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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第71章 命运(三)

    秦母向来对自己的识人能力颇为自负, 什么样的人,在她面前说上几句话,她就能把对方的性子摸个七七八八。

    她坚信, 人的命运,一部分由天意决定,另一部分则是由自身的性格所塑造。

    有些人,天生性子软, 面团似的,那就是被人拿捏、逆来顺受的命;有些人, 性子刚强, 宁折不弯,那注定要碰得头破血流, 是被人打击的命。

    她原本的计划,是从第一类人中, 给她的小儿子秦雄, 挑选一个最合心意的新娘——一个既能伺候好她儿子, 又能被她牢牢掌控在手里的姑娘。

    回想初次见到张中仪的情景,秦母当时确实认为这个姑娘符合她的标准。

    张中仪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文静、秀气, 说话时声调平和,尤其是在她那位气场较强的父亲身旁时,更显得乖巧顺从,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这完全符合秦母心目中“温顺”、“好拿捏”的形象。

    她当时还暗自得意, 觉得给雄雄找到了一个既能撑门面,又不会反抗的完美人选。

    可怎么就……就看走了眼呢?

    秦母眯着眼, 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只“小兔子”露出了她没看出的利爪?

    是了,大概就是从张中仪和秦英接触多了开始。

    她发现, 这姑娘在和秦英单独相处时,说话做事特别有主见。

    尤其是那次打电话,她居然敢直接拿过电话,用那种温和却毫无转圜余地的语气拒绝自己的要求!

    那一刻,秦母才恍然惊觉,自己看错了!

    张中仪骨子里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

    这和她那个大了就翅膀硬了、不听话的大儿子秦英,何其相似!

    想到这里,秦母几乎要发出冷笑。

    果然,什么样的人,就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她那个一心只有工作、看似温和实则主意极正的大儿子,才会和外表温顺、内里同样有主见的张中仪看对眼。

    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没看出这张中仪和秦英根本是同一类人。

    这时,秦雄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对秦母说:“我出去抽支烟。”

    秦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回应道:“好。”

    她心里很清楚,小儿子学着抽烟,模仿成年人的做派,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熟,能够独立处理情绪和欲望。

    但这种刻意的表现,反而暴露了他内心的不自信和不够成熟。

    一个真正心智成熟的人,不需要借助这种外在形式来证明自己。相反,那些内心真正强大的人,反而能够坦然展现自己天真的一面。

    秦母感叹,她的雄雄内心还是个需要依赖、需要指引的孩子,离不开她这个母亲的陪伴和引导。

    “快去快回。”秦母带着包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控制欲,对秦雄嘱咐道。

    虽然这次的误判让她心里不太舒畅,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

    省城这么大,她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完全符合她标准、性子软、好拿捏、能把她儿子和她自己都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姑娘。

    与此同时,张中仪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中仪?”秦英微微皱眉,低声询问,“你的脸色不太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中仪猛地从思绪中惊醒,转头对上秦英关切的目光。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可能就是站得久了,有些疲惫。”

    实际上,她刚才不小心听到了秦母和秦雄的对话。

    “明明之前您说,中仪是给我挑的……”

    “妈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张中仪,瞧着文静,骨子里主意大着呢!这样的姑娘,你能拿捏得住她?”

    “长得好看的姑娘有的是?妈给你找媳妇,第一条就是听你的话……顺着妈的心意……”

    “……”

    张中仪这才知道,秦母最初竟然是打算让她嫁给秦雄。

    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沿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张中仪十分确定,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张中仪,命运的轨迹很可能真的会将她推向秦雄。

    她会被带入那个由秦母绝对掌控的家,成为一个必须对婆婆唯命是从、对丈夫逆来顺受的“好媳妇”。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稍微压下了那阵翻涌的恶心感。

    幸好她改变了自己,她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那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应该是从她鼓起勇气,向林颂姐姐倾诉迷茫开始,是从她尝试跟之前那个对象分开开始,是从她开始在父亲面前,不再是全盘接受,而是慢慢表达自己的主张开始。

    张中仪很确定,当她开始萌发自我意识,当她开始尝试在各种关系中划清边界,当她开始敢于表达自己的需求和喜恶,她周围的一切,真的在悄然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父亲张光林,虽然依旧保持威严,但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尊重她的一些决定了。

    比如这次林颂姐姐来,她明确提出第一顿饭必须由她来请,父亲虽然有些不爽,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没有像过去那样理所当然地安排一切。

    母亲周凤霞,表面上温柔体贴,实则常常以关心的名义施加控制。

    对于她坚持经常给林颂姐姐写信这件事,母亲内心并不认同,觉得林颂姐姐影响了她,但除了偶尔唠叨几句,终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强行干涉。

    所以——

    当她把自己活成一块任人揉捏的面团时,吸引来的自然是想要掌控她、利用她的人和环境。

    在她没有改变之前,所有人都仿佛约定好了似的,用同一种方式对待她。强势的父亲,以爱为名的母亲,试图精神控制的之前的那个对象,乃至最初抱着别样目的的秦母……他们都像照镜子一样,映照出那个内心那个软弱的自己。

    而当她开始树立界限,清晰地告诉世界“我是谁”、“我要什么”、“我的底线在哪里”时,世界反馈给她的,也悄然改变了。

    父亲学会了尊重,母亲学会了退让,不合适的人自然远离,而真正适合的、能够与她并肩同行的人,才会穿越人海,与她相遇。

    这命运的轨迹,原来真的握在她自己手中!

    不是什么神秘的宿命,而是由她每一个微小的选择、每一次勇敢的自我坚持、每一份清晰的界限感,一点点绘制而成的。

    想到这里,张中仪反手握住秦英的手。

    “真的没事,”她的声音比刚才稳定了许多,带着一种重新获得的力量,“我们……去敬酒吧。”

    张中仪挽着秦英的手臂,一桌一桌地敬酒。

    刚刚领悟到的命运奥秘,让她不禁开始审视眼前的一张张面孔。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走在前方的父亲张光林身上。

    张光林正与几位穿中山装的男人交谈,言语间熟稔地维系着某种关系网络。

    张中仪心里明白,父亲并非天生热衷于此,而是早年因不懂而吃过实实在在的亏。

    从那以后,张光林似乎就将“经营关系”视为重中之重,将大半生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复杂的人际网络中,既乐在其中,也受困于此。

    当敬酒来到秦家亲友这一桌时,张中仪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婆婆秦母相遇。

    尽管她对秦母没有太多好感,但清楚秦母也困在自己的选择中。

    丈夫长期的缺席,情感的荒漠,让她将所有的智慧、精力和未被满足的情感需求,都扭曲地投射到了小儿子秦雄身上。

    毫无疑问,秦母后半辈子会被困在对小儿子的病态依赖和控制欲中。

    张中仪根本不怕秦母作妖,因为她已经拥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同样,秦雄也受困于这段关系中。

    他从懵懂童年开始,便被母亲这种窒息般的“爱”所包裹、所塑造。他的自我认知、甚至喜怒哀乐,都与母亲的期望和反应紧密相连。

    张中仪发现,好像所有人,都被困在固定的轨道上,重复着各自的命运模式。

    不过打破自己的命运模式也很容易,张中仪觉得自己是最有发言权的。

    但她有时也会感到迷茫。每当这些时候,她会停下来,在心底问自己一句:“如果此刻是林颂姐姐面对这种情况,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做?”

    事情似乎就会很快解决。

    秦英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低声提醒:“中仪,该去下一桌了。”

    张中仪转头看向他,男人高大、可靠、踏实,最重要的是,是相似的内在力量与独立人格,让他们两个走到了一起。

    她脸上露出笑容:“好。”

    心里不由在想,如果她再强大一些,见识再广博一些,内心再坚韧一些……那时候,站在她身边的,会不会是一个比秦英……更厉害的人?

    这个念头让她有点羞赧。

    她下意识地会想,林颂会怎么想。

    话说回来,张中仪觉得韩相配不上林颂,不够好。

    不过如果是林颂回答的话,她应该会说,好不好都是她说了算。

    第72章 副厂长

    张中仪在婚事确定之初, 便与秦英明确表示婚后不会与秦母同住。

    秦英对张中仪的决定完全支持。婚后,两人搬进了研究所为秦英分配的住房。

    张中仪这一搬走,周凤霞感觉屋子里一下子空荡了许多。

    张中仪也不舍:“妈, 我这一搬走,家里就您和爸了。爸工作忙,应酬多,在家时间少, 您也别把所有家务都一个人揽在身上,太辛苦了。有些活儿, 该让爸搭把手的, 就让他做。”

    周凤霞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我。”

    说完开始数落起张光林来:“你爸, 他眼里啊, 就只有他的工作, 他的那些人情往来。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什么时候真正上心过……”

    这些抱怨, 张中仪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

    小时候,她其实不太明白母亲说的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受到母亲的不快乐。

    她会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默默听着, 试图分担母亲的痛苦。

    后来长大一点,她明白了母亲在抱怨什么, 便与母亲站在同一阵线,一起讨伐父亲。似乎自己这样做,母亲会高兴一点。

    再后来, 她开始尝试用自己学到的新观念去开解母亲,但母亲从未有过真正的改变。

    她也明白了,母亲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而已。

    张中仪心里一直很感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女孩而有所亏待或轻视,反而将所有的爱与关注都倾注在她身上。然而母亲的诉苦,让她时常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轻微的窒息感。

    周凤霞紧紧握着张中仪的手:“中仪啊你这一走,妈这心里头的憋屈,这满肚子的话,以后跟谁说去?”

    张中仪连忙反握住母亲的手,安抚道:“妈,您看您说的,我又不是不在省城住了。研究所离咱们家也不算太远,您要是想我了,我立刻就回来看您。咱们还是能天天见着面的,您别胡思乱想。”

    但说完后,张中仪觉得,她不能老让母亲的情绪影响自己的情绪。

    不可否认,她爱母亲,感激母亲,但不能替代母亲去面对和解决她的问题。

    她既然可以与秦英的关系中建立边界感,那么也可以在与母亲的关系中建立边界感。

    —

    张光林总算找到机会请林颂吃了顿饭。

    除了叙旧外,有个情况,他要跟林颂透个底。

    “谭厅长,”张光林吐出这个名字,“很可能会私下找你聊聊。”

    “谭厅长要见我?”林颂有些惊讶。

    “嗯。”张光林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感慨,也有一丝难以置信,“据我所知,是刘兆彬向上面推荐了你,担任六五厂的副厂长。”

    他真没想到,林颂能让刘兆彬这么力荐她。

    要知道,刘兆彬和他一直不对付,而且林颂还跟他走得很近。

    按常理,刘兆彬就算要推荐人,也该推荐他更信得过、关系更近的。

    林颂直言道:“我也很意外。副厂长的担子太重,责任重大,我怕自己能力不足,经验尚浅,辜负了刘书记的信任和组织的期望。”

    张光林摆摆手,语气肯定地说:“能力方面,你不用妄自菲薄。我……和刘兆彬在谭厅长面前,都是给你打了包票的。说你不仅笔头子硬,协调能力强,肯吃苦,更重要的是大局观好,考虑问题周全,是个能挑重担的好苗子。”

    “不过,”他话锋一转,点出了关键,“谭厅长那边,唯一的顾虑,就是你的年龄,觉得你还是稍微年轻了些。毕竟副厂级干部,要独当一面,责任重大。所以,他想亲自见见你,聊一聊,再最终定夺。”

    他看着林颂,语重心长地提点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小林,过了这一关,对你未来的发展,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林颂郑重地点头:“谢谢您的提点和一直以来的栽培,我明白了。我一定认真准备,全力以赴,不负组织的信任和各位领导的举荐。”

    她虽然不喜欢工作,但对升职可不抗拒。

    谭厅长的“私下聊聊”,安排在他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会客室里。

    林颂提前二十分钟到达,由秘书引着在会客室稍坐。

    房间布置简洁,一套沙发,一张茶几,墙上挂着省工业地图和安全生产标语。

    过了会儿,谭厅长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眼神锐利而沉稳。

    “林颂同志吧?你好。”谭厅长自己在主位沙发上坐下,“坐,坐,别拘束。”

    秘书送上两杯茶,然后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谭厅长没有立刻进入主题,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

    “光林同志和兆彬同志,”谭厅长呷了一口茶,这才开口,“在我面前都多次说起过你。都说你年轻有为,是六五厂年轻干部里的佼佼者,能力突出,作风扎实。尤其是兆彬同志,对你评价很高啊,认为你思维敏捷,善于学习,敢于任事,完全可以承担更重要的责任。”

    “两位领导都过奖了。”林颂语气诚恳,“我参加工作年限不长,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磨练的地方。”

    “嗯,谦虚是好事。”谭厅长放下茶杯,“不过,光有谦虚不够。组织上考虑干部,尤其是像副厂长这样的关键岗位,看重的是实实在在的能力和潜力。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六五厂目前情况的一些看法,随便聊聊,你不用紧张。”

    林颂不慌不忙,对各项数据信手拈来,从近几个月的产量完成情况,再到车间正在尝试的一些技术革新举措,都阐述得清清楚楚,既有宏观的统计数据支撑,也有来自生产一线具体案例的鲜活说明,逻辑清晰,层次分明。

    谭厅长听着,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提出质疑。

    接着,他又将话题转向了职工队伍建设:“你在工会工作了一段时间,有什么自己的理解和体会?”

    林颂略一思索,沉稳地回答道:“我认为工会工作不能脱离生产实际空谈。我的体会是,一是要将思想教育工作与生产实践更紧密地结合起来。比如宣传先进生产者和劳动模范,不能只讲他们如何苦干、奉献,更要深入挖掘和宣传他们如何运用先进的思想和方法,解决了哪些实际的生产难题,取得了怎样的实效,这样更有说服力和感染力。二是要让工人们提出的好点子、好办法真正能被看见、被采纳、被奖励,切实感受到‘工人是企业主人’不只是一句口号。三是要真心实意地关心职工生活,但要把这种关心引导到激发职工干劲、稳定骨干队伍、保障生产顺利进行上来。”

    她总结道:“归根结底,我认为工会的一切工作,都应当紧紧围绕‘提高生产力、保障安全、完成和超额完成国家计划’这个核心目标来展开,找准结合点和发力点。”

    谭厅长微微颔首,似乎比较认可这个观点。

    随后,谭厅长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林颂同志,听说你是京市人?”

    林颂知道,这是在考察她的成长背景和思想根源。

    她立马展开回答:“是的,谭厅长。我的父亲是一名军人,我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那种‘国家需要就是我的志愿’的纯粹爱国精神。我周围的长辈常常教导我,个人的前途命运要与国家的发展紧密相连。所以,当年‘备战备荒为人民’、‘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一来,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年轻一代的责任所在,没有多想,立刻就报了名,来到淮南山区。就是想着能像父辈那样,为国家建设贡献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为革命事业添砖加瓦。”

    谭厅长听完,未做评论,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最后,他问了一个更为宏观和考验视野的问题:“你认为六五厂未来三到五年的发展,重点应该放在哪里?突破口或者说,关键抓手是什么?”

    林颂没有立刻回答,她沉吟了片刻,在脑中快速组织了一下语言:“谭厅长,我认为六五厂未来几年,首要任务是在‘巩固’和‘提升’这四个字上做文章,稳中求进。”

    具体阐述完巩固和提升后,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无论是‘巩固’还是‘提升’,一切的前提和根本,在于人才。”

    谭厅长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好了,林颂同志,”他站起身,“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

    林颂也立刻起身:“谢谢谭厅长给我这个机会汇报工作。”

    谭厅长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组织上会综合考虑的。”

    林颂心态很好。

    机会来了,抓住便是,至于结果嘛,顺其自然。

    第73章 批改

    “林颂姐姐, 这些东西你一定得带上。”张中仪指着秦英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眼圈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不舍, “这都是省城有名的点心,还有那家老字号的腊牛肉,我特意又去买了些,还有这个……”

    她恨不得把省城所有好东西都给林颂装上。

    秦英站在妻子身旁, 手里提着那些沉甸甸的包裹。他看着林颂,目光中带着真诚的尊重。经过婚礼前后的接触, 以及私下里听张中仪无数次充满感激地提起, 他深知对方对妻子的重要性。

    “好了,中仪, 太多了,”林颂拍拍张中仪的手,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林颂姐姐, 你一定要常给我写信。”张中仪吸了吸鼻子, 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有空再来省城玩。”

    “一定。”林颂笑着应承, 又看向秦英,“秦工,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们中仪。”

    秦英神色一正,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汽笛声响起, 催促着送别的人。

    张中仪最后松开了手,看着林颂提着东西转身走进车厢, 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

    秦英默默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揽住了妻子的肩膀, 给予无声的安慰。

    —

    林颂去省城参加婚礼的这几天,韩相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仿佛缺了一角。

    晚上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他便起身找事做,将家里里外外又彻底收拾了一遍。

    其实平日里他也收拾得勤快,家里根本不乱。

    韩相想起林颂说老冯家里干净,便向老冯两口子取经。

    老冯两口子热烈欢迎,这可比认可他们的工作更让他们感到有成就感。

    “小韩啊,你看这桌子上的油点子,光用湿抹布擦不行,得用热碱水!一点点食用碱化在热水里,用软布蘸着擦,去油快,还不伤漆面。”老冯爱人边说边比划,“擦完了,还得用干净的湿布再擦两遍,不能留一点碱痕,不然摸着发涩。”

    老冯在旁边补充:“清理犄角旮旯得用这种窄头的扁毛刷,先轻轻把浮灰扫出来,再用半干的抹布裹在筷子头上,一点点去擦缝隙,这样才能彻底。”

    韩相回去立马实践。

    他尤其重点收拾了澡堂,提来井水,将四壁和地面仔仔细细地刷洗了数遍,清除了所有水垢和皂渍,又用水反复冲洗。

    韩相想着林颂从省城风尘仆仆地回来,定然想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他一定要提前准备好。

    只是,家里干净都得快反光了,林颂还没回来。

    韩相闲不住,拿出了林颂之前给他的学习资料,一份份地翻看着。

    上面有林颂用蓝色钢笔勾画的段落,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他的指尖抚过那些字迹,动作轻柔,像是在细细品读一封封情书。

    终于,掐算着日子,林颂要回来了。

    韩相仔仔细细地洗了澡,尤其是林颂让自己替她保管的地方,打上肥皂,揉搓出丰富的泡沫,再冲洗干净。

    又将新冒出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洁的下巴。

    韩相穿了件确良衬衫,将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好,一颗一颗,从下到上。

    皮带穿过军绿色裤子,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他劲瘦的腰身利落地勾勒出来。

    林颂一下车站,就看到了人群中“光鲜亮丽”的韩相。

    韩相拨开人群,大步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够沉的。

    “路上顺利吗?”

    韩相拿出一个芝麻烧饼递给林颂。烧饼用油纸包着,还冒着热气。

    林颂接过来,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柔软:“嗯,就是人太多,吵得头疼。”

    到了家,林颂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东墙根下的菜畦绿意盎然,母鸡在墙角悠闲地啄食。

    林颂没看到黄色身影冲过来,问道:“黄豆呢?”

    “去找黑芝麻玩了。”韩相将林颂的行李放好,其实是他把黄豆送去孙云清那里了,林颂第一天回来,他不想其他人打扰。

    林颂冲完澡出来,韩相本想开口让林颂检查检查自己有没有保管好她的东西,林颂问起他副厂长的事。

    “刘书记推荐我……这里面,不会是你给我吹的耳边风吧?”她话里没有疑问的意思,更像是一种确认。

    韩相没否认:“我不想你做了那么多,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只是提醒了一下,最后……还是刘书记自己的判断。”

    韩相现在已经猜出了林颂当初和自己在一块的原因:“以后,所有你觉得烦、觉得累的,你不想沾手的,都交给我。”

    “你的意思,”林颂看着他,“要白天给我当牛,晚上给我当马?”

    韩相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你的专属牛马。”

    听到这话,林颂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出来。

    她看着韩相认真的样子,语气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这么想当我的牛马呀?”

    “嗯。”

    “那你知道,”林颂扬眉看着他,“牛马要干什么吗?”

    韩相福灵心至地取出了那沓厚厚的学习资料。纸张因为反复翻阅已经显得有些柔软。

    林颂有些意外,她接过来,一页页翻看着。

    这是她当初为了快速熟悉和掌握原主工作内容而整理的。

    上面除了她自己的字迹,还多出了许多注释——是韩相的笔迹。

    林颂抬起眼,目光落在韩相脸上,轻轻吐出几个字:“真是个好孩子。”

    韩相本来就因为让林颂看到自己那些略显稚嫩的学习笔记有些羞耻。

    此刻听到林颂这么夸自己,一股更汹涌的热意瞬间从脖颈蔓延开来,直冲耳根,连带着脸颊都有些发烫。

    林颂将他的羞赧尽收眼底:“既然你做了笔记,那我可得批改一下。”

    第74章 葡萄

    韩相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一夜无梦。醒来一看墙上挂的钟表,已经八点了。

    这对他来说算的上是懒觉。

    他轻轻动了动,准备起身, 腰间传来某种被硌压后的酸胀感。侧身看了一眼,左侧后腰处有一小片淡青色淤痕,边缘已经有些扩散——

    是昨晚被桌子边缘抵着,随着动作激烈反复磨蹭时留下的痕迹。

    桌子上面还保持着昨夜激情过后的凌乱状态。那沓学习资料, 散乱地摊开着,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还多了一些已然干涸、留下深浅不一痕迹的……水渍。

    韩相目光落在那些纸张上, 那触感和画面清晰地回放起来,让他耳根有些发热。

    他将那些沾染了两人亲密印记的纸张抚平, 然后走到堂屋,打开那个放在角落的深色旧木箱子, 将这沓整理好的学习资料放在箱子的最中央。

    别人有情书算什么, 他可有学习资料!韩相觉得, 学习资料比情书特别、珍贵多了。

    然后,他轻轻合上箱盖, 拿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锁,“咔哒”一声,将箱子锁住。

    十点的时候,韩相估摸着林颂快醒了, 于是去做早饭。

    面是昨晚就发上的,此刻正蓬松。他熟练地揉面、切条、拉抻, 然后将两根面条叠在一起,用筷子在中间压一下,放入滚热的油锅里。

    白色的面条在油浪中迅速膨胀、翻滚, 变成了金黄酥脆的油条。

    林颂悠悠醒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

    昨晚原本说着要批改笔记,结果那沓资料被手臂扫开,散落一旁,笔也不知何时滚落到了角落里。

    憋了这几天,韩相像是刚刚套上新犁、急于证明自己力气的耕牛,恨不得把田埂都犁穿。

    整个下午,林颂都躺在藤椅上。

    头顶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去年搭起的葡萄架如今已是枝叶繁茂,绿荫如盖。缠绕的藤蔓间,垂挂着几串果实,大部分还是青绿色,但有几串已经透出了淡淡的紫红色。

    林颂仰头观察了一会儿,伸手摘了几颗颜色深的。

    葡萄粒圆润饱满,皮薄得仿佛能看见里面的汁水。她洗干净后,放入口中,轻轻一咬,瞬间一股酸意席卷了整个口腔。

    这时,韩相收拾完碗筷,走过来问:“这葡萄甜不甜?”

    林颂将手中另一颗刚刚摘下的葡萄,递到韩相面前:“你尝尝。”

    韩相低下头将那颗葡萄含了进去,下一秒,整张脸都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

    林颂看到他这副被酸到的样子,一直强忍着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你骗我。”韩相眼巴巴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捉弄后的委屈。

    林颂从来就没心虚过:“我吃的是甜的,只能说你运气不好,吃了颗酸的。”

    “你吃的是甜的?”韩相目光在她脸上移动。

    “当然。”林颂回答得毫不犹豫。

    她话音刚落,韩相的脸毫无预兆地在眼前放大。他俯身靠近,一手撑在藤椅的扶手上:“那我要尝尝。”

    藤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渐渐地,藤椅摇晃的节奏变了调。

    口腔中,酸与酸交缠,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

    韩相吞咽了一下:“嗯,是甜的。很甜。”

    到了晚上,韩相才把黄豆接回来。

    一回到家,黄豆亦步亦趋地跟在林颂脚边。林颂坐下,她立刻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拖鞋上,林颂起身去倒水,她立刻晃着尾巴跟上。

    韩相看黄豆这粘人的样子,觉得自己把黄豆提前支开是无比正确的。

    —

    林建国在家中拿着日历,仔细核算着时间。从收到林颂那封为外孙女“黄豆”求取大名的信至今,已经过去了八个多月。

    他那未曾谋面的宝贝外孙女,马上就要降临人世了。

    林建国之所以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外孙女如此上心,除了血缘,以及起了个大名外,还因为他觉醒了“家族意识”。

    在他看来,林家的传承与发展,是他作为第一代的责任,他必须让林家血脉开枝散叶,一代更比一代强,形成真正的“家族气象”。

    林颂虽然能力强,但何时能调回京市遥遥无期,未来的道路充满了不确定性。林薇倒是在身边,女婿李明轩家庭条件也不错,问题是小两口一直怀不上。

    林建国真心希望林家的后代,一个一个都能发展得很好,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家族兴旺之道。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即将出生的外孙女和林家未来的蓝图,越想越觉得紧迫。

    他忍不住推了推旁边已经睡着的周美娟,声音里带着急切:“美娟,美娟?醒醒,别睡了!我琢磨着,颂颂那边……估计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得赶紧再寄些东西过去。”

    周美娟本来睡得挺香,被猛然推醒,听到“林颂”两个字,条件反射般地涌起一股烦躁。

    林颂!林颂!又是林颂!

    这大半年,家里但凡是有点稀罕的吃食、多余的票证,林建国就像着了魔似的,往那个山沟沟里寄,连带着她自个儿的工资也贴补进去不少。

    林颂那死丫头片子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她强压着心头的不快:“不是都寄过好几回了吗?那边厂子里还能缺了她吃的喝的?”

    “那能一样吗?”林建国一听这话,干脆坐起身来,语气严肃,“平时寄点是平时,现在是关键时刻!孩子生下来,要钱要票的地方可多了!那边山区的物资供应,能跟咱们京市比?我必须得再寄点过去,这心里才能踏实点。”

    他越想越觉得紧迫,仿佛晚一天寄出,女儿和外孙女就要多受一天罪。

    他干脆披上外衣下了床,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信纸和钢笔,拧开台灯,迫不及待地写了起来。

    “爸这些天一直在算日子,想着你差不多就这一两个月要生了。这可是最关键的时候,你一定得万分小心!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别硬撑,赶紧去医院看看,千万别心疼钱,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随信给你寄去些钱和票,几罐麦乳精,还有些京市的点心……”

    他写完信,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关乎家族未来的头等大事。

    第二天一早,周美娟坐不住了。

    她一想林颂马上就生了,自己亲闺女林薇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心里就焦躁,于是干脆出门,去了林薇和李明轩的小家。

    一见到林薇,周美娟就开始念叨:“小薇啊,不是妈非要催你,可你这事……得抓紧啊!你爸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林颂那死丫头片子,她眼看着都要生了,风头全让她占尽了。你要是再不加把劲,不赶紧怀上,你爸那点心思,可真就全扑在她身上了,到时候,你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位置啊?哭都来不及啊。”

    林薇被母亲念得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妈,您别催了。我有了。”

    “有了?”周美娟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稍微大了点:“已经两个月了。”

    “什么?” 周美娟瞬间瞪大了眼睛,她看着女儿的肚子,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拖到现在才告诉妈?”

    “太好了,太好了!我得赶紧去告诉你爸,让他也高兴高兴。” 周美娟腰背瞬间挺直了,她叮嘱了林薇几句,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家。

    一进家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冲向书房,声音里透着扬眉吐气的兴奋:“老林,老林!天大的好消息,你快别忙活了。”

    正准备出门去邮局寄信和包裹的林建国闻言,脚步一顿,疑惑地看向满面红光的妻子:“什么好消息?”

    周美娟激动地说道,每一个字都透着得意:“是小薇,是小薇!她也怀上了,都两个月了,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哦?小薇也怀上了?”林建国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了真切而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好啊,确实是好事,是喜事。”

    林薇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听到这样的消息,他自然是高兴的,这意味着林家即将再添新丁。

    林建国拿着已经封好的信,想了想,又坐回书桌前,拆开后,拿出信纸,在末尾尚有空白的地方,又工工整整地添上几行字。

    “……小薇也怀孕了,两个月。你们两姐妹,往后要相互扶持,互相照应,齐心协力,共同壮大我们林家的发展……”

    几天后,林颂收到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和林建国写的信。

    她拆开信,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光落到“壮大我们林家的发展”几个字时,嗤笑了声。

    韩相在一旁整理着包裹里那些营养品,忍不住担忧道:“到时候怕是不好交代。”

    林颂说过,她从来就不会心虚。

    “是他自己理解能力有问题,想象力过于丰富。”她喝着麦乳精说,“我们可从未承认过什么。”

    第75章 儿子

    产房里, 姜玉英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也像是在撕扯着她过往那些念头。

    意识模糊间,她忽然看清了自己身上的问题——觉得一个人好, 便看不到半点瑕疵;觉得一个人坏,便一棍子打死。

    就比如对张连成。

    重生之初,她把张连成想象得体贴入微,可真正和张连成过日子, 她发现张连成连句贴心的话都不会说。

    唯一能让她在失望中找到一丝安慰的,就是家里买几斤肉, 扯几尺布, 张连成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没让她操心。

    姜玉英现在有点不敢笃定林颂上辈子过得幸不幸福了, 毕竟谁家不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像她当初费尽心思,帮着张连成在厂里评上那个“模范丈夫”的称号, 难道张连成真的是模范丈夫?

    姜玉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韩相。

    韩相这个人, 自私自利, 精于算计,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但他对他爸妈和弟弟都很好。

    姜玉英刚客观评价完,脑子里冒出来一句,果然,老婆比不上家人。

    韩相对家人再好, 对林颂这个外人,又能有几分真心?她觉得林颂这辈子过的也不怎么样。

    “哇——!”

    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啼哭, 姜玉英意识逐渐回笼。

    “是个带把的小子,母子平安。”接生护士带着喜悦的声音宣布道。

    姜玉英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护士手里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

    他正挥舞着小拳头, 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

    张连成几个弟弟妹妹,对于小侄子的到来,并没有很开心。但大哥张连成高兴,他们也只能跟着高兴。

    张连成确实很高兴,这可是儿子!是他张连成的血脉。一瞬间,他觉得六五厂没人比得上自己了。

    韩相是厂长秘书又怎么样?再风光,再得领导赏识,那也是个没儿子的。光是这一点,张连成就觉得,自己稳稳地压过了他一头。

    张连成抱起那个襁褓里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大哥,小侄子叫什么名字。”大妹张连荷手里还拿着刚洗好的尿布问道。

    张连成抱着儿子,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叫栋梁,张栋梁,希望他以后成为国家的栋梁。”

    张连荷附和了一句,便继续洗尿布了。

    自从姜玉英怀孕后,家里大部分活计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

    如今孩子出生,照顾产妇和婴儿便成了她的责任。大弟张连华和二弟张连强是男孩,不方便,小妹张连馨倒是个女孩,可年纪还小能帮着做的有限。

    这些天,张连荷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是刚沾枕头想歇会儿,就被孩子的哭声或是嫂子的吩咐叫起,累得不行。

    可她不敢有丝毫怨言。

    大哥为了养活他们这几个弟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她都看在眼里。

    现在大哥需要她,她只觉得这是自己应尽的本分,再累也得咬牙撑住。

    只是偶尔,在深夜里,听着身旁小妹张连馨均匀的呼吸声,她也会感到一丝茫然和疲惫,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时,里屋传来姜玉英的声音:“孩子是不是饿了?快抱进来,别让他在外面吹风。”

    张连成闻言,忙不迭地抱着孩子转身进屋,嘴里连声应着:“来了来了。”

    因为这个孩子,准确来说,是儿子,两人的感情好了不少。

    姜玉英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得了儿子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男人,忽然又找到了重生的感觉和意义。

    对,这就是她想要的!

    与此同时,她更怀疑上辈子林颂婚姻美满、备受宠爱是不是真的了。毕竟,林颂和张连成上辈子没有孩子!

    张连成看着姜玉英喂奶,跟她商量:“我刚才在外面,想了个名字,你看叫栋梁,张栋梁,怎么样?希望他以后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姜玉英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张栋梁”。这个名字,听起来是挺大气。

    她微微颔首,带着点矜持的意味:“还行吧。”

    “不过,”姜玉英低下头,看着怀里吮吸得正起劲的儿子,“光名字好听没用,关键是以后要真成了栋梁才行。”

    她可是知道国家未来发展方向的人,还有七八年就改开了。

    再过几年,国营厂发展就不行了,指望上班,根本挣不了几个钱。

    张连成有技术,到时候凭着这手艺,自己出去开个小厂子接活,或者被那些进来的外企看中,都比在厂里发展好。

    到时候,她的儿子,必须读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成为人上人。

    说起教育来,她最近几个月,没怎么管张连馨的学习了。

    姜玉英想一出是一出,她让张连成把张连馨叫过来。

    她打算的很好,先把张连馨培养出来,等她出息了,将来不仅能帮衬家里,更重要的是,可以拉拔自己儿子。

    张连馨在帮姐姐张连荷洗尿布,听到张连成叫自己,擦了把手。

    她知道张连成是个好哥哥,把他们几个弟弟妹妹抚养长大。可张连成似乎习惯了当家做主,从来都不在意他们怎么想的。

    即便会和二哥张连华商量,就比如当初张连成要娶姜玉英时,张连成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最后还是他自己拿决定。

    张连馨每次遇到张连成这种行为,都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男的都像隔壁的韩里就好了。

    韩里会听她说话,会让她做决定,还会听从她做的决定。

    “嫂子,你找我?”张连馨视线飞快地扫过姜玉英怀里的婴儿。

    姜玉英调整了一下靠坐的姿势:“这段时间嫂子身体不方便,没顾上你,学习没落下吧?”

    张连馨摇了摇头,她心里有些困惑,为什么嫂子总觉得学习是需要学习的,学习只需要知道就可以了。就像洗尿布,她之前没洗过,现在洗了,一个道理。

    姜玉英拿不准张连馨是真没落下,还是在敷衍自己,清了清嗓子:“没落下就好。连馨啊,你可不能松懈。”

    她顿了顿:“你得给你这个小侄子,做个好榜样。将来你出息了,考上最好的大学,也能辅导你小侄子。”

    张连馨安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姜玉英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等张连馨离开后,她逗弄起怀里的儿子:“栋梁哎,妈妈的乖儿子,以后让你小姑姑教你学习,考大学,当大官……”

    张连成也在旁边附和:“对,当大官!”

    姜玉英又立马改口:“挣大钱。”

    张连成一愣:“挣大钱?多少钱算大钱?一个月一百块钱?”

    在他的认知里,一个月能拿到一百块的工资,那已经是顶了天了。

    姜玉英撇了撇嘴,一个月一百块钱算什么?等改开后,遍地都是黄金。

    摆个小摊、开个饭馆、搞点小商品贸易……一个月几千、上万都有可能。姜玉英的心忍不住一阵火热,现在就有点不想上班了,想去挣大钱。

    她用一种带着点神秘和笃定的语气对张连成说:“你等着看吧,以后啊,路子多着呢,挣的钱是你现在想都想不到的数。”

    张连成觉得姜玉英说胡话,女人一孕傻三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见张连成不信,姜玉英并没跟他辩解,只是说了一句:“你先把厂里的活儿干好,之后慢慢说。”

    以后民营发展的比国营好多了,就让韩相和林颂守着这破厂子吧。

    她喜滋滋地看着儿子的小脸,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元宝在向她招手。

    另一边。

    刘兆彬跟林颂说起任命的事。

    刘兆彬推荐林颂,固然有林颂关键时刻机智救下孙云清,避免了一场无妄之灾的感激成分。但纯粹的感激还不足以让他下如此大的决心。

    真正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他在林颂身上看到了一种他极度缺乏、却又在当前环境下至关重要的能力——处理复杂人际关系和进行有效政治沟通的能力。

    刘兆彬是技术出身,习惯了一是一,二是二。以前陈书记在的时候,他只管带着全厂往前冲。可陈书记一调走,刘兆彬感觉自己就像突然瘸了一条腿。

    不过,当省厅那边真的同意了对林颂的任命时,刘兆彬还是愣了一下。

    看来,陈书记当初那句意味深长的“林颂背景很硬”,并非虚言。至于这层“背景”究竟是什么,刘兆彬不想深究。

    刘兆彬交代完任命的事后说道:“年底,可能要去京市开一次会。这种会议,不光是听报告、领任务那么简单。我以前跟着陈书记去过两次,都是他在前头应对周旋,我主要关注技术层面的内容。”

    林颂瞬间就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她回应道:“刘书记您需要我提前做哪些准备?”

    刘兆彬交代了几点,林颂认真点头:“我明白,刘书记。我会注意分寸,积极争取,一切以厂里的利益为重。”

    —

    马大姐提着一小篮子红枣,去了看望坐月子的姜玉英。

    一进门,看着姜玉英旁边那个睡得正香的小娃娃,她心里头那股子属于过来人的热情和关切就涌了上来。

    “哎哟,瞧瞧这小模样,多像连成,这鼻子这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马大姐凑近了看孩子,嘴里不住地夸赞。

    又转头对姜玉英说:“玉英啊,你可是给老张家立了大功了,好好将养着,月子里可不能马虎,想吃点啥、喝点啥,就跟连成说,让他想办法给你弄,千万别省着,这时候身子补好了,那是一辈子的事。”

    马大姐看着奶娃娃,想起林颂那依旧纤细的腰身,不由感到惋惜。

    这惋惜的情绪在她心里头盘桓了还没几天,厂里的大喇叭和公告栏就炸开了锅——林颂被任命为六五厂的副厂长了!

    多少男人在厂里熬了十几年、几十年的都够不着的门槛,林颂这么一步迈上去了?

    震惊过后,马大姐心里头那点惋惜,立马烟消云散了。

    第76章 京市开会(一)

    林颂的办公室搬到了三楼。

    房间挺大, 一张办公桌,一把背靠椅,还有一个文件柜。

    生产那边有刘兆彬亲自盯着, 林颂需要插手的具体生产事务并不多。

    不过她的办公桌上,永远摊开着几份报纸,钢笔也总是搁在顺手的位置。有人来找,她立刻就能切换回认真办公的状态。

    这天早上, 林颂踩着上班铃声,走向厂办大楼。

    到了办公室, 林颂掏出一把山核桃——这是柱子前几天特意送来的。她剥着核桃。不一会儿, 桌角就堆起了一座核桃壳山。

    清理完这些核桃壳,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被推开, 是老冯。

    老冯心里对林颂这火箭式的升职百感交集,这才几年光景, 对方就跟坐了火箭似的, 嗖嗖地往上走, 从行政科干事到工会副主席,再到如今成了他的领导。

    惊讶吗?肯定是惊讶的。但更多的, 是一种“情理之中”的感慨。

    “老冯,来了,坐。”林颂将一份通知推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关于年关安全生产和卫生防疫大检查的安排。”

    老冯拿起通知,快速看了一遍, 脸上露出一丝了然,随即又有些为难:“这……检查涉及面挺广啊,尤其是这卫生防疫方面, 要求很细。”

    “是啊,”林颂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充分的信任和肯定,“所以我才第一时间想到你。老冯,咱们厂里,要说谁对环境卫生要求最高、最细致、最有心得,非你莫属。这项迎检工作,由你来牵头负责,我最放心。”

    林颂看出老冯不想干,便继续加码:“这次检查,厂里决定由你作为主要陪同人员,全程跟进。检查组在厂期间的一切接待、联络、解释工作,都由你来协调。这可是个重要任务,关系到咱们厂的整体形象。”

    老冯一听,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陪同检查组?这可是个露脸的好机会。

    “林厂长,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一定把咱们厂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检查组。”

    “需要协调哪些部门、需要什么物资支持,你直接列个单子给我,我来批。这几天你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上面,务必把准备工作做扎实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老冯拿着通知,离开了办公室。

    —

    周美娟提着刚买的菜,正和几个相熟的邻居站在院门口闲聊,话题无非是孩子们那点事。

    “美娟呐,”王阿姨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昨儿个听我们家小子回来说,在部里看见你们家颂颂了!”

    周美娟脸上瞬间写满了诧异和难以置信,她失笑摇头:“王姐,你家小子认错人了吧。颂颂没说来京市啊!她人在淮南那个山沟沟里的六五厂呢!而且,她这刚生完孩子没几个月呢,还在休产假。”

    她觉得对方一定是弄错了。

    林颂远在淮南山区,又刚生了孩子,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市,更别提部里了。

    王阿姨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笃定:“哎哟喂,我还能骗你不成?千真万确!昨儿部里不是有个什么重要的汇报会嘛,我儿子他们单位负责一部分迎宾和会务工作,他亲眼看见你们家颂颂进去的。”

    她顿了顿,看着周美娟依旧狐疑的表情,又急忙补充道:“上次颂颂回来参加小薇的婚礼,我儿子不是也在家嘛,见过一面,印象深着呢!这才过了一年半多点时间,人还能大变样了?我儿子眼神好使着呢,绝对不会认错。”

    看她说得如此肯定,周美娟细眉紧紧蹙了起来,这不像是空穴来风。

    可林颂来了京市,为什么一声不吭?连封信都没有?

    这完全不符合那个死丫头片子恨不得从林家多抠唆点东西走的作风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眯了眯眼,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说不定林颂藏着什么秘密,不敢回来见他们,怕一照面就露了馅。

    这么一分析,很可能是让林建国牵挂不已的“外孙女”,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假的!所以林颂这次回京市才没跟他们说。

    周美娟顿时觉得豁然开朗,自己揪住了林颂那个死丫头片子的狐狸尾巴。

    她匆匆敷衍了王阿姨几句:“哎呀,要真是颂颂,那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王姐,谢谢你告诉我啊,我这就回去问问老林,看他知不知道这事。”

    立马提着菜篮子匆匆回了家,一进门,她顾不得放下菜,就直接冲到客厅。

    “老林,出怪事了!”周美娟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林建国说,语气带着刻意渲染的焦灼和不可思议,“刚才王姐说,她儿子在部里看见颂颂了。”

    林建国从报纸上抬起头,眉头皱起:“颂颂?她来京市了?她没寄信说呀?”

    “就是说啊!”周美娟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语气带着焦灼,“王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说她这刚生完孩子,跑部里开什么会?而且来了也不回家,这是什么意思?”

    林建国放下报纸,脸色也严肃起来:“你确定没听错?”他再次确认。

    “王姐说她儿子绝对没看错。”周美娟强调,并顺势提出建议,“老林,要不……你找熟人打听打听?看看颂颂他们厂是不是真来开会了,顺便也问问颂颂的近况?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总不踏实,怕她在那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受了什么委屈,又倔着性子不好跟我们开口说?”

    她一副忧心忡忡的继母模样,心里却盼着揭露林颂隐藏的那个秘密。

    林建国沉吟片刻,觉得周美娟的担忧不无道理,他点了点头:“行,我打电话问问。”

    周美娟就站在一旁,竖着耳朵,仔细捕捉着林建国电话里的只言片语和脸上的表情变化。

    —

    部委附近那家指定的招待所里。

    林颂刚结束一天紧张的会议和晚间非正式交流,回到房间。

    韩相跟在她身后进来,顺手关好门,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纤细的肩颈,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林颂舒服地喟叹一声,闭着眼享受韩相的服务。

    “把黄豆送给孙云清带几天,我看她倒是半点离愁别绪都没有,蹭孙云清的裤腿比蹭我还欢实。”林颂说起黄豆来。

    两个人一起来京市,鸡交给了韩里,黄豆则交给了孙云清。

    “你说,等咱们开完会回去,黄豆会不会乐不思蜀,都不想跟咱们回家了?”

    韩相趁机说道:“媳妇你现在知道谁才是最忠诚的了吧。”

    林颂忍俊不禁,调侃他:“你要是有尾巴,我看比黄豆摇得都欢。”

    “那当然,”韩相非但不恼,还一脸理所当然,“我是他老子。”

    这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有人敲门。

    两人都以为是刘兆彬,韩相走过去打开门,嘴里还说着:“刘书记,还有事——”

    门外的景象让他瞬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愣在了原地:“爸?阿姨?”

    林颂闻声也从里间走出来,看到门口站着的林建国和周美娟,也是一愣。

    她这次回京市,没打算惊动林建国和周美娟。她还想用“外孙女”继续吊着林建国,让他经常寄些紧俏的营养品过来。

    当然,那些东西,最后几乎都进了她自己的肚子里。

    林颂脸上迅速调整好表情:“爸,阿姨?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们怎么找来了?”周美娟按捺不住,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试探,“颂颂,你这孩子,来了京市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要不是你王阿姨碰巧看见,好心告诉我们,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还有,”周美娟盯着她肚子看,“孩子呢?你不是刚生完孩子吗?孩子谁带着?你就这么放心丢下吃奶的孩子?”

    她问完后,紧紧盯着林颂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期待着看到她惊慌失措、谎言被戳穿的样子。

    韩相先出声:“孩子给邻居了,他正好也有了孩子,便帮我们一起带。”

    听到这话,周美娟又逮着两人回京市不跟他们说这事,带着质问的口气:“你这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你爸?”

    林颂面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委屈的神情:“阿姨,您这话说的,我正是心里想着家里,体谅家里,才没敢回去打扰。”

    她顿了顿说道:“我上次回家参加小薇婚礼就发现了,家里……好像没准备我的房间。我心想,这次贸然回去,肯定还得麻烦阿姨你临时收拾。我这当女儿的,没能常在身边尽孝,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哪能一回来就给家里添乱呢?所以就想等会议结束,如果还有空闲,再回去看看,这样也不用劳烦阿姨你收拾。”

    周美娟被林颂这番话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质问和埋怨堵在喉咙口。

    她总不能说“不麻烦,你随时可以回来”吧?那岂不是坐实了家里确实没给她留地方?

    林建国在一旁听着,看着女儿那强装无事、甚至还为家里着想的样子,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瞬间涌上心头。

    上次他就发现了,家里没有林颂的房间,因为林颂走了,他没提醒周美娟。

    难怪林颂这次来了京市都不愿意回家,原来是心里有疙瘩啊!

    他越想越觉得亏欠了林颂:“胡说八道!什么添麻烦?回自己家叫什么添麻烦!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他看向周美娟,直接吩咐道:“美娟,你回头立刻把家里收拾一下。那间客房,以后就固定是颂颂的房间,谁也不准动,她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那里就是她的地方。”

    林建国又想起林薇那间舞房:“小薇都嫁人了,她那个舞房,给我改成儿童房,给我宝贝外孙女住。”

    他这话一出,周美娟脸色变了几变,想说什么反驳的话,比如林薇回来会不高兴。

    但看林建国坚决的样子,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哎,好,好,我,我回去就收拾,尽快弄好。”

    林颂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内疚,对林建国说:“爸,这……太兴师动众了,妹妹那她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毕竟那是她的舞房……”

    林建国一心只想弥补:“她有什么不高兴的?那个舞房她一年能用几次?”

    又道:“就这么定了,你们明天晚上,会议应该结束了吧?回家来吃饭,必须来,我让你阿姨做几个好菜。就这么说定了,不准再推脱。”

    林颂答应下来:“好,谢谢爸,让您和阿姨费心了。我们明天晚上一定回去。”

    第77章 京市开会(二)

    次日的会议安排得更加紧凑, 与会者不乏部委司局领导和各重点厂的技术权威、管理骨干。

    林颂虽然在会上几次发言都切中肯綮,引来了不少关注,但在某些最新政策风向的微妙变化、不同派系领导之间未言明的倾向等, 还是存在一定信息壁垒。

    会议结束后,林颂和韩相跟刘兆彬打了声招呼,径直来到了林家。

    一进门,周美娟脸上堆着热情得近乎夸张的笑容迎了上来:“颂颂, 韩相,快进来快进来, 饭菜都准备好了, 就等你们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林颂, 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一丝破绽。

    林建国也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身:“回来了?会议开得还顺利吧?没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吧?”

    “还行,爸, 就是一些常规的汇报和讨论。”林颂简单说道。

    “顺利就好。”林建国点点头, 颇有些自得地引着他们先去看房间, “来,先看看你阿姨给你们收拾的房间。”

    他先推开那间一直作为客房的房门, 里面焕然一新,靠窗的书桌上还摆了一个花瓶。又打开那间林薇的舞房,里面添置了一张小巧的儿童床和一些玩具。

    林建国对林颂说:“以后回来,就踏踏实实住家里, 别再去招待所了,不像话。”

    “谢谢爸, 让您费心了。”林颂对着林建国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随即又转向周美娟,客气地说道, “阿姨,辛苦您了。”

    周美娟听林颂这么说,总感觉自己像个佣人,心里有些火气,但面上却只能应承:“这有什么受累的,都是应该的,应该的。你们能常回来,家里也热闹。快,别站着了,先吃饭,菜都要凉了,咱们边吃边聊。”

    饭桌上,周美娟几次三番想将话题引向“外孙女”。

    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鱼放到林颂碗里:“颂颂啊,多吃点鱼,对身体好,尤其是……呵呵,对孩子奶水也好。对了,孩子像你还是像韩相多些?”

    林建国也好奇得很:“是啊,颂颂,快说说,我这当外公的,还没见过面呢,心里惦记得很。”

    林颂对上两人投来的视线,脸上没有丝毫慌乱。“黄豆啊,”她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说道,“像她爸多一点。”

    “嗯。”韩相在旁边点头。

    林建国自动在脑中补全了一个酷似韩相、俊俏可爱的外孙女形象,点点头:“女儿确实像爸爸多一点。那性格呢?脾气像谁?”

    “黄豆平时挺乖的,不怎么爱哭闹,吃饱了就自己玩,”林颂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场景,嘴角微弯,“就是有一点,特别认生。换了不熟悉的人想抱抱她,她理都不理。”

    黄豆确实这样,不熟悉的人,她根本不让抱。

    “性子倔这点,”韩相非常配合地补了一句,“也不知道随了谁。”

    “这倔脾气,肯定是随了我了。”林建国肯定地说道,“我们老林家的人都这个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说是不是,美娟?”

    周美娟对于老林家脾气倔这一点,非常赞同,也深有感受。

    她有时候不敢直接反驳林建国的一些决定,除了因为他是一家之主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林建国脾气倔,一旦拿了主意,无论她如何软语商量,都很难改变他的想法,索性就先应承下来,再图后计。

    林颂以前也是这个性格,执拗、不肯转弯,为此没少吃亏。只是现在的林颂,软中带硬,硬中有软,她不好拿捏了。

    这么说来的话,难道外孙女不是假的?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抓不住把柄。

    她只好先顺着林建国的话说:“是,是,脾气是都倔。不过啊,要我说,这做大事的人,往往脾气都倔。有主见,有定力,不容易被人左右。不然今天听别人一句就改了主意,明天又被另一句劝得转了向,这大事还怎么办得成?怎么能坚持到最后?”

    林建国很受用,觉得周美娟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他转头对林颂说:“颂颂,你看你周阿姨这见识,这看问题的深度,是不是也是很有水平?”

    他其实心里清楚,林颂对她娶周美娟这个继母一直有心结,对她亲娘的感情更深。

    但他也觉得委屈,林颂的亲娘,虽然会照顾人,可跟他完全说不到一块去,连他工作上最基本的思路都跟不上,更别说在事业上给他助力了。

    像他这种级别、二婚的情况在战友圈子里多了去了,有的人甚至娶了以前资本家的千金小姐。

    他潜意识里试图让林颂明白,他选择周美娟,不仅仅是个人情感,也是考虑到对家族发展、对人际关系维系有利。

    “爸,您说到水平和见识,”林颂话锋一转,“国家对三线建设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未来的资源投入和政策倾斜肯定会加大。这对于我们六五厂,尤其是对于我们林家来说,其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对林家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林建国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哦?具体怎么说?对我们林家也有好处?”

    家族是他目前最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之一。

    “我们六五厂,如果能趁着这股东风,再往上走一步,”林颂停顿了一下,“爸,我现在是副厂长,处在关键位置上。您想,如果我的位置能更稳固,手中的话语权能更大,将来未必不能给家里,给弟弟妹妹们,甚至给林家未来的小辈们,铺一铺路,搭一搭桥。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林家好了,我们每个人才能更好。”

    “副厂长?”林建国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的女儿,林颂,成了六五厂的副厂长?

    怪不得女儿能来京市参加部里的重要会议!

    他回想起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当时只觉得惊讶和蹊跷,注意力全被林颂来了京市为什么不回家这件事吸引了过去,竟然完全忽略了她能来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本身所代表的含义。

    听完林颂后半句,林建国更加觉得自己女儿有格局。

    林家的壮大与传承,光靠他这一代人的努力和现有的人脉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第二代、第三代在不同领域、不同位置上开枝散叶,形成合力。

    之前他觉得林颂远在淮南山区,条件艰苦,前途未卜,对家族助力有限。

    可现在,亲耳听到女儿已是副厂长,亲眼见到她言谈举止间透露出的格局,他顿时觉得林颂未来的道路充满了确定性。

    林建国原本的思路是,林薇和林颂相互扶持,一起壮大林家的发展,现在的思路是,林颂发展的好,才能壮大林家的发展。

    “你说的对!太对了!”林建国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餐桌,震得碗碟轻响,情绪激动,脸上因兴奋而泛红。

    他看向林颂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我们林家,确实需要有人在关键位置上!颂颂,你放开手脚好好干,家里这边,爸全力支持你。”

    林颂顺势抛出了她今晚最重要的目的:“爸,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不瞒您说,这次回来开会,我深刻感觉到信息和人脉的重要性。您在京市工作这么多年,人际关系广,认识的人多。能不能请您帮我引荐一下,希望能有个机会当面汇报一下我们六五厂的工作,听听上面的最新指示和精神,也让我们厂未来的发展,能更好地符合国家的整体战略思路,少走弯路。”

    林建国正在兴头上,满腔都是为林家开疆拓土的豪情,觉得女儿这是在为家族事业添砖加瓦,哪里会有半分不支持?

    他立刻大手一挥,满口答应:“这有什么问题,包在爸身上。这本来就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应该做的!帮你,就是帮咱们林家。”

    林建国显得比林颂还要积极上心,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运转,筛选着合适的人选:“明天……不,今晚吃完饭,我马上就帮你理理思路,列个名单出来。看看先找谁最合适,怎么牵这个线,一定帮你把这桥搭得稳稳的。”

    周美娟在看着林颂三言两语就把林建国哄得眉开眼笑、恨不得掏心掏肺,那股邪火就压不住地往上冒。

    这死丫头片子,心机真是越来越深了!一次比一次会演,一次比一次会算计!

    还有,这死丫头片子怎么就成了副厂长了呢?是不是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但她看着林建国那副与有荣焉、全力支持的样子,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泼冷水,不然会引起林建国的反感。

    因此,她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不满和警惕,脸上只能强笑着附和:“是啊是啊,你爸在这边认识的人多,路子也广,肯定能帮上忙的。颂颂你以后多回来,多跟你爸交流。”

    林建国越看林颂越觉得欣慰,一种“虎父无犬女”的骄傲感在他胸中澎湃。

    他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感慨,看着林颂,说道:“颂颂啊,以前爸工作忙,对你关心不够,也没太仔细看。今天这一聊,爸才发现,你这眼光、这看问题的格局、这做事的魄力、还有这说话办事的章法和……嗯,不错,真不错。”

    从今天起,林颂不仅是他林建国的女儿,更是整个家族的希望。

    林颂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无语。

    但这并不妨碍她抬起头,对林建国露出笑容:“是爸您基因好。”

    第78章 京市开会(三)

    林颂此次京市之行, 肩上担着刘兆彬一项重要嘱托,为六五厂申请增加一条收音机生产线探路。

    这条生产线,刘兆彬并非空想, 之前送给县革委会孟主任的礼物,就是厂里技术骨干做的收音机。

    林颂非常支持刘兆彬这个想法,从长远来看,将来政策发生变化, 有了这条生产线,六五厂可以更快调整步伐适应未来的市场环境。

    林建国那边很靠谱, 七拐八绕联系上了在某实权部门担任司长职务的陆文龙。两人当年在部队有过一段并肩作战的经历。加上林建国在电话里提到女儿林颂是淮南三线厂的领导, 这次来部里开会,有些关于一线生产建设的具体想法想汇报, 陆文龙觉得应该见一见,听听来自基层的声音, 了解实际困难。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 林颂准时出现在了陆文龙的办公室。

    “陆司长, 您好,我是六五厂的林颂。”林颂进门后恭敬地问好。

    “林颂同志, 坐吧。”陆文龙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三线建设是国家的战略重点,你们坚守在山沟里,辛苦了。”

    “谢谢陆司长关心,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谈不上辛苦。”林颂端正地坐下。

    她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而是简要而清晰地汇报了六五厂当前承担的主要生产任务以及完成情况。言语间透着对生产业务的熟悉和对一线实际情况的深入了解,很快便赢得了陆文龙专注的倾听。

    看时机成熟,林颂才顺势将话题引向了收音机生产线。

    “陆司长, 我们厂领导班子经过反复研究,认为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挖掘潜力,更好地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增加收音机生产线的想法和初衷,“我们也是充分利用厂里现有的精密加工设备和技术力量,挖掘潜力,既符合‘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也能满足人民群众的需求。”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收音机:“这是我们厂利用现有条件试制的样品。请您检验指正。”

    说着,她打开开关,调节旋钮。一阵清晰广播声便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播报的是当天的新闻和社论,音质稳定,几乎没有杂音。

    陆文龙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的,陆司长。从电路板到外壳,完全是我们厂利用现有设备和技术力量,自己加工、组装、调试的。”林颂肯定地回答,将带来的材料递了过去。

    材料是韩相完成的,内容扎实、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论证充分。

    陆文龙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分量:“嗯。你们有这个想法,主动为国家分忧,为人民群众考虑,挖掘内部潜力,这个出发点是值得肯定的。”

    说完,他翻开材料,快速浏览着关键部分:“不过,增加生产线,涉及面很广,不是小事。材料先放我这里,我需要找个时间,仔细地、全面地看一看。当然,最终能否批准,还要看统筹安排和全国的计划平衡。”

    他的表态严谨而留有余地,但愿意收下材料并表示会仔细看,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

    林颂立刻站起身,态度诚恳地道谢:“太感谢陆司长了,能得到您的指点,我们就有了努力的方向。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继续抓好革命,促好生产,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她知道,这件事,在陆文龙这里,已经成功地迈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

    剩下的,就需要等待,以及后续可能的补充材料和沟通了。

    林建国又带着林颂拜访了几位在关键岗位任职的老战友、老关系。林颂再次拜访了那位老首长。

    老首长见到他们,很高兴,他问起林颂这次来京开会的情况。

    林颂条理清晰地将会议的主要精神和六五厂后续的落实思路汇报了一下。

    这一下似乎引出了老首长的谈兴,说起了当前国家在工业布局、三线建设巩固的一些最新政策和风向把握。

    林颂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老首长话也多了起来,不仅分析了政策,还点评了一些部委里不同领导的行事风格和关注点,这些信息对于林颂来说,无异于无价之宝。

    “小林啊,”老首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年轻干部,既要埋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像你们探索收音机生产,这个方向是对的,但要把握好度,对为国防科研提供配套产品,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是,首长,您的指示太重要了。我们一定牢记在心。”林颂适时地表达感激和受教。

    —

    这几天,周美娟吸取之前的教训,偷偷把家里那些稍微稀罕点的吃食藏了起来。

    但这并没有让她心里觉得踏实,林建国现在三句话不离“颂颂有眼光”“颂颂有格局”“颂颂像我”,父女关系越来越好。

    明明不久前,她告诉林建国林薇怀孕的消息时,他还满脸喜色,嘱咐两姐妹要互相帮衬。

    怎么转眼间,所有的关注和认可,全都倾斜到了林颂一人身上?

    她陷入了一种恐慌中,然而,更令她恐慌的是,林颂要留在京市过年。

    这意味着林颂要在这个家里长住,意味着她周美娟得天天面对这个心思深沉的继女。

    恐怕到时候,过年期间所有的采买、准备、做饭、收拾大半都要落在她一个人头上。

    光是想象自己像个老妈子似的伺候他们,忙前忙后,她就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无处发泄的怨愤交织在一起,周美娟睡不好,吃不好,每天看着满桌子的饭菜,根本没有胃口。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周美娟几次对着林建国,张了张嘴,想说“颂颂留下过年是不是不太方便?家里也没准备那么多东西”,可话到嘴边,看着丈夫那副对林颂引以为荣的模样,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怕说出来会显得自己小气、刻薄,破坏了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贤惠大度”的继母形象。

    长期的情绪郁结击垮了周美娟的身体,这天早上,周美娟起身时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心口发闷,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地倒在了床上。

    林建国被吓得不轻,连忙将人送进医院。

    医生仔细检查后,给出的诊断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叮嘱必须卧床静心调养,切忌再劳神动气。

    看着病床上一脸憔悴的周美娟,林建国叹气道:“美娟啊,你看你,就是平时心思太重,想得太多。这回听医生的,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家里的事暂时不用你操心,养好身体最要紧。”

    周美娟病得昏沉,恹恹地点了点头,心里盼着能见到亲生女儿林薇的身影。

    但林薇因妊娠反应严重,身子不适,加上李明轩在一旁劝说,医院里细菌多,对孕妇和胎儿不好,便没有去探望。

    周美娟期盼落了空,心里正不是滋味,一抬眼,看到林颂走了进来。

    周美娟心头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直冲脑门。在她看来,自己如今躺在病床上这副凄惨样子,全都是被林颂这个死丫头片子给害的!

    然而在别人眼里,都觉得周美娟有个孝顺的女儿。

    “你可真是有福气啊!瞧你这女儿,多孝顺,多周到!真是难得。”

    “就是就是,工作那么忙还天天抽空来看你。”

    “是啊,你就安心养病吧,有这么好的女儿,啥都不用愁!”

    “……”

    周美娟听着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林颂赞不绝口,胸口堵得更厉害了,脸色也更加难看。

    她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在心里把林颂骂了千百遍。

    林颂将周美娟脸上那强忍怒意、却又不得不维持体面的表情尽收眼底。原主上辈子来京市参加林薇婚礼,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其中少不了周美娟明里暗里的精神打压。

    她其实根本没打算留在京市过年,这么说,就是为了吓唬一下周美娟。

    —

    另一边,黄豆被孙云清照顾的很好。可她有点想家了。

    黄豆每天蹲在院门口,竖着耳朵,听着外面每一个脚步声,仔细分辨。当发现不是期待中的人时,耳朵便会失落地耷拉下来。

    这天下午,黄豆正和黑芝麻在院子里摊开肚皮晒太阳。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

    是爸爸妈妈!

    黄豆的耳朵猛地一抖,整个小身子像装了弹簧一样瞬间从地上弹射起来。

    林颂刚踏进院子,还没来得及看清院里的情形,就感觉一个“小炮弹”猛地撞进了自己怀里。

    黄豆用湿漉漉的鼻子使劲蹭她的脸颊和下巴,喉咙里发出委屈又狂喜的呜咽,尾巴摇得像飞速旋转的螺旋桨,整个身体都在她怀里激动地扭动。

    林颂被黄豆这过分热情的欢迎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她伸手掂量了一下。

    好家伙,这才多少天没见,沉了这么多。

    第79章 抽奖

    子弟学校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

    张连馨考了第一名, 姜玉英高兴得将张连馨搂进了怀里。

    张连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身体一僵。她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接触。好在姜玉英很快就松开了她。

    “连馨啊,你太给嫂子长脸了。我就知道你是最聪明的。”姜玉英迫不及待地规划起来,“你看, 你这学期学得这么轻松,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考了第一!这说明什么?说明二年级的内容对你来说太简单了,完全是在浪费你的时间。等明年一开学,嫂子就去跟你们班主任说, 让你直接跳级!跳到三年级去。咱们得抓紧时间,不能耽误了你的天赋。”

    张连馨抿了抿嘴唇, 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姜玉英:“嫂子, 跳级……学习很费脑子的。”

    姜玉英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费脑子怕什么?费脑子才说明你在努力, 在进步。脑子这东西,就是越用越灵光的。你现在不吃点苦, 将来怎么能有大出息?”

    她说着, 在柜子里摸索了一阵, 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金黄油亮的核桃酥, 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喏,拿着,这是嫂子特意奖励你的。”姜玉英颇为大方地塞了两块最大的核桃酥到张连馨手里,“吃了好好补补脑子!等跳了级, 更要加倍努力,知道吗?一刻也不能松懈!”

    她顿了顿, 强调道:“连馨啊,你可要记住,嫂子和你哥这么培养你, 不容易。将来你出息了,考上大学,可不能忘了你侄子栋梁,得多帮衬着他点儿,知道吗?”

    张连馨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低声说了句:“谢谢嫂子。”

    她回到自己和姐姐张连荷住的那个用布帘隔出来的小隔间。

    张连荷正坐在床边缝补衣服,眼底带着青黑。昨天侄子栋梁闹了大半夜,她根本没怎么休息。

    “姐。”张连馨轻轻叫了一声。

    张连荷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怎么了,小妹?”

    张连馨走到床边,将手里那两块核桃酥递过去一块:“嫂子给的。姐,你吃。”

    张连荷看着那诱人的核桃酥,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摇摇头说:“姐不爱吃这个,太甜腻了。你自己吃。”

    张连馨强硬地塞给张连荷:“我吃不了那么多。”

    张连荷这才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半:“好,姐尝一点点就行,这半块你留着慢慢吃。”

    她把那一小半核桃酥放进嘴里,香甜酥脆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身体的疲惫似乎消失了大半。

    张连馨看着手里剩下的大半块核桃酥,顿时觉得自己姐姐太老实了。

    但没关系,她以后多护着姐姐一点就好了。

    另一边。

    韩里知道自己考了第二名后,先是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没掉出前三名,哥哥应该不会太失望。

    可随即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哥哥会不会觉得自己还是不够用心,所以才没考到第一?

    这么一想,他心里那点刚升起的轻松感立刻被一股愧疚感取代了。

    他揣着成绩单,慢吞吞地往家走,推开小院的门,黄豆最先冲过来,围着他脚边打转。

    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韩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哥哥回来了!

    韩相停好车,摘下手套,一边哈着气暖手一边走进屋。

    黄豆兴奋地扑上去,直往他腿上蹭。

    韩里立刻紧张起来,站直了身子,看着韩相脱下外衣,心里七上八下的。

    韩相扫了他一眼,语气平常地问:“成绩出来了?”

    “……嗯。”韩里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成绩单,递了过去,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韩相的表情。

    韩相接过来,目光在成绩单的各科成绩和最后的排名上停留了片刻。

    屋里很安静,韩里心脏咚咚咚地跳得厉害。

    终于,韩相抬起头看向他,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问:“卷子带回来了吗?”

    “带……带了。”韩里赶紧又从书包里翻出语文、数学几科的试卷递过去。

    韩相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将试卷在桌上摊开,仔细地看了起来,尤其是那几道被红笔打了叉、扣了分的地方。

    他指着数学卷子上一道应用题:“这道题,你的解题思路是对的,步骤也清晰,就是最后一步,粗心了。”

    韩里在一旁屏息听着,虽然哥哥没有批评自己,但份因为没考到第一而产生的愧疚感还在。

    “哥,我下次一定更仔细点,多检查几遍。”他认真地保证。

    韩相放下试卷:“知道问题具体出在哪儿,比名次更重要。”

    看着弟弟那紧绷的小脸,他语气缓和了些:“我也没指望你次次都必须考第一,你只要自己尽了全力,对待学习态度端正,并且知道每道错题为什么错,能把正确的思路和方法真正弄懂,下次遇到类似的题目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这就够了,明白吗?”

    韩里认真地点头,把哥哥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行了,别杵着了。”韩相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帮你嫂子把厨房那棵白菜洗了。晚上包白菜猪肉饺子。”

    “哎!”韩里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瞬间阴转晴,笑容绽放开来,一蹦一跳地冲向了厨房。

    很快,韩相也洗了手过来帮忙。

    他擀饺子皮是一把好手,擀面杖在他手里飞快地旋转,一张张中间厚边缘薄、圆溜溜的饺子皮就像雪片一样飞出来。

    林颂负责包,手指灵巧地一捏一挤,一个个肚大边窄、形似元宝的饺子就整齐地放在了盖帘上。

    饺子包得差不多了,大锅里的水也“咕嘟咕嘟”地烧开了,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暖意。

    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到滚水里,不一会儿,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浮了上来,在沸水里翻滚。

    三大盘热气腾腾、皮薄馅大的饺子被端上了桌子。

    韩相又拿了一碟陈醋和几瓣剥好的、辛辣爽口的大蒜。

    “吃饭。”林颂说完,韩里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

    白菜的清甜混合着猪肉的鲜美,还有那浸润了面皮的汤汁,瞬间在嘴里爆炸开来,美味极了。

    他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林颂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说道:“慢点吃,小心烫着,没人跟你抢。”

    —

    六五厂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广播员赵美华的工作也随之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除了雷打不动的新闻转播和革命歌曲播放,她还要播送厂办下发的一系列春节通知,以及今年格外引人注目的一项,抽奖活动的安排。

    她坐在广播室里,字正腔圆地念着稿子,许是受到即将到来的节日气氛感染,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轻快。

    “为感谢全厂职工同志一年来的辛勤劳动,经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将于腊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时整,在厂大礼堂举行现场抽奖活动。

    她稍微提高了声调,念出具体的奖项设置:“设有三等奖五十名,奖品为搪瓷脸盆一个;二等奖二十名,奖品为全新棉絮一床,一等奖五名,奖品是——

    念到这里,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咱们六五厂自己生产的晶体管收音机一台。”

    赵美华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涟漪,要是自己能那么幸运,中一台就好了……她幻想了一下把这台崭新的收音机抱回家,放在桌上的情景。

    在无数人的期盼中,腊月二十五这天终于到了。

    赵美华一早就来到礼堂,看到工会的马大姐拿着一个喇叭,维持着秩序。

    正式开始后,厂领导们轮流上台,从那个糊着红纸的抽奖箱里,摸出一张张折叠的纸条。

    “三等奖,后勤科,张秀芳!”

    “二等奖,二车间,赵大军!”

    “……”

    每念出一个名字,台下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中奖的人上台领奖,脸上笑开了花。

    终于,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抽取一等奖!那五台令人眼热的收音机。

    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了不少,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台上那个红色的抽奖箱上,赵美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林颂副厂长走上了台,先是微笑着向台下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伸进抽奖箱,摸索了片刻,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马大姐。

    第80章 春联

    马大姐接过纸条, 展开,辨认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宣布道:“一等奖, 广播站,赵、美、华——”

    “轰——!” 礼堂里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的掌声。

    赵美华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愣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真的是她?真的是她赵美华?

    “美华,是你, 是你啊,快上去领奖啊。” 旁边的同事激动地用力推了她一把。

    赵美华才猛地从巨大的震惊和喜悦中回过神来, 脚步有些发飘地走上了台。

    台上, 林颂副厂长正站在那里,手上捧着一台崭新的、外壳锃亮、用红色绸带系着一个漂亮蝴蝶结的“六五牌”收音机。

    “赵美华同志, 恭喜你。”赵美华听到林颂副厂长对自己讲话。

    这声音真好听,赵美华心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她赶紧伸出双手, 语气充满了感激:“谢谢……谢谢林厂长!”

    赵美华抱着收音机, 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走下了台,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在做梦。

    中午回到家, 赵美华小心翼翼地把那台系着红绸带的“六五牌”收音机放在桌子的中央,对丈夫小王说:“快看,咱们的收音机!”

    小王看到自己亲手参与制作的收音机,竟然作为奖品被妻子抽中捧回了家, 这种感觉格外奇妙:“嘿,真行啊你, 真让你给抽着了。”

    两人也不吃饭了,迫不及待地打开开关。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后,旋动调谐旋钮, 清晰的广播声立刻流淌出来。

    “声音真透亮,比我想象的还好。”赵美华眼睛亮晶晶的说道。

    小王一边调试着,一边忍不住感慨:“说起来,咱们这位林副厂长,真是年轻,看着比咱俩大不了几岁。”

    赵美华正沉浸在拥有收音机的快乐里,听到这话,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维护:“年轻怎么了?关键是人家林厂长能给咱工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拍了拍心爱的收音机:“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是是,”小王笑着连连点头,“我没说年轻不好。相反,我觉得是好事!不像有些老领导,顾虑多,步子慢。”

    他知道这条收音机生产线,林颂在其中起到了多么关键的作用。

    以前厂里也不是没动过挖掘潜力的念头,可报告打上去,往往就是开会研究、再研究,最后大多不了了之。

    他看向妻子,眼神发亮:“美华,我跟你说,这条收音机生产线要是能稳稳当当地搞起来,形成规模,咱们厂以后的日子肯定能越来越好!你想想,这不仅仅是多了个产品,更是打开了新局面。厂里效益好了,利润多了,咱们工人的福利也能跟着往上提提。”

    赵美华赞同地点头,看着桌上那台象征着希望的收音机,语气坚定:“咱们厂肯定会越来越好,咱们的日子,也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

    过年这几天,六五厂区难得地安静下来。

    连山风都似乎放轻了脚步,只偶尔拂过光秃秃的枝头,带起一阵簌响。

    院子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和孩子们嬉闹的动静。

    林颂在家里结结实实地躺了好几天,什么事也不做。

    韩相闲不住,大扫除,买东西,这天早上,拎着一包对联红纸和一大瓶墨汁回来。

    韩相研好了墨,将毛笔递到林颂面前,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林颂铺开一张裁好的长条红纸,略一沉吟,便悬腕落笔,笔走龙蛇。

    “怎么样?”林颂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韩相一直都知道林颂的字好,透着一种沉稳开阔的气度。

    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他偷偷模仿过林颂的字迹。只是怎么也学不到那份神韵。

    此刻听到林颂的问话,他发自内心地低声赞道:“好看。”

    他拿起旁边一张裁剪好的、略小些的方形红纸,递到林颂手边,眼神里带着点期待的意味:“再写几个‘福’字吧。”

    林颂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悬腕,落笔。笔尖在红纸上流畅地游走,一个饱满的“福”字便跃然纸上。

    写完一个,她觉得意犹未尽,又接连写了几个,大小不一,风格也大为不同。

    韩相小心地将那些墨迹未干的“福”字一一移到旁边空着的地方晾晒,动作轻缓,生怕弄糊了任何一个笔画。

    接着,他去厨房熬了一小锅热气腾腾的浆糊,又找来一把干净的刷子。

    准备工作就绪,韩相拿着写好的春联和福字,来到了院门口。

    他负责贴,林颂负责看位置。

    “上联在这边……对,位置大概在这里……往你左边一点,对,再往上抬高一点点……好了!就是这个位置,正好。”林颂站在几步开外,端详着位置。

    韩相依言,用刷子在门框上均匀地刷上薄薄一层浆糊,小心翼翼地展开上联,比对着刚才确定的位置,从上到下,轻轻将红纸按在刷了浆糊的门框上。

    红底黑字的春联一贴上,过年的气息瞬间就浓郁了起来。

    “好了,现在贴‘福’。”林颂拿起那两个大的“福”字。

    院门上的“福”字一般是正着贴,象征着“迎福”、“纳福”。林颂指挥着韩相,在院门中央偏上的位置,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地贴上了两个大红“福”字。接着是正屋的房门。

    都贴完后,林颂的目光落在了黄豆的窝上,她提议道:“给黄豆也贴一个吧?”

    韩相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蹲下身,在黄豆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窝门楣上,仔细地刷上一点点浆糊,然后将那个最小巧的“福”字,端端正正地贴了上去。

    黄豆似乎知道这是给她打扮家园,兴奋地用鼻子去嗅那还带着墨香的红纸,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红纸还剩下一些,林颂便让韩相再写几副,等回小河村时给王秀英和韩大山带去。

    韩相拿着毛笔,看向林颂:“我的字没有你好看。”

    林颂挑挑眉,走到他身后,伸出右手,轻轻覆在了他握着毛笔的右手上。

    韩相看着自己手被那纤细有力的手包裹、引导,立马曲起腿。

    “手腕要稳,运气于指尖,”林颂的声音在他耳畔,气息温热,“写‘福’字这一点,要舒展……”

    毛笔在鲜红的纸上缓缓移动,勾勒出遒劲而舒展的笔画。

    韩相能清晰地感受到林颂指尖的细微动作,如何提按,如何转折,如何送出笔锋。

    “回锋,收笔。”林颂松开手。

    韩相的右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的温度和触感,他目光落在刚刚完成的那个墨迹未干的“福”字上——

    这个“福”字他不要给他爸妈,他要锁到木箱子里。

    —

    转眼到了开工的时候,厂里新招的一批工人也陆续到岗了。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工,早早地就站在了厂办大楼门口。

    她叫李灵,是行政科新来的干事。

    李灵眼神不时瞟向大楼出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当看见林颂从大楼里走出来时,李灵眼睛一亮,立刻站直了身子,声音清脆地喊道:“林厂长早!”

    林颂对她有点印象:“早。”

    李灵看着林颂的背影,咬了咬下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小跑几步追了上来:“那个……林厂长,我、我有个情况想向您汇报一下。”

    “什么事?”林颂侧头看了她一眼,对方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努力显得镇定。

    “是关于……各车间生产报表汇总的事儿!”李灵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像是怕被打断,“我发现现在各车间报上来的数据格式不统一,项目名称也叫法各样,汇总起来特别费时间,还容易出错。我、我参照了省工业厅下发的标准格式,结合咱们厂的实际情况,重新设计了一套统一的报表模板,您看……”

    她说着,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递给林颂。

    林颂接过,是一张手绘的表格,旁边还用更小的字做了注解,说明每个项目填写的注意事项。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李灵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林颂的脸。

    “想法不错。”林颂将表格递还给她。

    李灵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刚要开口细说,林颂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心头一紧:“不过,这事归生产科统筹。你应该先跟你们科长汇报,或者直接找生产科的同志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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