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惊起路边觅食的麻雀。
“吉普车!吉普车又来喽!”虎子第一个跳起来,脏兮兮的小手在裤子上胡乱抹了两把,撒丫子就往村口跑。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辆进村的吉普车了。
正在井台边打水的妇女们停下轱辘,纳鞋底的老人眯着眼睛抬头看,地里干活的汉子们也直起腰来张望。
前些日子周家来拉骨灰的那辆吉普车,可是让村里人念叨了好几天。
“又是周家人?”刘婶子停了手里的锄头,踮着脚尖往村口看,“前儿个才走,这又回来干啥?莫不是落了啥东西?”
“八成是来找叶籽麻烦的。”张老汉叼着旱烟袋,眯起眼睛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那丫头把周家的丑事抖落得满村都知道,周家能咽下这口气?”
“是咧,我听说周家人都是高官,前儿个过来的那个周家女婿,是部队上的营长!”
吉普车卷着黄土驶来,车后头跟着七八个光脚丫的孩子,像一串欢快的小尾巴,在众人的目光中,径直开向了村东头——正是叶籽家所在的方向。
“啧啧,还真是冲着叶家丫头去的。”王婆子摇着蒲扇,瘪着嘴说,“这丫头命是真不好,刚死了男人,又摊上这事儿……”
“要我说周家才不是东西!”快嘴张婶把洗衣盆往地上一墩,肥皂水溅了一地,“自己儿子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遭报应死了,还有脸来找人家麻烦?”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时,吉普车却在叶籽家隔壁的院前稳稳停下。
村里人一愣,咋在老田家门口停下了,开错地方了?
此时车门打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军官迈步下车,军靴踏在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笔挺的军装衬得肩宽腰窄,肤色有些黑,轮廓棱角分明,右边颈侧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摘下军帽,露出寸头短发,剑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男人上前叩门。
村里人家的大门几乎都是篱笆柴门,用高粱秸秆或者是木头竹片扎成的,稍宽裕些的人家会用整扇木板钉成大门。
老田家便是木板门,可见他家日子过得还不错。
叩了几下门,见没人应,军官转身转身朝围观的村民打招呼:“柱子叔,张婶子。”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村民们都有点愣住,还是没认出是谁。
只有刘三柱子眯着老花眼打量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旱烟袋差点掉在地上:“你、你是……”
“我是严恪。”军官微微一笑,眼角弯起来,身上的肃杀气息消散了几分,“我舅呢?”
这一声可把村民们都给震惊了,先前还保持着距离不敢离太近的村民们一下子围了上来。几个半大孩子见状,挤在最前面,好奇地摸着吉普车锃亮的车门。
“哎呦喂!是小恪啊!”
“都当上首长了!看这肩章,三颗星星咧!”
“打小我就说这孩子会有大出息!”
“小恪得有十年没回来了吧,那会儿光听你舅说你打算当兵,没想到真成军官了!”
又有人问:“小恪现在调到哪里去了?”
严恪一一回应着老乡们热情的询问:“去北京了。”
“北京好,首都,离咱们这儿也近!”
刘三柱子和严恪的舅舅的关系最好,见严恪有出息也与有荣焉,笑得见牙不见眼,拉着严恪的手舍不得放:“这次回来多待几天不,赶明儿来我家,让你婶子给你烧大肉吃!”
严恪点点头:“嗯,这次休的探亲假,我到月底再走。”
“那可好!三柱子,还不快去地头叫老田!”
事实上,不用他说,早就有热心的相亲去喊田家两口子了。
这不,田家两口子急匆匆从地里赶回来。
舅舅田满仓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布鞋跑掉了一只都顾不上捡。
见到外甥,田满仓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粗糙的大手不住地在衣襟上擦着,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舅妈李荷香倒是还冷静着,她是个利索的女人,推开吱呀作响的陈旧木板门:“快进屋坐!”
末了,李荷香还不忘招呼司机:“小同志也进来歇歇脚,喝口茶!”
司机小丁二十出头,也穿着一身军装,瘦高个,看起来是个精神的小伙子,他受宠若惊地啪地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
“在家就别搞这一套了。”严恪面对着手底下的兵,又恢复了肃杀的模样,不过语气倒还算温和,“你今晚在这住一宿,明儿回团部,月底不用来接,我自己坐火车走。”
小丁又是一个标准的立正:“是,首长!”声音洪亮得惊飞了院里枣树上看热闹的麻雀。
围观的乡亲们啧啧称奇,田家这个外甥可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首长。
要说这孩子也不容易,从小爹妈就没了,在他们老家那块儿吃了不少苦,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河北投奔老田这个舅舅。
刚来老田家的时候严恪才十二岁,半大孩子瘦得一把骨头,还没七八岁的小孩高。
现在可好,长成威风凛凛的军官了,看这大高个,足足比他舅舅高一头!
田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三间砖瓦房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
院角种着几畦青菜,晾衣绳上晒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
严恪环顾四周,目光在墙角那棵老枣树上停留了片刻,小时候他常爬上去摘枣子吃。
进屋后,严恪从里掏出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和小丁一起从车里扛了几袋子精米白面,整整齐齐码在掉了漆的炕桌上。
“这、这可使不得!”田满仓连忙推拒,粗糙的手指碰到外甥手背上狰狞的伤疤,不由得一愣。
“我一个人用不上这么多。”严恪不由分说塞到舅妈手里,从内兜取出一个信封,里头是肉票、布票等各种票,“我路过镇上看见有供销社和商店,缺什么舅妈就去买。”
李荷香捏着厚厚的信封,也推拒道:“你逢年过节往家里邮的东西就够多了,再说了,我和你舅和你表弟总共就三张嘴,实在使不了这么多东西。”
田家原本有两个儿子,双胞胎,可惜小的那个有先天性疾病,没养大,三岁上就夭折了。现在家里就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在县里读高中,住校,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严恪仔细问了表弟的情况,点点头:“读书好,多学点文化肯定没错。”又问表弟的成绩怎么样。
田满仓摆摆手:“成绩倒是还行,我想着今年年底就让他下学,去县里给大师傅当学徒,学门手艺不比读书强?”
严恪却有不同的想法:“如果能读得下去最好还是继续读,想工作可以等到高中毕业再说。”
田满仓:“现在不比往年了,又不能考大学,高中毕业出来也没什么用。”
“你懂个啥!你能有人家小恪见识广?”李荷香一胳膊肘怼过去,转头对严恪说,“别听你舅瞎咧咧,小光那孩子性子稳重,能坐得住,爱读书!”
严恪笑了笑,从行李中取出几本崭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这是我托人在北京买的,给表弟带去吧,还是要看他自己意愿,要是他愿意读,最好不过。”
歇了会儿,几人唠了唠家常,李荷香还做了一桌子菜,连院里的小公鸡都杀了一只炖上。
午后,酒足饭饱,田满仓起身要去地里干活。
农民就指望着地头吃饭,他们家人口少,挣几个工分足够一家人生活了。
严恪二话不说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我跟您一块儿去。”
“这哪成!你可是首长……”
“我还是您外甥。”严恪已经拎起了墙角的农具,“我在部队也经常下地劳动,以前在北大荒开荒,什么活没干过?”
司机小丁见状,猛灌了几口水,一抹嘴,也脱下外套准备跟首长下地干活。
严恪却拦住他,掏出了一叠各式的票,又拿了钱:“替我跑一趟县里,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小孩爱吃的零嘴儿,你看着多买一些回来。”
新兵蛋子,当然是首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丁愉快地接下这个任务,一溜烟跑到院门外,开上吉普车去县里了。
严恪交代完,扭头看到李荷香往他军用水壶里灌满凉开水,又包了两张葱花油饼。
李荷香将水和干粮放进竹筐,拎起锄头,正准备出门,却被严恪不由分说地拿走手上的农具。
“舅妈歇着吧,我和舅舅去就行。”
李荷香愣了愣,咧嘴笑了:“成!那我就在家给你收拾屋子和铺盖!”
严恪跟着舅舅往地里走,路过大队支部门口,从里头迎面走出一个带着草帽的年轻女人。
两条黑亮的麻花辫从草帽下延伸出来,垂在胸前,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长什么样,露出来的下巴颏小巧白皙。
严恪没在意,直到那女孩和田满仓打了个招呼。
“田叔,小光的课本我修补好了,等会儿我给你送家里去?”
田满仓笑呵呵地说:“辛苦你了,傍晚让你婶子过去拿就行!”
“好勒,那我先回了!”
“成!回头见!”
不等严恪开口,田满仓主动和他唠家常。
“叶老爷子你还记得不?那是他孙女。”
严恪点点头,叶老爷子在他印象中是个慈祥的老人,蓄着一把白胡须,清瘦而矍铄,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教书先生,民国时期私塾逐渐衰落,才跑到乡下来种田。
印象中,他经常闲来无事教村里的小孩子们写毛笔字,极有耐心,很受村里人尊敬。
严恪:“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
田满仓摇摇头:“两年前去世了,睡着的时候走的,倒是没受什么罪。”
严恪一愣,便听到田满仓长叹一口气,接着说——
“就是可怜他那小孙女,多好的姑娘,摊上个不靠谱的男人,硬生生给耽误了,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