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他已经收到了对方送来的一盒桂花糕、一盒赤豆糕、一大碗苏氏绿豆汤,和一袋冷冻分装好的生煎包。
“好不容易做一次,不小心做多了。”此时他那位热心邻居正站在门口,英朗的眉目中难得显出一些不好意思,“你放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吃几个就拿几个,直接用微波炉热都行,很方便。”
季微辞沉默地看着那袋粗略数起来有二三十个的生煎包,迟钝如他也有些疑惑人怎么能不小心成这样。
他正想着要怎么回礼,甚至想到下次农科所送蔬菜水果时是不是可以多要一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沈予栖会做饭,他似乎很喜欢这些改良农作物。
却听沈予栖突然开口道:“这样是不是有些打扰你?”
季微辞一愣。
“以前在国外时,有个非常爱吃中国菜的英国朋友喜欢找我蹭饭,所以我做饭时总下意识做双人份。”沈予栖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会打扰。”季微辞突然道。他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但不知为何,现在他就想这样做。
他只是没有花时间在人际交往上的习惯,并不是分辨不出他人的善意。
“但是我没有什么能回给你的了。”季微辞非常认真地说。
被这样纯粹的目光看着,沈予栖甚至有一瞬间为自己刚才刻意的装可怜感到抱歉。
然而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季微辞就说出一句更让他意外的话。
“要进来坐坐吗?”季微辞侧了侧身说,“你上次好像说过有些专业问题想问我。我可以现在给你讲。”
沈予栖表面平静,其实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得手指向内蜷起来,耳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默然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沉稳又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等我半个小时做饭,然后到我家吃,我们边吃边聊?”
季微辞想了想觉得也行,反正只是解答问题,在谁家都一样,便答应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跨入彼此的私人空间。沈予栖带着季微辞走进家门,找出一双未开封的新拖鞋,本想拆开包装,却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现在就穿着拖鞋。
他们现在是邻居,是对门儿,是串门连拖鞋都不用换的距离。
这个事实让沈予栖感到一种隐秘的愉悦。
“不用换鞋。”他声音带上些轻快,边说边走进厨房,“先坐,饿了可以吃茶几上的零食,我做饭很快。”
季微辞很有来别人家做客的自觉,没有乱走乱逛,只是听话地坐在沙发上,有些新奇地打量这间和自己家户型一样,可给人感觉却天差地别的房子。
如果说季微辞的房子规整冰冷得像房地产公司的样板间,那沈予栖的住处就像家具城里专门卖软装的门面,布置得整洁又温馨,处处充斥着生活气息。
整个沙发被暖黄的沙发套包裹,茶几下铺着米色短毛地毯,踩起来柔软轻盈,又不会太不好打理。电视旁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有书、也有工艺摆件,甚至有捏得歪歪扭扭的手工陶瓷。
客厅和餐厅之间有一小段博古架做截断,可见这两个功能区是长时间分开发挥作用的,不像季微辞自己的家里,同样的户型一眼望过去却是一大片空旷,像是个不怎么住人的大平层。
沈予栖做饭果然很快,半小时后,他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
蟹粉豆腐、清炒虾仁、樱桃肉,还有一碟煎得带整块儿脆底的生煎包,各个菜都色香味俱全。
季微辞又看着他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砂锅,掀开盖子,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
沈予栖先拿碗盛了鸡汤,放在季微辞面前,说道:“先喝碗汤。”
虽然季微辞没有什么厨房常识,但基本的生活常识还是有的,他听话地喝口汤,而后指着那锅汤底清澈,味道却浓醇的鸡汤,真心疑惑道:“半个小时?”
沈予栖笑笑,耐心地说:“昨晚准备好食材,早上出门前定时,回来后调味就可以直接出锅了。”
季微辞心生敬畏,就像从前听对方讲那些玄而又玄的语文阅读理解题一样。他不理解为什么窗帘是蓝色的,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花一个晚上和一整天的时间去准备一锅汤。
“很厉害。”他由衷道。
“也很好吃。”又诚恳道。
沈予栖笑出声,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和眼角都弯弯的,真是一幅很适合笑的皮相。
“我说的那个案子。”他慢慢正色道,“是关于化工企业违规排放的问题。”
“我的委托人是某家化工企业的设备维护工程师,她最近检修工厂的废水过滤装置时注意到一处废水处理系统长期没有正常运转,但设备记录却一直显示运行良好。”
沈予栖的语速不快不慢,叙述清晰,“她觉得有些可疑,就着意观察了一下那处工厂的生产情况,却发现厂区附近的工人生活区里,有多名工人出现头晕、呼吸不畅、免疫力下降的症状。”
注意到季微辞听得入神,已经不知不觉放下手中的筷子,沈予栖有些哭笑不得,这下明白吃饭时和对方聊专业问题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想请教你,”沈予栖用公筷给季微辞夹了一个生煎包,“这家企业生产的主要是芳香胺染料,生产过程中有没有可能排放出对人体有害的污染物?”
季微辞垂眼看着那只小巧的生煎包,相当给面子地吃了,吃完才开口道:“芳香胺染料在生产过程中确实有可能释放苯胺类化合物、领硝基苯酚这类有毒挥发物。这类化合物对于中枢神经系统、肝肾功能都有潜在损伤。”
沈予栖又问:“如果存在污染,那工人出现的呼吸道症状、皮肤过敏、轻微神经性反应,和这些污染物接触的后果相符吗?”
“确实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季微辞说,“根据现在的废水排放标准,部分重金属和化学残留确实处于‘安全标准’内,但那不代表对所有人群安全。有些物质在特殊环境或与其他污染物协同作用下,毒性会增强。”
沈予栖若有所思道:“企业的说法是工人的感染是外部输入,不是内部污染引起的。”
“不排除外部感染的可能性。”季微辞严谨道,“这个需要结合流行病学调查、样本对比和生产链的健康监测记录来判断。”
沈予栖点头,又用公筷夹一块樱桃肉到季微辞碗里,笑道:“我知道了,解答得很详细。快吃饭吧,季老师。”
季微辞吃了那块樱桃肉。
研究所里,因为他年纪小能力强,大家都习惯喊他“小季老师”,比他年龄更小的助手或实习生也会叫他“季老师”,然而此时听着沈予栖嘴里这声“老师”,心里却翻涌起莫名的异样。
大概是不习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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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菜一汤,生煎包算主食,两人竟也吃得不剩什么了,只鸡汤还有个锅底。
季微辞喜欢沈予栖做的饭。
他从前一直认为自己在饮食上没有什么喜好。
自从父母进入保密项目研发后,家里请了阿姨给他做饭。阿姨做什么他就吃什么,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就会饿,所以很少挑食。
后来读大学、研究生,为图方便都是在学校食堂吃,博士在读时进了pmi,后面就在所里吃饭了。吃饭对于季微辞来说只是维持生命的必要手段,和喜好、情绪、欲望都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季微辞能确定,自己正在感受着一种很微妙的愉悦。
沈予栖也察觉到季微辞心情不错,他垂眼,无声地挑起一点唇角,就要起身收拾。
季微辞比他快一步站起来,说道:“做饭的人不洗碗。”
沈予栖讶异:“这你都知道?”说完又怕季微辞觉得被看轻,补充:“我的意思是……知道这句话,很有常识,很棒。”
这话又像哄孩子。连季微辞都听出来了,便抬眼看他,目光带着些责备的。
沈予栖被这一眼看得三魂飘走两魂、七魄丢掉六魄,立马投降,收手道:“你来你来。有洗碗机,放在洗碗机里就好。”
季微辞满意了。
他虽然对做饭一窍不通,但基础的家务还是做得很好的。
他用对待实验室器材的态度将碗筷小心翼翼地放进洗碗机,按下开关。
“谢谢。”做完这一切,季微辞看向倚在厨房门边的沈予栖,用汇报时罗列数据的郑重语气说,“沈予栖,你很厉害。”
沈予栖一时被对方叫自己名字这个事实冲得气血上涌,一时被这正经八百的语气弄得有些好笑,“生活技能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季微辞不同意,盯着洗碗机里喷射出的水柱,有理有据道:“做一顿饭从买菜开始,就要考虑菜谱、营养搭配、食材质量、性价比,这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回家后又需要备菜、分配时间和正式做饭,饭后需要收拾餐厅、厨房还有洗碗,这都是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和精力的。”
又下结论:“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予栖失笑:“你还和以前一样,习惯把所有事情都量化。”
“当人们对某件事抱有热情的时候,或许会忘掉或忽略流逝的时间成本。”
他看向季微辞,对方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被餐厅澄黄的灯光照映得暖融融的,他也不知不觉柔和了眉眼,缓慢地说:“我花时间和精力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它能给我换来什么价值,而是我想这么做。”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突然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沈予栖心脏狠狠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清了清嗓子,再想开口时却又不敢说了,像是害怕听到不合心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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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季微辞出门时,沈予栖终于说出想了一个晚上的那句话,声音有些轻:“以后,晚上常来吃饭吧。”
“你之前提到你们所里的厨子都是北方人,但你还是更喜欢吃淞陵菜,对不对?”他的手搭在门框上,垂着眼,没有看季微辞的眼睛,一点点增加筹码,“我还会做粤菜,那边的味道也比较清淡,下次可以试试,或许你会喜欢。”
刚毕业就创立律所,短短几年就在异国他乡打出名头的大律师,示弱、诱导,各种语言技巧使用得炉火纯青。
季微辞神色微动。
他就像一个正在开发感性认知程序的小机器人,最先被打开的接口是食欲。
季微辞意识到了这一点,沈予栖也是。
“其实我不太喜欢一个人吃饭。先前一直待在国外,刚回国,对国内的环境也不算熟悉。”沈予栖语气甚至带上几分可怜,“再遇见你,我觉得很幸运。”
季微辞原本是看着沈予栖的,此时突然转开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他能察觉到对方身上涌动着某种浓烈的情绪,但他并不能分辨那是什么。
沈予栖对他很好,他能感受到,虽然他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或许沈予栖就是这样一个人,温柔、善良、情感充沛,印象里学生时代的他似乎也是如此。
与冷冰冰的自己不同,沈予栖总是笑着的,是温和、包容的。
“好。”他听到自己说,又开口,“我……”
沈予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别说要给我饭钱。”
“每个月给我带一份回礼就好,就像改良番茄、桃子这样的,你能想到的东西。”沈予栖缓慢地说,声音有些沉,又似乎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选的回礼,对我来说就很有价值。”
“这是我的量化标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