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白色埋了李家庄的村路,屋檐下挂起长长的冰溜子,北风呼的像是狼嚎。
寒冬腊月,大雪封天。
七九年的冬沉闷而晦暗,天边见不到一点月光,乡村的土路凹凸坑洼,更没什么路灯可言,狂风下的夜如潮水,淹没了整个乡村,村中的居民早都睡了,只有距离村中极远的一处荒屋中时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石美兰病的要死了,裹着薄薄的冷褥子睡在村尾的大祠堂里,一双丹凤眼病沉沉的眯着。
她得了肺痨,传染病,她的老公李老二和她的儿子李天赐一商量,把她挪到了大祠堂里,说她病好了就来接她回来。
大祠堂是平时里祭祀祖先、办年尾宴、村民办喜事的地方,现在临时搭了个木板床,却依旧很冷,她本就肺痨,又被冷风一烧,骨头里就窜起了烧劲儿。
混混沌沌中,她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祠堂里没窗,天好像也一直没有再亮起来,只听见外面的风一直刮,树枝来来回回的晃,她的老公和儿子怎么还没来——
“嘎吱”一声响,祠堂外有人推门进来。
石美兰艰难起身,一句“儿子”还没喊出来,就听见门外有人怯生生的说:“婆婆,我给你送米汤来了。”
石美兰一开口,破锣嗓子都漏风:“怎么是你?”
“天赐呢?”
她儿子呢?
外面的胡红花从祠堂外面挤进来,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胡红花是她大儿子新娶的老婆。
胡红花的叔叔是猎人,叫胡成军,胡成军当初救了被狼追的李老二,俩男人凑在一起喝了一顿米酒,就把两家孩子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但是石美兰很不满意这门婚事。
因为胡家就不算是正经人家!胡红花的爹跟人起了争执,跟别人打起来,把人家打死了,被警察抓去枪毙了,家里的地也都赔偿出去了,娘跟人跑了,只剩下她的叔叔胡成军拉扯胡红花长大。
胡成军上山打猎几天不回来,又因为要进城卖兽皮兽肉之类的,一走就是小半个月,连家都没成,以前都把胡红花丢村里,拜托东家喂几口饭,西家送两件衣裳,才勉强养大。
这人家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
所以石美兰很不喜欢这门婚事,等后来她见了胡红花,就更不中意这个儿媳。
胡红花笨,没读过书,不认字,说话声音跟那蚊子嗡嗡似的,被人骂了也不吭声,缩着个脖子,一脸窝囊相!那腰杆子好像一辈子没直起来过似的,瞧着都让人心里堵得慌,人脑袋不灵光,干活干不好,出去跟人待人接物也不利索,这么个媳妇进了门,他们老李家的屋顶已经塌了一半了。
为什么塌了一半?因为她撑不起来啊!
石美兰本来是想把这门婚事退了的,她另外给自己儿子相看了俩爽快姑娘,结果半年前,他们家李老二去替学校出去买教材的时候,路上被贼人抢劫了,丢了二百块钱,那可是几个村子里的学生准备去一起去买书的钱,那时候,他们家老李一个月工资也就二十块钱啊!
学生里有些家长脾气不好,眼看着钱被老李丢了,就要打断老李的腿,可把石美兰吓坏了!
她把所有钱都掏出来了还不够,最后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胡猎户掏出了一百五十块钱,给他们平了账。
这一回受了人家的恩,石美兰就没好意思再提退婚,而是咬着牙认了这门亲。
后来胡红花进了门,果然跟整个李家人都处不好,一直不受人待见,石美兰提了她多次也提不起来,只能认了这个废物儿媳,天天好好照看。
“你怎么来了?”见到胡红花,石美兰的眉头就拧起来。
外头这么冷,胡红花瘦瘦小小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自己过来!她还有肺痨病呢,胡红花也不知道捂着点鼻子!
见石美兰沉下脸,胡红花打了个颤,单薄的肩膀越发佝偻,小声说:“妈,公公和天赐不肯过来,他们说你生病了,快死了——咱们村子的媒婆来了,说是要给公公说亲。”
“什么?”石美兰剧烈的咳嗽着,疑心自己听错了:“给谁说亲?”
“公公。”胡红花大概是知道自家婆婆是什么脾气,所以那声音越发低,跟蚊子似的嗡嗡嗡嗡嗡:“媒婆来给公公说亲了。”
“我还没死呢!”石美兰几乎把肺咳出来了:“你公公说什么了?全说出来,别让我一句一句追着问!”
胡红花哆哆嗦嗦说:“公公,公公答应了,说的是隔壁王寡妇,王寡妇答应了,要了咱家新买的自行车当彩礼。”
“王寡妇?”石美兰脑袋嗡嗡的响,挣扎着爬起来,却摔到了地上,一旁的胡红花过来搀扶,正摸到石美兰消瘦的手骨。
胡红花心里一酸。
她婆婆以前干活一把好手,浑身都劲儿,身上的肉都紧绷绷的,高个门前站,咋样都好看,是十里八乡最红的串辣椒,那时候,她能嫁进老李家的门,别人不羡慕她有个要考学的丈夫,反而羡慕她有个能办事儿、霸道但护短的好婆婆。
找个窝囊老公日子虽然过的难,却还能过,但要是找了个刁馋懒滑诈奸坏的婆婆,那可真完蛋了!
别人都说,这老李家只要有石美兰在,家就垮不了。
可是现在,婆婆瘦的像是一把骨头,握上去都能感觉到因为暴瘦而松软滑动的皮,连步子都走不稳了。
但石美兰一定要走。
她不信啊,李老二以前是有点舌头碰牙的小龃龉,但是他们风风雨雨十来年了,她病的要死的时候,李老二不来看她就算了,居然还跑去跟别人说亲去了!
她一定要走过去看。
她要胡红花搀扶着她,一路从祠堂往家的方向走去。
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已经冻麻了,每走一步,都传来一阵阵刺痛。
石美兰从没觉得这路这么长过,走的她头晕眼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了,才走到老李家的门口。
老李家在村子里是体面人家,老李的爷爷以前是秀才呢!老李的亲爹也是村长,特意建了两个相邻的房子,左边是老李家,右边是老李亲哥哥家,两家已经分家了。
因为老李以前读过书,他现在在村子里的小学里当校长,每个月领二十块钱和小麦面,有时候学生收不上学费,还会拎回来两斤肉来顶一顶学费,他们家里还有地,算得上是旱涝保收,所以他们家过得也好,院子里有个大堂屋,左右前后四间房,俩儿子以后娶媳妇都住的开。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左边住的邻居,也就是她的大嫂正出来泼洗脚水——这里面住的是她老公的亲哥哥一家,瞧见石美兰,这里的人“哎呦”一声,似乎是回去传信了。
大嫂在喊:“妈,快出来看!石美兰还没病死呢!自己跑回家啦!”
石美兰病重,人还没死老公就找下家的事儿早都在村子里传遍了,一群人等着看笑话呢。
石美兰顾不上管大嫂那头,她蹒跚的推开了家门。
她看见老李家的堂屋里开着亮融融的电灯,灯光从浆糊纸里头透出来,带着温暖的气息。
这亮好刺眼,以前她除了让俩儿子学习,从来不让人开电灯的。
石美兰抖的更厉害了。
隔着昏黄的窗纸,她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影子映在上面,烟筒里的烟一直往上飘,那些烟里还飘荡着肉的味道。
她在祠堂里冻的要死,一口饭吃不上,李老二居然跟别人开着电灯吃肉!
石美兰心头钝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硬是推开了搀扶她的胡红花,自己推开了大门,冲进了堂屋。
堂屋里,石美兰的老公李老二,大儿子二儿子,和一对母女正在吃饭。
饭是热腾腾的酸菜猪肉炖粉条,在寒冷的冬天里翻出烫热的白雾,香气和欢声笑语一起填满了整个堂屋,石美兰推开门的瞬间,听见她的老公李老二喜气洋洋、语调高昂的说道:“等来年开了春,我们把婚事办了,你直接从你家搬过来就行,你家那房子留给你闺女,以后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啦。”
李老头一想到他以后要娶王寡妇,李老头就高兴。
王寡妇性格温柔,以后一定听话,处处顺着他。
石美兰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冲,能吵能闹,压了李老头一辈子了,李老头早都烦了,终于能换一个了,他当然高兴。
“咱们俩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办婚礼,会让人笑话的。”坐在主位上的王寡妇难为情的垂下头。
王寡妇很瘦,脸蛋白的像是村头长出来的花儿,风一吹,她就弯下腰,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引人看了又看,她读过书,在村委会和妇联写播报,以前还是下乡的知青呢。
她之前嫁的老公也体面,也是另一个知青,只是前段时间,她的知青老公返城了,偷偷丢下一个她,村里人都可怜她,但王寡妇自己争气,后来带着自己女儿去小镇里的服装厂里找了活儿,一个月能挣十五块钱呢,也不少了,农村里面能自己挣钱的女人可不多。
王寡妇长得好,一低头,柔弱间又添了几分知性,虽然年过三十,但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过后的静美。
见到王寡妇这么说,李天赐就在一旁笑:“王婶子,你也是明媒正娶进来的,我们不会亏了你的。”
李天赐长得像是他爹,说话文绉绉的,身形单薄,年岁也小,但是没人敢看轻他,因为他今年九月份考上了大学,在家过完年,就要去学校里继续读书了。
这可是大学生!李天赐毕业是包分配的,一定有好工作,以后说不准还要当大官,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以李天赐为荣呢!
说话间,李天赐的目光看向了王婶子身旁的姑娘。
这是王婶子的女儿,叫林欣然,穿着一身红棉袄,衬得一张小脸水嫩嫩的,像是夏天荷花湖里面长出来的菱角,脆生生的白。
林欣然十五岁,在他们村子里已经是可以婚嫁的年纪了,察觉到李天赐看她,林欣然低下了头。
这一低头,小女儿家的娇羞跃然而出。
李天赐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们老李家跟隔壁老林家是十来年的邻居,林欣然跟他们兄弟俩一起长大,要不是他爸突然把他的婚事许给一个猎户家的女儿,他应该跟林欣然——
“昕然多吃点。”这时候,一旁伸出来个筷子,给林欣然夹了一块猪肉。
是一旁的李天福。
李天福长的高高壮壮的,脾气冲,身上一股劲儿,往哪儿一站,身板硬挺,眼睛亮的像是一团火,身上缠满了热腾腾的男人气,跟李天赐不同,他没考上大学,但是他有一把子力气,跟了他也吃不了亏。
更关键的是,李天福傻呵呵的喜欢林欣然,林欣然说什么他都听。
此时,李天福热切的看着林欣然,粗声粗气的嗓子都夹起来,哄着她说:“以后你在我家,我顿顿给你做饭吃。”
林欣然娇羞的看了一眼李天福,又抬头怯怯的看了一眼李天赐,最后低下了头——天福哥很好,可她更喜欢天赐哥,但...天赐哥已经结婚了。
林欣然眉眼暗淡了几分,不再去看李天赐,李天赐大概也是想到了自己那个刚娶进门的老婆,脸色一冷。
送个饭,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算了,不回来也好,见了也闹心。
他是读过书的人,他也想要一个读过书的老婆,体面,懂进退,会说话,带出去有面子,带回来能处理好家务,大事小情一把抓,可是胡红花那个窝囊样子,瞧着就让人心烦。
李天赐又看了林欣然一眼,期盼林欣然看他一眼。
但林欣然不再看他了。
青梅竹马,两男一女,好像总有一个人会受伤。
而这时候,一旁的李老二也学着自己二儿子的样子,夹了一块肉,送进了王婶子的碗里。
王婶子又低头,慢慢夹起来吃了。
那些暗地里涌动的小情愫,都藏在了桌面之下,隐匿在了一顿一顿的饭菜里,在这一刻,堂屋里都被这种暧昧而温暖的填满了。
直到房门被人猛然踹开,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
冷风伴随着尖利的质问一起扑进来,将屋子里的温暖气氛撕了个细碎。
“李建业!”石美兰的声音嘶哑而尖锐:“我还没死呢,你就筹备娶下一个了是吗?”
围在木桌前的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李老头李建业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磕磕巴巴的说:“美、美兰?你不是病着呢吗?”
王婶子匆忙拉着她的女儿站起来,说道:“李家嫂子,你,你不要多想,是媒婆来找我说亲,我才过来的。”
王婶子瑟瑟的往后缩了缩,语调里带着几分惧意。
众人再探头一看,只见石美兰站在门口,整个人消瘦的不成样子,原本漂亮的圆盘脸因狰狞而显得有些扭曲,那一双上挑的丹凤眼被恨意浸的泛着红,干枯的头发像是女鬼的手指,盘在她的面颊旁边,呼啊呼的随着冷风飘着。
“建业!”王婶子更怕了,整个李家村没人不知道石美兰的泼辣,石美兰以前帮她妹子出头的时候,把搞破鞋的男人拖出村口打呢!她连忙去抓李老二:“建业,你说句话啊!”
李建业本来有些心虚,但被王婶子这么一抓,胸膛间立刻涌起来几分保护欲,他将王婶子和王婶子的女儿拦在身后,对门口走过来的石美兰说道:“美兰,你病的都要死了,我跟别人过又怎么了?总不能让我为你守寡吧?”
石美兰重病的事儿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镇上的大夫都说看不好,只能抬回来等死,既然要死了,那他找下一个也正常啊!一个大男人,家里总不能连个生火做饭的女人都没有吧?
李建业想,他也没错啊!
再一看石美兰这副病怏怏要死的样子,他更多了几分底气。
他以前怕石美兰怕了一辈子,但现在她人都要死了,他难道还怕石美兰吗?
“我还没死呢!”石美兰撕心裂肺的吼出来一句:“我还没死!”
她还没死!
她死了之后李建业爱怎么找怎么找,但她还没死呢!她还有一口气啊!他们就这么巴不得她立刻去死吗?
她的嘶吼声凄厉的刺破屋顶,引的院中的狗都跟着狂吠,瑟缩在最后的林欣然打了个颤,低声说:“天福哥——石婶子的病会传染的。”
“妈!”一旁的李天福听到后,赶忙高声喊道:“妈,咱们出去说,你身上有病,别传染了昕然。”
石美兰脸上的恨意凝固在了脸上,怔怔的看向自己的二儿子李天福,问:“你说什么?”
李天福怂了一下脑袋,没敢说第二遍,而是喊了一声“哥”。
李天福当然在乎娘啦,他也知道要孝顺,但是他更喜欢林欣然,他不愿意让林欣然得病。
“妈,不是我们对不住你,是你自己活不下去了。”李天赐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这是事实,你生病了,治不好了,我们活着的人得继续过啊!”
李天赐也知道妈重要,但是妈要死了,他们一家人总不能跟着妈去死吧?他们还得活呐!
石美兰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这时候,跟在最后面的胡红花赶忙扶起石美兰。
胡红花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打着补丁,脸色干黄,焦急的喊着:“婆婆?婆婆!”
“果然是你!”李天赐看见胡红花就生气,当即高声喊道:“让你送个饭,你竟然把人带回来了?把这些事儿告诉我妈,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家消停一会儿都不行是不是?你就想让我们吵起来你就高兴了?死都不让我妈安心的死!你就是成心让别人看我们笑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