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在提出和证明真理,又在推翻旧真理的过程中突破认知极限,然后在无数牺牲、失败和痛苦中探索出新的通往下一个真理的求索之道。
对于pmi的各位研究员来说,探索真理的路上只有一个接一个的项目、一场接一场的实验。
现在的病抗突实验室其实就是季微辞的小团队,队伍里年轻人居多。有比季微辞大几岁的高级研究员,有和季微辞同龄的初级、中级研究员,也有还在读研、读博的实习生和助手。
季微辞年纪小、资历尚浅,许多自诩身份的老研究员不屑于参加季微辞牵头的项目,而季微辞也不想要不一心的团队。
他处理不来复杂的人际关系,更不想要会被职称、荣誉这类他不在乎的琐事牵绊不休的实验室。
新一代的年轻研究员们其实都很服他,虽然偶尔也会感叹同人不同命,说几句无伤大雅的酸话,但一旦季微辞有什么研究上的新动向,他们又会马上聚拢在他身边,期待能有与他一同共事的机会。
于是季微辞现在的这支科研队伍,不知不觉就成为了pmi最年轻的一股血液。
大家一起泡实验室到晚上,眼看就要错过饭点,才急急忙忙地约着去食堂吃饭。
“小季老师,还不去吃饭吗?”
吴枫在吃饭这件事上是全实验室最积极的,按他的话来说——实验很重要,但是没有各位前辈老师也就没有人做实验,不吃饭就会死,死人没法做实验,所以不吃饭就做不成实验,结论:吃饭比实验重要。
季微辞看着仪器的数据面板,觉得自己暂时走不开,便摇摇头道:“你们去吧。”
吴枫当然不敢把自己那套“吃饭谬论”搬到季微辞面前,失望地“哦”一声。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高级研究员笑着调侃道:“小季老师好久没晚上和我们一起吃过食堂了,都是下班就回家,难道现在家里有饭吃了?”
都知道季微辞是独居,所以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大概也有那么点调侃“是不是有对象了?”的意味。
大家笑得心照不宣,没人会把这样的玩笑当真,放眼整个pmi,没人不知道病抗突实验室的季研究员是个冷心冷情的ai,看异性的眼神还没有看仪表盘和培养皿的眼神热切。
然而令众人意外的是,季微辞听到“家里有饭”这句话后只是看过来一眼,并未说什么。
实验室的众人见季微辞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露出任何否认的神色,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最后恍惚地飘走了。
季微辞不能体会众人心中的震撼,又埋头继续工作。
现在家里的确有饭。
这周沈予栖厨神上身,变着花样做吃的。
除了淞陵菜,季微辞还在沈予栖家里解锁了粤菜和闽菜,都很好吃,以至于他苦恼着要怎么回礼。
虽然他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基本的价值代换还是明白的,这种情况如果还拿农科所的蔬菜水果做顺水人情……就实在是有些敷衍了。不能这么交朋友的。
因为会一起吃饭,所以相处的时间变多,季微辞才发现沈予栖其实也很忙,有时他做实验到很晚,发信息过去得知对方也在加班做案子。
一工作起来就容易忘记时间,季微辞再抬起头看实验室墙壁上的挂钟的时候,指针已经走到8了。他看着手头的工作,预估今天会结束得很晚,怕沈予栖一直等他,便到外层缓冲区去拿私人物品,想发信息说一声。
脱下防护服,找出手机,手机上果然有一条半小时前沈予栖发来的消息:“下班了吗?今天煲了五指毛桃鸡汤。”
季微辞打字,先回:“还在所里。”
又接着输入:“今天有点忙,可能会很晚,你先……”
没打完字,沈予栖的电话就进来了。
“一直忙到现在吗?”沈予栖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有些失真。听起来比往日更沉。
“嗯,在实验室,今天可能会很晚回去。”季微辞用手指揉了揉贴着手机的那边耳朵,“不要等我了。”
那边也不知是延迟还是沉默,几秒后才有声音响起:“研究院的地址如果方便告诉我的话,我去给你送饭。”
季微辞沉默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院里没有高保密级别的项目,地址是对外公开的,没什么不能告诉,但送饭……这有点奇怪。
沈予栖没有得到回答,继续道:“今晚也没去食堂吃饭吧?你打算忙到几点就饿到几点吗?”
他已经知道了这人经常错过食堂饭点的事,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后,不可能让季微辞挨饿。
季微辞从几岁起就没被人这么管过了,之前是父母忙没人管,后来是父母不在,更没人管。
“那你过来吧。”他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反复拨弄着摄像头,微垂着眼。
听筒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贴着耳朵刮在耳膜上,季微辞揉揉耳朵,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没和别人这么打过电话。
“你吃了吗?”季微辞又问。
“也没有,刚做完饭。”沈予栖说。
“那你都带来。”季微辞这回真心实意多了,接着说,“我们一起在车上吃。”
沈予栖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他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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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的车程,沈予栖十几分钟就到了。
因为要在车里吃饭,他没有开平常的那辆轿车,而是开了辆宽敞些的suv。
季微辞站在研究院门口,看到车窗降下来,露出沈予栖带着笑意的脸,突然就想到读书时学校的女孩儿形容对方的那些话,“渣男脸”一类的。
他通常不会关注人的长相好看与否,只觉得如果要用什么词去形容沈予栖的话,一定不能是个贬义词。
“去后座吧。”沈予栖说着,升上车窗,自己也推门下车到了后座。
这辆车的前座是可以往前挪动的,沈予栖提前调好了前座的角度,在后座的中间架了一张折叠桌。
所以即便是在车里,也没有太逼仄的感觉。
季微辞以为沈予栖会用保温桶或保温盒一类的东西带饭,谁知竟见他从后备箱里拉出一个保温箱。
保温箱里,每道菜都用透明饭盒单独装着,还有个上次给自己送鲃肺汤时用的保温桶,里面是电话中提到的五指毛桃汤。
沈予栖这么做当然是有理由的。
他早发现季微辞吃饭没有挑选的习惯,都是给什么吃什么,并不在意自己的喜好——不然也不会吃食堂吃那么多年。
如果把所有菜都放在一个饭盒里带过来,季微辞会像完成任务一样把所有合胃口不合胃口的都吃完。
但如果像在家里吃饭一样,把每个菜分开装,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多夹自己喜欢的菜。
沈予栖将饭菜都拿出来摆在折叠桌上,照例先盛汤,见季微辞有些呆呆地看着那个保温箱,主动开口解释:“是以前和朋友一起去露营的时候买的,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回。”
“露营还算有趣。”他笑着说,像讲故事一样,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去空气好一点的地方,晚上能看见星星,带个天文望远镜,运气好的话,可以观察星座。能早起就看日出,如果起不来,看日落也不错。”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不再是从前那种古井无波的平淡,是带着波澜的,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物种。他很少关注别人的生活状态,所以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这么具象化的、“会生活”的人。
“看我做什么。”沈予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季微辞这样的表情很生动、很珍贵,想用相机拍下来永久保存。
他将汤放在季微辞面前,说:“五指毛桃是一种药材,对身体好的,你太瘦了。”
“你尝尝看喜不喜欢,吃不惯的话,以后我再试试别的。”
季微辞收回目光,听话地喝口汤,仔细感受了一下,给出用户体验报告:“有点新奇,但不讨厌。”
他们就这样在车里,围着一只小小的折叠桌吃饭。
“上次你提到的那个案子怎么样了?”季微辞问。
他以前在饭桌上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但最近总和沈予栖一起吃饭,这样你来我往的聊天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很自然。
“有进展。”沈予栖说,“我们调查了好几个工厂,发现有多条生产线的排放设备在运转时有刺鼻的气味,而且和最开始发现问题的那个工厂一样,附近的工人生活区和居民区都有出现集体性呼吸系统异常、皮肤病或不明感染症状。”
季微辞微微蹙眉,说:“那要尽快检测。如果是废水排放问题,时间越久,污染范围就越大。”
沈予栖:“奇怪的是这家企业每年的环境执法检查都是合格的,但以我们的调查结果来看,起码在废水废气的处理过滤设备上,工厂就存在很大的问题。”
季微辞:“你的意思是说……”
沈予栖“嗯”一声,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
“所以要找可靠的检测机构送检,不然很难打赢这场官司。”沈予栖原本想给季微辞夹菜,突然反应过来没准备公筷,也便作罢,转而用保温桶里的汤勺给他舀了两块鸡肉。
季微辞没注意到,咬着筷子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研究所就能做检测。”
沈予栖微怔。
“可以的。”季微辞看向他,肯定地点点头,“我给你做。”
沈予栖深深看进对面人的眼睛里,半晌才摇头道:“不好。我不想你做违规的事。”
“有能合规的办法。”季微辞刚才就是在琢磨这个,“所里有一个‘企业合作技术支持项目’,其实不只是企业,也会接收一些社会单位的送检样品。你不要以个人或者律所的名义寄送,找一个第三方的中立单位,ngo、媒体甚至大学环保社团,以‘技术咨询’的名义向研究所申请检测。”
“来源合法,流程合规。”季微辞眼睛弯下一个极浅的弧度。
沈予栖被晃了眼睛,一时哑然。
车实在是一个太狭小的封闭空间,他怕自己的心跳声重到连季微辞都能听见。
季微辞低头看见自己的碗里多了两块鸡肉,什么都没说,默默吃完。抬眼看沈予栖还在发呆,他的情商又难得被启用一次,想了想,指着桌子上吃得七七八八的饭菜说:“饭很好吃,所以没关系。”
沈予栖是多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立马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我知道。”季微辞说。
“你之前说,有些事不是因为能带来什么价值才去做,而是想做就做了。”他说着,语速有些慢,他不常说这些话,甚至可以说是从未说过。
他说完又顿住,歪了歪头,那双清亮的眼睛就这样看过来:
“这个当这个月的回礼,可不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