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人,你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第一秒,就知道不会甘心只做他生命里的陌生人。
沈予栖第一次见季微辞,是在高中开学的第一天。
那时的沈予栖还有几分年少轻狂和傲气,家里想送他去私立的国际学校,方便以后出国,可他偏不愿意,执意考公立的淞陵一中。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单纯因为淞陵一中是淞陵最好的高中,无论公立私立。
因此开学第一天,他那日理万机奔波在签合同路上的董事长爸,和呕心沥血为学生的论文操碎了心的大学教授妈,没有一个愿意送他上学。
他也不在意,反正淞陵一中离他家也就走路十分钟的距离,便换好校服收拾好东西,一个人走路去报道。
于是他就在学校旁边的某条窄阴暗的巷子里,看到了被四五个小混混围住的季微辞。
那时的季微辞还没有开始抽条,又很瘦,规规矩矩穿着校服,连外套都拉好拉链,这会儿被几个看起来大不少的混混围在中间,更加显得无助和单薄。
沈予栖那时并没看清季微辞的脸,只隐约看到那学生似乎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一边疑惑这是高中生吗怎么看着这么小,一边想着得过去帮一把,还没动身便听到一道清亮冷静的声音说:
“我没带现金,扫码吧。”
这声音是那么清润,在混混们粗噶低哑的威胁声中就像一汩清泉,冲得人灵魂都有一瞬间产生了被净化的错觉。
然而那沉默只是一瞬,下一秒混混们便欣喜若狂地掏出手机,争先恐后地让那一脸平静的人扫码。
明明中间的那个少年才是被霸凌、勒索的那个,然而此时他看周围人时却有一种睥睨的感觉,仿佛他们不是人,只是一圈垃圾,而他要做的只是随手扔个垃圾,然后高贵地全身而退。
“要多少。”他平静地问。
领头的人眼珠转了转。
原本他也只是想要个几百,但面前这个人这么配合,给钱又那么干脆,而且看穿着气质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便又觉得几百不满足,于是决定试探一下,也赌一把,张口就叫:“一万!”
沈予栖蹙了蹙眉。
若是只要个几百上千也就算了,见义勇为也要看形势。
对面这么多人,硬碰硬不值当,而且看那学生单薄瘦削的样子,恐怕连一拳一脚都挨不了,如果能花点小钱解决倒也无所谓。
可那混混张口就是一万……就算家里条件不错,未成年学生也很少有能一下拿出一万块钱的。
他不再犹豫,挽起袖子正准备阻拦,却又听那少年淡定地说:
“可以。”
沈予栖:“……”不是,哪来的散财童子啊。
连混混们都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少年干脆利落地用手机转了钱。
沈予栖准备上前帮忙的脚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混混们压抑着喜意检查完账户,发现钱竟然真的到账了,这才狂欢起来,嘴里说着“这回真的发财了!”
领头混混正打算说一句“算你识相”就拿钱跑路,只见面前突然竖起手机屏幕,上面是一条报警信息。
“我已经发信息报警了,这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直线距离800米左右,警察过来大概需要5分钟,现在是上学高峰期,交通拥挤的话,8分钟能到。”少年冷漠地说,“你们旁边的这堵墙,右上角有个监控,正好可以拍清你们每个人的脸。
混混们都慌了,再也不复刚才的嚣张互相推搡着说污言秽语。
“你敢报警?你耍我!”领头混混色厉内荏,就要挥拳。
少年没有丝毫害怕,看一眼手机,如同机器人一般毫无情绪的声音播报着:“已经过去两分钟了。”
而后又如同谈论今天午餐的菜谱一样陈述:“你们抢你们的钱,我报我的警,很公平。”
这几个混混本就年纪不大,只是想找好欺负的学生仔要点零花钱,没真想和警察打交道。他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抢一百和抢一万的性质天差地别,被带进警察局就真的完了!
他们慌慌张张地在手机上点了退还,什么话都没说就落荒而逃。
少年不紧不慢地看了眼退还金额,这才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沈予栖。
他早看到了沈予栖,此时事情解决便对他对微点头算是感谢,就要离开。
这时沈予栖才真正看清对方的模样,不由得愣了一瞬,头一回体会到了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因为长相就对什么人另眼相待,但看到季微辞正脸的那一刻他还是由内而外震撼了几秒,算是领会到了什么叫“见之难忘”。
他忍不住叫住对方:“你……不用等警察过来吗?”
而后沈予栖就见那少年像想起什么似的,解锁手机亮屏幕给他看。
原来那条报警信息的收件人,只是一个备注为“110报警电话”的空号。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九月清晨的淞陵还是温暖的,阳光斜射近阴暗的小巷里,地面、砖瓦墙上都被划出明暗分割线,指出一条明媚的光路,温和的风拂过,无数细小的烟尘在光路中飞舞。
沈予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多年后无数次想起这个初见,那双冷静无波的眼睛依然清晰地刻在记忆里。
以及对方经过自己身边时,掠过鼻尖的洗衣液的味道。
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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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沈予栖发现早上在巷子里遇见的那人竟然和自己是同班同学时,心里不受控制地炸开了一下,像一根仙女棒在心上烧。
在路上耽误了那么一会儿时间,他是踩点最后一个到的教室,又是恰巧的,教室里只剩那人斜后方的位置。
沈予栖看到他也认出自己,似乎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心里的仙女棒顿时变成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耳朵都炸红了。
斜前后桌真是一个微妙的位置,可以很好地扮演一名观察者的角色。
坐在这个位置,眼神微微移过去就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有时觉得他正专注盯着黑板,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只是眼睛看着老师,手却一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演算着什么和课堂内容毫不相关的东西。
沈予栖视力很好,能看见草稿纸上写着一行行复杂的公式,他看不懂,却能分辨出那不是高中的知识。
原来他叫季微辞。
季微辞。沈予栖在唇齿间将这个名字无声滚了好多遍,像是某种预演。
原来他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因为以前跳过级。
他聪慧得实在突出,大家私底下叫他“小天才”,然而在本人面前又一个比一个老实,没办法,小天才看起来真的很高冷,简直随时随地凝水成冰。
原来他脖颈右侧有一颗痣,大部分时候被校服的领口挡住,然而当他垂下头专注做题时,这颗痣就会被放出一小会儿,又在抬头时被藏起。
自从沈予栖注意这一点后就有些控制不住去看,玩捉迷藏似的。
原来他皮肤很薄,脸颊很软,笔尾无意间轻轻一戳就陷下一个微微泛红的小坑,思考时手撑下巴撑久了也会留下一片红印,解完一道题的时间后又会消退。
原来他不是冷漠,是对处理人际关系有些迟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学来问题时他会停下手里的运算帮忙解答,但如果谁要来与他搭话闲聊,他就会流露出看似冷漠实则有些迷茫的表情。
沈予栖和季微辞坐了半年斜前后桌,说的话不算多。但这没什么,因为季微辞和谁说话都不多。
开学这么久,也没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偶尔季微辞会转过身来问沈予栖一些语文阅读理解的问题,面对知识,他难得表现出几分困惑。
那模样很稀奇,原来小天才也不是每门每科都擅长。
沈予栖一边给他分析着,一边分心用余光去看他脸上的神情,心里不断涌现出陌生的情绪。他不知道这情绪是什么,只是不讨厌这样的感觉,让人对无趣机械的校园生活生出几分期待。
季微辞很聪明,针对阅读题问了几次后就自己总结出一套模板和得分方法,聪明人永远会第一时间找到合适的方法论,应试教育不外如是。
于是他终于在几次考试阅读理解都稳定拿到满分后,转过身对沈予栖说:“原来阅读理解也可以不理解。”
这是个玩笑,是季微辞开的玩笑。沈予栖觉得珍稀极了,原来小冰山生动起来是这样的。
这是沈予栖第一次在季微辞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浅浅笑着的、有几分狡黠的,带着些孩子气。
很快,他又恢复到惯常平静如水的样子,冷淡的、理智的、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仿佛刚才的一次“出格”只是一个错觉。
虽然那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沈予栖却觉得他从未把谁看得这样清楚过,是1080p、是蓝光、是4k的画面,清晰到甚至可以在记忆里反复播放。
下课时间,教室里人声嘈杂,走廊外时不时有人跑过,不知是哪个班的同学在玩幼稚的追逐游戏,引发一阵阵哄笑。
头顶的吊扇呼呼吹着,将两个人额前的头发都轻轻吹动,沈予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吹动了,怎么都不肯安稳地待在原处。
他想,他或许会记得这个瞬间很久。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一记,就记了好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