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海中混沌翻沸,又被她暂且按捺。
万魂幡阵感召之下飓风骤作,黄沙暴卷衣袂狂舞,牵引着识海中寄生的异魂将她吸入风暴中心。
赵佞像是要放干一身妖力,在魂幡敲骨吸髓般的攫取中近乎享受。
他疯魔一般不断重复:“陨落千年的吾主,请在吾献上的新身中苏醒,愿与陛下共主九域,重掌人间。”
尘封的禁制如巨石倾塌,耳边万山轰然,沉沉压迫与桎梏松开后浑身一轻。
混沌在干涸已久的灵脉中周游暴涨,转瞬淹没最后残存的妖息。
姜央却隐约感知到,檀心荼靡所载的那道古老传承中,有不可名状的祂在无人知晓之地悄然复苏,张开洞观万古的瞳眸,自幽冥中投来目光。
她阖眼,神识越过妖域千万年巨变,于无际神识海中对上祂的目光。
她见到了这位传闻血洗仙门、数犯人间、独裁妖域近千年的君主。
祂长发高束身量摄人,剑眉之下一双冰冷厌世的紫眸,渗着森寒而浑然天成的危险意味。
眼前天地在祂手中长戟之下扭曲倒转,姜央看到亘古的长风将妖域绿洲吹作漠漠黄沙,尸山血海染红半天残阳。
妖域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君王登上神坛,以妖身修入万劫虚境,横扫仙门,入主人间,食人千万。
直到麾下妖将在又一次饱餐后失智暴走,变成一只渴血嗜杀、不知痛倦的怪物,屠尽殿中一半同类。
妖王之戟贯穿它的心脏,才终结了这场变故。
原来鲜血会致使妖族不可逆转的狂化。
一夕之变后,紫君厌划妖族与人间交界的三千里大漠为覆水黄泉,自封整个妖族于沙海之中。
妖王之戟镇驻覆水黄泉近,以铁腕绝禁妖族再伐人间。
动乱的群妖与妖王殿鏖战百年。
妖王陨落的那一日,血色暴雨有如天泣,在这片无垠大漠中下了整夜,妖族元气大伤几近覆灭。
紫君厌残损的一魂一魄留于战戟之上,历经百年消弭之际,被封入檀心荼靡中,静待命定之人。
千年的黄沙太过厚重与遥远,久到那张英朗绝艳的脸恍惚与她融作一体。
久到她恍惚以为,她即是祂。
耳边有虔诚之声祈祷:“愿恭候陛下在新的容器中苏醒,与我共治九域,再临人间。”
“陛下。”
“苏醒。”
“再临人间。”
冲天妖力鼓动她墨发飞舞,长眠初醒的君主透过她灵海,将这座千年之后的妖塞尽收眼底。
血瞳张开,少女一手高扬,雾焰在她手中凝作长戟直指天际,淡漠睥睨时妖耳与身后绒尾都显出高不可攀的威势来。
与那座石像所雕琢的一般无二。
少女挣脱腕间环锁的折荒剑,挟控众妖的暴雨霎时止息。
赵佞一扫先前狼狈咒怨的模样,在伏地高呼陛下的众妖中间站起身来,透过王冕的旒珠直视祂:“陛下,别来无恙。”
镇于石像中的魂幡牵动,眼前夺舍复苏的女帝,不过是他手中牵线而动的傀儡而已。
这才是他最后的底牌。
赵佞掐诀催动魂幡,却见凌踏虚空的女帝偏头半晌,如睨蝼蚁一般淡淡开口:“你谁。”
赵佞冷汗骤下,在众妖复杂质疑的目光里拼命加注妖力,强作镇定道:“陛下一梦千年,不记得故人了么。”
遥居高位的妖王用他最熟悉的眼神审视片刻,不带半分轻蔑,却无端令他无地自容:“故人俱埋黄沙,苟且偷生的硕鼠倒有一个。”
祂一顿,难得挑眉:“琼娘,你还在啊。”
老妪瘫倒着动弹不得,横流的泪水汇聚,洇透黄沙。
赵佞妖力将竭,眼见被他亲手点召的妖奴却脱于掌控之外。
他咬牙,隔开掌心以血结印,召出镇于石像中的万幡之主。
口中法诀尚未诵完,血色浓雾却乍然席卷而过,那支号令万幡、驱纵魂魄的帅旗已被她拈在指间。
赵佞面色剧变如见天颓,不可置信地后退道:“怎……怎么可能……”
傀儡岂能拔动魂幡。
姜央将这支鬼气森森的幡旗拨弄两下,凭风踏雾风而落,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近:“要不……还你?”
幡旗近在咫尺,赵佞却伏地朝她拜道:“臣不敢。”
额头叩地的刹那,他尖瘦的人形竟霍然扭曲膨大,面目间鼠相毕现,伴着刺耳的鼠类叽叫朝她袭来。
下一瞬便被长戟挑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巨像之上。
这一招她在不妄海中实在不怎么新鲜。
赵佞咳出一口污血,颓然之下如梦初醒道:“你……你不是陛下。”
姜央拿那面幡旗遮住面庞,只露一双眼睛遗憾告诉他:“祂没打过我。”
众妖戚戚不敢言语。
赵佞毛骨悚然,唯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只凝聚他百年心血的魂幡碾作尘埃,尔后掸去指尖余挥,侧首看向那座观礼的亭阁。
玄袍大妖负手而立,从始至终未动分毫。
像是从一开始就看破了她很不走心的表演——全不及不妄海中跌在他脚下时的演技精湛。
姜央拂袖化作烟云雾缕,朝那座亭阁吹拂而去。
她在他身侧盈盈凝出人形来,因妖化而生的绒耳与大尾巴一时还未消褪,仰头看他时翘起的尾尖在身后轻摆。
楼归寂在她幽亮的目光里,抬手搓了搓她尖尖立起的绒耳。
魂幡已毁,姜央抬手在心间轻划,以混沌之力将寄生荼靡之上的女帝神魂牵引而出。
英眉,星目,强大而危险。
这张脸寂灭千年,却又始终萦绕梦里,赵佞下意识畏缩后退,直至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像上,逃无可逃地迎接祂的英魂。
断代千年,他在每一段女帝的传说中虚构出一个与祂并肩作战的紫赵仁,沉醉得快要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以至于快要忘记了,真正的紫君厌是一个怎样危险,怎样冰冷而天才的杀神。
祂开口,字句清晰犹如天降神谕:“赵佞。”
两个字轻描淡写便诛杀了“紫赵仁”,也诛杀他最后一丝尊严。
赵佞卸力瘫倒在地,心如死灰般闭上了眼睛。
紫君厌似乎怠于多奉哪怕一寸目光。
祂一手凝出长戟,足尖轻踏飞掠而起,扫见这尊高过妖塞所有楼宇与石塔的巨大雕像,轻嗤道:“挺有想法。”
双人比肩的雕像将他所有卑劣与不堪呈于众前,赵佞紧咬着牙,如遭凌迟。
伏地的妖群中有小妖悄然抬眼,见这位手持长戟、御风而立的女帝身形极高,只一抹背影便透出不可一世的孤傲与独断来。
衬得石像脚底瘫成烂泥的赵佞畏缩如鼠。
紫君厌手中长戟破空一划,那座双人比肩的石像霎时被削去一半,女帝身侧虚高的紫赵仁轰然倒下,坠在岩砖上四分五裂。
女帝与他相接的肩头也被削去一半,残影孤桀,却更显杀意与疏狂。
千年故人零落成空,祂也将要消散了。
紫君厌未再理会已近崩溃的赵佞,收了长戟,走近那久久不能动弹的老妪,告诉她:“你的祈愿吾已闻听。”
琼娘愕然张大了双眼。
她感知到久违的妖力浸润而来,修补她被捏碎的颈骨,复苏枯竭的脏器与每一寸朽烂的皮肤。
琼娘不可置信地抬手,摸到了莹润柔软的,舒展的,少女的脸颊。
脊背挺直,沉疴消尽,一身轻盈。
可是不,她的祈愿不是这个。
她膝行几步,却见那枚被弃置的妖玺缓缓浮起,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停住。
主上的嗓音跨越千年而来:“你有两个选择,吾打开覆水黄泉,送你出妖界,回人间,在这幅皮囊里永远活下去……”
“不……”
紫君厌停顿了下,古井无波道:“或者,妖玺之中存着一滴吾心头之血,可破万法。”
自然也可破祂神谕。
琼娘说不出话来,颤颤巍巍抬起手,捧住那枚妖玺。
主上嗓音冰冷却又像在叹息:“摔碎它,可取心头血。”
清亮干脆的碎裂声与祂最后一字同时落下。
殷红的血珠被妖力托起。
琼娘匍匐在地,迫切到颤栗不止,双手拢住那滴殷红的妖血,却在此刻仰起头来。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视这位她追随千年,予她新生,却又予她无穷牢笼的主上,尔后解脱般将那滴血融入体内。
光芒大盛。
困锁终生的不死神谕碎裂,这具苦苦支撑的躯壳立时消散如尘埃,来不及多说半句,便吹散在妖域的黄沙里,荡然无存。
风过槐木,吹得树干上低系的紫绸猎猎飘扬,上面用妖文写着密密麻麻的祈愿。
让我死。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原来这便是她的愿望。
紫君厌的浩荡传承正与她缓慢融合,姜央看懂了那紫绸上的祈愿,似乎也看懂了这个独活千年,拥有仙门中无数人毕生所求的无尽寿数的长生者,为何一心求死。
人物俱矣,她与此世早无关联,游离大道之外,何处不是囚笼。
紫君厌遥立风中,冷眼看最后一位故人化成沙土,索然无味地想道,祂也该走了。
碍于仙门与妖族和平之约,楼归寂始自将修为掩藏于妖丹之下,折荒剑收敛无踪。
紫君厌却在转向二人的第一眼开口道:“使剑的蛟?”
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远离妖群,回到妖塞之外琼娘那座枯朽的木屋。
紫君厌一手拈起地上散落的,织了一半的紫绸,将这截紫绸系上腕间。
嗓音亮如一柄开刃的雪剑:“混沌之力?”
却是对她说的。
姜央在神识海中已同这位女帝交过手,摆着尾巴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紫君厌却似乎饶有兴致地凑近,一手挑起她下颌,快要与剑尊齐头的身量压迫感极盛:“好特别的眼睛。”
祂在剑意降临的前刻及时收回手,仍旧慨叹道:“这便是天意选中之人么,千年之后,天生邪主?”
目光戏谑却不含恶意,落在她耳尖与身后蓬松的绒尾上。
姜央曾在祂传承中见过,祂养在妖王殿里数不尽的毛团小猫。
她下意识耳尖后折,警惕却又好奇道:“甚么邪主。”
当年紫君厌魂魄将散,却碍于万魂幡尚未炼成,加之一时没有合适的宿体,赵佞只得入琉荒境窃走檀心荼靡,以蕴养这抹强大的神魂。
残魂却以禁制自封荼靡之中,再难召动。
赵佞自知技穷,只得遵照预占,将这朵绽于东君掌心的圣花归还,以待命定之人。
妖王传承与禁制不可分割,被选中之人无论是要解开禁制还是得到传承,都只能亲涉妖域,以求觅破解之法。
他抛出饵后,留在妖域守株待兔即可。
只是却未算到,这次的猎物如此不可预测。
“自然是妖魔鬼秽,万邪之主,”紫君厌轻巧扫过她身侧之人,“他没有告诉你么。”
祂已濒消散,化作透明的前一刻却反而坦然淡笑:“也好。”
不知是叹她,还是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