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陵一中的校园规划比起高中其实更像大学,主要体现在学校里有一栋不小的图书馆,可以借阅各种书籍,甚至还规划了自习室。
比起其他的公立高中,一中的管理并不严格,住校和走读自由挑选,所以不少走读的学生会选择在图书馆自习室里消磨午休或是晚自习的时光。
沈予栖偶尔会去图书馆借阅一些外文原版书。
某天中午他挑完想借的书,办好手续准备离开时,无意间扫过窗边,目光一瞬间定格。
季微辞正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写着什么。
他似乎是在做题,桌面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文具,只有一本书、一张草稿纸、两只笔。
他的思考时间很短,手中的笔快速落下答案,落笔时挺直的脊背会微微弯一下,脖颈后的骨节突起一块。
沈予栖准备往外走的脚就这样拐了弯,在季微辞身后隔一段距离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看着他削薄的背影和专注的侧颜,沈予栖有一瞬间恍惚回到了两人坐前后桌的日子。
只是这距离有些远,看不到他思考时笔尾戳在脸颊上留下的小窝,更看不到那颗总是藏在领子下面的痣。
图书馆里人不多,极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机械声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声,哪怕有人在书架间穿梭走动,动静也很小。
沈予栖翻阅着手上的书,在这样的环境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注意力被迫集中,可那些原本读起来毫无障碍的单词好像突然变得陌生,从眼前排着队掠过,却没有被输入进大脑。
他逼自己用这样极低的效率阅读着,看了十几页,终于认输似的合上书,抬起头时微愣。
——季微辞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沈予栖回过神来时,他脚已经先于意识,走到了季微辞身边。
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有些偏长的刘海温柔地垂在额前,似乎是睡得不舒服,眉心微微拢着。阳光渐渐从云层里逃脱,正好透过玻璃窗倾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白得几乎有些透明。
睡着的季微辞完全脱去了平日里的冷淡,安安静静的样子,有种好欺负似的乖巧。
好像在这种时候对他做什么都不会被推开,说什么都不会被拒绝。
沈予栖又发觉自己的恶劣,但他已经过了自我厌弃的阶段,意识到季微辞对他来说的确是不一样的。
各种阅读理解常年满分的文科学霸,怎么会读不懂自己的内心。
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前坐前后桌时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还是并肩站在领奖台上时怎么都压制不住的心跳,甚至就是初见时的小巷子里,人群散去后看过去那一眼的惊心动魄。
沈予栖以前不相信一见钟情。
现在想来,一见钟情本质上是一种好奇心,好奇心会吸引着人靠近,而靠近后每一次的相遇、贴近,都在期待和失望交接的边缘徘徊。
这是一场赌博、亦或是某种预演。
而对季微辞的每一次靠近,期待都会变成惊喜。
不知是谁调整了空调的风力,桌面上的草稿纸倏然被突如其来的风吹起,轻轻扫过季微辞的脸颊,又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沈予栖下意识弯腰去捡,起身时直直对上一双眼睛。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季微辞的眼睛不似平常那么清亮,好像蒙上浅浅一层水雾,显得有些朦胧。
这是沈予栖第一次在季微辞脸上看到类似于“懵”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将捡起的草稿纸放到季微辞面前的桌子上。
季微辞轻声:“谢谢。”
他已经坐起身,埋在手臂里的那侧脸颊被压出一片浅浅的红痕,有几缕发丝翘起,配上那张清冷出尘的脸,违和得可爱。
沈予栖的心先是软成了一滩水,又开始翻涌着某种破坏欲,想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来打破面前人的平静,想看看他脸上错愕的表情,想知道不再冷静的他会如何表露情绪。
他惊觉此刻的情绪太浓烈,怕一冲动做出什么冒犯的事,不敢久留,于是扬了扬手上拿着的书,指指门口。
季微辞点头,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就这一刻,沈予栖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散了。
-
青春期炽烈又潮湿的年少情热,像六月暴雨前闷热的天,沉沉酝酿着表面的平静,又随时随地紧绷着等待爆发。
高中时的沈予栖还未沉淀出八年后的克制从容。
青涩、暗涌、冲动、一触即燃,他拥有所有青春期初恋刻板印象中该有的样子。
那之后,沈予栖在午休、晚自习……一有时间就去图书馆,而季微辞大部分时候都在。
印象里季微辞是走读生,可他似乎对回家并不积极。
他总是一整个午间都待在图书馆里,偶尔会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晚上独自在角落看书或是做题,直到住宿生们结束晚自习,再逆着人流走出学校。
季微辞并未因沈予栖时不时的出现表现出什么异常的情绪,更不会去想他是否为谁而来,只是见面时会点头打个招呼,有时坐在一起,有时则是各干各的,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哪怕有再多的暗潮涌动和滚烫心绪,沈予栖也表现得很克制——他们目前只能说是“点头之交”,做过一段时间同学,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现在的距离还太远,他在等,等一个可以试着去追求的契机,等一个水到渠成。
时间还长,还来得及。
直到某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沈予栖没等到季微辞来图书馆。
他望着窗外风雨欲来的天,心里莫名涌上些不安。
这场大雨终究还是轰轰烈烈的来了。
雨帘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得模糊不清,滂沱的雨声中,心不在焉望着窗外的沈予栖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楼下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季微辞从西楼楼梯口走出来,撑开一把透明的雨伞,走进倾盆大雨中。
与这几乎有毁天灭地之势的大雨相比,他实在是太单薄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击倒,被满天雨幕无情吞没,就这么消失在天地之间,再也找不见。
这么大的雨,季微辞要去哪里?
上课时间出校,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予栖一直盯着那模糊的影子消失在视野中,烦躁和不安如同阴云笼罩在心间。
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到课堂上,却只是机械地听着,所有声音都左耳进右耳出,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身上摩挲。
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被笔尖蹭上一道道凌乱的墨痕,像是他此时心绪的具象化。
沈予栖垂下眼,拿出一包湿巾,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连季微辞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想要问一问发生了什么都做不到。
-
之后的两天,沈予栖依然没有见到季微辞。
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消息很好打听。沈予栖这才得知季微辞是请假了。
下大雨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找到季微辞说了些什么,季微辞就离开了学校,直到现在。
他心里的不安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
课间,旁边有一群人汇聚在一起,他们之中有偷偷带手机到教室来的,此时似乎是在聊什么刚发生的大新闻。
“你们看到那个新闻了吗?”
“事故啊……没想到搞科研也那么危险。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还是夫妻。”
“没有写明事故原因,据说是因为他们研究的是保密项目。”
“听说……我也是听说的啊,出事的科学家是理科班那个季微辞的父母。”
“什么,季微辞吗?真的假的!”
“感觉是真的,季微辞这两天都没来学校……”
凳腿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聊天的几人循着声音看过去,视野里突然多了一道身影。
沈予栖紧绷着的脸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压过来:“新闻,让我看一眼。”
“什、什么?”被问的那人一时发懵,又有些被吓到,他还从未在沈予栖的脸上看到过这么沉肃的表情,平常对方虽然话不多、不主动交际,但整体还是友善温和的。
沈予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声音和神色微微缓和:“你们刚才聊到的新闻,可以让我看看吗?”
“哦哦!”那人赶紧从抽屉中翻出手机,解锁后找出新闻界面递给沈予栖。
沈予栖接过手机,新闻标题中的“讣告”二字就这样闯入眼睛里,带着他的心脏也跟着紧缩一瞬。
“讣告:本单位高级研究员褚清同志、特级工程师季衡知同志,于20**年*月*日,在执行专项科研任务中,不幸突发实验意外,英勇牺牲。二位同志长期坚守科研一线,始终以严谨求实的科学态度……”
文字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两人身穿白大褂并肩站着,严肃地望向镜头。
男人冷淡肃然的气质和季微辞如出一辙,而身边女人并未因年龄而减去半分风韵的眉眼,与季微辞更是相似。
沈予栖捏紧了手机,眼前浮现出那个人撑伞走进雨里的单薄身影,只觉得迟来的、自己也被那场瓢泼大雨浸湿了,胸腔沉得发闷。
一朝之间失去父母双亲。
季微辞……
他想到那张刮过对方脸颊的草稿纸,想到不经意间对上目光时,那双难得懵懂带着水汽的眼睛。一想到这双眼睛会流露出悲伤或是脆弱,他的心就跟着抽疼起来。
他第一次恨自己的克制和犹豫,让他此刻连发去一句关心或是问候都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