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声悠远清越的钟鸣从正峰高山之处传来,魏危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
或许是儒宗当真占据着天下清灵之地,昨夜大概是魏危进入中原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一夜无梦至天明。
身侧的陆临渊已不见踪影,他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好,一丝不苟得如同昨夜根本无人躺卧其上。魏危算了算时辰,陆临渊至多睡了两个半时辰。
魏危独自起身,走到院中的古井旁,摇动辘轳,打上沁凉的井水激在脸上,自行洗漱。不多时,院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向门口,正是回来的陆临渊。
“魏姑娘起了?”
陆临渊声音清朗,一双桃花眼眨了眨,半点疲倦的样子也没有。
他手上还提着一篮子东西,看来是已经出门有一段时间了。
“我刚从三叠峰回来,那边今日便会着手清理出客房。”
陆临渊从篮中取出早食,笑道。
“巫祝恐怕需在儒宗小住些时日,只是宗内往来盘查详细。我想着,不如挂个求学弟子的名号,行事也方便些,不知巫祝介不介意?”
“都可以。”
魏危擎箸,陆临渊把早点端到她面前。他已经吃过了,此时随意地倚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中,含笑看着魏危。
魏危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问:“你几时出门的?”
陆临渊:“寅时。”
魏危问:“睡这么点时间,你真的不会早死吗?”
陆临渊有些好笑道:“……魏姑娘就不能盼着点我好?”
魏危低下头吃饭,不多时就把桌子上的早点一扫而空。
陆临渊随手拈起桌上的青瓷杯盏,看了一眼时辰:“今日正好无事,我带姑娘去挂个名字,领一块儒宗弟子的腰牌。”
魏危没想到陆临渊做事这样快,很轻地啊了一声:“我记得,我好像昨天才想杀了你?”
你态度怎么对我这么寻常?
“……”
陆临渊本来在喝茶,闻言差点呛到。
“……确实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陆临渊擦着桌上溢出的茶水,却是低声笑着。
“但以你的身手,昨日那么好的时机都没有动手,我又何必害怕呢?”
似乎有些道理,但魏危还是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信任一个百越人。
魏危不再多言,拿起霜雪刀,朝他点了点头。
“走吧。”
**
儒宗有三十二峰,若无上乘轻功傍身,往来任何一峰都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辰时已过,已经到了儒宗弟子上课的时候。先前那份空山幽谷般的寂静被打破,巍巍然呼吸着。
山风裹挟着林间清冽的水汽,漫山草木随之起伏,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响,像是山脉在起伏。三四尺宽的青石台阶依山势蜿蜒而上,石阶两旁,栽种着蟠曲如虬的龙爪槐,碧绿的枝叶在风中摇曳探出。
陆临渊一边走一边开口介绍。
儒宗受皇家恩惠,每到秋季大典,祯朝皇帝以太牢祭祀孔圣,登三百二十阶圣贤梯,前往主峰仁义峰正殿齐物殿祭祀。
祯朝尚学,自前朝废察举,改科举以来,寒门亦可凭借读书直上青云,大大刺激了求学问道的风气。儒宗三十二峰更是云集了祯朝上千名青年才俊,仅开阳的国子监能堪堪一比。
陆临渊唇角噙着那抹惯有的柔和笑意,向魏危介绍着这天下闻名、巧夺天工的儒宗三十二峰。
他语气虽然温和,却实在像极了游人惊叹自家奇景的主人,带着几分百无聊赖,随意指点着早已视若无睹的寻常山水。
就连魏危听得也有些困倦。
“……除去我居住的坐忘峰之外,儒宗三十一峰是由掌门任命的峰主管理的。”
陆临渊拾级而上。
“无类峰主要负责教习,是除了仁义峰之外最大的地方,几乎所有弟子都会在那里学习。”
顺着陆临渊的指点望去,魏危看到远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撄宁峰,为女学子居所;无为峰,则为男学子居所。儒宗倡导有教无类,有不少女弟子在此研习圣贤之道。”
魏危看向陆临渊:“你不需要上课吗?”
陆临渊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眉梢微挑:“魏姑娘,我是儒宗掌门的弟子。”
哦,有特权。
陆临渊又道:“持春峰,弟子修习剑术、磨砺武艺之地,靠近山下的一侧就是求己崖。魏姑娘或许听说过,儒宗的武学排行以灭求己崖的心灯为证。”
“……”魏危总算提起几分兴趣,搭在霜雪刀柄上的指尖跳了跳。
陆临渊眉梢一挑,敏锐地发现魏危这点小习惯,主要是这动作的主似乎没想过要加以掩饰。
陆临渊垂目,眸色有一瞬的变化。不过很快,在他的目光与魏危相接的一瞬间,神色再度恢复成含笑的模样。
陆临渊依次将儒宗重要的人物、地方讲清楚,魏危偶尔回应几句,使得他确定魏危确实在听,但是听完还能记得多少就不能确定了。
陆临渊脚步稍缓,顿一下道:“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全记明白,只有一条……”
魏危淡淡:“……不可杀生。我知道,我们百越也不是到处砍人脑袋的野人。”
陆临渊一愣,随后慢慢笑起来。
魏危望着他从容带笑的眉眼,心中那股违和感再次浮现。她有时候觉得陆临渊不像儒宗弟子,倒像是个落拓古怪的温润侠客。
魏危抬眼,望向那仿佛直通天际、绵延不绝的青石台阶:“所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陆临渊眼睛飘了飘:“我虽然是掌门弟子,但并不能直接将魏姑娘安排进儒宗,所以……”
“陆师兄!”
一声清亮的呼喊截断了陆临渊的解释。
山道转弯处,一道石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迎面而来的儒宗小弟子长长的头发拢作个马尾束在脑后,双手妥帖地拢在宽大繁复的衣袖里,姿态颇有几分古雅贵公子的气韵。
他伸出一只手朝陆临渊打招呼,那皙白指关节被寒气激得泛起了浅红。他嘿嘿一笑,像捧着一个暖炉似的,又重新飞快地拢进袖子里,显然和陆临渊很熟悉。
少年身后,还跟着几位手持笤帚水桶等清扫用具的仆役。
陆临渊挑眉:“我早上才和你说打扫住处的事。”
少年快活开口:“我那儿太无聊了,正好出来透透气。”
出乎意料,陆临渊宽和地看着他,耐心听着他连珠炮似的抱怨。
“三叠峰怎么会那么高啊师兄,我本来轻功就不好,一下来就是小半个时辰,一来一回半天就没了。”
“孔圣当年周游列国还骑青牛呢,他也没说过后世弟子只能两腿跑啊!我要当了儒宗掌门,第一件事就是架吊桥,实在不行,有溜索也行。”
魏危初见此少年,第一印象是个山间活灵活现的小仙鹤,只是随着他的碎嘴,越来越有成为野鸭子的趋势。
陆临渊不着痕迹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少年这才终于喘了口气,注意到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魏危。
小仙鹤下意识扫向魏危的腰间,却没见到代表儒宗弟子的腰牌,不由瞪圆了眼睛,拱手行礼:“不知这位姑娘是……?”
陆临渊适时开口,声音温润流畅,听不出半分作伪的痕迹:“这位是孔家的贵客,孔先生特意命我去山下迎接。”
“……”
魏危轻轻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仙鹤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打量有些失礼,连忙端正身形,朝着魏危恭敬作揖,发带都被风吹到了前头。
“我是三叠峰弟子,石流玉。”
魏危朝他颔首。
石流玉直起身:“师兄要去孔先生的尚贤峰么?”
陆临渊:“是的。”
石流玉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孔先生这几天心情不算太好,好几个学生都被他挨了罚。他总是阴晴不定板着脸,唉……我有点怕他。”
这话脱口而出,显然出自真心。
然而话刚出口,石流玉想起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意识到自己竟在背后说一位授业师长。
“……对不起。”石流玉的脑袋耷拉下来,“师兄,别告诉我师父。”
道德水平在中原眼中基本等同于野人的魏危疑惑。
石流玉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到需要道歉的程度了吗?
石流玉猛然想起师兄还有正事要办,连忙道:“时候不早了,师兄现在过去,孔先生应当刚刚好下课,我就不打扰了。”
山道宽阔,足够五六人并行。但石流玉还是在陆临渊告辞前行时,极有分寸地侧身让至一旁。待陆临渊魏危二人走过一段路,他才重新招呼仆役接着往前。
回望山路,三十二峰的烟尘被太阳拂照,仿佛巍巍仙境。石流玉那抹石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林海的一滴水珠,渐渐隐没在苍翠山色与氤氲烟岚之中。
陆临渊收回目光道:“石流玉是三叠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天资聪颖,心性纯然,协助他师父打理儒宗上下事务。魏姑娘若是在儒宗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以直接找他。”
魏危若有所思:“原来你们儒宗是有这样正经的弟子的。”
陆临渊:“……什么叫这样正经的弟子?”
魏危:“我读过,你们孔圣说吾日三省吾身,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石流玉把你当做师兄,可他刚刚才被你骗了。”
陆临渊似笑非笑:“君子欺之以方,何况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何况马上就不是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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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贤峰的书斋内,墨香浮动。
“陆临渊,你怎么不拖到午饭时再来,还能在我这蹭个饭。”
孔家的年轻家主生得清灵俊秀,察觉到门外脚步声,蹙着一双白皙的面孔,头也不抬将笔搁下。
陆临渊叹气:“孔先生,在外人前给我留些面子吧。”
孔成玉淡淡:“稀奇,你也有要面子的一天。”
孔成玉正抬手欲移开压在宣纸上的紫檀木镇纸,动作却倏然一顿。
就在陆临渊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身影如同雨滴悄落浮萍,轻盈而无声地自他身后显现出来。身姿飘逸,渺无声息,竟令孔成玉心中莫名一颤。
就算知道今天的客人不止陆临渊一位,孔成玉也不由得抬眼打量过去。
海清胡袍,身量高挑。
眸如黑子,腰悬佩刀。
陆临渊竟带了一位女子来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