来似乎在克制自己不要期待落空的样子。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景元这会儿绝对能笑着慢慢走过去。
可对方容不得他信息缓冲的时间。
“寂静领主的刺杀游戏结束了,她以为天清触碰到的是自由,冒犯了智识曾见过的后土选择,所以对她出手。罗浮的前任将军英明神武,但和天才的魔法相比,还是太慢了吧。”说话的是戴着紫色魔女帽的貌美天才。
黑塔眯了眯眼,坐着魔杖跟雷光竞速,跟他争夺前方小晶蝶的引路权。
同为令使级别,景元箭步向前一跃,同时留下召唤出的神君拖出巨大金影,眨眼间挡住天才的去路。
他露出标准的联盟职业微笑,拿出不遑多让的气势道:“元帅盛待阮梅女士,黑塔女士身为她的同僚却对联盟重臣大打出手,我也很困扰啊。莫非是阮梅女士对联盟心怀芥蒂……”
“你小子,有点实力在的。”黑塔摆摆手,眼睁睁看着那只小晶蝶落入他人之手,“真没意思,你可少给我打这些官腔帽子。她让你们玉阙养的不好,我受同僚所托将她带回。”
她眼睛微眯,利用第四面镜从巡猎力量的桎梏中移动至前方。
景元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据我所知,你们天才俱乐部的防御工作做的不太好,最起码,她在昆仑没有被寂静领主趁虚带走。”
“呵,听说那里有一片盛世花海,我想去看看,成了吧?”黑塔喉间一噎,这还真无法反驳。
景元抱着双手笑道:“不好,因为我也想去找一朵花。”
花的名字叫天清。
当双眼触及最熟悉不过的紫白色蝶翼时,他的内心无比畅快,坚定地跟黑塔抢速度。
天清的花语是:手慢无。
金影化雷,魔女扶了扶帽檐,轻啧一声,“你喜欢的人真是胆大。”
她去过昆仑府,天清离开了多少年,景元就在那里守了多少年。
人格健全的天才本就不想跟他冲突,她停住步伐,亲眼见到桀骜之人所至处尘烟氤氲,那人从银河边境混沌区域走到蝴蝶指引的无底下方,不知去往穹海何方。
尘无梦。花有尽。会相逢。
魂牵梦萦的盛世花海,疏影倾斜,自在飞花正沐浴在日光下翩跹轻舞。
踏入此间,时而如坠清梦,花香伴着蝶舞枯败争斗的肃杀;时而如临化仙之界,满树浸于日月轮转的祥和宁静。
“花有清香月有阴,却教晴日送我来。”
长睫微微扬起,如梦似幻的宁静花海霎时间坠在了他的心间,顷存花海的安宁让灵魂为之沉醉。
他的身影对望不到头的绚昼花海而言,无疑于昆仑山微不足道的一片落雪。景元迅速收起了目光,压抑住心头掩饰不住的开心,摇摇头叹道:“这里是否太大了些?”
话落,一只白猫喵喵咪咪地从远方跑过来。
金瞳的目光放柔了几分,景元嘴角微弯,展露出软而暖的笑颜,打趣道:“带我去找她吧。说好的来找我,怎么反了过来,我这人记仇,可要兴师问罪的。”
猫猫侧身一倒,仰着肚皮赖在原地不动弹了。
这不是他的灵智幻化的猫吗?
这到底是谁的灵智?!
景元愣了一下,面色略有不自然,轻咳一声:“我说着玩的,带你们回昆仑好不好?”
听到昆仑两字,猫猫犹豫了一会儿才爬了起来,带他往前往走,时不时回过头看他这个阔别三年的主子有没有跟上来。
地面上的万花错落优雅,道路散发熠熠光辉,将太阳的明亮留得更久。偶尔两道的人影和猫影闪过时,行走潇洒的两侧袖风使得落花沾身。
顷存花海,处处皆是柔和而朦胧的绝佳风景点。
一只猫猫在满目棠花中悄悄慢下了步伐,不知怕吵醒了谁人。
日光倾斜而下,将树梢的粉白花朵染上通透的橙色,也为花枝上沉睡的白发少女蒙上一层暖金色的蜜糖般甜意。天清倚在树干上,浅浅地呼吸着,柔软的发丝自然垂在身前。
她看起来仍然虚弱的身影轻柔落入景元的眼中,鎏金璀璨的眼底中有万千心绪闪烁。
白猫熟练地爬上去,也不吵她,只是在她旁边趴着睡觉,地上的人同样不愿搅扰心上人难得的休憩时光。
景元下颌轻轻扬起,只是将平静的目光凝滞在她身上,前些日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抹悦人的倩影才颤动了下双睫。
方才感受到一抹难以忽视的目光,似要将她从长眠中唤醒。天清眨了眨眼,伸了伸懒腰,轻弯着腰望着后土领地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一个长得很好看、看起来脾气很好的白发男子。
天清偏头疑惑地问他:“阁下是怎么闯进这里的?”
看来她拿命赌赢了,不过是用记忆换的约束登神?只是损了些记忆,倒也无妨。
“你我之间何谈擅闯?”景元笑着反问,示意她看向他左肩上,藏在颈侧发间的小晶蝶小心翼翼地飞了出来,回到离火的诏令者身边。
“这话听着有点熟悉?”天清脱口而出一句,让景元笑意逐渐加深。
是在朱明仙舟时,第一次跟她泡温泉说的。
细细想来,某个小龙害羞的样子确实很让人深刻。
景元轻笑出声,在她的不虞目光中渐渐收了笑意,给她赔罪道:“不告而来,是景元唐突了。不过嘛,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晒太阳。”
“嗯嗯。”天清点点头。
这两句话有什么关联吗?好像没有。
她坐在树上等着他继续开口,一觉醒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非命跑哪里去了。
刚醒过来的天清神色略显疲倦,见她从树上带着猫蹦跶下来走到他身前打量:“景元,你的名字很好听。”
景元垂眸,半晌后抬头看向晴空,轻声应道:“嗯,天朗气清。今日,景元运气不错,能遇到这样清朗的天。”
“那我的运气也不错,一醒来就遇到这样好的天气。”少女长睫一扬,朝他露出笑容。
“我叫天清,唔,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走了,你慢慢逛,该去尘世找些没见过的花了。”
天清说完,毫不留情地往外走去,身后跟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待她转身回头,景元正深深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天清止住欲往前行的前膝,静静地看着这个让人生不起气来的尾随者,微一抬首,坦然变出自己的龙角和长耳朵,眨眨眼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我记得,嗯,我想想,好像有很多跟我一样尖耳朵的人。”
景元点点头:“持明圣地?我去过的星球算不得多,若说仙舟联盟,景元恰好顺路。”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和,身为约束令使的天清默许了他引路的行为。
当从顷存花海走出的那一刻,少女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眼神闪动着。她垂眸摸了摸睡着的猫猫,站在原地抬头望向走在前方的景元。
景元回头看着忽然不动弹的她,朝天清停下来的位置缓缓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尽量从容,内心却生怕心上人被附近虎视眈眈的某个天才带走。
盯着他的青蓝色眼眸透出无法理解的沉静,景元正要开口的时候,她却轻轻地笑了。
天清不由分说地把猫放到他身上,贴近时能闻到他身上淡雅的清冽味道,她往后一步,推着景元挺直的后背让他往前走。
在那人愣怔之际,她才开口笑着道:“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景元转过头去,眨眨眼,看似心情极好。
他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然后抓住她的一只手握紧,往前方来时停泊的星舰方向走去,声音略带低哑:“现在是景元时间,对吧?”
天清点点头。
景元又问:“什么时候跟我履行婚约?”
“嗯?”
天清眨眨眼,明显还没反应过来。
把神君力量幻化的猫交给神君本人带着,景元上前吻了吻她的唇角,低下头去,抵着她额头看着她:“昆仑的龙女大人可不能不守承诺?”
天清笑眯眯地说:“我向来言出必行。”
“不仅是跟你的婚约,昆仑的龙女大人还要去征服星辰大海,如何,要跟我一起吗?”
景元笑了笑道:“乐意之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