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一一捡起用纸巾包住放口袋里放才朝秦自文走过去。
“鸡炖好了?”
秦自文点点头:“嗯,爸妈都准备好了,见你没回来,他们让我来找你。”
“那回去吧!”
路上经过村里专门酿酒的梁家,秦自衡进去买了一斤。
这是村里自己酿的米酒,味很大,闻着很刺激,瞧着像矿泉水一样,倒杯子里不会有气泡,城里的人喝不惯,但村里的老人家却十分喜欢,一斤才三块钱。
以前秦爷爷干活累,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碗才睡着,不过秦自衡上学后,他就很少买了,也就过年过节买一斤回来过个嘴瘾,想的厉害的时候,秦爷爷就会摸一下他宝娃儿的头说:“宝娃儿,以后大了你给爷爷买酒喝好不好啊?”
秦自衡每次都会用力的点头,说嗯,买多多给爷爷。
秦爷爷紧紧抱着他,就笑,很满足的样子。
每年清明秦自衡都会在梁家买些酒,刚开始村里人还不懂,嘀咕秦自衡不孝顺,年薪几百万,车子年年换,都在那寸土寸金的北京买了大房子,回来却连瓶好酒都舍不得买给爷爷。
还是上了年纪的说了一嘴,你们懂啥咧?秦老头他就好这一口,以前就时常念,说等他家宝娃儿毕业了,工作了,他就喝个够。
但福没能享一天,心心念念的酒也没能喝一口就去了。
别说宝娃儿这些年放不下,就是他们外人想起秦老头,都要摇头叹气。
年轻丧妻,老时贫苦,死前都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到家时祭品梁金兰都准备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拿的,就是一些秦自衡带回来的果,还有香烛,炮仗,鸡,糯米饭,一次性杯子,还有一点盐。
这是给秦爷爷扫的,秦明也带着老婆孩子过来,大家拿了锄头镰刀就开始往山里去。
秦爷爷就埋在村子左边的山坡上。
一路上秦明和陆美燕都在试图和秦自衡搭话,但秦自衡都没应。
对于秦明,他感情并不复杂,他是恨,也怨。
至于陆美燕,秦明和唐娟离婚跟她没有关系,但他对陆美燕的印象也并不好,因为以前偶尔这一家人回来,陆美燕总会拿一种又羡慕又埋怨不甘的眼神看他,也不会同他说话,即使大年夜吃饭,她喊儿子去喊秦自衡,说的也不是‘去叫你们大哥吃饭’,她说的是‘去叫那个来吃饭’。
陆美燕没把他当家人,所以在她口中,他不配有姓名,他是那个。
如果只是这般,秦自衡都不至于那般不待见她。
零六年,秦爷爷为了给秦自衡凑学费,把养了六年的牛卖了,四千多块钱。
他原是没想着要卖,打电话给秦明,让他寄点钱回来,五百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秦明那会儿还有点钱,本都应了,但陆美燕晓得了不同意,得知秦爷爷卖了牛,还不辞辛苦从广东回来,逼秦爷爷拿了两千五百块。
她说的言辞凿凿:“那孩子是你孙子,我家小礼小然难道就不是你孙子了?爸,你先前总让秦明一碗水端平,咋的到你自己你就端不平了?”
可怎么端得平?
儿子先端不平,他个老子怎么端平?他有能力他才能端平,可他一把年纪,钱都不知道去哪里挣,他想端平他没那个能力,他只能先紧着他的宝娃儿。
老二老三有爸妈疼,他的宝娃儿没有,只有他一个老头子。
所以他不能一碗水端平。
陆美燕说的难听,秦爷爷没法子,给了,可给了老大家,老二家又不能不给。
四千多块钱,最后只剩了四百。
秦爷爷难受得坐在低矮的灶台边一直掉眼泪。
他那驼着的背影,让秦自衡感觉针扎一样,不致命,却浸入骨髓一般密密麻麻的疼。
所以这女人他忘不掉。
秦自文很崇拜秦自衡这个堂哥,每次秦自衡回来,要是没活,他都会屁颠屁颠的跟在秦自衡身后,这会儿也不例外,嘴巴叽叽喳喳说:“大哥,我这几次模拟考都是四百三左右,你觉得我这个分数能上二本吗?”
“你理科本科分数线会文科低一些,要是正常发挥这个分数可以,去年二本线是四百一十六,大去年是四百零八,今年即使不同,但想来也不会差太多。”秦自衡说。
“嗯,我们班主任也是这么说的。”秦自文说:“大哥你觉得我去哪里读好啊?”
秦自衡看他:“这个要看你想去哪里,选的什么专业什么学校。”
“那大哥,现在什么专业就业好一些?”
秦亮和梁金兰看了过来。
对于这些秦自文不懂,他们更不懂,孩子选什么专业以后出来才不算白读,才能找到好工作,他们是两眼一抹黑,他们打听的那些专业,什么工程造价,电子信息工程,会计……
会计秦自文他们懂,可像工程造价这些,学的啥,出来好不好找工作,他们就不懂了,网上褒贬不一,这种时候能有个人能问问,给个建议,是非常重要的。
选专业就和高考差不多一样,选对了,选好了,那以后就能‘高枕无忧’。
秦自衡是过来人,自是了解过的,他一路跟着秦自文说,陆美燕听着听着更心酸了,更是觉得后悔,当初她要是心胸宽些,待见一下这个前头留下的孩子,那么现在她怕是在北京了,自己这两儿子当初没准的也能让他教教,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
哎……
村里坟墓没像城里墓园那般一排排,都是这里一座那里一座,有些甚至是连石碑都没有,秦爷爷这儿当初修墓的时候,秦自衡让人修了块石碑,上头刻了字,还贴了一张照片。
坟墓上头没什么草,到了祭品一摆,香烛一点,秦自衡烧了两个炮,告诉爷爷回来吃饭了。
他到了墓边就没再说话,到后头祭拜好,他拿着矿泉水装着的米酒,让大家先收拾东西回去,自己在墓前站了许久。
祭拜时放的一次性杯子还在,他跪地上往里头倒了点酒,说:“爷爷,我来看你来了,这酒你尝尝看,味道还和以前一样吗?梁阿爷去年也走了,这酒是梁阿伯酿的,不知道和你以前喝的一不一样,你在那边见到梁阿爷了没?我方才烧了好些钱给你,他要是在那边酿酒,你在那边没我拖累,想喝了就买,别……再舍不得买了。”
他声音渐渐哽咽起来,照片上的老人眉毛很长,头发花白,肤色很黑,脸上的皱纹就像山谷里常年被雨水冲刷的沟壑一般,一道道,全是岁月的痕迹,这是秦爷爷的遗照,秦自衡拍了打印出来的,是秦爷爷唯一一张照片。
零四年那时候,镇上还没有卖智能机,有的只有诺基亚按键机,即使这般,也没有多少人用得起。
镇上的照相馆照一次不便宜,秦爷爷没去照过,还是那次政府派了人下来,类似公益活动,给村里的老人免费照。
照的是遗照。
那是秦爷爷第一次照相,坐在凳子上很局促,很紧张,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那摄像师是个负责的,总叫他放松,拍了几次都不满意,后头还是秦自衡从镇上放学回来,听说这事儿过去看,秦爷爷坐在凳子上,看见他立马高兴的笑起来说:宝娃儿你回来了。
摄像师捕抓到这一刻,眼疾手快给拍了下来。
照片上,秦爷爷笑得很慈祥,看着秦自衡。
“爷爷,我……真的好想你,只有你……只有你不会嫌我是拖累,只有你……愿意养着我,只有你不会嫌弃我,爷爷,你总说等我出息了,你要享福,可是你……为什么不等了?”
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需要有牵挂,有念想。
以前爷爷是他的牵挂,是他的念想。
没了爷爷后,好像这个世界,再没什么值得他留恋了,家不再是家,爷爷不在了,那个他和爷爷住了许久的土房子也不在了。
秦自衡有时候常常会想,要是他不读书,爷爷是不是这辈子就不用这么苦?
也许死了也好,死了不用再受他拖累,不用整天顶着烈日去干活,去割草。
要是没有他,爷爷晚年哪里用得着这般劳累?他也不用脑子都不清楚了还惦记着卖牛给他去读书,要是不惦记着这个事,也许他都不会走那么快,不会死的时候连个亲人都不在身边。
自责、悔恨如浪潮一般把他包裹着,将他拉入黑色的漩涡里,他挣也挣不掉,十年了,他还是会难受,还是会想起这个小老头时眼眶酸涩。
这些年秦自衡没一天敢停下来,他想给爷爷长脸,想给爷爷那些年的付出有个交代。
可真做到了,他突然又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了。
“爷爷,下辈子你要投胎到好人家,别再受苦受累了,也别再碰上我这样的累赘了,百年后我就去找你。”他抬手在照片上擦了擦,老头儿还是笑得那么灿烂,眉目慈祥和蔼。
秦自文回来拿柴刀,远远的看见秦自衡站在墓碑前,低着头,衣摆被春风吹得累累作响,他似乎不觉得冷,一直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姿势。
秦自文看了好一会,转身走了。
柴刀秦自衡拿回来了,到家时梁金兰和秦亮已经摆好饭菜,吃了饭,秦自衡便说要回去了。
秦亮不赞同说:“你昨儿连夜回来,不歇息一下再走?你开着车呢!不小心出了事怎么办?”
梁金兰:“是啊!床我都给你铺好了,睡一会儿再走吧!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没事。”秦自衡自进入公司后,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饭,有时忙得厉害,一天堪堪眯两个小时,刚才梁金兰说唐娟来了,她说秦自衡还在山上,唐娟便说那她等会儿再来。
秦自衡不想见到这人,也没心情应付她,想早些离开。
秦亮劝不动,只得叹一声和梁金兰默默给他装东西。
知道秦自衡要回来,梁金兰昨天晚上就杀了三只鸡,又捡了一箱土鸡蛋,鸡放强冻里,这会儿硬邦邦的,放车上一整夜都不会臭。
年年回来他们都要装些自己养的鸡鸭给秦自衡带回去,总觉得自家养的吃得健康,也好吃些。
秦自衡没推辞,和叔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清明时节,总是细雨纷纷。
方才阴沉沉,这会儿不出意外落起雨来,不大,并不影响上路,雨刷在前头玻璃上来回刷,乡村道路没什么人,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因此手机响时,秦自衡扫了一眼,发现是老友打来的,以为有什么事,就伸手去拿。
结果就这会儿功夫,路边突然蹿出个人来,似乎是想拦他的车,张着双手,直直朝车子而来,此时车速并不算太慢,秦自衡方向盘立马向右打满,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叫声,车子朝着路边冲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