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再见

    第八章


    珍玉和程江雪同行,她手上拿了几张a4大小的纸,笑说:“你回宿舍吧?我也刚好要去一趟,找周委员。”


    “哦。”程江雪看了眼她的东西,“是要把这个给他吗?”


    珍玉点头,语气和脚步一样雀跃:“对,下午他路过打印室门口,让我复印一下他的身份证。我当时在校对一份文件,没来得及,等我复好他人都走了。也不知道急不急着要,我只好给他送来了。你看,他身份证都在我这里。”


    下班了都没想起来,那当然是不急着要。


    而珍玉知道她要回宿舍,也没有让她顺路带回去,要亲自给周委员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程江雪在心里这么分析了一遍,没明说。


    她撇了下唇角:“周委员连身份证都要人帮忙复印呀,自己弄才几秒钟。”


    不过随口一句玩笑,但珍玉很当真的样子,像怕耽误了周覆的光辉形象,卖力地解释:“不是的,他那会儿刚下乡回来,又急着去开整改会,平时他能做的都自己做了,很少使唤我。不像有的领导,都快懒成贼了,把工作都推给我一个临时工做,真好意思。”


    “我是瞎讲的,和你开玩笑呢。”程江雪淡笑了下,“别紧张,也不用这么认真。”


    珍玉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


    剩下的那段路里,她一句话都没再说。


    路过宿舍楼下的树荫处时,程江雪扭头看了珍玉一眼,她脸颊泛红,像一颗熟透了的莓果。


    也不知道是走热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程老师,我先走了哈。”上了楼,珍玉就没再与她同行了,快步跑上去。


    程江雪仍慢悠悠地,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好啊。”


    才上到一楼末尾,就听见走廊上传来的交谈声。


    “周委员,你看看你都把什么落在我那里了?”珍玉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尤其音调变化的时候,带着明显的母语痕迹。


    “噢,身份证。”周覆刚洗完澡,正用一条干毛巾潦草地擦头发,“开会开得我头昏脑涨的,又踩了一腿的泥水,光记着回来换衣服了。”


    一身灰色休闲服紧贴着他的线条,发梢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滑过他冷白的脖子,盛在锁骨的凹陷处,舀出一勺昏黄的暮色。


    他说话的同时,一团裹着乌木沉香的冷湿雾气朝珍玉吹来。


    她清晰地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在飙升,目光像林子里受惊的小鹿,猛地跳开。


    “给......给你。”珍玉把原件和几张复印件一起交到他手里。


    周覆信手丢开毛巾,拿过来,把身份证随手揣进了兜里。


    再看最上面那张,整个版面都被他的证件照占据,其余内容一概缺失。


    他举起来转过去,笑着说:“这也是你给我复的?”


    “对,我一开始选错比例了。”珍玉赶紧抢下来,脸更红了,“后面那张才是正确的。”


    周覆以为她是羞赧,也没在意:“我说呢,那么大张照片,跟张通缉令似的。”


    珍玉的身体僵硬在原地,目光混乱到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乍然听了这么一句话,哧的一声笑起来。


    “麻烦你了,还特地给我送一趟。”周覆两根手指夹着那张尺寸无误的,跟她道谢,“马上就要去开会,得把它放档案袋里。”


    珍玉站在门口摇头:“没事的,我正好要去小礼堂,顺便的事,晚上不是有欢迎会吗?新来了两位老师。”


    周覆拖着长腔哦了声,像是记起了什么:“那你是该去玩玩儿。”


    “周委员。”珍玉忽然仰着脸看他。


    周覆很自然地答:“嗯,怎么了?”


    他说这一句的时候,程江雪刚踏完二楼的最后一个台阶,转个身就能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傍晚未消散的腾腾热气里,周覆富有磁性的声音像清凉的水波一样,一圈圈地荡开在耳边。


    程江雪握住的书页边缘在掌心里被汗浸软了,卷了角。


    珍玉没敢看他,指着房中地上那盆他换下来的衣服:“周委员,我帮你洗了吧,也不用那么早过去。其实......我不怎么想见人,不去也可以的。”


    “那怎么行?”周覆的语速缓了下来,微微俯身,“我的衣服你不要管了,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见人?”


    珍玉的声音细若蚊呐:“因为外面都在传我的闲话,说我......不,是问我一副身子要配几个人家?”


    听完,周覆劝她说:“这不是你的错,小吴,也没有人说你的不是,就算有也不需要自责。你只要考虑清楚,你愿意、适合和谁在一起,这才是头等大事,其他的都不重要,流言总有过去的一天。”


    他很好,没有像其他男同事一样,用那种道德审视的目光看她,或者干脆装不知道,事不关己地搪塞两声。


    “嗯,谢谢。”昏黄的日光停驻在她俏皮的雀斑上,珍玉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好。”


    珍玉匆忙跑开了,在楼梯口再度碰到程江雪时,双颊绯红地朝她点了个头。


    程江雪也弯起唇笑了下。


    看看,周委员虽然长了岁数,但魅力不减当年。


    得了他两三句劝慰,小女孩下楼时像只鸟儿一样,卸下了沉重的心事后,轻盈地飞远了。


    周覆还没进去,就看见程江雪打眼前过。


    她抱了几本书,双眼浑圆如打磨好的珍珠,目光扫过自己的时候,连多余的顿挫都没有,冰冰凉凉的。


    “这么早就下班了,程老师?”有别于和吴珍玉谈话时的严肃,周覆垂眼看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想往上翘,又怕表情变化太明显,硬生生顿住了。


    程江雪没理,横了他一眼后就走了。


    回到房间,她先把手里的书放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觉得胸口塞了一团湿柳絮,沉重地往下坠,又随着气血流动,膨胀地往上顶。


    她撑着支开蚊帐的竹竿,被这道蛮力逼迫地张嘴呼吸,但吸进去的也只有稠热的,裹着虫鸣的暑气。


    知了的嘶喊一声叠着一声,绿叶的影子一样层层钉在玻璃窗上,叫得人头疼。


    程江雪站了会儿,瞄到了柜角里摆着的一箱水。


    她到的第二天周覆就搬来了,为了表示感谢和划清界限,她又当场转了钱给他。


    可有什么用?


    这些刻意为之的自我矫饰,千辛万苦构筑起的平和心态,在看见周覆安慰别人的时候,闹了个溃不成军的大笑话。


    她脑中盛大又丰荣的幻觉被一根细针刺破了。


    尽管她心里很清楚,周覆连半点越过边界的动作都没有,甚至没有请珍玉进门,且有意保持了一米以上的社交距离。


    他只是出于对同事的关心,不管珍玉是男是女,周委员都会说这么一番话。


    周覆一直都擅长倾听,也善于共情,是个很能装下他人情绪的人,且不轻易做任何评判。


    这是他的涵养和风度,也是他一以贯之的处世之道,用一两句恰到好处的言语和润物无声的体贴,轻松换取对方最大可能的信任和支持,一点一滴地积累在单位里的好感与人情。


    再讲得功利直白一点,这是一个合格公职人员的基本素养和生存刚需,和其他的都没关系。


    程江雪全都明白。


    但就是有一种不适感粗粝地剐蹭着她的喉咙,令她觉得不舒服。


    她弯下腰,从纸箱里拿了一瓶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


    也许她只是单纯渴了,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们分手三年了,周覆和谁在一起,有多少人青睐他,都已经不关她的事。


    程江雪放下水,从临时搭起的简易衣架上取了条裙子,在脸盆里装上洗漱用品。


    走回来出了不少汗,她想在参加欢迎会前洗干净,再化个淡妆过去,是对筹办者起码的尊重。


    日影西偏,把浴室狭长的过道切割得一道明,一道暗。


    经过公共水池旁的镜子时,程江雪忽然停住脚,看见里面微蹙着的一双眉。


    她就知道,每个人一生要面对的困境几乎都是量身定制的,除非真正跨过去,否则谁也别想蒙混过关。


    过去三年被强制压下、未被处妥善理好的情绪,早晚会在重新见到周覆的这一天反扑回来,命运会把她一遍遍地推到隘口,直到她六根清净,百毒不侵。


    哪怕这些道理她都懂,依然敌不过爱情强大的惯性。


    好在她在白水乡也待不了多久。


    等到回了江城,再想碰到周覆也难。


    程江雪关好浴室的门,脱了衣服后,她仰着头,任由湿热的水流从花洒里淋下。


    再穿着睡裙出来,莫名其妙的心事也去了大半。


    她回了房间,把脸盆放下,弯着腰,正要将沐浴精油塞回柜子里时,目光落在右侧上方那块斑驳、快要脱落的绛色漆皮上。


    一只外皮油亮的花背蟾蜍静静地伏在那里。


    它和程江雪四目相对,鼓胀的眼泡毫无生气地转动着,前肢粗壮,蓄势待发,像随时要跳到她的身上来。


    “啊——”


    程江雪的呼吸险些停了,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


    她猛地向后退,拖鞋在干燥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因为退得太快,不留神摔在了地上,掌心被刮得生疼,但又顾不上,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撑住了,想迅速站起来。


    周覆听见动静,丢下手头的事赶到时,就看见一道瘦削的雪白肩膀,瑟瑟抖着。


    “怎么了?”周覆将她扶起来问。


    程江雪胸腔里那颗心还在高频跳动,声带仍因刚才的惊吓死死地绷紧了。


    她张开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周覆拍了拍她的背,再一次温柔镇定地问:“别怕,发生什么事了?”


    程江雪仰起下巴,看了他两秒钟之后,回过神,身体倏地就缩到了周覆宽阔的背后面,轻柔地像一片被晚风吹过来的叶子。


    “癞......癞蛤蟆。”她伸手指了指里面,声调也比平时高,裹着七魂未定的颤音,像是快哭了,“它背上是灰的......不,全是斑斑点点,它就那么趴着,离我这么近,我去放东西的时候,差点摸到......”


    人在惊悸之下,说话会变得颠三倒四,语速不自觉加快。


    程江雪现在就是。


    周覆真怕她下一秒就会哽住。


    而她的另一只手,急切地,带着抓握的力道,紧紧揪住了他的衣服下摆。


    周覆的手往后伸过来,温和有力地握住了她:“好,没事,我过去看看,帮你把它赶走,不用怕。”


    平复了一些之后,她轻轻点头。


    因为贴得太紧,她的呼吸急促而压抑,温热的气息拂在周覆背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一滴,一滴,又一滴。


    无声地洇湿了一小片衣料。


    周覆的脚步像被什么绊住,他走得很慢。


    比起那一只长得吓人却没什么攻击性,甚至还能消灭蚊虫的蟾蜍,程江雪更叫他手指发颤。


    她的房间太香了,没进来多久,一股浓郁的橙花气味便围困住了他,让人气息紊乱。


    她还是钟爱这种蒸馏提纯的花香。


    很久没闻到过,周覆短暂地闭了阵眼,喉结微动。


    重逢以来,每次和她说话,他都不敢用力呼吸,现在居然闯到她房里来,够自不量力的。


    真是担心什么就要来什么。


    就这么紧迫的状况下,周覆脑中还没由来地响起她念过的一支曲牌——“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


    好像是王实甫写的吧,那时候她很喜欢倚在他耳边,嗓音甜软地讲这些给他听。


    那只蟾蜍仍伏在那儿,似乎很喜欢衣柜这个纳凉场所,周覆四处看了看,从墙角拿了个小纸盒,慢慢地靠近了柜子。


    程江雪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敢离开半步。


    快接近目标时,周覆手臂飞快地伸出去,别说蟾蜍来不及做出反应,一下子就被盖住了,连程江雪都看直了眼。


    他偏了偏头,对程江雪说:“去拿一本大一点的本子来。”


    “哦。”她跑开,拿了本没用过的硬壳本给他。


    周覆接了,叮嘱她:“站过去一点,我要把盒子挪到柜边再盖上,也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再跳出来,别又吓着你了。”


    程江雪点点下巴,退后过去,又迟疑地说:“那......那你注意点。”


    “没事儿。”周覆往后扭过脸,朝她笑了下。


    难得,重逢以来她总算主动关心了他一次。


    他小心将纸盒挪过来,动作轻缓。


    程江雪的目光紧紧追随,神情里中透出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周覆把盒子盖在了笔记本上,转身对她说:“好了,我把它拿出去放了。”


    呼。


    程江雪的手搭在胸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周覆端着盒子出去,高瘦的身形消失在朦胧昏淡的光线里。


    她坐下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床沿,掌心蹭在铁架上时,带起火辣的刺痛。


    程江雪抬起右手一看,几道轻微裂口分散排布,边缘沾着灰扑扑的土,不断渗出细小的血丝。


    她轻吹了几口气,稍微缓解了一些。


    程江雪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拉开桌子最底下的抽屉,拿了瓶碘伏和棉签。


    这些基本药品程江雪都准备了,就怕有个磕碰。


    她也懒得再站起来,把东西一股脑放在地上,右手手心无奈地朝上摊着,费劲地用一只手拧瓶盖。


    “程......”周覆进门时,抬眼没有看见人,低头才发现,窗边桌前缩了团影子。


    她蹲在地上,膝盖将丝绸布料绷起来,肩胛骨在她雪白单薄的脊背上清晰地凸起,像两片随时能被人捏紧的翅膀。


    他们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周覆从没考虑过要如何捉住这只轻盈的蝴蝶。


    她很自由,想飞走随时能飞走。


    他对这段恋爱的态度也宽松,要在一起就在一起,要分手就分手。


    再年轻五六岁的光景,他的心是一扇大开的门,风进风出,留不下任何痕迹。


    觉得程江雪文雅,气质好,举动乖巧合他心意,就约她一起吃饭。


    散步时,明目张胆地盯着她颤动的睫毛看,风把她的发梢吹向他的脸,他便伸手接住,替她挽到耳朵后面去,不多思量。


    音乐会散了场,他握着她的手在树荫满地的胡同里接吻,唇齿间有香槟的甜腻和夜风的冰凉。


    分手也简单,小姑娘毕了业,把留在他那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带走,连个招呼都没打。


    转了个身,日子还是一样过。


    老实说,这三年他顺风顺水,一步一步按老爷子的要求走,但如果非要归纳自己做了什么,他连一件要紧的也想不起来,因为它们是那样的空泛,毫无陈述的必要。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他做人的宗旨就是快活、享乐,游戏人间。


    刚比大院里柳树苗儿高的时候,就敢把他爷爷的红旗车开出去,在使馆区里横冲直撞。谁惹了他们这帮人,半夜约着在高墙外打架,仗义两个字比命还重。毕业后,干一份无所谓成不成功的事业,反正家里也不需要他扬名立万。


    爱与恨,聚与散,对他来说都是轻飘飘的,落不到心上。


    唯独程江雪,他放下了又拿起来,久久地犹豫不决。


    她就像一张怎么也不肯褪色的旧照片,连轮廓都清晰分明。


    每次他走在熟悉的街角,在人潮里嗅到一丝香水味,瞥见一道窈窕的背影,心里总是忽然咯噔一下,像踩空了一级莫须有的台阶。


    某个忽然惊醒的深夜,他坐在床上,身边空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一个小姑娘会睡眼惺忪地缠上他的手臂,柔声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周覆才发觉,被他轻易挥霍、浪费掉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连京里也待不下去,不管做什么都兴致缺缺。


    有人问起缘由,周覆也总是寡默着摇头,说没事。


    这不是应付,他实在说不上来自己怎么了。


    年轻自大的周覆想,因为一个女孩子抑郁消沉这种事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吧,讲出去怪臊的。


    而程江雪正在江城读研读得风生水起,听说爱慕她的人从图书馆追到她家里。


    在这种状况发展到连跟哥儿们喝酒也消磨不掉一个周六夜晚时,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答应随父亲一起到西南来。


    他劝说自己,离开了那个特定的环境就会好的。


    总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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