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机缘已至

    不妄海潮涨复又潮退。


    醒时冰天雪地的灵障不知何时尽撤而去,姜央一动,恍然发觉宽大玄袍裹覆之下空空荡荡,未着寸缕。


    她醒了大半,耳尖绒尾连同那里都残存着透支后酸软的余韵。


    男人正靠在白骨累刻的榻首,枕在他腿间,仰头唯能瞧见他被揪得纷乱的衣襟下肌理分明的胸膛,冷色的脖颈,连同下颌骨相冷隽的线条。


    那只冷白、修长、骨节分明得实在硌人的手隔着外袍搭在她小腹间,轻缓而有节律地轻拍着她。


    哄睡似的。


    却看得她下意识合了下腿,又因那里隐秘微妙的不适感,藏在外袍下乱拱一气。


    拍哄的手停住,旋即有温热的指腹捏住她耳尖轻搓:“别动。”


    仍旧是冷淡少言的风格,落在她发顶与腹间的手,却莫名显露出一点轻描淡写的支配与压制意味来。


    姜央静了片刻,隐隐察觉有灵波如溪流一样从他指尖倾淌,渗过锦缎织就的盖袍潺潺汇入伤处。


    冰凉没过时激起她细密的颤,寸寸浸透潮汐奔涌退去后安静萎靡的脆弱。


    万劫虚境精醇至极的灵息浸润下,灼痛短暂消弭,姜央揉了揉眉尖,扶着脑袋勉强支撑坐起。


    冰雪尽消时似乎将那万山寒魄一样的冷意也一并卷走,纱帐围笼之中温度甚至称得上相宜。


    她索性松开那层碍事的锦袍,动身便要越过这位剑尊,去捡那七零八落垂在榻沿的裙衫,又被他横手拦住。


    薄瓷冷玉一样的雪色撞入眼中。


    少女迎视他的目光,是与牵着他的手按在溪源时一样的无邪与坦然。


    仙人寡欲,他却无端联想到她蜷靠怀中时幽暗不自知的香,连同她如抱浮木一样攀附在他手臂时,似泣非泣的音色与眼睛。


    她丹田灵海受禁,一时无法化雾成衣,楼归寂于是翻手取出又一身衫裙,放在她膝上,才松开手中肌骨纤伶的腰肢,退出帐外。


    姜央换了那件云雾一样晕染渐淡的纱裙,撩帐出去时,原本满地凌乱散落的衣衫已不知所踪。


    满室空净,男人立在窗下淡淡掐了个剑诀,腕上折荒剑应声鸣震,亮过一瞬复又沉寂下去。


    歪头有叩门声起,他朝她抬手。


    妖塞喧声鼎沸,万妖汇聚在城池中心,乌泱泱将那尊帷幕掩盖下,静待揭幕的“盛礼”围得水泄不通。


    二人跟着引路的妖侍走进中心,立于观礼的亭阁之上,见赵佞紫衣旒冕,踏十二妖鹫所驱的万骷鬼驾从天而降。


    与当年女帝仪仗如出一辙。


    天光太盛,无人仰见他的相貌与神情,目之所及唯有他滚金的衣摆与尘泥不染的靴底。


    他低低笑了片刻,方才怡然道:“诸君盛情,鄙荣幸之至,遥想当年与陛下同乘万骷鬼驾,共主妖域人间,一晃竟千年矣。”


    姜央无聊得开始在袖下把玩那只牵她的手。


    绵软微凉的指腹依次捏过他每一寸修长坚硬的骨节,又张手量一量他指长,惹来他轻淡的一眼。


    万众瞩目中,赵佞近乎逐渐迷失自我。


    他不屑顾及这群妖能否听得懂,一味抒怀陈情道:“陛下陨落,鄙五内感伤神魂欲绝,千年来倥偬蹉跎,举目茫然不知所以,今逢陛下千秋大祭,鄙倾毕生家产,广罗人间妖界巨匠,以石雕将鄙记忆中陛下绝代风华再现于世。”


    “谨以此女帝石像,遥祭陛下千秋万古。”


    “好!”万妖欢喝声中,偶尔有一两道交头接耳声窃窃响起,“这个‘鄙’究竟是哪个妖怪啊?”


    一旁振臂鼓掌的妖低头搭话:“我也不知道,不过能见一眼女帝真容就是了,想那么多干嘛。”


    赵佞略略抬手止住呼声,不着痕迹地朝身边递去一个眼色,作势要从万骷鬼驾上走下:“今日,鄙便与诸君一同为陛下石像揭幕。”


    “大人!”下头有妖侍行色匆匆地赶来禀报,“烛苍山玄蛟一族求见,称有一物务必要呈给大人。”


    赵佞拂手回绝:“吉时已近,待我与诸君揭幕盛礼后再见不迟。”


    那禀话的妖侍于是不得已抬高声音道:“玄蛟大人说,女帝妖玺,当归还女帝故人,他要把妖玺……献给您。”


    这只妖玺日前才在妖域第一拍卖行幽隙中拍出天价,轰动一时,背后买主原是蛟族。


    蛟龙一脉生性酷爱敛财,有此财力倒也算不得稀奇,只是肯如此不惜,只为将这妖玺拱手奉与他人,倒着实出人意料。


    足见紫赵氏根基之深固。


    赵佞一时惊愕万分,驭万骷鬼驾落至半空,宠辱不惊:“妖玺……千年未见了,今有此缘,实乃紫赵氏与鄙之荣幸,请罢。”


    妖侍拱手称是,妖群也纷纷引颈张望。


    姜央悄然挠了挠他手心,想看这位玄蛟大人如何献礼,却忽闻一道乐声无端升起,穿透嘈杂熙攘仍旧清扬生动,清晰入耳。


    姜央耳尖抖了抖,经脉中妖息受乐声扰动,却见围成山海的妖群无甚反应。


    腕上折荒剑无声铮动,荡开的剑气刹那间将这缕乱耳的魔音扫空。


    并不很高明的术法,大概只够控住一只妖片刻时间。


    楼归寂捉着她作乱的手指碾玩,妖力化作将熄星火一样的漆黑灰烬,从袖间逸散而出,汇作翻涌乌云,裹挟着那枚妖玺吹拂至万骷鬼驾侧畔。


    显然是要钓大鱼。


    赵佞满意伸手,却在中途突生变故。


    一道紫稠毫无预兆地从乌泱泱的妖群里飞夺而出,在赵佞收入囊中前卷走了妖玺。


    那人一手紧攥裹着妖玺的长长紫绸,帷帽下面目枯朽,嗓音也嘶哑残破:“赵佞,你这个阴险小人,阴沟里的臭鼠!”


    正是琼娘。


    紫赵氏遍布的随扈霎时间自四面八方冲入妖群,在她未能开口吐出第二句时便已将人按倒。


    赵佞居高临下,如睥睨蝼蚁一般露出轻笑。


    姜央捉起裙摆,才一动身又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她揪着他衣袖转头,却见那漆黑妖力已凝为一砚浓稠欲滴的遮天浓墨,高悬天上化作瓢泼一样倾坠的暴雨。


    充斥天地之间的巨大雨幕未沾染她分毫,一手搅起云雨翻覆的人在她耳边不疾不徐地开口:“时间还未到。”


    姜央于是后知后觉,若非他有意,琼娘如何能从万劫虚境的灵法之中抢走那枚妖玺。


    暴雨洗刷下众妖动弹不得,唯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在妖域游荡千年的怪物颤颤巍巍站起身。


    妖域少有活人,无数妖类袭击过她,试着啃食她的骨肉,干柴,苦涩犹如枯朽千年的树根,表面完好,内里却早已腐蛀不堪。


    连妖物都难以下咽。


    万千注目之下,无人识得来历的老妪将血玉雕琢的妖玺按进心口,轻蔑啐道:“赵佞,你不过是陛下脚边一只微不足道的阴鼠而已,怎么敢妄想与陛下比肩?”


    紫赵氏随扈纷纷义愤填膺,咬牙起身反驳,又被玄蛟磅礴的妖力压得深跪进黄沙里。


    万妖之中唯有这个身无法力的凡人孤身而立。


    她早已直不起脊背,开口时却莫名带着高高在上的从容与鄙夷:“背着偷来的姓氏和荣耀活得久了,就忘了在妖王殿里,被陛下的猫宠踩在脚下的时候了?”


    赵佞气的浑身发抖,踏着鬼气森森的骷髅飞跃而下,暴涨的妖息冲破墨雨禁锢,掐住她咽喉悍然将叫嚣的蝼蚁掼入岩沙里。


    他声如恶鬼:“一派胡言!是谁,是谁指使你如此污蔑本座?”


    那枚妖玺失手滚落,砸在岩石铺就的广场上,无人敢上前去捡,玄蛟术法压制下,在场也无人能够上前去捡。


    琼娘被他掐得再不能吐出半个音节来,只怀着满腔仇恨目眦欲裂地死盯着他,骨裂声混着令人头发发麻的喀喀气声回荡不止。


    赵佞在源源不绝的术法压制下逐渐不支,一边丢开手中枯瘦只余骨架的老妪,顶着滂沱墨雨艰难爬向那座仍未揭幕的石像。


    他揪着帷幕的一角在暴雨中咧嘴寒笑:“没关系,一切都还可以补救,只要,只要……”


    千百妖血画就的黑色魂幡自四方岩楼高塔顶端无声浮起,他已被墨雨压得跪入岩砖之中,仍强撑着催动妖力,一寸寸将严丝合缝盖在石像上的紫色帷幕揭落下来。


    巨石雕琢的女帝持戟遥临四方,却还有一人与她一样衮服旒冕,并肩立于城邦中心受万妖朝拜,正是赵佞的模样。


    只是赵佞分明尖瘦矮小,雕像之上却比女帝高出整整一个头来,近乎是以强者之姿捍卫在侧。


    丹田灵海上古老禁制震颤如雷动,经脉妖息沸腾,姜央在禁制松动的片刻重新感知到沉寂已久的混沌与力量。


    她低眸看自己张开的手掌,又看一眼身侧自始未置一言,却始终掌握局势的剑尊。


    楼归寂松开她的手,环在腕间的折荒剑寸寸收紧,紧贴着她肌肤,化作刀枪不入的腕甲。


    机缘已至,需她自己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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