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半掩着,正好遮住正午的太阳,白日的自然光透过未被遮挡的玻璃窗,勉强将房间照个半亮。
沙发上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手端着纸杯不紧不慢地喝着,然而放在腿边的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在沙发边缘摩挲,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又看门口的方向。
“咔哒——”清脆的门锁响动声后,沙发上的人立马放下水杯起身,看向来人。
“刘经理,久等。”沈予栖一身浅棕色西装,走过来与面前的人握手,笑容得体、语气温和。
刘荣和脸上原本有些不耐的表情稍霁,在沈予栖的示意下坐回沙发,视线不由得落在对方手里拿的黑色文件夹上。
沈予栖却没有跟着坐下,而是走到窗边,将掩住半个窗户的窗帘一把拉开。阳光瞬间割开空气打进屋子里,直直落在沙发前的红木茶几上。
“贵公司和齐先生的案子,最近腾盛的法务部和我们律所的张荷律师在交涉,您今天亲自过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他这才坐到刘荣和对面,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到前面的桌子上,并未打开。
“张律师年纪小,入行不久,很多规矩都不懂。”刘荣和目光锁定住面前这个最近在律界颇有名气的年轻人,意有所指,“有些道理她不明白,沈律师如此年轻有为,难道还能不明白吗?”
沈予栖轻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文件夹封面上划了一下,淡声道:“那要看刘经理说的是什么道理了。”
刘荣和没有你来我往打哑谜的耐心,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压着情绪说:“齐永昌摔伤的事我们也很遗憾,补偿当然是会有的,走到诉讼这一步就没必要了吧?”
“齐先生在腾盛的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下,右腿粉碎性骨折、轻微脑震荡,先前贵司拒绝为他的事故申报工伤和赔偿,现在却又提出‘补偿’……”沈予栖抬眼,缓缓道,“是因为你们工地上有大量‘口头协议’的工人,还是因为你们给工人使用的脚手架、安全帽都是偷工减料的劣质产品?”
刘荣和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目光又不受控制地滑向桌上那个可疑的文件夹,似乎已经穿透封皮,看到里面罗列着一份份足以让腾盛元气大伤的证据。
他稳定心神,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明明对方还是那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却觉得仿佛被吃人的猛兽盯上,压迫感十足。
对方既已查到他们的大动脉,他便也不想再绕弯子,强作镇定,冷笑道:“沈律师怕是在国外待久了,还看不清楚形势。以卵击石的事我见多了,最后受伤的总不会是石头。”
沈予栖点点头,云淡风轻地挑破:“既然刘经理不怕法律,正巧我也不怕权力。那就只好法庭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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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面色铁青的刘荣和,沈予栖回到办公区,就迎上一个满脸歉意的人。
“抱歉,沈律。”张荷语气沉郁,“我的案件,我却没有解决好该解决的问题,最后还要你来介入。”
沈予栖没有多说,只道:“他本来就是来找我的。你要解决的是问题,他们要解决的可不是。”
他将手上的文件夹随手放进旁边的某个置物架内。
如果刘荣和当时翻开这个文件夹看一眼,就会知道这里面并没有放着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一沓再普通不过的白纸而已。
“腾盛的工地上有很多长期工都没有签订劳务合同,腾盛也没有给工人购买保险,所以他们才拒绝给齐永昌认定工伤,但是转账记录、出勤记录都能证明工人们和腾盛的事实劳动关系。”张荷说。
“这几天多留心,那边可能有比较大的动作,是个好时机。”沈予栖提点。
“知道了。”张荷用力点头。
她看着沈予栖离开的背影,飘飘忽忽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和身边的同事小声蛐蛐起来:“沈律真帅!要是他不是我老板的话我肯定喜欢他。”
同事李家豪是个不解风情的大直男,闻言疑惑道:“是老板就不能喜欢了吗?”
张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过去:“拜托,谁会想和自己老板谈恋爱啊,他是沈予栖也不行!”
李家豪:“……”好有道理。
“但沈律真的很厉害啊!”
另一边的同事们也开始加入讨论——谁能拒绝在上班的时间突然聚在一起聊一段老板的八卦呢?
“藤校在读的时候就把m国排名前三的律所实习了个遍,毕业后直接创立pace&principle,三年打出名头,回国半年就让行止在行业内站稳脚跟。”
“下辈子我也要活成这样……是谁!谁偷了我的爽文人生。”
“pace&principle发展的那么好,你们说沈律为什么要回国啊?”
“想回就回了吧,那边这几年也混乱。”
“那p&p呢?就不要了吗?”
“听说现在是沈律的合伙人在管,一个英国人。”
“话说p&p从一开始专注的就是国际商法领域,打了很多跨国企业并购、贸易争端仲裁、海商法这些复杂的案件,但是他回国创立行止后最先完善的是公益服务部这样的法律援助部门。就、反正我挺佩服他的……”
八卦完老板的事业,紧接着当然是要八卦到私生活的,不聊家长里短、爱恨情仇的八卦叫什么八卦?
“最近老板八点前必下班回家,有没有人懂……”
“懂懂懂就这两周!以前沈律不到十点不会走,我以为他就是爱加班,毕竟我们有加班费老板又没有。”
“最近我还看到过沈律笑着和人打电话。”
“难道……”
“嘘!”有眼尖的人看到话题中心正远远朝这边走过来,疯狂使眼色。
讨论声戛然而止,众人立即做鸟兽散。
沈予栖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但并未说什么,只是走过来轻敲两下空着的办公桌:“公益服务部现在到会议室开会,带昌启化工违规排放的资料。”
五分钟后,会议室内空调低鸣,公益服务部的律师和助手全员就位,资料夹铺开在长桌上,偶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平静。
沈予栖推开会议室的门走进来,他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径直走向主位。只着衬衫的他不似平常那么生人勿近,多了几分更符合他原本年龄的潇洒。
他没说任何无用的废话和开场白,只是简单示意众人开始逐个汇报案件进度。
案件的主要负责人常曦率先开口:“昌启化工目前依然拒绝全面更新排污设备的要求,并且放话让我们尽管找人去检测,看起来对检测结果十分胸有成竹。这很不合理,大部分化工企业都对每年的环保检查如临大敌,再谨慎的企业都无法保证一定不会出问题,除非他们对检测结果有绝对的把握。”
“工人代表的医院诊断证明和部分化检报告显示,部分工人的确有呼吸道损伤甚至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工人的证词和工友们在聊天群里的记录也可以证明这种现象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且不是个例。初步推断大概率是废水排放的问题。”张荷接着说。
“另外,昌启开除了最开始举报排污问题的工程师赵芳,还说要以‘损害商业信誉’和‘名誉侵权’为由起诉她。”旁边的李家豪补充道。
沈予栖轻轻嗤笑一声,淡淡道:“让赵芳直接提起劳动仲裁,其他的不用管。”
他翻着手边的卷宗,近期的案件进展和证据资料都在里面,而后先看向张荷:“不仅要收集工人的证词、就诊记录,还要注意证据之间的联系和因果关系,去明确工人患病的具体时间线,再和工厂的排污时间表作对比,最好能直接可视化到资料里。”
张荷立马意会:“明白。”
常曦也看向沈予栖,等待指示。
她提出的问题是这个案件目前最大的痛点,没有专业的第三方检测报告证明昌启排污确实存在问题、工人异常身体状况与排放物有直接关联,就无法真正给这个案件定性。
昌启的态度如此嚣张,到底要如何才能拿到真实的检测结果?
卷宗最后几页是近五年来昌启化工的环保检测结果,俱是合规合格。沈予栖一页页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
“常曦带人这几天多跑几个厂区取样。”沈予栖终于开口,似乎想到什么,唇角微微翘起,“寄送给……”
“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pmi。”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话音落,会议室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啊?”张荷下意识,出声之后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又赶紧接话,“这、和我们能找的不是一个系统吧。”
“这种科研单位,不会介入涉诉案件吧。”常曦反应很快。
沈予栖扫过众人或惊诧或疑惑的脸,想到那天晚上在车里,季微辞咬着筷子安静思考的样子,认真看着他说“我给你做”的样子,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
“他们不参与诉讼、只负责分析样本数据。”沈予栖说,又将那晚季微辞想的办法叙述一遍,“找我们之前合作过的ngo,以民间环保组织的名义寄送,他们那边的实验室会接收的。”
“不要着急,对方越是嚣张、越是权势滔天,我们就越要把证据做到不能推翻的程度。”
他垂眸合上卷宗,又抬起眼,看向会议室里的每个人,语气平静,却带着股坚定的力量。
“做公益案件,尤其是带有示范意义的案件,我们没有资格只凭同情心就站上法庭,输一次,输的不只是一个案子,而是普通人挑战权威的决心。”
“所以不要轻易上场,一旦上场,就必须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