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潮气在夜半时分返了上来,雾蒙蒙一片。
程江雪吹干头发后,坐在桌子前抹护肤品,顺便给妈妈打视频。
“小囡,你一个人住那儿,不怕吧?”江枝意隔着屏幕问。
程江雪抓了抓手臂上被叮出的红包:“不怕,再说我又不是一个人,这栋楼里住了很多年轻干部,除了要出门洗澡上厕所,其他都还好。”
不过蚊子实在太多,刚才她去浸个衣服的功夫,就在水池边被咬了好几口。
学校也提前考虑到了,已经准备了蚊香在抽屉里,一会儿她就点上。
江枝意仍忧心地说:“自己照顾好自己,晚上就别出门了,你个女孩子不安全,有什么事白天办,听见了吗?”
“我不出门,妈妈。”程江雪说,“我准备搽完面霜就睡了,今天好累。”
江枝意嗯了一声,又问:“床呢?床能睡习惯吗?”
手机被夺走,屏幕里霍然出现程院长的脸,他说:“毕竟是在农村,你指望她和在家一样舒服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克服困难。支教嘛,其中很重要的一项考核,就是适应环境。”
“妈妈,床是有点硬的,不过不要紧,晚两天我去买个床垫,能睡舒服点儿。”程江雪揉着脸颊说。
江枝意心疼宝贝女儿,可人都走了,又不好再说她,只能柔声责怪起丈夫:“还学院里一把手呢,你说你有什么用呀,当醋不酸,当盐不咸的,女儿去支教都不知道,等快出发了才得到消息。”
程秋塘又换了一副样子,把太太的肩扶过来,认错道:“是是是,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罪......”
打个视频,无端被塞了一嘴的狗粮,程江雪默默挂掉了。
她搓热手心,往脸上抹了两泵精华。
就这么一会儿,耳边又嗡来好几只蚊子,程江雪偏头躲了,但脖子上没防住,还是被吸了一管血,痒得难受。
她收起精华,弯下腰去掰开紧紧缠在一起的两片蚊香。
由于缺乏经验,掰断了不说,还弄了一手脏兮兮的黑灰,去都去不掉。
程江雪顾不上,随手抽张纸擦了擦,捏着半截子蚊香,到处找打火机。
后来实在没办法,她只好去敲隔壁的门,周覆那儿一定有。
就是这么晚了,程江雪怕打扰他,更怕产生误会。
可除了他以外,镇子里她一个人都还没见过,怎么好去借东西?
光解释自己是谁都要花上半天功夫,累死了。
她硬着头皮去了,敲了三下后,里面传来清朗一声疑问——“哪位?”
“是我。”程江雪确信他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打算直接说出来意,“周覆,我想问你......”
但周覆却懒洋洋地打断:“你是谁?”
存心的吧他。
还能有谁?
山里的女鬼。
她咬着后槽牙,字正腔圆地说:“程、江、雪。”
“哦,是小程老师啊,稍等一下。”周覆说。
“......好的。”
等了不到半分钟,门从里面打开,程江雪一抬头,正对上半具白花花的身体,他只穿了条运动裤,上面什么也没有。
程江雪一时间都收不回目光,眼珠子像拓在他紧实的胸膛和肋骨肌理上,又顺着人鱼线没入裤腰的阴影里。
他的皮肤是冷白调,像常年不见日光的岩洞里养出来的,泛着青瓷的釉色,有着胶片照片一样的颗粒感。
月头隐去的夏夜里,一点鲜艳的红晕,从程江雪的眉心透到耳根处。
还好她洗澡之前就取掉了applewatch,要不然因为心跳过快震动起来,还真说不清爽。
她不敢再看,低着头说:“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刚洗完澡你就来敲门了,哪儿来得及啊?”周覆一脸无辜地解释,“再说,程老师都报上大名了,这不是怕怠慢你,紧着来给开门吗?”
程江雪眨了下睫毛,目光捎过即便在松弛状态下也很惊人的部位:“哦,我想问你借个打火机,点......点蚊香。”
周覆看着她手里的东西,笑说:“光有蚊香没有打火机?”
什么意思?
觉得她是找了个借口来看他,还特地挑他洗完澡之后来是吧?
程江雪语速飞快地说明:“蚊香不是我准备的,但房间里蚊子实在太多,可能帮忙布置的人也很忙,一时忘记了。”
“忘记了就忘记了。”周覆无谓地勾了勾唇,仿佛默认了她在欲盖弥彰,“说上那么一大堆有的没的,等着。”
不是你非要问的吗?
他转身后,程江雪狠狠地剜了眼他的背影。
周覆很快折过身,递了个蓝色的打火机给她:“给,点了这玩意儿的话,窗子别全关死,留一道通风的口子。”
“知道,谢谢。”程江雪接了,又匆匆跑回房间。
她手里拎着这么片救命稻草,爬到床上,在悬着的蚊帐四周熏了一遍,确定里面没有可疑生物后,迅速把蚊帐压在了垫被下,防止睡觉的时候被偷袭。
程江雪把蚊香放在脚边,又掩上门出去洗了个手。
房间里没有浴室很不方便,动不动就得往外跑。
洗完澡到现在,她一直都没喝上水,看着自来水哗哗流,还真有点渴了。
但程江雪四处搜了搜,屋子里连个烧水壶也没有,更别提矿泉水了。
可外面天这么黑,别说没有商店开门,就算有她也不敢去呀,妈妈才交代不要摸黑外出。
程江雪撑着桌子,闭了会儿眼,为了维持生命体征平稳,决定再去叨扰周学长。
谁叫她在这里只认识他呢。
但这次她有了正经理由,还打火机呀。
于是,一分钟后,程江雪又出现在了周覆门口。
她手里举着他的东西,笑得很客气:“谢谢你了,物归原主。”
又过了这么久,周覆已经换了一件黑t,看上去准备睡了,浓黑的额发散落下来,比白天年轻了好几岁。
程江雪看着他,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她总能在人群里一眼注意到他,挺拔干净,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俊秀,如同一棵沉静的白杨树。
周覆垂着眼,没接:“送你了,一个打火机而已,你明天就不点蚊香了?”
“那......那当然也要。”程江雪卡了下壳,抿着唇,视线从他手臂下方穿过去,在屋子里扫来扫去。
一看就是在寻找目标。
还东西是假,再借才是真的。
周覆笑了下:“还差什么,程老师直说。”
“水,矿泉水。”估计是渴坏了,程江雪蓦地仰起脸,小猫一样伸出一点点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委屈地撅起来,“我好渴,刚才上来前光顾着看人打架,忘记买了。”
她语调里有股埋怨人的娇气,和过去太像了,仿佛她今夜喝不上水都是怪他。
但他自以为是地把过去全都错过了。
要是真在怪他就好了,他还可以把人抱到怀里来哄。
周覆一下子说不出话。
他转过身,从墙角的储物柜里摸出三四瓶水,一股脑塞给她。
周覆也没心思再讲笑,严肃地说:“这些今晚喝应该够了,多了你也拿不下,明天我放一箱到你那儿,再让办公室拿个烧水壶来。”
程江雪没听出他忽然之间软弱下来的语气。
她抱着那几瓶水,依旧拒绝:“不用,明天我自己会解决,今晚什么都没准备,已经麻烦你很多了。谢谢,晚安。”
说完程江雪就走了。
周覆站在门口,心情不比阳台外黝黑的夜轻松多少。
听见隔壁没了动静,周覆也转身回去,关上了门。
放在床头的手机充满了电,他习惯性地检查一遍政务平台,看明天是否要开会。
确认没有遗漏的通知后,周覆又点开了微信,他们这一批派下来的人建了个群,这么晚了,还有人在抱怨工作量大,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杂事。
农村工作就是这样,因地域广阔,村民居住分散,资源整合难度大,产业极其依赖自然条件,基层的治理能力又有参差,就算是切实可行又收益客观的项目,落实下来,也常因当地条件而大打折扣,需要干部们投入时间和心血。
来之前的动员大会上,领导们反复强调,在这场脱贫攻坚的艰苦战役里,既要解决眼前的民生问题,也要规划产业人才等长远支撑,任重道远。
周覆站在床头,对着和程江雪的聊天框出神几秒。
劳务费?
好一个闻所未闻的名目。
真把他当苦力了。
她的头像变了,换成了宋代仕女敲键盘的手绘图,不再是他们一起养的蓝银丝和尚鹦鹉,上大学的时候,和谁聊天都顶着颗毛茸茸、圆滚滚的小鸡脑袋。
点进去看,朋友圈里只有一条内容,来自两个月前,是和她哥哥程江阳的合影,两个人紧密挨坐在草地上,清浅的笑意浮在眉梢间。
周覆又点了出来。
收了这笔转账,他给她退回去一半,发了句语音:「要不了这么多,我的体力没那么值钱。」
他的调子很平,顺着听筒传出去,没有一点起伏。
程江雪躺在床上听完,才放松舒展的脚趾又紧张地蜷动一下。
不知道又在玩什么欲扬先抑的把戏,但她不想再来来回回地跟他纠缠了。
程江雪收了钱,缓缓打出两个字:「也对。」
看得周覆哽了一阵,把手机丢到了旁边。
关了灯,云开雾散后,月光从蚊帐的沙孔里透进来,在程江雪脸上映出细密的光斑。
山上气温低,身下的竹席透着沁骨的凉,大热的天,连风扇都不用开。
程江雪闭上眼,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买的不止床垫和鹅绒枕头,还有大包的酒精棉片、电排插、净饮机和化妆镜......
哦,还得加一个除螨仪,这里太潮了,晒被子又不方便,日常要用紫外线杀菌。
倦意涌上来,她渐渐地进入梦乡,身体变作一支顺水而下的竹篙,很快睡着。
两日后开了学,吴校长在第一天的升旗仪式上,向孩子们隆重介绍了程江雪和李峥,致词是他亲手写的,演讲时他全程脱稿,虽然是千部一腔的感谢,话却说得令人动容。
李峥这么个寡言的小伙子,也忍不住把手伸进镜框里,偷抹了两下眼尾。
而程江雪站在主席台上,往人群里望去,都不用细细数,就知道男孩子的数量远比女孩儿多。
这种感觉,在她第一脚踏入班级时,又得到了一次升华。
她抱着课本和教案推开初一(2)班的教室门,老化的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吟叹,三十多颗小脑袋不约而同地抬起来,目光盯在她身上。
刚上初中的孩子,脸上稚气未脱,眼睛嵌在暗黄的皮肤上,如同散落在果盘上的龙眼核,黑沉透亮。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女老师,不时发出两句惊叹。
程老师的手腕很细,从真丝衬衫袖口中露出来,白得像过元宵节时总会端上桌的醪糟汤圆,浮在汤汁里,有股颤巍巍的透亮。
她的头发浓黑顺滑,弧度轻盈地披垂在肩膀上,日光照在她身后时,整个人都散发着柔软的香气。
而程江雪粗略地算了算,女孩子连十个都不到,剩下的全是男生。
她在心里叹口气,从容地迈上讲台,笑着环视了一圈下面:“大家好,我是接下来要教你们一年语文的老师,我姓程,程江雪。”
“是独钓寒江雪的江雪吗?”前排扎两个小辫的女孩子举起手问。
程江雪放下书,走到她的身边:“是呀,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高声回答:“我叫李小枣。”
“小枣,你的名字听起来很可口。”程江雪随手拿了一本崭新的碎花本子,“这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李小枣没想到随便回答个问题就有奖励,高兴地说:“谢谢老师。”
程江雪摸了摸她的辫子:“不客气。”
“老师你从哪里来啊?”有胆大的男生举手发问,“离我们这里很远吗?”
程江雪说:“江城,离白水镇大概一千八百公里,蛮远的呢。”
一个带了头,下面也乱哄哄地讨论起来。
“江城是什么地方?”
“大地方,不过我没去过,我到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我哥娶我嫂子的时候,我奶奶带着我去买喜糖。”
“看老师的打扮就知道噻,她这一身衣服应该很贵。”
一下子就跑题了。
程江雪拍了拍手掌,重新站上讲台,大声对着孩子们说:“好了,老师是哪儿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踊跃和老师互动的同学都有礼物,你们准备好了吗?”
“好了!”
响亮整齐的回答给这节课开了个好头。
第一节课,程江雪连书都没翻开,根本不碰课本上的内容,而是在黑板上写了八个大字——“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有基础好的同学已经认出来,抢答说:“老师,这是我们六年级下册语文书上的一首诗,叫《采薇》。”
程江雪点头:“对,老师就是想和你们讲一讲这句话,谁能告诉我什么意思?”
后排有个女孩犹犹豫豫地举起手。
她看上去健康却腼腆,皮肤被晒成熟透的小麦色,手指缝里满是黑泥,指腹上沾着还来不及擦干但已经干涸的血迹,伤口呈锯齿状,像是被镰刀割出来的。
吴校长介绍过,说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在农忙的时候,四五点钟就起来了,帮着家里干一阵活儿,到点了再背着书包来学校。
她还将信将疑,睡眠时间不充分的话,哪里有精力学习呢?当家长的怎么忍心?
程江雪点了下她:“你来说,不过在说之前,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生南,我叫......白生南。”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像不好意思讲出口。
毕竟她这个名字封建得通俗直白。
程老师文化水平那么高,不会不知道她父母是嫌弃她,想再要个弟弟的意思。
这个镇子不大,姓白的汉族人口几乎占了百分之七十。
程江雪若无其事的,拿了盒圆珠笔走下去,到了她的身边:“好,白生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的嗓音很好听,念她这么个粗浅名字都清脆生动,而且也没有惊愕的表情流露。
这让白生南得到鼓励,勇气更足地说:“是说道路泥泞,很难行走,而我的身体又饿又渴,非常疲惫。”
“答得好。”程江雪拍了下她的肩膀,“这盒笔奖给你,你很优秀,以后也要多回答问题,不要害羞。”
“谢谢老师。”白生南拿着笔,多巴胺配色的漂亮笔盒和她粗糙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无所适从地坐下。
程江雪又站回讲台上,她说:“我希望大家都能记住,学习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路上我们会遇到很多困难,吃很多的苦,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们就一定能走得完,走得好,取得我们想要的成绩。”
来之前她就想过了,也许比起城里的孩子们来,他们更欠缺的不是物质条件,而是强大的意念支撑。
学习枯燥乏味,要是得不到支持,再看不到光明的前景,说放弃也就放弃了。
她必须帮助他们,尤其是为数不多的这几个女孩子。
要让她们从根本上把信心树立起来,走出这座连绵的大山,靠个人奋斗去跨越命运预设下的鸿沟,去见不同的风景,以寸功之累,攀登到迥异于初始坐标的生命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