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中学只有初中,一共六个班,初一到初三各两个,加起来不到二百人。
镇上没有高中,初三毕业以后,成绩优秀,考上广黔中学的孩子,就要去县里寄宿。
程江雪带初一,两个班同时教,还主动担任了小枣她们的班主任。
周三上午的课程结束,她的案头摆着刚收上来的作业本,是她前两天布置的,要求每个学生都写一篇作文,描写我与家庭成员的一天。
程江雪特意把那十几个女孩子的抽出来,放在了一边。
这些她要看得更仔细一点,给她们每个人建立一份档案,了解清楚具体情况。
“程老师。”下课铃响了没多久,李峥就回到了办公室里,他站在桌前问,“下周的欢迎会在镇上的小礼堂举行,我们一起去吧?”
问完,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垂下头。
空气凝滞了几秒。
程江雪手上拿了支红色水笔,低头读着班上女孩子的作文,无所谓地嗯了声。
和谁去都一样,何况他们是一个地方来的,一起出现无可厚非。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水,溅起的涟漪荡在他心里。
李峥哎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微微发麻。
“你还有事吗?”程江雪看完这一本,写下评语和分数后,合拢放在了最上面,抬眸时,看见他仍在看着自己。
李峥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你忙。”
程江雪保持着礼貌,略微点了个头,就继续看作文了。
下一篇是白生南写的,她的字很清秀,笔迹像人一样瘦长,没有很张扬的撇捺,每个字都稳稳地坐在蓝色方格里,横是横,竖是竖。
她写了满满两页,花了大量笔墨夸赞她任劳任怨的妈妈。
“妈妈是个漂亮聪明的女人,一张清水脸,小而尖细的下巴,能把简陋的家收拾得很干净,可流产了几次后,身体差了很多,虽然她总说把我培养好就够了,但还是怕亏欠他们白家,于是拼了命地要生个儿子。我想要反对她,可又发自内心地希望她这一胎是个弟弟。这样她就不用再挨打挨骂,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到了她父亲这里,全是负面的书写——“早上起来,我看见他抱着酒瓶子睡在柴房旁,人事不省,不知道又在哪里赊了酒喝,也不知道过一阵子,妈妈要给他还多少酒钱。而我跟在妈妈身后,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醉汉,回头时,视线和她凸起的肚皮相撞,竟然被吓了一跳。一种预感涌到我脑中,有这样一个人在,我们家迟早会完蛋。”
这个镇上多的是游手好闲的男人。
程江雪也想象到了,如果不是父亲这一角色的缺席,白生南的手也不会伤痕累累。
所以她才会连爸爸也不肯叫,宁可称呼醉汉。
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还没有那份底气将失望和愤怒宣之于口。
以白生南目前的知识结构,也不明白父权社会对她们母女关系的离间,和对妈妈日复一日的蚕食。
她只是默默地妥协,暗自祈祷妈妈能生下一个改变处境的弟弟,尽管她很不喜欢。
程江雪深吸一口气,她轻轻关上作文,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像白生南一样的孩子,在破碎的家庭中挣扎。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
但至少她可以在课堂上给予她们更多的关注和鼓励,让他们感受到一丝温暖和希望。
程江雪拿起红笔,在作文末尾写下长长的话语,字里行间满是对白生南的理解,希望这些字能像一束光,照亮她心中的阴霾。
而她也如自己判断的那样,是个学习悟性高的好苗子,行文流畅,文笔简洁,还有几处让人眼前一亮的比喻,像粗陶罐里插着的新鲜花枝,有股拙朴的灵气。
“李老师。”程江雪的笔点在作文末尾处,“我想问你,白生南的数学底子怎么样?”
李峥往上推了下眼镜,不敢打包票:“还没摸底考试,她上课发言也不是很积极,但课堂作业完成得不错,我也不好下判断。”
他只知道,这边的孩子基础都不太好,很多四五年级就该过关的运算,到了初一还是弄不懂。
见程江雪沉思不语,他说:“程老师,我有个想法要和你交流一下。”
“我也有,要不然你先说。”程江雪把头扭过来,温柔地笑。
李峥说:“女士优先,你说吧。”
“好。”程江雪也不再推辞了,“这儿的孩子底子都不太扎实,我想课余再给他们开个补习班,你觉得是上晚自习好,还是周六周日白天来上课好?”
李峥笑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最好是周末吧,不少孩子住得远,像我们班的白彩霞,每天要走七八里路,天不亮就起来了,早饭都要在路上解决。”
程江雪了解,彩霞也是她关注到的小姑娘,是她在一班的语文课代表。
她父母早逝,跟着姨妈还有年迈的外婆,住在山坡上的老房子里,姨妈家里条件也不好,还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人都靠姨父做泥瓦工养活。
但她在作文里写,姨妈说自己小时候吃了不识字的亏,总是让她好好读书,不管多难,都会抚养她长大,供她上学。
程江雪想得简单:“嗯,还在长身体的年级,早上起得那么早,晚上还是早点睡好。”
“回去了他们也早睡不了,还不是要帮着家里干活儿。”李峥翻开数学练习册批改,他说,“我是怕放学太晚,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娃独自走山路,太不安全了,出了事学校不好交差。”
这一点她忽略了。
程江雪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找吴校长,听听他什么意见,还有怎么安排课程表。”
李峥:“好啊,你先紧着你方便,我怎么样都可以。”
她点点头,唇珠上还沾着刚吃过的蝴蝶酥碎屑,流露一抹浑然的稚嫩。
李峥也看得笑了:“这么好吃啊,嘴上都沾到糖霜了,也给我来一块?”
程江雪反应过来,恍然笑了,伸手擦了擦,站起来探过身,递了一包给他。她说:“这个很好吃的,出发之前,我哥特地排队去给我买呢,被我吃的就剩下两块了,给你。”
由远及近的轻柔香气里,李峥局促地看她一眼。
随便说说的,她怎么还真给。
他拿到嘴边,怕吃得不雅观,有碎屑掉下来,很小心地尝了一口,点头:“嗯,是好吃。”
“看吧,我没骗你。”程江雪拍了拍手。
正要坐下时,办公室的玻璃窗外出现几道身影,全都穿了一色的白衬衫黑西裤。
是来学校视察的县政府领导们。
吴校长走在前面,神情稍显紧绷,引了他们进来后,介绍说:“陈书记,这里是教师办公室,两位刚从江城过来支教,李老师,程老师。”
难怪今天早上过来,学校操场上不见一片落叶,花坛里的新土也湿润发黑,原来是有检查。
程江雪正好还站在那儿,微笑着点了个头:“书记您好,我是程江雪,刚到白水镇不久。”
她音调适中,不高也不低,清脆柔和,也不见丝毫紧张,比吴校长还松弛。
跟在身后陪同的周覆不悦又费解地扬起了一侧的唇。
最后两块蝴蝶酥了,还要让一块给这个小伙子吃,他也好意思要。
看了他们半天,在办公室旁若无人地聊什么?
就那么高兴,那么谈得来。
陈书记步履沉稳,目光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视,对她说:“程老师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种觉悟和付出,难能可贵。”
“谢谢您的鼓励。”程江雪说。
她的回答振奋有力。
工作后,程江雪被爸爸带着见了不少人。
老程的教诲是,在这种特定情境之下,要表态度、落行动,避免自满或空话,千万不能揽功于己,最好将原因归于组织培养和优良传统等更高的层面。
但程江雪的极限是诚恳表态,再要她说什么这是向先进们看齐的结果,也实在讲不出口了,她脸皮太薄,容易红。
反观李峥,就显得格外忐忑不安。
被问到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时,他木讷呆板地答:“很好,谢谢......领导关心。”
陈书记安抚性地笑了笑,点了个脑子活,能调节气氛的人来问:“来,我们组织部的选调生来谈谈感悟。”
“挑战不小,收获很大。”周覆利落地总结了八个字后,风趣地展开,“也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基层工作的辛苦,比以前坐在办公室里得到的锻炼更多。就像咱们主席说的,真是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哪,我正在努力,努力转型成全天候办事员。”
说得一行人都笑起来。
他说话的过程中,程江雪眼中浮起一种奇异的专注,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他身上,连睫毛都不听使唤地上抬。
周覆就是有这种本事,能波澜不惊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他的头一转过来,她的眼珠子又假装不经意地撇开,游动在桌沿杂乱的木纹间。
紧张被冲淡以后,吴校长继续带着他们往前。
周覆刻意落在了队伍后头,路过李峥的办公桌时,拍了拍他的背:“别哆嗦,把背挺直了,小事儿。程老师的蝴蝶酥你都问来吃了,怕什么?”
他说着末尾三个字的时候,手搭在李峥简薄的肩膀上,耐人寻味的目光瞟着程江雪。
神经病吧。
程江雪瞪着他的背影想,就爱说点不搭噶的话。
补课的事情很顺利,几乎是他们两个一开口,吴校长便举双手赞成。
过后又歉疚地表示,就是太辛苦二位老师了,本来白水镇的条件就不好,吃住都还要尽力克服,怎么还好意思让他们周末加班?
程江雪摇头说:“没有,我觉得这边的菜酸辣可口,而且我也不怎么喜欢吃肉,吃吃野菜蛮新鲜的呀。”
“我也是,来一趟总要做点什么贡献。”李峥也说。
“好好好,我先替学生们谢谢你们。”吴校长欣慰过后,又担心起更实际的问题,“不过教育部有明确规定,中学生不让补课,要是有家长去告状就不好了。”
程江雪慧黠地眨了眨眼,笑说:“这个不用担心,我之前就研究过了,国家是不允许有偿补课,我们又不收费,连卷子我都可以掏钱印的,他告么就让他去告好了。”
“对,那就这么办!”吴校长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笑容,也不由地被她感染。
不知道程老师在家中当女儿是副什么惹人爱的样子,爷娘一定疼到心坎儿上。
谈话结束后,他们就安排了场地,一班拿来补习语文,二班用来巩固数学。
第一周试了试课,取得了还算理想的成效,反对的声音没听见,倒是不少明事理的家长特地等在校门口表达感谢。
还有些条件过得去的父母,甚至要送一篮鸡蛋给程江雪,她忙摆手退回去:“这个不要了,您支持我们的工作,肯把孩子交给我们,比什么都强。”
“支持!老师为了娃娃们的学习,为了整个镇子的升学率呕心沥血,一百个支持!”
到了开欢迎会的日子,这天放了学,程江雪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
李峥在她下楼前叫:“小雪,一会儿我到你宿舍楼下等。”
“等我干什么?”程江雪不解地问。
李峥笑:“你忘了,今天晚上有欢迎会呀。”
“哦,我还真忘了。”因为各方面时间都调不开,欢迎会拖得太久,程江雪都没什么印象了,她说,“好,不过我没那么快。”
“没事,我也不会太早过去。”
程江雪转过身,扶着红漆栏杆才想起来,她刚来的第一天,周覆好像就说过这个问题,关于李老师怎么叫她。
也许就是想拉近关系吧,她想。
走下两格台阶后,又觉得懊恼。
她也不小了,干嘛还这么在意周覆的话?她难道处理不好同事关系?
白水中学离白水乡政府不远,笔直的一条大道,走路也就十分钟的事。
不像她在江城时,从家到学校要换乘两趟地铁,开车又堵得人想死。
九月天热,西边天上的日头烧尽了最后的红霞,沉甸甸地坠下去。
几个早归的乡民扛着荷锄路过,黝黑的脸上刻印着岁月的风霜,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而程江雪撑着伞,手上拿了几本书,霞光映亮她半边沉静的脸,从容不迫地走着。
到了政府门口,从侧门里出来个人叫她:“程老师,抱这么多书能拿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习惯了。”她说。
叫她的是吴珍玉,那天引发暴力冲突的女主角,吴校长的侄女,大专毕业后就回了家,在镇政府里当复印打字员。
最近村子里讨论最多的,也是她的婚事。
地方小就是这样,一点子事能迅速传遍各个角落,中学的老师们课后都在闲谈。
程江雪在办公室里改作业时,被迫听了不少,关于吴会计的首鼠两端。
说他才同意了女儿和王得富的婚事,哄得小伙子拼了命地去城里打工挣钱,就为了凑够给女方的彩礼。
可到头来,他老人家又看上了家境更好的白大勇。
既如此,当初何必又要装开明呢,怎么能叫王得富不生气?
但珍玉本人倒坐得住,这个小姑娘文静内敛,即便身处流言旋涡,每天还是照常上下班,也不逢人就言说她的苦恼。
珍玉打扮简单,也不像当地的彝族少女一样,穿繁琐厚重的服饰,一条浅蓝色的齐膝连衣裙,领口处被溪水洗得发白,裙摆也松垮垮的。
她很瘦,皮肤被晒成结实健康的蜜色,用一条靛蓝帕子绑了长发。
那帕子也是很素净的,只有边缘绣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小花,泄露了一点属于姑娘家的鲜亮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