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紫赵千秋

    水镜寂静一片,天字一号那位势在必得的神秘主顾最终也没有再跟价。


    紧攥她指节的手掌松开,水镜便握不住似的从她掌根滑坠下去,又被男人轻巧截住。


    他墨色漆浓的眉眼原就冷极,以上位姿态轻睨而来时,带着惊悸人心的压迫与支配感。


    姜央另一只手臂仍勾缠在他颈间,从眼睫直蔓延到尾尖的颤栗尚未休止,眸中噙着雾汽在他怀底气息涟涟。


    手中绒毛长长的尾尖讨好一般轻蹭,她哼唧着用气声断续求道:“松……松开一点。”


    攥进尾绒里的五指终于松了桎梏,那条尾巴飞快抖着蓬松的绒毛逃离他手心。


    楼归寂将她珠冠纠缠下的长发连同松散揉皱的衣襟一一理好,覆压的黑袍已与那道雪香一并远离。


    他起身,遮蔽背后的烛光霎时明亮。


    掌柜亲手将这枚拍出天价的传世妖玺奉上,拱手告退时,不由自主地多看了眼珠冠绮丽,信手把玩着妖玺的猫妖。


    他似乎欲开口提醒一句,却在触及一旁深不可测的大妖时止住了话头。


    有这样的饲主在侧,钱财藏与不藏,似乎都无妨。


    满座珍宝尽收乾坤法器之内,楼归寂牵着人走出暗无天日的楼塔,参加这场拍卖的妖族已纷纷散尽了。


    高塔之外天光大亮,照得她半眯起眼睛,披风下绒尾轻摆着打了个呵欠。


    不出十步,陌生的男声果然在身后响起:“大人留步。”


    楼归寂步履未乱,似乎对身后那声招呼置若罔闻,只揽着绒耳翘翘的猫,闲庭信步般拾级而下。


    见二人如此不识抬举,紫衣身侧的随扈登时跳出来,高扬起下巴申斥道:“大胆无礼,你可知这是骨烬城紫赵仁大人!”


    骨烬城,妖族九域之一。


    赵佞三步并作两步,拦于这位倨傲的玄蛟面前,才要抬手挥退随扈,却见黑沙血光一样的星烬乍然席卷而过。


    那名口出妄言的妖侍尚未来得及恐惧,便被肆虐的妖力碾作飞灰,荡然无存。


    赵佞短暂愕然过便收回了目光,无动于衷道:“贱仆冒犯,鄙代他向阁下请罪。”


    他口中说着请罪,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审视过这只玄蛟大妖身侧的妖宠。


    一只法力低微,却意外生着清幽血瞳的猫妖。


    姜央隐有些不耐地压了下眼睫。


    妖族中修得大道,能尊称大人者,多为珍禽猛兽或是天赋灵类,修得人形便也高大凶悍或灵秀宝相。


    面前紫赵氏家主锦衣玉冠之下,却是个眼梢狭长,尖瘦矮小的模样。


    赵佞飞快收回了目光,一时没有显露本意,只是借口道:“祈紫节万妖同庆,鄙在城中遍邀豪杰,设下十方共醉之盛宴,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赏脸一聚,也容鄙聊表歉意。”


    紫赵氏在妖族九域中炙手可热,又借万妖女帝嫡传之名笼络众多妖类,乃为如今百大世家中最有望一统妖界,重治九域的人选。


    楼归寂沉吟片刻,一手负于身后,倨傲道:“好。”


    紫赵氏下榻的驿馆居于妖塞中最为繁华之所在,仰头只见恢宏门庭上“紫赵千秋”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显然是紫赵氏本家置办的产业。


    赵佞亲自领着入了楼中,吩咐妖侍为这二位贵客备下厢房,方才试探道:“方才见阁下为女帝妖玺一掷千金,如此忠君豪情,鄙也不免动容。”


    楼归寂轻描淡写道:“我的猫喜欢而已。”


    猫耳支起,簌簌抖动两下。


    他好像把天聊死了,姜央偏了偏脑袋,有些好奇地观察着这位女帝嫡传的紫赵氏家主的神情。


    赵佞酝酿了满腔的“肺腑之言”顿时噎在嗓子里,勉强干笑了两声,生硬转折道:“黄昏时刻,鄙在此设宴与诸君共醉,还请赏光,大人也劳顿了,回房安置罢。”


    目的已然达成,楼归寂扫了眼身侧悄摸打着呵欠的猫,略略颔首应了下来。


    妖族似乎对妖宠习以为常,紫赵氏备下的客房里也只有一张巨大的圆榻,被垂落的紫纱帐四面笼罩着,摆在房间正中。


    姜央已然钻进帐帷之间,探出的脑袋上顶着珠冠,红瞳清澈地望向他。


    身后绒尾勾着纱帐轻摇,帐幔便也跟着拂曳。


    楼归寂立在帐榻之外,将她头上繁琐的仪天冠取下搁在矮几上,信手揉了揉那对绒耳连同耳下披散的长发。


    温度稍高。


    她神色无异,楼归寂却洞察般停顿了瞬。


    跪坐帐榻边缘的少女却始终毫无所觉,一味朝他手心里蹭。


    软玉似的指节攥着袖口轻扯,高不可攀的玄袍剑尊便顺从地倾身,与她一同没入重重纱帐之中。


    姜央枕在他臂弯里,嗅到妖丹掩盖之下精醇犹满月照雪一样的灵力。


    借这场拍卖接近赵佞的计划顺利得有些反常,仔细推敲却只觉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精准踩在这位剑尊预料之中。


    她半阖起眼睛,懒散间试着调动丹田灵海,那层古老的禁制仍旧泰山压顶,纹丝不动。


    楼归寂一手止住她将欲强行运转灵脉的动作,灵力衔霜踏雪一般倾渡而来,带着冷淡却极具安全感的气息,分明微凉,却教她睡意更浓。


    一觉无梦无扰。


    醒来时壁上不知何时已点了烛台,窗外天光暗落,身侧那抹疏冷雪香也不知所踪。


    姜央迟钝片刻方才意识回笼,披着散乱的长发下了帐榻,紫帷之外烛光更盛,唯独不见她要找的人。


    房门推开,宴饮取乐声如揭帷幕般清晰起来。


    她步下回折的楼阶,才近一楼正堂,酒浊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饮空的錾刻珐琅金酒壶咕噜噜滚到脚边,最后一点浊酒沥沥倾洒。


    宴席间有大妖捏着一截未啃完的断肢,轻慢朝她招手:“你,把你脚边酒壶捡回过来。”


    浓茂的腮胡间挂着血滴与碎肉,他叉着腿大马金刀而坐,语气中亵意惹得阖桌绕有深意地笑。


    姜央不大愉快地抖了抖眼睫,捉着裙摆绕开晕染的酒渍,视若无睹般从满堂杂乱的血肉之筵间穿行而过。


    却被一只尚未完全褪去妖相的手钳住了臂膀。


    狼妖面目狰狞,被生肉熏得猩红的眼睛逼视而来:“我大哥同你说话,没听到么。”


    经脉中沉寂已久的女帝妖息悄然沸腾,随心神而动的混沌对抗着丹田上微有松动的禁制。


    姜央隔着衣袖,手背掸开那只捏在肩臂的手。


    抬眸间狼妖才惊觉她有一双同样殷红赛血的眼睛,却宛若浸着清泠冰水一样澄澈空明,不掺半点浊意。


    不像是妖,倒像是某种天生邪灵。


    她显然懒得开口,幽冷瞥过面前怔然出神的狼妖一眼,转身继续向前。


    还未迈出一步,回过神来的狼妖顿时恼羞成怒,手臂登时妖化为锋锐狼爪,举手便要撕碎这只不识好歹的猫妖。


    漆黑妖力拔地而起,刹那间以磅礴之势撕裂重重屏风与隔断,裹挟着凌厉杀意直逼堂中。


    他比灵脉中沸腾的妖息先动。


    沿途筵席帷幕尽碎,狼妖高高扬起的利爪未能挥落,便徒劳瞠着猩红的眼睛直挺挺仰倒下去。


    遮蔽视线的庞然大物倾颓,越过杂陈的酒肉与满座妖魔,她看到混乱尽头背对众人、高坐上首的玄袍大妖。


    妖力震毁中间所有隔断与阻碍,大堂最深处的雅阁陈设极奢,紫竹与袅袅香烟间,沉香木雕琢的桌椅映出深影。


    稳居主座的男人却始终不曾回头,那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手轻叩两下桌沿,慑得满堂寂静。


    他似乎有些不耐,稍稍侧首,显出半张清冷绝尘的脸,众妖霎时挤动着让出一条路来。


    姜央于是踏着碎裂遍地的屏障与檀窗,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又被他一手掐着腰侧,勾得跌坐在他腿上。


    陪坐一旁的赵佞扭头审视过堂中情状,先赔罪:“是鄙招待不周,让贵宠受惊了。”


    他招手吩咐堂中侍应的妖仆,将具狼妖尸体连同满堂杂乱的断窗残垣、啃得七零八落的肢骨一并清理出去。


    这座客驿中妖侍众多,却竟疏于看顾一位座上贵宾的“爱宠”,任她莽撞游荡在群狼环伺的血肉之宴上,而无一仆侍上前指引,显然是有意而为。


    大约是要借此探一探她的虚实,又或是,为她身上那抹似有若无的女帝妖息而来。


    楼归寂一手搭在少女长发披落的肩角,指腹沿锁骨轻蹭进颈间,安抚性地揉着颌间温热的软肉。


    姜央顺从地贴进他怀中,妖力在她经脉中交游不息,又被他渡入的那丝灵力暂且压制,不曾外泄分毫。


    她却隐隐开始发烫。


    身侧赵佞将这场意外圆得滴水不漏:“今日是府中疏漏,才致此等事端,鄙愿献妖丹一斛,聊表歉意。”


    话音刚落,身侧便有随扈将盛着鲜红妖丹的金斛奉上。


    他笑得自满,狭长鼠目中藏着精光,端出君子之姿当着众人道:“玄蛟一族久不问世,大人如今出关,必壮我妖族重主人间。明日,鄙将为女帝千年遥祭献上一份史无前例的盛礼,还请大人务必一同来观礼。”


    意外横生的宴席于是就此散去,楼归寂将腿上隐隐发烫的少女单手抄起,在她的惊愕与四下或畏惧或艳羡的目光里上了楼。


    赵佞留待堂中,安抚过几句便将堂中众妖遣尽。


    随扈目送那位冰冷倨傲的玄蛟大妖上楼,才传音入密道:“家主,确定那猫妖便是女帝转世么,她身边那只玄蛟,恐怕不好应付。”


    赵佞轻蔑哼笑了下:“化龙之蛟又如何,只要是妖……”


    厢房残烛将尽。


    楼归寂反手阖上门,将外头纷杂的血腥与酒气隔绝,手臂间蜷坐的少女仍倾身攀附在他肩颈。


    砚山倾墨一样的长发铺至他襟前,蹭在颈侧滑而冰凉。


    吐息却异样温热。


    他并未立时松手,单手抱着人径直走近那方白骨累刻、点着朱漆黑钿的千骷戏婴紫帐榻。


    层层帐幔因无形灵波拂掠而起,他止步帐外,单膝撑在边沿倾身搁下臂弯中人,在她稳稳当当落进云衾软褥,紧攀他肩颈的双臂松开时,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


    姜央眼睫忽闪,轻晃着脑袋试图眨去眼前那层朦胧晕染的雾气,指节探至颈侧,隐约感知到自身非同寻常的温度。


    有香散出。


    她宿在纱笼朦朦渺渺的光影间懵然散着幽波,气息近乎惊动这座满是妖类的驿楼。


    楼归寂却已在电光石火间知晓了这是甚么。


    寒魄以她为中心张开巨大灵障,障中冰雪一寸寸将眼前陈设化作与穹极殿一般无二的光景。


    如云似棉的衾褥凝成寒冰,凉得她可怜蜷缩,本能朝这座冰雪殿中唯一的热源接近。


    楼归寂负手看她藤蔓一样蔓延攀绕上来,吐息在寒魄建构的冰天雪地中凝作霜华。


    分明睫羽都挂着细碎冰晶,温度却不减分毫。


    姜央手脚并用地攀上他躯干,菟丝子一样由他襟前生发盘绕,难分难解。


    带着余温的漆黑外袍铺展于冰榻,他将她摘下,搁回那件外袍之上。


    深寒难以隔绝,少女仰在满沾他冷冽气息与微弱余温的衣料间,拿蓬松的绒尾垫在肩角,侧蜷时半张清丽的脸都埋没绒里。


    雾焰在她肢骸里灼沸,顷刻燎尽旷原。


    眼前天地同氤,他攥着她手腕的触感与清冷声线也一并如隔稠雾,辨不分明。


    她愈加昏沉却又愈加滚烫,只知道懵然蜷作更小一团,孤宿这方瀚海冰台上寒战着一通乱蹭,不得章法。


    楼归寂试着以灵力压制,经脉中妖力霎时尖锐相抗,痛得她聚起全部余力挣开他攥握的手。


    姜央两手抱住不安摆动的绒尾,毫无预兆地朝尾尖张开口来,下一瞬便被他钳住下颌,黑沉沉的浓云覆盖于顶。


    楼归寂制住她自伤的动作,倾俯而近,至寒中心神识已模糊的少女,似乎终于认出妖丹掩盖下他疏冷的气息。


    她不识分寸地唤着他鲜少为人提及的本讳,冻得微红的指节攀上他紧束的袖口,全不费力便将这位当世至强大能一同拖入紫纱冰榻。


    遍地极寒中无处安放的手脚终于有了软垫,姜央眨着雾障蒙蔽的眼睛,摸索着觅入他怀中。


    楼归寂支起身,任她避寒一般抱膝团进来,不知从何而来的幽香萦绕似山岚。


    她才舒一口气,昏沉间攥住他衣襟,杳无倚靠地仰倒下去,又被他臂弯牢牢拦住。


    寒魄虚构的穹极殿幻象之外,仍旧是无垠沙漠与古老绿洲。


    天色未明,已有众妖汇聚在那座帷幕笼罩的庞然大物脚下,以求在近的位置见证真容揭晓之刻。


    一道灵障恍惚将天地一分为二,殿内冰雾缭绕恍若瑶池,仙境清露滴落铺垫的外衣上,瑶池被云雾遮掩,又唯独向他展开。


    纯澈如水的眼睛半阖复又半张,带着与生俱来的天真与纯粹,


    楼归寂定定瞧了片刻,忽而垂眸松开了束袖。


    万劫虚境不加收敛的磅礴灵力汇作浩瀚灵海,冰雾愈加浓郁凝结,初初探手便沾了满指雾里凝结的露水。


    风雪过境。


    她枕在他膝上短暂昏睡。


    楼归寂慢条斯理地擦干指间水珠,翻手间取出那柄她拍下后便再置之未理的半月骨梳,一寸寸梳理她潮漉打结的毛绒大尾巴。


    侧眸,却见她迷蒙如雾的眼睛张开,目光落在他拈着骨梳,极尽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上。


    姜央唇瓣微张,遵从本心牵住那双格外好看的手,在他微动的目光里按到。


    云清雾澈,纯然无邪。


    骨梳坠落冰上,又被扫到不知哪个角落,谁都无暇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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