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眼红能当饭吃,那陆美燕这辈子怕是都不愁吃喝。
秦自衡去了韦家。
韦家早等着他来了,见他上门十分高兴。
以前秦阿爷若是放牛回来晚了,韦阿奶会经常给秦自衡塞包子,塞五分钱一颗的糖,让他垫肚子,韦阿爷会在下雨天经常开三轮车载他去镇上。
岁月从不饶人。
秦爷爷走了。
这像是一个讯号,又像一个开始,自此后,村里的老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幼时喊的爷爷奶奶,如今也就剩一个老迈龙钟的梁阿奶。
秦自衡每年回来,总要来给韦家两位老人上柱香,韦家阿叔的儿子在外地打工,妻儿跟着,他们晚上才到家,明天才能扫墓,秦自衡要赶回去,自是等不了,只能来上柱香。
韦家阿叔阿婶也老了,秦自衡上完香,拜了三拜,给两人塞了两个红包,又回家拿了一箱牛奶,一袋他专门带回来的老人家吃的营养粉,还有一箱果去看望梁阿奶。
梁阿奶拉着他一直哭。
常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住的近那是跟亲戚似的,梁阿奶看着秦自衡长大,秦爷爷一个老汗带着孙子难免有照顾不过来的时候,秦自衡小时候的裤子衣服,梁阿奶没少缝,他两岁那会儿,秦爷爷去放牛也总把他寄放在梁阿奶还有村里其他人家里,让人帮忙照看一二。
秦自衡也乖,到了别人家就乖乖坐着看爷奶们干活,从不乱跑,大概知道自己寄人篱下。
梁阿奶是把他当亲孙子看。
这会儿梁阿奶拉着秦自衡的手,问他找老婆了没有。
长辈最爱问这种话,年年都要锲而不舍的问一遍,秦自衡坐在旁边,耐心道:“还没有。”
“怎么还不找啊?”
“工作有些忙。”
梁阿奶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你二十七了,该找了,有老婆在身边知冷知热的才好咧,不然一个人不像过日子,你在外面就一个人,北京离家里又那么远,身边没人,出了啥事都没人懂。”
秦自衡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没觉得她老了就敷衍:“等不忙了就找,到时候找着了带回来给您看看,好不好?”
梁阿奶被哄了两句很高兴,连连说好。
她眼睛已经不好了,耳朵也听不太清楚,秦自衡本来和她坐的很近,但她总叫秦自衡再坐近点,她好久没见了,想仔细看看。
秦自衡拉着小木凳子坐近了些,梁阿奶仔细看他,没一会儿一股味飘出来,梁婶子一直在旁边作陪,也闻着了,十分不好意思说梁阿奶拉了。
秦自衡一怔,随后脸色有些苍白。
梁婶子以为他是嫌弃,不好意思急忙说她带梁阿奶回房处理一下,谁知梁阿奶一直拉着秦自衡不松手,像小孩子一样闹起脾气来。
梁婶子说了她也不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为难。
秦自衡站起来:“阿奶房间在哪里?”
“啊?”
“我帮阿奶擦吧!”秦自衡说着,看梁阿奶,问她好不好?
梁阿奶点头,愿意了。
梁婶子哪里好意思啊,说这怎么成。
秦自衡扶着梁阿奶起来:“没事,我小时候阿奶也没少给我洗。”
梁婶子怔在一旁。
梁阿奶已经大小便失禁了,如今戴的是尿布,她睡在一楼,屋里明明打扫得很干净,却一直有股味,每次她出来坐门口晒太阳,梁婶子就会开窗通下风,但那股味始终如一。
秦自衡却像没闻到一样,梁婶子端水进来时,他已经关了窗户帮梁阿奶把尿布脱了下来,也已经给梁阿奶擦干净了,但擦得再怎么干净也得洗,不然有味。
梁婶子把水盆放地上,里头放着张破旧的毛巾。
秦自衡试了试水温,发现刚刚好,这才拧了毛巾给梁阿奶擦。
梁婶子看他眉头都没皱一下,认认真真的,一双手洁白修长,衣袖随意的挽着,价值不菲的手表沾了脏水他似乎也没在意。
这是一双不像干过活的手。
可它干起活来却又那么的熟练,似乎干得多了,习惯了。
这孩子,真真是记恩的。
不知怎么的梁婶子眼眶有些发酸。
换了干净的尿布,梁阿奶似乎觉得舒服了,没坐起来,闭着眼睛,秦自衡弯下腰轻轻问她是不是困了?
她点点头。
“那阿奶好好休息吧!”秦自衡给她盖上被子,转身要走时梁阿奶突然拉住他的手。
“阿奶,怎么了?”
梁阿奶突然哭了起来。
秦自衡坐床沿边,抽了张纸巾在梁阿奶眼角轻轻摁了摁,又问:“阿奶,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梁阿奶说:“宝娃儿。”
秦自衡喉结上下滑动,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半个字,只‘嗯?’了声。
梁阿奶说:“阿奶以后怕是看不到你了。”
快乐需要付出同等或超出快乐本身的筹码为代价,悲伤却能突如其来,秦自衡呼吸顿时一窒。
梁婶子惊到了。
梁阿奶已经八十好几了,之前都没什么力气起来,还是今儿晓得秦自衡要回来,她才闹着,让梁婶子扶她去村口等。
老人家知道自己身子什么个情况,这种年纪,其实有时候睡一觉就再也起不来了。
知道她已经大小便失禁时,秦自衡心情就十分沉重,如今听了这话,更不是滋味,他说不会的,阿奶长命百岁。
梁阿奶被他哄着睡着了,他从梁家出来,站在路口,突然不知道往哪里走了。
小时候那条他和爷爷踩过的泥土路不见了,如今这水泥路干干净净的,不用担心下雨会泥泞了,爷爷……也不用担心他再摔着了。
到处都是回忆。
可处处都是陌生。
只九年,却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九年外头经济发展迅疾,也没落下这个小村庄,那些土方瓦片最终只能在回忆里寻找。
以前相熟的人,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相继离去,大家都被埋在山上,村里人数却一年多过一年,但都是陌生面孔,再不见以前的熟面孔了。
他往右边那儿去,在一棵老榕树停了下来,从裤子里掏了烟,打火机打了几次才打出火来,他依着老榕树,两指夹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他平日烟瘾并不大,即使工作压力再大,他也不会抽,只有偶尔特别害怕,特别慌的时候,他才会抽上一根。
秦自衡目光有些虚的落在不远处的菜园上,他恍恍惚惚想起来,那处菜园以前好像是赵家的房子,听说他们把老房推了在村头那边起了新房。
说起赵家老宅,他觉颇是慷慨,赵家老宅以前就挨着他家,赵成功和秦明是村里第一批顺应潮流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赵成功人老实肯干,所以赵家是村里第一个拥有彩电的人家。
那时候他总被爷爷寄放在赵家,赵成功的一双儿女只大他几岁,待他很随和,他们会一起在太阳未下山前,早早把晒着的玉米收了,把鸡喂了,然后守着六点,蹲在电视机旁,拿着遥控调台调到少儿频道,看虹猫蓝兔,看马三娘,看神厨小福贵,还有小鲤鱼历险记和数码宝贝。
他不喜欢四驱兄弟,也不喜欢没有什么台词的天线宝宝,可赵家的大孙子却很喜欢看七龙珠和四驱兄弟,总会跟赵家的姐姐抢遥控,每次赵阿奶都要揍他,那孩子很调皮,被打了就指着秦自衡和赵家阿姐撂狠话说下次再不跟他们玩了,可每一次他买了雪条却都会叫上他们一起吃,你一口我一口,谁也不嫌谁,也会在下雨天爬过院墙帮他收谷子。
那时候秦明和唐娟不在,可他不难过,看完虹猫蓝兔天晚了阿爷会过来接他回家,然后他们会嫌房里热,把饭桌搬院子里吃晚饭。
没什么好菜,就一小碟花生,还有一个鸡蛋羹,一个炒白菜,爷爷每次都舍不得多喝,总是浅尝几口就收了酒,那时候秦自衡总会想,要是快快长大就好了,到时候他就能赚钱了,给阿爷买酒喝,买肉吃,让他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再买些雪条跟赵家阿哥阿姐吃。
如今他有能力,能买得起酒肉了,可他依旧感不到满足。
原以为这辈子的苦,顶多就是被父母抛弃而已,谁知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想赡养的老人早早离他而去。
他的好友,一个远嫁外地,一个未能长大,早早溺死在了河里。
他们都成了过客,没能和他继续走下去。
有次好友问他,他赚了这么多钱,想要什么?怎么不给自己买栋别墅享受享受。
他不想要别墅,也不想要情人,甚至不想要吃喝玩乐,他只想要他的爷爷还在,要他的伙伴再活过来跟他玩乐,他们如果还在,就好了。
这些年他的生活一团糟,他过上了体面的生活,有了人人羡慕的工作,但他还是怀念小时候的缝了又缝的旧裤,还有那双一年四季穿到头的黄皮小凉鞋,哪怕冬天一双脚会被冻得冰红,一个月吃不上几顿肉,可那些日子,他却怀念极了。
秦自文找过来的时候,秦自衡依着榕树,曲着右腿,黑色风衣,微微仰着头,吐出了一口烟雾。
烟雾缭绕在他周身,侧面看过去,他鼻子挺拔好看,但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秦自文从未见过的孤寂感来,周身仿佛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伤,整个人也似乎要和这颗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再没有孩子围着它玩的老榕树融为一体。
秦自文说不上来由来,竟然感觉有点慌。
“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