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去的路上,迟蓦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删了呢。”
哪怕这话是从毫无感情可言的迟蓦嘴里说出来,也莫名带点阴阳的意思。
李然羞愧:“啊?”而后大概明白,解释说道,“没有删您的。我没找到还人情的方法,所以没敢主动联系您。”
“嗯。”迟蓦随口一应。
“您今天不是加班吗?”李然坐在库里南副驾驶,小心地转移话题,觑向驾驶座的迟蓦。
公司这边红绿灯路口多,李然运气好,一路绿灯。迟蓦的运气差点儿意思,一路红灯。
红灯秒数从75开始倒退。
迟蓦耐心等着,说:“突然又不加班了。”
“噢。”李然道,“那您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的。”
明明是抗议,却没有底气。
迟蓦说:“你已经到了。”
“噢,好吧。”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废,现在他们也离开公司了,又不可能返回去,李然故意说道:“那我既然来都来了,您该让我参观一下公司的。”
看,他多有勇气,多胆大。
“原来你想参观啊,我还以为你不想。在那里磨蹭半天,下车推车锁车慢悠悠的。”迟蓦操着一道毫无起伏的嗓音善解人意道,“我现在带你回去。”
“啊……别呀。”李然立马接话,两个胆子全破掉。
迟蓦更善解人意:“嗯,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再来吧。”
“不要啊……”李然愁眉苦脸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但这种拒绝有没有被听见他不确定。
这时后视镜里出现一个狂蹬山地车的人,李然登时汗颜,自觉地用下巴点胸口,要把脑袋垂进自己怀里。
他没看见迟蓦被他的反应弄得嗤笑,手指有规律地敲击方向盘。这是他愉悦的表现。
明知沈叔看不清车里,但李然还是不敢看后视镜,怕他们两个对上眼,沈叔朝他破口大骂。
库里南四个轮毂,加码后跑得快,山地车只有两个轱辘,沈叔把腿蹬得冒烟,也比不上汽车的速度。
这段路山地车追得辛苦,趁库里南等红灯,沈叔终于看清车牌号,在窗外气急败坏,大喊大叫地竖中指。
车子隔音好,迟蓦半个字都听不见。李然的眼角余光感受到沈叔的气愤,内疚得无地自容。
沈叔吼道:“fu.ck!”
之所以知道沈叔的口型是这个单词,是因为迟蓦在公司门前让沈叔去骑车。
李然脚下立转要自己去,被迟蓦不容置疑喊住。态度冷淡强硬,让李然和沈叔都得听他的。
这种气场吓唬李然,一吓一个准儿。但沈叔是在狼窝里长大的,他拎了拎自己的衣领,解开衬衫纽扣,用马上就要去鬼混的口气流里流气地说:“我已经下班了。现在的时间不归你管。”
迟蓦回以冷笑,说道:“你确定?”
状似无意地看了眼手机,更状似无意地说:“现在英国那边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对吧。”
“fu.ck!”沈叔骂道。
自觉去推车骑了。
一路上沈叔肯定将这个词骂过几百遍,面目扭曲。
“应该我骑车回去的。”李然小声说道。
路灯跳转,只有35秒。
迟蓦启动车子,将沈叔远远甩在后面:“我付他工资。年薪百万,年金另算。”
言下之意,别心疼拿高额工资的沈叔,好好想想自己吧。前段时间差点欠下巨债,危机解除后还有心思在意不认识的外人。
太闲了。
果不其然,百万的年薪听得李然眼直,目瞪口呆。他甚至很想问,迟蓦还缺不缺司机或任何一种职位的下属,他好养活,不用百万,月五千就行。
他肯定会加倍努力工作,好好上班,竭尽所能为公司创造效益。不晚到不早退不请假。
他不知道这种上班理念和迟蓦的公司管理制度全然不符。
搞科技、游戏,特别是有时候非常需要点灵感才能搞的科技游戏,定时定点的上够班时,并不能创造更好的效果。劳逸结合自由自在反而更能激发灵感。
“蓦然科技”里的员工,想几点来、几点走随意,不来在家睡大觉都没事,薪资照付。只要他们能在上司规定的时间里作出成果,他们百分百自由。
现在蓦然科技的发展如日中天,员工们知道怎样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每个人都有一顶聪明瓦亮的脑袋瓜。故意傍晚来公司加班,挣加班费。
白天的平常普通工资一旦放在晚上加班,直接翻倍。
迟蓦当不知道,看不见,他们故意来加班,他就故意给加班费。只要出效果就行。
所以尽管迟蓦不近人情,员工们轻易不敢接近,但他们内部都说迟蓦是顶好的老板,各个感激不尽。
每天工作干劲满满。
可在外面和朋友说起各自所在的公司时——互相吐槽。尽管这些员工对迟蓦迟总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却依然抓两把瓜子,作出吐槽的架势。
他们说迟蓦气场有多强,每天开会多吓人,一张冷脸像谁欠他八百亿。所有人噤若寒蝉,屁都不敢放一个,把切实感受到的外在感官全部倾泻而出。
然后他们对拿到的双倍工资绝口不提,聪明地杜绝竞争对手主动加入蓦然科技。
要是李然知道这些,可能会更想来迟蓦公司。说不定连“求求你”这种话都能说呢。
全公司不加班的只有一个。
沈叔。
准时来准时走,半秒都不想被压榨。
除了迟蓦能随时看见他,对其他人来说,沈叔成天来无影去无踪,行踪难以捉摸。
李然对这些还不了解,他只是觉得沈叔和迟蓦之间的相处关系,不像单纯的上下属。像电视里演得那种损友。
“沈叔不跟陌生人说话。”
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车里安静得只余两人呼吸,迟蓦突然打破沉默,说道。
他似乎是在将沈叔介绍给李然,李然惶惑:“啊?什么?”
“只有他觉得和你不是陌生人了,他才会跟你说话。”迟蓦平淡地说,“他骑了你的车,之后会跟你交朋友。”
能和迟蓦认识、作点头之交已经是李然不敢想的事情,现在迟蓦的朋友还能跟李然交朋友?
而且沈叔也不跟陌生人说话吗?李然惊奇地心想,这点他们还挺像的。
但是他无论怎么看,自己和沈叔都不是一类人。
李然抵触和陌生人交流,是因为容易紧张;12岁那年被白清清扒裤子揍掉自尊心,他也害怕自己再发癫。
现在和迟蓦见几面,才好不容易对小时候的事不再尴尬。
很难得。
而沈叔明显不是这样,那他应该就是……警惕?
迟蓦说:“他和人熟悉后话非常多。到时候你不用害怕。”
李然赶紧记下:“哦哦!”
又一个红灯,这次99秒。
库里南耐心停下来。没一会儿沈叔骑车追上来,把自己蹬得满头大汗。远远看见库里南,他就叽哇乱叫地竖中指。
“fu.ck!fu.ck!fu.ck!”
“迟蓦,fu.ck!”
“fu.ck!fu.ck!fu.ck!”
李然听不见,但李然能猜得到,战战兢兢地说道:“他很讨厌骑车啊……”
“他讨厌我威胁他。”迟蓦简明扼要道,“跟你没关系。”
“噢,好吧。”
“要给我什么零食。”迟蓦目视前方,大手伸向副驾驶。索要东西的手势极其自然,一点不客气,“我看看。”
那只手骨节匀亭,有青筋和血管,修长有力,李然记得他夹着香烟时,这双手给人的感觉像建模,赋予他的主人一种想令人探索的疯感。
黑色的正装外套向上抽离一小截,露出他腕间的菩提珠。
玄色,比较小颗。
很漂亮、很清润的质感,绕成两股,和迟蓦手腕间的皮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李然觉得如果把这串菩提珠摘下来,迟蓦手腕上肯定有珠子勒紧皮肉形成的压痕。
“不舍得给?”迟蓦挑眉。
经此提醒,李然回神,才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
“没有不舍得。舍得。”他连忙低头拉开书包拉链,因为慌乱,拉链卡住书包内里的布料。
给他急的……
还好拿出来了。
他也不知道齐值给的零食哪种好吃,没来得及品尝,只特别实在地抓一把,全放迟蓦手心。
“给你。”李然不吝啬,特别大方,“全给你。”
“好东西不能全给。”迟蓦接了一把,收回手意为拒绝接第二把,教给他,“少给点儿,可以试着多贿赂我几次。”
贿赂……李然不明白,他们之间怎么能用贿赂这个词表达。
他又不求迟蓦办事。除非让他高中毕业后进他的公司上班。
“我是在,还人情。”李然认真纠正,“不是在贿赂你。”
“嗯,”迟蓦道,那一把进口零放进中控台,只拎着一包看包装,“那你多还几次。”
看向李然,说:“你欠我的人情很大。你知道很值钱吧。”
好几万……李然当然知道。
他点点头:“嗯。”
迟蓦看清零食包装的画,原汁原味,出自意大利。
他原本只是随手拿一包,但此时碳黑的眼眸却冷然地凝在上面。李然不确定他情绪是不是在倏忽之间产生了变化,但他的身体已先行一步诚实地感受到异样微微哆嗦。
“迟先生,是怎么,是怎么了……吗?”李然搂紧书包,零食包装响起哗啦一片,抑制那抹不安的异样,“这些是我同桌给我的,我不知道好不好吃。如果您不喜欢,我……”
方才还裹挟在迟蓦身上的冷凝顷刻间消散,他说道:“没怎么。”
“你还知道借花献佛。”语气敛低,等李然放松地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把那包零食同样丢进中控台里,让李然开卷考试,“下次换东西还人情,我不喜欢吃这个。这些你一会儿拿走。”
第一次做这种对人好的行为就踢到铁板,李然想薅头发。
啊……人怎么能这么笨呐。
等完最后一个红灯,拐进旧小区和富人区目前还在共同使用的宽阔街道,库里南在旧小区的大门口前面停下来。
迟蓦说:“回家吧。”
“噢。”李然有些挫败,蔫头耷脑地往书包里一包一包地装零食。
要不是知道他没心眼儿,真是老实孩子,他这幅模样在别人眼里就是有演的成分。故意制造慢动作,让盯着他看的人心软。
颈侧纤白,很想令人动手摸一摸。
迟蓦当然不会心软,永远冷血冷心肠。
“算了,给我一包吧。”等李然把全部零食收完,迟蓦不客气,自行伸手去他书包里拿。
好像两个人多熟似的。
“谢谢您。”虽然只送出一包,但李然还挺开心的。
没心没肺。
“嗯,回家吧。”迟蓦说。
李然说了再见的话,伸手拉车门,没拉开。
再拉,还是没拉开。
等这么固执地持续几次,他才意识到车门是锁的。
可一个快成年的人连车门都打不开,说出去不好听吧,多丢脸。而且李然从小就不是习惯求助的人——上次和撞他的肇事男对峙,用眼神求助迟蓦不算,他又没用嘴开口求人。
他的手在晦暗的车厢里疯狂地摸车门,摸锁在哪儿。
李然背对着迟蓦,明知迟先生在观察他,也不敢回头,更加卖力地摸车门的锁。
没一会儿急得要出汗。
几分钟过去,李然就像一个碰瓷豪车、坐上来便不想再下去的势利穷学生,长在车里。迟蓦刚才说了两遍回家吧,说不准一会儿就要不耐烦地说第三遍,可他还没下车。
被人赶下车更丢脸。
库里南不仅贵,车门还那么难开。别说李然没有钱,就是以后他有钱也不买……
“打不开车门?”迟蓦突然出声。
李然以为自己会听到迟先生的嘲讽,担心在迟先生眼里自己变成不老实的攀权富贵者,不知所措之下,已经生出投江以证清白的坚定决心。
但是迟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引导和安抚。
李然心一落眼一酸,不安下意识化为尘埃,没再漂浮不定地干扰他。
他放弃车门回头,捏着校服衣摆:“我……”
“这个时候,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迟蓦说道,但没给出预留时间让李然自己思考,怕他再陷入无措,因此即刻接下去道,“你应该向我求助。这是很正常的事,不丢人。”
李然刚刚才稍微冷静的脑袋似懂非懂,有些理不清思路。
迟蓦不容置喙地说道:“李然,向我求助。现在。”
李然的勇气被蛊惑,忽地窜出一簇火焰。从小到大他都是懂事的,这是他第一次求助于人。
“……迟先生,帮帮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