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清影确实成功了。
郁长安的尸身,此刻正静静躺在他面前的灵台之上。
郁长安死后,尸身的骨血之内仍留有剑意。
所以迟清影这时触及,才会被那熟悉的煌明剑意灼伤。
不过显然,那是一种无意识的自发防御。
只是迟清影,对那矿窟深处七日七夜烙印下的灼热气息仍有阴影。
才短暂地恍神了一刹。
待那层护体的剑意褪去,迟清影便也终于得以探入郁长安的前额紫府。
果然。
此刻其中空茫一片。
元神散尽,唯余荒芜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央。
一抹冰蓝色的微光正静静悬浮着。
它细弱,微渺,如同寒夜将尽时,最后一捧不肯消融的薄雪。
那是属于迟清影的灵气。
它居然真的留存了下来,凝聚在郁长安寂灭的紫府之中。
是双修留下的羁绊么?
迟清影的心底掠过一丝思量。
仙门大比后,那株能斩断双修关联的断缘草,作为魁首奖励,虽已到手。
但紧随而来的魔教清剿大战,却让两人无暇使用。
迟清影也未曾主动提起。
他需要利用这双修关系来解毒。
如今,这未断的关联,于他反而成了幸事。
而且。
若他的灵气真能蕴养郁长安的尸身。
总比一直依赖那霜寒刺骨的玄冰灵台要好。
迟清影实在不想再体会一次玄冰石上的双修了。
身上身下,冰火交煎。
刻骨铭心。
简直是伤筋动骨。
又有前来吊唁的修士步入肃穆的灵堂。
迟清影不动声色地收回神识,后退几步,重新站回了守灵的位置。
那清绝单薄的身影,与灵台上毫无生气的英俊面容相对而立。
形成一幅寂静而萧索的画卷。
令人见之哀恸。
而此刻,迟清影还在想。
自那场被迫的双修之后,他与郁长安之间,终究有了不同。
至少之前,天翎剑不会如此驯服地为他所持。
探查紫府也不会这般顺畅轻易。
但——
迟清影眉尖几不可察地一蹙。
若双修之后,郁长安对他的灵气当真如此敏锐,那之前……
思绪被守灵厅入口处细微的声响打断。
有人走了进来。
前来吊唁的其他修士看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偏移,最终都落在了灵台边清冷如霜雪的迟清影身上。
迟清影略有所感,抬眸望去。
来人是一位女修。
她一袭水蓝流云裙,身姿窈窕,容色倾城。雪肤玉骨,肌肤胜雪,尽态极妍。
一进来,似乎连日光都明澈了几分。
然而这份倾世之美,却被一股凛冽如深冬霜雪的寒意牢牢笼罩。
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霜林仙子,林尽染……”
当即有人低语,道破了来者的身份。
东洲林尽染。
与她那倾世容颜一同名扬四洲的,还有她嫉恶如仇的刚烈品性。
近年来异魔肆虐,更有宵小趁火打劫,为祸四方。
林尽染虽是半步金丹,尚未真正结丹,无法正面与异魔对抗。
但对那些残害生灵的魔修恶徒,她却从不手软。
此刻她步入灵堂,眉目极美,周身却带着一丝尚未散尽、若有似无的血气。
似乎也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除恶的激战。
林尽染神色肃穆冷凝,对周遭各方视线视若无睹,径直行至灵台前。
对着郁长安的遗体,她郑重地躬身祭拜。
礼毕,她那双仿佛蕴着霜雪的眸子,转向了静立一旁的迟清影。
迟清影静立原地,雪色幂篱垂落,身形分毫未动。
依旧如冰雕雪砌。
直到今日的祭奠结束,唁客也都尽数散去。
迟清影才准备离开灵堂。
未等他向灵堂外的护卫开口,一名身着东洲服饰的仆从已快步上前,恭敬行礼。
“迟仙长,我家主人于听雨轩相候,请您移步一叙。”
其主人身份,不言而喻。
一旁恰好有几位东洲修士尚未离去,闻听此言,面上皆露担忧之色。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委婉道。
“迟仙友,我等与霜林仙子也有些交情,此刻相邀……或可需要我等一同前往?”
这担忧也并非空穴来风。
三年前,四洲共举“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择选。
本是东洲林尽染的呼声最高。
未料迟清影横空出世,一袭雪衣,以冷月清辉之姿,生生夺走了那顶桂冠。
此事虽已过去三年。
但这位素来冷傲的仙子,此时在郁真人的停灵之地突然相邀。
难免让人联想到旧怨,担忧会她借机发难。
迟清影脚步微顿。
幂篱轻纱之下,美人神情难辨。
只听得一个清冷无波的嗓音,如寒泉倾淌,悦耳清心。
“多谢。不必。”
话音落下。
那霜白身影已没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
*
听雨轩内。
水蓝身影背门而立,身姿飒利。
迟清影步入轩中,步履无声。
他刚于案前落座。
一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小茶童,便捧着几乎有自己半身大的沉重茶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茶童身量矮小,尚不及桌高,捧着托盘的白嫩小胖手带着可爱的浅涡,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
他安静地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覆盖,恭敬地为两人奉上清茶。
“坐。”迟清影的声音清冽如碎玉,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林尽染闻声转过身。她目光如电,掠过迟清影幂篱下若隐若现的苍白下颌,最终落在他执杯的修长手指上。
那手指骨节分明,却透着一股病态的冷白。
“你还在除杀异魔?”她开口,语气中的锋芒并未有任何掩饰。
迟清影端起白瓷茶盏,轻纱微掀,露出一张苍白清绝的侧颜。
他垂眸,浅啜一口清茶。
“借好友遗泽,略尽绵力罢了。”
林尽染视线扫过,停在茶童那张始终紧闭双眼、白嫩无瑕的小脸上,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
这人的傀儡之术,竟已精进如斯!
若非她早知迟清影身边无一活物,方才竟完全未能识破这闭眼小童的真相。
也是此刻,林尽染才看清茶童的手中托盘上,一并奉给她的东西。
那是数枚寒气凛冽的极品玄冰石,一小袋流光溢彩的寒晶砂。
她的眉心立时蹙起。
“我不是为此,才来寻你。”
“聊表谢意。”
迟清影依旧淡然,仿佛那足以令无数修士眼红的珍稀材料,只是寻常物件。
“多谢仙子先前所赠的御寒大氅。”
“送东西也不是为了让你去冒险!”
林尽染的声音陡然拔高,愈发凛冽。
“你可知你赴寒潭,杀异魔,前日还只身独闯黑水崖,究竟有多么凶险?”
一连串质问,绝对算不上温和。
但这锋芒之下,却透露出。
两人关系并非外界所揣测的水火不容。
林尽染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泠,却更显凝重。
“如今魔教已然盯上了你。左护法公开放出消息,说你乃是魔教少主,是魔尊的唯一血脉。”
此行,林尽染分明是专程前来示警。
字字句句,皆是担忧。
迟清影平静抬眼,嗓音依旧未生波澜。
“有人信?”
明明是问句。
却带着奇异的安抚与笃定。
林尽染沉默片刻。
确实无人再信。
如果说,之前仙门中还有各种顾虑猜疑。
但在黑水崖畔,迟清影为郁长安的冲天一怒之后。
整个仙门对他的敬重,已是无可动摇。
左护法此时再放出传言,只会被斥为荒诞,徒惹人笑。
“流言蜚语,不足为虑。”迟清影道。
“那你呢?”
林尽染目光紧锁着他。
“如今你身负天翎剑,无人不知。魔教视你为眼中钉,仙门亦有人暗中觊觎。”
“风头太盛,绝非幸事。郁真人……便是让人痛心的前车之鉴。”
“无妨。”
迟清影的声音平静依旧,像磐石立于激流。
“我只在做我该做之事。”
林尽染终是沉默。
轩内只剩下窗外的晚风声。
她看着眼前这张清艳绝尘却过分苍白的侧脸,心中复杂难言。
自从郁真人身故,这人愈发沉静无波。
仿佛将所有情绪敛于冰层之下。
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他真的……改变你如此之深吗?”
一丝喟叹几不可闻。
“谁?”迟清影问。
“……没什么。”
林尽染敛去眼底情绪,声音恢复清湛,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那闭着眼的小茶童连忙捧起托盘上的谢礼,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追了上去。
此情此景,与半月前,寒潭之行前何其相似。
彼时,林尽染亦是气势汹汹而来,却是只为塞给他一件御寒法衣。
今日她专程前来,同样不过是为了传递一则警讯。
迟清影慢慢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
这位霜林仙子的性子,倒真是像极了她那位雷厉风行又护短的母亲。
*
林尽染离去不久,傅九川与方逢时便寻至了听雨轩。
方逢时面有忧色。
“前辈,方才林仙子前来,可是有事?”
迟清影只淡淡道:“些许闲事。”
傅九川犹豫片刻,面色有些古怪。
他终究还是开口。
“迟兄,近日外面似乎有些流言。”
他斟酌词句。
“传闻说迟兄与林仙子,乃是一对璧人,还说你当年去赢得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就是为了保护爱侣,替她挡去觊觎。”
“不少人信以为真,都说二位气质相近,皆是清冷高洁。站在一起,十足般配,还颇有……夫妻相。”
迟清影:“……”
两人的容貌确有几分相似。
因为林尽染是他表姐。
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里,有一点倒是歪打正着。
迟清影当年,的确是故意去赢下了那“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
对此等招摇的名号,他本避之不及。
徒惹瞩目,行事反受掣肘。
但迟清影不得不去。
因为那场看似囊括四洲修士的盛名只选,实则是南洲皇族在幕后极力推动。
目的,便是物色天赋卓绝的女修,为皇族联姻铺路。
原书中,摘得次名号的林尽染,最终便与南洲一位皇子定下了婚约。
林尽染生性勤勉,又身负罕见的变异双灵根。
她年纪轻轻便已臻筑基圆满,冲击金丹指日可待。
而南洲皇室,恰好珍藏有能助益结丹的稀世丹药——破镜丹。
加之那位皇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给人印象颇佳。
一切看似天作之合。
然而在婚后没多久,林尽染有了喜脉。
她却是突遭横祸,一尸两命。
原来真相残酷。
南洲皇族所求的联姻,不过是为了寻一资质上佳的女修,诞下子嗣。
以亲生血脉,为焚心体质的皇子,分担那与生俱来的煞气。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精心算计的骗局。
林尽染分明前途无量。
却因所信非人,无辜葬送了性命。
迟清影不愿她重蹈覆辙。
也不想让其他女修,顶替遭劫。
思虑再三,唯有他自己亲自下场,搅乱这局棋。
毕竟男子之身,无法孕育子嗣。
自然失去了联姻的价值。
迟清影与表姐容貌有几分相似,在相貌评比中过关,自然不是难事。
而后续环节,他亦有把握。
南洲皇族以御兽之术闻名天下。
评选自然也加入了与灵兽亲和之力的考验。
迟清影身具单水灵根,天生对水系灵兽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更何况,他还是鲸吞之体。
幻化出几分精纯的妖气,易如反掌。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下。
那只以暴戾凶残著称、曾伤过无数修士的碧水玄蛟,竟在迟清影面前,温顺地伏低了庞大的身躯。
粗粝的舌信带着湿热的腥气,小心地舔过了他纤白的手腕。
至此毫无悬念,迟清影摘下了那顶耀眼而烫手的名号。
南洲皇室的算盘,就此落空。
林尽染也一直安然无恙。
如今已步入了半步金丹。
此中缘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也从未公开。
“迟兄放心。”
傅九川见他沉默,道。
“我已派人肃清流言,必不会让这些无稽之谈继续流传。”
“有劳。”
迟清影颔首。
“我无妨,莫扰了仙子清誉。”
因郁长安后日便要下葬,三人又商议了一番安葬事宜的诸般细节。
待傅九川与方逢时告辞离去,夜色已深。
迟清影回到静室。
房门落锁。
他的袖中无声滑出一枚通体漆黑、隐有血色纹路的玉牌。
正是魔教的秘传之物。
玉牌幽光微闪,传来易别柳的密讯。
正如迟清影所预料。
计划已成。
左护法处心积虑散布的身份流言,如今已无人采信。
迟清影指尖拂过,玉牌在他指间消失不见。
那双沉静的眼眸中,不见丝毫松懈。
他知道。
流言如野草,斩之不尽。
若是日后反复提及,难免会再生疑窦。
但只要没有郁长安这种逆天级别的bug在。
就威胁不到迟清影的分毫。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迟清影却照旧,并未安寝。
他盘膝坐于静室中央,周身弥漫着一层肉眼可见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淡灰色蚀气。
这蚀气并非外来。
而是他之前于仙门大比中、接悬杀令诛灭异魔时,以银白傀儡,强行吞纳的异魔蚀气。
此刻,迟清影戴着银质指套的修长手指翩然而动。
这些饱含戾气的蚀气,正被他以精妙绝伦的操控力,一丝丝抽离、淬炼、重塑。
最终于他指尖,凝聚成缕缕坚韧而冰冷的霜白丝线。
——傀儡丝。
不同于寻常傀儡师,需要依赖法宝、灵石或繁复的法诀操控。
迟清影的银白傀儡,只需这由他亲手炼制的蚀气傀儡丝便可驱动。
如臂使指。
之前寒潭一战,郁长安的煌煌剑意之下,迟清影苦心炼制的近百具银白傀儡尽数化为碎片。
事后,迟清影便在自己的储物戒中,发现了堆积如山的珍稀炼材。
想来是某人的赔罪致歉。
倒是不用他再费心去寻了。
如今,不过短短十日光景,迟清影竟已凭借这些材料,重新炼制出数十具崭新的银白傀儡。
这近乎压榨元神的高强度炼制,让他傀儡之术愈发精纯娴熟,臻至化境。
却也使迟清影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出几分脆弱透明。
幽光映衬之下。
仿佛他才是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
此刻,迟清影神情专注,指尖牵引着新炼的傀儡丝。
将蚀气注入面前一具新生的傀儡核心。
但这一次,迟清影炼制的傀儡,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苍白的指尖在缓缓勾勒、雕琢。
那模糊的面部轮廓之上,竟渐渐显露出清晰的五官。
再隔一日,便是郁长安的下葬之期。
迟清影欲将其尸身炼成药傀,化为己用。
然而,那具尸身残留的煌明剑意,霸道凛冽,极难驯服。
为保万全,还需先行练手。
所以,迟清影才会如此行事——
复刻出一具,与郁长安一模一样的傀儡。
灰光流转,面容渐成。
眉峰如剑,鼻梁高挺,清晰冷厉的下颌线条……
迟清影指尖悬停,眸光微凝。
太像了。
眉梢眼角的气势,鬓发微扬的弧度……
竟是分毫不差。
那七日的抵死缠绵,居然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
无需回想,那人的模样便已纤毫毕现。
过往的银白傀儡,皆为无相之面。
此刻,却是迟清影第一次,为傀儡刻全五官。
更是他第一次,尝试点睛。
指尖凝聚一点精纯灵光,缓缓落向傀儡紧闭的眼睑。
那眼睫,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眼睛无声睁开。
深邃,幽暗,如沉寂万载的深渊。
但迟清影的呼吸,却在这一刻骤然凝滞。
因为那瞳孔深处流转,并非熟悉的瞋黑墨色,而是一种冰冷、漠然、纯粹到令人心悸的——
非人的金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