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是因为林鸢。


    王福的心蓦然抽痛了。


    大司马夫人差人送来的汤药,出现在了王福的眼皮子底下。


    按着萧珣的意思,汤药到了王福这里,就该结束了。


    他截下这药,而这药会被前来诊脉的太医令看出不妥。


    可他偏偏由着这药入了殿中。


    王福直了直身:“奴婢这么做,是为了陛下。”


    萧珣的心被无名火燎着:“不听君令,自作主张,林鸢身子未愈,被人灌药,差点死了。你却说,这是为了朕?”


    “若是不让林宫人碰那药,陛下如何能够抓捕了大司马夫人?”王福定定地看着萧珣。


    萧珣忽然觉得,眼前他认识了二十余载的人,目光凛然而陌生。


    “陛下深知,一碗药而已,若是不真的灌进林宫人的嘴里,不闹出事端,如何能引起众怒?大司马夫人如何肯伏罪?大司马又如何能俯首?”


    王福顿了顿,“大司马夫人就死,不是因为意图残害宫女,而是谋害了陛下的,皇嗣,皇长子。”


    萧珣寒声驳斥:“如何让大司马夫人认罪,朕自有主张,轮得到你来做主?”


    王福又低了下去,头及地,行了揖:“是。奴婢确实是自作主张,奴婢自以为了解陛下。陛下下不了的心,奴婢来帮着陛下。”


    “你了解朕?不过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萧珣攥紧了拳,恨恨甩袖,逼近了一步。


    脚下的茶水飞溅到了王福的脸上,连眼睫也沾了一些,他并不拭去。


    湿了的眼睫,沉沉向下覆着:“陛下隐忍了这么多年,筹谋了这么多年,奴婢看在眼里。这样的时机,不容有失。”


    这话听到萧珣的耳中,恍惚成了他自己的声音,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话了:


    “那林鸢,朕就能,失去吗?”


    萧珣得了瞿晏的人带药入宫的消息,明明一步一步都在他的股掌之中,他自己却成了这个计划的变数。他决意快马加鞭回宫去。


    马背上,他看着天上的日头一点一点暗淡了,沉沦下去,他的心也跟着沉沦了。


    王福似乎微不可察地嗤笑了一声:“陛下喜欢林鸢,难道不是因为她的模样有几分像长公主与苏丞相的女儿吗?”


    这话如当头棒喝。


    “……你说什么?”


    “如今大业已成,陛下宣召苏丞相与苏女公子回京。苏女公子身为丞相与长公主之女,身份高贵,又与陛下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人人皆知,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林鸢不过是一个宫女,一个出身低微之人,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只愿陛下与新后,琴瑟和鸣。”


    王福的话落在萧珣的耳中,成了密密的针,穿过头颅,一片嗡鸣:


    “可她毕竟因陛下的宠爱受了嫉妒,在这宫里,既失了清白的声名,还担了痛失皇子的罪过。如今她在陛下即将立后的当下离开,对新后而言,是最好的。对她而言,也是最好的。


    “……趁她还不知道,自己受陛下青眼,只是因为有几分肖像长公主之女。”


    萧珣听见了一声苦笑,似在自嘲:


    “出身低微的人,也有傲骨,也有心啊。这心,与贵贱无关。


    “奴婢并不后悔所作所为,奴婢不愧对陛下。唯一对不起的人,是林鸢。


    “她背负了一切,得不到什么。她来求奴婢冰天雪地捎她一程,奴婢应允了。”


    针扎的痛,传遍了萧珣的全身,每一个字说出口,都是艰涩的:


    “告诉朕,你将她送到哪里了?她究竟去了哪里?”


    王福叹:“陛下难道不了解林鸢吗?她虽是个弱女子,可实则最是坚忍,有自己的主意。她请老奴驾车,也只不过让奴婢顺路捎带。到了颍川,她执意不让老奴相送,大约也是猜到了今日的情状。她是送走了老奴后,自行寻了车离开这儿的。去往了何处,老奴实在不知。”


    风吹开了客舍的窗,将王福的声音吹成了一丝一缕的。


    像剪不断的丝线,缠在人的脸上,身上,心上,密密匝匝,割出血来。


    “求陛下,放她去吧。好不好?”


    萧珣失神地看着那摊发黑的水渍,上面早就没有了人影。


    水在风里发颤,恣意蔓延开去,连向了没有星子的天。


    乌黑的天穹下,王禄搀扶着跪了太久而一瘸一拐的王福,他得了恩准,留在颍川同义父一道除岁。


    王福停下了脚步,向一间亮着灯的郡邸屋舍回望了一眼。


    “你唤我一声阿伯。这是阿伯,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声叹息与两匹奔马的嘶鸣合在了一起。


    王福认出,下马的一人是光禄卿凌风。


    另一人,王禄细看了,才分辨出,这是一道微行出来的羽林骑。


    那羽林骑穿着怪异,褐衣短袍,一身的风雪,脚上是破旧的草履。


    他们步履匆匆,不作停歇,往萧珣的居处,前去复命。


    *


    林榆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解下了身上的羊裘,披在她的身上。


    “阿鸢,你怎么来了?”


    他早上同贺季一同骑马来的翠微山。


    一路上,贺季牵着缰绳,心不在焉,口中念念有词:“脉象沉濡,应当不会错啊。”


    林榆打断了他:“大寒之物,用了会如何?”


    “轻者,损阳气,以至于脾虚胃寒,手脚冰凉。”


    “重者呢?”


    “重者,尤其女子,寒邪留滞于体,侵入经脉五脏,不利孕育,更有甚者,伤及性命。”


    “伤及性命?”林榆忽然勒马,胜云朝天嘶鸣。


    贺季的马也忽然停了下来,震得他差点一个趔趄,从马背上滚下来。


    “呀,阿鸢不是好好的吗?若非我神医妙手,这脉象,一般的医者都察觉不出来。自然远远没到伤及性命这一步。倒是我——”贺季悻悻,半幅身子垂在了马鞍上。


    胜云向贺季靠近了,林榆抓过贺季的肩,将他一把扶起。


    贺季坐稳了,却发觉肩头的劲道并没有小,隔着裘衣,感到林榆的指头僵直地嵌在了他的骨头缝里,忘了移开。


    耳畔的声音却有几分虚浮:“若是真用过了大寒之物,该,怎么办?”


    贺季嘶了一声:“痛。”


    肩头的手却钳得更紧了:“会痛?”


    “是,”贺季哀声,“是,我痛。”


    林榆这才松开了手。


    贺季揉了揉自己的肩:“若真用过,那,也只能日后悉心保养。用温补之食,避免寒凉,以阳补阴。”


    他们无言地向前走了一段,眼前越来越白,路也不见了。马蹄溅起碎雪,迷了人眼。


    半晌,林榆才重新打破了沉寂:“大寒之物,都有些什么?平常会不慎吃到吗?”


    “性寒之物不少,比如,瓜果就是。不过,只要不贪食,就于身体无伤,不会日积月累的,变成大寒之物。寒性的药倒是不少,连翘,玄参,紫草,黄连,都是。”


    林榆深吸了一口气:“这些药材会用在寻常的小痛小病,譬如风寒之中吗?”


    “嗐,寻常药饮,顶天了也就喝上一旬,加在一起也就是一二两的量,根本达不到大寒。”


    贺季收紧了手中的缰绳,在簌簌的踏雪声里,思忖着说:“除非是,各种寒性的药熬成一锅,而且是最寒的那种,譬如牛黄,蛇胆,一日三次不断地喝,当茶水一样灌,或者,有人刻意提纯了这药——那就是,淬毒了啊。”


    林榆的裘衣很宽大,覆在林鸢身上,哐镗哐镗的,帽檐都遮住了半边脸。


    林鸢露着一双眼睛,眨巴着道:“我听王府里的人说,这儿发生了民乱,放心不下,府里正好又派了兵卒前来支援,我就上了他们的车,一道过来了。”


    萧锦凑了过来:“林夫子那可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拍拍林榆的肩,挑眉戏谑,“可惜家中还是有人放心不下。”


    林榆不理会,对林鸢说:“既知这儿一片混乱,你还巴巴地过来,若是伤了,病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林鸢呵出一口白气,笑道:“我方才拜见了淮阳王妃,她帮忙在府中寻了一些女子用的东西,王府上下如今为了雪灾的事儿,忙成了一锅粥了。我是闲人,便主动请了缨,将这些东西押车送来了。这是,雪中送炭,才不是雪上加霜。”


    “女子用物?”林榆不禁问。


    萧锦没等林鸢回答,就接过了话:“快成家的人了,连女子用物是都不知道?那可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草木炭灰啊!”


    林榆睨他一眼,微红了脸,没有说话,萧锦对着林鸢赞道:“今日早晨,我就发现了,阿鸢也同林夫子一样,心细如发啊。”


    一声“阿鸢”,听得林鸢满面赤红。


    她极力想岔开话去,忽然见到萧锦脸上兀然的红肿:“咦,世子脸上是——是冻坏了吗?”


    “啊,哦,是,这儿太冷了。”萧锦心虚地摸了摸方才被揍了一拳的地方,倒是被冻得不痛了。


    林榆知道自己劝不回林鸢,便说:“既来了,先去老四那儿喝个御寒汤吧。”


    贺季见到林鸢,又惊又喜。


    正逢一不惑之年的男子振振有词,对旁边的三个妇人说,方才贺夫子为他诊出的“阳气过盛,阴不胜阳”,就是身强力壮,雄风大振的意思,贺季不作争辩,漫声应和了两句,就急急拉过林鸢,恐她听了这些疯话去。


    回到了草棚,他从医工的药箱子里翻找出了桂枝茯苓,煮了一碗温化寒湿的汤药。


    这药直把林鸢的身子烫开了一条路。


    赈灾的热情也高了三丈。


    “谢过女神仙!”


    喝过了粥的灾民,握住了林鸢的双手,连连称谢。


    彼时,没日没夜忙了两天的府兵与吏卒,听见这动静,忿然作色。


    他们刚刚因为分发的毛褐的新旧,与被衾的厚薄,受了众人好一顿指责与数落。


    抬头往那里看去,他们见到的是,一个女子与另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双手交握。


    那女子生得匀净,挽着利索的髻,斜插一支青玉,坠下流珠,随着说话声,一顿一顿的。


    在乌泱泱灰头土脸的灾民里,别说,确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神仙相。


    他们心头油然而生的怒气,于是也消了三分。


    “是嫂子啊!”


    林鸢在人群里听见声音,并不以为这是在叫自己。


    直到另一声“阿姊”落在了耳畔,才抬眼看见了阿瑶。


    青玉簪在她的发上,在人群中,煞是醒目。


    倒是她自己裹得一身严实,让阿瑶直愣愣瞅了好久,才凭着一对明澈的凤眼认了出来。


    林鸢也禁不住对着那簪子,颔首称赞:“真好看!”


    “不得谢过女神仙?”阿瑶笑得欢喜,亲热地拉过了林鸢的手,“我那日回家,兄嫂一直问,这支簪子哪里来的,看起来能换好几头猪仔呢。我听着烦心,便诌了一句,是天上的神仙给我的。”


    林鸢也笑了。


    青玉簪子是萧珣送给林鸢的。


    林鸢起初答应,留在椒房殿的偏殿伺候,是王福说,留在那里,不过是奉茶,磨墨,这两样而已。


    什么守夜更衣梳头都不必她来伺候。


    似乎为了让她宽心,王内侍特特提及,“陛下不近女色”。


    这听到林鸢的耳中,成了不好女色,又成了好龙阳的意思。


    本朝立国以来,传了六位天子,多有这样的癖好,连带长安权贵也追逐男风。


    林鸢心里更加忐忑,不过倒是深信了那日萧珣说的“没有趁人之危”,心底里又有些同情起了皇后。


    王福将她脸上的惊讶,当做了欢喜,将她思忖时的低头,当做了颔首,高兴地即刻去复命。


    “她答应时,神色如何?”萧珣问了一句。


    “回陛下,林宫人神色惊喜。”王福笑出了褶子。他很久没见萧珣笑过了。


    林鸢只能往好处想,陛下来椒房殿,一个月加起来的天数,也不过八九个时日,她的月俸却多了。


    更重要的是,她若在偏殿,就可以去找回那把玄铁小刀了。


    可惜,连着一旬,都是无功而返。


    不会是那日就被陛下丢了吧。


    她心中惋惜。可惜了兄长的青玉,那质地成色都是上好的,雕镂着鸾凤,随着时日迁移,愈发润了。


    那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她这日抱着一丝丝希冀,在书架的高处翻找。


    “找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赫然响起,这日明明不是逢一逢五逢十的日子啊。


    林鸢来不及琢磨,身子一歪,差点崴了脚,顺势跪了下去:“唔,没,没找什么,奴婢,奴婢只是在擦,擦柜子……”


    看林鸢的脸倏然白了,懊丧地止住了话,将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往袖子里藏,萧珣不禁想笑。


    他心下了然,大约是那把小刀。但不知为何,只想逗她:“我都瞧着你找半天了。”


    他看了一眼那个书架,似笑非笑,“丢在了这么高的架子上,你这身量,怕是很难够到吧。说说看,丢了什么,我帮你找?”


    林鸢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是一个簪子,青玉的簪子。”


    说完,眼前的人影并不移动半分。


    她抬头,看见了萧珣唇角的笑,才品出了他话里的促狭。


    不仅如此,他还在暗暗地指那日建章宫的事儿呐。


    刀没有找着,不过,萧珣转日送了她一支青玉簪。


    “你既是把东西丢在我这儿了,那我赔给你,也是应当。”


    他手里翻着书卷,轻描淡写地说,并不抬眸看一眼,林鸢戴上这支簪子的模样。


    林鸢虽然还是惋惜兄长的青玉,但很喜欢这个簪子。


    哪怕决意要出宫,也收到了包袱里。


    她极擅自我安慰,哪怕睹物思人,这并不是物什的过错。这么好看的簪子,哪怕不再戴了,好歹能够换些钱粮吧。


    如今这簪子阴差阳错配了他人。


    林鸢觉得,嗯,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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