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是湿润的,地面上的水洼倒映出高楼大厦外的霓虹光影。街道上的行人裹着外套走得匆匆,深一脚浅一脚地将那片光影踩出朦胧的晕圈。
纽约的街头,向来繁华与混乱并存。
疾驰而过的车辆引得路边积水飞溅,fraser新买的裤子遭了殃,此时正一边低头看湿漉漉的裤脚一边对那辆车的车屁股竖中指,嘴里骂骂咧咧。
正巧绿灯亮起,周围的行人动起来,挤挤挨挨地过马路。
他们退到旁边的人行道里,沈予栖拿出纸巾递给fraser。连轴转了一整周,他难得生出几分倦怠,空荡荡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马路对面。
对面似乎是个会展中心,场馆里灯火通明,不知在举办什么活动。
然而就这一刻,马路对面,会展中心门口攒动的人头中,沈予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在看清的一瞬间,那点漫不经心和困倦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他后来无数次想到,无数次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一幕。
人流纷杂,四周吵嚷,灯影斑驳,目之所及皆如手持摄影机的监视器一般混乱、随意。
沈予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下就看到季微辞的,就像有某种指引,刻意为他按下了慢放镜头。
他脑子里的信息还未串成一片有效的,身体先于意识,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身边的fraser刚整理好衣服抬起头,就见身边人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往马路的方向走。
周围人多,摩肩接踵的,没法走得太快。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予栖脸上看到这样不冷静的神色,震惊的、急切的,甚至还有几分惶恐。
他不明所以,只能赶紧跟在后面。
然而他们刚顺着人流踩上第一条斑马线,对面的红灯就亮了起来。
沈予栖的眼睛里除了那个人什么都看不到,还是fraser在身后拉了他一把,他才注意到已经是红灯了。
他稍微回了些神,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往下坠着,心跳声撞得耳膜生疼,从耳根到脖颈,连带着一路都泛着酸。
不能闯红灯,他只好退后两步,退回到人行道上。
这一瞬的回神,让他突然想到早上出门前看到的一条新闻,某个国际学术研讨会今日开幕,地点似乎就在纽约。
他一直关注着季微辞的动态,知道对方现在在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工作。
是来参加学术研讨会的吗?还是说只是巧合?
沈予栖脑子里跑着许多想法,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定格在那个人身上。
这马路不长,足够他将心心念念的人看清楚。
季微辞穿着一身驼色的长风衣,显得身材格外修长挺拔,领口利落地翻着,发梢被风微微吹起。
他已经彻底脱去少年时期的青涩,那张脸还是漂亮得摄人,比从前更甚,周身却似乎缠绕着一股凛冽的气场。
身边人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他并不看对方,只偶尔点头或是开口简单地回应。
沈予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方向,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塑。
“怎么了?”fraser发现他的反常,忍不住担忧道。
沈予栖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或许压根就没听见,仿佛已经关闭了除视觉外的所有感官,只有目光跟着季微辞的行进路线机械地移动。
fraser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实际上非常细心,对人的情绪感知也很敏锐。他意识到让ethan反常的症结似乎在马路对面,于是也他顺着沈予栖的目光看向对面。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确定了ethan是在看谁。
——那个漂亮的东方男孩,ethan的手机壁纸,他喜欢了多年的人。
fraser从未真正见过季微辞,但他还是将对方一眼认出,没有什么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那张脸太好记,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忘。
他一时心头震撼,为对面的人,也为沈予栖丢了魂似的反应。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站在沈予栖身旁,眼睛落在红灯的倒计时上,在心里努力给红绿灯加速。
20秒,15秒……快点绿灯吧,他兄弟看起来下一秒就要长翅膀飞走了……
然而有时生活就是如此戏剧化,好运会毫无预兆地为你降临,可你迫切想得到的,却总是都得不到。
在红灯只剩下最后五秒时,季微辞和同伴拦下路边的一辆出租车,简单交涉过后就上了车。
出租车很快开走,瞬间消失在茫茫车流之中。
红灯这才慢半拍地悠悠转绿。
沈予栖眨了眨眼,像是从一场毫无预兆的梦境中醒来。
在这座几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在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街头,在雨后、在夜晚,他短暂地遇见了季微辞。
不是从互联网的角落里找出的只言片语,不是表白墙上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不是在回忆中,也不是在梦里。
是出现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季微辞。
沈予栖抬眼看着纽约乌沉沉的天,突然笑了。
他曾经想过,时间是不是能让人放下一切,哪怕过程漫长些、痛苦些,只要时间久,是不是就足够磨平所有的年少情热和刻骨铭心。
可现在他明白了,就像他初见季微辞时就知道自己不会甘心只做这个人生命中的过客一样,这一刻他无比确定,这是他终其一生也放不下的执念。
那又如何?
季微辞不懂爱,不懂亲密关系,那又如何?
fraser也一直看着季微辞的方向,此时看对方都已经坐车走了,他跟着干着急,很想像动作电影里一样也拦一辆出租车跟上去。
正在他盘算着怎么将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转头一看,发现身边的沈予栖竟然是笑着的。
“ethan,你还好吗?”他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后背发寒,于是他难得正经,问得小心翼翼。
沈予栖像是一台被拔掉电源的机器突然恢复运转,在短暂的失神过后就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没事。”他收回仍定在远处的目光,平静地说。他声音有些哑,但神色如常,眉宇间甚至有几分轻松。
总感觉看着不像没事的样子,fraser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但莫名的,他心里翻涌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个月后,这不详的预感果然灵验。
“你真的要回国?”fraser满脸不可置信,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绕着沈予栖转了好几圈,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你就这么扔下我,扔下p&p?”
语气活像被抛弃的糟糠妻。
沈予栖觉得有些恶寒,无奈解释道:“又不是要拆伙,我不会不管p&p。”
p&p的底子打得很好,现在已经进入了平稳发展期,既有名气又有成绩,客户群体稳定、团队架构完善,只要保持下去,未来几年势头不会差。
何况他即使回国也能参与到部分案件中,重大决策更不会缺席。所以对于现在的p&p来说,他的离开只意味着一个合伙人不再常驻纽约,并不会对律所发展产生太大的影响。
fraser捂住耳朵,一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样子,拒绝接受现实。
半分钟后,他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旁边的桌子,颤抖的手指指向沈予栖。
“我知道了,果然还是因为你的心上人吧!”fraser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大声说,“那次遇见他之后你就开始准备工作交接了。上帝啊,ethan竟然也会被爱情冲昏头脑……”
现在的语气已经从痛苦变成了绝望。
沈予栖轻轻笑了声,任由他抱怨。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契机,但也当然不止是因为这个。
p&p现在做的案子都很挣钱,但挣钱并不是他选择学法的初衷。
他是这条路上很幸运的那批人,有不错的起点、过得去的能力,稳定的家庭,不必承受生存的压力,因此他有足够的抗风险能力。
既然如此,总要凭借这股劲做些难做的事。
-
“行止”的前身是沈予栖回国时收购的一家小律所,算是未雨绸缪。
实际上,沈予栖就算不是现在回国,他短期内也有在国内投资律所的计划。如今回国就能接手行止,算是阴差阳错,一切都刚刚好。
p&p在国内也很有名气,几乎是处理国际案件中教科书一般的存在。而沈予栖作为创始人之一,在国内律界年轻一代的法律人中同样具备一定的号召力。
回国之后,他只回淞陵陪父母待了一周就前往华东,用半年的时间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律所进行全面的改革和重组,并重点完善了公益服务部。
短短几个月,在没有资源积累的前提下将事业完全稳定下来,这很不容易。
但沈予栖做到了。
除此之外,为了住得离季微辞近一点,沈予栖动用了一些小手段。
他找到凇陵一中的校领导,给学校捐助一大笔钱和一批精致的纪念品,只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要求:以校庆的名义给他们那一届毕业生每人以邮寄的形式送出这份纪念品。
他因此得到季微辞的住址。
对门恰好没人住,算是意外之喜。
搬到公寓的第三天,沈予栖终于第一次碰见季微辞。
季微辞刚好从电梯里出来,行色有些匆匆,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顾往前走。
他经过沈予栖身边时快速抬头扫了一眼,才发现有人迎面过来,似乎是怕撞到人,他主动闪避让路。
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沈予栖不确定季微辞是没有看到他,还是干脆已经把他忘了。
没关系,慢慢来。他的心情还算平静。
不算纽约街头那次,他们有整整八年没有见过面了。
他早已做好重新和季微辞认识一次的准备。
那晚,沈予栖下班回家,停好车走向电梯时,隐约看到电梯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识小跑几步,压抑着有些混乱的心跳,声音尽量平稳,以保证听不出一丝异常。
“稍等。”他在电梯外说。
电梯内的人果然按下开门键,电梯门缓缓打开,季微辞正站在里面,看着他。
还是那样的眼神,平静的、纯粹的,和八年前没有半分差别。
沈予栖的心脏早就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都紧绷着,外表却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出。他道谢后稳稳走进电梯,克制地站在离季微辞最远的一个角落。
而后他听到季微辞主动同自己说话,问去几楼。
“和你一样。”沈予栖看一眼电梯按键,笑着说,手心却悄悄渗出一层薄汗。
电梯里安静得可怕。
静到沈予栖觉得自己胸腔里的每一声心跳都清晰而沉重地响在耳边,像有人拿着锤子在耳朵里有规律地敲击耳膜,将耳膜都砸得生疼。
他想缓解这种紧张,于是便盯着电梯楼层上升的数字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数,调整呼吸。
这行为会让他清醒和理智一些。
在数字变幻成“5”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季微辞的声音。
叫他名字的声音。
“沈予栖。”季微辞回头看他,说。
沈予栖怔住的那几秒,真的有一瞬间的鼻酸。他哽了哽,才轻轻笑一声,这笑有些像叹息,却不是悲伤失望的,带上几分如释重负。
而后他说出自己在无数个梦境中,无数个场景下,说过无数遍的一句话:
“好久不见……季微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