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是沈予栖提前下班去海鲜市场挑的活蟹,没有扎绳,于是尤其生龙活虎,完全没有即将成为盘中餐的自觉,在袋子里张牙舞爪。
有一只甚至差点在沈予栖分心开门的时候越狱成功,被身后的季微辞眼疾手快地戳了回去。
沈予栖直奔厨房,必须先把不知死活的蟹大爷们给一勺烩了。
季微辞跟在后面,将装菠萝的纸盒搁在餐桌上,就听沈予栖在厨房里叫他。
“教你做菠萝派怎么样?”沈予栖处理着螃蟹,回头看厨房门边有些懵的人。
“我唯一做成功过的食物就是面。”季微辞扫视一圈干净整洁的厨房,真诚道。
“相信我吗?”沈予栖把处理好的螃蟹一只只放到台面上干净的盘子里,带着笑意说,“我的方法小孩子也能学会。”
什么叫小孩子也能学会?
季微辞看过去,眼神有些控诉的。
“开玩笑的。”沈予栖立刻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笑意未散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季微辞虽然不太相信自己,但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对沈予栖的生活能力有着几乎盲目的信任,于是默默去把菠萝搬过来,看向沈予栖,任凭吩咐的样子。
沈予栖走过去拎出一只菠萝看一眼,是叶片光滑、果眼浅的品种,这其实是大众认知中的凤梨,没有普通菠萝处理起来那么麻烦。
他放下心来,觉得可以给季微辞自己处理,便从刀架中抽出一把专门用来切水果的刀,示范给对方看。
“先头尾各一刀,”他手起刀落,利落地将凤梨头尾分离,只剩下中间的部分,“然后竖起来,从上往下把皮切下来,薄薄切一圈。”
“这种品种是可以不用挖果眼的,果皮切下来就算处理好了。”沈予栖细致地解释着,说话时整个凤梨就被处理好,只剩下中间黄澄澄的果肉。
“这个留着做菠萝黑椒牛肉。”他将刀掉反过来,刀把朝外递给季微辞,示意他自己试着处理另一只。
季微辞面色严肃地接过刀,像是在交接什么军事武器,而后对着凤梨来回比划两下,如临大敌的样子。
前两刀,一头一尾,很容易完成。
“对,就是这样,做得很好。”沈予栖在旁边看着,情绪价值充足,这可真是小孩子都能切好的两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鼓励的。
接着是有些难度的削皮。季微辞有模有样地把凤梨竖起来,小心翼翼切下去,像是在实验室对待培养皿。
“切厚一点也没关系,不要切到手了。”沈予栖又说,他看着季微辞那双干净漂亮的手在锋利的刀刃附近活动,虽然心里明白成年人哪有那么容易受伤,还是控制不住有几分心惊胆战。
好在季微辞完成得很好,果肉处理得完完整整、干干净净。
“好了,菠萝派最难的一步已经完成了,你已经成功了百分之八十。”沈予栖说着,甚至轻轻鼓了两下掌,好像他真的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季微辞算是听出沈予栖在哄他了,他握着刀,原本微抿着的唇角放松了些,终于扯出一点笑意。
接下来沈予栖回到水槽边,一边继续处理螃蟹,一边口头指导季微辞做菠萝派。
这个季节的螃蟹品质不错,沈予栖打算做一道香辣蟹,再分出几只来清蒸。
因为买回来的螃蟹没有扎绳,做清蒸时活蟹上锅容易断胳膊断腿,于是他用筷子从螃蟹腹部的小洞里戳进去,再张牙舞爪的蟹将军也只能偃旗息鼓。
那边季微辞已经在指导下将菠萝切块,加入白砂糖上锅熬煮。此时他拿着一只小木铲,站在锅前一丝不苟地翻搅着。
抽油烟机上的照明灯正好照映在他的面颊上,拢出一圈莹莹的白边,看起来暖融融的。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厨房里,高山之巅再冷的冰雪似乎也会在这一隅的暖光中融化。
沈予栖一时觉得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季微辞生动得令他几乎要醉了,一时又认为这样将他拉入这琐碎无趣的凡俗中是残忍的、违和的。
看着季微辞将煮好的菠萝果酱乘出到碗里,沈予栖想说放在那我来吧,你出去等就好,然而季微辞却正好在这时回头看他,眼神询问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沈予栖又将话咽下去,面色如常地继续教他做下一步。
季微辞觉得沈予栖很智慧。
沈予栖其实工作也很忙,律师的工作状态并不比研究员健康多少,但他依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保证一定的生活质量。
这可真是需要一些生活小窍门。
就比如现在用来做菠萝派的面饼,其实是手抓饼的饼皮。
他还会准备很多像生煎包一样可以冻起来保存的食物,会在前一天的晚上花半个小时提前备菜分装,以至于第二天哪怕加班到很晚也能保证自己在回家后一个小时内吃上饭。
季微辞将裹好面皮刷上蛋液的菠萝派送进烤箱,在沈予栖的指导下设置好温度、时间。
“恭喜。”沈予栖在旁边拍拍烤箱,笑着说:“现在你有唯二做成的食物了。”
季微辞抿唇看着烤箱亮起橙色的灯,菠萝派安静地躺在里面,黄润的表皮肉眼可见的烤出来会很香。他眨眨眼,心里有一瞬间如水波般轻动,他不知道这是成就感还是什么,总之是很陌生的体验。
“好了,我做饭了,去外面等吧。”
沈予栖自然地轻揽一下季微辞的肩,将他往门外带了带,一触即分的。
季微辞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推到厨房外,他很少与人肢体接触,大多是被杨远光这样的老师或前辈拍拍肩膀,是长辈对晚辈的鼓励与爱护。
这样和朋友之间的亲密接触——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
这样带着些亲昵的熟稔,以前从没有过。肩膀处似乎停留着刚才那微弱的触感,那很新奇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并不令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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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季微辞主动提起今天实验室发生的事。
纵使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能看明白为什么沈予栖要让他先到家里来,又为什么要教他做菠萝派。
虽然季微辞不明白为什么沈予栖总能看穿自己的情绪,但他不想辜负这份担心与好意。
他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最后道:“这两天实验室暂时封锁,可能会统一检修高压钢瓶,你们送来的样本检测要过几天才能做。”
“那个不着急。”沈予栖立刻说。
他现在哪还管得了什么样本检测,在他听到“实验室事故”这样的字眼时心立刻沉到了谷底,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季微辞为什么心情不好。
他目光落在对面人那看似冷静、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平静面容上,只觉得心尖抽了一下,不由得捏紧手中的筷子。
季微辞夹一块菠萝黑胶牛肉中的菠萝放进嘴里。这是他第一次吃这道菜,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还带着独属于牛肉的油香,很独特的味道。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学会控制情绪、要对他人减少依赖、要习惯于控制欲望。可再遇见沈予栖,他才获得一些全新的人生体验。
沈予栖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而这个意外现在正微垂着眼,认真注视着他,仿佛他能接受他的所有,无论是他的倾诉或是沉默。
“我父母就死于实验室事故。”季微辞突然开口道。
他的用词非常直白,并不避讳什么。
旁人提及时都要小心翼翼地说“去世”或是“走了”,就连讣告中的“牺牲”,在他看来何尝不是一种文字的巧言令色。
事实就是,他们死了。
季微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他没有向别人倾诉心事的习惯,甚至都不知从何讲起。
可沈予栖出现的时机太好了,他的敏锐、他的平静、他润物细无声的包容和接纳,像是一个频率低但范围广的施救信号,当你察觉到时已不知不觉间靠近。
沈予栖看出季微辞这一瞬间的打开,心尖又软又疼,但他并不想以季微辞自揭伤疤的方式带来他梦寐以求的的交心与贴近,于是打断他的回忆,轻声道:“我知道的。”
季微辞微怔,这才想起那时新闻里发了讣告,后来不知是谁把死者是他父母的消息传进了学校里,于是一时间全校皆知。
所以沈予栖应当也是知道的。
“嗯。”季微辞心里轻松了些。如果让他讲,他也不知从何讲起。
是六岁后和父母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是因为保密项目他甚至没有得到任何父母留下的遗物,是父母离世后他最大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习惯……是他被说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他是赞同的。
可却又在多年后,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眼前时,表现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软弱。
他不懂这种软弱,就像他不懂八年前自己的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