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的夏天多雨水,中陵县和桃江县被淹了,空得连只蚂蚁都没有。
梨花答应汤九郎辗转两县没人就回去,但真到了雨水浑浊的桃江县却有了去荆州旧城的冲动。
对此,身边无人反驳。
“我们这行,最忌空手而归,赵三娘,不如由我带人翻山北上探探荆州的情况。”骤雨初歇,泥鳅站在水波荡漾的竹船上,跃跃欲试的望着荆州王都的方向。
那儿黑云堆积,似乎还有场暴雨。
他抵了抵腮帮,心有不甘,“这次回去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出来,不弄几颗人头回去,他日拿什么祭拜我耶娘?”
岭南人杀了他全村,有仇,荆州人奴役他,也有仇,何况那儿还有弃戎州百姓于不顾的戎州官吏
这趟他非去不可。
梨花思索了会儿,“干粮够吗?”
上个月起,陪伴她几年的棺材就有散架的迹象,她隐隐有种感觉,等不到回家棺材可能就要消失,所以这些天她有意把里头的东西搬出来。
因她常常独自外出,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并没引起多少人的怀疑。
只是两千多人消耗的粮食巨大,不是一口棺材的粮食能解决的。
泥鳅听出她的意思,眼前一亮,“粮食是铁牛叔在管,问问他就知道了。”
除了身上携带的干粮,行军日需的粮食都要经过赵铁牛的手,泥鳅找过去时,他正看着人分粮食,听了泥鳅的话,他往荆州王都的方向眺了眼,粗声道,“来回要几日?附近鱼虾丰富,顶多能匀一千两百人半个多月的口粮出来”
“我和赵三娘说说”
此去荆州王都少说六七日,梨花粗略算了算,点了八百人。
全是魁梧壮硕的汉子。
其中没有赵铁牛。
这在以前,赵铁牛早嚷嚷开了,现在却沉默得很。
梨花怕他不高兴,有心解释两句,谁知赵铁牛先开口说道,“两军交战,粮食至关重要,三娘你放心去,铁牛叔在这儿等你。”
梨花张了张嘴,“好。”
了解赵铁牛性子的人无不惊讶,等梨花她们走远后好奇问他,“你怎么不去?”
赵铁牛望着昏暗天际下的背影不发一言。
就在大家伙
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抿着嘴角道,“我不能拖三娘的后腿,他要我跟着,我舍出这条老命也会护着她,她要我留下,我就安心等她。”
四婶和三婶相继离世,终有一日,他也会走在梨花前头。
因此认真做好梨花交代的事情就好。
他眨眨眼,等远去的人影瞧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大声吼道,“走,咱捕鱼去!”
桃江县被淹,人不能上岸,是以他们天天待在船上的,捕鱼,网虾,熬鱼油,做虾干,日子并不无聊。
直至梨花她们走了半月也没消息,赵铁牛这才有点急了。
最近他不热衷鱼虾了,整日站船头眺望远处。
都知他在等梨花,其他人不敢打扰。
直至这日,远去盯梢的人回来说有支军队来了他才有些慌了,“是三娘她们吗?”
“隔太远,看不清。”白六郎回道。
“再去探。”说着,赵铁牛往后扬手,“收网,划船往后退。”
是梨花她们还好,不是的话不能让这两千人葬在这儿,他迅速回船篷换上盔甲,叫了几个人随他下船,并交代船上的人,“待会若发现有异立刻走”
“你呢?”
“我要去找三娘。”
已经开始支竹竿的人惶惶不已,“你不随我们走?”
“不了。”说话时,赵铁牛已经扛着铁棍跳了下去,高声道,“回去找李解,他知道怎么做”
说完,提着裤腿钻进码头后的草丛里。
白六郎走得最快,然不多时就被赵铁牛追上。
白六郎看他脸色冷肃,大有和仇人同归于尽的架势,一颗心直往下沉。
没有十九娘,就没有白家人。
他向赵铁牛发誓,“十九娘若有事,我白六郎亦不独活。”
赵铁牛抬头,粗糙的手重重拍向他的肩,“好。”
几人翻过小山坡,就看到远处草木晃起来,距离越来越近。
须臾,一披着荆棘藤的脑袋立起来,近乎嘶哑的喊,“快来人,十九娘受伤了。”
是闻五。
赵铁牛身躯一震,人率先冲了出去,“怎么回事?”
闻五背着梨花,脸上汗泪交织,“似乎被人偷袭了,一直在发烧,吃什么药都没用。”
赵铁牛脸色大变,伸手探梨花的额头,说话的声音抖得不行,“伤到哪儿了?”
“不知道。”日夜兼程,闻五双腿软得走不动了,赵铁牛扶稳他,“我来背三娘。”
闻五解了腰间的绳子,沙哑的说起夜袭荆州军队的事情来。
荆州不愧强兵众多,他们偷袭的几个营里全是男子,起初想放把火就走,哪晓得遇到了失踪已久的程副将等人。
梨花不想爱民如子的将军沦为杀人不眨眼的工具,偷偷溜进营帐给程副将他们喂药,有心救治他们。
不料被巡夜的大夫察觉,双方打起来。
闻五已经累得快趴下了,但想到葬身火海的程副将,昏迷不醒的十九娘,放声大哭了起来,“荆州军人数太多,我们只能撤,清醒过来的程副将他们为了掩护我们全死了。”
“之后十九娘就开始发烧,怎么叫也叫不醒。”
赵铁牛背着梨花,感觉背上的重量还没平日使用的铁棍重,眼眶登时就红了,回头看一眼踉踉跄跄的兄弟们,哽咽道,“你们受苦了。”
去时八百人,回来不到四百人。
早已身心俱疲的人听到赵铁牛的话,不由得哭出声来。
“快看看十九娘如何了”
他们是粗人,不好意思检查十九娘的身子,但检查外裳时并没找到任何伤口。
赵铁牛掂了掂背上的人,安慰道,“没事,人回来就好。”
出来时,他都做好为梨花收尸的准备了。
眼下情况虽然糟糕,可他预想的好很多了,他的目光逡巡一圈,“罗四呢?”
“在后面。”
罗四和鲁小五他们也受了伤,担心荆州军追赶,他们负责断后。
赵铁牛也想哭,“那咱先回去。”
白六郎把身上的药分出去就先回去叫人烧热水熬药去了。
对于牺牲的兄弟,船上的人默契的不提,等人一回来就摆好热水盆帮他们擦身换衣服,完了伺候他们吃药。
梨花高烧不退,嘴唇都干得起皮了,赵铁牛背她回船篷就给她灌了一次药,天黑后又灌了一次。
闻五和罗四洗漱完了就来看她。
垂头丧气道,“我贴身保护十九娘,不知她受伤了。”
“不关你的事。”赵铁牛握着梨花的手,声音沙沙的,“你们能带她回来就很好了。”
至少没丢下她。
他说,“刚刚又吃了次药,天亮再瞧瞧吧,你们的伤怎么样了?”
闻五和罗四摇头,“我们没事。”
都是皮外伤,不致命。
“你们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罗四过意不去,这次来荆州,原本李解也要来的,但建竹溪县需要人盯着,梨花就让李解留下。
他想,如果李解在,十九娘就不会受伤了。
见两人满是愧疚,赵铁牛道,“三娘吉人天相,肯定会没事的,你们先回去睡觉,明早和我仔细说说荆州的事。”
事已至此,两人只能先退出去。
刚退出棉帘外,就听里头响起赵铁牛嘟嘟哝哝的声音,“佛祖保佑,我家三娘至纯至善,还望佛祖保佑她平安无事,我赵铁牛愿拿十年寿命来换。”
罗四和闻五相视一眼,眼泪像两滴叶尖的露珠,风一刮,啪嗒掉了下来。
船篷没有亮灯,赵铁牛就这么握着梨花的手,嘀咕了一晚上。
他去庙里的时候不多,记不得庙里供奉了哪些神仙,但他把自己听说过的佛祖和神仙全念了一遍。
赵家可以没有赵铁牛,但不能没有梨花。
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换梨花的命。
晨光刺破云层的那一刻,陷入求神拜佛情绪里的赵铁牛感觉到掌心的手动了下。
他紧张的睁大眼,死死盯着梨花的手。
“三娘三娘”
梨花的眼睛仍闭着,但眼皮底下的眼珠左右动了动,赵铁牛大喜,“三娘?”
梨花听到铁牛叔在喊她,努力的想要应一声,但嘴巴像被人用针线缝起来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多日前她忽然跌进在黑暗里,风呼呼呼的从耳旁吹过,身子随着风左右摇摆,有行船经验的她知道自己可能在一艘小船上。
不对,是那艘棺材里。
她伸出手摸向四周时,果然摸到熟悉的木头。
她不知道怎么走出去。
就这么一直飘呀飘呀,就在她以为永远会留在暗无天日的棺材里时,有道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佛慈悲,请您高抬贵手饶了三娘,铁牛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
听到铁牛叔喊自己前,她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呢喃。
之后又是挂念的呼唤。
她攀着棺材,缓缓爬着站了起来,随即,便看到黑了不知多久的天忽然有苍白的光刺下来,亮得耀眼。
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四周的蓦然变成了赵铁牛憔悴的脸。
“铁牛叔”她大张着嘴喊了声。
赵铁牛喜极而泣,“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说完,松开她的手背过身,噗通跪了下去,“谢佛祖保佑,谢佛祖保佑。”
梨花望着他宽厚耷拉的背,眼泪哗哗往下掉。
赵铁牛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回头看梨花在哭,急忙把人扶起来坐着,“哪儿伤着了?”
梨花摇头,“没受伤。”
为了救治程副将等人,她把棺材里的药材全用了,之后又在程副将掩护她们逃跑时,将里面的兵器全给了程副将。
接着她就感觉额头火辣辣的不舒服晕了过去。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那口棺材,终究还是消失了。
她向赵铁牛解释,“估计淋了雨着凉了。”
换成旁人这么说,赵铁牛铁定扯着嗓门骂人,然而面前的是梨花,他狠不下心。
摸摸梨花的头,夹着嗓子道,“往后出门多带两身换洗的衣裳,再来一次,铁牛叔经不住了。”
梨花立刻想到他跟佛祖说的那些话,正要说点什么,被他打断了。
“铁牛叔骗你的,再来几次铁牛叔都遭得住。”
阳寿没了还有阴寿,无论如何,他都会护着梨花长命百岁的。
这时,罗四端着药来了,见梨花醒了,高兴得差点跳起,赵铁牛瞥他一眼,叹道,“这次多亏了罗四他们。”
梨花要是好歹,他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见赵家族人。
罗四诚惶诚恐,“是我没护好十九娘”
梨花解释,“我没受伤,路上淋雨导致病得不及时,吓着你们了吧。”
回想那时的心境,罗四只觉得天都塌了,好在有惊无险,十九娘好了,他把药给赵铁牛,如释重负道,“经过这次,合寙应该能安稳五六年了。”
荆州防备岭南,主要兵力布防在南边。
他们这次虽然牺牲了过半人数,却也将荆州重创。
结合程副将的话,五六年内,荆州没有精力打合寙的主意了。
赵铁牛搅了搅木碗里的药,闻言,偏头看他,“真的?”
“千真万确。”罗四说,“十九娘的名声在荆州如雷贯耳,程副将还没失智前就暗中为十九娘造势,后来又叫益州百姓那么一闹,十九娘在荆州更是声名远播,为此,对荆州朝的怨恨更大,接连有人造反”
“荆州自顾不暇,哪有心思攻打合寙?”
赵铁牛心里百感交集,“程副将是个好人。”
罗四痛恨官吏,却也不得不承认程副将是个正直的人。
也许料到十九娘会和益荆两州敌对,不惜舍身入局,先是派手底下的人在益州散播十九娘的好,到荆州后,继续为十九娘谋划。
可惜那样好的人,最后竟落得葬身火海的下场。
他附和赵铁牛的话,“世上有好官。”
赵铁牛点点头,恍惚觉得不对劲,“程副将怎么跑到荆州去了?”
“程副将会调兵遣将,益荆两州联姻后,益州让荆州把程副将培养成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嗜血将军,程副将将计就计进荆州给十九娘铺路”
可能心思被人洞悉,最后真的丧失理智成了麻木不仁的嗜血者。
想到程副将死前毅然决然的背影,罗四鼻酸,“朝廷辜负了他。”
那样铁骨铮铮的人,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争权夺势的算计里。
不过眼下的
局势,哪儿不是战场呢?
梨花一醒,拖着残躯回来的人顿时跟着生龙活虎起来,这趟虽然伤亡惨重,但能换几年的太平就值得,何况还杀了上万嗜血者,死得其所。
途中,一行人叽叽喳喳说起未来几年的打算。
赵铁牛在心里琢磨了一路,觉得最重要的就是梨花的亲事。
这次梨花昏迷,碍于男女之别,罗四他们都不敢检查她的身子以致延误了病情,为避免日后再发生这种事,给梨花找个丈夫很有必要。
回谷后,他就找赵大壮说了这事。
又是一年深秋,赵大壮清点族里的炭火,听到这话,平心静气道,“问问她阿耶的意思吧。”
赵广安和邵氏和离后就沉迷种植药材,闲了就去外面打猎,离哪个村近就去那个村吃饭,日子还算悠闲。
对于女儿的亲事他没什么想法,只道,“三娘喜欢就行。”
彼时他端着竹碗,轻轻抿一口碗里的酒。
这酒是梨花往年攒的,除了峡谷村自己酿的酒,还有两年前在西陵县买的酒,酒味浓郁,几口下肚脑子就晕乎乎的。
他说,“他娘是家里挑的,瞧着温顺,内里黑得很,三娘的丈夫,还是让三娘自己挑得好。”
赵大壮不赞成,然而他也喝了酒,口齿不像以前清晰,“三娘挑?她要挑了外州人怎么办?”
“外州人?”赵广安舌头打结,“外州人就外州人呗。”
这话没几天,赵广安就想扇自己几嘴巴,什么乌鸦嘴,外州人也能说中
没别的,荆州那边派了使者来,说是想跟合寙联姻。
联姻的对象和赵家有些渊源,是逃荒那年受过赵家恩惠的沈七郎。
与此同时,荆州也派使者来求亲,求亲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忘恩负义的王秀才之子王子荆。
两州使者同一天踏入的合寙,说来也怪,从来高高在上的两州竟然会派人在益州城的北城门喊话。
态度客气得让合寙人侧目。
益州城的地由东高村在种,今年的菘菜长势不错,村里人想着寒冬来之前再施一次肥,冷不丁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的喊声,村里人吓得丢了粪桶就跑。
跑了几米远后齐齐停下。
“外头人喊什么?我耳朵没聋吧?”
益州人竟想诚意的拜访她们国主,骗谁呢
挑着粪桶跟上来的村民道,“没聋,他们就是想来咱合寙给国主磕头”
“和村长说吗?”
“说吧,反正他们攻不过来。”
益州城的城墙坚固厚实,上头还布满了尖锐的铁钉,无论谁来都会被钉在那儿。
消息传到梨花耳朵里已经是两天后了。
她觉得有诈,让赵青山不用理会,哪晓得外头的人不消停,天天在外面敲锣打鼓。
汤九郎知道后,亲自进山劝梨花见见他们。
汤九郎来时,其他几个村的人也在,正商量怎么对付城墙外的那些人。
赵青山说,“要我说,直接烧几釜开水泼下去烫死几个算几个。”
对益州和荆州,他心里只有恨。
汤九郎不赞成,“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不听听他们前来所谓何事”
赵青山嗤鼻,“不斩他来日死的就是咱们。”
这话一出,引来不少人点头。
汤九郎坚持己见,“益州和荆州隔断了我们和北边的练习,如果能从他们口中知道北边的动静,何乐而不为?”
北边深山里的巨兽始终是压在梨花心里的心头,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弄明白怎么回事。
思及此,她和赵青山说,“听汤九郎的吧。”
于是,梨花就知道了两州想和赵家联姻的事。
消息传得快,没多久整个合寙也传开了。
村民们极为反对,尤其是云岭村的村民,他们害怕梨花受两州蒙蔽答应联姻,这样一来,益州或荆州的军队就能肆意进出合寙,要不了多久,没准就会向云州和岭南的衙门那样把他们抓去培养成嗜血者。
内心的惶恐让他们日夜难安。
最后,不得不去央求赵广从。
赵广从的农家小院在官道旁,黄娘子陪着她的。
村民们到时,他正在鸡笼里捡鸡蛋,猛地看到这么多人,以为村里出了事,一问才知是因梨花的亲事。
他说,“三娘不会同益州和荆州联姻的,你们就安心住着吧。”
村民们将信将疑,“为何?”
“那沈七郎是戎州人,家中舅舅是个小官”
戎州百姓和戎州官吏间有血海深仇,所以赵家和沈家不可能联姻,至于王子荆,赵广从冷笑,“和王家更是不可能,战乱前,王家举家北上还不忘派人来赵家退亲,赵家怎么可能同意三娘嫁进那样的人家”
知道村民们在恐惧什么,赵广从直言,“三娘未来的丈夫,不可能出自官家。”
村民们仍有疑虑,“要是益州王和荆州王为家中子孙求娶十九娘呢?”
“成亲那天就是合寙攻破他们城门的时候。”赵广从掷地有声,“咱和他们,只有你死我活。”
但看他信誓旦旦,村民们
的心稍稍落回实处。
可梨花的亲事一日不落定,他们就没法心安。
其他几个村的情况也一样。
和云岭村的忧虑不同,树村和富水村直接将年龄相当的郎君召集起来任梨花选。
树村离得近,最先找赵大壮说这事。
赵大壮哭笑不得,“哪儿用得着这样?不瞒你说,我们准备给三娘找个知根知底的。”
“我们两个村离得这么近还不算知根知底?”树村的村长忍不住想到整日跟着梨花的军队,眉头拧成了川字,“难不成十九娘中意那些益州兵?”
尽管闻五他们已经被梨花降服,但在树村村民眼里,那些始终是外人,比不得戎州人亲切。
赵大壮摇头,“不是。”
“那是谁?”
赵大壮不吱声了。
梨花的婚姻大事关乎着整个合寙的安宁,自然要慎重,至于人选,他还在琢磨呢。
树村的村长忍不住为村里的几个郎君说好话,赵大壮无奈,“我问问三娘吧。”
梨花并不热衷亲事,这几日她住在益州城里,每天都上城墙和外面的人说话。
沈七郎同过去没什么变化,倒是王子荆的模样让她有些认不出来,知道她好奇北边的事,王子荆说了不少。
这几年,京都的皇帝换了四个,最短的登基两天就丧了命。
不仅如此,王子荆还告诉她岭南之所以出现嗜血者是京都所为。
岭南人替朝廷击退北边敌国后受了重伤,皇帝害怕敌人卷土重来,有意培养批精锐,这时候,有人向皇帝献了张方子,方子上详细记载着一种古老的瘟疫。
紧接着,皇帝就派了支军队进山筹办此事。
他们先在牲畜野兽身上尝试,期间野兽癫狂伤了人,负责此事的官员进宫复命差点伤了皇帝。
皇帝又怕又喜,出于某种绸缪,皇帝开始在各地秘密挖埋粮食。
王子荆坦言,“你们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找到了那些粮食吧”
这事是荆州王透露出来的,荆州军无意发现了朝廷埋地里的粮,本想作为军粮,不料遭人劫了,起初以为是岭南人干的,随着合寙的壮大,荆州王怀疑赵家。
面对王子荆的猜疑,梨花脸上不显山露水。
王子荆又道,“戎州的惨烈是京都皇帝干的,我们何不结盟共同北伐?”
赵青山听得笑出了声,“还北伐,王小郎,你是不是忘记当初京都挥师南下的恐惧了?”
京都有多少兵力他不知,但知道益州打不过。
否则不会眼巴巴的来跟他们攀交情。
他冲王子荆喊,“三娘不会同你们联姻,快滚吧。”
沈七郎坐在马背上,身姿笔挺,已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气概。
如果沈家当初没有去荆州,一直待在戎州,两家没准有机会结亲。
至于眼下,万万不可能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赵青山的脑海里浮出张脸,没有沈七郎俊美,但五官周正,能文能武,不比沈七郎和王子荆差。
更重要的是,他对梨花极为忠心。
如果梨花要成亲,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想到这,他稳不住了,朝对面喊,“觊觎合寙的势力就直说,少拿三娘的亲事说事,我警告你们,明天再不走,别怪我下手狠!”
说着,他狐假虎威的往身后吆喝,“把石头和水抬上来,明早要是再看到人,给我扔石头,泼开水!”
王子荆这趟除了求娶梨花,还想打听耶娘的消息,眼看梨花要走,喊道,“赵三娘,你老实同我说,我耶娘是不是在你手里?”
合寙的势力早就渗入了益州城,他阿耶进城做坊主,肯定会碰到赵家。
以两家的恩怨,赵家必不会放过他阿耶。
“呵”准备转身走人的赵青山脸带不屑,“提那两个死鬼干什么”
王子荆咬牙,“你们怎么敢”
赵青山挑明,“老子就敢,你来揍老子啊”
汤九郎早就分析过目前的局势,荆州和益州尽管联姻,但彼此肯定互相防备,而且他们不了解合寙的实力,不会贸然出兵的。
合寙虽处益荆云三州和岭南的中间,但谁都不敢妄动。
因此赵青山颇为倨傲,“老子已经是嗜血者,还怕你个黄毛小儿不成?”
丢下这话,拉着梨花走了。
一下城墙,就牵了马要和梨花一起回山谷。
山里已经入冬,到处都铺着雪,回谷后,他立即去寻赵广安和赵大壮商量梨花的亲事。
当着两人的面,他字字有力,“三娘的夫婿我有个人选。”
赵广安斜睇他,“谁?”
“李家小子。”赵青山缓缓道,“他读过书,还有武艺傍身,三娘要是和他成亲,不用担心有人刻意接近梨花害她,而且那小子好说话,往后两人有了娃,随赵姓也行。”
说白了,就是想为梨花招个夫婿。
赵广安就听到成亲后住在族里,当即拍手,“我看行。”
赵大壮也琢磨了好些人,李解的确合适,就怕其他村的村民不同意。
梨花毕竟是国主,夫婿的人选至关重要。
他问
,“三娘怎么说?”
“没问她呢,你俩要是觉着行的话再问问她的意思。”
赵大壮犹豫,“要不问问汤九郎再说?”
汤九郎确有真才实学,稳民心这方面,问他是最好的。
赵青山点头,“待会我就去新益村。”
新益村的村民们惧冷,计划仍去地下河过年,是故刚入冬就准备迁村事宜。
汤九郎也是如此,知道赵青山有事找他,他马上想到了梨花的亲事,对于赵家中意李解,汤九郎没有任何惊讶,因为在他眼里,李解知根知底,确实最好。
得了汤九郎的支持,赵青山喜不自胜,“既然这样,年底咱就把事情办了,对了,李解人呢?”
“进山打猎去了。”
“大冬天打什么猎?”
“给乌鸦吃的。”
寒冬于乌鸦觅食不利,李解怕乌鸦饿着,每天都会进山打猎,顺道巡视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汤九郎说,“咱们村的乌鸦都是他在管。”
赵青山笑道,“好。”
这样的人,三娘嫁过去才不会累。
回谷后把李解打猎喂乌鸦的事一说,赵家人愈发满意这个夫婿,因此,赵广安和梨花说这事时,绞尽脑汁的说李解的好。
梨花却没什么反应,而是问他,“李解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你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还能拒绝不成?”
梨花蹙眉,“万一他有心仪的人呢?”
对于亲事,梨花并不排斥,像汤九郎说的,整个合寙的安稳都系在她身上,越早定下亲事,村民们越安心。
看赵广安抿嘴不言,她叹气,“阿耶,我想找个志同道合,心里只有我的。”
接下来数年,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不想回家还要提防家里人。
赵广安想到了邵氏,成亲十几年,他在邵氏心里的位置还不如元氏,多可笑啊。
他道,“我问问李解。”
李解最近都很忙,迁村要搬的物什多,完了还要盯着竹溪县那头,整个人从早到晚就没闲的时候。
他都不记得多久没回山谷了。
等村民们迁到地下河,岭南人顺利在竹溪县住下,他才抽空回去了趟。
虽然还没到年底,还山里已经闲了。
孩子们在雪地堆雪人,大人坐在檐下编竹甲,笑盈盈聊着今年的收成,来年的春种。
旁边的柴火高燃,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很是热闹。
村民们挥手跟他打招呼,一路过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李解揉了揉腮帮,却有点笑不出来。
快出村时,一颗雪球滚到他脚下,他顿了顿,问活蹦乱跳跑来的男孩,“三娘子的亲事有着落了?”
男孩被问懵了,忘了要弯腰捡起雪球,稚声稚气地说,“不知道啊,阿娘没说,但阿娘说无论是谁,只要不是外头的坏人,我们都会为十九娘祈福的。”
李解捡起雪球递过去,“那你们刚刚笑什么?”
男孩咧嘴笑起来,“十九娘说今年年底给家家户户都分油分盐,我阿娘说到时给我们弄猪油拌饭。”
“猪油拌饭确实香。”李解摸摸他脑袋上的兜帽,笑眯眯走了。
男孩咽咽口水,兴冲冲跑回阿娘身边问哪天吃猪油拌饭,他娘忍俊不禁,“油和盐还没拿到手呢,急什么”
说着,跟对面的人讨论起梨花的亲事来。
这个话题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如今都快成为村民们见面时必问的事了。
“吃了吗?十九娘的亲事定了吗?”
无论看到谁都会这么问一句。
树村的村长更是跑了好几趟,恨不能自己把梨花娶了。
李解进谷时,树村的村长正唉声叹气从里头出来,在洞里碰到李解,颔首就要经过,两步后又停了下来,“李解?”
不怪他第一眼没认出来,实在是太久没看到李解了。
刚进山那一两年,李解和刘二整日跟在梨花左右,刘二娘子怀孕后,刘二就留在了谷里,慢慢的,梨花身边多了闻五等人,李解就没那么显眼了。
这一刻为什么又显眼了呢?
因为梨花的亲事,他把村里村外的适龄人都过了一遍,唯独漏了面前的人。
李解点头,“是。”
树村的村长张嘴,脑子却卡住似的,半晌也没说个句话。
李解主动寒暄,“进谷可是有什么事?”
树村的村长呆呆摇头,自上而下扫视李解一眼,突然明白赵大壮为何拒了自己。
“说亲了吗?”
李解愣住,片刻后回,“没呢。”
树村的村长再次打量起他,想说什么,摇摇头给忍了回去。
李解云里雾里,进谷后先去找李莹,没进院就被赵广安拉去了屋后。
李解满脸疑惑,“三东家?”
“你年纪不小了,可有心仪的人?”
这话有些莫名奇妙,李解想了想,老实摇头。
“没有?”赵广安和他拉开距离,眼神不满,“村里村外这么多小娘子就没入你眼的?”
“我答应誓死保护三娘子,没想过成亲。”李解老早就想好了,不成亲,一辈子只为梨花办事,只是梨花的亲事让他有些不自在。
男女有别,梨花要是成了亲,必然不会像以前那样事事同他商量。
那人若是个好人也就算了,就怕他从中挑拨,离间梨花对他的信任,他怕梨花亲小人远君子。
他问赵广安,“三娘子的亲事怎么样了?”
赵广安看他一眼,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反问,“你怎么想?”
“能耐和出身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得对三娘子死心塌地。”
这话跟赵大壮说的一样。
有没有本事不要紧,但品行绝对要好。
他继续试探,“你觉得谁合适?”
李解想说没人配得上三娘子,但话到嘴边成了,“树村有两人倒是合适。”
家里爷娘已经死了,为人也老实本分好拿捏,不怕日后给三娘子气受。
赵广安眉头皱了皱,晦暗不明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谷里呢?”
“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家里兄弟太多,不合适。”李解早就在心里筛过了,谷里的人没有树村的人合适,富水村也有几家不错的,但离得远,他怕对方平日藏得深,不敢冒险。
赵广安又看他一眼,忍不住好奇,“你自己呢?”
“我不想成亲”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睁大了眼,“我?”
“对啊,你没想过你自己?”赵广安道,“你要是和三娘成亲会一直对她好吗?”
李解想说当然会,但心里有个声音说是不对的。
三娘子那么好,怎么能嫁给他呢?
可仔细思量,他娶三娘貌似是最好的,这样就不怕有人给三娘吹枕边风疏远他,也不怕三娘私下谋划危险的事。
他四下看了看,郑重其事道,“三东家,无论三娘子嫁给谁,我会永远追随她。”
哪怕死了也会化作鬼魂保护她。
赵广安道,“记着你今日的话,将来要是负了三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就这样,梨花和李解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对此,梨花甚是坦然,与其嫁个不熟的,不如嫁个对自己忠贞的。
是以,亲事传开后,梨花并不避嫌,走哪儿都带着李解,两人好像又回到刚进山的那两年,村民们并无异议,相反,私下都夸赵家。
李解武艺高超,赵家逃荒时,李解替他们杀过人。
赵家发达后,没有瞧不起他,反而让梨花和他成了亲,如此重情重义的人,这辈子都再难遇到了。
至此,无论赵家要他们做什么,他们绝对推诿,于是,第二年他们去了云州,在那儿歼灭了六千嗜血者,第三年去岭南,以三千击杀了岭南八千人。
第四年,益州和荆州再次派使者说和。
梨花放弃了结盟。
第五年,周围几州开始有人来投靠,梨花没有明确表态,那些人也识趣,离村庄远远的。
他们自建围墙,像众多合寙百姓一样开荒种地。
定亲的第六年,梨花和李解成了亲,这一年,合寙干旱,村民们害怕公中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军队,主动拿了家里的粮食给军营。
外来的百姓知道这事后,忐忑不安的兜着半袋粮上门。
跟村民打听,“合寙的税收几成?”
“合寙不交税”面对紧张恐慌的外来人,村民淡定道,“国主会带人外出搜寻物什,你们若有需要,拿粮食换就成。”
许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曾经的自己,村民又说,“你们既来了合寙,就安心过日子,等两年国主派人登记户籍,你们如实禀报上去就行。”
有了合寙的户籍,一辈子都受合寙保护。
虽逢乱世,却也有幸有处容身之所,村民迎风而笑,“乌鸦是咱合寙的瑞兽,你们若瞧见了,莫将其炖了。”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