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到了上郡以北的阳邑,苏婵才发觉,她的父母并不如表面看去那般和顺。


    他们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人人都道他们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阿母是先帝最小的妹妹,尊贵的阳邑长公主。


    待嫁之年,她在求之若鹜的男子中,看中了苏澹。


    苏澹出身于没落门第,祖上跟着太祖开国,有从龙之功。


    但如今皇帝都传到了第六代,侯爵皇恩到了他这里,已经兑得比盐水还要稀薄。


    他早年丧父,投靠亲友,游学长安,研习春秋。


    适逢先帝推行察举,又兴太学,他射策甲科,在思齐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刚授官身,只不过是一个秩俸比六百石的博士。


    母亲后来却同儿时的苏婵说,她的阿父,胸有大志,有封侯之骨。


    ——后来,苏澹确实封了侯,食邑五百户的阳信侯。


    这个封号中同样有个“阳”字,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无意的提醒,这侯爵是尚公主才得来的。


    苏婵看到的,只是,阿母含笑挽着阿父,身后跟着五六岁的她。


    他们一起去鸿儒遍野的思齐苑。


    不过,阿父去过几次,就不再喜欢去了。


    他说,那里实在太过喧嚷。


    他说,那儿的人太过冗杂。


    苏婵仍记得,他那时穿着博士朝服的皂衣,带着高挺的缁布冠,掸了掸在思齐苑的高台冷席上坐了半日积起的轻尘。


    苏婵不以为然,她可太喜欢那儿了。


    她虽不好意思说,是因为那里有萧钰,但生怕自己再不能去思齐苑,因而满面赤红地争辩,那儿有好多侠之大者,经纶之士,中正贤良。


    她仰面看向阿父,阿母也看着阿父。


    她的阿父容貌端丽,眉宇清扬,陡然沉下了脸:“什么经纶之士,什么中正贤良,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是中正?什么是贤良?”


    阿母只好说,他像一只孤傲的鹤。


    苏婵却觉得,他穿着一身黑裘,看起来明明更像山海经上的九尾狐。


    九尾狐有着无数的面貌。


    苏澹也是。


    到了上郡的阳邑县,父亲一改往日的和颜,他抓着苏婵的手,额上青筋暴起,对苏婵吼:“你是我苏澹的女儿,相士都说了,你是凤命,你记着,你要回到未央宫,要当皇后,当皇后!”


    他又愤愤然说,“都是你阿母惯坏了你!”


    苏婵第一次见到苏澹的这副模样,愣在了原地。


    半晌,她才想起当下正是帝后大婚的时日。


    大长公主闻声,护在苏婵的身前,对她说了一句:“与你无干”。


    她让近侍带苏婵出去,关上了门。


    苏婵被拉走的时候,听见了阿父阿母的争执,听见了阿母的哭泣,听见了杯盏砸在墙上又落地的声音。


    她在深秋的天里,汗湿了双手。


    她回想,阿父阿母的不和,早在去不去思齐苑的时候,就能见到端倪了。


    天狩三年之后,他们的关系更是从相敬如宾,到了相敬如冰。


    如今远到了北地,连敬都没有了。


    他们那个时候,一个住在长安城东市边上的苏府,一个住在未央宫边上的长公主府。


    萧珣被立为太子后,大长公主又以照顾年幼的太子之名,长居于长乐宫的月室。


    幼时的苏婵以为,那是苏府太过简朴,与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以及长乐宫,还有思齐苑相比,简直是蓬门荜户。金尊玉贵,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阿母自是住不惯的。


    而她自幼跟着阿母长大,长在宫里,她常爬到宫墙上,望长公主府,却从来望不见苏家的府邸。


    ……


    从宫墙上遥遥望去,萧珣驾四的车马已经出了西安门。


    他此次是微服出行,算是轻车简从。


    年节将至,天子大驾,势必会扰民。他发回淮阳国的诏书,只是敦促淮阳王与国相务必做好赈灾之事,不顾惜一切,安置灾民,不日会有使者执节巡视受灾之地,却绝口不提自己会亲自前往。


    这诏书里,同样没有写,朝廷何时以及如何施派钱粮,予以赈灾。


    萧珣合上了眼,他可以想见,淮阳王与国相,现在正对着这份诏书犯了难。


    国相来奏的本意,是从朝中得到一些支援。


    如今却要从淮阳王府的府库中,抠出钱来了。


    是省了元日里的兴歌起舞的钱,还是减了园囿石亭上镶嵌琉璃的钱?


    太仆丞公孙诏驾的马车很稳,光禄卿凌风带着十几个羽林骑跟在后面。


    李顺与另外一个内侍王禄,则同驾着另一辆马车。


    王禄是王福的徒弟,二人不止师徒的情谊,私底下还会相互称一声“义父”与“干儿”。


    王禄十岁入宫,姓王,有个乳名叫作幺儿,现在这个名字还是王福取的。


    王福顽笑,说给他起了名,以后等他老了,就要指着王禄了。


    王禄满口答应,只是没想到,他的义父不到五十的年岁,就“老了”。


    王福出了宫,王禄因而战战兢兢,恐怕受了牵连,如是过了几日,居然得了同陛下一道微服出巡的机会。


    他正精神百倍地赶着马车。


    正好一旁的李顺又冷又困,迎着雪风,几乎睁不开眼。


    车上拉的是陛下的御马,毛色如金,日行千里的汗血马,名曰“踏云”。


    ——虽然它此时“哒哒”踏着的,是车厢木质的车板和松软的干草堆。


    茫茫白雪,一片静谧,连马蹄声都不闻。


    这马车虽不及帝王的乘舆,但是宽阔舒适,罽幕1之内,博山炉幽幽生香。


    萧珣在四面包裹的暖意里,做起了一个梦。


    漆黑的驰道上,他提着青铜行灯,一个人,走啊走啊。


    天上没有月亮,寥寥的星子跟行灯的光一样微渺。


    前殿里的钟磬声散尽了,飘远了。


    是除夕啊。


    登基以来,每一个除夕都是这样的。


    群臣宴饮贺岁之后,就各自家去了。


    他们有家宴,有拜年,有守岁。


    热闹只有瞬息,留下来的寂寥,辽阔得像这没有光的天与地。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


    这条路,他不到八岁就开始走了。


    即使成了亲,他从不让瞿清如等他。


    他体贴地说:“皇后在后宫大宴女宾,太过劳苦,早些歇息。”


    椒房殿的灯盏执着地亮了几年,后来,也早早地熄了。


    不熄又能怎么样呢?


    比起去椒房殿,一树灯火,映出的是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寂寥。他更愿意一个人在天穹下走着。


    但眼前好像就是椒房殿了。


    沉睡了的椒房殿。


    他迈了进去。


    已经快三更了啊。


    轮值的侍女都在墙根底下合上了眼。


    紫宸阁中,一盏羽人灯困倦地摇曳着,看得他也倦了。


    他把行灯搁在了案几上,唤王福更衣。


    “陛下。”这个声音神采奕奕,不合时宜地在昏殿中亮了起来,“今日是除夕,陛下不守岁吗?”


    守岁?


    他心思萧条,但不愿费太多口舌,只随口说,“守着外头光秃秃的天吗?连星星都没有。”


    见眼前的女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禁觉得好笑了。


    林鸢眸色一转,垂目道:“陛下喝了不少酒,用些醒酒汤,再歇息吧。”


    萧珣把林鸢留在椒房殿的偏殿紫宸阁伺候,是因为知道了皇后与瞿氏的谋算。


    瞿氏这次用了催情的香,下次或许会用催情的酒。


    他顺水推舟,把林鸢留下,至少能消停一年半载吧。


    这个宫女,好歹不是瞿氏的人。


    不过,女子服侍,倒是比黄门来得妥帖。


    纵然王福在他身边照顾了这么多年,也不会这般细致,闻到了淡浆清澧的气息,就当做了了不得的大事。


    林鸢很快回来了,端来了醒酒汤。


    汤里加了梨汁,盖过了药味,有些清甜,这大约也是女子才有的心思吧。


    萧珣并不反感药苦,不过,忽如其来的甜,到底是令人适意的。


    他不知不觉微微扬起了唇角,寒意与倦意,扫去了一半。


    “陛下,你看,星星。”


    萧珣讶然,转头,看见直棂窗撑开了。


    风不大。


    他看见了星星。漫天的繁星。


    摇曳着的繁星。


    挂满了林子里光秃秃的枝头。


    林鸢的眼里都映着这一盏一盏由行灯变作的星星,说:“从小,我的阿父阿母就同我说,除夕守了岁,能够心想事成。”


    萧珣的目光从一树一树的行灯转到了她脸上,问:“那你有什么心愿吗?”


    林鸢笑得腼腆:“嗯,吃好喝好,笑口常开。”


    萧珣也笑了。


    笑声不绝,直催出了新一年的红轮。


    那些星星后来被氤氲的雾气盖过去了。


    又一次的除夕,他少喝了些酒,早些回了椒房殿。


    林鸢备下了热气腾腾的锅子,她为萧珣涮着羊肉,笑着解释:“热腾腾的,才是家呀。”


    是啊,家。


    又一年,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啊走啊。


    他走得很疾,甚至觉得不够快,而骑上了马,飞驰过了黑漆漆的驰道,穿过殿中的帷帐,推开了那扇门。


    没有灯,没有星星,没有人。


    他看见了一地狼藉,溅至各处的药渍,和带着血的碎盏。


    ……


    一个颠簸,萧珣醒了过来,唤公孙诏:“到哪里了?”


    “回陛下,前面就到颍川郡的阳翟县了。”


    夜幕也沉沉地降下了。


    “在那里停一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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