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烫很奇怪,像是从骨肉里烧出来的,顺着血管流遍全身,人一下子就被烤化了,坐在凳子上时几乎都坐不住,像是要变成一滩水,流到最想要去的地方去。
王玉莲不自控的歪过身子,去看李建业。
自从她跟李建业睡过之后,她对李建业的态度越来越热烈,原本还有点不情愿呢,但睡过几次后,竟然觉得上瘾。
她需要一个男人,不只是金钱上,还有身体上,她不一定喜欢李建业,但是她喜欢这种拥有李建业的感觉。
人人都笑她是寡妇,觉得她没本事,看不起她,但她用李建业重新证明了自己的魅力,让她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满足。
她得到了一个很好的男人,这个男人很优秀,比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优秀,他那么喜欢她,翻墙那么狼狈,但还是要来见她,他还肯给她钱,肯为了她去骗自己老婆,足以证明他爱她。
王玉莲难免又对李建业生出贪心来。
如果这是她老公就好了。
王玉莲藏在大红色塑料桌布下面的足尖轻轻一勾,将鞋子脱下来,转过身用足尖去碰李建业的腿。
——
李建业当时正在桌面上跟胡成军说话,两个人在聊最近的高考,聊着聊着,李建业浑身一颤。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左边的石美兰。
现在这个桌子一共五个人,排序是石美兰,李建业,王玉莲,胡红花,胡成军。
李建业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当着他老婆的面儿,王玉莲在跟他调情。
李建业那张脸亢奋的红起来,抬手又喝了一杯酒——这酒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喝越躁。
他以前喝酒也喝酒,但喝两杯就是晕而已,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喝下去,就觉得浑身都跟着绷起来,一股莫名的躁动窜出来,让他想做点什么。
而这个时候,一旁的石美兰劝道:“你少喝两杯,下午还要去学校教书呢——先去大哥家堂屋里歇一会儿吧。”
李老大院儿里的屋子构造跟李老二院儿里的屋子构造一模一样,也是四个房子中间夹了个堂屋,堂屋里面桌椅板凳都齐全。
堂屋平日就是拿来待客的,谁进去歇会儿都行。
李建业被石美兰扶起来,说:“我去歇会儿。”
他真有点醉了。
而李建业前脚离开之后,后脚王玉莲就也做出来一副晕乎乎的样子,道:“我也去堂屋歇歇。”
当时宴正开,菜都上了,肉还不少,一群人正吃的满嘴流油,村子里的人都互相熟识,你一言我一语,倒杯酒全干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没人在乎王玉莲和李建业两人的消失。
王玉莲头重脚轻的起了身,进了李老大家的房。
她没有进堂屋,而是在堂屋门口往里面一望。
当时李建业刚在堂屋里面坐下,一扭头,就看见王玉莲在房门口走过来,转头看他。
王玉莲和村子里的女人都不太一样。
村子里的女人粗俗,吵闹,嗓门大,泼辣,不讲理,一天能骂上八百句,从村头骂到村尾不停,就像是石美兰。
嗓门大,人又高,瞧着浑身都是劲儿似得,像是一头蛮牛,谁敢说她一句,她“哞”一声就撞上来了。
但王玉莲不是。
王玉莲单薄,清瘦,像是枝头上飘着的一朵梨花,当她转过头来,用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眸望着李建业,一下子就望到了李建业的心里。
李建业心神荡漾的站起了身,默契的往堂屋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堂屋的后面。
堂屋后面连着的是个厨房,需要走一条长长跟堂屋等长的走廊,厨房后面是后东屋和后西屋,这厨房属于房子与房子之间夹着的一个空间。
这是一个最里面,最深处的房间,四周都是墙,没有光,黑天白天都是暗的,进来就得开灯,只有头顶上有一个灯泡。
但他们俩谁都没开灯。
李建业如狼似虎的扑过来,将王玉莲抱在怀中。
昏黑的厨房让他们有一种隐匿暗处的安全感,陌生的地方又带来新奇的刺激感,屋外人声鼎沸,而他们在无人所知的地方接吻。
这种心跳加速、头皮发麻的让他们爽的浑身轻
颤,情到浓时,李建业推着人往后东屋的卧室里走。
“干嘛!”王玉莲还有一点理智:“这是在别人家呢。”
“没事儿。”李建业低声说:“这一间根本没人住。”
因为老李家人口少,就三个,所以屋子阔绰的很,常年空着后西屋和后东屋。
两人就这么你推我,我拉你,进了后西屋。
——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流水席正吃到最热闹的时候。
席面上来了五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挤挤挨挨的塞在李老大家,院子里面塞了六张桌子,村子里的小孩儿们也都跟着跑来吃席了,有的在吃,有的在尖叫,喧哗声一度盖过了树枝上的蝉。
李老大院儿里,唯有石美兰这一桌格外安静。
这桌走了李建业和王玉莲,就只剩下石美兰,胡成军,胡红花三个人。
胡成军一直沉默的坐在桌后,看上去像是跟这院里的人都格格不入,但石美兰却主动和他言谈。
“之前一直想找个机会去你家,跟你说一下红花的婚事,只是你一直都不在村子里,我只能跟孩子先说说。”石美兰跟胡成军说:“你放心,退婚这事儿是我对不住红花,我以后肯定给红花找个好工作,给她找个好人家。”
石美兰做的那些事,胡红花后来都跟胡成军说过,石美兰连找工作这样的好事儿都愿意分给胡红花一半,可见石美兰是真心喜欢这孩子。
胡成军知道,石美兰提退婚是替胡红花好——他虽然不知道石美兰为什么突然间对胡红花这般好,但他感谢石美兰。
所以他安静的听着,对石美兰的所有话都没什么异议,最多就是点点头,薄唇一抿,挤出来一句:“孩子交到你手上,我放心。”
石美兰性子虽然泼辣,但却端正,她不会去因为自己过得不如意,而去欺负任何一个人,除去了胡成军那些情愫原因以外,石美兰本身也是一个很好的婆婆,所以胡成军也相信石美兰的话。
她说退婚就退婚吧——女人们的事儿,女人们最清楚,胡成军不发表意见。
他这样信任的模样,让石美兰想到了上辈子,胡成军知道她满村子借钱的事儿后,带着钱上门来主动借给她的事儿。
她细细的看着胡成军的眉眼,心说这人这嘴跟浆糊粘上了似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但这心却是很好,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再一看,这张脸似乎也很过得去——胡成军其实长得很不错,浓眉单眼,鼻梁高挺,很有粗犷沉稳的男人味儿,更有意思的是,他薄唇上生了一颗唇珠,有点女人气的东西,在他的唇瓣上反而生出了一种反差,刚硬与冷冽之间杂糅了一点美,让人忍不住再看一眼。
长这么好,却一直没娶老婆——大概是带孩子带的。
农村这个地方,男娶女嫁的关键就是男钱女色,男的长得再好,要是掏不出来钱也白搭,越是封建的地方,女人的价格就越高,更何况他还带了个孩子。
石美兰的目光里似乎带着几分打量,又似乎带着一点探究,让胡成军下意识偏过了脸去。
他更习惯于藏在暗处,在石美兰看不到他的地方,偷偷看过两眼石美兰,就像是地洞里的老鼠看一看太阳,但当石美兰突然看向他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被太阳直射眼睛的刺痛,和一种被关注的不安。
她怎么开始看我了?
胡成军浓眉微拧,开始试图做点什么别的盖住这种不安,他拿起桌上的酒瓶要倒酒,但石美兰眼疾手快的将他的手摁下。
“别碰这个。”石美兰匆忙抬手,手指“啪”的轻拍他的手背,随后不经意间将酒瓶碰倒。
随着“砰”的一声,酒瓶倒下时,胡成军的手背也酥酥麻麻的僵在了原处。
酒瓶一倒,里面的酒水顺着桌子就流下去了,本来就没剩多少的酒现在只剩下浅浅几滴,藏在酒瓶子的凹槽里,倒下来的话需要倒握着才行,但那太引人注目了,不像是“随手”碰倒的。
所以石美兰只能又把瓶子扶起来,放在一旁的桌上。
胡成军这时候才记起来,石美兰刚才从厨房里拿来了两瓶酒,一瓶摆在他面前,一瓶摆在李建业和王玉莲面前。
他那双凌厉的眼皮一翻,在左右扫了一圈——这俩人还没回来。
而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胡红花似乎憋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了,她压低了声音,说:“石婶子,我刚才瞧见——”
“我知道。”石美兰打断她的话,道:“吃饭。”
胡红花低下头又开始扒饭。
这时候,菜已经全都上齐了,全村的人都在这儿恭贺,李老爷子面色潮红,仿佛回到了当初还是村长的时候,李老太太也是一脸得意,坐在人群中也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全场唯一一个不高兴的是赵二姐。
这花的都是她的钱啊!
死老头瘸了腿不能动,死老太太抓着钱不肯给,所有事儿都落到她这个儿媳妇身上了!
赵二姐板着脸,心说明年可不办这赔钱东西了,正恼着,主桌上的李老爷子突然高声喊道:“老大媳妇,没酒了!去厨房拿!”
赵二姐气的翻白眼。
这还装上了!喝死得了!
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站起身来,起身往后厨房走去。
——
酒水什么的都在后厨房——这些玩意儿本来该是一桌摆三瓶的,但是赵二姐抠,不愿意摆满,就一桌放了一瓶,现在不够喝,她还得气鼓鼓的去后厨房拿。
当然了,拿也不可能拿出来从外面买的酒,她直接拿自己家酿好的酒灌进瓶子里,再给送过去,爱喝不喝,不喝她还省钱了。
她穿过堂屋走廊走到后厨,因为走廊够长,所以宾客的喧闹动静渐渐被阻挡在外头,只剩下一片静谧。
赵二姐踩着这片静谧走进来,也没发现这厨房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她的脑子里正琢磨着倒酒时候掺点水混混数,正掂量着要倒多晒水呢,赵二姐突然听见一阵呻吟声。
这动静在厨房之中蔓延开来,赵二姐后背冒出一片白毛汗,“蹭”的一下抬起了脑袋,环顾了一圈四周。
黑洞洞的厨房,常年不晒太阳,堆着水缸的左侧角落处有些潮湿,右侧是灶台,前面一左一右俩房间,哪儿传来的声啊?
像是生怕赵二姐听不着似得,那动静又冒出来了一声,这次更大了,女人的动静尖细的在寂静的后厨里面蔓延开来,期间还伴随着男人的喘息,以及一阵床板摇晃的动静。
哎呀,后西屋!
赵二姐的火腾一下子就烧到了脑袋顶上。
这后西屋是她儿子的屋,她儿子在春风镇里面给人当帮工,平时都不回来!这哪儿来野鸳鸯,将这骚蛋下到她儿子屋里去了!
这个寿宴就不该办!赔本就算了,还招来了这不三不四的东西,胯底下着火吗?急的非在他们家搞!
村子里有很多夫妻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不好搞,房子太小,祖孙三代没地方,所以出去搞,苞米地啊,后山啊,柴火垛啊,都有人搞过,反正五六分钟就完事儿的玩意儿,但赵二姐没想到,竟然有人能饿到在别人家里就开干。
这是她儿子的床啊!让别的死老娘们睡了,她都替她儿子恶心!
她恨恨的走过去,用力一砸门,喊道:“谁啊这是,都是自家村子里的人,你们要不要脸啊?自己家没地方啊——”
农村人过的都糙,城里那种门锁根本都没有,木头门“嘎吱”一声就被推开了,赵二姐冲进来一看,“嗷”一嗓子就喊出来了。
这应该是赵二姐这辈子喊的最大的一回了。
嘹亮的嗓门儿几乎掀翻屋顶,哪怕隔着一个堂屋,也让外面吃席的人听见了。
——
“什么动静?”主桌上的
客人问:“里面咋的了?”
主桌上的李老爷子动不了,李老太太正在跟几个老太太吹嘘她治理儿媳的手段,没人主动起身要去后厨房看一下。
反倒是石美兰说道:“别是大嫂出什么事儿了,天赐天福,进去看看。”
俩儿子站起身来,说话间,石美兰也跟着站起身里,无意间道:“哦,对了,厨房里还有俩酱肘子,正好端上来。”
听到“酱肘子”隔壁桌的俩老太太立马站起身来了。
农村平时不过年不杀猪,酱肘子什么的根本吃不到,她们嘴也馋呐!再说了,她们不馋,她们的小儿孙也馋呐!她们得赶紧端到自己桌来。
这俩老太太赶忙跟在石美兰身后面进了屋里。
然后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惊呼又一次响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个老太太当场跑出后厨房,跑到大院子中,尖叫着喊道:“哎呀!哎呀!这丢人事儿!哎呀!”
这一连串的动静和老太太的反应勾起了院中人的好奇心,一连串的人问着“怎么回事”,也跟着起身往厨房里走。
怎么回事啊到底!
胡红花好奇的心里都痒痒啊!
刚才李建业和王玉莲那样勾勾搭搭,她都看见啦!石婶子应该也瞧见了才对,可是石婶子不言不语。
胡红花知道,石婶子一定不是那种忍气吞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人,石婶子现在不吭声,只是在,只是在——
胡红花脑子里闪过了好几句“只是在”,最终突然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石婶子只是在——做陷阱。
对,做陷阱。
以前叔叔每次进山打猎,都会做陷阱,叔叔说过,跟猎物殊死搏斗,靠自己的血肉之躯弄死猎物,是很蠢的做法,那只会让自己受伤,好的结果是惨胜,得到很多伤和一具尸体,坏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谁都占不到便宜。
真正的好办法,是早早设下陷阱,等着猎物掉进他的坑里,这样,就可以兵不血刃的得到动物的尸体。
在这一刻,山林法则和村庄法则似乎共通了,人也变成了野兽的一种,山林里面需要猎枪,而在村庄之内,需要另一种没有硝烟的猎枪。
胡红花忍不住想,那,现在,猎物掉进了石婶子的坑里了吗?
胡红花不知道,但胡红花很着急呀!她也想去凑热闹。
但坐在桌旁的胡成军没动,她也不敢动,只拿那双桃花眼一下又一下的偷偷瞟她叔叔。
胡成军正在看那瓶被石美兰“不经意”碰倒的酒瓶,瓶中的酒水像是小溪里汩汩流动的水波,被太阳照出泠泠的水色。
想起来石美兰刚才阻止他拿酒的事儿,胡成军微微拧起了眉。
在某一刻,胡成军随手拿过拿酒瓶,又往地上一碰,伴随着“啪嗒”一声响,酒瓶碎了,等着太阳再烤一会儿,石美兰作恶的最后一点证据就会烟消云散。
胡成军终于满意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如果细看的话,能发现他的唇珠微微抿起来,似乎带着一点细微的愉悦。
“叔叔,我想过去看。”胡红花这时候捕捉到了叔叔脸上的一点笑容,连忙凑过来跟叔叔说。
胡成军盯着地上的酒,估算着它们什么时候会被烤干,并没看胡红花,给胡红花急的都快用鞋刨地了。
等了好一会儿,叔叔才声线低沉的回了一句:“去。”
胡红花压根没注意到她叔叔砸了瓶子,她就像是一只小兔子一样,“蹭”的一下从板凳上窜下去,直奔着房内而去。
——
李老大家的房子跟隔壁李老二家一样。
前西屋和前东屋之中夹了一个堂屋,同时,两边房间和堂屋之中也各夹了一个甬道,这个甬道往深处走,连接着一个厨房。
热闹就在厨房里。
人群把这狭窄的甬道和并不宽阔的厨房堵的水泄不通,人群和人群将这里填满了,也就使这房子显得格外逼仄,吵杂声在这并不宽大的地方来回重叠,胡红花挤过来的时候,听见一又有一句的惊叹声。
“是谁啊?那个女人?”
“没看清楚!躲被窝里去啦!”
“哎呦,丢死人了。”
“谁家老婆不在啊?赶紧互相看看!”
“李校长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啊!亏我之前还借给他五块钱呐。”
胡红花仗着自己人瘦,钻到了最前方,正看见后西屋里这么一幕。
后西屋里的人不多,他们农村人看热闹也是很讲究的,从来都只是围着看,不介入,所以他们个个儿都堵在厨房,堵在甬道里,但没有一个人进后西屋里,很讲武德的给人家腾出来一大块地方来处理家事。
真正进后西屋里的只有老李家人。
两个原本就存在的李建业和王玉莲,一个赵二姐,三个后来的李老二家人——石美兰,李天赐和李天福。
后西屋的门不知道被那个看热闹的人踹坏了——刚才人群大量涌入的时候,李建业反抗过,他在后面把门给关上了,但是不知道谁下了手,把这门给开了,这门就残破的倒在了一头去,露出了里面赤/裸/裸的身体。
李建业和一个女人被堵在了后西屋的床上,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他们俩倒霉,西屋的窗户用铁栅栏封起来了,他们翻不出去,被活生生堵在了这里。
这女人躲得快,藏在了被子里,借着李建业的身子挡着自己,现在人群还没看见她的脸呢。
而赵二姐右手拿着一条藏蓝色裤子,左手拎着一条男人的黑布贴身短裤,正手舞足蹈的跟石美兰诉说着这一幕。
“我来时候就看见他们俩滚在一起呀!哎呀!这死女的还浪/叫呐,一声一声建业哥的喊啊!哎呀!这俩不要脸的!你们怎么能背着石美兰干这样的事儿呢!”
“这女的是谁啊?敢干不敢露脸是吧?呦,还挺要脸的!要脸你干嘛爬老爷们的床啊!”
赵二姐的嗓门越飚越高,听起来像是愤怒,但是要是细细听来,就能从里面听出来一股子幸灾乐祸的高兴劲儿。
她当然高兴啦!
最开始她发现是李建业的时候,也是震惊的,但是很快,这种震惊就被兴奋给压下去了。
李建业出轨,最丢脸的是谁?
是石美兰呐!
连自家老爷们都管不住,石美兰丢人丢大发了!
石美兰以前性子那么硬,跟谁都要磕一下,现在好了,磕到自己家老爷们身上了,看她跟李建业这两个人谁硬吧!
不管谁硬,她都有热闹看。
以前她跟石美兰做妯娌,处处跟石美兰不对付,后来石美兰日子过好了,她过孬了,她心里烦着呢。
而现在,情况大逆转啦!
石美兰让人戴了绿帽子啦,李建业居然跟一个女人在她们家搞起来了!
这件事儿还被她第一个撞见了,赵二姐以后做梦都是这一天的事儿,一想到石美兰要被气个半死,可要把她给美坏了。
赵二姐的声量就更高了,一边说一边骂:“李建业啊李建业!你怎么能背着你老婆干这种事儿呢?你老婆为了给你借钱,自己娘家都掏了一回,你就记得跟破鞋在一张床上搞啦!你还是不是人啊!”
赵二姐一边说,一边回头挥舞着手里的两条裤子,冲人群喊道:“你们看看啊!你们都来看看,这是那李建业的衣裳啊!我进来的时候,他俩搞得可厉害啦!”
得亏她眼疾手快,把这对狗/男人的衣裳给抓手里了,不然让他们穿上了,可不就跑了嘛!
她一看热闹的,可不嫌事儿大啊!闹得越厉害她越开心。
石美兰在她这里丢了这么大的人,她看以后
石美兰还怎么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李建业干出了这种偷人的事儿,以后这辈子都比不过他哥!看谁再敢说她嫁的不如石美兰?
果不其然,石美兰瞧见了这么一幕,顿时气急败坏,脸都涨红了,看起来要晕过去了。
“哎呀,这男人啊,啧——”赵二姐又喊:“大家伙儿快来看看啊!李老二背着他老婆干这档子事儿啦!”
赵二姐这么一喊,床上的李建业脸都青了,当然,也不只李建业脸青,一旁的李天赐和李天福也跟着脸青。
自己家爹跟别的女人偷情,还被自家大伯娘给捉到,又发展成整个村子都看到,李天赐和李天福都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而人群则配合的冒出一声“嘘”声。
王玉莲和李建业俩人缩在一张床上,李建业一边拿起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一边冷汗直冒的说:“把衣裳给我,美兰,你听我回去跟你解释。”
“解释?裤子都脱了,有什么好解释的?”石美兰看起来生气极了,她大声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跟这个女人好上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石美兰当然该生气啦,她是所有人里最应该生气的那个啦!众人看向石美兰的时候,看见石美兰涨红的脸,颤抖的唇角,都要叹息一声。
哎呀!石美兰这么好个老婆,李建业怎么不珍惜啊!
李建业死死护着身后的王玉莲,不让任何人上来碰,半晌才挤出来一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啊!今天怎么就这么着急,怎么就——
这时候的王玉莲也不敢说话,她紧紧抱着被子,缩在李建业的身后,死死的抓着李建业的胳膊,跟李建业低声说:“先让别人出去。”
她还没有露出脸,她还有机会。
李建业恍然大悟,忙声喊道:“你们看什么看!都走!”
他又看向自己俩儿子:“天赐天福,把他们都赶走!”
李天赐和李天福都不动,他们俩也为自己老爹而感到丢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没有那个脸皮出去赶人。
李建业只能又厚着脸皮跟石美兰说:“美兰,你别生气,我们回家慢慢说。”
李建业护着身后的人,石美兰不上手去扒,赵二姐就也不好上手去扒,只能在旁边煽风点火:“你跟别人睡的时候想过石美兰没有?”
石美兰似乎是被赵二姐的话刺伤了,她眼睛一红,像是要哭出来似得,拿手盖着脸。
赵二姐一看这样,更兴奋了!
石美兰的眼泪,赵二姐的兴奋剂,也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她要是有蹄子,估计当场得尥一尥。
只见赵二姐赶忙喊道:“弟妹啊!你哭啥啊!这又不是你的错!这都是这对狗/男女的错!你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啊!”
石美兰不放下手,像是哭的更厉害了,急的赵二姐直跺脚:“哭有什么用啊?你看看这女的是谁啊!”
你掀被子啊!你打啊!你把人拖出来啊!
也正是这个时候,人群中凶悍的冒出来了一道影子,一道音量爆炸一样响起来:“谁?谁勾引我儿子!”
哎呀!老廉颇来了!
赵二姐和石美兰同时退后一步——这,就是同为儿媳的默契。
但里面的王玉莲还不知道呢,她没当过李老太太的儿媳,对这位的战斗力一无所知,她正躲在李建业后面连声催促:“快让他们都散了,快点!”
但下一刻,李老太太“嗷”的一声跳上了床,狠狠一脚踩在了被子里的女人的身上。
她不踩自己儿子,只奔着女人下手,李建业拦都拦不住啊!他妈虽然从来不打他,但是打女人扯头发吐口水那可是李家村一绝啊!
这被窝里的女人被踩了一脚,“啊”的一声尖叫出声,吃痛之下,手也抓不住被子,李老太太一扯就扯下来了。
被子之下,露出了王玉莲那张白皙粉嫩、惊慌失措的脸。
众人瞧见是王玉莲的时候,全都跟着震惊的“哎呦”了一声,一旁的李天赐和李天福都是退后一步,不敢接受的样子。
“怎么会是王寡妇啊!”李天福喊道。
他的欣然妹妹可怎么办啊?
“原来是王寡妇啊!也对,寡妇门前是非多嘛。”
“平时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啊!”
“啧啧啧,怪不得王寡妇她老公回城的时候没带她,说不准早跟李建业勾搭到一起了。”
“哎呀,那林欣然是不是她老公的孩子啊?”
一群人揶揄的看着她的同时,王玉莲如坠冰窟。
她完了,她完了她完了她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偷/情被抓到的女人在村庄里的下场,跟死都没什么区别!
王玉莲浑身的骨头都冷僵了,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王玉莲不知道,真正的死亡,才刚刚开始。
王玉莲是完了,但李老太太可还没完呢!
“你这个贱/女/人,竟然敢勾引我儿子!”李老太太可绝不会说自己儿子错,她的儿子是全天地下最好的儿子,错的只能是这个贱女人的错!
她好好的儿子都给带坏了!
只见李老太太两手高高抬起,左右开弓,“啪啪啪啪”的开抽王玉莲的耳光。
王玉莲尖叫着躲开,她一躲,李老太太就把被子扯开,露出了她的身子,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这样看到,人死的心都有了,尖叫着喊着:“建业!建业!”
李建业看见王玉莲被扯下被子,露出身体,只觉得头脑“嗡”了一声。
这是他睡过的女人,四舍五入呐也是他的人了,是他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别人看到?王玉莲丢人,那就是他丢人,他妈怎么能这么不知羞耻,过来拉王玉莲的被子?
他头一次跟自己亲妈生气了。
以前李老太太跟石美兰吵架的时候,李建业都没这么生气过,因为李建业知道,石美兰坚强勇猛的很,李老太太跟石美兰俩人打起来,不一定谁挨打呢,但是王玉莲不一样啊!王玉莲这么柔弱,她被打了会死的!
再说了,玉莲跟他做下这种错事,也只是喜欢他而已!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李建业一把扯过被子,盖在王玉莲的身上,随后猛地推了一把李老太太,大声吼道:“你要打打我!打王玉莲干什么!”
既然李老太太是他的妈妈,就该帮着他保护王玉莲才对,怎么能打王玉莲呢?
这是李建业第一次为了护着一个女人而跟自己亲妈动手,李老太太被推的从炕上滚下来,竟然被推懵了。
她儿子竟然打她!
哎呦喂!天塌了呀!她儿子竟然打她!
李老太太坐地上就开始哭啊,嚎啊,叫啊,满地打滚啊!从她当初一夜一夜的喂奶嚎到她给李建业准备那么多聘礼,嚎的伤心欲绝恨不得当场死过去。
李老太太整的那么凄惨,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被戴绿帽子的是李老太太呢。
而赵二姐则在旁边添油加醋,俩手一叉腰,便喊道:“哎呦,李建业,你为了一个死女人竟然打你妈妈呦!你忘了你妈妈当初一边下地干活一边给你喂奶啦?你不孝顺呀!”
李建业脸都涨红了,辩驳不出来一句。
赵二姐跟李老太太这俩人都不知道是谁研究出来的,一个叉腰就骂横扫全场,一个“嗷”一声就上身子骨相当硬朗,一文一武分则危害四方合则天下无敌,她俩联手,能精准击中任何人的痛点,迄今为止除了石美兰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扛得住,李建业亲爹来了都得被打的拄杖鼠窜,更何况是李建业啊!
李建业都要被活活气死了。
我睡个女人,我老婆都没吱声,你们俩到底在跳什么啊?关你俩什么事儿啊!
更可恨的是,这俩人还是他亲妈亲嫂子呢!怎么一个个都比这他出丑啊!
李建业气急了,抱着王玉莲道,高声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滚!”
但是他身上连个裤子
都没有,甚至都无法下床,也不能去将别人赶出去,只能这么无助的吼着,不让人害怕,只让人觉得滑稽。
一个光着屁股、连床都不敢下的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其余人也完全不听他的话,李老太太还在地上撒泼打滚,赵二姐叉着腰骂他“死白眼狼不孝顺”,骂着骂着,抽空还要跟李老太太喊上一句:“妈,你儿子让你滚呢!”
李老太太真是难受啊!她以前跟石美兰打成那样,李建业也没骂过她,现在她不过抽了这王玉莲两嘴巴子,李建业居然就来推她了!哎呦,养个儿子白养了!
李老太太被儿子打一下,心都要被打碎了,她一口气儿没上来,竟然直接抽晕过去了!
外面的人都跟着“哇”了一声,越看越带劲。
“哎呀!晕过去了,得治疗啊!”
人群又是一阵骚乱,钱大夫被众人推出来,匆忙进了后西屋,蹲在地上给晕过去的李老太太掐人中。
李老太太晕了,赵二姐还不满意,她一边骂“李建业你把你妈妈气晕了”,还一边回头喊:“弟妹啊!这男人可不能要啦,这不是往死里欺负你呢吗?你得跟他离婚呐!”
赵二姐这话也就是说出来爽一下,她知道石美兰离不了婚。
在他们农村,压根就没有离婚这说法,老爷们搞破鞋就搞破鞋,你孩子都生了你能怎么办?三十来岁老妇女又能去哪儿?李建业可是能挣钱的男人,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石美兰离了李建业,还能去哪儿呢?
农村的女人都没有地,没有地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要活生生饿死呀!
让石美兰回到她的娘家去讨口饭吃,她能回得去吗?她的娘家会要她吗?她的娘家容不下她的,没有任何一个娘家会收留外嫁女的,那是晦气。
那石美兰能怎么办呢?重新去找一个人家过日子吗?那她能找到什么样的人家呢?
这个岁数还没娶到老婆的人家,一定是混的很不好的人家,要么家里穷,要么人残疾,隔壁村还有个傻子一直没娶老婆——那样的人家,石美兰愿意去吗?
那肯定不愿意啊!
那还不如继续在李老二家忍着呢。
所以呀,女人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咬着忍着,忍着,忍着。
但赵二姐偏要撺掇石美兰离婚,趁着石美兰正难受,她巴不得石美兰干出来点什么惊天动地的蠢事儿来,最好是先回娘家一段时间,然后发现娘家不收留她,她再灰溜溜的回到李老二家,继续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哈哈,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赵二姐就觉得舒坦。
她做出来一副为石美兰着想的模样,一句句的劝:“好妹子啊,你为李家做了多少事儿啊!我这个大嫂看着都心疼,这李建业这么欺负你,你可不能任他欺负啊!”
李建业当时正护着王玉莲,听到这话的时候怒骂道:“赵二姐!你这张破嘴到底在说什么!你找死是不是!”
哪有自家大嫂撺掇弟妹离婚的?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他总算是知道赵二姐为什么一进来就抢走他衣服了——他身上但凡有一件衣裳、能穿着下床,赵二姐早都被他抽死了!
而这时候,一旁的李天赐也抬起了头:“大伯娘,你跟我妈瞎说什么呢?”
刚才他们在后西屋吵起来的时候,李天赐没开口,李家婆婆进来打王寡妇,李天赐没开口,赵二姐在旁边装疯卖傻的挑拨离间,李天赐没开口,现在,听见赵二姐提了“离婚”,李天赐终于开口了。
“我爸妈不会离婚的。”李天赐拧着眉说:“以后我爸跟这个女人断了就行了。”
李天赐说的理所当然。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那个男人在外面没有几个女人?但是外面的女人跟家里的女人不一样,外面的女人不能带回家里来,在外面随便玩玩就行。
他爸没玩儿好,被别人发现了,解决方法也简单,跟这个王寡妇断了,回去继续跟他妈过日子,跟以前一样,要是他妈不泻火的话,就把这个王寡妇揍一顿,揍两顿,揍十顿,反正他们家儿子多,王寡妇不敢还手。
等他妈泻火了,这日子就接着往下过了。
这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是这么过的,他妈妈当然也能这么过,至于离婚?哼,叔嫂平时就跟妈妈关系不好,现在净在这出馊主意,给他们家里添乱呢!
“对啊妈。”李天福也跟着搭话:“你走了家里怎么办啊?”
刚才所有人骂这破鞋的时候,李天福觉得都没关系,骂就骂了呗,当破鞋也该骂,但是妈妈要走就不行了,妈妈走了谁做饭啊?
他不能让妈妈走。
“你们兄弟俩这是说的什么话?”赵二姐又叉上腰了,理直气壮的说:“我都是为了你妈妈好!你爸要是跟这个骚/女人藕断丝连怎么办?以后天天晚上翻墙过去怎么办?你要让你妈妈受一辈子气吗?”
“那我妈离了李家以后怎么办?”李天赐生气了,他咆哮道:“我妈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在你家吃啊?你撺掇我妈离婚,以后你来养我妈啊?”
“你是死的啊?你不是你妈儿子啊?你不能养啊?”赵二姐嗓门更大了:“你妈跟你爸离婚了就不是你妈了是吗?你就要让你妈在外面眼睁睁饿死吗?你跟你爸一样,都是白眼狼,都不孝顺,都在这欺负你妈!”
在吵架这方面,赵二姐逻辑缜密一击即中,词语丰富灵活应用,抓住一个痛点死活逮着不放,对谁都能激情输出半个小时不停顿,至今为止只有一个石美兰能跟她一较高下,在这方面,李天赐算什么东西啊?一个“不孝顺”的帽子扣下来,李天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孩子根本不是赵二姐的对手。
李天赐被气的脸通红,硬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这个时候,赵二姐好像突然变成了石美兰的一个好朋友,字字句句为石美兰出头。
看见石美兰一直站在原地不动,赵二姐都急的直跺脚。
动一动啊!你旁边不就是扫把吗?拎起来把这对狗/男/女往死里抽一顿啊!
赵二姐其实都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了,但是石美兰不动,她也不能上去打。
而石美兰在这个时候终于放下了盖在脸上的手。
“好了,别吵了。”苦主开了口,四周的人都静下来了,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石美兰,除了地上昏过去的李老太太以外,所有人都看着石美兰。
石美兰站在那儿,人像是有些疲惫,不知道是被打击的,还是太过伤心,她竟然不像是以前一样泼辣的上来打人骂人,她只是站在哪儿,像是被暴雨淋湿了翅膀的鸟儿,瞧着可怜极了。
“李建业,这些年,我给你生过俩儿子,做了这么多年的饭,也不算对不住你。”石美兰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跟别人好了,我也不在这儿妨碍你们俩的事儿,今儿咱们俩就离了吧,以后啊,你就住到王寡妇那儿去吧。”
“赵二姐说得对。”石美兰说:“我们离婚。”
石美兰这一句话落下,四周的人都愣住了,躲在□□身后的王玉莲探出脑袋来,小心地看了一眼石美兰,心说,要是他们真离婚的话这个大便宜不就是被她捡到了?
但除了王玉莲以外,别人都是被“离婚”这俩字儿给吓到了。
赵二姐惊了一下,心想,哎呀,真离婚啊?
这疯了吧?
其余村民们更是不敢相信。
石美兰要是拿起菜刀要把王寡妇砍死,他们都觉得正常,砍死了也活该,但是石美兰居然不争不抢的要离婚,这可让他们震惊死啦。
这不是把李建业这么个好老公、和老公以后赚的钱一起都拱手让人了吗?打拼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全都给了一个破鞋,石美兰才是真疯了啊!
当老婆的,就是死拖着也不能离婚啊!绝对不能让那狗/男人和贱/女/人痛快!
就有人赶忙劝:“这哪能离婚呢?建业就是一时走错了路。”
“一个破鞋而已,我们把她赶出村子就行啦!”
“就是,为这离婚不值当。”
“建业!你还不起来给你老婆跪下!看看你做的这档子事儿!你要逼死你老婆吗?”
——
一群人义愤填膺,为石美兰口诛笔伐,把李建业骂的神色铁青,看起来像是要逼着李建业给石美兰磕头认错。
但石美兰没管他们。
她像是做了某种决定,卸下了身上沉重的担子,丢下着一地狼藉,头也不回的从房中走出去,反而将其余人给镇住了。
在场的外人顶多是看看热闹,李家人却是真傻了。
赵二姐想,哎呦,石美兰这么个聪明人,竟然真上她的当了,看来是真伤心啦。
而一旁的李天赐对赵二姐吼了一句:“我妈要走了,你满意了吧?你高兴了!”
说完,李天赐懒得看他这个不争气的爹,拉着他弟弟就向石美兰追去。
他妈可不能走啊!他妈走了,真让这王玉莲进了门,他跟他弟弟难不成要管一个破鞋叫妈?
不可能的!
赵二姐愣愣的站在原地,后回过神来,扯着嗓门喊出来一句:“石美兰自己要走的,再说了,关我什么事儿啊?是我跟别的女人上床了吗?是我光屁股被人撞见了吗?是我为了护着贱/人,打了自己老妈了吗?”
关她什么事儿啊?
赵二姐尖利的声音在整个后西屋之中回荡,刺痛了李建业最后一点尊严,成了压倒李建业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李建业“啊”的怒吼一声,跳下了床。
是!他还没穿裤子呢!但他忍不了了!
他忍不了了!
他再忍下去,要被赵二姐活生生气死了!
“贱/人!贱/人!贱/人!你才是贱/人!”李建业一巴掌抽在了赵二姐的脸上,怒吼道:“关你什么事儿!关你什么事儿!到底关你什么事儿!”
赵二姐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吗?她就不能不叫所有人来吗?她就不能少煽风点火一下吗?长了一张破嘴就是四处说三道四的吗?他们老李家打的头破血流,对赵二姐到底有什么好处啊!
在这一刻,李建业仿佛共情了过去的石美兰——不抽赵二姐两巴掌,他真是难消心头恨!
所以李建业连裤子都不穿,跳下来就往死里打赵二姐!
当一个男人衣服都不穿、暴怒着冲向人的时候,那可是很吓人的,赵二姐躲了两下,没躲开,被抓了个严严实实,两个大嘴巴子就抽到了脸上。
赵二姐被抽的“嗷”一声喊出来了:“李建业!你敢打我?”
李建业疯了,打她干什么!
赵二姐这一声“嗷”跟李老太太喊的差不多,可见这是她们婆媳多年相处而来的默契,同时,也嗷的外头的乡亲们都跟着连声阻止。
“李建业,你咋还能打你大嫂呢?”
“你打完你妈又开始打嫂子,你了不起了!”
“赶紧住手!”
当李建业跟王寡妇俩人赤/身/裸/体被堵在床上的时候,众人喜闻乐见,但是当李建业冲下来打人的时候,众人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们立刻上去拦着李建业。
做错事儿的怎么还敢打人呢!
他们都跟李建业有亲戚,也不打李建业,只是把人扯出来而已,一边扯还一边喊:“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快去追你老婆吧!”
你老婆都要跟你离婚了!
□□被扯拽走——至于一边的王寡妇呢?王寡妇没人扯,被所有人给堵在了炕上。
王寡妇也觉得丢人,赶忙将那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想跟着李建业一起走。
“快来人呐!帮我摁住她!”李建业被扯走之后,赵二姐心想,不能让这人也跟着走了,这王寡妇要是也走了,戏就唱不下去了,她赶紧把赵二姐拦住,大声喊道:“你休想走!”
“你、你要干什么!”王寡妇抱着个被子挡着自己,吓得连连后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要拦着她,也应该是石美兰拦着啊!
“叫你勾/引男人!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我们要批斗你!”
不,不止要批斗,她还要让王寡妇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勾引李建业。
赵二姐和石美兰那都是村子里的人,赵二姐是隔壁刘家村的,石美兰是上头石家村的,那家家户户都有点亲戚,如果是她们俩做错事儿,别人沾亲带故的,也不好上来骂,但王玉莲可不是。
王玉莲在村子里的人缘本来就不怎么样,她跟她老公都是知青下乡,在村庄里格格不入,俩人都看不起农村人,总搞城市人的那种架子,而农村人本身也不是蠢货啊,你看不上我们,我们还不乐意跟你玩儿,所以王玉莲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她一落难,别人全来吐唾沫,没人帮王玉莲,都眼睁睁的看着她挨骂。
但王玉莲也不是傻子,她不可能躺着挨打啊!她抬起了脑袋,气急败坏的喊着:“这是封建糟粕!都什么年代了,谁敢批斗别人?你又凭什么批斗我?你满脑子就知道批斗别人,读没读过书啊!落后愚昧的农村妇女!除了四处找麻烦你还知道什么?刚才李建业那两巴掌还没抽疼你吗?”
赵二姐被她刺到痛处,又是“嗷”一声跳起来:“你读书多,你读书多你去当破鞋!当破鞋还有理了?”
“我不是破鞋!我们这是爱情!”王玉莲也急了:“李建业喜欢我!他就是喜欢我!要不是石美兰,我们会结婚的!你再说,我还让李建业来打你!”
赵二姐气急眼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去,“啪啪”的抽了王寡妇两嘴巴子:“叫你当破鞋,叫你当破鞋!”
王玉莲尖叫一声,抱着被子在小小的后西屋里腾挪。
——
后西屋外、厨房里的胡红花捂着嘴,小小的“哇喔”了一声。
厨房里面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男人们强行把李建业拉走,厨房空旷了不少,正好给王寡妇和赵二姐提供了一片战斗场地。
胡红花怕碍着这两位武林高手的发挥,连忙退后一步,突然听到身后“哎呦”一声,有人在骂:“那个不长眼的踩我?”
胡红花惊得一回头,就看见李老太太正从地上坐起来,一旁蹲着一个钱大夫。
刚才一片混战之中,钱大夫把李老太太从后西屋里拖出来了,免得昏倒的老太太被踩死,现在终于醒了。
“里面怎么样了?”李老太太一骨碌的爬起来,要往后西屋里钻。
胡红花被李老太太撞了一下,差点摔倒,一旁的钱大夫看了,“哎呦”一声,道:“小红花,你这是怎么了?”
胡红花脸都被涨红了,像是要晕过去了。
“这是被吓到了?”钱大夫问:“是不是上不来气儿?你在想什么呢?不行出去转转吧,这儿都快吵缺氧了。”
胡红花站在原地,脑袋晕乎乎的,过了两秒钟才突然问出来一句:“赵婶子说要批斗王婶子,那李二叔呢?李二叔也要被批斗吗?”
怎么没看到李二叔人呢?
钱大夫笑着“哎呦”一声,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批斗那都是开放前——”
但钱大夫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旁的李老太太突然听到了这句,赶忙回头。
当时李老太太刚走两步,听到这话回头折返过来,对胡红花破口大骂:“这关我儿子什么事儿?都是这死/贱/女人勾引他!把这个贱/女人处理干净了就行了!凭什么要批斗我儿子啊?我儿子从小学习那么好,现在还在学校里教书呢!要不是这个女人,我儿子怎么会这样?”
李老太太似乎全然忘了刚才自己儿子
推自己的那一下了,她的所有恨意都转移到了王寡妇身上。
要不是这个不守妇道的寡妇,她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她儿子明明是个教书育人的老实人来着!
后厨房里的灯是惨白色的,越发衬得李老太太的脸色骇人,胡红花被李老太太狰狞的样子吓到了,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扭头就往外面跑去。
她跑出长长的甬道,一路喘息着跑到了院子里,脚下生风的踏出堂屋甬道,一脚踏进院中阳光下的时候,她才好像重新活过来。
院子里还是正午时候,阳光灿烂,叔叔还坐在空桌上,听到脚步声,叔叔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刚看完热闹的小红花脸蛋红扑扑的,瞧着像是从山里窜出来的小兔子——看个热闹,给她兴奋坏了。
胡成军的胸膛里滚过几句长辈稀罕小孩的话,但却像是有千斤重,最终一句都没冒出来,只掏给两块钱,说:“去村头小卖部买个雪糕吃。”
小孩就该吃好吃的。
胡红花脑袋还是晕晕的,一方面觉得戏还没看完,好遗憾还想继续看,另一方面又不敢进去,害怕李老太太的脸。
算啦,去吃个雪糕好啦。
她接过胡成军手里的两块钱,头重脚轻的从李老大的院子中逃出去,奔入到乡村的道路中。
午后阳光炽热,蝉鸣狗叫不绝,胡红花满身虚汗的走着走着,还没等走到小卖部,迎面撞上了个身影。
“胡红花!”对方看到她,忙叫道:“你看到我妈了吗?”
胡红花抬起头,看见了刚从学堂放学的林欣然。
——
林欣然今天穿的很好看。
纯白色的布衫,下面搭配伞形草绿色长裙,再穿一双白色小布鞋,黑色的头发没有绑成麻花辫,而是用同色的草绿色绳子绑在了脑后,绸缎似得在林欣然的身上闪着光芒,她身后背着一个小书包,也是王玉莲缝制的。
哦,对,胡红花想,林欣然还在读书。
本来林欣然应该读高一的,可是之前林欣然的爹没走的时候,非要让女儿跳级念高三,参加高考。
农村里的人家,一般都是不让女孩读书的,不是过节也不愿意给女孩穿新衣服,但林家不一样,林爹让女孩儿往死里读书,王玉莲也常给林欣然做衣裳。
王玉莲的审美比村子里的女人都要好,所以林欣然的衣服都很好看,王玉莲会细心地把每一件上衣搭配不同的裙子,然后给林欣然做不同颜色的头花,王玉莲也不像是其余人家那样重男轻女,非要追生儿子,她爱自己的女儿,重视自己的女儿,与这乡村格格不入。
而她的女儿,也在她的父母的滋养下,长出了一张美丽的脸。
林欣然从王玉莲的身上继承了鹅蛋脸和圆杏眼,又从她父亲身上继承了知青的文雅,耳濡目染的裹一身书卷气,稚嫩中又带着年轻姑娘独有的浸着水润的朝气,像是清晨枝头上滴落的露珠,一靠近来,就能感受到那股清新的、凉丝丝的味道。
“胡红花?”林欣然没等到回复,又问了一遍:“你看到我妈妈了吗?我刚放学回家,发现我妈妈不在家。”
虽然胡红花是李天赐的未婚妻,但是听说前两天他们已经退婚了,所以林欣然也没有多讨厌胡红花。
与此同时,林欣然有些奇怪,她问:“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奇怪啊?”
胡红花今天穿了一身白色小衫,外面搭配一个蓝白格子的衬衫,下半身穿了一个牛仔裤,虽然皮肤还有点黑,但是看上去比之前顺眼了不少——她什么时候变好看的呢?
林欣然看着胡红花,想。
胡红花对上林欣然的目光,却猛地打了个颤。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李老太太的尖叫,人也随之退后了两步,为难的沉默了两秒,最后挤出来一句:“赵婶子在打她。”
“什么?”林欣然没反应过来。
“赵婶子在打她。”胡红花从牙缝里挤出了第二句:“在李老大院儿的厨房里。”
胡红花只胡乱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就快步跑开。
林欣然愣愣的想了想,随后快步往李老大的院儿中跑过去。
她不觉得胡红花会骗她,胡红花有时候看上去有点笨钝迟缓,但从来不骗人的。
林欣然跑向李老大院里的时候,胡红花也远远看见了李老二的院子前聚起了一堆人。
是啦,王寡妇那头正难熬,但李建业这头也不好过啊。
她赶上了第二场大戏。
——
当时李建业被一群男人架着出了后西屋后,迎面就撞上了坐着轮椅的李老爷子。
见了亲爹,李建业刚才打赵二姐的劲儿一下子就泄了,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李老爷子已经听说了李建业在里面干的那混蛋事儿了,碍于这双腿不好使,所以他没能亲自进去看,但是也能想象到是什么场景。
自己的儿子干了这种事儿,李老爷子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人都快气死过去,坐在轮椅上骂李建业,让李建业马上去给石美兰道歉。
真要是让石美兰把婚离了,他们老李家可就丢死人了!
怕他儿子又出什么幺蛾子,所以李老爷子亲自出马,让一群人押着李建业,将人带到了李老二的院门前,想去跟儿媳妇求求情。
刚才石美兰从李老大家院儿里出去之后,直接回了隔壁的李老二家,石美兰的俩儿子也跟上去了,进了李老二家门。
但谁料,这俩儿子进门之后,石美兰直接拿一把大锁把门锁上了,把所有人都锁在了外面。
李老二家的门是那种厚重的大铁门,上面没有镂空的花纹,是一整块的,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什么样,只能听见石美兰在里面喊:“李建业干出来这种恶心事儿,我一定要跟他离婚。
看来石美兰气得不轻,是铁了心不让李建业进门了呀!
外面的人都跟着劝。
“李二嫂啊,这何必呢?建业已经知道错了啊。”
“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这夫妻俩啊,就是互相包容的。”
“把自家老爷们往外赶怎么行啊?这日子还得照样过。”
石美兰一个都不搭理,把所有人——包括一件衣裳都没有的李建业都扔在了外头。
李建业丢脸死了,也没人给他拿个衣裳,只有一旁村子里的人脱下了上身的汗衫给他,但这汗衫遮了上面遮不住下面啊,他只能把汗衫拦腰一横住,勉强盖了前面,后面还露着半拉屁股。
旁边的人还在一直催促他给石美兰道歉,让石美兰消火。
“还不道歉干什么?真想离婚啊?”
“行啦,男人嘛,做错事儿就认。”
“给自己老婆道歉不丢人。”
这群人说的也有道理,他只能扯着嗓子喊:“美兰,开门啊,我知道错了!”
里面的石美兰跟没听见一样儿。
李建业喊了几句,越喊声音越大。
到最后,李老爷子坐在轮椅上,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老二媳妇,这事儿是建业对不住你,你把门打开,我进去动家法,把这事儿安排了。”
家法,就是把李建业摁地上打一顿,打老实了,以后就不犯浑了。
石美兰还是不动。
李老爷子这时候好像有点回天乏术了,别说他瘸了,就算他没瘸,他今天也压不住石美兰啊,他只能再喊:“天赐天福,你俩站着干什么?给你爹开门啊。”
站在门旁边的李天赐跟李天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肯先去动。
李天赐给李天福一个眼神,让李天福去开门,李天福当看不见——妈还生气呢!他不去开,妈生爸的气,不让爸进门,要是妈生他的气,该不给他做饭了。
而李天赐考虑的更多些——再这么闹下去,真要丢尽脸面了。
到
底是读过书的,比李天福考虑的更全面一点,他妈被大伯娘挑拨的一直在吵闹,脑子都不清醒了,他得把这事儿压下去。
所以李天赐上前两步去开门,他要把他爸放进来。
石美兰大声怒骂:“干什么?放他进来干什么?你不觉得丢人吗?”
“妈!”李天赐也火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这是我爸,你怎么能把我爸关在外面?他一个男人,骂他两句不就得了!你还真想把他赶出去吗?这么多人围着看呢,你给我爸留点面子就不行吗?”
都是一家人,就算是他爸真的做错了事儿,他们关上门好好说,让他爸下跪磕头写保证书不就得了?干嘛非要把他爸搞得这么丢人呢?丑事儿不外扬啊!
李天赐吼这些话的时候,李建业仿佛找到了一个主心骨。
要不然说养儿防老呢!儿子关键时刻可比老婆靠谱多了!
“谁说我跟他是一家人?”石美兰冷冷的站在院子里,看着李天赐,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我要离婚,他要过出去跟王玉莲过,别跟我来过!”
李天赐愣住了。
第12章 石美兰离婚母亲和女儿是天然的联盟
他看着妈妈的脸,有点分不清楚妈妈是在说气话,还是真的要离婚。
“妈,何必呢?”
李天赐压低了声音:“离婚更丢人啊,你离了婚,咱们老李家以后就散了,到时候别人出去都戳咱们脊梁骨,咱们农村哪有离婚的?那是正经人干的事儿吗?”
“我爸是做错了事儿,但哪至于离婚呐?前年,东头村长不也是跟隔壁刘家村的小媳妇眉来眼去的吗?村长老婆也没离婚啊!妈,别人都能忍的事儿,你怎么就不能忍一下呢?”
李天赐有些时候真的很难以理解女人,女人就是这样的感性动物,总因为一些不必计较的小事儿而大动干戈,搞得所有人都不痛快,都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能折腾?就不能忍一忍,凑合过,给他们这些小辈维持一个幸福体面的家吗?
李天赐一个人说还不够,他还要拉一个人来壮大声势,他转头看向李天福,道:“弟,你想让妈跟爸离婚吗?”
“那肯定不想啊。”李天福终于开口了,他说:“妈,爸已经知道错了,你原谅爸不就得了?以后我帮你看着,爸再出轨,我也扒他裤子不给他。”
李天赐得到了李天福的声援,声量也比刚才更大了,语气之中也带上了几分责备:“妈,你看,我们都想维护这个家,可是妈你呢?你只想拆散这个家!”
“妈!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儿呢?爸都说了错了,你干嘛揪着不放啊?”
“真正的家人,不就是应该互相包容的吗?”
说话时,李天赐已经将门打开了,正露出了外面的众人的脸。
李天赐的那些话落到了石美兰的耳朵里,让石美兰想起来上辈子,这个狗儿子帮着他爹说的那些话。
真是一点没变啊。
上辈子什么样这辈子还是什么样,男人跟男人聚集在一起,就会生出互相袒护的枝丫来,不管对方犯了什么错,他们都默契的互相包容。
“认错了就行了?认个错就什么都能解决了?你爹认个错就了不起了?”石美兰拿起农村用硬藤条绑出来的大扫把,重重的冲着李天赐抽过去,道:“你愿意跟你爹好,那你们就一起出去过,去管那个王玉莲叫妈吧!”
藤条粗重,掀起来一股风,直奔着李天赐的脸打过来,李天赐“啊”的一声往后退,赶忙跑出了院门。
李天福接着被一起赶出了门。
李建业最开始也是有点愧疚的,他确实做错了事儿啊,但是他看到石美兰连儿子都赶出来的时候,他也跟着生气了。
“石美兰!你到底闹够了没有?我出轨你就没错吗?”李建业理直气壮的喊:“要不是你这个样子,我怎么会出轨?你一天天有个女人样子吗?跟谁都要吵一架,你就不知道反省你自己吗?我告诉你,我跟你已经腻歪了!我今天出轨,都是你的错!”
石美兰重重的重新栓上门,喊道:“那就离,你跟别人过去!”
“好!离!”李建业一半是丢脸丢的,一半是怒气上了头,跟着石美兰一起吼了这么一句:“这房子是建在我家地上的,要离也是你滚出来!”
“我滚?这房子也是我建的!要离也得分我一半!老爷子,你不是说要给我做主吗?来吧!这个家你来做主怎么分!”
石美兰一脚蹬开门,对外面的一群人以及李老爷子喊话分财产的时候,林欣然也跑进了李老大的院子里。
——
李老大的院子里没什么人了,男的都走了,留下的女人都在屋内。
真正热闹的,是后西屋啦。
李老太太刚才被自己儿子推了一把,赵二姐刚才被自己小叔子推了一把,她们都很生气,但是她们都不找李建业报仇,而是把矛头对准了王玉莲。
要不是王玉莲,她们怎么会挨打呀!
她们打不了李建业,还打不了一个王玉莲了吗?
李老太太和赵二姐带头来打王玉莲,势必要将王玉莲绑在树上批斗,借此惩戒她勾引李建业,导致她们被打的恶行,来发泄她们的怒火。
旁边的人都看着热闹,时不时的批判一句。
“哎呀,活该!”
“别看赵二姐平时跟石美兰关系不好,这时候倒是很出力。”
“那当然了,一家妯娌嘛。”
李家婆媳俩合力将王玉莲从狭窄的后西屋里拖出来,拽到了厨房里。
任凭王玉莲如何尖叫,踢打,她们都不曾停手,甚至因为这一小步的成功而感到快活。
在这一刻,每一个家庭之中的弱者都成为了裁决者,掌握了昔日不敢想的权利,弱者挥刀向更弱者,以此获得强者的快感,那些虚幻的快乐迷醉着她们的神经,让她们发出欢乐的笑声——谁叫王玉莲勾引李建业呢!
“谁让你勾引我儿子!这都是活该!”李老太太踢了一脚王玉莲,恶毒的正踢在胸口上。
王玉莲死死的抓着被子不松手,被打的倒在地上,也一直在叫:“不是我勾引他,是他喜欢我!我们俩互相喜欢!”
她委屈,她愤怒,她为自己不甘,明明她是跟李建业互相喜欢的!
林欣然就是这个时候跑进后厨来的。
胡红花的态度让她心神不安,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母女连心,没有在家中看到母亲,让她生出了一阵不安。
她越来越慌,越来越怕,跑的也越来越快。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跑进来这间狭窄的厨房的时候,猝不及防看见一群人把她妈妈剥光了摁在地上打!
惨白的白炽灯,昏暗的后厨房,两个女人,和她被摁在最下面的妈妈。
林欣然冒出了一声尖叫。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接受自己的母亲被人侮辱,这是生物的本能,再王八蛋的人,也会对自己的母亲抱有天然的爱护之意,如果有人能接受自己的母亲被扒光了打并且无动于衷的话,那大概也被排除在人类范围之外了。
林欣然只觉得头脑“腾”的一热,耳廓冒出嗡鸣声,周遭的动静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巨大的愤怒涌上头顶,她甚至都无法冒出成调的句子,人在愤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做出来自己都无法自控的事儿。
林欣然拿起了放在厨房案板上的刀——那是一把锋利的杀猪刀,上面还残存着一点肉沫,她握住了刀,尖叫着冲过去,劈向赵二姐和李老太太。
恨啊,恨啊,恨啊!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把林欣然完全冲垮了,她在这一刻,和这些人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人群“轰”的一下散开了,腾挪躲藏之间,没人再抓着王玉莲,王
玉莲就这么软绵绵的跌倒在了地上。
“你们凭什么打我妈!”林欣然咆哮着冲过来,冲向人群,人群就在狭小的地方尖叫逃窜,赵二姐和李老太太旁的最快。
别看她们刚才一起打王玉莲打的厉害,现在真碰上一个拿刀的林欣然,她们立马怂了——横的也怕不要命的呀!
什么?你说母女俩一起抓住?那你上去抓,你先上!
事实上,根本就没人上,所有人欺软怕硬的本性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一个人跑了,其余人也赶紧跑了,跑的最快的还数李老太太和赵二姐,别人还在叫唤呢,她俩都快跑到堂屋门口了——这个啊,就叫经验,毕竟他们老李家的女人个个儿都没少干仗,最知道什么时候该溜了。
当时林欣然被气上了头,追着每一个人砍,下手绝不手软,两个大妈跑慢了,让她刮上了一刀,杀猪一样的动静传出来,吓的其余人更是连滚带爬的跑。
要不然说农村里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有孩子呢——你看!事到王寡妇这个程度,连李建业都短暂把她给忘到脑后了,但她的孩子还是真心向着她的呀!
“你妈搞破鞋,我们凭什么不能打她!”
老话说得好,输人不输阵,赵二姐看跑到了门口了,暂时安全了,就扯着脖子往厨房喊:“你妈跟李建业偷/情,怎么就不能打了?我们打死她都是轻的!还知青呢?简直败坏了我们李家村的名声!看看你妈干出来的事儿吧!”
赵二姐喊完这句话就往外跑,生怕林欣然追上来砍。
但林欣然没有。
这孩子呆呆的站在厨房里面,右手还提着刀,刀上往下滴着血,她茫然地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母亲。
王玉莲刚从地上爬起来,她狼狈的捡起了被子套在自己身上,勉强遮住她的身体,至于她的衣服——刚才人群冲上来的时候不知道翻到哪里去了。
她只能捡起来被子盖住她自己。
当王玉莲看到自己的女儿回过头来看着她的时候,她本就肿胀的脸又一次涨红,王玉莲害怕她的女儿说出来什么刺耳的话,甚至不敢去看她的女儿。
王玉莲不怕石美兰,不怕赵二姐,不怕李老太太,但是她怕林欣然。
她害怕林欣然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来刺她,如果她的女儿也这样骂她,那她大概真的活不下去了。
但她的女儿没有。
林欣然呆呆地看了几秒自己的妈妈,看着王玉莲脸上的淤青,身上的伤口,随后猛地握紧了手里的刀。
“妈妈。”巨大的愤怒之后是微微地颤抖,她紧绷着嗓子,说:“我不信她们的话,我们回家。”
王玉莲在这一刻,才终于在这一片荒谬的土地上,找到能停留的孤舟。
“妈妈,走。”林欣然走过去,握住自己妈妈的手,说:“我带你出去。”
她们将从这个房子里走出去,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但不能害怕。
因为她们迟早要出去的。
王玉莲握紧林欣然的手,跟着走了出去。
李老大院子里的女人还挺多的,刚才有两个跑慢了,被林欣然砍中了,受了点浅伤,钱大夫正在给包扎,一群女人堵在院里,一边疗伤,一边守着里面的人。
这群人就像是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的转来转去,想看看这口屎到底还能不能吃上。
林欣然拿着刀出来的时候,她们又不开口了,只拿一双眼盯着她们母女俩——刚才受伤那俩人躲的更远。
林欣然沉默的捏紧刀。
谁再敢上来,她上去就砍。
绝对武力面前,也没有人敢上前了,只互相撇着嘴吊着眼,盯着王寡妇披着被的身影。
这群女人不敢打是不敢打了,但她们也不肯让这张嘴闲着,要絮絮叨叨的说上一些讥讽的话。
“李建业跑回去给石美兰请罪去了。”
“这要紧的啊还是自己老婆,外面的破鞋根本不值钱,玩玩儿就得了。”
“啧啧啧。”
“哎呀,倒了血霉了,李老大家里的后西屋都埋汰死了。”
那些尖锐的话从耳朵里流过,王玉莲只当做自己听不见,一步一步地跟在自己女儿身后离开。
林欣然拿着菜刀,护着裹着被子的王寡妇,跌跌撞撞的从李老大的院子中出来。
从李老大院儿里出来,隔壁就是李老二家,王寡妇躲在被子里,下意识看了一眼李老二家。
李老二家大门开着,里面似乎很多人在吵。
王玉莲听见了,这些人多是在劝架,听起来好像是石美兰要离婚,然后所有人都开始劝,一句句都在说为了这么点小事儿不值当,说什么家和万事兴。
王玉莲死死的咬住了唇瓣。
经过李老二后,就是王寡妇家。
重新推开家门,结束了噩梦的一天,王玉莲整个人才感受到一丝活气儿。
原来她还没死。
“妈,你怎么样了?妈!”林欣然把王玉莲带到炕上坐下,说:“我去给你拿药箱。”
转瞬间,林欣然从柜子里面翻出了药箱,她走回来的时候,看见王玉莲抱着被子,呆呆地在炕上坐着。
林欣然坐下翻药箱的时候,王玉莲好像回过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对着林欣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妈骗了你。”
林欣然愣了一下,看着自己妈妈被打的乌青的脸,被抓的凌乱的头发,追问道:“妈妈骗了我什么?”
“给你去上工的钱,不是你爸爸给的。”王玉莲的眼眸空洞极了,像是还没从那种被众人殴打的畏惧和屈辱之中回过神来,说的话都发飘,尾音听起来像是随时能被风吹散一样。
“你爸回了北京,就再也没给过我信。”
“我想给你找个工作,但是没有钱。”
“他能给我钱。”
这个“他”是谁,显然也不必问了。
“妈对不起你。”王玉莲呢喃着说:“妈对不起你。”
她这一条烂命,真就死在李老大的院里也没什么关系了,可是她的女儿怎么办?
一想到她的女儿,王玉莲就觉得她的心被浸泡在了辣椒水儿里,这颗心不断地缩,缩,缩,缩的她呼吸不过来。
她最开始只是想要一点点钱而已,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越要越多越要越多越要越多,多到有一天,她抱不住了,这些东西从她怀里掉下来,砸了自己的脚,痛的她简直要活不下去了。
林欣然从药盒子里抠出了一个药瓶。
药盒子是一个普通的铁皮盒子,已经有点生锈了,里面积攒了一些比较常见的药,除了感冒药以外,最多的就是治外伤的药。
林欣然要找到这些外伤的药,给妈妈涂上。
她拿着那药定定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不是这个药。”
她转过身,又去拿药,拿着拿着,她突然冒出来一句:“妈妈,我不怪你。”
她背对着妈妈翻那个装药的铁盒子,所以妈妈也看不见她脸上渐渐流下来的泪。她就说嘛爸爸因为她学习不好的事儿一度很讨厌她,从家里走的时候,他爸爸完全是以一副抛弃的姿态离开的。
这样的爸爸,怎么会想念她?怎么会给她钱,帮她安排工作呢?
爸爸不会回来,妈妈只能找别的办法。
妈妈也不见得多喜欢李老师,妈妈是为了钱才跟李老师在一起的,或者说,妈妈也是为了她才跟李老师在一起的。
她们家没有地,没有男丁,她读书不好不争气,妈妈做不了粗活,生活艰难,没办法给她安排更好的工作,两个人像是两株草,妈妈为了让她开花,选择扎根去淤泥里,然后把她托起来。
妈妈为了让她活得好,才会去跟一个成婚多年的男人偷/情。
所以她知道这些事儿也不会怪妈妈,她只会怪自己的
天真,只会替妈妈觉得屈辱,又觉得自己很没用。
母女是天然的同盟,她们互相爱着,互相取暖,愿意包容对方的一切,也愿意承担对方的罪孽,男人们可能会因为各种利益相关而背叛放弃自己的母亲,但女人们,都只会一声不吭的背负起母亲的命运。
而这种命运多数都是潮湿的,冰冷的,大雨一直悬挂在她们的头顶,昼夜不歇,含着泪的眼睛里总会滋生出畸形的仇恨,逼着人去死,但母亲的爱又会让她想活着,人就在死和活之间反复拉锯,疼的嘴唇里都泛出血沫儿的味道,但也要活着。
她陷在死水里,妈妈的爱却是船只,划着断掉的破船桨,一次一次来救她。
所以所有人都能骂她的妈妈,她不能骂。
子不嫌母丑,就是这个道理。
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浸到了手背上上,林欣然拿起药瓶,用手背胡乱的擦了一把眼泪,然后一边拧开药瓶的盖子,一边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
终于,她找到了这瓶药。
林欣然回过头来,用棉签给妈妈上药,一边上药一边说:“妈妈,没事的,我们不是有镇子上的工作了吗?我们去镇子上,不再回来了。”
看着女儿的脸,王玉莲深吸了一口气。
对,她们还有去处。
抛下这个旧地方,她们还有新处可去。
可是王玉莲不甘心就这么走。
对,王玉莲不甘心。
最开始的绝望,愤怒,羞愧之后,她的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怨恨。
凭什么就要来打她呢?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受罪?
凭什么李建业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要去跟石美兰重归于好?
凭什么她跟李建业要断掉?
她恨。
恨自己跌到了泥潭里,可李建业还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恨这满村子里的人把她往死里折腾,恨赵二姐把她堵在了床上,恨石美兰——凭什么石美兰能这么高高在上?她老公被抢了,她怎么一点不伤心,她怎么一点眼泪都不掉?
石美兰轻飘飘的就能压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十分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卑劣,从而又生出来无限的嫉妒。
她从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她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她被碾压到了尘土里,所以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要重新爬起来。
所有人都说她勾引李建业,恨不得她去死,那她就勾引给他们看!她非要登堂入室,一步步进李家的门不可!
寡妇怎么了呢?寡妇也能再嫁人!
只要她一天不死,她就要缠着李建业!
王寡妇现在有一种破罐子破摔、跟所有人赌气的狠劲儿——对!她就是破鞋,怎么了?
这是王寡妇对她这种生活的反抗,这种反抗还跟林欣然那种拿着刀子去砍、砍完了就想害怕、想逃离的反抗不一样,王寡妇的反抗,是一种对所有人的目光、批判的反抗。
她在反抗一种观念,所以她说:“妈妈不能走。”
这个破鞋的名号既然已经落到了她的头上,摘不掉了,那这破鞋的好处,她总得尝到吧?这个男人,她是死活不会松手的了!
那些念头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王寡妇身子里突然冒出来一股莫名的劲儿,顶着她站起来,再出去做点事。
人呐,有时候就是靠这一股子劲儿活着的。
“去给我找一件衣服。”她说:“我要去找李建业。”
她得赶紧去一趟李老二的家里。
就如同别人都觉得石美兰和李建业离不了婚一样,王寡妇也觉得他们离不了婚。
离婚!多可怕的、叛道离经的一件事儿啊!这世上就没有能离婚的女人,就算是这日子被过成了狗屎,也得凑合着过下去才对呀。
所以她要赶紧过去。
她赶到李老二家,才好让李老二赶紧离婚呐。
她可得快点,要是去晚了的话,这俩人和好了可怎么办?
“可是妈妈——”林欣然似乎有些迟疑:“那些人可能会——”
他们可能会说出来各种恶毒的话,妈妈受得了吗?
王玉莲垂下脸,一字一顿道:“受得了。”
受不了又能怎么样?
生活可从来不惯着你,你受得了就受,受不了就死。
你要是死了吧,也没人心疼,过几年就全都把你给忘了,说不定你还会变成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遍遍的嘲笑你,你活着的时候他们欺负你,你死了,他们还要欺负你,到时候你能怎么办呢?
你什么都办不了了啊!因为你已经死了。
所以王玉莲不要死,也不能死。
她要活着,还要活得很好,就算是所有人骂她,她也要活着。
她还要活得很好才行,所以她一定受得了。
林欣然只能去一旁拿了件衣服来,王玉莲穿到身上,理了理脏乱的头发,就要出门往外走。
林欣然还握着那把刀,亦步亦趋的跟着跟着,但王寡妇不让她去。
“你回去。”王寡妇说:“妈妈很快就回来。”
她要去做的事儿,不好再带着她的孩子,做母亲的,总是想要在自己孩子的面前维持住一点体面。
但林欣然不肯。
“妈妈,带我去吧。”她攥着那把刀,说:“带我去吧。”
最起码,如果再出现什么意外,她可以挡在妈妈的面前。
王玉莲挡不住林欣然,只能说:“那你躲在门外面,不要进去。”
林欣然点着头,跟着王玉莲出去了。
——
王玉莲直奔隔壁李老二的院子中去。
与此同时,隔壁李老二家也正陷入一场分割战。
石美兰要离婚分家,就不能堵在门口分,所以她让开了路。
其余人终于能进门了,李建业也终于能穿上衣裳了。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堂屋里,就连胡红花都跟着钻进来了,只不过是站在最角落里。
李老爷子坐在了堂屋最主位,旁边站着一群长辈,都在三言两语的劝石美兰,李建业这时候大概也冷静了一些了,要是就这么离婚了,他肯定会成为笑柄的,所以他也不提什么“这家是我的要离也是你滚”之类的话了,而是开始沉默,被逼急了就说一句:“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别再闹了。”
实在不行,李建业就开始四处求援,跟那个收音机卡带了似得,挨个儿对别人说:“爸,你说句话啊。”
“二叔,你说句话啊。”
“天赐,你说句话啊。”
“三叔,你说句话啊。”
甚至,李建业急病乱投医,还转头跟胡红花说:“红花啊,你说句话啊。”
都说几句话劝劝石美兰啊!
别的男人们接受到李建业的求助,都开始叭叭叭叭叭的说,一句句好听话跟下雨一样噼里啪啦的打下来了。
男人们的办法就是这样啦,含含糊糊的盖过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装疯卖傻,或者假装耳聋,反正天长地久的,这群女人也没力气闹了。
但胡红花白着脸,哆嗦了两下,说不出一句话,只看向石美兰。
石美兰似乎铁了心要离,听这群人放屁听心烦了,就要拎起大扫把把李家三□□生生抽出去,让他们去跟王玉莲过。
李建业咬牙。
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就离婚,她疯了不成?他一个男人,都这么伏低做小了,甚至他爹都来给她道歉了,她到底还想干嘛?
石美兰真是捏了鸡毛当令剑,掐着他的一个错误没完没了的折腾,在所有人面前羞辱他!
他几乎都能想象到他日后的生活了,这件事情不会过去的,只会变成日常琐碎里面的细小折磨,做一顿饭,石美兰都不可能给他做,要骂他去隔壁吃,买
一件新衣裳,石美兰也不肯给他穿,说他是个穿破鞋的,石美兰就是这种记仇的人,一天到晚能骂他百八十次。
在这一刻,李建业心底里也升起了几分厌烦,他甚至想,不如真的离了算了,反正孩子都这么大了,要石美兰也没用了,这样一个泼妇,搁在家里只会给人添堵!
石美兰这头才刚拿起来扫把,一群人正吵着,突然听见外面堂屋外面传来一阵怯懦细小的声音:“李二嫂。”
堂屋里的人都是一顿,转而一回头,竟然看见王玉莲走进了堂屋里。
哎呦,这位怎么还来了呢?
这回再见王玉莲,可跟今天中午刚看见的时候不一样啦。
今天中午的王玉莲漂亮的像是池塘里面的莲花,清新脱俗,在小村庄里美得一塌糊涂,可是现在的王玉莲,面部红肿,头发不知道被谁薅掉了一缕,身上都是伤痕,看上去简直凄惨极了。
“玉莲!”瞧见王玉莲的时候,李建业的声量一下子飚起来了:“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但他转瞬间就想出了个答案:“是不是赵二姐?”
也没别人了啊!整个李家村,就这个赵二姐最贱得慌。
李建业心疼死了,他在这一瞬间,都忘掉了自己身在堂屋,忘掉了他爹也在,忘掉了上一秒他还在跟所有人求情,他脑子里只剩下了王玉莲。
他对王玉莲是真喜欢,所以看到王玉莲挨打也是真心疼,他忙快步走向门口,但是下一秒,王玉莲竟然退后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我过来是道歉的。”王玉莲进了门,脸上的惶惶越发明显,她低垂下头,跟堂前的所有人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勾/引的建业哥,今天之后我就离开李家村,李二嫂,你不用离婚,我走,我们家的房子,我们家的钱,都赔偿给你,你不要离婚,都是我不好,跟建业哥没关系。”
堂前的人听见这话都怔住了。
这群男人们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哎呀!好一个懂事儿的女人!石美兰要是这么懂事儿,这架就不会吵了嘛!
他们冒出来的第二个念头就是:他们要是也能找一个这么听话的女人就好了,李建业运气真是好啊,娶的老婆这么好,找的姘头也这么好。
“玉莲!”果不其然,李建业感动的一塌糊涂,他说:“是我对不住你啊!”
跟石美兰比起来,王玉莲简直太好了,有那么一瞬间,李建业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道什么歉!石美兰那样的女人,真的值得挽留吗?
如果真的留下了,后半辈子石美兰要骂他一辈子啊!那他不如干脆离了,娶一个对自己温柔又听话的女人!
现在狠心一点,省的以后受苦啊!
这样想来,李建业对王玉莲的目光更温柔。
他们俩在这郎情妾意的,搞得石美兰像是什么罪人一样。
而石美兰听见这话,愣了两秒后,心说,怪不得上辈子李建业被王玉莲迷得神魂颠倒,她还没死呢,李建业就非要娶人进门来。
她在这个关键时刻,跑到李家来示弱,看起来好像是专门来赔礼道歉的,但在石美兰眼里,是又给她嘴里糊了一口屎。
真恶心啊!王玉莲跑过来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她要是真想走,她早就偷偷摸摸走了,今天来这一趟,就是因为她不想走,在这演上了!
这玩意儿放兵法典故里,应该叫以退为进,攻心为上,要不然说是读过书的文化人呢,真奸诈啊。
“现在跑到这里来装什么?”石美兰这股火儿“蹭”的一下顶上来了,指着王玉莲破口大骂道:“真这么要脸,之前跟李建业睡什么啊?”
她刚才都没想骂王玉莲,只想收拾李建业,现在想想,她就该连着两个人一起收拾!
“住口!”李建业也跟着喊起来:“玉莲已经知道错了,她都要离开李家村了,你还想怎么样?你难道要逼死她吗?”
而这时候,王玉莲又毫无征兆的哭起来了,她流着泪,说:“如果我去死,李二嫂跟建业哥能不离婚的话,那我就去死。”
说完,王玉莲转头就往一旁的墙上撞过去。
李建业上去就拦呐!抱着王玉莲喊:“玉莲啊,你不能死啊!要死也是我死,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建业哥,我不想连累你。”王玉莲又说:“让我死了吧。”
哎呀!这是真爱啊!
石美兰看的犯恶心,决定当场动手,反正她也是铁了心要离婚,不是在这里做戏,既然王玉莲凑上来让她打,那她就顺势痛快一番!
她挥舞起手里的藤木扫把,猛地打过去,王玉莲也没躲,被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两眼一翻,人直接往后倒。
李建业也是“嗷”了一声——从他妈那儿祖传过来的李氏嗓门,嗷的越大声越难过:“石美兰,你到底想干什么!”
同时,“砰”的一声,王玉莲砸在了地上。
王玉莲这一下竟然直接被打晕过去了!
李建业只能又喊:“快叫大夫啊!”
又赶忙有人跑出去叫钱大夫。
哎呀!钱大夫这一天忙得要死啊!赚的全是他们李家的钱呐!
石美兰扭头一看,王玉莲晕了之后,李建业就守在一旁,看看这对鸳鸯啊,何其恩爱。
石美兰都看笑了,她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拄着扫把,转头对着轮椅上李老爷子说:“看到没有?李老爷子,就这,他们俩断的了吗?”
今儿可都要一起死了,明儿个滚到一起也理所当然啊。
李老爷子怒吼了一声:“简直胡闹!”
李老爷子想,虽然没这个王玉莲看起来好像是个听话的女人,但是,但是怎么能离婚呢!
他们老李家不能出离婚的人啊!
李天赐也帮腔:“爸,这是胡闹。”
李天赐想,爸要是真喜欢这个女人,以后偷偷来,别让妈发现就行啊,何必离婚呢?
但是他们现在阻止已经晚了。
从王玉莲出现、示弱的开始,这婚就一定离了,因为李建业心动了。
李建业不愿意继续对石美兰伏低做小了。
要是王玉莲不来,李建业死活不肯离婚,这婚还能继续压下去过,这俩人还得互相磋磨,李建业还能装疯卖傻,但王玉莲来了,撬动了李建业的心,这可真是过不了了。
这世道,女人要离,不一定能离得成,但男人要离,那是一定能离成的。
果不其然,而李建业这时候也下定了狠心,他看着昏倒的王玉莲,转过头,对着石美兰大吼一声:“离!我们现在就离!你以为谁稀罕你啊?”
他之前其实也是稀罕的,但是被石美兰骂了很久也烦了,再一看,王玉莲来了,他就又没那么稀罕石美兰了。
石美兰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让他丢光了脸面,而王玉莲像是那水嫩嫩的桃子,香甜可口,为了保护他竟然宁可自己去死,谁都知道选谁啊!
王玉莲成了压垮婚姻的最后一个稻草,这婚啊,兜兜转转,还是要离。
——
李老爷子怒骂了两句,眼看着回天乏术,竟是被气的上不来气儿,他两眼一闭,一扭头,用力自己推着轮椅走了。
他不管了!
李老爷子不管了,石美兰和李建业就请了村长来分家。
在他们农村,结婚就是办个酒席的事儿,没有什么手续,只要请了村长来,让村长断一下就行。
村长看到这里,也只能叹一口气,公平公正的把这个家分一下——村长是个体面人,不会偏向谁。
“家里的地都是村子给分的,房子也建在这上面,不能给你。”村长跟石美兰说:“但是你给李家生了俩孩子,又是老李家对不住你,老李家得给你点东西,李家现在能带走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算老李家给的补偿。”
老李家现在也就二百多块钱,还都是借来给李建业还账的。
二百块钱说起来好像很多,但是算一下,好像又不能抵消石美兰这十几年
的光阴,但也别说不公平,因为农村就这么个地方,女人嫁进来,就得为这个家奉献一切,要离开这个家,她就什么都不能带走,要不是李建业闹了这么大的错事儿,石美兰还真不一定能带着钱离开。
财产这么分完了,但还有俩儿子呢,幸好这俩儿子长大了,不算是累赘,反而算是劳动力,村长问他们俩:“你们谁想跟石美兰走?”
俩儿子,只要跟石美兰走一个,以后石美兰都能有口饭吃,这俩儿子会养她。
但俩儿子都不开口。
他们俩要是小的话,吃不上饭,什么都干不了,可以跟妈妈一起走,妈妈会照顾他们,可是现在他们不小了,他们现在跟石美兰走能得到什么?
小孩需要一个无微不至,性格温和,不会乱打人,不酗酒的保姆,大人可就需要真正的钱了。
是,石美兰手里是有点钱,但她连一块地都没有,在农村,没地没房可是大事儿,娶老婆都娶不上的,所以他们俩都不说话。
更何况,他们就算不走,这点钱石美兰也会花到他们身上的。
李天赐想,他妈妈只是和他爸爸生气,并不是和他生气,以后他考大学,要读书了,他妈妈那么疼他,肯定还会给他出钱上学的,到时候这钱还花到了他这,这样一算,石美兰身上的筹码更低了。
她根本就不值钱,也别怪孩子不肯跟她。
别看他们俩刚才都是一副看不上李建业、为石美兰鸣不平的样子,但是真要是让他们俩放弃李建业的那些东西,跟石美兰走的话,他们俩还舍不得呢。
他们俩不说话,石美兰也满意,她点了点头,说:“他们俩都姓李,就留在老李家吧。”
这俩孩子什么样她上辈子就知道了,这辈子也不会再去要他们。
顿了顿,村长还给话留了个活口,对石美兰语重心长的说:“那王寡妇行的不正,他们未必能走多长,你这段时间回娘家消消气,气消了,说不准李家人就去石家接你了。”
在场的人都觉得,村长已经很体面了。
但可惜了,李建业不要这份体面。
一边的李建业还气哼哼的不说话,只抱着昏迷的王寡妇道:“我就要她,我就娶她!”
李建业不要这份体面,石美兰当然也不要,她说:“谢谢村长,但我不会回来了。”
说完,石美兰拿了一个大包,捡走了两件衣服和存放的钱,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李建业哼笑。
他反正有下一个比石美兰好看的女人,他看石美兰能不能找到下一个比他强的男人!离过婚的女人,谁要她?
李天赐拧眉。
这年代离了婚的家庭——太丢人了!
娶一个破鞋,更丢人!
李天福张了张嘴,还是没敢出声。
妈走了,以后谁做饭呢?这王寡妇能做饭吗?
那些纷纷扰扰的心思和众多人群的目光一起落过来,远远的落到了石美兰的身上。
他们看着石美兰揣着钱,背着个装着几件衣裳的背包,从李老二的家门口趾高气昂的走出去,窸窸窣窣的说着闲话。
“哎呀,她迟早还会回来的。”
她跨出了门。
“一个女人,出去了能干什么?她娘家能要她吗?”
她用力地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包。
“建业啊,你也是糊涂,赶紧把王玉莲送走,去接石美兰回来,这半路夫妻没有原配好的。”
她走到了院子的角落处,推起了放在角落里的二八大杠。
“我接什么?”李建业似是怕人小看了,声量极大的喊:“我有王玉莲了!”
她头也不回的跨出了院门。
身后的男人们还在说,像是羊群在批评一只离开了羊群保护的羊的愚蠢,并且三三两两的猜测她的后果,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对失败者的包容。
“哎呀,女人嘛,闹脾气就这样啦,她以后有的后悔,在娘家呆不久还是要回来。”
“也不好回来了吧?这儿有个王玉莲啦!”
“王玉莲不一定能进门呢——李老爷子不能同意。”
“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要爹同意吗?”
“也怪石美兰,她要是早点软下来就没事儿了!现在李建业不要她了吧?啧,都是自己作的。”
就在这窸窸窣窣的动静之中,羊群里的另一只羊——胡红花从羊群里挤出来,跟上了石美兰。
跨出了李老二的院子里,离开了那群人的目光,胡红花觉得自己好像从圈里跑出了似得,突然就从羊变成了人了,她飞快追上石美兰,在后面喊:“石婶子!”
石美兰意气风发的推着二八大杠往外面走。
她离开了李家,但李家又进来了一个女人,两拨女人擦肩而过,她们多多少少都猜到了对方的处境,也同样都在遭受着来自这片土地的倾轧与磨难,但她们都没回头,而是咬着牙,继续往自己选择的方向走去。
这破牢笼,她是走出去了,既然王寡妇愿意往里面钻,那就让她钻吧!反正石美兰是不受这个罪了!
她现在还没生过病呢,三十三岁的年纪,浑身都是劲儿,推着车子走起来虎虎生风的,车轮子也跟着转啊转,周身的零件都配合着她的步伐,只要她肯往前推一把,这车子就能载着她,离开这个地方。
这二八大杠买了其实都没两个月,上辈子,它成了王玉莲的聘礼,这辈子,石美兰把它给抢到手里了,连带着她的人生一起,披着风走向另一个方向。
听到动静,她一回头,一张明媚的圆脸上露出来几分笑,声线爽快的“哎”了一声。
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有一种解脱。
脱掉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嘛。
“石婶子要去哪儿?”
之前老李家开始分家产的时候,胡红花挤在边缘处听了几句,她一个晚辈,又是个女孩,根本插不上话,等着石美兰从李家推着二八大杠出来,胡红花才跟上石美兰。
她脑子太笨了,明明跟着石美兰干了这么多的事儿,但现在还是想不明白石美兰现在要干什么。
石美兰现在能干什么呢?
她亲手把李老二和李老大两家变成了李家村的笑话,让李老二这辈子都没办法抬起头做人,还跟李老二离婚,按照这个逻辑,接下来往下走的话——
当然是脱离开这个愚昧无知混沌的李家村,去往下一个能给她美好生活的地方。
有那么一刻,石美兰仿佛明白了那些知青为什么都只想离开这村子,这破地方,真是待得没劲透了。
“我要去镇子里。”石美兰看了一眼天色。
闹了一中午,现在是下午三点半的功夫,骑车去春风镇一个小时,她四点半多就能到。
之前她在春风镇的时候就问过那个陆经理了,虽然是七月初才开厂,但她可以提前去住宿,她应聘的是文员,住宿的地方更好,是单人宿舍,不必和别人一起挤,也没什么忌讳,什么时候去都行。
她今天就过去。
胡红花想说“我也跟婶子一起去”,她觉得婶子好,想一直跟着婶子,而石美兰在一边补了一句:“你还没跟你叔说呢——你等两天,婶子把镇子里的事儿安排好了,回来接你。”
胡红花乖乖点头,婶子说什么她都觉得很好,她看着石婶子推车出门要走,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
那李老大家的院子也不热闹了,不知道里面的人什么样了。
“在想什么?”见胡红花失神,石美兰问。
胡红花惊诧了一瞬——石婶子好像跟她叔一样,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我刚才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人说要把王寡妇绑在树上,也不知道王寡妇怎么出来的。”胡红花说。
“但是李二叔没有被打。”胡红花又说。
她对王寡妇受到所有人的重责,她们恨不得王寡妇去死,而李建业连块油皮都没破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所有人都劝石美兰原谅李
建业,但是没一个人让石美兰去原谅王寡妇——她不是为王寡妇说话啊,她只是觉得不公平。
她知道王寡妇错了,但是要错也是两个人一起错的,李建业也脱裤子了呀!凭什么最后被打的只有王寡妇一个啊!
要是两个人一起被绑到树上去,她肯定不会多问一嘴的。
她跟李老太太面前说这些的时候,遭了好几句骂,可她还是要说,她觉得不舒服。
“他当然没有。”石美兰正将包固定在车后座上,听见她的话,讥诮的说道:“男人这种东西都是天生尊贵,他赔个礼道个歉就了不得了,你还指望他被人打一顿吗?不可能的。”
这种事儿啊,石美兰上辈子就知道了。
女人哪里是人呢?女人只是一个符号,她们要柔顺,她们要勤劳,她们要生孩子,她们要做饭,她们要伺候公婆,她们还要贞洁,老公出轨了她们要忍着,一旦做不到,那就要被抛弃,或者被打死——因为不做活儿、不伺候公婆、不生孩子、没有贞洁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就没用啦!
对男人没有用的女人,竟然还敢活着?天啊,简直倒反天罡!男人用你,是你的荣幸啊!
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裤/裆里有点东西比什么都有用,她要是知道当女人这么累,她早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就给自己搓一根了呀!
“那他就什么罪都不受了吗?”胡红花还是不太服气。
到底凭什么啊?那群男人都对男人特别包容,可这群女人却对女人特别刻薄。
她刚才进去的时候,一群男人围在李建业旁边帮李建业说好话,没有一个男人指着李建业的鼻子骂他“你这个贱/男/人想女人想疯了”,更没有一个男人要把李建业扒了绑到村口的树上去,可一墙之隔的地方,王寡妇人都快被一群人活生生拆了。
不,不是刻薄。是恨,是一种要把对方嚼碎骨头咽下去的恨,也不知道这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看着吓死人了。
“放心。”石美兰跨上自行车,说:“有李建业受的。”
男人跟女人的账,女人怎么都是算不赢的,因为男人们既团结又狠辣,他们最知道如何分化、压迫女人,而大部分女人也是精神上的男人,以成为男人口中的“好女人”为己任,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女人很难胜利,但是呢,男人跟男人也有一笔账,他们马上就要算起来了,这是石美兰送给李建业的礼物。
比起来王寡妇,石美兰更恨李建业。
对于石美兰来说,王寡妇不那么重要,没了王寡妇,也可以是赵寡妇钱寡妇孙寡妇李寡妇,反正满世界都是寡妇,重要的,是李建业会不会跟这些寡妇乱搞。
李建业违背了他们结婚时候的誓言,践踏了她的尊严,把她丢弃在病痛之中,那她也一定要让李建业尝到这种痛。
打王寡妇只是顺带,打李建业才是关键,只是在这个男人都比较贵重的年代,打男人可不容易,她得筹谋很久——打到现在还没打完呢。
王寡妇过不好,李建业也别想好!
胡红花虽然还不知道石婶子要怎么收拾李建业,但石婶子这么厉害,一定能收拾李建业的!
提到李建业,她现在讨厌得很,特别是想到对方光着屁股的样子,更是恶心,连李二叔都不想叫了,只乖乖的站在原地,目送着石婶子离开。
石婶子离开之后,胡红花才转头往回走。
她现在打算回家去啦,再顺路去小卖铺买两根冰雪糕,回家跟叔叔一起吃,然后等着石婶子上门来接她。
一想到石婶子要上门来接她,她就觉得美滋滋的。
但她正一转身,走了没两步,眼前突然窜出来个人来。
是提着刀的林欣然。
胡红花吓了一跳。
林欣然现在也跟刚才不一样了。
林欣然的脸紧紧地绷着,目光看谁都很凶狠,整个人都很紧绷,手里还提着一把刀,像是看谁不顺眼都要砍下来的样子。
刚放学时候的林欣然看起来像是清晨的露珠,而现在的林欣然,看上去很像是叔叔杀完野猪之后,被鲜血浸润的土壤,透着一股奇怪的腥味儿,和一种浓重的恨意。
“胡红花。”林欣然这时候已经完全不在乎胡红花跟李天赐之间的关系了,也完全不在乎什么情情爱爱了,她只问:“我妈在里面怎么样了?石美兰要去哪儿?”
妈妈不让她进门,她就一直躲在墙根下偷看,刚才石美兰出来的时候,她都远远躲开了,后来妈妈被带进了前西屋,她就没去看了,里面妈妈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现在,她只能来问问胡红花。
提到“石美兰”,林欣然眼底里的血光开始翻涌。
她刚才偷看到石美兰用扫把打了她妈妈。
林欣然知道自己谁都不该恨的,因为做错事的是她的妈妈,其余人没有错,可是她还是难以言喻的对这个村庄都产生了一种恨意。
她全都恨,最恨石美兰。
她的妈妈已经这么可怜了,石美兰为什么还要说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既然已经准备离婚了,那又为什么要打她的妈妈?
胡红花被林欣然眼底里不加掩盖的恨意给吓到了。
“里,里面——”她退后了两步,说:“里面,钱大夫在给王婶子治疗呢,别的我不知道。”
她才不会把石婶子要去哪儿的事儿告诉给林欣然呢。
丢下这一句后,胡红花转头就跑,生怕被林欣然追上来。
胡红花如果回头,就会看见林欣然一直站在原地盯着她看。
林欣然没追,她只是远远地看着胡红花跑掉,然后继续守在李建业的院子旁边,守着她的妈妈。
——
于此同时,石美兰已经骑着自行车从李老二家门前离开了。
自行车嘎吱嘎吱的转,正好经过了李老大的家门。
这时候,李老大院儿里的赵二姐还在唾沫横飞的跟旁边的人说今天的事儿——这旁边的人今天没来吃席,没赶上这大戏,只能从赵二姐的口中得知一二。
看见石美兰从旁边骑车走,还背了个大包,顿觉自己错过了一场大戏,忙拔高了嗓门儿问:“二弟妹,你去哪儿啊?”
石美兰根本都不搭理她,蹬着车就走。
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所以越蹬越快,车子在略有些不平整的土路上前进,滚烫的阳光晒在她的背上,晒得她浑身暖烘烘的,她的筋骨里涌起来一股力量,督促着她,向更远处前进。
眼见着石美兰离开,赵二姐“哎呦”一声推开自己家门,赶紧往李老二家的院子里面跑过去。
这石美兰怎么走了啊?
她跑过去的时候,正看见自己推着轮椅往家门走的李老爷子。
公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上去像是被谁打了两耳光一样,赵二姐赶忙跑上前,一边给老爷子推轮椅,一边问:“爹,这是怎么了?二弟妹怎么走了啊!”
李老爷子正暴躁呢,高声骂道:“你问什么!关你什么事儿!少说两句话,积点德吧!”
好不容易办个宴席,却办成了这个狗德行,丢死人了!
赵二姐无缘无故被骂了一通,干巴巴的抿了抿嘴,不再说话了,只是她的眼睛依旧不甘愿的往回看,往回看,往回看,看着李老二家的院墙,恨不得把眼睛直接挖出来丢过去,好好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人搞得抓心挠肝的难受。
她要是知道李建业
把石美兰赶走但是把王玉莲请进了门,她这一天晚上都得趴在墙根上听一听隔壁的动静,瞧上这最新鲜的一场热闹——现在不知道也不耽误她发挥,赵二姐琢磨着把公爹推回去,借着晚饭的功夫出去溜达,跟别人打听打听。
反正就一个村子一条街,从村头到村尾全是沾亲带故的熟人,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别人。
这个热闹,她一定要瞧上。
——
而李老二家院子里现在也确实挺热闹。
村长做主离完婚后,一群人从头看到了尾,石美兰离去之后,李建业带着王寡妇去了西屋歇着,这群人也没啥待下去的必要啦,就三三两两但心满意足的带着一肚子八卦走了。
哎呀,今儿这一天过的可真热闹,李建业跟王寡妇被捉奸,李建业跟石美兰离婚,李建业要跟王寡妇过日子,啧!
这几件事儿将是未来一段时间老李家将是附近三个村子里唯一的话题中心,就这二斤瓜子,能说疼无数条舌头。
一群看热闹的村民走了后,钱大夫也赶赴今天的第三场急救,来给王玉莲看病了。
钱大夫:忙啊!
钱大夫来了之后又给王玉莲看了头,说只是晕过去了,没有大碍,李建业这才松了口气,但也没走,而是一直守在床旁边等着。
西屋不大,左边摆着他读书用的桌椅板凳,右边是一张小床,这屋没通炕,床铺软软,卧一个王玉莲正合适。
王玉莲还昏着,那张静美的脸上红肿淤青,伤处还渗着血,看的李建业一阵心疼。
李建业对王玉莲确实有几分情,对于李建业来说,石美兰是一个有用的女人,什么事儿交给她都能放心,但对于李建业来说,王玉莲却是他自己喜欢的人。
也由此可见,只要这个男人不喜欢你,你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务还债借钱也一点用没有,他不会记得你的情,只会觉得自己很有本事,有这么一个女人来供他驱使。
有用的东西和喜欢的东西摆在面前,还是喜欢的东西更好,因此,他对王玉莲比对石美兰更真心——当然,这其中可能还包含着一点对命运的抗争。
他最开始就不那么喜欢石美兰,只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在一众女人里面挑选了一个最适合他的,见过两次面就结了婚,他跟石美兰说诗词歌赋,石美兰说别整那没用的,他跟石美兰说理想抱负,石美兰说你去摘两斤豆角。
前十几年,他一直忍受着石美兰的摧残,一直屈服于命运,现在他家业也有了,孩子也大了,父母也老了,不再需要承担谁,不再受制于谁,也到了该追求自我的年纪了。
他也该真正的享受一回,那些美好的爱情。
虽然这个过程有点丢人,但是他也算是走向另一个人生了。
期间天色渐渐沉下去,太阳落到了西边,泼出来一片糖水一样的光泽,静静地照着大地,李建业守着王玉莲的时候,他那俩儿子和他妈妈还都过来看过他。
他那大儿子劝他:“赶紧把妈追回来,爹,一个破鞋不能进咱们家门。”
还是这番话,李建业听的都不耐烦了,直接喊道:“你不愿意待就滚!这家是我打下来的,轮不到你说话!”
没挣钱的孩子在家里就是这样的地位,石美兰可以赶李天赐,李建业照样可以赶,李天赐要是真向着石美兰,当时就该跟石美兰一起走。
他既然留下了,那他就得接受李建业的一切荒唐事儿,这天地下,就没有儿子能管老子的道理。
李天赐气的涨红着脸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那二儿子来了,问他:“爹,家里没吃的了,怎么办啊?”
“吃吃吃吃吃就知道吃,滚出去!”李建业又喊。
李天福也耷拉着脑袋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老太太来了。
李老太太来了之后就是一顿哭嚎,说是李建业要娶这个女人,李老太太就跳河去。
李老太太以前就没少用过这些招数,特别是跟石美兰吵架的时候,总这么威逼李建业,但是这招以前好使,现在不好使了。
李建业吃了秤砣铁了心,看见李老太太闹,他就沉下脸,说:“妈,河在那边你知道,要跳你就去跳,我会给你收尸的。”
李老太太愣住了。
她儿子怎么能不吃这套了啊?
李老太太干脆躺下装死,李建业也当看不见,最后,李老太太灰溜溜的走了——她走的时候,一路上都在咬牙切齿的骂王玉莲。
都怪这个王玉莲,把她儿子变成这样啊,都怪王玉莲啊!
西屋的门一开一关,里面就又一次只剩下了李建业和王玉莲。
李建业这头才刚骂走李老太太,就听见床上的王玉莲痛吟一声,悠悠转醒。
刚醒过来的王玉莲似乎还没有搞清楚什么情况,她一睁开眼,看见李建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先是红了眼眶,小声叫了一声“建业哥”,然后就要坐起身来,说:“怎么样了,石美兰原谅你了吗?”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王玉莲还惦记着这个事儿呢。
李建业拍拍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王玉莲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雨珠子一样往下掉,她一边哭一边说:“因为我,闹出这么多事情,建业哥,我真是对不起你,我把你的一切生活都给毁了,要是石美兰不原谅你可怎么办啊?都怪我,不该贪心要你,你这么好,这么有才华,都要被我给连累了。”
看着王玉莲这愧疚落泪的模样,李建业的心都要碎了。
“怎么能怪你呢?是咱们俩一起做的事儿,不能怪你一个。”他握紧了王玉莲的手,低声说:“别管石美兰了——我把她赶出去了。”
“什么?”王玉莲似乎被惊到了,急的高声说:“怎么能把她赶出去呢?”
“我要跟她离婚。”李建业又说:“她那个人——”
性子一点都不容人,跟她活在一个屋檐下,好像永远要听她的话,因为她永远是正确的。
而如果你在她手里做错事,那就更难办了,他要一辈子仰她的鼻息而活着,他好像一辈子都跪着,再也没办法站直了,他一个男人,怎么能遭受这种屈辱?
“离婚?”王玉莲一脸慌乱:“这,这怎么行?怎么能离婚呢?”
落后的乡土观念拴住了所有人,在大部分人眼中,婚姻就是一个绝不能背弃的东西,男人们可以在外面随便玩儿,但是不能离婚,女人们可以自己拿一瓶农药喝了去死,但也不能离婚。
“这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所有人都说不能跟石美兰离婚,但是李建业想来想去,都没想出来哪里不行。
这个家里挣钱的是他,房子是他的,地也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本来就没有石美兰的地方,那他把石美兰换了也是无关紧要。
一个女人,换了到底哪里不行呢?离了石美兰,他也照样过日子啊!
从来没听说过那个男人离不开女人的!
李建业握紧她的手,说:“她走了,以后就咱们俩过吧。”
王玉莲似乎又怔住了。
她用一只手捂住了脸,随后低下头,整个人都在发抖。
李建业以为她太高兴了,毕竟王玉莲这么喜欢他,能嫁给他,对于王玉莲来说,是一件特别好的事儿。
他拍了拍王玉莲的肩膀,对她说:“放心吧,以后咱俩在一起过,外面那些人说什么都没关系。”
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点期待。
年过三十,他居然还有了一个新老婆,别人只有一个的东西,他有了俩,由此可见他的本事,而且王玉莲脾气那么好,性格那么温柔,以后,他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王玉莲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中,在他怀里颤抖着,他继续细心安抚。
但他却并不知道,王玉莲不是哭。
她伏在他的肩头,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笑容,漂亮的脸拧在一起,看着像是在笑,但是眼角眉梢里面挤着的,却是一种凝成实质的痛快。
她是高兴,但不是高兴自己能跟李建业过日子,她是高兴自己扳回了一城,她终于赢了一回。
那些人都说要把她绑到树上去,说一辈子不会有男人要她,说她完了,说她除了去死没有别的路了,但实际上呢?
她依旧过得很好,她还能继续跟李建业过日子,以前属于石美兰的,现在都属于她了。
她没有被再一次抛弃,她成了李建业的老婆,那些骂她是破鞋的女人估计要呕死了。
破鞋又怎么样?破鞋也能登堂入室,也能嫁人,那群女人再恨她,再看不起她,她也依旧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嫁了!
胜利的喜悦填满了她的胸膛,让她身上的伤口都没那么痛了,她的所有委屈都是值得的,她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找到了一艘小船,并且在被淹死之前爬了上去。
第13章 男人的尊严不容小觑/婆媳齐心,其利断金^……
她终于又是个人,不再是寡妇了。
“谢谢你。”她抱紧了李建业,一遍遍的呢喃:“谢谢你。”
虽然不算是同样一种的高兴吧,但他们俩此时也确实都挺高兴的。
“折腾了一天,你饿坏了吧?”王玉莲松开李建业,像是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柔声说:“我去给你做点饭吧。”
李建业也“哎”了一声,说:“我去堂屋等你。”
王玉莲起身就去后厨。
后厨里传来做饭的动静,第一个打开门的是李天福,他看了一眼之后,心说今晚上有吃的了,就把门关上了。
第二个打开门的是李天赐,他拧着眉看了一会儿王玉莲,也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李建业招呼他们俩出来吃饭。
这俩人磨磨蹭蹭了片刻,也跟着走出来了。
厨房里是不会缺女主人的,走了一个,就会来第二个,虽然跟原先的人不是一个,但是对于这些厨房的器物、对于一张等着吃饭的嘴、对于盆里要洗的衣服来说,是不是那一个其实无所谓。
反正饭谁都能做,活儿谁都能干。
你看,一场戏剧性的荒诞节目之后,这老李家的烟筒里已经又烧出炊烟来了——再离奇的事儿,也不能阻止太阳东升西落,时间就是会冲淡一切,不管你多想记住,后来都会忘掉。
在他们这儿,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饭啦,只要一家人能坐在一张桌子上来吃饭,那这这日子,还能继续往下过的。
谁家没有点龃龉龌龊呢?只要你能忍过去,那就忍过去啦。
明天也是崭新的一天呐,等着时间往后走走走走走,连你自己都会忘了那些屈辱的事儿,然后在平静又无望的日子里,度过一天又一天。
——
李家的烟筒里冒出炊烟的时候,林欣然还在李家院墙外面守着。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只能就这么守着,直到妈妈穿戴着围裙打开了门,笑着跟她说:“欣然,你叔叔叫你进来吃饭呢。”
林欣然手里握着的刀被她自己扔进了一旁的草丛里,她点点头,迈着有点僵硬的步伐,跟妈妈一起进了李家。
林欣然并不知道明天将是什么样的人生,但是她牢记,听妈妈的话。
要听妈妈的话。
——
林欣然踏入到李家的房门之中,跟李家人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胡红花也跟叔叔坐到了同一张饭桌上。
当时夕阳已经坠到了山后,红彤彤的太阳从窗外落进来一层糖水一样的光泽,落到了桌子上,照亮了桌子上的食物。
嗯——将它们称为食物似乎有些不大合适。
削皮之后被水煮熟的土豆,就是普普通通的土豆,煮的发白肉混着汤飘在铁盆里,味道很咸,饭里的水加的有点多,吃起来很稠。
算了,也是食物,就是不太好吃。
胡红花夹起来一块米饭塞进嘴里,含含糊糊的说:“叔叔,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林欣然了。”
她想说“林欣然拿着刀拦下了我”,但林欣然又没有砍伤她,她现在说这些似乎有点小题大做,所以换了个话题说:“石婶子说过几天就回来接我,去镇子里打工。”
胡成军“嗯”了一声,说:“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他知道石美兰不会害胡红花,但是自家侄女,总得过去看看才安心。
胡红花吃东西的时候,胡成军抬头看她。
她吃的很为难,大概是不好吃,脸蛋微微鼓起来一小点,像是再跟这一坨食物作斗争——肉很珍贵,得全都吃光。
这小孩儿刚才在李老大院子里被吓了个够呛,结果一转头回了家,好像就把那些事儿都忘了,她胆子是小,但心很大。
心大点也好,胡成军想,活得好。
那些忘掉了的事儿,就不会再伤害她。
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石美兰。
石美兰可不是胡红花这样的性子,石美兰这个女人,聪明,胆大,心眼小,又很敢干,甚至骨头里还带着几分莽劲儿,但莽中又带着几分精明,她知道什么时候能做什么样的事,也能忍着自己的恨,先去给李建业挖坑。
她早就发现了李建业的那些恶心事儿,但没有直接挑出来,而是压着,压着,压着,像是在等一个脓包渐渐成熟,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猛地用力一戳一挤,将里面那些腐烂的,腥臭的脓液都挤出来,喷到李建业和王玉莲的嘴里,然后逼着他们咽下去。
为了今天,石美兰不知道筹谋了多久,也只有石美兰,才能这样果断的报仇,并且在脓水流到她脚下之前,果断跳向另一条路。
胡成军难免有片刻的晃神。
他在这一场荒诞各色的大戏里,看见从来不属于他的月亮从别人的手中飞走,又一次悬到了夜空中,甚至产生些许庆幸。
石美兰离开了李家,不再是李建业的妻子了,那他是不是也有接近她的机会?
他沉默的享受在这种隐秘的期盼里,外面的夕阳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美丽,桌上的饭菜似乎也变得很好吃,他被蛊惑了,夹了一筷子塞进口中——舌头碰上的一瞬间胡成军就清醒了,还是难吃。
叔叔和侄女围着桌子,艰难地吃过了一顿难吃的饭,后回了各自的房中。
——
与此同时,石美兰也已经在春风制衣厂的单人宿舍里干了半个多小时了。
现在是六月二十号,距离制衣厂开业还有十天,因为还没开业,所以石美兰到的时候,厂子里都没有什么,门口有两个保安看着门。
石美兰在门口自表身份后,两个保安向里面通知,陆经理派人过来接她,就把她放行进去了。
来接她的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春风镇子里的人,叫沈春香,说是镇子里一个酒店老板的女儿,被安排来到了这里工作,也在陆经理手底下。
沈春香长得圆嘟嘟的,唇瓣粉嫩嫩,穿着一身一看就很贵、是大城市那头才能买回来的大袖子公主裙子,这衣裳石美兰以前都没见过,乍一看很像是那种外国的洋娃娃,一双眼滴溜溜的转,看起来十分精明,人也亲热,笑嘻嘻的接送石美兰,说她们都是陆经理招聘进来的人,以后要跟石美兰做同事,还要请石美兰照顾。
好会说话的小姑娘,胡红花要有沈春香一半会说话,也不至于一直在村子里当小窝囊废。
石美兰就明白啦,这也是一百块钱进来的。
“现在你就开始上班了吗?”石美兰开始打探职场关系:“陆经理跟我说,要七月初才开始工作呢。”
“我也不算来上班啦。”沈春香不介意提起来自己的背景,隐隐还带着点炫耀的抬起下巴,有些骄傲的说:“我爸爸在春风
制衣厂订购了一批员工衣裳,我过来跟陆经理签订单——这是工厂开工第一单哦。”
噢,不是一百块进来的,一批员工衣裳得有多少钱啊——这是资本家的小姐。
顿了顿,沈春香又说:“所以现在工厂也确实有点活儿要干,单子突然来了,就需要文员来回跑合同,送样品陪客人出去吃饭——本来厂子里没人,一个人干不过来,这些活儿都得我跟其他人来干,但现在美兰姐来了,就可以交给你干啦,对啦,陆经理说,明天早上九点,你得过去找她报道。”
噢,小姐还是个不干活的。
应该的嘛,小姐都花钱走关系了,当然不干活了。
石美兰对此接受良好,成年人啦,早就知道人分三六九等,人跟人就是不一样的,别看她们都是站在这里当文员,但是沈春香不愿意干了回家就是千金大小姐,她不愿意干了回家就得给人当牛做马,在背景上她就天然低人家一等。
再一看工作能力,更完蛋了,服装厂刚开,沈春香就拉来了一批订单,她却连工作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她变成低人家二等了,那人家支使她也理所应当。
村子里有村子里的规则,镇子里也有镇子的规则,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嘛,她自己也是这么来的呀!这世上大部分地方,都是黑白混合的灰色地带,石美兰也无力改变这些,只能顺应这些规则,尽量先保护自己。
“这是应该的嘛。”石美兰对沈春香说:“你放心,我明儿就去跟陆经理报道,这些活儿都交给我就行。”
只要人家肯给钱发工资,石美兰就能忍一下——这跟在老李家过日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换成了另外一种忍法。
沈春香见石美兰上道,高高兴兴的把人带到了三栋里。
三栋一整栋都是女工宿舍,一共五楼,从一楼到三楼都是大通铺,里面不大的房间里挤下了十张床,那是女工们住的地方,而文员住到三楼去,都是单人的宿舍,每一个文员都可以申请,只要这里还有位置,文员就可以申请过来住。
沈春香临走之前还送了石美兰一支口红,石美兰赶忙笑着收下——沈春香自己在春风镇有住处,嫌宿舍小,也不过来住,就在这挂个名,把石美兰带到宿舍,她人就走了。
石美兰找到自己所在的宿舍后,干净利索的把宿舍打扫了一遍,又去仓库里领了她的床垫被套枕头——这些基础的东西都给发放,因为工厂会来很多打工的人,基本都免费发,第二个月扣除在工资里。
哎呦!还有个小电风扇!
这小电风扇可是稀罕东西,是陆经理借给她用的,说是这东西只有经理层的办公室才可以摆,数量都是固定的,放在仓库里,其余人都不能用,现在其余经理都没来,所以陆经理借给她一个——当然,要是没人发现,就可以一直“借”下去。
瞧瞧,当初这两百块钱真没白塞。
有了小电风扇,这逼仄的宿舍都显得贵气了一点了。
宿舍就是个狭窄的单人宿舍,跟以前李老二家堂屋后的厨房差不多大,只能摆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但是这里很向阳,站在宿舍里面,能看见宿舍外的灿烂阳光。
石美兰浑身都是劲儿,把她的简单包袱安置好后,去楼道里管这里的宿管借了扫把和抹布,转头就去宿舍里干活,宿舍楼里每一个楼都配了一个宿管大妈。
宿舍里没有单人厕所,洗漱也只能在公共洗手间里,一层一个。
石美兰收拾好了一切东西后,从洗手间里接来一盆水,给自己洗了个头,擦了个身,最后才清清爽爽的往床上一坐。
床铺是薄薄的一层被褥子,有点硬,但不算难熬,她坐下后,郑重其事的数了一下自己带出来的衣裳,沈春香送的口红,以及从李家带出来的钱。
一百八十二块钱,李建业一年的工资。
能干什么呢?在这儿买个房子,钱很不够,买几套衣服——不行,不能在其余地方浪费钱。
还是先收起来吧。
石美兰最终把钱包起来,郑重其事的压在了枕头下面,然后枕着她的钱,开始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美好的夜晚。
重生到现在的每一天,她都被恨意和不甘包裹,只要一想到隔壁那俩人就觉得想吐,直到现在,她才能舒舒服服的喘上一口气。
电风扇被她摆在窗户下面,对着她左右摇着头、呼呼的吹,吹来凉爽的风,她盖着薄薄的被子,终于能睡个昏天黑地。
这个单人宿舍其实没有李建业家里的东屋宽敞,但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地方,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侵占,只要她把门一关上,就把那些繁琐的家务,复杂的关系,都关在了外面,她逃到了一个安全屋,可以静静地自己休息。
在这一刻,她不是李二嫂,不是天赐妈,不是老李家二媳妇,也不是石家的三姑娘,她只是石美兰,只是她自己。
她一翻身,卷着薄薄的夏被,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石美兰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多。
没有鸡叫,没有狗吠,没有儿子们的大呼小叫,只有绵软的被褥。
石美兰在床上抻了个懒腰,觉得这种生活美好到不可思议。
她以前每天有忙不完的活儿,那些事儿每天都干每天都干,渐渐就成了她的任务,一天都不能喘口气儿,现在突然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有一种“原来还可以这样”的感觉,连这个世界都显得不真实起来了。
她跳脱出了过去的牢笼,奔向了另一种生活,像是在秩序之外,之前的一切规则都不再作数,她可以做任何事。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女人可以这样活啊,简直,简直,简直像是个男人一样。
这样算起来,这里还是比老李家好,她在老李家干的家务事儿任何女人都能干,但是这里的事儿只有她石美兰才能干,这让石美兰觉得她自己有用了。
更关键的是,她自己能挣钱了,以后再也不用从李建业手里拿钱了,也不会被人说“被李建业养着”了。
她享受了一会儿这种懒觉的快乐,然后爬起身来,收拾了一顿自己,准备去四栋找陆经理。
现在八点半,马上到九点了,第一次跟经理干活儿,可不能迟到。
出来上班,当然不能穿那些在家干活儿时候穿的衣服,石美兰参照以前看过的乡村女老师们的装扮,郑重其事的给自己选了一套白衬衫加深蓝色裙子的装扮,看起来不太显眼,穿一双白色皮鞋,把头发绑起来,修一修眉毛,涂一涂沈春香的口红,看起来也像是城里人了呢。
八点四十五,石美兰踩着小皮鞋出了三栋女工宿舍,一路走向四栋。
四栋是办公区,上下共三层,石美兰到的时候,一层据说是给老总的办公区,二层是会议室和经理办公区,以及员工办公区,一楼是待客厅和前台。
前台是个百无聊赖的小姑娘,石美兰到的时候,小姑娘站直身子,跟石美兰对接后,确定石美兰的身份,才让石美兰上去。
石美兰上二楼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十几张桌子两两相对的拼在一起,拼成了一个正方形,每个桌子后面都配着椅子,一整个二层里面有十六个正方形,走过这正方形,最前面是一个经理办公室。
二楼员工办公区已经坐了两个人了。
一个是个安静的小姑娘,看见石美兰,点了点头,没说话,文文静静的样子。
另一个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略胖,短头发,一双精明的眼上下打量过石美兰,随后笑着站起来说:“你就是石美兰吧?陆经理跟我说过你——你以前也在别的厂子当过文员,对吧。”
石美兰赶忙走过去,跟对方问好:“您好,我是石美兰,您是?”
“我姓孙。”对方笑着道:“我是秘书部的主管,以前是在柏城总部的,现在来分厂做主管,叫孙艳玲,你来了,就在我手底下干活。”
提到柏城总部的时候,孙主管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得意与自豪。
石美兰赶忙拍马屁:“听说过柏城,但是没去过,哎呀,主管从这大地方来的呀!”
孙主管脸上扬起了快乐的笑
容,领着石美兰在员工区找了个座位,从跟对方言谈的过程中,石美兰摸清楚了这办公室的人员。
办公室里分三波人,一波是秘书部,孙主管管理,一波是设计部,负责设计新出的衣服,一波是销售部,负责出去找渠道,卖衣服,三个主管都在陆经理手底下办事儿。
其中销售部的人基本上都不来上班,他们都在外面跑合同,所以销售部的桌子一直都是空的,设计部的主管是刚才那个小姑娘,而秘书部里有四个员工。
石美兰一个,沈春香一个,还有另外两个人没来,孙主管说,另外两个都得七月初才离开上班。
石美兰心想,胡红花不知道被分到了那一部里去,应该也是秘书部吧?
至于沈春香——
“她爱来不来。”孙主管提起来沈春香,脸色不太好看,隐隐带着一种被人压了一头的不爽感:“不用管她。”
沈春香有点背景,孙主管也管不了——任谁都不喜欢这样的员工,管不了!上面大老板罩着,孙主管这个夹在中间的主管只能受闷气,当祖宗一样伺候着,而签来的业绩还是销售部的,也不知道沈春香为什么不去销售部,非要来秘书部。
还有一个重要的活儿是采购,按理来说这也得招个人过来做,不过采购这活儿都捏在陆经理自己手里,陆经理很少分给下面的人去做。
石美兰来了,干的就是秘书的活儿,孙主管拉着石美兰开电脑,告诉她工作范围。
电脑是个纯白色的笨重的大脑袋,而石美兰比它更笨,那个叫鼠标的东西在她的手掌心里面握到发汗,她要一边假装自己会用,一边学着其实该怎么用——是的,陆经理给她捏造了一个以前当过文员的身份,但她其实什么都不会。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突然听见工位最里面的经理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笑声。
这办公室也就是用一层薄木板隔出来的,不是最开始就做出来的水泥墙,所以隔音十分不怎么样,石美兰跟孙主管坐在电脑前,能听见陆经理正在打座机电话的动静。
“什么?新来的小袁总?真的啊?真是小袁总啊?”
“小袁总竟然来我们这里了?哎呀!这个是天大的好事儿。”
“行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接!袁总的儿子就是我的爹!我肯定伺候好他。”
突然被人推开,石美兰一扭头看过去,正撞上陆经理一脸欣喜的往外走,她从兜里掏出的钥匙来来回回的甩,清脆的碰撞声像是陆经理无声地庆祝。
石美兰之前就是给陆经理塞了钱才进来的,现在见了陆经理,本来想跟陆经理打个招呼,但是陆经理看都没看她,转头就往外走。
陆经理现在的样子就像是——赚了几千块钱一样,笑的都兜不住牙了。
看陆经理急匆匆的,石美兰当然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去打招呼啦,她也学着孙经理一样低下了脑袋看屏幕,假装这屏幕上的东西很好看——其实根本看不懂啦。
“陆经理这是怎么了?”石美兰等陆经理走远了,才低声跟一边的孙主管问道。
孙主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问石美兰:“哎呀,刚才还没问你呢,你跟陆经理什么关系?”
这大概决定了孙主管会怎么回答石美兰。
所以石美兰低声回:“是家里人给我找的关系,我也不知道陆经理是什么人——我爸在家里搞养殖的,说是花了不少钱给我找的。”
这一句话里,先是说自己家有点钱,后是说跟陆经理不熟,话里话外都带了点小聪明——她要是说自己跟陆经理很熟,这个八卦不一定能讲给她听了。
石美兰就是有这样“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转一圈,她就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她见了陆经理就知道陆经理贪财,她得塞钱,见了沈春香就知道沈春香得罪不起,知道沈春香不会干活儿,所以她得多干活,见了孙主管就知道多吹捧,多装傻,这人爱虚荣,爱装阔,爱听好话,爱找几个听话的傻子当手下。
只要她一直在孙主管这里装傻,她在孙主管这里的日子就会很好过。
果不其然,石美兰说“不熟”,孙主管这才肯跟石美兰开口,她神神秘秘的说:“这可是柏城那边,我老同事跟我说的消息,看你以后是跟我混的,我才跟你讲的。”
石美兰明白,她张口就是一顿夸,说“孙主管不愧是孙主管,真有人脉”之类的,夸的孙主管两眼泛红,得意洋洋的告诉了石美兰一些内部私密。
“春风镇这里刚开办的时候,就是个小分工厂,没人肯过来管,这里销路少,不如大地方,谁都不愿意过来,都怕拉不到订单,赚不到钱,所以就扔陆经理一个小经理过来管着。”
“春风镇离柏城市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太偏远了,很少有人来。”
石美兰转念一想,记起来之前陆经理直接一个人就收一百块钱拉进来的事儿,陆经理当时的做派确实有点“很缺钱”的意思。
“后来啊,袁老板那头突然改主意了,说是把自己大儿子送过来当老总,不止儿子,还送过来很多订单和资源,只要人家亲儿子在这里一天,这厂子就有稳定的单子销售,不需要陆经理拼命去拉销量——接了这么多单子,还怕这厂子发展不好吗?”
石美兰没忍住问:“袁老板生意那么大,为什么要把自己大儿子往这边塞啊?”
她听孙经理这个意思,柏城的制衣厂那才是最大最贵的,规模比春风镇这头大上很多呢,大儿子不应该留下继承柏城的制衣厂吗?
她这么一问,孙经理动了动唇瓣,却突然不说了。
“行了。”孙经理扭过脸说:“学表格吧,把沈家饭店员工的数据表格整理出来,一会儿交给我。”
石美兰赶忙点头干活。
她以前也是每天干活,洗衣服做饭洗碗种地收苞米,现在也是干活,拿着鼠标点这个点那个,但是在春风制衣厂里工作跟在村子里又不一样。
虽然都是干活儿,但在村子里干活儿人就得泼辣,凶狠,一点都不让人,见谁都要先呲牙。
打个比方,前段时间,老李家的一块地没开,摆在那里没人动,隔壁就立刻过来种,说是种出来的东西跟老李家一人一半,但是石美兰立刻就去把这些秧苗都拔了,因为她知道,这地一旦让人种了,就说不清道理了,这户人家会立马说这地是他们家的,怎么讲都讲不清楚——农村人,胡搅蛮缠都有一手,必须得最开始就把自己的棱角立出来,免得别人来欺负你,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而在这个厂子里就显得文静多了,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讲礼貌,很温和,跟那个沈春香一样,但是你要是仔细听,就能听出来她们那些好听话里的真实的意思。
春风制衣厂里的人,都把那些不体面的东西藏在了下面,伪装成了一个小陷阱,你得自己掀开才会发现,你要是没掀开,你就要一脚踩进去啦!
比如孙主管从来不会直接问她家里条件怎么样,只是拐弯抹角的问她“你老公做什么的”,“孩子在哪读书”之类的,你得拐个弯儿,才能明白那些别人藏在话头下面的,隐约的试探。
石美兰半真半假的说:“丧偶了,孩子上大学,我自己出来找点事儿干。”
看石美兰一副老老实实、不像是刺头一样的脸,孙主管放心了——看起来是个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人。
她需要这种人,比沈春香顺眼多了。
石美兰也确实乐意干活。
孙主管一走,她就开始努力摸索怎么用
这个电脑。
她是个特掐尖要强的人,以前在李家村,她就非要嫁给条件最好的李建业,跟这个打跟那个呛,只为了让自己过的最好,现在到了春风制衣厂,她也要最努力,做一个最厉害的员工。
至于谁家老总来了,都跟她没关系,她要做的是尽量在这几天之内上手,然后去把胡红花带过来,让她一起在这里上工赚钱。
一个稳定的工作可以让人看到很多之前从没看到过的东西,从而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用一根手指摁下键盘的时候,石美兰庆幸自己用两百块钱,买下了她和胡红花的一生。
再等等婶子。石美兰想,她学会了,就可以回去接胡红花了。
那这个时候的胡红花在做什么呢?
胡红花在李家村里做饭。
今天叔叔要上山打猎,几天都回不来,胡红花给叔叔烙了很多饼带着在山上吃,然后她远远送叔叔上山。
叔叔上山之后,胡红花自己下山,绕过了一条小溪,再走十几分钟,就能回到李家村附近了。
她走在熟悉的乡村小路上,正一个转弯,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胡红花震惊的瞪大了眼,扭头看着自己身前这黑色的庞然大物。
机械的,冒着烟儿,撞到了乡村道路的树上,破碎的玻璃里面好像还有个人。
胡红花“啊”了一声,心想,这东西就是——车吧?
——
十分钟前。
一辆夏利车行驶在从柏城到春风镇的路上。
车窗半开,徐徐凉风从门窗外钻进来,吹动驾驶人的头发,后视镜上倒映着半张冷冽的脸。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张脸笔挺唇薄,脸蛋像是之前放映厅里面放的影片赌王的主角,鼻梁上架着一个金丝眼镜,身上穿着一身西装。
这西装不像是香江片里那些小混混一样穿宽阔西装,里面穿花衬衫、下面穿阔腿裤的浪荡模样,正相反,他这一套西装是暗沉的灰黑色,每一处都挺拔的撑着棱角,又严丝合缝的贴在他的身上,看上去严谨又端肃,与整个乡村格格不入。
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大哥大和一本简易账本,窗外的风一吹,账本被掀开几页,露出上面的名字:袁耀。
袁家长子,春风制衣厂的接班老板。
柏城是附近几个城镇的交通枢纽,早就通了火车,运输十分方便,是附近几个城的经济贸易发展中心,前段时间更是跟北京那头开展了运输合作,柏城蒸蒸日上。
但春风镇就不是这样了。
春风镇距离柏城市做班车都要坐将近三个小时,也没有通火车,甚至只有市中心是水泥路,其余地方都是土路。
如果不是春风镇的镇长和柏城当地的企业有一定联系,春风制衣厂根本不会投资到这么一个地方来。
而当夏利车驶向春风镇,轮胎下的路渐渐变得凹凸不平,车子也变得颠簸,车轮似乎在某一刻颠下了一个小零件,但车上的袁耀看不见那些零件,他的目光巡视扫过前面的道路,似乎想分辨出来,到底那一条是前往春风镇的。
乡村小道混乱而无序的卷向任何一个方向,叫人难以分辨出那一条才是万千虚幻中的真身,道路两旁的树木随着风左右摇晃,顺着风声钻进来,喧哗吵闹,干燥的砂土粘黏在车轮上,一遍遍的提醒他:袁耀,你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啊。
袁耀的脸色越来越冷。
偏远落后的城镇,像是被时代抛弃的废物,这里生活着一群蠢人,所有人都在浪潮前段奋勇前进,而他们只能在浪潮的末尾苟延残喘,再努力也只能吃上那么一口饭,看起来跟乞丐没什么区别。
而他,也即将沦落到跟这群乞丐一样的境地。
正在这时,他放在副驾驶上的大哥大突然响起,袁耀探手取来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了他的好友的声音。
“袁哥。”那头的好友情绪似乎有点紧绷,说话也吞吞吐吐:“我爸那头不让我跟你一起干,他说春风镇这个地方没什么好投资的,现在做衣服的人都往南方那边使劲儿,北方实在是没什么销路了。”
好友的话越说越流利:“按我爸的话说,你就老老实实地用你爸给的那些渠道呗,虽然卖的少一点,但是那些销量稳定啊,以后你每个月都有进账,又没风险,这不是挺好的吗?何必非要自己出去单干呢?”
“春风制衣厂小是小了点,但好歹也给你了不是?再者说,你后妈对你也不错啊,你何必一直揪着过去那点事儿呢?你看我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我爸虽然外面有些女人,但是家里就我一个儿子啊,你当初要是不闹的话,你爸也不至于把你发配到这么个地方去。”
隔着一个大哥大,好友的声音渐渐在车厢之中撞开,又钻进袁耀的耳廓里,嗡嗡的震着,像是一只讨人厌的苍蝇。
“蠢货。”袁耀说。
“什么?”好友似乎没听清。
正在开车的人压下了眼底里的厌烦,道:“祝你跟你爸百年好合,以后你家私生子登堂入室,你不要过来求我帮忙。”
好友在那头冒出了响亮的一声“啧”,高声说:“袁耀!你这个人真是傲慢又刻薄!你不要总把别人想的那么坏!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你——”
剩下的话袁耀没听,对话中断,大哥大被他“啪”的一声摔到了座椅上。
脑子里进水的蠢货,不配跟他讲话。
恰好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不知道是陷到了那个坑里,又猛地弹出来,导致整个车都跟着剧烈一抖。
在这样的山村路中,车速不能太快,否则车子会不断起伏,车厢里的人也被颠的上下不稳。
袁耀心中越发烦躁。
他缓慢降低车速,准备找个人问问方向。
而这个时候,汽车也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的刹车片失灵了。
几次踩下刹车片,汽车依旧毫无反应,他下意识去捞大哥大,但是恰好一阵颠簸,大哥大掉到了副座下面。
与此同时,夏利车因为泥坑失控,横着撞向树墩。
夏利车撞上树桩的时候,袁耀的脑子里似乎浮现出一个个身影,都像电影院放的那些外国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嗖嗖嗖”的在他面前闪过,让他生出来些力气。
他才不会死在这个地方——他要是死在了这儿,这群人做梦都要笑醒了。
他来不及多想,本能调转方向盘规避。
但来不及了,他的车“砰”的一下撞上了树。
树枝上的树叶摇摇晃晃的往他的车前窗上落,他的眼前一片猩红,人脑子嗡嗡的响,天地都跟着旋转,像是随时都要晕过去。
他晕过去的前半分钟,好像看到车旁边站了个黑瘦的农村人,远远的,好奇的看着他。
大概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车吧。
生命到了最后一刻,袁耀也没法再高傲的不向任何人求救,他匆忙推开车门,冲外面喊:“救我,我给你钱。”
只要他喊出“给钱”这两个字,不管是谁,都要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果不其然,这个农村人快步向他跑过来了。
袁耀松了一口气。
肯要钱的人,最让他放心。
看看,任何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往钱上使劲儿,不像他那愚蠢的朋友,活像是一只在温水里的青蛙,要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在这个农村人跑过来的时候,他放心的向这个农村人倒了下去,昏倒之前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拿了——”
我的钱,要给我办事啊。
——
直到夏利车的引擎盖冒出浓烟,里面的人跑出来喊什么东西的时候,胡红花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哎呀!出车祸了!
她都没听清人家说什么,就匆忙上前去接。
对方“砰”的一声栽倒在她身
上来,好像还念叨了什么,但一转头就晕过去了,她勉强才能撑住。
个头很高,身体很沉,脸上的金丝眼镜撞毁了,将一张脸都糊了血,看不清长什么样,她艰难拖着这么一个人,发出了出生到现在的最大的一声尖叫,堪比李家婆媳的一声猛嗷。
“救——命——啊!”
——
胡老二家侄女儿胡红花在山路上捡了个人的消息,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内飞遍了整个李家村。
村长被惊动而来,亲自过来处理事情,又派人去春风镇的派出所报案,还让人将钱大夫叫过来救人——农村这个地方虽然有些观念很落后,但是有些时候也很淳朴,路边撞见人受伤了,挨家挨户都会来出力救一下,不会当看不见的。
各家各户都来了,有人卸了木门当床板,把这人放到了床板上,钱大夫临危受命,提着个小药箱来了,把人放到地上粗粗的检查了一段时间后,“哎呦”了一声,说:“命真大,没伤到骨头,就是撞到了脑袋,应该是脑震荡了,昏几天就好了。”
说着,钱大夫从他的药箱里拿出来一些草药糊糊做成的膏药贴,不由分说的全都贴到了伤者的伤处——也就是脸上,把这人整张脸都贴成了黑乎乎的。
这是钱大夫的专用药膏,据说已经在他们村儿里用了二十来年啦,不管什么病,钱大夫都是贴一副膏药下来,偶尔会有人背后里嘀咕说钱大夫的药没什么用,远不如隔壁村新开的卫生所里的药有用,钱大夫就会破口大骂,说外面那些西医都是骗人的,他这是中医国粹。
这药膏贴完之后,仔细看看这个人的脸,觉得有点像深山里的老黑熊成精了,黑乎乎的脸都看不清楚——这老黑熊成精后还特意偷了一身西装呢。
钱大夫喘了一口气,说:“行了,把人送到祠堂去吧,睡个一两天估计就能醒了。”
他们村子祠堂大,夏天也不冷,摆个床不是问题,以前村子里有人路过投宿、货郎走街串巷,都是直接住祠堂的,这个人当然也住祠堂。
这个人要是在祠堂醒过来了,那就是他钱大夫妙手回春,醒不来就是这人命不够硬,算他倒霉,反正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都听天命吧。
村长已经派人去派出所报信了,但是距离警察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这个人需要有一个人来照看。
“红花啊。”村长理所应当的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胡红花:“你救的人,你来安排一下,每天送个饭,别让人饿死在咱们村就行。”
毕竟是胡红花发现的,胡红花又没有什么地要种,又不去学堂读书,每天就在家无所事事,那她过去送个饭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胡红花被村长吩咐了,就笨笨的点着头应下了这事儿。
每天喂顿饭而已,跟养个小狗一样——她压根都不知道如何拒绝别人,更何况是村长。
只是这个活儿远比胡红花想象之中的更难。
别人家小狗一喂食儿,自己“汪汪汪”摇着尾巴就过来了,但这个“小狗”并不起来,只躺在木板上,一直昏迷,看上去气若游丝。
胡红花以前其实没照顾过病人,她父母都不在,家里只有一个叔叔,叔叔比林子里的野猪还壮,从来没生过病,让她对这个病人束手无策。
她跟病人一起去了祠堂,后去了她家熬了一锅粥,端过来喂给病人喝。
回来的时候正好,病人也醒了。
——
刚醒来的袁耀头脑还很昏沉。
人像是刚从游轮上下来,觉得天地都在随着水波一样飘荡,所以人也是站不稳的,脑袋还晕晕的想吐,更要命的是,他的鼻腔里还一直飘着一股刺鼻的苦涩的味道,经久不散——糟糕,是从他的脸上飘过来的。
他的脸上不知道被涂抹了什么样的东西。
袁耀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一滩粘稠的奇怪液体。
他拿下来一看,是一种黑糊糊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膏药。
恶心。
再一左右看,四周是一个空旷宽阔的平房,门对面有一个大供桌,上面摆了很多牌位,地上脏兮兮的飘着尘土,他被放在一个木板上,木板上甚至还有小爬虫,正在他的手臂范围爬过
他第一次怨恨自己的视力,清晰的让他一阵想吐。
他面前压下胸膛里翻涌的酸水,突然听见一道声音。
“你醒了呀?”
他抬头看过去。
那个收了他钱的农村人蹲在他的旁边,一张黑瘦的脸上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村长让我照顾你,你喝点粥吧。”
袁耀张口,只问了一句:“报警了吗?”
“报警了。”那农村人赶忙道。
袁耀闭上了眼,不打算再跟这个农村人说一句话。
这一趟波折的行程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现在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感到煎熬,也没心情跟这个农村人寒暄。
他本还想翻一下钱夹,现款结清,让这个农村人走远点,但是转瞬间又记起来钱夹放在了车上,现在也没钱给她,就不再动了。
他不说话,那农村人却不识相,凑过来说个不停。
“但是警察过来还要一会儿,要我叫村长过来吗?”
“你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啊?”
“你叫什么啊?来我们村子找谁吗?”
“你怎么不说话啊?”
那农村人越靠越近,似乎有点担忧:“你不是被这药毒死了吧?”
“我喂你吃点东西吧?”
“叔叔说,吃点东西就好啦。”
袁耀拧眉,刚要张口说话,一勺子粥突然喂到了他的口中。
粥是普通菜粥,透着一股子咸苦味儿,很难吃,但是比难吃更要命的,是这只勺子。
不知道被多少人碰过的勺柄,不知道被多少根舌头含过的勺面,现在就在他的舌头里搅,谁知道有过多少病毒!
铁勺剐蹭到腔壁,袁耀没稳住,一扭头“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
这一吐,连带着之前胸腔里翻涌的酸水儿也一口气都吐了出来,他“砰”的一下倒在担架上,这一回是再也没能睁开眼,直接晕过去了——连骂人的劲儿都没有了。
胡红花惊了一跳,伸手上前去摸。
她一摸到病人身子,发现病人身上都滚烫了!
病人发高烧了呀!
生过病的人都知道,人受伤了没关系,但是一旦受伤还发烧了就是要出大事儿了,能直接烧死的!
他们李家村里也有过傻子,就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
胡红花“蹭”的一下跳起来,从祠堂往钱大夫的家门跑去。
她跑过去的时候,还经过了老李家。
她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
临近七月初,天儿正热着,老李家院儿里的树木高高的向云端伸出枝丫,随着风来回摇晃,家家户户这时候都刚吃完饭,村民们有的在树下乘凉,有的在屋里小憩。
胡红花看李家院子这一眼,正看见李家院子里的挂衣绳上晾晒起了一排排干净的衣裳,风一吹,这些衣裳就随着风左右摇晃。
石婶子走了,但老李家的日子还在继续过,新来的女主人将全家的男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人一走到门口,就能嗅到里面传出来的饭香。
胡红花的脚步慢了一瞬。
从石婶子离开到现在,大概已经——两天了吧?
这两天里,李老二家里可出了不少新鲜事儿。
石婶子走了之后,王寡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进了李老二的院子里,住进了李老二的房子里,之前石美兰的东西都成了王寡妇的东西,甚至胡红花还瞧见王寡妇拿着石美兰用过的包当成了她自己的,不仅是男人,石美兰的所有东西,王寡妇都十分顺滑的继承了。
正牌老婆被气走了,破鞋登堂入室了——据说李老
爷子气的破口大骂,甚至还去找了村长,要村长把石美兰找回来,把王寡妇从李家村赶出去。
村长当然不管啦!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儿呢,人家李建业愿意,谁能管得了呢?
别人最多就看笑话。
所以这两天不少人都在偷偷看李老二他们院子,像是看着什么新奇事物似得,偶尔胡红花从这儿路过,还能瞧见赵二姐攀在院墙上,跟个猴儿一样往对面看。
提起来赵二姐,还有件事儿呢。
赵二姐可不是个省心的人儿,别人最多是看看,她却直接动手了。
她之前被李老二打过一回,怀恨在心,而且还跟王玉莲对着骂过,十分恼恨,见王玉莲进了李老二的门儿,就集结了之前的两个老姐妹上李老二家找麻烦——之前在捉奸的时候,有两个婶子被林欣然拿着菜刀给砍了,赵二姐带着她们要账去了。
这人不能白砍吧?你得给医药费呀!
胡红花虽然没在场,但是她听说了,李老二家里又闹得鸡飞狗跳。
赵二姐上门之后,王玉莲转头就跟李老二哭,李老二本来就对赵二姐挑破他奸情、撺掇石美兰离婚的事儿充满怨恨,赵二姐带人来了之后,他二话不说将人都赶了出去,指着赵二姐鼻子骂,说砍死他们都活该。
李老二当然生气了!这群人还有脸上来要账呢,王玉莲脸上的伤到现在都没好,他们怎么就不赔钱呢?
两拨人隔着李家大门对骂了许久,最后还是李老太太跑来把赵二姐拉走,这场笑话才算是结束。
但别人都说,李老二这是被猪油蒙了心了,为了一个破鞋,跟自己家嫂子骂成这样。
原本李老二的名声还挺好的,但是自从被捉奸之后,李老二的名声就一落千丈了,村子里不少人都说李老二迟早会后悔。
胡红花经过这门的时候,脑子里像是烧开的热水一样,突突突的冒出了最近发生的事儿。
但是转瞬间她就顾不上想这些了,她匆忙冲过李老二的门前,跑到钱大夫家门前去找人。
赶紧把钱大夫抓回来救人呀!
——
等胡红花跑到钱大夫家里,说过情况之后,钱大夫就给胡红花熬了一锅药,让胡红花给人灌下去。
胡红花又把这锅药端回到了祠堂里,去喂地上的人来喝。
但他并不肯配合,那些药顺着他的唇瓣流下去,一口都没喝进去。
哎呀!不吃药怎么行嘛!会烧成傻子的!
这位病人似乎已经完全烧糊涂了,胡红花靠近的时候,听见他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但是完全听不清,她一点一点靠近,直到跪在木板上,把脑袋贴到他脸的旁边才听清楚。
他在喊“妈妈”。
胡红花“噢”了一声。
应该的,她生病的时候也很想妈妈,以前她病得很厉害的时候,叔叔拿她没办法,就摸着她的头、假装自己是她的妈妈,说:“妈妈在,张嘴喝药。”
胡红花盯着地上的人看了一会儿,随后生涩的伸出一只手,胡乱的在这位病人的脑袋上揉了揉,放低声音说:“妈妈在,张嘴,喝药啦。”
躺在地上的人突然不出声了。
胡红花又说了一遍,他竟然真的张开口了,胡红花大喜,把手里的药全都灌了进去,顺带又塞了几口粥进去,这个病人照单全吃。
胡红花心满意足——有一种把病人喂饱的荣誉感。
她完成了村长给的任务!
胡红花兴致勃勃的盯着他看。
吃完了东西的病人渐渐沉睡过去了。
他应该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真正睡着的时候,是整个人蜷缩起来的,左手抓着他自己,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上了胡红花的胳膊,抓的死死的,像是生怕胡红花什么时候跑了。
胡红花“哎?”了一声,往回拽了拽自己的手,完全没拽出来。
这可怎么好,挣脱不出来啊。
——
当时天色已经是午后了,门外有稀碎的阳光落进来,照亮了整个祠堂。
祠堂在整个村庄的末尾,平时都没有什么人来,静的好像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胡红花习惯这种寂静,以前叔叔上山的时候,别的孩子跟爸妈回家了,她就自己一个人待着,像是这祠堂一样,静静的在岁月里消磨。
既然走不了,那就坐一会儿吧,有个人在旁边也挺好的。
胡红花干脆往木板上一坐。
祠堂里太静了,胡红花待着没事儿,自己低头跟虫子玩儿,偶尔看一眼木板上的病人,病人睡着了,对她的目光没有回应,她就继续低头跟虫子玩儿。
玩儿着玩儿着,她突然说了一句:“石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接我。”
也不知道是跟虫子说,还是跟病人说,还是跟她身下的木板说。
她说了这么一句后,四周也没什么动静,胡红花大概习惯了,她也知道说了没人听,但是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就是想说一说。
“石婶子对我很好。”
她又说。
还是没人回应她,但也不耽误她开话匣子,那些话就越说越多,越说越多。
“石婶子还送了我一盒雪花膏。”
“石婶子有点像是我的妈妈,但是我妈妈走很久了,我不记得她什么样儿了。”
“石婶子跟她老公离婚了,她老公叫李建业,是我们村子里的校长,他特别特别特别坏——”
胡红花巴拉巴拉巴拉说了半天,期间她旁边的人似乎醒了一下,但很快又晕了过去,她也没发现,照样一个劲儿的说。
很久没有人听过她讲话啦,她今天要把那些没跟别人说过的话全都说出来。
——
木板下的虫子渐渐跑远了,握着她手的人翻了个身,不再抓着她了,胡红花抬起头,看向祠堂的门外。
六月尾的天儿都黑的晚,白天似乎无限的长,夕阳在云层里翻了个身,执拗的不肯落下去,将云层都烧成了橘红色,时光一点一点一点的往前走。
胡红花忍不住想,石婶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
石美兰在工厂里打杂。
秘书部就是个给人打杂的地方,各种杂活儿都可能交到她们手里,石美兰被孙主管安排着下去当迎宾,说是新老总要来了。
不止秘书部的人要去迎宾,设计部的人也得来,就连销售部的人也来了,一群人聚集在一起,互相打招呼认识。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们一帮人等来等去,都没等到那位老总。
陆经理回公司打了好几个座机电话,对方一直说已经到了,但一直联系不上,陆经理只好作罢。
眼见着天都快黑了,陆经理就放他们先回去,明天继续接。
众人下班之后,石美兰趁机给孙主管拎包,打下手,一路像是小弟一样伺候着孙主管。
孙主管被她伺候的十分舒服,看起来对石美兰十分满意——谁能不满意一个又上道又听话又会拍马屁的手下啊?
石美兰趁机跟孙主管请假,说是明天要接一个侄女儿来上班,叫“胡红花”,说之前也跟陆经理通过气儿。
“本来这孩子应该七月初来报道的,但是咱们这儿这几天不是忙活着沈老板那头的衣裳,缺人手安排嘛。”石美兰笑的一脸灿烂爽朗,好像一点心眼都没有似得:“缺人就让她早点过来,多给您帮帮忙。”
孙主管一想,也是,现在正缺人手呢。
“你去接吧。”孙主管道:“反正也没到规定的上班时候,没什么请假不请假的,再说了,你是我手底下的人,万事都好说。”
石美兰对着孙主管的马屁股又是一顿狂拍,把孙主管拍的飘飘然,一路下巴朝天的走了。
石美兰心满意足的回了宿舍里,当夜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把自己收拾好,一路直奔李家村而去。
她特意选了今天回去。
因为今天,李家将要出一场大戏。
——
六月二十八号,早。
清晨的太阳还没有从云层中跃出来,笼子里的鸡叫却早已经钻进了耳朵里,王寡妇——哦,不,王玉莲早早从炕上起身,准备忙活一家五口的早餐。
现在不能叫她王寡妇了,她现
在可是李二嫂了。
她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李建业,心底里涌起了几分快意来。
这就是她的男人,是她自己抢过来的,彰显着她胜利的功勋。
她只要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头舒服。
她美美的下了炕,去厨房卖力的收拾一早上的早餐,五个人,三个都是大男人,要吃很多呢。
她去厨房忙活的时候,后屋俩李家孩子起身来瞧见她,李天福喊了一声“阿姨好”,王玉莲应了一声,继续低头做饭。
李天赐没说话,只紧紧地抿着唇瓣,假装自己没看见。
但也没关系,王玉莲不生气。
她都能进这个门儿了,李天赐喊不喊她都不紧要。
这日子啊,就得这么磨合着过,李天赐再不愿意也没用。
这时候,李天福又问:“阿姨,欣然呢?”
“欣然还没过来呢。”王玉莲正在切菜,闻言回头笑着说:“你等等,等会儿她就过来了。”
李天福嘿嘿笑着:“阿姨,我去隔壁叫她。”
王玉莲搬到了李家这里,但是林欣然还没搬过来,她还住在隔壁,不过每天的饭都是在这边吃的。
李天福本来觉得王玉莲进来有点丢人,但是这两天又有点习惯了,又因为林欣然天天来他家里吃饭,所以李天福又有点高兴。
他美滋滋的出去,去叫林欣然进来。
——
一大清早,一家五口就坐在一起吃饭了。
李建业跟王玉莲俩人正新婚燕尔,心情都很好,坐在一张桌上总是聊天,从去年的高考题聊到诗词歌赋,眼睛都看不见别人。
李天福则一个劲儿跟林欣然献媚夹菜,林欣然则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偶尔林欣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李天赐,李天赐却立刻偏过了头——以前吧,李天赐跟林欣然是有可能的,可是自从林欣然的妈被人捉奸、扒光了打之后,李天赐就觉得林欣然配不上他了。
他爸不嫌弃王玉莲,但他嫌弃,有这样一个丢人的妈,林欣然怎么能嫁给他呢?他可不想被戳脊梁骨,他以后可是大学生!
所以李天赐一直不搭理林欣然。
林欣然看出了李天赐的逃避,她垂下头,没有说话,只用力地咬着早餐。
她当然知道李天赐为什么不愿意搭理她,这段时间,她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情况了,所有人都不愿意搭理她。
她不在乎,她不在乎李天赐。
赌气一样,林欣然夹了一个馒头给李天福,让李天福激动的直打抖。
李天福当然知道林欣然妈妈跟他爸爸的关系不一般,但是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是喜欢林欣然,丢人就丢人呗——他可比李天赐脸皮更厚,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只在乎真切到手的东西。
而李天赐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不搭理林欣然,林欣然就去勾搭他弟弟了,果然是破鞋的女儿。
早餐的气氛十分微妙,直到吃完早餐之后,三个孩子离开了李家,这种气氛才渐渐消散。
李天赐回了自己的房中读书,李天福要去种地,林欣然回了王家去,李家堂屋里就只剩下王玉莲跟李建业。
李建业这段时间不太好意思出门,一直以“身体不好”为理由在家养着,李天赐更不好意思出门,一直在家里学习,俩人都没去上课。
李天赐是真的学习,但李建业是整天跟王玉莲在家里没羞没臊。
俩人半路婚姻,但更加干柴烈火,感情越来越浓,每天都腻歪在一起。王玉莲跟他乱来了一通之后,还要问一问他:“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石美兰?”
“那肯定喜欢你啊。”李建业抱着她说情话:“石美兰就是我家给我安排的,我一直都不满意。”
听了这些话,王玉莲美滋滋的起身,去院儿里收昨天晾好的衣裳。
——
院儿里正夏,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的烤着,老李家的门儿大开着,她知道有人在外面看她,所以她动作更大,抖落衣服的动静都更用力,力求让所有人瞧见她。
瞧瞧啊,现在李家的女主人是谁!
一转头间,王玉莲还瞧见了墙那头冒出来的两个脑袋,这俩脑袋一直盯着她,只要李老二的院子里冒出来一点动静,她们就会立刻跑过来,双双探出脑袋来看。
她当然知道是谁,除了赵二姐和李老太太,谁还天天这么有兴致,趴在他们家墙头上看?
她现在算是理解了石美兰——任谁摊上了赵二姐这么个妯娌、李老太太这样的婆婆,一天都要干八百次架。
被王玉莲发现之后,对面的人立马缩回了脖子,但是也已经太晚了。
王玉莲当即哼笑了一声,拔高了嗓门儿道:“谁在那儿爬墙呢?这么愿意看,要不要进我家来看啊?”
她以前也不是这样四处挑衅的性子,以前她家里没男人,所以她只能弯着腰,佝偻着,忍着,但是自从上一次赵二姐带人来家里找麻烦,让她女儿赔钱,李建业给她撑腰之后,她一下子就硬起来了,像是要把之前受的委屈都吐出来似的,被人稍微冒犯一下,都要狠狠地刺回去。
她怕什么?她现在有男人了!谁还能像是以前一样来欺负她呢?
对面的赵二姐被刺了一下,大概是有点气恼,当即也不躲了,重新把脑袋探回来,对着她喊:“当破鞋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你好日子到头了!”
至于李老太太,躲在墙根底下给赵二姐加油。
之前李老太太和赵二姐两人联手把王玉莲给打了,但是也没能拦住王玉莲进李老二的家门,这对婆媳恨得牙都痒痒。
“怎么?”王玉莲挑眉看她:“你还能怎么样?”
她都被捉过了,她还怕什么?
“我能怎么样?”赵二姐哼了一声,道:“我告诉你,石美兰回来了!就在村头的路上呢,你等着吧,她回来了,这个家就没有你的地方了!”
第14章 这个家没你的地方
听见石美兰要回来的时候,王玉莲还真心虚了一下。
但是这虚也就虚了那么两秒,随后她冷笑一声,对着墙头上趴着的赵二姐喊道:“她都跟我们家老李离婚了,回来了也没用。”
她既然有本事进这个门,就有本事守住。
她绝对不会让任何女人来抢走李建业的,这是她的胜利,她的荣耀,她的徽章,她要死死的守着李建业,这是她唯一能够赢过其他女人的地方。
如果李建业和她分开了,那她就又会变成破鞋了。
所以她必须守住。
王玉莲整个人都绷起来了,浑身的刺儿也跟着立起来,谁在这个时候靠近她,她都会不由分说的刺下去。
再一看赵二姐那张讨人厌的脸,王玉莲又讥诮道:“你有那个心思,多放在你自己儿子身上吧,你儿子连个对象都找不着,以后可别打光棍,让你们李老大家绝了户!”
赵二姐险些被王玉莲的话给气死。
她前儿个怎么就没多抽王玉莲两巴掌呢?
以前她一直觉得石美兰是个很讨厌的妯娌,但是现在跟王玉莲比起来,石美兰都能算得上是人品好了。
怎么能有人这么不要脸呢!
“哈,别操心我了,我可没让人扒光了被抓过。”赵二姐声线尖锐的说道:“人家石美兰可给李老二生了俩儿子呢,那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石美兰一会儿回来,看还有没
有你的位置!”
赵二姐在墙头子上骂的声音太大,把前东屋的李建业给招惹出来了。
“什么?石美兰回来了?”
李建业从走廊里出来的时候,王玉莲一下子急了。
她很想让李建业回去,别管石美兰这件事儿,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婚了,那石美兰是死是活都跟李建业没关系,李建业也不应该管!
但是在李建业走出来的时候,王玉莲硬生生把涌到了喉咙口的骂声压回去了。
她知道李建业不喜欢女人大吵大闹,所以她忍了忍,没有喊出来。
“对啊,石美兰回来了。”
但是王玉莲不喊,赵二姐却要喊出来,还要很大声的喊:“她骑车从村头那边正过来呢,之前钱大夫家老婆买药材回来,正瞧见啦。”
这段时间李老大李老二两家的热闹,村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石美兰突然间折返回来,村子里的人都瞧着呢,当然有好事儿的人跑过来通风报信了。
但是这报信啊,也不会跟王玉莲去报,王玉莲名声烂透了,没人儿跟她说,赵二姐虽然在村子里名声也不怎么好,但是跟王玉莲比起来还更好一些,也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了,所以这些人就选择跟赵二姐说。
赵二姐一听到“石美兰要回来了”,赶忙爬墙来看看,想看看这李老二院儿里啥样,没想到被发现了。
被发现就被发现呗,她还要光明正大的来骂一下呢!
“李建业。”赵二姐高声道:“你老婆要回来了,这新的可怎么办呐?”
王玉莲捏着晒干的新衣裳的手都微微发紧。
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而李建业听见了这话,难免有些得意。
他就知道!
石美兰离了他能干什么?一个女人,离了丈夫就只能回娘家,而石美兰的娘家也没她的地方,要不了多久还是得回来。
他才是石美兰唯一的依靠。
而现在,石美兰肯定是在娘家待不下去,回来给他低头认错来了。
李建业想起来石美兰之前走的时候说的那些狠话,再一想到石美兰现在回来低头认错,李建业就觉得痛快极了。
“该怎么办怎么办呗。”李建业一时间都有些飘飘然了,他提了提裤腰带,双手背后,慢悠悠的从台阶上走下来,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好歹是结过婚的,还给我生了俩孩子,她回来了,我也不能把她赶出去啊。”
“石美兰不懂事儿,只会做哪些伤人情分的事儿,但我可不是那样绝的人,我记着情呢。”
一旁的王玉莲这回是忍不住了,但她也不敢翻脸,而是压低了声音,跟李建业撒娇说:“建业!她回来了不得打我吗?我害怕呀。”
李建业最受不了女人示弱,王玉莲一软下嗓子,他就“哎呀”了一声,说:“我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你那院儿不是没人住吗?你就当可怜她一下,让她住隔壁去吧。”
他可是个心善的人,不会让石美兰流落街头的,他会给石美兰一个住的地方,然后让石美兰住在隔壁,日日夜夜的后悔。
王玉莲急的直跺脚。
这怎么行啊?这算是什么事儿了!
“那房子是留给欣然的。”王玉莲低声说:“石美兰回来了也不能给她呀,你们俩都离婚了,怎么还能有关系呢?你把她赶走不就行了?而且这房子也是花钱买的,我们每年都交钱呢。”
她跟她老公都是知青,之前来村子里的时候没地方住,村长给他们分的房子,但是要他们每年都交几块钱当租了地,这房子算起来只是她自己的房子,都不是村子里的宅基地,凭什么给别人住?
王玉莲话音刚落,赵二姐就在一旁煽风点火:“哎呦喂,这才刚住进来两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了?都敢管上老爷们的事儿了!真以为自己是明媒正娶进来的呀?你要不愿意把你那房子给石美兰,你就从李家搬出去,给人家把地方腾出来!”
“行了!吵吵什么!”
李建业不愿意对王玉莲说狠话,但也不愿意接赵二姐的话茬儿,他现在只想看石美兰过来求他,享受一把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中年穷”。
所以这俩女人他一个不搭理,而是快步走向门口。
一会儿石美兰骑车回来,他得第一个瞧见!
李建业往门口处一站,院儿里就只剩下王玉莲和赵二姐两个女人死死互相看着了。
王玉莲恨赵二姐都快恨死了,她就没见过这么惹人厌的女人,她跟□□过日子,到底碍着赵二姐什么了吧!
她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恶狠狠地想,今天她就调一滩黄泥,搞一排碎玻璃,在墙上糊起来,看赵二姐还怎么爬这个墙看!
思虑间,王玉莲已经走到了门口。
她特意站在了李建业旁边,跟李建业贴的很近——赵二姐什么的一会儿再说吧,先得对付石美兰呐!
说来也巧,王玉莲前脚刚走到门口、站到李建业旁边,后脚就看见石美兰骑着个自行车,从村头那边过来了。
——
时隔不过几天,但石美兰却完全变了一副样子。
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不像是以前在农村时候随便弄个辫子垂下来,或者随意绑起来,而是做了一个烫发。
离子烫卷儿垂散在她脸颊侧,衬得人都明媚了些,脸蛋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有点像是电影明星。
她穿了一套时兴的牛仔裤,上半身套了一个黑白斑点衬衫,脚下踩了一双红色的矮跟单鞋,手里拿了个红色的小包,看着都不像是农村人了,一眼瞧过去,王玉莲都有点没认出来。
别说王玉莲了,就连当过石美兰十多年老公的李建业都没认出来呀!
石美兰什么时候这么漂亮了?
石美兰蹬着车,车轮子转的飞快,嗖嗖的往村尾走去,像是根本没打算停下来似的,李建业和王玉莲俩人眼巴巴的看着她,但她却头都不偏一下。
“美兰!”石美兰不停下,赵二姐第一个不干,她赶忙拔高了嗓门儿喊一声:“这是回来干什么来了?怎么不叫嫂子一声啊?”
石美兰头都不回,只骑在车上回了一句:“回来接胡红花去镇子里——赵二姐,我婚都离了,你别提什么嫂子不嫂子的了。”
她的车轮子一直没停,人骑着就从老李家门前路过了,头都没回一下,让在场的三人都是一阵怔愣。
哎呀!这回来也不是为了抢男人呐!
赵二姐有点说不出的遗憾,瞥了一眼隔壁,心想,她可不能让石美兰这么走了。
她得把想法子把石美兰领回来,给隔壁这俩人添点堵——要是这仨人打起来,那更好了,她能再看个热闹。
所以赵二姐喊了一声“美兰等等嫂子啊”,直接推开门,追着石美兰就去了。
她不信石美兰能这么随便就走了——如果她是石美兰,她恨这一对狗/男/女得恨到骨头里,怎么能随随便便当看不见呢?
她一定得追出去问问。
见赵二姐追上去了,一直趴在墙根旁边的李老太太也跟着起身,但没好意思追上去,而是悄没声儿的回了门。
这几个人都走了,李建业和王玉莲却没回去。
李建业依旧一脸眼巴巴的看着石美兰离去的背影,似乎是还没从那种惊艳之中回过神儿来——这男人啊,就是贱,石美兰以前还是他老婆的时候,他都不乐意看,但是现在,石美兰不是他老婆了,他反倒抻着脖子看了。
而一旁的王玉莲看着李建业这个探头探脑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恼羞,隐约还有点丢人。
都跟她在一起了,干嘛还盯着石美兰看?
王玉莲心里有点恼怒,但是没直接说,而是转了个话题说:“天儿太热了,你回去歇会儿,我给你切个西瓜。”
李建业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回了屋里。
根本都不用猜,就能从他脸上看到一行字:哎呀,石美兰怎么不回来找我啊?
他还挺遗憾!
王玉莲更生气了,特意把老李家的门给关上了,去后厨房切瓜的时候,把西瓜刀剁的“咣咣”响。
——
与此同时,村尾祠堂内。
中午的阳光从祠堂的门外落进来,正照在厨房的地面上,空气中细小的灰尘随着光柱渐渐地飞舞,一片静谧之中,袁耀悠悠醒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很久不见的妈妈。
妈妈的身上有一种独属于女人的淡淡的温暖的味道,贴一下就感觉好舒服,像是在外面跟人算计了一天,现在终于能够回到家里,躲在被窝里的舒服。
堆积在心底里的仇怨,时刻紧绷着的后脊,咬着牙要去攀登的目标,一直记挂在心里的仇人——那么多讨厌的东西,似乎渐渐都忘掉了,只剩下了妈妈。
梦里妈妈一直在他旁边说话,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妈妈一摸他,他的后脊梁就窜出来一阵酥麻,他忍不住凑得更近,紧紧地抱住妈妈,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现在都能想起来妈妈说的那些话。
妈妈哄他喝药,妈妈说村子里有个王寡妇——
嗯?村子?
躺在窗板上的袁大公子猛地睁开了眼。
入眼处是祠堂头顶的吊顶,老式的平房横梁,横梁上面的蜘蛛网随着风来来回回的飘动,他躺在一张简陋粗糙的门板上,他的怀里塞着什么东西,他一伸长手,就能感受到那种整个儿抱在怀里,一手可控的感觉。
袁耀侧头看过去。
在他的怀里躺着个女人,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脸蛋埋在他的西装上,发丝缠绕在他的脖颈间,他几乎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上的微热风感。
这是昨天那个农村人。
袁耀的脑袋“嗡”一下炸了。
肮脏的地面,爬着虫子的床板,不知道几天没洗澡的人。
细菌,细菌,细菌,细菌!
完了,他脏了,洗不干净了。
比细菌更可怕的,是他的记忆。
他记得他在混沌的时候抱紧了他的妈妈——他竟然抱着一个农村人在喊妈妈!
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贫穷的农村人,竟然敢摸他的头!
袁耀:天啊!我是个城里人的,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来春风镇这么个小地方,更没想到会被一个农村人摸头,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往哪儿搁啊!
一股丢脸的感觉涌上头颅,袁耀恼羞成怒,几乎是弹跳起身,逃一样从这个祠堂里跑出去。
他跑出去的时候,皮鞋在门槛上重重的磕碰了一下,但他头都没回,一路踉跄着奔了出去。
皮鞋尖儿撞在门槛上,传来“砰”的一声响,躺在门板上的胡红花听见动静,模模糊糊的醒过来,混混沌沌的翻了个身。
坚硬的门板硌着她的后背,把她从昏睡之中硌醒了。
胡红花愣愣的睁开眼,看着四周并不熟悉的祠堂,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送叔叔去山里的路上她救了个人,带到祠堂里,村长让她看着,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醒过来——哎?
胡红花一下子从木板上坐起来了。
一醒过来,这人去哪儿了?
胡红花围着床板转了一圈,心想完蛋了,这可怎么跟村长解释啊?
她扭了扭有点酸痛的腰背,跨出了祠堂,四处寻找昨天那只大黑熊——长什么样子虽然完全没看清,但是穿西装的整个村子里就这一位。
但胡红花才从祠堂里跨步出来,还没来得及找到那只大黑熊,却正迎面撞上石美兰。
石美兰骑着个自行车正往村子末尾走。
祠堂在村末尾的方向,而老胡家在山根脚底下,比村子末尾还要更靠后,石美兰骑着车经过祠堂,正看见胡红花在祠堂里。
她“哎”一声停住车,问道:“红花,你怎么在祠堂里?”
胡红花干巴巴的张了张嘴,一两句好像解释不清楚,石美兰也没多问,而是继续说:“东西收拾好了吗?婶子说要带你上镇子里的。”
胡红花一边往石婶子这边走,一边说:“收拾好了,但是我叔还没回来。”
她叔说今天也要一起送她去镇子里,顺道上山去看看有没有抓到猎物,有的话一起带到镇子里去卖。
上山一般都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她叔最起码也得等下午才能回来呢。
“不着急。”石美兰对胡红花咧开嘴,狡黠一笑:“婶子也得在这村子里多待一会儿。”
一旁的胡红花瞧见石美兰这么笑,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石婶子笑的好坏啊,上一次石婶子这么笑,还是带她连夜去偷钱的时候。
她才刚想到这儿,不远处突然跑来个人影,一边跑一边喊:“哎呀——美兰呐,你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啊!”
石美兰跟胡红花一回头,正看见赵二姐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赵二姐跟石美兰原先关系就不好,俩人见面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互相都不给对方好脸色看,结果石美兰从老李家离婚出去了,赵二姐突然之间就跟石美兰好了,每次见到石美兰,都要亲亲热热的上来打个招呼。
这不,石美兰前脚刚过来,后脚赵二姐就赶忙跟过来了,一连串的说:“你赶紧去嫂子那儿坐坐,田里刚收了新鲜的黄瓜,你留家吃一顿饭。”
瞧见赵二姐这个亲切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俩是什么亲姐俩呢。
“我这儿还有事儿,忙活呢。”石美兰可不愿意去赵二姐家吃饭,赵二姐的饭,谁都别想白吃,谁去了,都得被她扒层皮。
按着赵二姐的性子,也根本不是想去请她吃饭,是想去看她热闹,她前脚进了家门,后脚赵二姐就能把隔壁俩人都请来,让他们仨做一桌子上吃一顿——赵二姐就爱干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别人家倒霉她能乐半天。
说话间,石美兰用下巴点了点胡红花,说:“走,上车,我们回你家里等你叔叔。”
胡红花连连点头,上了石美兰的车后座。
“哎呀!”赵二姐都要急了:“你去吃一顿嘛,家里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儿,嫂子跟你说说。”
石美兰一脚蹬上自行车,带着胡红花就往老胡家的院儿里骑过去,都不搭理赵二姐,赵二姐连着说了好几句都没得到回应,又气哼哼的往回走。
她实在是想不通啊!
石美兰怎么能不好奇老李家的事儿呢?
离婚离婚,那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离的,当初可是一起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人啊!老话说得好,夫妻俩之间,砸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如果赵二姐是石美兰的话,她大半夜都得恨得来李老二家门口转一圈,看看里面人过成什么样!
所以赵二姐不能明白,石美兰怎么能什么都不问就走啊?
这皇上不急,她太监都快急死了!
石美兰就不好奇吗?
但是石美兰不好奇,赵二姐也不能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说“王玉莲带女儿进李老二家里了”,她只能忍着一肚子不爽,自己再往李老大的院儿里走。
从村尾到李老二家不远,慢慢走,也就十来分钟的路,赵二姐走着走着,站到谁家门口都跟别人唠两句,又耽误了点儿功夫,等到回到家的时候,快到中午一点多了。
哎呀,还没做饭呢。
赵二姐加快了点步伐,心说别耽误了那俩老人家吃饭,李老爷子饿一顿不要紧,李老太太饿一顿,会满村子转悠,跟别家老太太说她虐待老人的。
但赵二姐正走着呢,突然远远瞧见村口来了一帮人,大概五六个人,都是壮年男人,走在最前面的壮年男人穿着一身汗衫,看起来有点像是地痞流氓,一脸凶神恶煞的直奔着李老二的家门来了,看的赵二姐瞪大了眼。
这谁啊?
这也不是他们李家村的人啊!
赵二姐脑袋里过了一遍人名,实在是不记得对方是谁——虽然她是个人形搅屎棍,但是搅和的范围只限制在李家村,出了李家村,她不知道谁是谁。
而那位领头的男人显然也是早有方向,他不管别人,直奔着李老二就来了,站到李老二门口之后,抬手就是“邦邦邦”的砸门。
——
这“邦邦”敲门声转瞬间就传到了老
李家的院儿里,惊动了屋里的王玉莲和李建业。
这敲门动静传到院儿里的时候,王玉莲李建业都被惊醒了。
当时王玉莲正在后厨房切西瓜呢。
这西瓜一切切了都快半个多小时了——不是瓜切不好,是她气儿不顺,她一想到刚才李建业说让石美兰住在王家院儿里的事儿她就生气。
她跟李建业都没办婚礼呢,连个酒席都没摆,李建业就开始安排她的家业了!
她留下那个房子,一定得是她女儿的!轮不到任何人来抢,李建业也不行!
比这更让王玉莲生气的,是李建业竟然对石美兰还那么宽容——凭什么?离了婚的女人,就该让她滚远点啊!李建业还想把石美兰留下,那村子里这群人得怎么看她?
她好不容易摆脱的寡妇身份,又要全都甩回来了,甚至比寡妇更难堪了,石美兰回来了,难不成要让她去做小吗?还是要光明正大睡两个女人?
他以为他是春风制衣厂的老董事长吗?他有这个本事吗!
李建业钱没多少,想法倒挺好!
王玉莲更生气了,只对着西瓜发火,那水甜水甜的西瓜都快被她给剁碎了,汁水在板儿上流淌,她一刀剁下去,那汁水就迸溅到她自己的脸上。
她实在是愤懑难消,所以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
真要是石美兰回来了,她就一刀砍出去!她既然进门来了,就死活不能离开!
以前别人都说石美兰是个泼妇,现在王玉莲在这,也快成泼妇了。
老李家就是这么个地方,谁来都得是泼妇,不当泼妇,你就得受一辈子的气,这样比起来,还是当泼妇比较好。
而当王玉莲握紧手里的刀的时候,李建业突然从东屋里窜出来了。
他像是在等着石美兰敲门,所以一直竖着耳朵听似得,终于听到动静,他猴儿一样窜出去,王玉莲都没赶上!
王玉莲更生气了!
这人是贱得慌吗?非要跟石美兰勾勾搭搭,牵扯不清楚吗?
她重重的把刀往菜板上一剁,快步从厨房跟出去,走长长的走廊,经过堂屋和前东屋,跑到院儿里去。
她出来的慢了点,人才刚到房门前,就看见李建业已经把院儿门给打开了。
“石美——”
李建业开门的时候,还以为外面站着的是石美兰呢,他一张脸上带着难以掩盖的得意,笑意盎然的开了门,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外面站了五个庄稼汉子,个个儿都壮硕如牛,堵在他家的门口,恶狠狠地盯着他喊道:“就你叫李建业啊?”
李建业愣了一下,点头:“是我。”
“李家村学校校长?”壮汉又问。
李建业又点头:“是我。”
“那没错了!学校里的二百书费就是你拿走了对吧?”壮汉怒气冲冲的扯着他脖领子把人从院儿里拖出来,怒吼道:“马上就要高考了,我儿子的书呢?你今天要不还钱,我就把你腿打折了!”
第15章 借钱
砂锅一样大的拳头抓着脖领子,脚底悬空、怒吼和口水一起扑到脸上时,李建业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这才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挪了学堂的二百块钱来着,本来是要满村儿借钱还上的,但是后来出了捉/奸那档子事儿,石美兰带着所有的钱走了,他在家养伤混日子,准备等这事儿平息之后再去学堂,一来二去,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他忘了不要紧,人家学生家长不会忘。
因为那二百块钱的学费中,只有一部分是学校学生上课的学费,还有一大部分,是高三学生买书本的钱。
临近高考,别的镇子的几个老师放出来了十几本真题书,说是有高考选题,专门卖给一些学生家长,卖的价格很贵很贵很贵,但是各家家长为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咬着牙交钱准备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高考之前能冲一把。
自古以来,父母都是最舍得给孩子花钱的,古代孟母三迁,现在也是咬牙买书,只要一涉及到孩子,再抠门的父母也能从牙缝里挖出来点儿。
结果,人家千辛万苦抠出来的一点钱,中途到了李建业这里就没了,李建业连学校都不去了,人家家长能不着急吗?
“你,你是刘宝贵家长对不对?钱,钱是在我这!”李建业额头冒起了汗,磕磕巴巴的说:“但是,但是我手上现在没有,不是我花了,是,是前段时间被人抢了,我——”
“我管你被谁抢了!”学生家长举起来手里的棍子,吼道:“我要学费!现在就交出来!我儿子要是因为这件事没考上大学,我就把你儿子腿也打折,你儿子也别想去上大学!”
这一声吼几乎响彻整个李家村,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来了。
老李家最近怎么天天有热闹看呀!
“你,你别急,我们家有钱。”看见学生家长手里粗大的棍子,李建业一下子急了,赶忙回头喊:“玉莲!玉莲你出来!”
当时王玉莲已经走到了院儿里了,瞧见外面的人不是石美兰,而是一群壮汉,脚步就慢了些,又听见了只言片语,知道这群人是来要账的,脑子里顿时灵光一闪。
之前李建业轻而易举就给她拿了二百块钱,至于钱是哪里来的,却从来没跟她细说过,他只含糊的说,他一定会自己解决。
直到今日,这群人堵到了家门口,王玉莲才突然间把这两件事儿联系起来。
她好像知道了李建业给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了。
“玉莲啊!”李建业被壮汉抓着跑不掉,只能回头冲王玉莲喊:“快,快把你那儿的钱拿出来啊!”
他知道老李家现在是没钱了,但是王玉莲那儿有钱,还是他亲手给的呢。
他也不是惦记王玉莲手里的钱,主要是他现在手头上没钱,再加上王玉莲已经进了他家的门儿,都跟他过上日子了,王玉莲的钱不就是他的钱吗?
他也不是不给王玉莲,他只是短暂的借用一下,等到他缓过这一阵儿,他肯定就还给王玉莲了。
他都把王玉莲接到李家里来了,足以见得他对王玉莲的诚意,他不会拖欠王玉莲的钱不还的。
所以他赶忙跟王玉莲喊:“这儿着急呢,你快去你家取过来啊!”
而王玉莲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画面,却是刚才李建业飞快跑出门,去迎石美兰的背影。
要是没有今天这回事儿,李建业被人追着打着要钱,她肯定立马从自己家里拿出钱来给李建业还上,毕竟她是真的喜欢李建业,李建业之前也是真的喜欢她,保护过她,但是经过了今天这一回事儿,她突然间不确定了。
李建业究竟是喜欢她多一点,还是喜欢石美兰多一点?
如果当时石美兰没有非要闹着离婚,而是原谅了李建业,那李建业还会跟她在一起吗?
答案肯定是不会。
王玉莲知道,李建业是被石美兰作的没办法了,生了气,才会跟石美兰离婚,否则好好地过着日子,李建业怎么会离婚呢?
她本来就不是李建业的第一选择。
一想到这些,王玉莲对李建业的爱就不是百分之百的了。
爱这个东西很奇妙的,它会在某一刻突然被人填满,但是却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充盈着、饱满着的,它是一个矫情的奢侈品,需要时时刻刻来保养,你稍微表露出一点不在乎,它就会在迟疑间生怨,怨又滋生出算计的心思,而人一旦开始算计,爱就会像是失去水分的树木,渐渐枯萎,没有滋养的爱意就这么渐渐痛苦的死去,直到枯萎,再生出各种稀奇古
怪的虫子,将人心啃出一个洞来,风一吹,都能听到心在流泪。
心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地方,心一旦开始流泪,眼啊,嘴啊,耳啊,就都开始叛逆。
看,现在王玉莲的嘴就不听话了!她的嘴巴对李建业说:“钱我已经交出去了,现在没有了,我们出去借一借吧。”
她的钱其实从来没交出去,就在她的柜子里好好地躺着呢,但她不肯说。
抓着李建业的人一听见“没钱”,二话不说的将李建业往地上一丢,抽出棍子就往李建业的身上打。
李建业是个文人啊,这辈子读书写字教书育人,之前打打赵二姐还行,现在被一群手持棍子的壮汉围住,那可是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嗷”一声嚎出来,然后满地打滚。
这一声“嗷”跟李老太太也差不多嘹亮——由此可见,祖传的。
“住手!住手啊!”王玉莲看见李建业挨打,心里也是着急啊,她快步走出去说:“我们借钱给你还。”
她虽然怨恨李建业,但是心底里也有李建业的位置,不愿意看见李建业挨打。
但她也不愿意自己掏钱,所以干脆把自己的钱藏起来,跟李建业一起出去借钱。
“借钱?”抓着李建业的大汉把棍子往李建业身上一杵,大声喊道:“行,我就在这等,一分钟我抽他一棍子,你什么时候借到,我什么时候把他放出去!借不到我就一直打!打残为止。”
农村讨债一向粗暴简单,一个字,打就完了,你不给钱我就给你打残,反正我有理又有人,你报警我都不怕。
落后的乡村从来都是不讲法律的,他们自己有自己的行为逻辑,这时候报警也没用,只有机灵些的去转头找了村长。
村里面的大小事宜都得让村长来处理,这是村长的责任。
而一旁的王玉莲赶忙开始跟周遭的人借钱。
他们李家村村里有一百来户人家呢,一家出个两块钱,这账单不就平上了吗?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回头这些钱,等李建业上班之后就能还上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都三三两两的拒绝了。
“我们家之前就借过老李家呀。”
“就是,之前就借过一回。”
“现在可没有了。”
“那些钱都被石美兰分家分走了。”王玉莲还得跟这一圈人解释:“我们老李会还的。”
但是说是会还,又要什么时候才能还呢?也不一定啊!
再者说了,以前来借钱的是石美兰,石美兰这个人,脾气硬人品更硬,人家是要脸面的,不会不给钱的,但王玉莲呢?
王玉莲可是个破鞋呀!
这村子里谁不知道她那点破事儿,都能干出来跟结婚的老爷们在别人家里偷/情的事儿,她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借钱不还也有可能呀!
所以村子里的人一个个都不说话,或者找理由不借。
“哎呀,我们家才借过了。”
“我们没钱呐。”
“要不问问村长?”
你一言我一语,时间已经到了一分钟,而这位壮汉毫不犹豫的一挥棍子,一声闷响砸下来,地上的李建业又是“嗷”一声喊。
这一片混乱之中,李老二院儿里的房门被打开,李天赐从其中走出来,急忙问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是上次他爸弄丢的钱债找上了门,李天赐高声说:“去管大伯娘家借。”
别人家没有,大伯娘家一定会有。
叔叔跑大车其实很挣钱,虽然十几天不着家,但是跑一次就能挣好几十,李老大的家底特别特别厚,如果大伯娘家真的没钱,奶奶也不会说要办寿宴,只是大伯娘特别抠门,不肯拿出来罢了,现在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当然要去管大伯娘要。
而一旁的赵二姐眼见着事情发展到了“借钱”这一步,赶忙转头就溜,家都不敢回,直接就往村尾跑。
她得去祠堂那边躲一躲,可别再借到她身上了!
——
赵二姐奔向祠堂的功夫,石美兰也跟胡红花回了老胡家。
胡成军果然还没从山里回来。
期间,胡红花还说了她昨天救了一个人,但是早上醒来之后人就不见了,不知道去哪儿了的事儿,石美兰就驮着胡红花往村长的家里走过去,打算去跟村长说一声。
这个人总不能莫名其妙的在他们村子消失了吧?
村长家在村头,距离祠堂十分远,东西两头的距离,她这自行车正往回骑呢,远远就看见李老二家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李老二被人群摁在地上,身上的白衬衫都被扯烂了,姿态狼狈,丢脸至极。
石美兰慢慢摁下了刹车闸。
她记得这一天——上辈子也是这一天,学生家长来堵李建业。
那时候她没去娘家借钱,所以钱还差一截儿,正是手足无措的时候,胡成军出手,帮了她一把,所以她后来没好意思退胡红花的婚。
现在好了,轮不到她了。
王玉莲没有从她手里夺走什么好东西,她只抢走了一个浑身都是麻烦的死男人。
石美兰向身后的胡红花道:“红花——你看看。”
胡红花还没反应过来,探长脖子问:“看什么啊婶子?”
石美兰说:“看报应呗。”
她特意选择今天回来,就是为了看报应的。
——
这时候,人群中正热闹着呢。
王玉莲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之中准备开溜的赵二姐,趁着赵二姐还没跑掉,王玉莲忙声喊着:“天赐他婶儿,你快来看看吧,这可怎么办啊?你可是建业他亲嫂子啊,这事儿你不能不管啊!”
赵二姐脚下一崴,险些顺拐。
他娘的!之前跟她对骂的时候怎么没提什么“你是建业他嫂子”呢?现在到了用钱时候了,开始问她来了?
但是赵二姐也不能不管。
农村就是这么个地方,自家亲戚就像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不管打打骂骂成什么样了,人家出了事儿,她都得掏钱去管。
看不惯归看不惯,但人家出事了,他们还得去帮衬着。
“但是我没二百块钱。”赵二姐不情不愿的说:“我只有五十。”
之前她就借了二十,现在又借了五十,她儿子的老婆本都要借出去了!
也就是说话间,赵二姐突然瞟见不远处石美兰骑着车停下了。
赵二姐一下子有了主意。
她向王玉莲走了两步,亲亲热热的说:“哎呀,弟妹啊——”
当赵二姐突然变得亲热起来的时候,就说明她要起坏心眼了。
一旁的王玉莲就从没见过赵二姐这么亲切的模样,她只记得赵二姐见了她就骂寡妇,还带着人掀了她的被褥,过来抽她耳光的事儿,现在赵二姐一笑,她就觉得这张笑脸底下藏着点坏心思。
“你想要钱还不简单吗?我没有,但有人有啊。”赵二姐往不远处一努嘴,王玉莲抬眼一看,就看到石美兰带着胡红花在看热闹。
“她离婚走的时候带走了二百多块钱呢。”赵二姐低声说:“你去管她借呗,好歹建业也是她前夫啊,她不能看着建业不管吧?”
让破鞋去管前妻借钱,赵二姐也想得出来!王玉莲要是真去,肯定会被石美兰骂。
赵二姐真是巴不得她们打起来。
但同时,赵二姐也说的有道理。
现在这村子里谁最有闲钱?当然是石美兰了。
王玉莲也不是傻子,她眼珠子一转,转头就去跟身后面的李天赐说:“天赐啊,你去帮帮你爸爸,管你妈妈借点钱,你大伯娘借我们五十,让你妈妈借我们一百五,你放心,这个钱我们一定会还她。”
石美兰不管王玉莲,但是石美兰得管李天赐吧?
李天赐听见这话,也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没错,他们家没有钱了,但是妈妈有钱啊。
石美兰走的时候带走那么多钱,她一个女人,也没有地方用,正好可以借给他们。
李天赐当即快步向不远处的石美兰走过去,高声喊道:“妈——”
第16章 借钱?一毛都不借!
石美兰当时正打算让胡红花去一边的小卖部里买俩雪糕回来吃。
她们俩一人一根,正好一边吃一边看。
上辈子她拼死拼活去张罗钱,
来把这件事儿给平了,李建业最终保留住了他那双腿,这辈子没有石美兰,他还能保得住这双腿吗?
石美兰不知道,所以她打算好好看看。
结果胡红花才刚站起身来去小卖部,石美兰就听见李天赐在喊她,她一抬头,就看见李天赐已经跑过来了。
几天没见,李天赐看起来跟之前也没什么区别,还是白色衬衫,蓝色裤子,板板正正的站着,乍一看好像是什么国学青少年似的。
“妈。”李天赐在她面前站定,脸上带着点为难,张了张嘴,跟她说:“爸的钱在后山被抢的事儿你还记得吧?学生家长现在过来要了。”
石美兰没接茬,只盯着他看。
李天赐继续说:“爸现在缺钱,妈,你当时走的时候不是带走二百块钱吗?正好借给我们一百五,我把我爸的债还了。”
石美兰回头看他,眉眼凉凉的。
李建业真是命好啊,上辈子有石美兰一直给他兜底,这辈子还有他的儿子给他兜底。
石美兰想,说来也怪,她生了李天赐,养了李天赐,李天赐也不怎么把她这个亲妈当回事儿,遇到什么事儿都让她这个当妈的忍一忍,但是他爹遇到什么事儿,李天赐却是真上。
男人骨头里好像就更爱男人,永远跟男人是一条绳上的。
石美兰不咸不淡的说:“我跟你爸已经离婚了,这些事儿都跟我没关系,要钱,你得管你现在的妈要。”
“妈,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李天赐被[现在的妈]这几个字儿刺了一下,浑身都不舒服了,他有一种自己在被指责的感觉,连忙撇清关系道:“那是我爸干的破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他爸出轨,背叛了石美兰,又不是他出轨,背叛石美兰,他不愿意被石美兰这么刺。
他又没上杆子去给自己换妈。
“之前你爸干的事儿跟你没关系,那现在你爸干的事儿也跟我没关系。”石美兰语气更冷了,她说:“你爸爱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没钱就让你爸去卖宅基地,卖田,多的是办法!别来惦记我手里的钱。”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宅基地和田是命根子,卖了那是愧对列祖列宗的事儿!我们怎么能卖?爸是有做错的地方,但是你不能这么绝情啊!”李天赐压低了声音,说道:“爸要是真被打断腿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李天赐根本不敢想,要是他爸断了腿,这日子可怎么过,以后谁来赚钱,他去上大学的钱谁出?
“那得去问你爸,跟我没关系。”石美兰拧起眉头,道:“你听不懂离婚这两个字儿吗?”
他们母子俩刚吵上两句,那头人堆儿里又过了一分钟。
那位壮汉毫不留情的举起了手里的木棍,狠狠地对着李建业的腿上砸了下去。
瞧他这个样子,估计是要不到真能把人腿打断。
李建业又是“嗷”的一声嚎了出来。
这一声嚎,几乎将整个村子的人都给嚎出来了,李老大院儿里的李老太太,李家村前头的村长,提着药箱过来随时准备上的钱大夫,一圈儿人都把这儿给围上了。
就连林欣然都跑出来了。
只是林欣然见势头不对,又因为她自己身份不好,所以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趴在自己家墙头上往外看——反正就在李老二家门口,发生什么了她都瞧得见。
果不其然,她一探头,就瞧见了李家的热闹。
李老太太一看自己儿子挨打,坐地上又开始嚎,跟她儿子一个调调,但可惜了,人家要账的根本不管她,就连村长来了都没有用,他们就要钱。
赵二姐还嫌不够热闹,偷偷去跟李老太太耳语了一翻,李老太太左右看了一圈,直接奔着石美兰就来了。
“儿媳啊,我的好儿媳妇,你掏钱给人家还了吧,我立马就让建业把那个王玉莲给赶出去!”
李老太太到现在都觉得,石美兰跟李建业离婚是因为王玉莲,她也是真的认为,只要把王玉莲赶走,石美兰就能回来。
王玉莲站在旁边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话,只沉默的站着。
赵二姐这下子高兴了,抱着胳膊在一旁站着看——哎呀,这五十块钱也没白花呀,起码热闹瞧见了不是?
说话间,李老太太还对着正被学生家长围堵在地上、被棍子杵着后腰爬都爬不起来的李建业说:“建业!还不快跟石美兰道个歉啊!”
李建业被打的眼冒金星了,他趴在地上,仰头看过去,目光穿过一群人的腿胯,正看见石美兰那张讥诮的脸。
李建业的脸“腾”一下涨红了。
他想过很多次他跟石美兰的重见,每一次都是石美兰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过来求他,但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是他来求石美兰。
男人的尊严让他说不出那些求人的话,所以他咬紧了牙关不开口,又挨了这么一棍子。
“妈!”看见自己爹快要被打昏过去了,李天赐急了:“妈,你现在一点都不管我们,以后你老了怎么办?你就守着这二百块钱养老吗?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这话说的。”石美兰冷笑一声,道:“我不借你这二百块钱,你就不打算给我养老了?我之前养了你十几年就都白养了?你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事儿就都不算数了?到底是谁没良心啊?”
她从老李家出去,不能再给李家男人当牛做马,李天赐就觉得她是个“外人”了,心底里其实就已经不愿意养她了,而是转而开始去接纳王玉莲。
老李家的人都很现实,包括这俩儿子,石美兰用了一辈子才看清楚这一点,他们其实不在乎谁生了他们,他们只在乎谁愿意一直伺候他们,只要谁给他们张罗结婚娶老婆,给他们带孩子每天做饭,谁就可以是他们妈,而走的石美兰根本不会给他们提供好处,他们就不愿意再养石美兰。
只是他们把这一点掩盖的很好,不管是李天赐还是李天福,都没有主动开口去说什么“石美兰不伺候我了我现在不愿意给石美兰养老”,而是把罪过都推到李建业身上,假装是李建业的出轨导致他们不能养石美兰,不是他们的错。
而现在,李天赐见石美兰不肯借钱,那点不情愿的小心思就开始往出冒了,终于说出了两句实话——你不给我们钱,我们以后就不给你养老!
更深层次的意思是:你居然敢不为我付出了!小心我以后让你死了都没地方埋!让你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由此可见,当一个人品性足够烂的时候,你的无限供养换不来忠诚,只能滋生出轻蔑与背叛,就算是你的亲儿子都不会真心的为你考虑,只想榨干你手里的钱。
当然,就算给了,他们也不一定会养,他们会找各种理由推辞,除非石美兰像是李老太太一样,不要脸面的往他们院子门口一倒,哭天喊地的逼着人伺候他们。
但可惜,石美兰一身硬骨头,自己死山上都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儿,所以这俩兄弟俩默契的知道,他们可以白嫖石美兰的好处,却又能不负任何责任。
所以石美兰早就不指望他们了,她早就看清楚了老李家的人是什么样儿,现在也毫不留情的回道:“你选了跟你爸,以后就好好跟你爸,别再来找我,我死了也不用你们埋。”
本来她上辈子死了,他们就没给埋,更何况这一辈子!
“行了,快滚远点吧!”看见他们就闹心!一场好戏都没看好!
说完,石美兰懒得跟他废话,一脚跨上自行车就准备去小卖铺里接胡红花。
“妈!你怎么能这样!就算是我爸做错事儿,你也不能眼睁睁看他被人打残吧?”
李天赐
被石美兰的绝情气到了,他真想不明白他妈到底怎么会变成这个不讲道理,不通人情的样子,见石美兰要走,他气急败坏的上前一步,去推了一把石美兰的车把。
“走!你走吧!走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妈!”
石美兰当时正在骑车,车子刚起步,双腿都离了地面,被突然一推,车子失控,石美兰骑在车上,猝不及防的跌向另一侧!
她惊得“啊”的一声喊,还以为自己要跌倒在地上,正是这要紧关头,一只手突然从旁里伸出来,用力撑在车把上,挡住了车把向斜方撞去的力道,并用整个肩膀和胸膛担住了石美兰。
石美兰直接侧撞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对方身上根本就没穿什么衣裳,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白汗衫,被滚烫的肌理蒸烧出热气,她一撞上去,隔着自己身上的缎丝衣裳都被灼了一下。
对方正将车子帮她扶稳。
石美兰惊魂未定的抬起头,正对上胡成军的脸。
胡成军太高了,站在路边比她骑在车上还高出一个头来,额头上还带着点汗,一双单眼皮略显凌厉的垂眸看着她,浓眉深深的拧着,与她对视两秒后,胡成军慢慢后退,撒手。
他向来不善言辞,这个时候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抿紧了唇,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他显然是刚从山上下来,脚上的鞋还沾满泥土,身上的衣服勾着几片树叶,农村好衣服少,干活儿的时候更是舍不得穿,生怕弄脏了、勾丝了、扯坏了,所以上山穿的都是脏衣服,如果仔细嗅,还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驱虫药的草木味儿,猎人上山都带这个。
胡成军松开手的同时,石美兰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天赐这个贱/东/西,居然还敢推她!
石美兰只觉得一股怒火“腾”的一下子顶到了头皮上。
她自重生到现在,都只是想跟这一群人断绝关系,让他们自讨苦吃,却没想到,李天赐竟然敢来跟她动手!
好啊,她都没觉得委屈,李天赐竟然还委屈上了!
石美兰利索的从车上跳下来,在李天赐还没走掉候,转头就对着他的脸“啪啪”抽了俩大嘴巴子,一边抽一边骂:“我真是生了你个畜生东西,当初就该把你扔茅坑里溺死!”
她这俩大耳光里含了盛怒,用力极大,清脆的啪啪抽响,几乎比李老太太那一身“嗷”都大,李天赐被抽的整个身子都歪过去,一脸不可置信的捂着脸看着石美兰。
他一辈子都没挨过石美兰的打啊!
他妈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他们不管就算了,现在竟然还打他!
而就在这个时候,王玉莲突然一个箭步跑上来,将李天赐挡在身后,对着石美兰潸然泪下,求道:“美兰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天赐只是担心他爸爸,不是特意来为难你的,你就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帮帮孩子爸爸吧。”
说着,王玉莲捂着脸痛哭道:“之前的事儿都是我的错,你别打孩子,你心里有气只管打我,只要你肯把钱借给我们家老李,你怎么打我都行。”
说话间,王玉莲向前一步,膝盖摇摇欲坠似得往下落,看起来像是要对着石美兰跪下。
王玉莲最擅长用这种招数了,先不断地矮化自己,摆出来一副顾全大局的样儿,然后开始慨他人之慷,说着让人气血上涌的话,谁跟她碰上都得呕上一斤血。
她跟赵二姐,是各有各的气人样儿,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最关键的是,她这样手段别人还吃呢!
一旁的李天赐被王玉莲一护,再一看王玉莲为了他爹伏低做小,竟然觉得王玉莲有几分“可怜”,又对石美兰横添出三分怨恨来,当即一把将王玉莲从地上拉起来,大声喊道:“王姨,不要给她下跪,她不会给钱的,这钱我们自己想办法!”
恰好这个时候,胡红花从小卖店里走过来了。
——
外头的太阳热辣辣的,农村的路被晒出一股子尘土气,干燥的扑到人面上,叫人一呼吸就觉得鼻腔生痛。
她手里还提着两根雪糕,一根菠萝味儿的,一根草莓味儿的,五分钱一根,她跟石婶子一人一根。
结果她一走出来,就看见李天赐、王玉莲、石婶子和叔叔站在一起,看起来气氛不太好。
她知道之前石婶子跟王玉莲在李老二家打起来的事儿,心里一紧,赶忙向前跑过来,站在叔叔身后看。
李天赐的目光左右一扫,正好就看见了探头探脑的胡红花。
胡红花今儿穿了一套棕色的波点背心,搭配一条牛仔裤,这也是石美兰给她买的,现在就流行牛仔裤,石美兰眼光好,给她挑的衣裳都十分配她,她瘦,能清晰的看到腰线与少女的弧度,棕色衬得她肌肤白皙柔嫩,很合她的肤色。
她厚厚的头发绑了一个低马尾,在她的后腰处来来回回的晃悠,她从胡成军后面探出头来,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瓜子小脸来。
之前石美兰送了胡红花两盒润肤膏,胡红花带回去之后每天都在涂,原本黑糙的皮肤被润出了几分水色,看着人也白了不少,瞧着竟然有几分好看。
一见到胡红花,李天赐就想到他们退婚的事儿。
当初他们退婚,胡红花还对他恋恋不舍,毕竟他条件这么好,以后还前途无量,胡红花舍不得他也理所当然。
只是当时他一门心思想要——
李天赐下意识看了一眼他们家院子旁边的隔壁院子。
他正看见林欣然趴在王寡妇院儿的墙头上。
林欣然大概也不是看他,而是看他旁边的王玉莲,他回头,跟林欣然撞上目光的时候,林欣然整个人下意识缩了一下。
自从王玉莲跟李建业好了之后,李天赐跟林欣然之间那点朦胧的情愫也随之变了味儿,他们俩尴尬之中还有一点敌视——没错,李天赐看不起王玉莲,也连带着看不起林欣然这个破鞋的女儿,而林欣然也因为李天赐不喜欢她妈妈而讨厌李天赐。
所以李天赐知道,他跟林欣然也不可能了。
李天赐一向是个聪明人,从来不在不可能的事儿上浪费时间,既然跟林欣然不可能,那他就调头去找个可能的。
只要能把他眼下的困境解决掉,他不介意牺牲掉一点东西。
李天赐眼睛一转,目光看向了石美兰身后站着的胡成军。
刚才石美兰从车上跳下来,冲的很猛,连车都没顾上,是胡成军扶稳后挪到了一旁,挑下脚托放平。
看见胡成军,李天赐就想到了胡成军打掉的那些猎物。
胡成军做猎人,其实也赚了不少钱,那些山里面的野味儿,城里面很多饭店都高价收,还有很多大老板,为了吃上一口野味儿,特意跟胡成军预定,他赚钱不比李老大跑大车赚的少。
既然石美兰指望不上——李天赐一咬牙,跟一旁的胡成军说:“胡叔叔,你借我一笔钱,帮我渡过这个难关,我以后娶胡红花,我肯定会对她好的,等我考上大学,我就带胡红花一起出去读书。”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石美兰心想,这逼小子还是走上了上辈子的路,王玉莲却觉得挺好,白得一个好亲家,至于一旁的胡成军,第一反应却是看了一眼石美兰。
石美兰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一截白白的脖颈和耳垂。
她的耳垂也圆圆润润的,像是一颗珍珠一样,在阳光下面散着淡淡的泠光,他一眼看过去,几乎能看到上面细密的绒毛。
“胡叔叔!”李天赐没得到回应,赶忙又喊了一句。
在李天赐眼里,这门婚事对于胡家来说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需要花一百五十块钱,就能改变胡红花的命运,让胡红花以后一辈子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以后他当了大学生,胡红花也能跟着风光一把呢!
他的婚事是很值钱的,要不然当初胡成军怎么会特意把他爸灌醉了,来跟他订婚呢?
虽然胡红花家里成分不好,但是李天赐不在乎这个,只要能帮他渡过难关,他愿意娶胡红花。
而胡成军这时终于撩起眼皮,看了李天赐一眼。
这一眼中夹杂着几分冷淡,与一丝藏在最下面的厌烦。
胡成军以前一直因为李天赐是石美兰的儿子,对李天赐另眼相待,见平时李天赐在村子里也讲礼懂事,跟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孩子比起来更
优秀,才愿意跟李天赐订婚,但现在看来,这孩子不仅是非不分,还十分功利。
以前因为胡红花读书不好,脑子不聪明,人也不灵醒而看不上胡红花,现在,却因为没钱,想要过来娶胡红花。
这样的儿子,又能给石美兰什么样的保障呢?
怪不得石美兰最后从李家离开,却没提什么儿子赡养的事儿——大概她也是对这孩子伤了心。
一念至此,胡成军神色更冷,他说:“婚事已经退了,就不要再提了。”
胡成军这个人实在是偏心眼儿,他喜欢谁,就觉得谁一定是好的,是对的,之前石美兰还在李家的时候,连带着胡成军对李家人都有滤镜,现在石美兰不在李家了,胡成军看李家的人也不顺眼了。
被胡成军这样干净利索的拒绝,李天赐又愣住了。
他不明白啊!之前胡成军想方设法的跟他爹喝酒,定了他的婚事,怎么现在突然间就不承认了?
难道也是嫌弃他爹找了破鞋,坏了名声?还是嫌弃他爹被人摁在地上打丢人了?
李天赐只觉得一股火顶到了头皮上,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当即喊了一句:“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不会来求你的,你们也不要后悔!”
说完,李天赐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等李天赐走了,一旁的胡红花才敢递上雪糕给石美兰,并且小声念叨了一句:“我没说要嫁给他呀。”
这人怎么什么都自己决定呢?
石美兰拿过雪糕,翻了个白眼说:“谁嫁给他谁倒霉。”
而这时候,村子里的一户周姓人家站出来了,决定借钱给李天赐——这个周姓人家刚才在旁边旁观了李天赐跟胡成军的话,就生出了给自己女儿拉婚事的心思。
这个周姓人家吧,也就是普通种地的人家,家境一般,没有多少钱,而他们生下了个女儿脑子有点毛病,是个半傻子,所以一直嫁不出去。
眼见着李天赐落了难,这周姓人家就动了念头,打算把这些钱当成嫁妆一样陪送出去,以后自家的闺女有了个老公照顾,这辈子不就有着落了吗?
李天赐被逼到绝境了,再这么拖延下去,他爹真要被打死了,他一狠心,答应了。
周家赶忙给钱,请全村都来做个见证,等李天赐考完高考他们就结婚。
随着周家掏出钱来,这一场大戏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
石美兰当时正将最后一口菠萝味儿的雪糕卷进舌头里。
这一场戏总算是看完了,心里也满足了,她扔掉雪糕棍,跟胡红花道:“走吧,回镇上去。”
胡红花仰头去看一旁的胡成军,说:“叔叔也要去。”
胡成军点头,说:“等我回家取个车来,我有点猎物,要送到镇子上去卖。”
三人就一起折返回胡家。
就这一折返的功夫,他们瞧见李天赐和王玉莲合力将李建业从地上扶起来,拖进了李老二的院儿里去。
李天赐走到门口,将门重重的甩上了。
他永远记着这一天!他的亲生妈妈对他不管不顾,逼着他娶了周家的傻子女儿!
他迟早有一天会荣归故里,让他妈妈后悔的!
——
而此时,石美兰已经骑着车,载着胡红花,跟胡成军一起去了镇子里。
胡成军的三轮车上摆了一些猎物和山货,满满当当的堆了一个三轮车,俩人一起往镇子里蹬,基本要蹬一个小时。
路上石美兰闲不住,一直在跟胡成军搭话。
胡成军话少,天生的闷葫芦,石美兰说上十句,他才能在一旁回一个“嗯”字,石美兰也不在意,自己在前面“刷刷刷”的骑自行车。
胡成军只跟在后面,偶尔抬头看一看她。
看她烫过的头发在风里面飘,看她身上的漂亮衣服,目光往下滑的时候,看到她丰满的腰臀时,胡成军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了目光。
一个小时的路其实并不近,且农村的土路四处都是坑洼,人骑车很费力,更何况她身后还驮了一个胡红花,她后背上带了点汗,骑的却不见慢。
石美兰从小就干农活,身子骨壮,有一把子力气,要不然刚才能抽的李天赐站不稳呢!
从李家村到镇里,足有一个小时,到镇子里之后又一路往大西边骑过去,骑了半个小时,到了春风制衣厂。
这一路上经过了很多饭店,胡成军挨个儿去把自己车上的野味儿山货卖掉,卖卖停停,等到了下午两点半左右,他们才到春风制衣厂。
“行了,她叔,你在外面等我们会儿。”石美兰扭头跟胡成军说:“里面不让外人进,你等我们把东西收拾好了,晚上一起去镇上饭店吃饭。”
胡成军点头。
石美兰骑车带着胡红花进了门卫里面,带着胡红花先去了四栋,找了孙主管报道。
她们到四栋的时候,四栋里的人都没有一个,只有一个保洁员在扫地,石美兰去问人家才知道,今儿个春风制衣厂出了大事儿了。
“说是我们新来的老总出事儿了,连厂子的门都没进,直接进医院了。”保洁员也不知道什么真实情况,只道听途说了两嘴,就学给她们听:“三个主管跟陆经理一起,都去医院探望了,估计得明天才能来呢。”
石美兰也跟着点头,转而带着胡红花就先去了三栋女工宿舍,替胡红花收拾收拾单人宿舍,然后带着胡红花去跟胡成军在外面吃顿饭。
胡成军选了一家在镇子中心,靠近学校的一家涮羊肉的馆子。
馆子生意还挺不错,他们三个人坐在一个桌子上,石美兰拿着单子在跟服务员点菜,胡成军起身去拿了两瓶啤酒。
馆子里的空气里飘着羊肉味儿的味道,十分好闻,胡成军拿完啤酒回来,就看见他的侄女儿一脸新奇的坐在板凳上,时不时的左右看看,石美兰坐在另一侧跟服务员说话,别人桌上锅里的水蒸气咕噜咕噜的翻到他的脸上,他隔着这一片水雾望过去,看见石美兰的头发丝儿一直在晃。
他盯着看,觉得像是看到了另一种人生。
水汽熏软了他的骨头,他的步伐都跟着缓了下来,人慢慢的走过去,在石美兰面前坐下,又将啤酒放在石美兰的桌前。
羊肉馆子的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光调,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将她的面颊照出泠泠的波光,四周的烟雾围绕着她,让她看起来像是坐在云端里,温暖又轻柔。
石美兰没在意这瓶啤酒,她正在跟一旁的服务生确定价格,她那样会过日子的人,一分钱都不会多花,并且还争取让服务员送点小菜。
一旁的服务生笑呵呵的说:“好哦,我们这店下个月就不干了,正好后厨有点囤积的菜,都送给你。”
石美兰惊讶的附和了两句:“哎呀,怎么不干了,那太可惜了。”
服务生笑着说“家里要搬走”之类的话,也没说太多,转头去了后厨忙活。
唯独胡成军听见“太可惜了”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馆子四周。
馆子装修普通平淡,但不知道是不是这羊肉汤的味儿太浓了,飘在他的四周,让他觉得这里还挺温馨。
他晃神这一瞬,正听见石美兰问他:“你在镇子里待几天?有落脚的地方吗?”
胡成军垂下眼睫,点头说“有”。
他有一个常去的小旅馆,以前来卖货来不及回去,他就在小旅馆里住,有时候舍不得钱,就直接在他三轮车上睡,反正夏天也冻不死人。
石美兰这才放心,她利落的开了一瓶啤酒,给胡成军倒了一杯,啤酒沫子向上翻腾,胡成军听见石美兰说:“实在要谢谢你。”
胡成军没明白她要谢什么。
过去的很多年,他其实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喜欢他人妻这种事儿说出去不光彩,他不光彩,石美兰更不光彩,在乡里面,女人的名声都很重要,稍微有一点风波都会被人嚼舌根,他不愿意石美兰被人嚼舌根,所以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对石美兰的特殊。
所以他不明白她在谢什么。
他抬头看她,只看见一片翻腾的水雾。
隔着那片水雾,石美兰的眼眶微微发红,但她也没有去说什么“重生”之类的事儿,只是拿起酒杯,昂头喝了一口啤酒。
行啦,不想过去那些烦人事儿,从她离婚开始,那群乱糟糟的人就都跟她没关系了,她现在活着就行,她要带着胡红花活的最好。
胡成军没明白石美兰在谢什么,但他这人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话真的少,别人不说他就不问,石美兰喝,他就也跟着喝。
——
酒杯被填满,又被饮尽,窗外的暮色渐渐沉下来,像是白色的纸上染了一层墨水,渐渐变得漆黑,羊肉馆里的羊肉上了一盘又一盘,吃的胡红花满嘴流油。
今天对于他们三个来说,都是很好的一天。
——
但是这一天对于李老二这一家人来说,就不是很好了。
李天福白天去村里种地了,晚上种地回来之后,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他回到家,看到王玉莲又没做饭,撇了撇嘴,不说话了,自己回了后西屋里睡觉。
而李天赐自从答应下来周家结婚的事儿,就觉得屈辱极了,以前只是跟一个不那么优秀的胡红花结婚,现在却要去跟一个傻子结婚,他闹心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回到房间去就开始学习。
今天他答应结婚只是权宜之计,他不可能真娶一个傻子,他一定要考上大学,赚到钱后十倍还给周家。
李天赐觉得屈辱,李建业自然也觉得屈辱,他才是那个被摁在地上打的人啊!
他气的吃不下饭,一连三天都没出门,在学校那边继续请假。
结果到了第四天,临近七月初的日子,学堂那头传来了更不好的消息。
因为李建业这段时间丢了学费、又很久不来上课,再加上学生家长有情绪的事情,学校那边决定辞退李建业,不让李建业去学校上课了。
李建业大惊失色,匆忙去学堂想继续教课,但是之前的学生家长联合抵制他、举报他,说他这个人拿了学校的钱不还,说他还娶破鞋,作风有问题,不能继续用他——想来也是应该的,之前那些学生家长都上门来打他了,这个梁子已经结下来了,当然要往死里踩李建业了。
要不然,万一李建业回到学校里去,报复他们孩子怎么办?所以他们要先发制人,把李建业搞下来。
李建业也是倒霉,屋漏偏遭连夜雨,被人举报了之后,学堂的负责人不想承担责任,干脆就顺着家长的意思,把李建业给辞退了。
学堂老师不让他进去,李建业连老师都当不成了!
李建业慌了,赶紧去让他爹去跟负责人求情,他得上课啊!他是校长,他不上课让他去干什么啊?
但是李老爷子因为之前李建业非要让王玉莲进门的事儿对李建业十分失望,不愿意跟李建业说一句话,现在知道自己儿子被辞退了,也根本不搭理,也不肯去替李建业走关系。
李老爷子早就说过了,人到中年遇真爱、闹离婚,那就是自寻死路,李建业不信,现在也是活该。
李建业被自己亲爹拒绝了,现在更难受了,一天天躺在炕上,像是要把自己躺死——他想不通啊,他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他前段时间还是风风光光的校长,人人尊敬他,谁见了他都给他笑脸,这怎么一转头,就成了茅坑里的屎了?
而眼瞧着时间进了七月,王玉莲应该去镇子里上班了,她就给李建业出主意,说:“要不然你去镇子的学校应聘一下呢?正好我也要去上班了,我们一起去镇上先租个房子看看——再说了,也快到高考时候了,天赐高考也要到镇子里去考,我们提前走一走,看一看,准备一下吧。”
李建业也是没法子了,死马当成活马医的点头,说:“那我们一起去镇子一趟吧。”
第二天一大早,王玉莲就带着林欣然和李建业一起去了镇子上,李建业去四周的学校里逛一逛,看看有没有招聘老师的,她则带着林欣然去了春风制衣厂。
第17章 钱呢?我的钱去哪里了呀?
清晨。
石美兰和胡红花一起七点起身,拿出小字典,先学一遍最近摘录下来的生字,再背一背电脑上的各种按键,还有奇奇怪怪的英文字母,拿出小收音机听一听最近的广播,再看一看各种学习的书——哎呀,到了大城市就得好好学习啊,不能一张口就是“我不会”“我不懂”,那是会被淘汰的呀!
别看石美兰出身低,但她这人儿有一股韧劲儿,在哪儿都要干到最好,她要当一颗最亮眼的螺丝钉,走哪儿都最有用。
胡红花纯粹是被石美兰带着学,石美兰学什么她就得学什么,虽然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但就是得学,打着哈欠也跟着学。
等到八点钟,两人穿上厂子里给发的服装,带上工牌,踩着厂子里给发的皮鞋,去厂子里的食堂吃饭。
食堂里人很多,多数都是纺织女工,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很热闹,吃过一顿免费的饭后,再踩着九点的时间去四栋上班。
跟吵闹的食堂比起来,四栋显得格外安静,走进前厅,就能看到前台在含笑向她们点头,柜台上放着一束花,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香气。
胡红花来了春风制衣厂已经好几天了,但她直到现在,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跟石婶子一起走楼梯上去,走上二楼,找到自己的工位。
工位十分整齐,桌上还摆着一种叫“手栽花”的小盆栽,也就巴掌大,石婶子买了三盆,孙主管一盆,石美兰一盆,胡红花一盆——在吹捧上司这件事儿上,石美兰是认真的。
小盆栽摆在电脑旁边,翠绿绿的,石婶子还给她塞了一个小喷壶,她没事儿可以给小盆栽喷点水。
胡红花坐下后,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秘书部的事儿很少,清闲又自在,活儿也很轻松,要打开这个叫做电脑的东西,然后把表格输入到电脑里,再重新打印出来,或者去给孙主管泡一杯茶。
简单来说,就是给孙主管打下手,平时就送个文件,拿个报表之类的。
同事们关系也都挺好的,秘书部目前一共就四个人,一个孙主管,三个打下手的,一个石婶子,一个她,还有一个叫沈春香。
沈春香平时都不来上班,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而且打扮的特别漂亮,时不时还要在胡红花面前扭一下腰,问她:“我今天好不好看?”
胡红花抬头看她,点头说:“好看。”
沈春香真的特别好看,像是一块软软的米糕,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往桌子上一趴,看起来慵懒娇软,十分招人喜欢。
她平时也不穿厂子里给的制服,每天都穿她自己的衣服,今天穿的是一套粉白色的蛋糕裙,看起来就香喷喷的——不穿制服要扣工资呢,胡红花跟石美兰都舍不得,也就只有沈春香不在乎这点工资。
“你说,别人看我这样会不会喜欢?”沈春香又问。
“别人是谁啊?”胡红花问。
“你别管。”沈春香跺脚:“你说会不会喜欢?”
“肯定喜欢。”胡红花又说:“我就很喜欢。”
沈春香满意了,点着胡红花的脸蛋说:“就你嘴甜,今天我要是被选上了,晚上我们就一起去吃饭,去我家的饭店,我请你。”
胡红花开心极啦。
离开村子的第五天,她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哎!
等会儿,选上什么?
她想问一问沈春香,可是沈春香已经踩着小高跟鞋啪嗒啪嗒的转头走了。
胡红花那脑子一扭头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转头又开开心心的开始了美丽的一天。
与此同时,王玉莲也带着林欣然、李建业一起去了镇子里。
他们家的唯一一个交通工具被石美兰骑走了,他们三个这破人缘儿也不好出门去借,三个人硬是咬着牙走了几里地,从山路走到了大路上,然后坐了一趟班车到了镇上。
到镇上后,李建业去找以前的一些认识的老师朋友们去了——老师们之间也是有圈子的,李建业在李家村混不下去了,出村来,在镇子里找一找以前的朋友,出来吃两顿饭,看看谁那儿有活路,能找上一找。
而王玉莲带着林欣然一路去到了春风制衣厂。
——
王玉莲上一次来春风制衣厂,还是六月初的事儿。一转眼,一个月都过了。
那时候春风制衣厂还没开厂呢,厂子附近的杂草都没拔掉,门口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院子里堆满了来应聘的小姑娘,一切都是没开始的草台班子的样子,但是今天来了之后,就显得处处大不相同。
工厂前面铺了一条水泥路,虽然只有这么一条,但是看起来也规整多了,工厂附近的杂草都被除了,树也被挖了,地被犁平,还有一些工人走来走去。
说是这外面要新建一条小吃街,政府投资修缮的,说是能带动经济发展。
远远一看,处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门口的保安都穿着专用的制服,看上去很了不得。
王玉莲捏紧了手里的绿解放斜挎包,带着林欣然到了制衣厂门口,跟里面的保安说明来意。
“我找陆经理。”王玉莲说。
门口守着俩保安,让她们俩等着,一个继续守门,一个进去通报。
——
保安的消息从工厂门口送到四栋办公楼里的时候,办公楼里正忙活着。
陆经理亲自带着人督查第一批出厂的货,并且时时刻刻盯着座机,座机一响,陆经理整个人都打个颤。
陆经理紧绷着一根弦,下面的人也跟着战战兢兢,石美兰带着胡红花在秘书部里忙活,偶尔还听孙主管泄两句密。
“是小袁总要来了。”
石美兰配合的露出一脸好奇来:“那个进医院的小袁总?哎呀,那样的大人物我还没见过呢。”
孙主管被石美兰吹的十分满意,下巴抬的更高了,慢悠悠说:“是,小袁总说是下午才出院呢。”
“小袁总脾气可不好,陆经理这是害怕她不能让小袁总满意,所以临阵磨枪呢。”
说话间,孙主管比划了一下,说:“小袁总可是在国外读过书的。”
虽然孙主管也没去过国外,但是一听到“国外”两个字,就觉得小袁总这三个字都跟着放金光。
石美兰又开始吹捧:“哎呀,没见过国外什么样儿呢。”
孙主管又开始吹了,说她三舅姥姥家的侄子的朋友的相亲对象的弟弟去过国外,还给她带了一包国外的糖回来,说那国外的糖就是稀奇。
石美兰跟着连连点头——职场第一条,先哄上司高兴嘛。
俩人正说着,外面突然来了个保安,说是外面有人报道,要见陆经理。
陆经理听了这件事,就叫孙主管出去接个人,带到她办公室里,说是来的人是孙主管这边的秘书部的。
孙主管应了一声“好”,但也不亲自去,而是把这个活儿派给了石美兰。
孙主管手底下现在一共就三个人,沈春香,胡红花,石美兰。
沈春香,标准的漂亮金贵小摆件,碰都别碰她一下,矫情着呢。
胡红花,一双眼里清澈中带着愚蠢,虽然老实,但是办事儿钝的要死,那脑子笨的跟那乡下的笨鸡蛋似得,纯种的!派胡红花出去办事儿,那她就糟心吧!
石美兰,聪明,有眼力见,能干活,懂事儿。
把她们三个人稍微拨拉一下,别人看一眼,都知道用谁。
石美兰接了活儿,起身就往外面去接人。
从四栋走出来,大概走五六分钟就能到制衣厂门口。
外面正好是十点多,踏出阴凉的大楼,外面的太阳光就灼热的从头顶上落下来,石美兰猜到了来人是谁,所以脚步更快了几分。
王玉莲那笔钱,她拿走之后,特意换了一批假的进去,一会儿可有好戏看。
当初王玉莲背着她跟李建业好上,从李建业手里扣走二百块钱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
——
而这个时候,王玉莲还跟林欣然等在大门口。
王玉莲根本不知道即将来接她的人是谁,她还在幻想自己以后的美好生活。
她跟林欣然一起进了这个制衣厂,就能在这里领工资了。
春风制衣厂的员工福利都很好,吃的免费,住的免费,每个月工资还很多,这对于农村妇女来说,已经是个很好很好的去处了。
林欣然站在她身边,对这个陌生的地方略有些许不安,但听妈妈说“很好很好”,她又忍不住生出了一点期待来。
她们离开了那个讨厌的李家村,来到了新的地方,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就没有人欺负他们。
林欣然觉得自己逃离了沉重的过去,即将焕发出新生。
她情不自禁的靠近妈妈,幻想她跟妈妈在这里的美好生活。
正在这时,她们俩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就是你们俩来报道吗?”
一个穿着春风制衣厂女士一步裙制服的女人站在她们面前。
制衣厂的员工制服分两种,一种是女工的,都是纯蓝色,饱和度很高很刺眼的蓝,另一种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员工制服,是比较端正的浅灰色,边封是暗白色的,胸口处别着一个金属的身份牌,牌上写了秘书部石美兰,脚上的皮鞋是黑色的低跟小皮鞋——大厂投资就是不一样,连员工装扮都这么整齐划一,比那些政府人员看着都高档呢。
王玉莲和林欣然同时抬起头来,在看到来人是谁的时候,又同时如坠冰窟。
穿着员工制服的女人有一张明媚的圆脸,唇红齿白,笑起来有一种恣意的好看,头发被盘绕成一个低马尾垂在脑后,被风吹动的发丝在她的脸颊旁边飘来飘去,看起来像是港片里面的电影女主角,正笑盈盈的看着她们。
在那一刻,王玉莲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拍了。
这张脸,这张脸化成灰了王玉莲都认识啊!
这不是石美兰吗!
石美兰为什么在这里啊!
王玉莲在这里撞见石美兰,有一种“秘密被撞破”的感觉,这春风制衣厂是王玉莲的一个秘密,她瞒着所有李家村的人,偷偷给自己找的一个好地方,就等着那天闷声发大财呢,结果来了之后,发现这个地方竟然早就有了李家村的人,让她难以接受。
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是石美兰。
石美兰!
她现在男人的前妻!
石美兰为什么能出现在这儿?她一个农村妇女,又怎么能在这里当员工?
王玉莲在这一刻涌上了十分的不甘,甚至还有几分怒。
石美兰只不过是个农村人啊,她一辈子都在农村里干活儿,种地,生孩子,照顾孩子,跟隔壁的嫂子吵架,除了这点事儿以外,她连几个字都不认识!她根本没在城里面待过,她怎么可能在城镇里找到工作呢?
石美兰又不是知青,甚至也没有一个知青老公,她被赶出了老李家的门儿,那群村子里的人除了看笑话,也根本不会帮她,她就该回到她的娘家去,一辈子靠娘家养着,或者再去嫁个人,重复一个农村女人应该有的一生,她到底凭什么来这间厂子里当员工啊?
“就是你们俩来报道吗?”
站在对面工厂大门里的女人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王玉莲的这些暗地里涌动的嫉妒,她没得到回应,抬起头看了她们俩一眼,这一眼里几分陌生,几分冷淡,像是完全不认识她们俩似的。
“是,是我们。”一旁的林欣然比王玉莲还先反应过来,连忙说:“我们来找陆经理。”
里面的石美兰点点头,跟保安说了放行,然后带着她们俩就往四栋办公楼里面走。
石美兰态度有礼,神态温和,反倒让后面的王玉莲和林欣然俩母女俩心神不宁,不断抬头去
看。
石美兰脚上的小皮鞋踩着被灼烧的地砖,发出清脆的“啪嗒啪嗒”的动静,像是催命符,一直笃笃笃笃笃的敲在她们俩的心上,她们俩跟在石美兰身后互相对视,两眼里都写满了疑惑。
石美兰为什么在这里呢?她们搞不懂,但是她们俩都开始害怕起来了。
石美兰比她们俩早来,看起来已经成了正式员工了,那石美兰会不会难为她们俩?
林欣然紧张的抓握住王玉莲的手臂,王玉莲则拍了拍女儿的手,随后深吸一口气——她不怕!
她虽然不知道石美兰是怎么进来的,但是她找的是整个厂子里最厉害的陆经理,陆经理给她当靠山,她有什么可怕的!
几步路之间,石美兰已经带着人到了四栋,从一楼上去之后,到二楼,石美兰把王玉莲和林欣然俩母女交给了孙主管。
孙主管上下扫过了这两人的穿衣打扮。
俩人都是灰扑扑的,一看就是从很远的路上来,都背着大包小裹,往这办公室一站,身上都裹着一股子土味儿,跟这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都格格不入。
特别是旁边别的组的人抬头看过来,看到这俩人的时候,让孙主管都有一种“丢人”的感觉,看的孙主管拧了拧眉头。
也不知道陆经理从哪儿招的人!
孙主管看她们俩的时候,王玉莲和林欣然也在左右看这个办公室。
春风制衣厂就是个做衣服的地方,跟“时髦”这俩字密不可分,所以对外貌有要求,这里的员工也得把自己捯饬的人模狗样的,办公室里的人都穿着一样的制服,女的半身裙,男的西装,都是统一的小皮鞋,女的头发多是烫发和各种新鲜的发型,男的都得打发蜡,一个个光鲜亮丽。
王玉莲一眼扫过去,居然还在这里看见了胡红花。
胡红花也没想到能看到王玉莲和林欣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石婶子——石婶子面色如常的坐下了,胡红花也就没吱声,继续在电脑前面做报表。
当时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十分忙碌,键盘声噼里啪啦的响,电话声滴滴滴滴不绝于耳,越发显得这四个人古怪。
他们互相对视几眼,随后又默不作声的转过头有,继续在人群之中装作互相不认识。
但是面上装的好,心里却是要念叨几句的。
王玉莲挪开视线,想,怪不得前几天石美兰去乡下把胡红花接走了,原来是带到这里来了。
胡红花这么笨的人居然都能进这家制衣厂!她连学堂都没有读几年,她甚至都不太会算账!
王玉莲心里更不舒服了,那种被乡下人压了一头的感觉让她难受极了。
这时候,面前的孙主管开始问她:“你就是王玉莲?”
王玉莲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问过了身份之后,孙主管用下巴点了点里面的办公室,对王玉莲说:“陆经理要先见你,你进去吧。”
王玉莲捏紧了手里的绿色斜挎包,快步走到了陆经理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陆经理喊了一声“进”,王玉莲就推门走进了去陆经理的办公室。
陆经理的办公室二十平米左右,三侧墙面,一侧落地大窗,大窗十分宽阔明亮,进门就摆着一套办公桌椅,靠窗摆着一套待客沙发,看起来体面极了。
陆经理也穿着一套制服西装,胸口上的牌上写着“陆江雪”三个字,没有部门前缀,比起来外面那些忙碌的员工,陆经理看上去更严厉一些,一张长脸拉的更长,厚嘴唇紧紧地抿着,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陆经理好。”王玉莲进来后,向陆经理挤出来一个笑容来。
她进门的时候,陆经理正在桌子前看手里的利润报表。
最近其实也没拉出来什么单子,他们刚来春风镇本地,本地的销售额很少,制衣厂的大部分销售额还是依靠原本的柏城市的渠道单子,而这些单子其实都是柏城市的制衣厂分给他们的,他们本身没有跟老厂竞争的实力。
目前,他们唯一的单子就是沈家餐厅的那一单员工衣裳,利润当然也很微薄,一件衣裳就能赚几块钱,一百件衣裳也就是几百块钱,几百块钱,乍一提出来好像是很多,但是夹杂在一张张报表之中,就显得很少了。
这样的成绩,恐怕小袁总不会满意啊。
听见动静,陆经理抬头,说了一句:“是你啊——”
陆经理还记得之前她收了王玉莲的钱,让人来上班的事儿,现在人来了,她挥了挥手道:“把钱给我,然后你出去,带着你女儿去报道,下面三个部,那个部要你,你就去那个部吧。”
这几天来,三个部门里的人已经渐渐充盈起来了,每个部门都是三四个人,对于制衣厂来说已经完全够用了,现在再多两个,塞到哪里去都行。
王玉莲赶忙走上前来,一边打开自己手里的背包,一边道:“多谢陆经理帮我安排这些,小小心意——以后等我老公从北京回来,一定当面请你吃饭感谢你。”
她迅速打开盒子,从盒子里面掏出来二百元,毕恭毕敬的放在了陆经理的桌上。
这些钱都是散票子,当初去学堂里收上来的就是这些,李建业怎么拿给王玉莲的,现在王玉莲就怎么拿给陆经理。
陆经理满意点头,抬手去将这些钱拿到手中。
二百块钱,她小半年的工资呢——其实呀,这人做本职工作,是赚不来多少钱的,赚钱的东西都藏在规则里面,隐在权利之中,你得先想办法爬上去,然后才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观,吃到不一样的蛋糕。
这就是她愿意来到这偏僻小地方的原因,柏城市的蛋糕已经完全被“吃”没了,她根本上不了桌,只能来到这小破地方来吃一口饭。
但没想到,她才刚来,柏城制衣厂的老总就把自己亲儿子派来了,以后有这么个大腿抱着,她还怕赚不到钱吗?
陆经理美滋滋的拿着钱来数,一边数一边说:“这件事藏严实了,别叫别人知道,行了,你出去吧。”
王玉莲赶忙点头,这一套走下来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她都有点飘飘然了。结果她才刚转了一个身,突然听见陆经理高喊了一声:“等会儿!”
王玉莲又回头:“陆经理,怎么了?”
“这钱是怎么回事儿?”陆经理“蹭”的一下从座位后面站起来,手里抓着那叠钱,喊道:“这是假/钞!你拿假/钞糊弄我是吧?”
王玉莲被吓到了,连忙说:“不可能,我没拿假/钞糊弄您啊,我怎么敢呢?”
“你当我是傻子啊?钱我都认不出来!”
陆经理大喊一声,随后将那些钱丢在王玉莲的脸上,这些钱票飞飞扬扬如同雪花一样,夹杂着陆经理的怒吼一起落下来:“我给你机会,是看在你老公的面儿上,不然根本不会招你!你竟然敢跟我耍心眼!你以为我是泥捏的?”
纸币在她面前飞扬,她匆忙捞来一张看。
纸币乍一看挺像是真的,但是仔细一看,发现上面没有防伪的标识,确实是假的。
王玉莲脑袋“嗡”了一声。
怎么可能呢?这钱都是她从李建业哪里拿过来的呀!李建业为了这笔钱,差点儿被打断腿!连儿子的婚事都推给一个傻子了,怎么可能会骗她?
她的钱到底是谁掉包了?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王玉莲语无伦次的跟陆经理解释,见陆经理真的生气了,又连声哀求:“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陆经理,这都是我老公邮寄给我的,一定是在路上被坏心思的邮递员给换了,您等我给他邮寄封信过去问一问,行吗?实在不
行,您收了我,我每个月拿我的工资给您,我白给您干一年,肯定给您补齐了,您就看在我老公的份儿上,”
陆经理一张脸阴沉沉的看着王玉莲。
王玉莲急的都快跪下了!她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转瞬间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的汗来,脸蛋瞧着白的吓人。见王玉莲这个模样,也不像是在骗人。
陆经理心里有点动摇。
再加上名额已经留出来了,现在王玉莲不来,回头别人也得来,但是别人从正规渠道来,就不会给她钱了,所以现在不让王玉莲入职,她也拿不到钱,简直两败俱伤,还不如让王玉莲入职,她还能直接扣王玉莲的工资。
“王玉莲。”陆经理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警告意味的说:“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我让你留下是为了让你还账,你要是再敢糊弄我,我就把你赶出去!”
陆经理这个人啊,有时候就是太看重钱了。
有些时候吧,人一旦过于看重什么东西,就会为了得到这样东西而开始忽视其他的东西,从而导致局面失衡,就像是当初的李建业,为了一时的柔情蜜意和爽感,拿走了学校里的钱,导致自己被打,被学校开除,现在的陆经理也是一样,为了一点钱,她容忍了王玉莲对她的戏耍,又留下了这么一个祸患。
说到底,就是一个贪字,一点小钱都想要,贪到连脸面都顾不上了,吃相难看的很。
人没办法掌控自己的欲/望,就要沦为欲/望的奴隶。
“多谢陆经理。”王玉莲几乎喜极而泣了,她擦过脸上的眼泪,再三谢过,随后将地上的假/钱都捡起来,一一收拾好,慢慢从办公室里退出去了。
从办公室出去之后,王玉莲去找三位主管报道。
这三个部门,一个设计部,一个秘书部,一个销售部,每个部门里都有了不少人。
孙主管没看上王玉莲,觉得王玉莲看着土里土气的,她不想要王玉莲,就把王玉莲给推出去了,但是留下了林欣然。
林欣然岁数小,正好能跑腿。
孙主管想,反正就三个部两个人,她已经要了一个了,别人不能把另一个也推给她。
另外一个设计部的是顾主管,是一个柔柔弱弱,但是很有文化底蕴的姑娘,据说父亲是镇子上的高中老师。顾主管招人要真学历,还要会画画,王玉莲也不会,也没进设计部。
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销售部了。
销售部的主管叫周大庄,常年在外面跑业务,很少在办公室里待着,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常的一直待在办公室。
当时周大庄看见王玉莲被两个部门推来推去都不想要,大手一挥,直接说:“跟我进销售部吧,我们销售部缺人。”
没错,销售部一直都缺人。
销售嘛,就是满县城跑,去各种店铺问他们需不需要衣服,找到大型商场对接购物,偶尔还要陪别人吃饭,酒局很多,很忙,一直都缺人,是个很累的活儿,最关键的是,销售部底薪很低,只有五块钱,具体工资多少都要看自己的本事,卖多少货物,赚多少提成。
而且这个年代的女人,都有点豁不出去脸面,不好意思抛头露面、跟一群男人去出差,所以销售部里很少有女人。
但是王玉莲没地儿去了,别人都不要她,她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销售部。
这位周主管完全不知道王玉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如同两个同事相见一样,正常招呼了一句:“你们俩下楼去找前台,然后去食堂后面仓库取一下自己的制服,再去找一下宿舍,明天准备上班吧。”
她们俩在春风制衣厂的日子就要这么开始了,虽然小有波折,但是好歹也是进来了。
王玉莲攥着手里面的小包,跟自己女儿下楼的时候一直分神,看起来还在想包里面那点钱的事情,倒是林欣然,对这些事儿毫不知情,开开心心的下了楼。
林欣然虽然也很讨厌石美兰,顺带也讨厌胡红花,但是一想到她跟妈妈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她还是止不住的开心。
她们俩离开之后,胡红花才凑到石美兰这边来,低声问:“婶子,她们俩怎么也来了呀?”
“人家也想找工作呗。”石美兰敲着键盘,心想,这王玉莲也挺有本事,钱都被她拿走了,王玉莲还能进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哄的陆经理。
这让石美兰有点不高兴,这陆经理脾气还怪好的,如果是她发现自己被人耍了,肯定早就翻脸,把人赶出去了。
她辛辛苦苦给王寡妇挖了个坑,想看个大笑话,结果人家悄无声息的就跳过去了,不为这么一点小钱翻脸。
这城里人干事儿就是体面,这事儿放在他们农村,早就互相抽大嘴巴子了,但这些城里人连一点动静都不冒出来,什么事儿都私下里解决。
石美兰压下这种不爽,继续敲着手里的键盘,心想,一会儿再琢磨干坏事儿吧,她现在得把手上的活儿干完。
“婶子。”胡红花又念叨:“那我们以后就在一起工作了吗?”
她有点讨厌王玉莲和林欣然,一和对方在一起工作,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像是有个针尖大点的刺儿一直留在心里似得,虽然不是那么的疼,但是天天都被刺一下,心里也烦呀。
“看婶子的。”石美兰敲着键盘,说:“她们俩就算来了,婶子也压她们一头。”
虽然没有重生之前的那些预知的事儿了,但石美兰也不是吃素的!她现在还是个小员工,但以后说不定她就升职了呢?等她以后也干成主管了,这俩人还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呢。
抢个男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这俩人把她的工作抢走!
所以要怕也不该是她怕这俩人,应该是这俩人来怕她。
胡红花一瞧见婶子这股跟谁都要干一架的热腾腾的劲儿,心里一下子就安稳了。
跟着婶子混,三天吃九顿!好饭顿顿不落下!
她们俩还在这儿打鸡血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周大庄趴在办公室窗户上往外看,指着一辆车说:“来了来了!”
孙主管一下子跳起来了,揪着石美兰和胡红花的胳膊就说:“快站好,人来了!一会儿记得鼓掌。”
“谁来了?”
胡红花和石美兰一起站起身来,问。
“小袁总来了!”
石美兰离着窗户近,从窗户旁边往下面一看,远远就看见一辆夏利车停在四栋门口,一个穿着西装、二十来岁的青年从车上走下来。
这青年长得真好看,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唇薄鼻挺,明明是个男人,却长的唇红齿白的样儿,像是画儿上走出来似得。
呦,这可真是个俊孩子。
石美兰才看上一眼,就听见旁边的沈春香低声说:“他叫袁耀,他爸爸和我爸爸是好朋友,我们俩能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呢——长得很好看吧?要不是他要来这间厂子,我根本就不会过来的。”
一旁的胡红花也探头看了一眼,没看出来什么名堂,又收回脖子来,连连点头,说:“好看。”
沈春香不乐意了,用拳头锤了她一下,说:“你不准说好看,只有我能说好看。”
胡红花这人窝窝囊囊的,被人捶了一下,就从一个立体的小窝囊人变成了一个扁扁的小窝囊人,继续窝窝囊囊的点头,说:“不好看。”
沈春香更不乐意了:“你不准说不好看!袁耀是最好看的!你要说他[很好看但我不喜欢]。”
胡红花就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很好看但我不喜欢。”
沈春香这一下子终于满意了,她说:“他今天会选我做私人秘书的。”
哎呀原来是这个选上呀。
俩人说话的功夫,袁耀已经从楼下上来了,陆经理也正好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路小快步去楼下迎接袁耀。
——
这是袁耀第一次来到这处春风制衣厂。
一下车来,车窗外的闷热气“呼”的一下扑到脸上来,他拧着眉下车,头顶有些许微微的晕眩。
这几天一直没休息好,各种破事儿压在他的心头,他晚上根本睡不着,诸事不顺,烦躁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让他整个人都填满着虚浮的躁意。
因为对现状不满意,却又不能立
刻改变,所以他整个人都浸在一种焦虑中。
下车后再左右一看——落后的厂房,粗糙的办公楼,燥热的炎夏,每一处都不合心意。
他压下心底里的烦意,走进办公楼。
他才走进一楼前台,陆经理就下来了,来了之后先是一顿狂拍马屁,石美兰怎么拍孙主管,陆经理就怎么拍袁耀,但很可惜,袁耀不太吃这套。
他只觉得陆经理聒噪。
陆经理见袁耀脸色不对,立刻停了这些好听话,转头开始介绍四栋办公楼里的人,一楼是前厅和待客区,二楼是办公室,两个人走到二楼的时候,其余三个部门的主管已经带着三个部门的人站在了门口。
销售部人最多,也站在最前面,秘书部站在中间,而设计部站在最后面,三个主管打完招呼之后,一群职工开始低头喊:“小袁总好。”
石美兰低头问好的时候,心想,万恶的资/本/主/义啊,简直跟地主一样,她来这上班几天,没少伺候祖宗,见谁都得鞠一躬。
而那位被鞠躬的小袁总对他们所有人都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目光从人群之中划过,看起来十分看不上似得,脸上写满了“我看不上你们”的傲慢并且根本不加掩饰,尽显资/本/主/义本色,直到目光划过秘书部的时候,小袁总的目光顿了顿。
“他看我哎。”沈春香两眼冒星星,害羞的低头,转而跟胡红花分享这点少女心事。
胡红花抬头看了一眼这位,随后点头道:“对,很好看但我不喜欢的小袁总在看你。”
完蛋了,胡红花是一点没有认出来呀——但实在也怪不了她,那天在村子里见面的时候,小袁总已经被撞的满头血了,后来又被钱大夫糊了满头的膏药,任谁都认不出来呀。
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的时候,袁耀已经收回目光,道:“三个主管,陆经理,跟我一起去三楼开个会。”
被点到名的人都打了个哆嗦,连忙应是,剩下的人则各自找地方坐好,继续忙碌一天的工作。
——
与此同时,来镇里找朋友们吃饭的李建业也在镇子里跟他的朋友们见面了。
李建业的朋友不算少,扒拉扒拉能找出来四五个,每一个都是学校里面的老师,就算不是老师,也是在学校里面工作的后勤。
但是很可惜,他这一顿顿饭吃下去,别的朋友们都说学校里不缺老师,他只能失望而回,又因为吃饭把所有钱都用光了,兜里暂时没钱,没法住旅馆,只能醉醺醺的去往春风制衣厂。
他得去找王玉莲,管王玉莲再要点钱,最起码得住个旅馆,他是老师,可不能露宿街头。
第18章 王玉莲寻钱记
七月一号,下午四点半。
春风制衣厂的四栋二楼办公室中,所有人都在热火朝天的忙活。
销售部的打电话,一个个客户叫的特亲热,设计部的全在画稿子,稿子上面都是各种衣服,秘书部的全都坐在电脑前面看报表。
石美兰将手里的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响,但其实一个有用的字儿都没敲下去,她只是在随便浑水摸鱼啦——孙主管不在,她今天也没有活儿干。
但是不管她有没有活儿干,现在都得装出来一副有活儿干的样子,毕竟大老板来了嘛。
她一边乱敲键盘一边想,怪不得今天销售部的周主管都破天荒的在办公室里,没出去跑业务。
她琢磨这些的时候,一旁的设计部的员工跑过来,笑眯眯的问她能不能帮她打印一下,说是有一批资料急用。
石美兰微微一笑。
她虽然不懂工作,但是她懂人,设计部的员工都跑来秘书部来找她干活儿了,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人就是看她没什么身份,是个普通小员工,岁数大,一天又笑呵呵的,就觉得她好欺负,那一张张笑脸下面藏的都是别的意思。
“这个活儿麻烦你帮忙啦”的真实意思是:这是我的活儿但我不想干我想丢给你。
“美兰姐晚上有空吗”的真实意思是:能不能替我值夜班。
“美兰姐跟陆经理是什么关系啊”的真实意思是:掂量你的背景再看用什么态度对你。
石美兰这个时候立刻换了一身脾气,她好像一个爽朗的老大姐,一点心眼都没有,也从来不跟人发火,一脸笑的挨个儿回话。
“哎呀,我什么都不懂啊,这个怎么弄?打印机怎么用啊?我要是弄坏了,你们主管不会怪你吧?”
你要放心你就交给我,你这个活儿我肯定一点不办,问就是不会,交给我你就糟心吧。
“值夜班?那不行啊,以前生过孩子身体不好,我得赶紧回去歇着,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你们家都得掏钱赔我。”
我看你还敢不敢让我替你值班,小心我死你岗位上。
“我们是家里人认识,她一直都特别照顾我。”
先扯个大旗糊弄人呗——看你还敢不敢得罪我。
那设计部的员工没能成功指使动石美兰,自己撇着嘴转过身,又看向了胡红花。
石美兰又补了一句:“胡红花没空,她手里也有文件呢,要不你去问问沈春香?”
瞧瞧这话说的,谁能说得动沈春香啊?
设计部的员工不太乐意,但也不愿意翻脸,就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不用了,我自己去弄吧。”
石美兰软中带硬的回刺了一下,笑着说了一声:“好,你自己的活儿还是你自己最明白。”
然后石美兰转过头来继续敲键盘,当看不见那设计部员工的脸色。
这些人又不是她的顶头主管,还敢跑来她这里撒野?她可是从李老太太和赵二姐手底下杀出来的人,文能骂街仨小时武能抬手俩耳光,她怕什么?
虽然这辈子才刚进职场,但是一个职场老油条的形象已经被石美兰顶到了脑袋上了,她也跟这群人一样,说好听话,办缺德事儿,谁都别想占到她一丁点便宜。
烦上同事,像呼吸一样简单。
石美兰这头刚摸上键盘,突然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整个办公室都是一静,一双双眼睛下意识的往门口瞟过去,正好瞧见王玉莲和林欣然两个人从门口走进来。
她们俩刚去外面领完衣服、去宿舍里收拾完东西,现在正换好衣服过来上班,突然间被众人这么一打量,两人都是略有些紧张。
初来乍到一个陌生地方,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这边。”销售部的一个男员工对着王玉莲说:“这边工位,过来坐下,我分你俩客户带一带。”
王玉莲赶忙走过去。
秘书部这边,石美兰和胡红花都不搭理林欣然,沈春香沉迷在[袁耀看我了]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也不管林欣然,林欣然就自己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摸索着去打开电脑,像是别人一样假装忙活。
虽然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但是别人都在忙活,那她也就跟着忙活吧。
一时之间,整个二楼办公室都忙得一塌糊涂。
——
与此同时,三楼上正在开一场激烈的会议。
三楼一整个都是袁耀的地方,以及几个贵宾室,用来招待其他老总的,其中最大的一个办公室就是袁耀的,眼下,袁耀正坐在办公室的办公桌后,拿着一份策划案描绘他想要的宏图霸业。
袁耀野心勃勃,不甘心在这一个小小的春风镇里面蜷着,靠他爹扔过来的仨瓜俩枣过活,他要自己出去干一场事业。
袁耀想的也很好,他认为他有能力,将自己的货物倾销到南方去,攻占南方市场,跟他爹抢饭吃,听的陆经理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天老娘,听听这倒
反天罡的话吧,谁能跟自己亲爹抢饭吃啊?当年老袁总在外面打江山的时候,小袁总还在吃奶呢!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儿,不是富二代花天酒地,而是富二代要干事业,那一番豪言壮语一落下来,谁听都头疼,陆经理只听了两句,就觉得脑壳发晕。
小袁总要是真不知死活的跟老袁总干仗,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谁家儿子能干得过老子啊?你以为你是秦始皇吗?哦,不,这得叫袁始皇。
这些小年轻人啊,就是不信天高不知地厚,总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以为自己机遇无敌,聪明的要死,全世界都围着他转,但实际上啊——实际上,人在这个世界上呆的越久,越能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十来岁的时候心比天高,二十来岁的时候跃跃欲试,三十岁的时候频频挨打,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陆经理不赞同袁耀的想法,但偏偏这时候袁耀点了她的名字。
“陆经理,我们明天去一趟柏城镇。”他说:“我有几个客户要见一下。”
陆经理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别管祖宗怎么作,人家说要见她就得去见,谁让她是下面的呢?就是得仰人鼻息,职场嘛,就是大鱼抽小鱼,小鱼抽虾米,虾米一直被抽,一个月三十块钱工资,十五块钱是人家给的受气费。
“好的袁总。”陆经理连连点头。
明天就去,明天就去!行吧,干吧,小年轻人真能折腾!等这小袁总被现实猛抽嘴巴子的时候,这他自己就老实了。
“散会。”袁始皇发号施令。
其余人起身离开,但陆经理才一转身,就听见袁耀道:“你等等。”
陆经理赶忙回头,陪笑道:“袁总,您吩咐。”
“秘书部那头,给我选个秘书来。”刚才还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小袁总突然换了另一个语气,说话似乎都带着几分迟疑。
他这次离开柏城镇,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被“驱逐流放”,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需要培养一个自己用的秘书。
“选哪个?”陆经理问。
只一听这几个字,袁耀整个人似乎突然被拉到了很久之前的某一天里。
沉闷无窗的祠堂,缩在他怀抱里的人,温热的气息,让他的喉头一阵发梗。
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他应该讨厌她,毕竟他闻惯了古龙香水的气息,突然闻到农村的味道会过敏,肮脏的臭虫和跳蚤会让他浑身瘙痒,可是今天他见到她,却没有觉得很脏,甚至见她的第一眼,他第一个念头是想到那一天,在那张破木门板上的那一夜。
那是他几个月以来睡的最好的一夜,人像是坠落到被浓郁绿色覆盖着的梦中,水波柔软倒映艳影,小船轻晃春荇招摇,温和的呢喃在他耳边回荡,他一直没有忘掉。
想必胡红花也记得很清楚吧,毕竟像是他这样的人,胡红花这辈子估计也就只遇到了他一个。
“袁总?”陆经理放轻的声量又一次响起:“是要选沈春香吗?”
“不。”袁耀在分神的片刻被人突然发问,直接脱口而出了心底里藏着的话:“把旁边那个农村人叫来。”
“那个农村人?胡红花吗?”陆经理倒是记得名字,这人的入职申请还是她亲自批的,因为她们这些乡下人要来城里工作的话,需要城镇户口,就连厂子里的这些女工都是城里人,不是城里人不要。
胡红花石美兰她们没有城市户口,就不能入职制衣厂,这也是那些大量农村妇女没有工作的原因,很多农村妇女为了能摆脱农村户口,还想方设法嫁进城里,倒贴进城里伺候老公,照顾公婆,三年生俩,还得天天干活。
胡红花和石美兰这俩人儿能进来,还是陆经理自己动用了厂子里的关系给她们入的职,所以陆经理记得很清楚。
听到“胡红花”这三个字,袁耀第一反应是,好土气的名字,只一听到,就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村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风往他脸上刮。
再一想到这个人即将要做他的秘书,袁耀整个人都绷直了——他竟然生出了几分焦虑来。
一个破农村人,凭什么能来当他的秘书?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让胡红花来给他当秘书的理由。
直到他想到了之前的那一碗粥。胡红花怎么说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来当他的秘书,对胡红花来说算得上是“脱胎换骨”的好事,也算是他给她还了恩。
这样一想,袁耀脑子里那种一直在别扭的劲儿终于顺了。
没错,他让胡红花给他当秘书,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乡下人救过他一次而已。
“对。”袁耀愉悦的点头:“叫她进来。”
让胡红花做他的秘书,是袁耀到春风制衣厂以来,碰到的第一件还算好的事儿。
陆经理不懂袁耀怎么就看上胡红花了,但是上司开了口,她只管点头就是。
从三楼离开之后,陆经理踩着低跟鞋下了二楼。
二楼这边就都是她的下属了,陆经理在三楼里一直低着的脑袋终于抬起来了,她昂着脑袋进了二楼办公区域里,目光扫过四周。
三排格子间,每间都坐满了人,她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人群之中的孙主管身上,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孙主管打了个激灵,一边站起来应声,一边琢磨她有没有干什么错事儿——难不成刚才拒收那个王玉莲,拒错了?
她提心吊胆的跟着陆经理进了办公室,然后听陆经理问话。
“你这手底下现在是——四个员工,她们分别都怎么样啊?”陆经理坐在办公室里问。
孙主管又斟酌着把这四个人都说了一遍。
“刚来的林欣然,还什么都不会呢,老员工嘛,沈春香,有点懒,剩下的石美兰很勤奋,胡红花——老实孩子。”
胡红花是陆经理招过来的,孙主管也不会直接说她“又笨又钝”,而是修缮了一下用词。
“好。”陆经理点头说:“让胡红花去楼上报道,小袁总点名要她做秘书。”
孙主管瞪大了眼。
给小袁总当秘书可是好活儿,老话说得好,宰相门前六品官,小袁总是他们这制衣厂的土皇帝,那小袁总的贴身秘书就是制衣厂的大太监,虽然说工资只是涨了几块钱,但是别的捞油水的地方个多了去了。
但是这个好活儿怎么就轮到胡红花了呢!
她怎么没看出来这胡红花有什么本事呐?
但孙主管也没敢问“为什么”,只连连点头,然后揣着一肚子疑问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群人都在忙活,孙主管前脚出来,后脚很多双眼睛就都盯上去了。
一旁的销售部周主管第一个发问:“孙姐,经理跟你说了什么啊?”
小袁总突然驾到,所有人都是精神紧绷,涉及到饭碗,谁都要打个激灵。
孙主管摆了摆手,说:“没说什么,就是从我这秘书部挑了个小秘书。”
当时秘书部里一共就四个人,闻言全都抬起了脑袋来。
石美兰平静,林欣然茫然,胡红花不太在意,而沈春香高兴地直攥拳头。
来了来了来了!
这个名额一定是给她的。
瞧瞧她身边这几个人吧,石美兰胡红花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这个林欣然才刚来,也是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三个人都上不了台面,袁耀哥的贴身秘书这个位置非她莫属嘛!
沈春香正探头探脑的瞧着,突然听见孙主管对着一旁的胡红花说:“胡红花,你现在去三楼一趟,袁总叫你去做秘书——以后有什么事儿不懂,直接来问姨,姨告诉你啊。”
瞧瞧,这还没上三楼呢,孙主管都自称上姨了!
孙主管暗暗庆幸,得亏她之前没欺负过这小丫头片子,现在还能跟人套个近乎,哎呀,老话说鸡犬升天嘛,回头她还得跟石美兰亲热点。
孙主管话音落下后,四周的人都愣住了。
胡红花从电脑屏幕后面一点一点
抬起来脑袋,看向孙主管,愣愣的“哎?”了一声,伸出手指向了自己——我吗?
孙主管点了点头,笑眯眯的说:“你个老实孩子,干活儿也认真,以后在袁总身边干,可要照顾一下姨啊。”
有什么小道消息,可要提前通知姨啊!
胡红花还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私人秘书——要干嘛啊?
石美兰看她那样儿,心说该不会是听错了吧,这傻姑娘真上了三楼,能应付的过来吗?
林欣然偷偷和王玉莲对视了一样,俩人都是什么都不懂,所以都低着头没说话。
其余的几个部门的人更是一脸不敢相信——主要是胡红花肉眼可见的笨,小袁总怎么要了个这样的?
而唯一一个跳起来质疑的则是沈春香:“不可能!”
沈春香一跳起来,身上的裙子都随着这股力道鼓起来,又飘飘忽忽的落下来,裙摆落下来的同时,沈春香的声量也一起落下来了:“凭什么不选我?我哪里比不过胡红花?”
她可是读过书的!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她认字,她还会读英文呢,胡红花会什么?她家那么有钱,胡红花家里有什么?而且她跟袁耀哥还认识呢,袁耀哥怎么会不选她呢?
瞧见沈春香这么喊,孙主管的脸立刻拉下来了。
沈春香平时不干活儿混日子是一回事儿,但当众挑衅她是是另一回事儿,被自己手底下员工这样喊,孙主管也觉得丢人,当场喊道:“你不信就去问陆经理,看看是不是人家选的。”
“小红花啊。”孙主管不搭理沈春香,只跟胡红花说:“去三楼,跟袁总报道去。”
说完,孙主管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坐下,也不搭理沈春香了。
沈春香被孙主管这么一激,当场就直奔陆经理办公室而去了。
其余人的目光又随着沈春香的裙摆,一路看到陆经理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哎呀,家里有钱就是好啊,都敢这么闯,也不怕被开除。
而胡红花有点手足无措,她又转过来看石婶子。
石美兰冲楼梯口一抬下巴,用口型说:“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选到了胡红花,但是这明显是个向上爬的好机会。
对于她们这种没有出身的人来说,机会转瞬即逝,必须要牢牢抓住才行。
胡红花的心本来是摇摆不定、带着一点恐慌的,同事们的议论和沈春香的恼怒就像是一片汪洋,冲的她站立不稳,都让她不安。
但是石婶子一抬下巴,她就好像就在这片汪洋里找到了一根定海神针——别人说的都不用管,听婶子的就好了。
胡红花转身就往三楼走去。
从二楼台阶上走到三楼,胡红花的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走到三楼唯一一间办公室之前,小心地敲门。
门里面传来了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进。”
胡红花推开门来,就看见传说中的小袁总坐在办公桌后面,手中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她手心冒汗的抓着门把,小声说:“袁总好。”
小袁总长得很好看,是那种矜贵的好看,年轻俊朗,皮肤细腻,和他手腕上的那块金手表一样发着光,听见她进来的动静,小袁总头也不抬,只神色淡淡的说:“胡红花,是吧?”
胡红花木讷的点了点头:“是我。”
小袁总抬头看了她一眼。
胡红花穿上了春风制衣厂的套裙,规规矩矩的把头发梳成低马尾,露出来一张瓜子小脸,好几天不在村子里晒太阳,她人也白了些,厂子里做饭比她叔叔的好吃,她又多了点肉,唇瓣被养的粉嫩嫩的,看上去温顺柔软,竟然有些许好看。
这农村人打扮起来,也挺像样的。
之前在村子里的那些事儿在他脑袋里过了一遍,袁耀只觉得尴尬丢人的很,目光下意识的从她脸上偏过去。
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胡红花记得他,毕竟他这样优秀且出众的人,谁看一眼都会记住的,所以他没有过多解释其他的,只说:“以后跟我工作,我不会亏待你。”
算是她救了他的一个补偿。
胡红花没听懂,胡红花不明白,但胡红花点头:“是。”
像是胡红花这种又迟钝又笨蛋又窝囊的人吧,就是有一点好,从不内耗,她想不明白的她就不想,别人心思过了八百个弯儿,她还在那儿“袁总好”呢,反正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听,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面搁。
袁耀点头,说:“下去准备一下吧,明天早上九点,你,我,陆经理,再带几个设计部和销售部的人,我们出差去一趟柏城镇。”
胡红花都是头一次听见“出差”这俩字儿,她依旧听不懂,但她先答应下来,笨笨的说了一句“袁总再见”,后老老实实地关上门,从三楼里下来了。
她才从三楼里走下来,就看见沈春香哭着从二楼办公室里跑出去了,她张口喊了一声“沈春香”,但沈春香根本没回头。
胡红花只能自己回到办公室里。
这时候天色也晚了,墙上挂着的钟表正好走到五点半。
所有人立刻起身准备下班。
一提到下班,刚才还勾心斗角互相推诿的一群同事们都短暂的放下了仇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起了真诚的笑容,人像是小溪一样欢快的从二楼办公室的大门里面流出来,快活的奔向四周。
胡红花就等在门口,等到石美兰来了,她就插到了小溪里面,变成了流动的一份子,一起从二楼走下一楼,走到了四栋办公楼外面。
七月初的五点半是个好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西落,去了遥远的楼层的那一边,不再炽热的追着人晒,但天还是透亮的,阳光照到人树叶上,把树叶上绿油油的光照出盈盈的亮光,人流四散而回。
制衣厂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城里人,女工也好,白领也好,他们多数都在城镇里有房子,这部分人就往门口走,准备直接回家做饭。
但是也有家里人口多、房子住不下的,这些人就在宿舍里住,吃饭也去食堂吃。
人群分成两股水流,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去,石美兰跟胡红花俩人混在人群里,避让开四周的人,两人一边往宿舍走,石美兰一边问胡红花:“小袁总跟你说什么了?”
胡红花摇了摇脑袋,说:“也没说什么,他只说明天早上九点让我跟他和陆经理、一些其他人一起出去出差。”
石美兰点头,说:“好好干,我刚才问过了,贴身秘书涨五块钱。”
胡红花在秘书部原本的工资是一个月十九块钱,和石美兰一样,算上每个月免费吃饭的指标和免费住宿的福利,也能算到二十多块去,现在胡红花又涨了五块钱,那更了不得。
“要是有人给你塞钱,让你做什么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做。”石美兰说:“工作上的任何事都要直接告诉给袁总,知道吗?”
陆经理比袁总还低一阶呢,都有人给她送礼,更别提袁总身边的秘书了,肯定有不少人去巴结胡红花,但胡红花笨啊,她要是耍心眼,一定会被人看出来的,所以石美兰最开始就教她:“错事儿一点都不做,专心只听袁总一个人的话,明白吗?”
人笨没关系,只要不做蠢事儿就行,不懂变通在某些时候也是优点。
胡红花用力点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就选她当了秘书,但婶子说得对,干就完了。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了食堂的不远处,在即将到食堂门口的时候,她们俩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胡红花,俩人一回头,就看见了沈春香。
沈春香眼圈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正站在不远处,一脸不情不愿的盯着胡红花,说:“胡红花,你忘了吗?晚上说好了一起吃饭的。”
是有这回事啦!但是刚才沈春香跑了,她才会跟石婶子出来吃饭的。
胡红花看了一眼石婶子。
“去吧。”石婶子没太在意这些小孩儿之间的矛盾,她拍了拍胡红花的手说:“沈春香要是让你不高兴了你就
回来,交朋友可以,但是别纵容朋友。”
沈春香喜欢袁耀的事儿石美兰能看出来,但是这件事儿跟胡红花可没关系,胡红花又没去中间乱搅合,人家选胡红花,也不能怪胡红花,但是石美兰没有去插手俩小孩儿的友情。
石美兰可以替胡红花拒绝一次,但是她也不能替胡红花拒绝一辈子,所以还是放放手,让胡红花自己去体验一下吧。
这傻孩子脑袋里的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倒干净,上辈子就一直窝囊一辈子,不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一直窝囊,愁的石美兰直叹气——那个小袁总随手一点,不知道给胡红花带来多大的麻烦。
胡红花懵懵懂懂的点了个头,跟石美兰抬手挥别,然后跟沈春香一起走了。
沈春香看上去还是不太高兴,她背对着胡红花一直走得很快,看起来像是在跟胡红花赌气一样,胡红花只能抬着脚小跑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的正走到大门口。
说来也巧,她们俩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胡红花竟然看到王玉莲跟一个销售部的男同事一起走。
胡红花认识这个男同事。
这位男同事叫佟大志,人有点矮,很瘦,已经结婚了,但是十分油嘴滑舌,经常跟办公楼里面的女人们开一些低级的黄色玩笑,有一次开到了石美兰身上,被石美兰骂了一通,就绕着秘书部走了。
胡红花转头的时候,正看见这个男同事跟王玉莲一起出了制衣厂的门儿。
制衣厂外面搭建出了一条小吃街,外面有不少人,人影重叠间,胡红花就瞧不见这俩人了,正分神的时候,胡红花突然听见沈春香说:“你在乱看什么?快点跟上我。”
沈春香很不高兴,看什么不顺眼都要发两句火。
胡红花窝窝囊囊的跟上:“来了来了。”
这一转头,王玉莲就看不见了。
——
胡红花跟沈春香离开的时候,王玉莲正跟佟大志走在工厂门口。
佟大志说他要出去跑客户,跟客户出去吃饭,王玉莲正好要出去找李建业问一问被换掉的钱是怎么回事,她跟李建业约了在一处小旅馆见面,所以她先让她女儿林欣然去食堂吃饭,自己则跟佟大志一起出工厂门。
出门的路上,俩人难免互相问一下彼此的事儿。
“噢,你老公是知青啊,已经返城了。”佟大志推着一辆车,挤眉弄眼的说:“那你一个人带孩子工作也挺辛苦的,你老公也不心疼你啊,你可不知道,我们这行辛苦,不像是秘书部和设计部,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咱们得一直出去跑,你一个女人啊——不知道能不能吃这个苦呦。”
他的尾音微微往上飘,听起来有点不太舒服,王玉莲有些局促,但并没有反驳——她刚来销售部,谁都不认识的时候,是这个佟大志和她打的招呼,而且佟大志还说要分两个客户给她,让她对这个人有些许的期待,所以哪怕感受到了一点不舒服,她也忍了。
其实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不分村子还是城镇,都是一样的看不上女人,但又爱撩拨女人,特别是她老公走了以后,很多男人看她都跟看肉一样。
这时候,王玉莲突然间瞥见了制衣厂门口不远处的墙根旁边倒着一个身影,竟然正是李建业!
王玉莲心口一突突,连忙说“有事儿回宿舍一趟”,匆匆转头回了厂子,等佟大志走了,她立刻折返,去墙根下找李建业。
李建业怎么来这儿了啊!这可是她上班的地方!
她对外都说自己老公是知青,已经回城了,李建业来了,不就把谎言戳穿了吗?
她快步走到墙根底下,蹲下来一看,竟然看见李建业醉醺醺的躺着。
他之前的斯文模样完全看不出来了,一张老脸醉的酡红,酒臭味儿熏的人都要翻白眼,见了王玉莲,他嘟嘟囔囔的说:“没人要我——我手里没钱了,住不了小旅馆。”
王玉莲怕被人看见,连忙拖拽着他去了另外一边人少的路上,一路做贼心虚的搀扶着人赶紧走。
当时工厂下班,人来人往的,王玉莲生怕被别人瞧见,再一看李建业这德行,越发觉得丢人。
俩人好不容易离开制衣厂附近,在镇子里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她跟李建业开了个房,然后把李建业往里面一丢,就开始审讯他:“你给我的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9章 石美兰傍大款了!
旅馆也是很便宜的旅馆,木门破败,床单潮湿,灯也打不开,只有一个蜡烛能用。房间很狭窄,门上还贴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小卡片,处处都透着寒酸的穷味儿。
李建业被带进来、扔在床上,脑袋也被摔的晕乎乎的,看着王玉莲坐在床边,拿着蜡烛,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他动了动舌头,模模糊糊的吐出来一句:“钱?钱你不是早就给了厂子那边买了工作吗?钱怎么了?”
王玉莲一句“今天我把钱给人家但人家说是假的”这一句话都到了喉咙口,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对,她的钱早就送去买了工作了,要出事也应该是早出事,而不是现在才出事,她想问钱什么时候出了问题,却不能问“这段时间的钱出了什么问题”,应该是“前段时间的钱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前段时间的钱,不会拖延到现在才出事。
太复杂,逻辑卡死了。
那些真话假话在肚子里捣腾了几遍,王玉莲发现,她不能问,真话假话混在一起,很容易被人揪出来问题,李建业如果揪着话头来逼问她,她无法自圆其说。
谎话就是这样的啦,人和人在生活之中很难将一件事儿隐瞒的天衣无缝,特别是在钱上。
她想了好几遍,都没想好自己该从哪里入手问一问这件事,而李建业这时候已经醉死过去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王玉莲几次想推醒他,但最后又忍住了。
现在把李建业推醒也没用,李建业家里一分钱都不剩下了,宅基地和地虽然还在,但是那都是李建业留给他两个孩子的,当时李建业被学生家长找上门来,要打断他的腿,他都没把宅基地卖掉,现在更不会卖了给王玉莲赚二百块钱,这个钱,她可能还是得靠她和她女儿的工资来还。
而且,这件事儿如果闹大了去查的时候,李建业不仅能查出来她撒谎没钱的事儿,还有可能给制衣厂里的陆经理添麻烦,陆经理还会知道她老公早就走了、她跟别的男人好了的事儿。
这很丢人。
王玉莲思前想后了半天,最终决定把这件事儿瞒下来。
反正她已经进了制衣厂了,有了好工作,以后还钱的事儿慢慢来就行。这样一想,王玉莲心里那块石头又松了松,反正目前这个情况也压不死她。
至于这钱到底是谁换掉的——王玉莲脑子里来回过了几个人名。
她的钱就放在屋里,她的女儿是不可能拿的,那会不会是李建业自己贼喊捉贼?或者是石美兰那两个儿子?
王玉莲谁都怀疑了一遍,但也没有任何证据,而且细想下来也没什么理由,石美兰那大儿子为了给他爹还钱都去跟傻子结亲了,他要是真拿了钱,会不掏出来吗?
王玉莲想不通,只能把这件事儿短暂搁置了——哎呀,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的,有些事儿想不明白,解决不了,就算是再生气,也得把它放在一边放着,假装自己看不见,但是实际上,每一个午夜里,王玉莲估计都得想一下:这钱到底去哪儿了呢?
但她现在管不了了,她还得去上班挣钱还债呢。
王玉莲站起身来,向店家借了一张纸,给李建业写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话很简单,她说她要去上班了,给李建业留了一点钱,让李建业先回村子里。
现在王玉莲跟李建业在外面活动,都是花的王玉莲的钱,王玉莲一个穷女人,本来也没攒下多少钱,根本
承担不起这样的花销,既然找不到工作,就赶紧回李家村吧,起码在李家村里开销没那么大,他自己去地里刨食也能活。
至于以后李建业做什么,那就以后再说吧,反正李建业这么大个人,总不会把自己饿死。
至于石美兰在春风制衣厂上班的事儿,王玉莲也没打算跟李建业说,她不愿意让石美兰跟李建业有任何形式上的瓜葛,也不愿意让李建业再听到这个名字。
以前石美兰还是李建业老婆的时候,他们俩背着石美兰胡天乱地的搞,那时候只觉得刺激,但是等王玉莲上位了之后吧,王玉莲的身份就从偷/情的小三变成了正头的那个了,她就变成了以前的“石美兰”了,她就会本能的开始防范。
毕竟以前经历过嘛,所以现在王玉莲防的厉害,石美兰成了她心口的一块石头,王玉莲一直觉得自己被这块石头硌着,所有不愿意提,只是留下纸条后,就从旅馆离开。
她一路快步往制衣厂跑去。
旅馆这种东西,比较偏远的地方没有,基本都是在市中心这一块才有,她得从市中心再跑回制衣厂去。
制衣厂晚上九点,宿舍会关门,不让任何人出入,她不能耽误,明天还得上班工作呢。
——
王玉莲跑回制衣厂、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七八点的功夫。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了,落日坠落到最西边,熔熔的火光将西边的云层浸染成奇异的颜色,橘黄澄亮,十分漂亮。
在制衣厂门口后面不远处的空地上,还有一队施工队在忙活,据说是春风制衣厂打算在这里建造第一批楼,算是春风制衣厂的家属楼,政府也给了扶持。
一个实体产业能带起来各种经济发展,别看这只是一间厂子,但是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和人生大事儿呢,也怪不得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往这个厂子里钻。
王玉莲进制衣厂大门口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间想到了出门的时候,她瞧见胡红花也出了门。
只是一转头两人就都散在人群里了,也不知道现在胡红花到了哪里去。
胡红花现在到了那里去呢?
——
胡红花正在沈家大饭馆的包厢里吃饭。
沈家的饭馆是整个春风镇最大的,之前允许私营开放之后,沈春香的爸爸是整个春风镇第一个开饭馆的,这饭馆越做越大,到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饭馆了,沈家饭馆还承包农村菜席,直接上门去做——说个巧事儿,之前李老大家请的厨师就是沈家饭馆的,只是当时所有人都不认识而已。
饭馆包厢很大,有一张大圆桌,上面还有玻璃转盘,胡红花跟沈春香到了包厢里后,沈春香一口气点了十来道菜,吃的胡红花两眼冒金星。
她们家其实不缺肉,别人家里一年见不到几次荤腥,但是她叔叔经常上山打猎,什么肉都有,但是叔叔做饭很难吃,难吃到她一口都吃不下,现在突然见识到了沈家饭馆的威力,连饭桌都舍不得下,吃的脑袋都抬不起来。
这可比食堂好吃多了!比石婶子做的都好吃哎!
胡红花吃的脑袋都抬不起来,一旁的沈春香却没胃口,一直坐在胡红花的对面,瞪着眼看胡红花。
眼见着胡红花越吃越多月吃越多越吃越多越吃越多,沈春香的脸越来越垮越来越垮越来越垮,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沈春香开口问她:“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胡红花塞的脸蛋鼓鼓囊囊的,抬起头来盯着沈春香看了两秒,然后恍然大悟,努力一口咽下去,说道:“我不知道袁总为什么选我。”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她啦,但她没有答案。
沈春香的脸更垮了。
胡红花犹犹豫豫的又问:“袁总没有选你,那我还能吃么?”
“吃吧。”沈春香投降一样趴在了桌子上,她的脸蛋贴着冰凉的实木桌子,双目无神的放空,突然间喃喃了一句:“他今天一定是看我的。”
胡红花也跟着点头:“对,他一定是看你的。”
沈春香更难过了:“那他为什么不选我?我们俩小时候见过的。”
其实其实就是小时候见过一次而已,只是沈春香一直都记着。
胡红花刚往口中塞了一块排骨,还没来得及嚼干净,就听沈春香继续说:“但是很久不见了,他可能忘了我了。”
或者说,就算是记得她,也只是记得她是个小时候一起玩儿过的朋友,对她没有那么上心。
刚才她去陆经理办公室里撒泼,陆经理对她态度很温和,说钱主管点评了她们秘书部的三个人——哦,不,四个人,一个刚来的林欣然不算数,一个石美兰是秘书部主力,不能调走,她不怎么干活儿,只剩下一个胡红花老实能干,人家选胡红花也理所应当。
毕竟工作岗位都是靠实力争取的。
沈春香更难过了,她以为她在袁耀这里可以不提其他的,只看情分的,但现在想一想,袁耀可能根本没这么想过。
沈春香趴在桌上就起不来,难过的要掉眼泪了。
胡红花见好朋友不高兴,排骨都吃不下去了,一脸窝窝囊囊的看着沈春香,发出了老实人最严厉的责备:“他怎么这样啊!”
“你不准说他!”沈春香又生气了。
胡红花没有最窝囊只有更窝囊,被沈春香凶了一句,她憋了一会儿,像是手足无措的地里老农民,蹲在田垅边上一脸艰辛的挤出来一句:“那咋整啊?”
说又不能说,人家又不选沈春香,这可咋整啊。
沈春香深吸一口气。
咋整?往死里整!袁耀现在不喜欢她,不代表以后不喜欢她,只要她持之以恒,袁耀迟早会跟她谈的。
“胡红花。”沈春香从桌子上爬起来,抬头看向胡红花,说道:“你帮我追他吧。”
胡红花“哎?”的一声抬起脑袋:“怎么追?”
沈春香咬牙,说:“从今天开始,你帮我记录他的所有喜好,任何一件小事都告诉我,我要知道他的所有,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一定能拿下他!”
胡红花想了想。
石婶子之前说,任何关于工作上的事情都要听袁总的,但是沈春香的事儿跟工作没关系呀,沈春香只是喜欢袁耀这个人而已。
“好。”胡红花郑重点头:“我全都帮你记下来!”
工作以外的事情,她当然以好朋友为先啦!
沈春香满意点头。
俩人快快乐乐的吃完了一顿饭,临走的时候,胡红花还打包走了一份大烤鸡给石婶子吃,沈春香则骑着自行车送胡红花回了制衣厂。
——
胡红花肚子吃得饱饱的,哼着小曲儿,拎着油纸袋子,踩着九点门禁的时间回了女工宿舍,去四楼找了石婶子。
进门的时候,胡红花把鸡塞进了衣裳里,避免被别人看见。
工作嘛,就是要跟同事时时刻刻相处的,很多时候,夫妻俩都没同事俩见得多、住得近,所以很多事儿都得圆滑小心一点,能不撕破脸就不撕破脸,吃东西最好也得大方点,分给别人些。
但胡红花不行,她舍不得这点吃的,所以抠抠搜搜小心翼翼的把大烤鸡藏在了自己衣服下面,然后快步往楼上走。
以前这五楼只有石婶子一个宿舍,胡红花来了,宿舍就选在了石婶子的隔壁,后来来上班的人多了,渐渐就又多了几户,基本上都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现在又加了林欣然和王玉莲,这俩人来的最晚,所以选到的房间最偏远,是在台阶口的位置。
胡红花一进来就看到了,这对母女住对门。
王玉莲的门关着,林欣然的门开着,胡红花经过的时候,看到林欣然在洗自己的衣服。
她走过去的时候,难免和林欣然对视,她快步走过后,林欣然站起身把门关上了,她们俩谁都没搭理谁。
胡红花回到自己宿舍的时
候,一路上都有人给她打招呼。
“小红花回来啦。”
以前其实没人跟她打招呼,但自从她成了袁耀秘书之后,就有很多人来跟她打招呼了,她有点不自在的回应着,一路点头,快步走过他们。
有人还发现胡红花带了好吃的,特意看了一眼。
食堂虽然能吃饱,但是油水儿少啊,胡红花身上一股肉香,一看就带了好吃的回来。
胡红花瞬间夹紧了衣裳,一路跑到了石婶子门口敲门。
“进。”石婶子在宿舍里面说。
胡红花推门进来,就看见石婶子换了一套睡衣,正坐在桌子后面看东西。
宿舍不大,但是被石婶子收拾的十分温馨,冲着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个小台灯。
见胡红花来了,石美兰转过身,招了招手说:“过来,我去问了问别人出差都要干什么,你过来记下。”
出差,就是一群人出门公干,不知道要去几天,得提前收拾一些路上用的换洗衣裳,如果路上产生什么花销,厂子里还给报销。
石美兰还特意跟设计部的一个同事借了一个皮箱子,可以给胡红花装衣服,姑娘岁数大了,现在也有工作了,是个体面人了,不能再像是之前一样,提着农村的大化肥袋子装东西了,老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出门的行头最重要了,不能让人看不起。
孩子没出过门,石美兰都替她操心,这要是出去闯出什么祸来,把刚到手的秘书工作给丢了怎么办?
这人啊,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得学习,得上进,千万不能自己懒怠,随波逐流。
石美兰其实也没出过差,她也是头一回出来工作,对各种没听过的东西都充满了警惕和恐慌,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怕被这个时代给抛弃,怕出去被人看不起,因为是个农村户口,也处处不如人,所以忍不住提前去打听打听,只要听出来一点动静,都要回头跟孩子说一遍。
有些时候吧,她看起来确实显得诚惶诚恐又小心翼翼,但是没办法,人处在低处,就是什么都会担心。
胡红花赶忙挤过去,把衣服里的吃的掏出来说:“婶子,咱俩一边吃一边说。”
石美兰让开些地方,俩人一起坐在了桌子前面。
油纸包被拆开,喷香喷香的大烤鸡在昏黄的台灯下面冒出来一阵香气,渐渐填满了整个宿舍。
台灯的光芒照着她们俩,像是一种微小而坚定的幸福。
明天也一定是很好的一天。
——
次日,清晨。
今天早上石美兰和胡红花都早起了些,两个人一起去食堂吃了顿饭后,胡红花提着皮箱子去了四栋办公楼。
进了办公楼,石美兰就看见孙主管办公桌脚边儿上也放了一个小皮箱子,她的心一下子就放回到肚子里了。
幸好提前给胡红花准备上了!
等到了上班时间,孙主管就带着办公室其余的出差的人一起出了门,包括胡红花在内,一共走了六个人。
再加上销售部的人今天出去跑业绩了,所以原本熙熙攘攘的办公室一下子就空了,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寂寥。
但是!石美兰的日子也好过起来了。
孙主管走了,这顶头上司不在,她绷着的那根神经也松了,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还摸到一楼前台去,借前台的座机给李家村打了个电话。
胡红花出差这事儿,她得跟胡成军说一说,虽然人家离得远,但是也是胡红花的长辈,有什么事儿,石美兰得第一时间告诉人家一声。
李家村地方偏远,整个村里就只有一个电话,在村支部里,打电话就得直接打到村支部里去,村支部那头知道要找谁之后先挂断电话,省点话费,然后再去用村支部大喇叭喊人。
村头的大喇叭是专门用来通知全村人的,有什么事儿,就用村头的猪都能听见的村镇大喇叭嗷嗷一顿喊,全村的人都能听见,村里边一喊大喇叭,被喊的人自己就回来接电话了。最后等人来了,再拨通回去。
这么一通折腾,起码要十来分钟。
石美兰就在前台等了十来分钟,跟前台小妹儿聊了一会儿的天儿,还送人家两颗椰子糖和一个苹果——找人家这里办事儿,总不能空手来嘛。
十来分钟后,座机电话响起,石美兰守在柜台旁边接通。
隔着一个电话听筒,石美兰听到那头传来了胡成军的声音。
“喂?”电话那头的动静略显低沉,又因为听筒加了些许噪音,听上去略有些许嘶哑。
“是我。”石美兰说:“我跟你说一声,胡红花升职了,然后因为工作原因出去出差了,不知道要几天,你别担心,我会跟着看着的。”
电话那头的胡成军沉默了两秒,然后说:“谢谢。”
石美兰回了一句“谢什么,应该的”,说完她就想挂电话,结果那头的胡成军突然说了一句:“之前那个饭馆,我盘下来了。”
石美兰愣了一下,回了一句“什么”,就听见胡成军继续说:“之前我们吃饭的那个饭店,我盘下来了,今天我就过去,有空的话,我们——”
——
那时候正是七月二日,天气燥热的很。
李家村的村长办公室就是一个自己搭建的二层楼,简陋又朴素,一楼是办事处,八十多平米,二楼是办公室,办公室的办公桌临着一个大窗户,窗外有一颗很高的树,正随着夏风摇曳绿油油的枝丫,树枝剐蹭碰撞,传来哗哗的声音。
胡成军现在站在办公桌旁,看着窗户外面的树枝,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的落下。
“我们——”
“一起吃一顿饭吧。”
这句话从喉咙里冒出来的时候,胡成军抓着电话的手掌都开始渗出潮热的汗,黏黏的粘在电话上,他的心像是过年要杀的猪,在他的胸膛里四处乱窜,他自己不自控的抬起右手,摁到了胸膛上,跟摁年猪一样用力的往下摁自己的心。
别窜了,心跳声震的耳鼓都发麻了。
“你盘了个店啊!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电话那头的石美兰的动静一下子拔高了:“你花了多少钱?盘多久?有员工没有?你知道人家店里流水怎么样吗?”
石美兰其实就是个操心的命,跟她关系好的、被她放在心上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她都要操心一下,之前操心胡红花,现在又连带着开始操心胡成军。
胡成军的嗓子黏在一起,过了两秒才回:“他们老板回家不干了,我就买下来了,连带着里面的各种器物和员工一起,花了一千,我算过,差不多是这个价格。”
之前他其实也没有开店的心思,只是那天,送石美兰和胡红花来城镇里工作之后,他再一个人回到那小村子,只觉得那村庄寂寥。
他心里面藏着的人,和他身上背着的责任都一起留在了春风镇里,他的心就也随着留在了哪里,这小村庄也让他觉得无趣。
所以胡成军又折返回去。
石美兰带着胡红花在制衣厂里学习工作的时候,胡成军也在镇子里找了找自己能干的活路,找来找去,他觉得自己开个饭店最好,请人来做饭,钱可以生钱——他还可以自己去打猎,加野味来卖,直接送到他自己的馆子里,所以他选了那家羊肉馆子。
他很喜欢那天跟石美兰坐在一起吃羊肉锅的感觉,那些翻腾的水蒸气都是温暖的。
听见胡成军这么说,石美兰在电话那头恨不得把算盘掏出来算一算账来,算来算去,她也觉得不亏。
买下店铺加员工,一
千块钱好像也不贵。
她又想,怪不得上辈子胡成军能一把掏出来那么多钱给李老二还账,看来他打猎没少攒钱——不过对于平头百姓来说,一千块也足够把他家底挖空了。
“行啦,我知道了。”石美兰说:“晚上我下班了,带着人去你那边吃一顿,给你热闹热闹,我先挂了,要去工作了。”
石美兰说完之后,电话那头的胡成军迟疑了一下,说:“好。”
石美兰“啪”的一下挂断电话,从前台离开,回了办公室里继续工作。
她回办公室里之后,一边浑水摸鱼,一边左右环顾四周,准备挑个人出来,看能带谁一起去吃羊肉馆子。
胡成军是胡红花她亲叔,胡成军开店,就是自家人开店,她得拉几个人跟着一起去吃一顿,给胡成军热闹热闹。
只是这办公室里的人还真不太好找。
秘书部这边吧,胡红花跟孙主管走了,沈春香没来,秘书部里就只有石美兰和林欣然俩人,背后不互相吐吐沫都算讲文明树新风了,不可能坐下一起吃饭的。
而销售部这头呢,石美兰没什么熟人,一眼望去,第一个看到了王玉莲。
王玉莲今天来办公室打个卡之后,就跟那个销售部的佟大志一起说话,因为办公室离得不远,石美兰听见他们俩打算一起出去跑客户。
销售部就是这样的,每天打个卡就走,底薪就那么点儿,能挣多少都靠自己的本事和提成,也不是人人家里都有座机的,联系起来很麻烦,所以想要推销就得直接上门去问,所以销售部基本都没人。
石美兰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王玉莲正跟佟大志一起离开公司。
石美兰的目光左看右看,最终落到了设计部的范围里。
设计部的部门主管姓顾,叫顾知文,二十一岁,还没结婚,是个很有才气的姑娘,笑起来温温柔柔的,但性子太软,她跟胡红花性子有点相似,虽然不窝囊,但是人太孤僻,不爱说话,不怎么交际,有点压不住手底下的其他设计师。
别的设计师总是反驳她——这放在销售部和秘书部都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位周主管会立刻翻脸,大声骂人,孙主管会阴阳怪气,然后直接给人穿小鞋,也就只有顾知文脾气最好。
石美兰就邀约这个性子好的顾主管,问她:“顾主管晚上有空不?我亲戚开了一家很好的羊肉馆子,一起去吃羊肉汤啊,我请客。”
顾知文跟石美兰不熟,被石美兰邀约了一下,肉眼可见的排斥起来,还有点紧张,她明显想要退掉,但是又找不到别的话头拒绝,只能僵硬的坐在原地,几次唇瓣紧抿,显然是在找理由。
哎呀!瞧把人家闺女吓得!
石美兰赶忙摆手说:“没空也没事儿,我自己去也行。”
这时候,一旁设计部别的男员工过来插话道:“美兰姐,要不咱俩吃,你请我呗。”
说话的这个员工叫吴涯,就是之前那个想让石美兰替他打印的员工,也就二十五六岁,比石美兰还小,这个岁数早就该结婚了,但是吴涯家里据说有四个男孩,吴涯排第三,男孩多,娶媳妇就难,所以吴涯一直耽搁到现在。
兴许是家穷的原因,吴涯很爱占别人便宜,又爱偷懒耍滑,看石美兰闲着没事儿,就想让石美兰给他干活,办公室里偶尔有人买个水果,他都要凑上去要一个,现在石美兰说请客,吴涯立马就凑过来了。
石美兰委婉的拒绝:“你一个男的,跟我一个女的一起去吃算怎么回事儿啊?”
“哎呀姐,咱俩这是革命友谊,你大我这么多,谁还敢背后嚼咱俩舌根啊。”吴涯笑呵呵凑上来:“咱俩一起去吃嘛,以后我给你每天下去打热水。”
他们办公楼二层三层没有打热水的地方,要想打热水,还得去一楼的水房,饮水机摆在那里,挺麻烦的。
“行吧。”石美兰勉为其难的答应:“一顿饭不能超过三块钱。”
她就当是给胡成军帮忙了。
吴涯赶忙答应,等到了下职的时候,俩人一起骑个车就出了制衣厂,一起往胡成军的羊肉馆子骑过去。
车轮碾过齐整的水泥路,一路走向镇子里。
这一路上,吴涯都嬉皮笑脸的吹捧石美兰,什么“石姐长得真漂亮”,“石姐是整个厂子最亮眼的女人”,“不知道的以为石姐小姑娘呢”。
他倒没有调戏石美兰的意思,他纯是嘴甜,谁让他占便宜他就会哄谁,没办法,既然想占便宜,那就得会吹捧人,把别人哄得高兴才行。
石美兰压根不信他说的那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心里面打定主意了,就算是吴涯把她吹成天王老子,她今天花的也不会超过三块钱。
他们俩往胡成军的羊肉馆里走的时候,好巧不巧,正撞上李建业从旅馆里出来。
——
胡成军的羊肉馆就在市中心里,李建业所住的旅馆也在市中心里,俩相差不过一条街,李建业昨天晚上喝了酒,今天头重脚轻的从旅馆里走出来,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走。
他昨天酒喝的太多了,一觉睡到今天晚上,人一失意,浑身都跟着疼,走路都费劲。
他还不是自己起来的,是旅馆的老板敲门把他叫醒的——王玉莲只交了一天的房费,昨天这个时候进来的,今天就得这个时候走,人家不让他住过夜。
李建业被赶出来的时候,脑袋沉的像是一块大泔水桶,走一步都能听见里面的脑液晃悠着撞击脑子的动静,头脑昏沉就不提了,他还饿。
王玉莲给他的钱只够他一个来回的路费的,连一顿饭都吃不起,他只能捏着王玉莲给的纸条,在街上慢悠悠的走。
天儿太晚了,这个时候还有回村里的班车吗?
要是没有的话,他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了。
李建业只能继续在这城镇里乱走,脑袋里也跟着浮出了几丝浮躁和怨恨来。
他怎么过成了这样?他怎么能这么惨?
他明明是个受人尊敬的乡村教师,有个好老婆,有两个大儿子,有田有地有工作,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了?
他恨啊,他恼啊!那种追悔莫及的滋味儿抓心挠肝的难受啊!
李建业失魂落魄的在街上乱走的时候,脑袋也没抬起来,不小心撞了个路过的人,对方还没怎么样,李建业就开骂了:“你瞎了眼了?”
对方见李建业一脸狰狞,被吓了一跳,赶忙走开了。
有些时候,一个人找你麻烦,不是因为你对不起他,也不是因为你们有仇,只是单纯因为他过得不好罢了。
要是李建业过的风生水起,继续在学堂里教书,王玉莲找了工作好好伺候他,他会成这样吗?
才不会呢,他只会觉得自己真厉害,然后开始愉快的一天。
但现在他过得不好,他当然怨了。
人在失意的时候,就是会积攒很多怨气,会无缘无故的恨上很多人。路边过去一条狗,他都要恨一下狗凭什么要比他多两条腿,更何况是一个撞了他的人呢?
也幸亏那人跑得快,不然李建业都要撒泼打对方一拳——看呀,现在李建业跟那种地痞流氓也没什么区别了,人一旦失意,就会失态,然后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
那人跑了之后,李建业继续低着头漫无目的的走。
就在这个时候,李建业看见石美兰和吴涯俩人到了羊肉馆的门口。
李建业刚见到石美兰背影的时候,还睁大了眼,盯着看了几秒。
这是石美兰吗?
她怎么混这么好了?
石美兰完全没察觉,她刚下车来,准备锁车。
俩人从车上下来,石美兰锁车的功夫,吴涯赶忙过来帮石美兰拎包,一脸巴结的样儿,说着:“姐,来,我给您拉门。”
石美兰不习惯有个男人这么谄媚她,想把自己包拿过来,吴涯赶忙躲开,一连串的吹捧她。
“姐都请客了,哪能让姐动手啊?”
说话间,他走上台阶,去推羊肉馆的门。
羊肉馆门口招牌上挂着昏黄的光,照亮了门口的这一片路,也照亮了石美兰那张脸和她身上的制服,和她亮晶晶的眼睛,红润的唇瓣,一眼看过去体面极了,恍惚间让人以为她是个城里人呢。
在瞧见另一个男人谄媚石美兰、给石美兰拎包推门的时候,李建业的脑袋“嗡”了一下,一股怒火直顶头皮。
石美兰居然在大街上跟另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她不守妇道哇!
至于什么离婚不离婚的——李建业
甚至都没考虑这些,离婚了怎么了?离婚了这女人也被他睡过,一辈子都打着他的标记,离了婚的女人更应该洁身自好,一个人好好过日子,怎么能跟别的男人一起单独出来吃饭呢?所有跟别的男人出去吃饭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啊!
男人就是这样的,只要被他们睡过了的东西,那就应该一直是他的,就算是石美兰从李家离开了,李建业骨头里也一直认定这个女人得为了他守贞,很多男人跟女人分开时候还继续纠缠,都是这个心理。
他可以去跟王玉莲颠鸾倒凤不要个逼/脸随便乱来,但是石美兰却不行,石美兰就算是从李家出去了,也得守着寡,孤身一人过苦日子,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和雄性的劣性根只能接受石美兰过的很差回来求他,却不能接受石美兰跟别的男人一起出去吃羊肉。
他过的这么惨,他们竟然和和美美的去吃羊肉!
凭什么啊!凭什么石美兰离开他之后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啊?看石美兰这个穿戴,一定是离开了他之后傍上大款了,去给别人当破鞋了!不然石美兰怎么会这么风光呢?
眼下,李建业一看到石美兰,只觉得一股怒意涌上头来,当场“嗷”一声喊了出来,将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
李建业这一声“嗷”,实在是有其母之姿,跟他妈那咬牙切齿的死德行一模一样。
就连已经走到了羊肉馆子门口的石美兰听见这动静,都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一声震天之“嗷”,实在是太熟悉了,她听过好多次。
结果她一转头,就看见对面一个李建业红着眼蹭蹭的跑过来,伸手就来薅她的头发!
“石美兰!”他吼着。
不听话的贱女人,就该被狠狠打两巴掌!
第20章 久经沙场石美兰
当时李建业对着石美兰冲过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将近六点半的时候。
今天也是普普通通但美好的一天,天边的太阳又坠落到了西边,天上飘着彩霞,道路两旁走过各种各样的路人,羊肉馆子的香气从半开的门中传出来,勾动人的味蕾。
石美兰今天见到的一切都是很好的——除了那个向她飞奔过来的狗东西,像是狂犬病犯了一样,甩着舌头就往她脸上咬。
这要是放一般的小姑娘可能就反应不过来了,大多数人在看到一个人类突然变成疯狗模样的时候都会被吓到原地不动,但是石美兰可不是。
在李家打磨十来年的石美兰女士可以称得上是“久经沙场”,别人一辈子没干过的架,石美兰一年就干完了,经验可以说是相当丰富,李建业跟她比起来都大逊三筹,毕竟李建业以前都没跟人干过架。
虽然不知道李建业这狗东西是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又是为什么冲她猛烈爆冲,但石美兰浑然不惧,她甚至在李建业冲过来之前,还抽空跟旁边的吴涯说了一句:“吴涯同志,你发财的机会来了。”
吴涯当时兴奋地探头往里面看,琢磨着一会儿怎么哄着石美兰加几块肉呢,突然听见这话,“啊”的一声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咋发财啊”,就看见站在他身后的石美兰突然往旁边一窜。
这一窜灵活极了,蜻蜓点水似得,这一刻的石美兰就像是被金庸小说里那种武林高手给附身了一样,快到让吴涯觉得自己看到了残影。
而在石美兰挪到一旁去的下一秒,吴涯看到了石美兰身后冲过来的人。
一个男人,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样子,很憔悴,头发乱糟糟,两眼红彤彤,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和蓝色棉布裤子,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身上飘着一股酒气,光看外表,像是一个遭难了的读书人。
但此刻,这个读书人高高举起了两只手,口中发出一阵猛“嗷”,一路“嗷嗷嗷嗷嗷嗷”的冲了过来。
对方显然是冲着石美兰来的,但是石美兰往旁边轻轻巧巧的一窜,对方竟然一头撞到了吴涯的身上!
吴涯猝不及防,被撞的整个人都往门上一撞,俩人一起从羊肉馆门口的台阶上滚下去,跌落到了地上,痛的吴涯龇牙咧嘴的大喊:“神经病啊你!撞我干什么!”
而李建业忍着疼,一把推开了吴涯,大声喊道:“滚开!”
他要打的是石美兰!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他又一次站起来,向台阶上站着的石美兰冲了过去。
——
羊肉馆门口发生争执的时候,馆内的客人们和服务生都下意识往门口看过去。
门口两男一女,不知道在争执什么。
当时胡成军正坐在柜台后面等石美兰,一边等一边算账。
这家羊肉馆子价格公道,除了羊肉以外,还会做一些寻常炒菜,而且就算是不点羊肉锅,也会送一碗羊肉汤,很多客人都会冲着这碗免费的羊肉汤来,人流一直都不少,每天收入虽然不是特别多,比不过大馆子,但很稳定。
之前的老板是家里出了急事,不得已,需要急速变现,才将这馆子卖出来,让胡成军捡了个便宜。
胡成军还自己会打猎,常带肉食山货回来,连带着采购费都省了一大笔,刨去了所有成本,他一个月能赚个四十到六十左右,比一般人工作都多很多。
两年多时间,他就能回个本。而且这活稳定轻松,他以后老了,不能进山了,也有一个保障。
当时胡成军刚将手里的老算盘放下,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他抬头看去,正看见石美兰站在门口。
夏天的店铺都是不关门的,店儿里会买很多电风扇,对着窗户吹,就会有风对冲进来,风一进来,整个店铺就都是凉快的,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石美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穿着制衣厂的制服,和寻常衣裳不一样,这种衣服既正式又好看,把人衬的十分板正,石美兰腰细胯大,这衣服紧紧一裹,勾出来她的曲线,有一种岁月滋润后丰腴饱满的力量美。
衣服好看就算了,她人也好看,唇红齿白,脸蛋圆润,一眼看去就知道气血充足,头发乌黑茂密,烫着小卷绑在脑后,随着风来回的飘,眉毛浓黑而细,眼眸亮的像是一团火,往门口一站,比那灯都更亮堂。
胡成军一抬起头,正看见门外台阶上有人爬起来,对着石美兰又冲了过去。
他眼神好,隔着光影人袖,一眼就看见那是李建业。
胡成军以前还觉得李建业是个挺不错的人,出身好工作好性情好,还很有文化,是个让人敬佩的老师,但是自从知道李建业出/轨之后,胡成军就再也看不上李建业了。
连跟自己同甘共苦的女人都能背叛,也就别指望这个人有什么底线可言了。
当胡成军看到李建业对着石美兰冲过去的时候,他的心都停跳了一拍,本能的站起身来,向门□□冲过去。
他跑过去的时候脚步声太重,“咣咣咣”的踩在地板上,连后厨那头都能听到。
别怪胡成军这么鲁莽,因为在他们乡下,打老婆的实在是太多了,以前同村的都有老公把老婆打死的,村长不管娘家不问,稀里糊涂的就埋了。
别看李建业跟石美兰已经在村长的认证下离婚了,农村不认这个,李建业只要想打石美兰,还能按着“家务事”来处理。
农村就是这么个和稀泥的地方,特别是在男女之事上,说不清楚的,越是贫瘠的土壤,越容易滋生出邪歪心思,缺
少法律管辖的地方,就会纵容出各种恶人。
胡成军见多了,怕石美兰吃亏,所以才猛地冲出去。
而这时候,胡成军看见店门口的石美兰深吸一口气,猛地跳起来,一脚踹向了扑过来的李建业的大胯。
这一下不偏不倚,正踹中要害,李建业当场滚地,那一声惊天长嗷戛然而止,趴地上就起不来了,一张脸疼的几乎都扭到一起去了,只要是个男人,在这一刻,都会感觉到胯/下生凉。
别说李建业了,连刚爬起来的吴涯都跟着趴回去了,哎呦,这可得缓一会儿才能爬起来。
这时候胡成军正好跑到饭馆门口。
冲到嗓子眼儿的怒喝声还没来得及骂出来,就硬生生被吞了回去。
他一时情急,都忘了石美兰的本事了。
她小时候喂猪,长大了种地,是真在庄稼地里练出来的,一把子力气,比李建业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懒散人更壮实,别看她是个女的,真打起来,李建业还真打不过她。
瞧瞧,这不就被一击毙命了吗?
胡成军在饭店门口斟酌了两下,他是先问一下“发生了什么”,还是夸一下石美兰“踢得正好”?这两句话在喉咙口打架,不知道谁能先钻出来,他正卡着呢,门外面的石美兰先开口了。
“老板。”她转过头,对着店里面喊:“有没有座机电话,帮我报个警啊?”
羊肉馆子里是没有座机的,胡成军堆在嗓子里的话就变成了四个字:“我去警局。”
——
警局距离羊肉馆子并不远,前前后后也就千米距离,胡成军一个人跑着去,带着俩警/察跑着回。
两个出警的片警来的时候,李建业和吴涯还趴在地上呢。
李建业是疼的起不来,这一脚只要是个男的都得缓半个小时,而吴涯是舍不得起来,他被人扑倒了之后,才记起来刚才石美兰说的“发财的机会来了”,干脆倒在地上不起来,准备一会儿警/察来的时候要点赔偿费。
俩人虽然都不起来,但嘴却都不闲着,李建业指着石美兰就骂:“你个不守妇道的贱/女/人!你竟然敢在外面找男人!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个水性杨花的人!”
他是真生气啊!气的都快厥过去了,话说都说不利索,冷汗蹭蹭的顺着后背往外冒,却还要指着石美兰骂。
“离了婚的女人还敢出来招摇!你不觉得丢人吗?谁家女人像是你一样在外面抛头露面?离了婚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你还觉得很光荣吗?”
而一旁的吴涯一边竖着耳朵听八卦,一边趴在地上,张嘴就是:“哎呦,哎呦,我的脑袋我的腿,我的胳膊我的肘啊——”
俩人就这么嚎,把四周一群路过的人都给嚎过来看热闹了。
四周人一多,都把这羊肉馆子给围起来了,三三两两的看笑话。
石美兰可不怕人多,她两手一插腰,站在台阶上就开喊了:“父老乡亲们可给我们评评理啊,地上这个是我前夫,当初他跟别的女人偷情,我们俩离了婚,现在我跟同事出来吃顿饭,他突然跑过来骂我不守妇道,有这样的吗?看看,给我们同事打成什么样了!”
地上躺着的吴涯赶忙加大了音量,生怕别人听不见:“哎呀,哎呀!我的脑袋我的腿——”
四周的人一听来龙去脉,就开始点评上了。
“都离婚了,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啊?”
“离婚了怎么了?离婚了就不能再结婚啊?”
“你出/轨了还有脸说别人呐!”
来围观的男男女女都有,人多势众,联合起来骂李建业。
不过这世上愿意给女人出气的还是女人,所以骂李建业的多数也是女人,男的最多在旁边抱着胳膊看笑话。
这世上还是讲道理的人多,像是李家那样的一家子奇葩屈指可数,只要是个明白人,都得来骂一句李建业。
李建业被骂急眼了,扯着脖子跟一群人喊:“你们这群女的还要不要脸?离了婚的女人不觉得丢人吗?”
这要是在他们农村,离过婚之后狗都嫌!石美兰还光明正大跟别的男人一起出去吃饭,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看笑话!
李建业的喊声激怒了广大妇女同胞,不知道是谁先从地上捡起来一石子,奔着李建业的脑袋就砸过去了,砸的李建业又开始嗷嗷叫。
“你才不要脸呢!死东西,嘴贱得慌!”
“我们妇女可顶半边天呢!改革开放男女平等,爱咋样咋样,关你屁事!”
旁边的人有样学样,有石头的扔石头,没石头的啐唾沫,反正鸡蛋这样的好东西是不舍得砸在李建业的狗脸上的。
其实要说嫌吧,也是嫌弃的,离婚名声不好,只是镇子里多少比农村更开放点,对女人的条条框框没那么苛刻。
石美兰觉得,大概是因为镇子里的女人都有城市户口,她们在镇子里读过书,又能自己上班,有自己活下去的能力,就不像是农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样,维护那些男人们定下来的条款。
就像是她,自己有了工作之后,不需要靠男人们活,她才敢那么痛快的离婚离家,不然离了家就死路一条,她哪里敢翻脸,敢愤怒呢?
所以农村里面的女人就不像是城市里的女人们一样有底气,这群城市里的女人们愤怒起来也会打人呢!
这群女人砸石头过来,李建业当然也想躲了!可是他疼啊,□□疼的抬不起来腿,爬都没力气爬,被打的匆忙捂脸。
就是这个时候,警/察来了。
片警熟练的开始驱散人群。
这年头人都爱看热闹,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隔壁两条街的老太太都要拄着拐过来看一看,片警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把涉案人员全都带走,带回了警局来调解,石美兰身为其中重要人物,也得跟着去,胡成军则沉默的跟在最后面。
而这时候,地上那俩也不肯起来。
李建业是根本起不来,疼啊!又被人骂了,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念叨什么“倒反天罡”,“牝鸡司晨”,“一群不要脸的老娘们”,气的都浑身发抖,一旁的吴涯纯是在装,这儿疼那儿痛,像是要厥过去了似的。
片儿警就让人弄了俩担架来,把这俩人抬到警/局去了,然后放在警/局的调解室里面教育调解,希望双方能友好解决一下,一个认错一个原谅。
调解室就跟一个办公室差不多,但是给双方都准备了椅子,李建业一个人在一边,石美兰吴涯坐在一边,胡成军算是中立的饭馆老板,就被安排到了外面等着。
警/察的办公桌放在两拨人最中间,然后就开始左劝一句,右劝一句。
石美兰要求很简单,就让李建业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出现在她面前来恶心她就行。
她真的不想跟这些烂人烂事儿烂东西纠缠,他们身上都有一股子发霉的烂味儿,闻了都让人上不来气儿,但是,石美兰有时候觉得她自己就是倒霉,越不想招惹这帮人,这帮人越是要凑上来找她麻烦。
她好不容易离个婚,以为能跟这群人摆脱关系了,但谁能想到,这群人就像是蟑螂一样,随时随地在她所在的地方冒出来,她冷不丁就得被恶心一下。
至于李建业,他到了警/局也拒不认错,他认为他教育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不管离没离婚都是理所应当,警/察怎么说都没用。
石美兰跟他是夫妻的时候,他能教训石美兰,石美兰跟他不是夫妻的时候,他也能教训石美兰,反正只要他们结过婚,他就有权利教训石美兰。
这天地下的老爷们打自己家老娘们不犯法!他就没错!
眼见着李建业死不悔改,最后,警/察只能决定按照寻衅滋事的罪扣
押李建业,毕竟是李建业先动的手,这个够不上刑事犯罪,就是民事拘留三到七天,并且给李建业的家属打电话通知。
一旁的吴涯还在“哎呦哎呦我的脑袋我的腿”,叫了半天,看没人搭理他,干脆自己提出来:“我得要赔偿啊!起码要五块——不!十块钱!”
石美兰就在这个时候送上了李家村的座机电话。
李建业既然要被关起来了,那就得让李家村的人过来赎人——以前李家村的别的地痞小流氓在外面犯事儿了被抓起来之后,都是大喇叭通知的。
李建业刚才一直都很硬的,直到听到“通知村子”这几个字,李建业打了个激灵,爬起来了,高声喊道:“不行!不能给我村子打电话!”
这要是让村子里的人知道他被警察抓了,那还得了!
他那点名声本来就摇摇欲坠,绝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不打电话也行,你得给人家女士道歉,保证以后不能再去找人家麻烦,这一次只是民事警告,再有下一次,说不准就要让你进去蹲大牢了!”
一旁的警/察说道。
“还有我的赔偿啊!”吴涯继续喊:“十块钱呢!”
李建业的脸一片铁青。
想到被全村通报的丢人劲儿,李建业还是宁愿在这一个小看守所里丢人。
他不情不愿的瞥了一眼石美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石美兰抱着胳膊,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一边儿的吴涯继续喊:“我的赔偿啊!”
李建业很想当听不见这“赔偿”两个字,但是吴涯肯定不能算了,这一撞撞得他浑身骨头都疼,他说不定留下什么病根儿呢,虽然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十几年后说不定会因为这件事骨折呢!算起来还是李建业的问题啊!
一旁的警/察就说:“这个你得赔偿给人家啊。”
虽然吴涯看起来就是在讹人,实际上也确实是在讹人,但是他也确实是被打了,这个钱得给。
“我没有十块钱。”李建业嘟囔着说。
“八块也行。”吴涯给自己砍价。
李建业不说话。
“七块?”吴涯又问。
李建业不说话。
“六块!不能再少了!”吴涯急了。
李建业依旧不说话。
“五块!五块总行了吧?你总不能白打我吧?”吴涯声嘶力竭的喊。
李建业还是不说话,倒是石美兰,在一旁听笑了。
李建业有没有钱,石美兰最清楚了,这人穷的都快卖血了,吴涯的算盘估计是落空了。
吴涯刚才追着李建业问了半天,李建业都没翻脸,但是石美兰在旁边一笑,李建业就受不了了。
他觉得自己被石美兰看不起了,那股子男人的自尊心一窜起来,当场喊道:“五块就五块!我有!”
吴涯大喜。
今儿也没白挨打啊!
“把座机电话给我。”他从椅子上叉着腿慢慢站起来,说道:“我给我老婆打电话!我老婆有钱!”
提到“老婆”的时候,李建业还斜眼看了一眼石美兰。
李建业不知道石美兰、吴涯跟王玉莲都是一个制衣厂的,他甚至都不认识制衣厂的制服,他以为石美兰和吴涯身上穿的衣服就是电视里那种西装。
李建业还跟石美兰炫耀:“我老婆现在工作可好了!不像是有些人,靠男人花钱。”
他老婆可是制衣厂的呢!
直到现在,李建业还以为石美兰这一身行头是靠吴涯买的。
毕竟石美兰从李家村离开之后,一直都没有透露过自己有工作的事儿,她最知道李老二家里那群人的德行了,她过的不好,这群人哈哈大笑,她过得好,这群人想过来从她身上挖走点好处,所以一点关于她的消息都不透露出去。
她不仅瞒着李家村的人,连自己娘家都一趟没回去过,别人都不知道。
所以李建业阴阳怪气一通,石美兰也半点不生气,只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看着,吴涯则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最终也没开口反驳。
吴涯这人儿吧,有点子小聪明,也有点子眼力,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就眼巴巴的看着,等着属于他的赔偿款回来。
眼下,李建业正用警局的座机,给王玉莲打去电话。
之前王玉莲怕他在李家村联系不上她,给李建业留了制衣厂的号码。
——
而这个时候的王玉莲也忙,她正跟她销售部的同事佟大志一起出来谈业务。
一整个上午,佟大志带着她走了好几家贸易商场,挨个儿跟里面卖衣服的老板或者老板娘联系,推销他们制衣厂的衣裳。
这群买卖衣服的人手里头都有自己的渠道,轻易不会换去别人家的,更何况他们制衣厂才刚刚开始起步,样品也就那么几件,很多东西都不如人家别的老厂的,人家看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佟大志废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说动了一个客户跟他们详谈。
客户白天没时间,只有晚上能一起约饭,佟大志就选了沈家饭馆的包厢,俩人直接在饭店包厢里等——沈家饭店自从在制衣厂下了订单之后,这饭店跟制衣厂之间就有了合作,制衣厂在这专门包了一个包厢用来给销售组请客户吃饭,沈家饭店给制衣厂打折。
佟大志要跟王玉莲一直等到晚上,来千请万请的跟这个客户吃饭。
期间王玉莲的腿走的都发肿了,走路都慢了点,坐在包厢椅子上就起不来了。
佟大志去前台点完菜后,出来见她起不来,就笑着和她说:“推销这件事儿就这么难,所以我说你一个女人,吃不了这个苦。”
身体苦不说,还得赔脸面,求着人家来看自己家的产品,人家如果烦了,还会骂他们,这很伤自尊,脸皮薄的人都受不了。
王玉莲也不说话,只是静悄悄的跟着,说:“没事儿,会好的。”
佟大志惊讶了一下。
这个王玉莲是少有的坚韧呐!一般女的到这儿就不行了。
“不过我们这行要是卖出去了,赚的也挺多。”佟大志又说:“一批货提成能有十几块钱呢,你知道的,秘书部和设计部一个月都是死工资,咱们不是,咱们凭本事吃饭,老话说得好,好汉不挣有数的钱!咱们前程远大呢。”
俩人才说上两句话,外面的老板就来了,俩人赶忙站起身来,跟老板说话。
这老板倒是一点都不拘束,坐下就吃,抬杯就喝——甲方的底气一向很足,那腰杆子比王玉莲和佟大志的命都硬。
佟大志连忙倒酒,王玉莲则在一旁推销她手里的几件样品。
“冯老板。”王玉莲软着声音说:“我们厂子这几件衣裳卖的都很好,或者您喜欢什么样的,我们有专门的设计部,能设计出来图纸给您看。”
冯老板的目光就落到了王玉莲身上。
一旁的佟大志心想,这同事不错啊。
他们销售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女老板男的上,男老板女的上,人嘛,对漂亮的异性总是会宽容一点的,色食性也,这是天性,谁都不能怪。
但是啊,他们销售部里女员工少,佟大志这还是头一回体验到跟女同事打配合的感觉,挺不错的,这王玉莲挺知道看人脸色,也能忍。
不像是那些小年轻人,稍微伏低做小一点就受不了,被客户刁难两句就大吵大嚷的。
要佟大志说啊,销售这行,就得找那种岁数大的,能忍,听话,服从度高,这样才能拉下来单子。
“你之前有一件样衣不错啊。”冯老板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说:“红色那套。”
王玉莲转头从自己包里掏出来一件红色裙子,站起来就给冯老板比划:“这套衣裳剪裁特别好,颜色也好,镇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
冯老板嚼着花
生米点头,眯起眼睛,神色轻佻的说:“你穿上看看。”
王玉莲顿了顿,随后把裙子套在了自己的工服外面。
很多人就是这样的,只要有点权利,就要出来为难别人,就喜欢看别人被他刁难的团团转的样儿,而许多男人又在这样的权利里面添加了一点强制、色/情的意味,并以此为傲。
王玉莲心里当然不舒服,但是她想推成这个单子,只能硬着头皮穿上,跟冯老板笑着说:“老板,您看这衣服怎么样?”
“你里面还有工服啊。”冯老板说:“里面工服脱了试嘛。”
王玉莲脸色隐隐发白,求救一样看向佟大志。
佟大志就站出来打圆场,起身给冯老板敬酒,两个人才刚喝上没多久,包厢外面就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沈家饭馆的店员和林欣然。
林欣然进来是找王玉莲的。
说是,制衣厂值班的人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那头的警/察要找王玉莲,制衣厂的人连忙去先问了林欣然,这对母女的关系厂子里的人是知道的,林欣然知道自己妈妈今天在外面跟佟大志跑销售,就让人打听佟大志在哪儿,最后打听出来在沈家饭店,林欣然就来了沈家饭店里来找王玉莲。
林欣然见了王玉莲,就把王玉莲拉出去,偷偷说:“警/察那头来了电话,说是李建业在外面伤了人,警/察要让你带着五块钱过去赎人。”
这消息兜兜转转,从警局到制衣厂,又从制衣厂到沈家饭店,把王玉莲吓了一跳。
王玉莲这饭都没吃成,赶忙跟饭局上的冯老板道歉,说家里人出了事,就要去警局,期间佟大志还送王玉莲去了门。
王玉莲迟迟疑疑的管佟大志借钱。
她手里实在是没有钱了,发工资是月中的事儿,但是她现在手里只有四块钱,现在她要去警局都没钱。
她都没有,她女儿更没有。
佟大志倒是大方,没多犹豫,就给王玉莲掏了十块钱——反正都是一个制衣厂的,王玉莲跑不了。
“你先去忙,有事儿身上带着点钱,安心。”佟大志脸上酒气还没散,挥舞着手说:“我去跟客户喝。”
王玉莲连连道谢,跟佟大志分开,带着林欣然匆忙去了一趟警/局。
等她赶到警/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警/局里面的人都下班了,只有两个值班的警/察在里面守着,王玉莲前脚刚到调解室门口,后脚就看到了守在门外面的胡成军。
哎?
胡成军怎么在这?
王玉莲认识胡成军,都是一个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十来年,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不熟,没说过什么话。
胡成军见了她也不言语,收回目光,当做没看见。
王玉莲也没来得及管这些,而是带着她的女儿继续往调解室走。
她才走到调解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李建业的声音。
“哼,我老婆来了!你们这俩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睁开眼睛看看,我老婆可是好单位里工作的正经人!不像是你们两个,猫三狗四的就知道要那五块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