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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九重城(六)

    她死去的那刻,这个一部分由她魔力构建的洞穴,终于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来。


    洞口处天光初亮,还带着纷飞的雪白,九重城居然在今天下起雪来。


    应止听见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没有表情,只有衣摆在地面上轻轻晃过。


    因为类似的诅咒,他已经听过太多太多了。


    在曾经死在他剑下的魔族嘴里,在那些自诩不同来接近他,却又被他的本性吓退的人的口中。


    或者更早一点,在他放了一把大火烧了那个宅院的时候。


    那时的火焰如浪潮般吞噬着沉重的一切。空气中全是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应止瘦弱的手死死掐在男人的颈脖上。


    他是专门把这个人留到最后的。


    应止其实自己也记得那一下,毕竟当时对方是把自己当狗一样踩在了地上,动手捅穿了他的右手掌。


    刻骨铭心的疼痛,带来数十年难消的疤痕。


    从那一天之后,应止再没用右手使过剑。


    浓烟被吸进肺里的感觉并不好受,更何况脖子还被死死掐住,呼吸进去的空气更加少了,连喘息都是奢望。


    他挣扎,反抗,用灵力去攻击应止的手臂,就像是当年应止被按在地上时那样。


    应止的眼眶都开始缓慢渗出血,手臂早就鲜血淋漓,神情却依旧面不改色。


    对方终于意识到,他们到底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他的四肢慢慢僵硬失去气力,只有那双沁着血的眼睛还狠毒地看着应止:“你这个...小畜生,你以后也不得好死,不得善...终。”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火淹没。


    看见对方死去的时候,应止自己也说不上自己到底高不高兴。


    他们授他剑法,教他修无情道,为了培养一个最后能为他们所用的天生剑骨,没有感情的神兵利器。


    或许还是成功了一点的。


    那些痛楚累积到一个程度,应止反而感受不出来了,他强撑着平静地往前走,往屋子外面走。


    院子里早就被阵法锁死了,不过应止现在也不想逃出去了。


    他身负重伤,亲缘断尽,估摸着估计还有一个时辰,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去。


    在最后临死前,应止只想看一眼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毕竟他有的记忆里面,都一直被关在屋子里面。


    只是离城的夜太黑了,连月光都看不见几分,实在是很没意思。


    他的视线逐渐恍惚,终于支撑不住地停在了原地,等着身后的大火烧过来。


    但下一刻,却在隐隐约约之间窥见一抹银白色。那是一种很冷的颜色,但在灼人的火光和黑夜中却带有一种极致的平静。


    那个瞬间,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连耳鸣声好像都消失了。


    应止好不容易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来那居然是一个人,而且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


    现在就坐在院墙上看他,也不知道怎么爬上来的。


    对方盯着应止身上血淋淋的伤口,也不见惊恐,反而像是一种不解,配上那副异于常人的精致相貌,非人感更加强烈。


    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很轻,还有点生涩奇怪。


    他问:“要和我走吗?”


    ......


    现在想来,温听檐喜欢在高处坐着的习惯,可能从那个时候就初见端倪。


    而因为他的这个习惯,应止练就了只需要一眼就能知道温听檐在哪颗树上的本领,接住人的动作就和接剑一样熟练。


    温听檐不喜欢说话,所以他就开始学着和人打交道。


    温听檐不知道怎么去好好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所以应止就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


    温听檐不会的东西,他都一点点补起来了。


    就这样走过十余年的时间。


    后来的应止拿着剑指着人的时候,也会有人骂他不得好死,或者是不过脑子地“祝”他以后无依无靠,没人会接近。


    那些声音和当年宅院里的那道诅咒重合,但应止不在乎,因为他们说的都不对。


    他既没有无所依靠,也没有不得善终。


    因为温听檐在他的身边。


    白琳之前用自己魔气把洞穴出口给拦住了,孟肃他们进不来,只能在外面大喊,同时用灵力攻击。


    一群人在外面本来担忧地都要跳起来了,可等看见那道抱着人的身影,却又骤然安静了。


    他们很难想象,这居然是应止。


    平日的应止是温和的,带着笑的,说话都会有回应的。虽然和温听檐关系很好,却一点都不像对方那么冰冷。


    而现在的应止身上都是伤口,浑身上下杀机重重,好像他们只要上前一点都会攻过来,漠然得不像话。


    在对方投来视线的那一刻,他们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应止只是轻轻扫了他们一眼,就没再看。他的灵力也快到尽头了,怀里还抱着人,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扮演那个好脾气的剑修。


    外面下着雪,纯白无瑕,好像能够掩埋这里所有的不堪与痛苦。


    它落在伤口上的时候,比起寒冷,带来的更多却是平静,似曾相识的平静。


    应止看着它缓缓落下,突然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温听檐的长发遮掩住大半张脸,只剩下一点下巴露在外面。


    他想。


    他在当年也见过这样一场雪。


    ......


    温听檐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屋子里,身上还盖着一层很薄的被子。


    他坐起身来,发现这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屋子,炉子里还熏着草药。抬眼向外面看去,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温听檐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抬手去摸,颈侧的伤口好了。


    但只是灵力还没完全恢复,大概只回转了七成。


    被严重掏空的灵力的恢复时间向来都很长,能恢复到这种情况,恐怕也已一天有余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最后在应止的怀里沉沉睡去的那一刻,后面的事一概不知。


    但既然他已经回到了宗门,就说明白琳已经死了,应止也该回来了才对,但他却没看见应止人在哪。


    温听檐伸出手捞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在手里稍微捻了一下,思考了两秒也想不出。


    他索性就不想了,直接用刚恢复没久的灵力,打算用手边的灵器直接找到应止的位置。


    那个负责照顾他的弟子打开门,看见的就是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打算输灵力,当即吓得半死。


    他手里本来拿着要去在炉子里更换的药材,此刻也顾不上什么药不药的了。


    冲上来的时候还喊着:“不可以啊温师弟!不可以!”


    他嗓门实在是大,隔着一段距离都直直地往温听檐耳朵里钻,让温听檐怀疑他是不是也姓孟。


    但也多亏了这点,让温听檐的动作给停了下来。


    这师兄见他关键时刻没了动作,终于算松了一口气,走完上前来和他说道。


    “你的灵力刚刚恢复,这几天最好都不要动用,得好生休养。”


    温听檐把手收了回来,看着他问:“是你送我过来的吗?”


    师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嘴角抽搐道:“哈哈,我哪敢啊...”


    他可不想试试能把元婴期魔族杀死的剑意。


    温听檐:“?”


    那师兄回过神来说:“是应止师弟把你一路抱回来的。”


    他当时做任务所在的地方就在九重城附近,在收到传讯说九重城里有一个元婴期的魔族时,便很快赶了过去。


    在应止从洞穴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和孟肃他们站在一起。


    在这之前,他其实都觉得这两个人没有出来的可能了。毕竟对手的修为太高了,而他们又是刚入门没多久的弟子。


    但是世上有一些人就是那么不讲道理,比如说天才。


    短暂地被吓了一下,他还是拿出了师兄的架势,主动走上前去。


    宗门的灵船就停在不远处,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这两个人带回去疗伤,不然罪过可就大了。


    幸好当时的应止虽然消耗过度,但是还有几分理智,让他跟着上灵船回宗门也能听的进去。


    可还没等他一口气喘上来,问题就来了,因为应止怎么说都不肯把怀里的人放下来。


    他抱着温听檐,很沉默地看着他们,任凭那些个医修弟子怎么费劲口舌都没把人松开,固执又冷漠。


    有点理智,但是不多。


    最后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就这么给这两人施展治疗术。


    在中途有人是实在看不下去,想着趁应止闭上眼睛的时候,把人给拉出来。


    然后船上的所有人,就真真切切地见识了一番,能够杀死元婴期魔族的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挥出剑的时候,应止甚至都没睁开眼睛,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这下是真的没人敢动他们了,直到回到宗门,师兄跟着他,看着应止把人放在了丹峰的床上。


    甚至还有余力去给床上的人施一个安神咒。


    他寻思着这下应止总算是好了吧,能够老老实实跟着他去找千虹长老治一下这身上的伤了吧。


    结果下一秒,应止直接晕倒在了温听檐的床边。


    就连失去意识,他都是攥着对方的手的,分也分不开,只能请千长老过来帮他们两个人一起治了。


    ......


    温听檐听他讲完这么一大通,也没什么反应,他只是问:“应止现在人呢?”


    刚才的话停在了应止在他床边晕倒的那段,应止的伤比他更重,按理来说,现在应该在他的旁边。


    他的声音很轻,让那师兄也跟着放轻回答说:“不知道,明明我上次来的时候还在你床边呢...”


    温听檐:“嗯。”


    他只回答了这么一声,就重新垂下眼睛,没再开口。


    一片沉默之中,师兄把方才进门时摔在一边的药材又捡了回来,给炉子里面的东西换了一番,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屋内。


    就从室内的灵力来看,应止应该是从今天早晨离开的。


    算算时间也不是很久,既然知道了对方没事,温听檐也就不用在意应止去干什么了。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等到第二天,应止依旧没有回来。


    温听檐坐在窗边,在第不知道多少次从书里走神之后,终于后知后觉。


    他好像是在意的。


    意识到这点后,他翻着书的动作停了下来,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


    可是灵力不能动用,那些师兄也不知道应止去了哪里,想知道一个人的动向还真挺困难的。


    外面的日光顺着窗户的缝隙爬进来,照在他的指尖。


    温听檐第一次,在识海里,轻轻叫了一下系统。


    终于能出来晒晒太阳的系统:!!!


    系统:【我在呢宿主!】


    它最近这段时间都在识海里面躺着,时不时栽花种草,日子可谓是相当的无聊。


    系统不是没有动过偷摸摸跑出来看两眼的念头,但是那句“自毁识海”就像是一句咒语一样,让它又把心思按捺了下来。


    索性它手里的进度显示剧情还是在稳定进行的,它就没再出来讨人烦。


    可今天不知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怎么样,温听檐居然主动开口在识海里找它。


    【有什么事情吗?宿主。】


    温听檐沉默了须臾,在心里说:“应止现在在哪里。”


    系统翻了一下剧情道:【现在的情节是应止初露锋芒,加上天生剑骨的事情被掌门发现,正在被围着问问题呢。】


    温听檐的指尖轻动了一下,应止跨境界击杀那只魔族,引起注意被发现剑骨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他问完这个问题就想让系统重新回去。


    系统赶在他开口赶它之前说:【宿主,下一个剧情点,我必须用你的眼睛看一下外面的情况。】


    温听檐平静道:“理由。”


    【因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剧情点,我必须亲自观测,保证不能出错。】系统看他态度有软化的迹象,说道。


    温听檐没说答不答应,只是把系统第一次用他的眼睛看东西,被应止指出来眼睛颜色变了的事情,给重新叙述了一遍。


    系统自己都很诧异:【我还有这功能吗??】


    温听檐:“......”


    它在温听檐的识海里不知道啪啪地拍了哪几个地方,调试了一下,然后再次说:【宿主,要不我们现在再试试呢?】


    温听檐走到了屋内的铜镜前,而系统时隔不知道多久,又一次看见外面的画面,简直要落泪。


    这一次,温听檐的眼睛很正常。


    系统试探性地问:【所以可以吗?我保证只在剧情点出来,其他时候绝对不乱看呜呜呜...】


    温听檐沉默了,然后说:“随便。”


    ......


    今天其实是立春,只是节气这种东西,对修士来说不太重要。


    万物初生的日子,再加上丹峰的灵气非常适合绿植生长,外面早就翠绿一片,还有些弟子在外面扑蝴蝶。


    连应止进来的时候,也带着一点草木香。


    温听檐还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应止和他对视两秒,坐在了他的对面。


    还没等温听檐开口,他就自己开口说了起来。


    说他昨天是突然被掌门破虚空给带走了,之后一直就在殿内被好几个长老围在那里慰问,问当时是怎么杀了白琳的。


    说着应止像是自己都有点委屈,声音很小地说:“他们的问题是真的很多。”


    温听檐连眼睛都没抬,说:“就这些事?”


    应止沉默了半响,又说道:“还有掌门让我去参加今年的天榜大比,我同意了。”


    温听檐心想,这应该就是系统说的那个重要的剧情点了。


    其实关于天榜比试的事情,他和应止也曾经聊过,但温听檐当时并不觉得应止有什么参加的欲望。


    在他思考的时候,应止盯着他的眼睛,突然伸手去摸他的眼睫毛。


    温听檐感知到他的举动,却没管,眼睫只是轻轻抖了一下,问道:“是因为我之前的话?”


    当时他把灵剑送给应止的时候,曾经告诉应止,让他去当第一。


    是因为这个,应止现在才会答应吗?


    应止静静说道:“一部分吧,但更多的是我自己想要去。”


    他收回手,支着下巴看着温听檐,难得用一种认真的语气对温听檐说。


    “我之前就和你承诺过的,会成为世间最厉害的人,还记得吗?”


    在其他时候,温听檐多半会回他一句:谁会记得这种事情。


    但此刻却诡异地没说话,因为他还真的记得。不如说他从来都没忘记过那天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在下面不着痕迹地摸了一下那个玉佩,描摹上面的字迹,偏过头去看着窗外的景致。


    “那你加油,未婚夫。”温听檐的声音很轻,好像被风一吹就散。


    其实过去那么久,温听檐就算是再不懂凡人间的感情,也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想起当时的事,居然鬼使神差地还是用了这个词。


    应止没有被揶揄的的尴尬,反倒是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看着温听檐在阳光下的侧脸,在心里面默默开口说:“我会的。”


    受到的伤已经愈合不见痕迹,但应止不会忘记。就像在永殊宗主殿里掌门说的,他还是太弱了。


    永殊宗里面的第一护不住温听檐,他需要走的更高。


    直到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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