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晴朗, 骄阳肆意地挥洒着暖意,和风过境,远方的绿湖荡起圈圈涟漪。
云含眠双手握着船桨, 笨拙地摆动,桨叶溅起清透的水花, 她潜意识地抬眸看向正对面的云惟烟。
木船是小苇之前去附近村庄同村民换回来的一艘旧船, 窄小的空间只能勉强挤进两人对坐。
灼热的视线不断地驻足在云惟烟的侧脸, 她抿唇偏过头,故意忽视了云含眠的求助。
因为这几日云含眠的伤势好痊了些,云惟烟借口筱竹身体抱恙, 拉着她一同出来捕鱼。
相处快一月, 云惟烟不是傻子, 自然瞧得出来云含眠入了梦境依旧不食人间烟火。
她偏要让云含眠“好好”尝尝这凡尘滋味。
总不至于平日里的所有琐事都让她一人干了吧?
“小苇,我——”
又溅起了更大的水花,荡出的溪水尽数扑到云含眠身上, 衣裳湿了大半。
“我、我、不会。”
最后个字音落地时, 云含眠的耳尖已然红得如同血色玛瑙,她瞄了眼云惟烟, 又飞速地垂下头, 语气含歉意道:
“你教教我,我会认真地学, 我头次划木船, 我……”
越说尾音越轻,云惟烟绷直了肩膀, 尽力克制想笑的冲动, 余光瞥见云含眠那副手足无措的神情,郁闷已久的心情瞬间明媚。
“那, 作为交换,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云惟烟回头直视着船头的另一人,狭长的小船促使她们之间近在咫尺,稍稍伸脚便能够踢到对方。
云含眠听见后愣了下,诧异地盯向云惟烟,这些日子她也陆续地接受了原主的记忆。
附身之人姓宁,单名霜,表字含眠。
宁霜因为与众修者争夺即将出世的神器,被他们联手绞杀,所幸留有后手,狼狈逃脱,被小苇捡回来了一条性命。
于情于理,她本应该告知小苇她的姓名。
可是——
木桨上的五指陡然攥紧,云含眠狐疑地注视着眼前之人,小苇的五官十分扁平,是放入人群中转眼就能忘掉的长相。
独独那双眼睛,灵秀意动,宛若清晨朝露,不夹杂任何瑕疵,纯粹的晶透。
“小苇。”
思来想去,云含眠最终决定将“宁霜”的名字对她说出。
“师姐!您确定是这儿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她们之间尴尬的氛围。
是谁?
云惟烟立即捂住云含眠的唇,警惕地环视四周。
连片的芦苇随风起伏,云惟烟透过芦苇们的缝隙,屏息凝视岸边的动静。
一群身姿欣长的修士正站在岸上高声喧谈。
洛轻竺折断一根飘荡的芦苇,敷衍地回应道,“掌门吩咐的,让我们来这儿驻守,估计就是此地。”
“师姐说笑了,您可是掌门的闭关弟子,如果您不知道,那瑶台怕是没人能够知道了。”
随行的另一位修士也跟着刚刚开口的弟子继续劝道,“洛师姐,您就行行好吧,咱们总不能在这儿待个十天半个月的。”
“先前是你俩找长老自请要跟随我的,怎么?如今见我冲撞惹恼了掌门,你们担心被我一起拖下水?”
洛轻竺没好气地瞪了她们眼,“不愧是外门奉承进内门的,惯会见风使舵,正好,大家今日把话摊开来讲,谁想走,现在便走了,我洛轻竺绝不怪她。”
围在她身旁的瑶台弟子们互相递交了个眼神,齐刷刷地拱手行礼道,“谨遵洛师姐之命!”
“你们?!”
洛轻竺丢下缠绕在指尖的芦苇,恼怒地看着这群同门,不可置信道,“我素日待你们不薄!”
众人推搡了下,一名与她平常交情不错的同门自觉地走出人群,拍着她的肩膀说,“洛师姐,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洛轻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那名同门仍旧不紧不慢地说:
“眼下修仙界已经为了神器陷入疯狂,无主的神器人人得之,焉知下个飞升得道者不是你我呢?各门派各世家倾巢出动,占领每个角落,只为抢先得到神器。”
同门假惺惺地叹息一声,洛轻竺咬紧牙关,拼命地克制住想动手的冲动。
“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洛师姐您说会有神器吗?”
话音刚落,人群爆发出一阵奚落的笑声。
洛轻竺被她们说的无地自容,忿忿地背过身,咬牙切齿地吼道,“滚。”
弟子们自知惹恼了洛轻竺,麻利地运功离开了此地。
“瑶台?”
耳边忽然贴上湿润的气息,云惟烟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云含眠,低声道,“别靠我太近。”
被她一提醒,云含眠才稍微松开了云惟烟,无奈船实在太细长,本就挤着,现下更是越坐越近,她几乎把云惟烟环抱在双臂之内。
过于亲密的接触令云惟烟感到不适,她用手肘碰了碰云含眠的身体,略有不悦地开口说,“我俩——”
“谁?”
云惟烟立马噤声,歪头望向身后之人,两人静坐在小船上。
云含眠早放下了手中的船桨,一双白瓷般的素手从腰间绕到云惟烟小腹。
做甚?
云惟烟朝她做口型道,你打得过岸边的人吗?
云含眠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还未摸准宁霜的修为,况且现在的情况她也是一头雾水,为保全实力不能轻易与人动手。
云惟烟面上端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实则已经暗自咒骂了几句云含眠。
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谁哪儿玩聊斋呢?
云惟烟正琢磨着怎么装作不经意地给云含眠下套,让她在她面前暴露实力。
结果洛轻竺突然发飙了。
“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身!”
洛轻竺抽出腰间盘起的鞭子,深紫的鞭子犹如灵活的毒蛇,一鞭子往芦苇荡挥去,霎时掀起阵阵澎湃的水帘。
“吾乃瑶台清瑶仙子座下弟子洛轻竺,尔等鼠辈,胆敢窥视瑶台议事,罪不可恕!”
又甩动一鞭子打向芦苇荡,洛轻竺目中含火,一想到刚刚她丢脸的场景竟然被人瞧见了,她就恨不得把人当场抓出来戳瞎她们的眼珠。
汹涌的水花不断地拍打着破旧的小木船,云含眠双手抱紧云惟烟,确保能维持住她的身形稳定。
二人皆坐在船的中央,只要她们不滚动,船有很大概率不会翻。
洛轻竺泄愤般地使劲抽打着芦苇荡,一次比一次狠。
蛇鞭本就是她扒下七十二只高级灵蛇的皮所制,其中蕴含的怨气无形中也在影响她本人的神智。
“不愿出来?好!好!好!”
被怨恨把控心智的洛轻竺仰天大笑,眸光中流露出阴毒之色,扬起手中的紫鞭,聚集灵力,狠狠地朝水面打去!
“那就去死吧!”
恶毒的话语响彻云霄,惊起湖边栖息的白鹭高飞,原本碧绿的湖水转眼被血色染红。
摇摇欲倒的小破船被这一鞭子带来的灵力直接打碎了。
云惟烟和云含眠双双坠入溪水当中。
溪面还漂泊着无数断根的芦苇,斑驳的芦絮沉入水中。
小苇自幼熟知水性,浅浅地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又猛地扎头游进水里寻找云含眠的踪迹。
芦絮、杂草和死鱼配上浮沉的土粒,浑浊杂乱的水中掩盖了云含眠的身影。
云惟烟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拨开交缠的枯枝败叶,不停地用双眼寻觅她的衣角。
别死。
你千万别死。
她心急如焚地游荡在溪水之下,一时竟也分不清自己对她复杂的情感。
她分明恨极了她。
可现在云惟烟承认,她有点不想让她死得那么草率。
涌进耳鼻的溪水好似搅扰了她的思绪,云惟烟不停地有游向其他未搜寻过的水域,从担心惊忧逐渐心生麻木。
没有。
全都没有。
这片水域根本没有云含眠的踪迹。
以往她最顺手最熟悉的地方,可现在她忽然感觉十分陌生。
云惟烟不知疲劳地继续朝各处游去,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
岸边被蛇鞭控制的洛轻竺疯狂地抽打着这片芦苇荡,誓要将它夷为平地。
长期泡在水中的眼珠已经充血,视线中忽得闯入一个往下沉的人影。
云含眠!
被这背影刺激的云惟烟瞬间打起精神,飞快地游向她。
云含眠被水草缠住了双足,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身边,紧闭双眼,背上溢出的血液,好似挨了洛轻竺一鞭。
废力地解开了水草后,云惟烟双手接住了云含眠,浑水让她也有些难受,身子感觉沉甸甸的。
云惟烟甩了甩头,强撑着一口气,带起云含眠就往水面游去,小苇毕竟是凡人,再熟悉水性,可也做不到在水下不用呼吸。
她边游边时刻注意着云含眠的状态,或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陷入昏迷的云含眠双唇发紫。
糟糕!她快窒息了!
顾不得往日的恩怨,云惟烟当机立断地俯身吻上云含眠的嘴唇,柔软的触觉从唇瓣传来,好像吮吸着人间的棉花糖般,似有非有的甜味弥漫在二人的齿间。
云惟烟缓缓为云含眠渡气,手怜爱地抚摸她背上的鞭痕,支撑着她不再往水底坠落。
眼角划过一滴晶莹的泪珠。
可她清楚地明白,那是小苇为她所流的。
第32章 前尘往事(五)
凭借对附近地形的熟知, 云惟烟连托带拽,好不容易绕过洛轻竺,从溪水的另一头将她带到岸边。
逆游而上消耗了她最后的体力, 云惟烟把人拖到溪流附近的树丛,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手脚发软地半倚在树干上。
“云含眠啊云含眠。”
她两眼放空地盯着平躺在地上的人, 周身湿漉漉的, 衣裙被水流中的杂物割破,残碎的布缕仍掩饰不住她姣好的容颜。
“我已经救了你两次,算对你恩重如山。”
云惟烟自言自语道, “那你该怎么报答我, 事先说好, 我才不要你像话本子上写的以身相许。”
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云惟烟深深地看了她眼,随即偏过头, 小声嘀咕道, “下次我可不会再救你了。”
山风袭来,云惟烟搓了搓臂膀, 认命地哀叹一声, 俯身将云含眠拉起背在肩头,抚住粗壮的树干, 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其实云惟烟对“家”没有所谓的归属感, 但一想到失明的筱竹在茅草屋等她,小苇的心窝便暖洋洋的。
云惟烟难以理解小苇对筱竹的感情, 若非身体的本能一直在影响她, 她早已抛弃筱竹自个儿走了。
轻易对她人交付感情,在云惟烟看来, 简直是世间最愚蠢的事,没有之一。
多年在修仙界纵横的经验告诉她,无论何时都应该为自己留下退路,尤其是对待像筱竹这类人,就不能有交集,因为容易成为被拿捏的软肋。
当然,只要足够绝情,世上便无人可以威胁她。
气若游丝的人沉重压在她的肩上,云惟烟无奈地甩了甩头,放弃了把云含眠原地丢弃的想法,轻一脚重一步,晃晃悠悠地绕道走下山。
夕阳西下,浮光掠影,山路的尽头,斜着一瘦弱的背影。
云惟烟抓紧垂在她脖颈处的手腕,下意识地驻足在原地,静静地望向站立于不远处的人。
她显然已经老了,逝去年华的发丝在夕阳的照耀下银光斑驳,微微佝偻的身形倚仗掌心的木棍支撑。
那木棍还是前几日云惟烟专门给她找的。
“小苇。”
她忽然开口。
“见你们好久不回来,我担心你们出意外,她还好吗?”
强烈的委屈刺激着小苇的神经,她瞬间红了眼眶,想飞奔扑进筱竹的怀中哭诉今日的遭遇,她心身俱疲,想说“娘我好累。”
可云惟烟自始自终都很冷静,与身体本能不停地拉扯,强压下小苇的情绪,背着云含眠缓步走到筱竹身侧。
云惟烟动了动唇角,片刻后笑了笑,神色淡定地对她说出两个字,“没事。”
筱竹毕竟是个瞎子,瞧不见她们狼狈的情况,闻言点点头,放下高悬的心,“没出事儿就好。”
云惟烟立即察觉出筱竹语气中一丝的不对劲,连忙追问道,“娘,你可是遇见了什么?”
“唉,小苇,几个时辰前,屋门口来了位奇怪的人。”
筱竹边说边摇头,极其不满道,“那人脾气太坏,见我失明,也没过多为难我,倒是直接闯入门,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我拦过她,但她把我推开了,她说她好像是哪位仙子的弟子,自我进山后便不再过问修仙界的事,我怕——”
筱竹压低尾音,与云惟烟轻声说,“我怕是来寻神器之人。”
听完娘亲这番话,云惟烟早猜出闯屋那人十有八成就是洛轻竺。
想起今日偷听到瑶台内讧,她不禁深思,若对上洛轻竺,在保护筱竹不死的情况下,她和云含眠有几成胜算?
家贫,娘瞎,友病。
一时半会儿搬不走。
况且现在洛轻竺估计把地皮都掀开了也要弄死窥探她隐秘的她俩。
记得十几年前徐见春说洛轻竺是瑶台的叛徒。
虽不了解她与瑶台的恩怨,但依照今日所见,洛轻竺定是个极为难缠之人。
“小苇。”
被打断思路的云惟烟疑惑看向身旁的筱竹,莫非娘早留有后手?
“你步入仙道吧,我能你助力直升元婴。”
闻言云惟烟蓦地瞪圆双目,上下打量着筱竹,一个失去修为的瞎子,竟敢轻易出言助人升元婴?
要不是她修过仙她就信了。
筱竹忽视了陡然骤降冷的氛围,她摸了摸小苇的侧脸,信誓旦旦道,“我虽修为尽失,但我有一宝物,封存了我年轻时的部分修为,你根骨奇佳,定能一举步入元婴。”
云惟烟沉默不语,背着云含眠慢腾腾地走山道。
筱竹:“我刚捡回你的时候,为你测过,你可是最上等的五灵根,若潜心修炼,不出百年,势必飞升。”
最、上、等?
五、灵、根?
云惟烟震惊地扭头注视筱竹,她一定听错了,五灵根怎么可能与修仙联合在一起?
全修仙界谁不知道,拥有五灵根基本断绝了仙缘。
筱竹见云惟烟不理睬她,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最终决定将自己所知的全部倾倒而出。
“小苇我或许该早告诉你,修仙界人人抢夺的神器,数百年前,云家已得到其中之一的消息,奈何苦苦寻觅亦未找到,满门还因此丧命。”
她的脸色异常惨白,好似陷入了痛苦之中,颤抖着双唇,继续往下说道。
“那神器名叫庄梦境,云家当年派出心腹九死一生得到的消息,便是庄梦境藏于槐江山灵脉深处。”
越听,云惟烟的心底越如同打鼓般颤动,面上装作的风平浪静却挡不住她眼底的惊讶之色。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直接插入筱竹的话语,不可思议地追问,“莫非这儿——”
“槐江山。”
筱竹斩钉截铁地戳破了云惟烟的疑惑,将她的猜测转为现实。
“我们所住的茅草屋便位于槐江山灵脉之上。”
云惟烟被真相震撼得久久回不过神,甚至没有觉察到肩头之人的眼睛早已睁开。
接受完宁霜全部记忆的云含眠微微沉吟,她想她清楚了该如何破解梦境的方法。
云含眠卧床养伤那几日,云惟烟思来想去,终于愿意按照筱竹所说,尝试修炼。
不知为何,万年前的修仙界灵气四溢,一旦开始修行,枯萎的灵脉宛如渴尝到久逢的甘霖,孜孜不倦地汲取空中的灵气。
短短三日,云惟烟竟然直接突破了筑基。
此等修行速度,在她的记忆中,唯有混沌灵体的云含眠可以与之媲美。
和筱竹闲聊后,云惟烟得知,原来在这里,也就是万年前的修仙界,五灵根才是天才的标配。
五灵根修炼需要耗费大量的灵气,所幸此界灵气充沛足以供给。
在这儿,人才辈出,天人五衰与渡劫期的大佬遍地开花,飞升的修士比比皆是。
各门派各世家甚至攀比百年之内谁家飞入仙界的弟子更多。
所以为何万年后的修仙界,会如此凋零?
这个疑问缠绕在云惟烟的心头,她总感觉她好像快摸到了世界的真谛。
也可能是秘境的主人想告诉她的真相。
“小苇。”
云含眠敲响了云惟烟的房门,站在屋外扬声道,“筱竹娘亲给我塞了个野果,你能出来看看吗?我怀疑这果子有问题。”
云含眠醒后,将宁霜的姓名告诉了她俩,筱竹与她聊得极为投缘,让她跟着小苇一样,喊她“娘亲。”
“稍等。”
云惟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云含眠摆弄着手里的果子,静候在门槛外。
她知道小苇正在修炼,甚至步入了筑基境界,筱竹说等小苇打牢基础后再晋升元婴。
因为要完成宁霜肩负的使命,云含眠不得不装病继续停留在这对母女身侧。
很偶尔的夜晚,辗转难眠的时刻,云含眠会想起一位故人。
倒非对她心心念念,只是担忧云惟烟是否与她同入梦境。
毕竟云惟烟是个棘手的人物。
思绪飘散良久,她终于推开屋门走了出来。
“果子呢?”
云惟烟歪头摊手问道。
“这儿,你瞧。”
云含眠将掌心的野果放在云惟烟手中,焦心道,“听闻颜色越艳丽的野果毒性越深,你看这果——”
她抿唇止住剩下半截话,没敢说出口。
“宁霜你居然不认识这果子?”
云惟烟诧异地瞥了眼云含眠,举起黄色的果子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狐疑地问道,“你当真没见过?”
云含眠颔首,语气坚定,“从未见过。”
“这果是梨子。”
云惟烟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同时观察者云含眠面上微小的神情。
云川不是以漫山遍野的梨花最为出名吗?云含眠她自幼在云川长大,怎么可能没见过?
“唔。”
云含眠尴尬地撇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转开话题道,“这果子原来能在荒山野岭生长。”
见云惟烟不语,云含眠尬笑两声,拿回她手中的果子,小小地咬了一口,语气诚恳道,“是我误解筱竹娘亲了。”
闻言,云惟烟眼底的冰冷渐渐消散,她蹲下身,捡起梨果掉落在地上的果仁。
当着云含眠的面,将果仁埋入土壤之中。
“为何?”
云含眠刚脱口而出的话语被她的眼色止住。
她低头拨弄着翻新的土壤,忽而说道 ,“喏。”
“等它长大后,我们就能吃一树的梨果了。”
第33章 前尘往事(六)
宁霜托词“伤病未痊愈”顺理成章在茅草屋拥有了一席之地。
自从小苇开始修炼后, 鉴于筱竹双目失明,平日里大部分的琐事分摊到了云含眠身上。
她倒没有表面看上去的娇气,心甘情愿地忙前忙后, 时不时还陪筱竹去溪边散步。
“宁霜。”
筱竹握紧云含眠柔嫩的掌心,低声唤道, “好孩子, 你靠近点。”
一头雾水的云含眠想了想筱竹几乎相当没有的修为, 迟疑片刻,走上前一步,将身子倾斜至筱竹鼻尖之前。
然后, 一双苍老的手顺着她的脖子, 慢慢地摸到了她的下巴, 停顿了下,又沿侧脸的轮廓摸上脸颊。
“筱竹娘亲?”
云含眠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眸光中闪过几分诧异, 但顾忌筱竹的身份, 又稳住心神,反手抓住她瘦小的手腕。
“抱歉, 我——”
筱竹抿唇笑了笑, 云含眠注视着她,竟然从那双空荡的眼眶里瞧出了一丝无可奈何。
“我的眼睛愈发看不清楚了。”
云含眠沉默不语, 静等筱竹说完。
“但宁霜, 我一直很想看看你的脸,如果我未曾失明……”
细小的话语淹没在云含眠的指尖, 她的二指止住了筱竹尚未出口的请求, 半蹲下身子,将脸放在筱竹的掌心, 默默同意了覆盖在脸上的双手。
“娘?”
云惟烟一路寻来,正打算告知筱竹她已经突破了筑基后期,但撞入眼帘这幕却让她心生疑虑,有意放缓了脚步,隐去气息,藏身于高大的树影后。
寂静的溪水边,筱竹的双手轻柔的,一寸寸摸着云含眠的脸,指腹粗糙,好似河堤的沙砾,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浅红的印子。
“宁霜啊,你的容貌一定十分出众。”
筱竹不由得地感叹道,“我想你的修为估计也不低。”
“筱竹?”
云含眠连“娘亲”两字都直接省去,警惕地掐住她脆弱的脖子,如果筱竹察觉了什么,她不介意原地解决掉一条性命。
反正宁霜任务的重点在小苇身上。
安抚筱竹只是云含眠不想打草惊蛇。
“你也是为神器而来的。”
极其肯定的语气。
筱竹好像根本感受不到云含眠对她的威胁,平静地继续说,“我的身子早被病痛掏空,小苇她救过你,我相信你本性不坏。”
虎口上忽然感触到一点湿润,云含眠放松了对筱竹的控制,不明所以地望向面前这位垂垂暮已的老妪。
“宁霜,你可否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留下小苇一条命。”
云含眠闻言嗤笑一声,反问道,“筱竹娘亲,你只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修士,你拿什么与我做交易?”
“庄梦境。”
筱竹仰头与云含眠平视,面上一派淡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和小苇尚且无力自保,神器交由我们亦无用处。”
随着筱竹一字一句地吐露,云含眠渐渐地放下了对她的敌意,既不赞同也不否认,依旧站在原地,任由筱竹的手放置在脸上。
树影后的云惟烟背过身,心底波滔澎湃,擂鼓阵阵,几乎不敢相信刚刚所听到的交谈。
筱竹她不是劝她去争取吗?
劝她踏入仙途的人是她,劝她放手一搏的人也是她。
怎么现在居然临时变卦,将庄梦境对云含眠拱手相让?!
不!
她绝对不接受!
云惟烟对筱竹的信任度瞬间荡然无存,愤恨地瞥了几眼云含眠和筱竹的身影,压下心底的冲动,悄悄地离去。
仿佛从未出现过。
湍急的溪水向岸边拍打,溅射出星星点点的水珠,筱竹温柔地抹去云含眠脸上的水滴,心知条件已经打动了她,叹息道,“回去吧。”
云含眠不发一言,扶着筱竹转身往茅草屋走去。
在人迹罕至的溪水上游,洛轻竺双手抱胸,目送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嘲讽道,“这才几日呀,宁霜倒比你更像是她的女儿。”
“小苇,名字取得像野草,命也跟野草差不多。”
“与你无关。”
小苇俯视着奔流不息的溪水,心底愈发难过,偏过头地望向洛轻竺,冷声道,“瑶台掌门放逐了你,你我境界相比,谁又比谁好。”
云惟烟蜷缩在小苇的身体内,淡漠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偷听完后,刚转过身走几步,正巧撞上洛轻竺。
彼时的洛轻竺明显神志清醒,双目炯炯地打量了云惟烟好半晌,才开口与她搭讪。
云惟烟本想拒绝她,但没料到该死的本能又卷土重来,以压倒性的优势直接把控住身体的行使权。
她对此无能为力。
亦如当初救下云含眠般,眼睁睁地看着身体做出违背她本意的行动。
洛轻竺将她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小苇,当然其中七分真三分假,真假掺半才能使人挑不出差错。
甚至还送给小苇一份大礼——帮她晋升金丹。
小苇的防备终于被她释放的善意软化,把心中的郁闷对洛轻竺倾泄而出。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小苇和洛轻竺的感情火速升温,互相引为好友。
云惟烟:……
只能说小苇的性格确实很好忽悠。
小苇:“轻竺,你来此地与宁霜一样?同为神器吗?”
“是,也不是。”
洛轻竺轻笑一声,神采飞扬,比起云惟烟记忆中的紫纱蒙面,更添几分肆意明媚。
“小苇,与其让宁霜拿走神器,不如你自个儿独占,算是没白白浪费你和你娘住在此地多年。”
洛轻竺对她徐徐诱之,“你救了宁霜整整两次,倒赔积攒的灵石为她看病不说,反而连神器都要交给她,小苇你难道不觉得你太无私了吗?”
小苇思索了会儿,点头对洛轻竺的话语表示赞同,随即又追问道,“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做?”
洛轻竺没回答她的疑惑,忽然开口说了句奇怪的话,“脚步虚浮,唇色泛紫,双目逐渐失明,肌肤快速衰老——”
字字句句的元音在舌尖打绕,小苇越听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害怕,一把抓住洛轻竺的手,目光质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洛轻竺甩开小苇的手,语调轻浮,“我饱览群书,知道的东西可多了,你说得是哪样?”
云惟烟一直对筱竹失明这件事儿心存疑虑,如今听完洛轻竺的话语,终于可以确信其中含有蹊跷。
小苇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询问,“是中毒吗?”
洛轻竺:“非也,不过她时日无多了。”
此句对小苇犹如晴天霹雳,若非洛轻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小臂,小苇怕已气急攻心地晕厥过去。
虽然云惟烟不喜筱竹,但小苇对她的感情乃非常人所想。
毕竟筱竹含辛茹苦养育小苇成人,于情于理,小苇合该为她尽孝。
“小苇,你听我说,云筱竹是云家唯一幸存的后人,她肯定知道取出神器的法子。”
洛轻竺低头贴在小苇的耳畔,如同蛊惑人心的山妖,气息吹拂着脑中的理智,逼她做出抉择。
“我敢以道心立誓,我绝不抢夺属于你的神器,你得到后只要借我一用便可。”
“为什么?”
云惟烟听见小苇追问洛轻竺其中缘由。
为什么要对她这个籍籍无名的人伸出援手?甚至不求所得?
云惟烟等待着洛轻竺交给小苇一个满意的答复。
洛轻竺抬眸正视小苇良久,眼底似乎夹杂着不甘与怜悯,还有一抹云惟烟看不懂的情愫。
终于,洛轻竺双手背过腰,释然一笑,朗声道:
“世间哪有那么多缘由?小苇,你看日月交替、四季轮回,亘古未变,若要事事探究,徒增烦恼。我这人随心而动,想帮便帮了。”
小苇尚未回神,洛轻竺扬手推开她,施法将她送至茅草屋。
风吹过,衣诀飘然,一人陡然伫立于洛轻竺身后。
“轻竺,吾宗探子传来消息,此地的确是槐江山。”
洛轻竺沉吟片刻,抽出盘在腰后的鞭子,边抚摸鞭身,边怀念道,“你可知,我的本命武器,乃掌门亲自陪同我去制作。”
“往事不堪回首,轻竺,吾认为你该向前看了。”
洛轻竺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可我扒完了蛇皮耗费无数心力将蛇鞭炼成,我才知道,这鞭子会影响我的心智。”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唇角勾起抹苦涩的笑容。
“梁珂,我怎能做到不怨她。”
洛轻竺平复了心底涛涌的恨意,转身看向身着深蓝色道袍的梁珂,“上玄的意思?”
“方寸棋局已是吾宗掌中之物。”
梁珂正色道,“槐江山庄梦境绝不能落入其余门派之手,不仅是吾之意,亦乃吾宗掌门之意。”
二人相持许久,洛轻竺瞌拢双目,对梁珂做出退步。
“需要我做什么。”
梁珂侧身贴近洛轻竺的耳边,低声言语几句,洛轻竺震惊地瞥了她眼,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
而被洛轻竺送回茅草屋的云惟烟,却迎面撞上了一直等待她的云含眠。
“你去哪儿了?”
云含眠先发制人,上前拦住正欲去寻筱竹的云惟烟。
第34章 前尘往事(七)
云含眠神色焦虑道, “我找了你许久,回屋也不见人影,别让筱竹娘亲担心。”
越说语气不免越重。
毕竟和小苇相处多日, 总归对她有些情感的,况且她还是对宁霜极为重要的人, 假设真要有个三长两短……
云含眠冷下脸看着面前怯生生的小苇, 松软了口吻, 略含歉意道,“我太心急了,怕你发生意外, 瑶台那名弟子还在附近。”
云惟烟浅浅地应了声, 双手从背后伸出, 摊开在云含眠身前。
“这是?”
一朵淡雅的小花静静地呆在她的掌心。
“是结出梨果的花瓣。”
云惟烟将梨花塞进她的手中,挑眉笑道,“一时兴起, 想起某人连梨子都不认识, 顺手采了这朵花。”
云含眠虽没完全放下疑心,但勉强接受了她的解释, 转而对她袒露道, “小苇,你想要神器吗?”
“什么?”
云惟烟不可置信地又追问了一遍, “宁霜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云含眠:“今日筱竹娘亲告诉我庄梦境的位置, 想以此与我做交易,保住你的命。”
她抬眸认真地注视着小苇, “你想要庄梦境吗?”
云惟烟抿唇不语, 眼神充满戒备地盯着她。
“小苇,你救过我, 我不会挟恩图报,庄梦境的主人非你不可。”
云含眠边说边走上前,突然拉进的距离让云惟烟皱起眉头,往后倒退一步,摸不清她的真正意图。
“忘了和你说。”
云含眠将花插在小苇的耳后,目光中似有万千柔情,“宁、云两家乃至交。”
“幼时我经常与云家子弟同进同出,感情颇为深厚,初见你们总有股亲切感,今日与筱竹交谈后。”
她感叹道,“原来是有故人风范。”
云惟烟撇过头,心里飞速地盘算目前的情况,宁霜竟然主动对小苇示好,甚至愿意让出唾手可得的神器,其中必定有诈。
她必须小心为上。
见小苇长久不回应,云含眠准备余下话语只能作罢,与她并肩走回了茅草屋。
云惟烟趁着初夜时辰,去试探了筱竹的口风,得知宁霜说的话竟然都是真的。
宁家与云家交集来往数百年。
宁霜早将自己的身份对筱竹托盘而出,她出身于宁家远房,夺取神器失败后,误被她们所救。
完美无缺的说辞,可云惟烟的直觉告诉她,宁霜绝没有如此简单。
在云惟烟继承了筱竹封存在宝物后的修为后,连跳跃两个大境界,一举步入化神期。
风平浪静地度过几日后,云含眠和筱竹突然去提出深入槐江山灵脉,取出庄梦境。
云惟烟对此毫无异议,但她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洛轻竺。
洛轻竺与梁珂商议后,传回消息,让云惟烟务必将宁霜支开,将她拦在灵脉前。
云惟烟挥手毁掉了洛轻竺送来的秘术卷轴,垂眸隐去眼底的担忧。
眼下的她对谁都无法彻底信任,尤其是对宁霜。
近些时日,宁霜的行为太过反常。
不仅仅指点云惟烟修行上的迷津,还全心全意地照顾筱竹,好似一个忙碌的操劳家务的长姐。
“小苇。”
筱竹推开屋门,慢悠悠地走至床边,在此地生活了数载,早已对这儿的地形了如指掌。
“娘。”
云惟烟连忙起身扶住筱竹,“您怎么突然来了?”
筱竹摇了摇头,侧身坐在床畔,摸索着牵起她的双手,“你呀。”
筱竹轻点了下小苇的鼻尖,“你认为她如何?”
“谁?”
云惟烟怔怔地反问她一句,“宁霜吗?”
筱竹颔首,“若日后我发生不测,你便跟着她吧。”
“娘!”
云惟烟急切地反驳,“我已经有自保的能力——”
“嘘。”
筱竹捂住了她的嘴唇,压低声线劝诫,“我活不长了,小苇我不得不为你的将来做打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替你考验宁霜,她确乎是个好人。”
凭借着窗外的光亮,云惟烟隐约瞧见筱竹眼角泛起的泪花,仿佛是在对她交代后事般,细心叮嘱道:
“之前我故意试探她,好在她守住了本心,不算忘本,你今夜且去吧,溪水的源头就能通往灵脉深处,我自会拖住宁霜。”
云惟烟稍作迟疑,最终同意了筱竹的安排,当夜便消失在了屋内。
而筱竹以病痛反复发作为借口,半强制地把宁霜留在了她的床边。
寂静的溪源处有两人正在等待云惟烟的前来。
“你能确保是这儿?”
云惟烟闻声抬眸看向洛轻竺身旁这位头戴纱帽的女子,垂下的白色围帘挡住她窥探的视线,全然瞧不见女子的外貌。
不过通过她身着的深蓝道袍,云惟烟大抵也能猜出她来自上玄。
洛轻竺轻咳一声,示意梁珂别再浪费时间,梁珂面无表情地甩袖走至溪水的尽头,专心地翻手布阵。
三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将至冰点。
云惟烟暗自打量着洛轻竺和这名女子,心底的警惕愈发加强,洛轻竺虽发了誓言,但她的誓言对这位女子不具备约束。
梁珂道法精妙,符阵之术使得出神入化,再一眨眼,河道中的水分成两行散开,中央处陡然浮现一个黑黢黢的洞门。
三人彼此互看一眼,同时化作一道白光飞进了洞穴之内。
待她们的身影消散后,洞门立即合拢,再度沉入河底。
三人沿着隧道一路向前走,灵脉深处并无她们预想的守护神兽之类的攻击物,反而安静得有些诡异。
“小苇?”
洛轻竺率先察觉出不对劲,连忙开口呼唤道,“小苇!梁珂!”
她被单独困在一个漆黑的虚拟空间,四周回荡着她焦急的声音。
不好!
洛轻竺立即反应过来,抽出蛇鞭往屏障上打去,这是上玄的阵法!
梁珂要杀人夺宝!
屏障外的隧道尽头,梁珂正隔着薄纱注视着高台上遍体鳞伤的云惟烟。
“听说你是云家的后人。”
梁珂语气冷漠道,“洛轻竺说让吾留你一命,吾深思后,决定把你做成吾的傀儡,也算是保全了你。”
“你是——”
云惟烟眯起双眼,在脑海中搜寻着她的来历。
傀儡、上玄、万年前。
一个名字已然呼之欲出。
“梁珂?”
云惟烟咽回喉咙里的鲜血,捏紧手中残缺的庄梦境,低低地痴笑道,“即使你杀了我,我也不知这另一半的庄梦境在何处。”
梁珂,上玄宗第二任掌门,以独创的傀儡符术闻名于世,此术后续失传,云惟烟刚入魔道时,还尝试了下复原此术。
没曾想误入梦境后,居然能亲眼目睹梁珂施展傀儡术。
“聒噪。”
梁珂薄唇轻启,吐露这两字时已带了明显的杀意。
“你耍吾。”
梁珂一步步朝高台走去,身侧的空间不断扭曲,凭空出现数个面色灰白的傀儡。
云惟烟将庄梦境护在胸口,无奈地摇了摇头,怪不得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原来灵脉早被人搜寻过了。
平放在高台上的神器只徒留一半,另一半则不知所踪。
梁珂坚定认为是她故意侵吞了剩下的神器,出手与她战了数十回合后,云惟烟勉强撑着一口气不死。
云惟烟闭上双眼,自嘲地笑了笑,在修仙界杀人夺宝多年,结果自己也即将死在别人手上。
神魂若在梦境中破灭,那处于玄月秘境中的身体势必消亡。
她已经没有其余的灵力反抗梁珂。
梁珂太强大了,对上她,犹如蝼蚁撞上庞然巨物。
看来今日,她必死无疑。
听着清脆的脚步声,她牢牢抓住庄梦境,好似在静候死神的降临。
梁珂汇聚灵力,正欲杀死云惟烟时,一柄光芒四射的利剑破空而出,划开了梁珂精妙的阵法。
“梁长老,夺人所好,怕有伤上玄声誉。”
梁珂平静的眼眸终于因她的到来掀起一点波澜,她摘下了头顶的纱帽,红唇轻笑道,“宁霜,至今无人能够从吾手中救下一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
云含眠单手拔起直插地面的利剑,眸光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今日,我必带她归家。”
话音未落,二人便撕打在一起,空中全是飞扬的尘埃,磅礴的灵力几乎快摧毁洞穴内的一切。
云惟烟愣了下,尚未回神,直接被云含眠徒手抱起,她一边劈开梁珂阻拦的傀儡,一边护送着云惟烟离开灵脉深处。
梁珂蹙起眉头,冷脸掐诀,催动阵法准备将二人绞杀。
一条紫鞭从天而降,趁机缠住梁珂的双手,伴随着是洛轻竺急切的吼声,“快走!”
“洛轻竺!尔敢!”
梁珂一向冷淡的面色染上几丝愠怒,挥手布阵与洛轻竺扭打成团。
在洞穴坍陷之前,云含眠带着云惟烟飞速赶回了破烂的茅草屋内。
云惟烟靠着云含眠的肩头,刚站稳脚跟,就看到了床榻上正奄奄一息的筱竹。
“娘!”
顾不得流血的伤势,她飞速奔到床头,一把握住筱竹纤细的手腕,瞬间红了眼眶,强忍泪水,“不……”
筱竹:“小苇,庄梦境带回来了吗?”
云惟烟点点头,将放在胸口的神器拿出,交到筱竹手上。
她虚弱地朝云惟烟笑了下,无力地抬起手,只能堪堪摸到小苇的下巴。
“剩下……在我的眼睛里……”
她嘴巴一张一闭,费力地吐出言语。
“别哭,救不了的,是我自作自受……”
“等我死了,你把它挖出来,切莫舍不得我,还有,云家,云——”
筱竹忽地瞪大双目,口中的言辞夏然而止,消瘦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云惟烟的指尖。
云惟烟去探了探她的口鼻。
人已经彻底断气了。
第35章 前尘往事(八)
云惟烟将筱竹葬入槐江山的灵脉附近。
山青水绕之地, 意在宽慰她的灵魂。
毕竟有养母这层情分,云惟烟不顾自身伤势,暂代小苇为筱竹披麻戴孝整整七日, 脸色瞧着愈发憔悴。
她遵循了筱竹的遗言,取出了藏在她眼内的庄梦境。
从宁霜口中得知, 筱竹正是因为强取神器, 又无法控制它, 被迫将此物一分为二,不得已才用身体镇压。
“所以娘过度衰老……”
云惟烟跪在灵堂,双目失神地喃喃道, “我一度以为是她中了毒, 才会比凡人老得更快些。”
“小苇, 我想你应该将它打开来看看。”
云含眠把筱竹特意留下的宝物塞进云惟烟手中,此物乃伴随她一生的本命宝器——小小的铃铛。
以歌喉入道,铃铛迎风动, 发出清脆悠扬的响声。
云惟烟五指握紧铃铛, 指尖的冰凉触感让她怔了下,原本泛红的眼眶又再度蓄满泪水。
宁霜见状施法催动宝器残存的灵力, 筱竹婉转动听的声音从铃铛内缓缓而出。
云惟烟乍一听到筱竹年轻时的声音, 还有些不习惯,但小苇的本能又让她对此音不自觉地产生好感。
她一字不落地听完了筱竹专门记录在铃铛内的叮嘱, 犹如被泼了盆冷水, 让云惟烟瞬间清醒。
果然,这个梦境没那么简单。
筱竹不是云家的后人!她只是云家的家生奴!
被遗弃在槐江山的小苇竟然才是正儿八经的云家主家之子!
这个消息好似榔头, 重重地锤破了云惟烟对先前所有的推测。
一个孤女, 被主家有意弃养在拥有神器之地。
云家灭亡后,家族世代的仆人才寻来此地, 把这个真相瞒了小苇将近二十年。
太讽刺了。
云惟烟心底气极反笑,面上仍旧是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为了确保庄梦境只能由云家人开启,云家丧心病狂地以拥有自家血脉的孩子的气运供养庄梦境。
干了缺德事儿,被灭门也是因果报应。
激怒云惟烟的不仅仅是云家的布局,更是筱竹对小苇留下的遗愿:务必以神器复兴云家。
云惟烟:……
这一大家子人脑回路清奇,毁了小苇的前半生,还要道德绑架她的后半生为云家鞠躬尽瘁。
她收好铃铛,垂下眼眸,冷声询问宁霜,“你呢?庄梦境归属已定,你留在我身边又有何目的?”
“小苇。”
宁霜附身跪在云惟烟的身旁,神色不变,当着云惟烟的面,规规矩矩地朝筱竹的灵牌磕了三个头。
“你的族亲满门遇害,我在宁家人微言轻,亦算无家可归。”
她偏过头,眼神专注地看向小苇,面色隐隐染上一丝绯红,“你曾救我于危难之间,如若你愿意,我愿意陪你走一辈子。”
“为何?”
这句质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云惟烟从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
哪怕遇见过像许子衿般赤诚的人,她也不会动摇这个观念。
尤其是她知道宁霜体内藏着一个云含眠的灵魂,她必须愈发谨慎,一步错步步错,绝对不能被困在梦境之中。
宁霜张开双手,浅浅地圈抱住小苇,尾音轻柔道,“因为——”
她笑了下,贝齿间袒露出一句惊人的言语。
“因为我心悦于你。”
“我对你一见钟情。”
小苇慌忙地推开身旁的宁霜,不可置信地拔高音量,“宁霜你疯了?”
“我很清醒。”
云含眠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双手,直勾勾地盯住小苇,偏执在清冷绝世的面容上展露无遗。
云惟烟头次见到这样的云含眠,明明出尘胜似九天之上的谪仙,眼底却填满了对小苇势在必得的野心。
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让云惟烟下意识地撇开了视线,哪怕她知晓其中有诈,心底被云含眠的举止刺激得澎湃滚烫。
云惟烟摸了摸微红的耳尖,闭目压下躁动不安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你说笑了,你——”
“我会以行动向你证明。”
云含眠直接打断她的话语,语气坚决,“喜欢便是喜欢,无需理由。”
在云惟烟呆滞的神态下,云含眠起身离开了灵堂。
过去了许久,云惟烟才找回飘散的思绪,情蛊都没做到的事儿,小苇救了两次就成功了?
云惟烟边烧着白色的纸钱,边在暗自感慨,喜欢是可以装出来的,她倒要瞧瞧云含眠究竟想干什么。
修仙界关于神器的明争暗斗,历经数百年,葬送无数天才修士,以最后的神器“断水刀”花落浮梁而落幕。
在各大门派世家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槐江山有一门派强势崛起。
汇山川之美,聚灵气之众。
云川手握神器之一的庄梦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既向全修仙界广纳弟子,又独创出一套绝无仅有的剑法,逐渐扬名四海。
凭借着槐江山灵脉,云川弟子修炼进度堪称一日千里,短短百年,拥有了数位不低于天人五衰的核心弟子。
小苇,或许应该称为她云惟烟云掌门。
在建立云川后,小苇翻阅典籍,从“天水一色惟春雨,袅袅炊烟赠人间”择选出两字,取下了自己的名字。
鉴于世家传统,表字应由长辈选定,云家除她再无族人,她便放弃取表字。
在从无到有的建宗立派过程中,宁霜切切实实地做到了当日她在筱竹灵堂对云惟烟的承诺。
她陪伴云惟烟走过百年岁月,无论好坏,她都决意与她同生共死。
甚至隐姓埋名,藏于暗处,成为云惟烟使得最顺手的一把利刃。
“惟烟。”
洛轻竺神色不耐地拍了拍云惟烟的肩膀,催促道,“今年的选拔大典即将开始,你愣在原地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云惟烟回过神抬头正视面前之人。
洛轻竺因为与上玄的梁珂交往过密,彻底惹恼了清瑶仙子,被瑶台除名赶出宗门。
而梁珂接任上玄掌门后,顾忌上玄与瑶台的门派关系,逐渐疏远了洛轻竺。
三十年前,被两大门派厌弃的洛轻竺寻到了云川。
她递给云惟烟一坛上好的烈酒,苦涩地说,“小苇,我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了。”
洛轻竺一口闷掉瓷杯中的酒水,半醉半醒地笑道,“听说你云川广纳英才,前任瑶台掌门座下弟子特意来拜入云川,你可要我?”
云惟烟拿起酒坛,仰头豪饮一口,将酒坛重新塞进洛轻竺手中,唇角微扬,朗声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云川的大长老了。”
没曾想,洛轻竺这大长老一当就当了三十年。
云惟烟收回思绪,轻笑一声,与洛轻竺并肩朝大殿走去。
大殿的正门前有人等候她多时。
现今的宁霜颇有当年云含眠治理云川的风范。
虽然在云惟烟眼中,宁霜就相当于是云含眠。
但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将两人彻底分开。
宁霜和云含眠拥有同一张脸,连性格都大差不差,可她还是能够分别出她们之间细小的不同。
理智不停地告诉她,宁霜的种种行为极有可能是云含眠演出来,可身体的本能却一次次地蛊惑她的心。
小苇始终不是云惟烟。
正如宁霜不可能成为云含眠。
云惟烟偶尔会想起百年间相处的点点滴滴,有没有一刻,云含眠流露过真情?
她好似夹紧外壳的河蚌,守在外面的云含眠一点点地消磨着她的耐性,企图撬开她坚硬的外壳,获取她柔软的内心。
云惟烟说不清她对云含眠的感情,她不明白,注定为什么互为死敌的两人,在区区一个梦境之中,彼此却相互扶持?
如果云含眠是宁霜就好了。
她不喜欢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云家嫡女。
如果……
云惟烟深吸一口气,隐去自嘲的神情,果然受了身体本能的影响。
“掌门。”
云含眠走上前拦住云惟烟,对洛轻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开。
洛轻竺堂而皇之地朝云含眠翻了个白眼,面色不悦地转身离去。
“可有要事?”
云惟烟提起警备,不再想与云含眠有过多接触。
她害怕她对她真的动心了。
飞升得道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其乐融融地手拉手一起玩耍。
一旦关于修仙界各大既得利益体,就会如同这数百年的争夺神器般,成为你死我活的斗争。
有人利用她牵制阻挠云含眠,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迎接飞升的云含眠。
“掌门你瞧。”
云含眠察觉出云惟烟的心不在焉,将藏在背后之物拎到她的面前。
“这是?”
云惟烟凑近仔细辨别,云含眠提着它的后颈伸手往前递给她看。
一只通体粉嫩的小家伙还没她半个巴掌大,显然才刚刚出生,连眼睛都睁不开。
云惟烟越瞧越觉得眼熟,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又立即被她否认。
“是后山的小猫吗?”
她思索片刻,开口向云含眠求证。
云含眠摇摇头,顺手将小家伙塞进云惟烟的怀中,眼含笑意道,“我前段时间去了趟蓬莱,恰巧碰见道星掌门养的神兽下崽。”
“想着你可能会喜欢,所以我悄悄地带了只回来。”
她云淡风轻地往后接着说,“这可是只才出生三天的九尾狐。”
第36章 前尘往事(九)
“九尾狐?”
软乎乎的小粉团蜷在云惟烟的掌心, 她用指尖轻轻地戳了下幼崽的爪子,它好似被吓到了,瞌拢的双眼眯开一条细缝。
“嗷——”
幼崽怯生生地看了眼云惟烟, 随即又再次发出一声呜咽。
云惟烟目前还不敢确定这只九尾狐究竟是不是忆安。
虽说忆安的来历成谜,但活了上万年的九尾狐还困在修仙界未渡劫飞升……
这种事儿说出去可能都没有修士会相信。
“你为它取个名吧。”
云含眠双手合拢, 将幼崽笼罩在她俩的掌心之间, 语气平静道, “我将它带回云川,它便属于你了,无须担心道星掌门。”
云惟烟闻言出声否定了她的建议, “没有你, 它也不会到云川, 还是你取吧。”
云含眠点点头,不想因为此事与云惟烟起争执。
其实经过百年相处,她早已对小苇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
云家、云川、槐江山。
除了和她恩怨匪浅的老对手云惟烟, 还能是谁?
不过现在的她对云惟烟的刻板印象消退了许多。
少时的她因一时兴起的怜悯, 将云惟烟带回云川。
结果短短几日搅得宗门天翻地覆,逼出隐居药峰的紫纱女子和不插手凡尘的师尊相互对峙。
师尊曾告诫她切莫对云惟烟产生一丝一毫的感情。
可历经梦境这一遭遇, 云含眠不可避免对云惟烟产生了改观。
起码云惟烟在为人处世上倒是极有原则。
在创建门派的那些艰苦岁月, 得罪了云川的修士,但凡触及了云惟烟的底线, 嘴上说“明日取他狗命”。
她半夜三更就去把人杀了。
绝对不会让她厌恶的人活过五更。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诚实守信?
可惜云惟烟的手段太狠辣,哪怕身处梦境, 都能在修仙界树敌众多。
云含眠定定地注视了云惟烟良久, 忽得灵光一闪,用手掌包裹住她的五指, 闷声道,“忆安,就叫忆安吧。”
“九尾狐幼崽极易夭折,她因我的私欲而脱离母兽的庇佑,那我便希望她平安长大。”
云含眠边说边时刻观察着云惟烟的神情,见她面上一如既往地淡漠,紧绷的心终于松下。
幸好。
云含眠暗暗想着,垂眸掩去目光中流露出的喜悦。
幸好她不知,比起幼崽,她更希望她平平安安。
有时云含眠会故意遗忘掉她正与云惟烟身处梦境,享受着偷窃来的片刻放纵。
她承认,她对云惟烟有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但她又清楚地知晓,并非是凡间传颂的爱情。
总觉得自己缺失之物在宁霜身上得到了圆满。
到底丢了什么呢?
云含眠越想越头疼得厉害,心里好似压了千斤重担,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与云惟烟简短地寒暄两句后,云含眠立即转身消失在大殿门前。
云惟烟注意到她离去时虚浮的脚步,却只是抿唇目送那抹倩影的渐行渐远。
“忆安。”
她细细地咀嚼着这无比熟悉的两字,抚摸团在掌心睡觉的小狐狸,眼底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许笑意。
云惟烟边大殿内走去,边低头看着小狐狸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是被云含眠从道星偷回来的,怪不得你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世。”
于是在弟子选拔落幕后,全云川上上下下的修士都知晓了宗派某长老从蓬莱的道星里偷回来一只九尾狐幼崽。
听说那小狐狸成为了掌门的新宠,日日陪同在掌门身侧,由掌门亲自抚养。
洛轻竺从底下弟子口中得知此事后,气势汹汹地找到云惟烟,用灵力将小狐狸好生试探了番,才肯放下对它戒心。
云惟烟对此举很不理解,从洛轻竺手中抱回小狐狸,直接开口追问,“轻竺,你——?”
“惟烟,防人之心不可无,近些年你对宁霜太过宽容了。”
洛轻竺神色忧思,哀叹道,“你可知宁霜背着你干了些什么?她身为云川长老,胆敢窥视槐江山灵脉!”
“你首次担任掌门,很多事你不知情也正常。”
她语速飞快得往后继续说,“我总归跟在清瑶仙子身旁修炼数十载,关于宗派隐秘的事知晓不少。”
“我的云掌门啊,宗门不同于世家的血脉传承,一个宗派的立身之本便在于所处的灵脉。”
云惟烟似懂非懂地插嘴道,“你的意思,是说槐江山灵脉出现异常了?”
洛轻竺恨铁不成钢地抓住云惟烟的肩膀,扬手凭空捏造一个结界,将她们二人与外界隔开。
“惟烟。”
洛轻竺咬了咬下唇,不由得有些激动地吼道,“修仙界普遍认为灵脉取之不竭,实乃大错!你猜为何瑶台与上玄彼此仇视?当然是因为两宗共用一条昆仑灵脉!灵脉是会枯竭的!”
“宁霜对槐江山灵脉图谋不轨。”
洛轻竺掐牢她的肩头,神色笃定,一字一顿地逼问云惟烟,“你信我吗?”
话音刚落,她们之间便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云惟烟直视面前的洛轻竺,她脸上的焦虑与担忧不像是装出来的,可宁霜意欲何为呢?
一同陪她白手起家,又想亲自毁了耗费无数心血创造的基业?
云惟烟皱紧眉头,怔怔地瞧了洛轻竺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
喉咙的“信”字却始终哽在嘴边说不出口。
她无奈地闭上双眼,背过身对洛轻竺低声叮嘱,“你且去查查吧。”
“若宁霜真有叛心。”
云惟烟长叹一声,稳住即将崩塌的心神,冷冷地吐露出“格杀勿论”四字。
洛轻竺领下她的命令,挥手破开了结界,犹豫不决地抬眸看了云惟烟几眼,“真杀?”
“我是云川的掌门。”
云惟烟的语气中包含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宁霜,远不如云川众弟子。”
洛轻竺得到满意的答复后,身影立即消失在原地,奉令前去进行调查。
“忆安。”
云惟烟双手抱起小狐狸,亲昵地贴在它毛茸茸的脸颊,眼神落寞,“我就知道。”
忆安歪头看向抵在鼻尖的主人,懵懵懂懂地伸出小爪子轻按在她的下巴,以示安慰。
她看不懂云惟烟眼底复杂的情绪,但她知道,她的主人正在伤心。
云惟烟勉强地笑了下,握住忆安的小爪子,低声喃喃道,“我就知道梦总归是要醒的。”
春风吹散了她隐晦的情愫,浅淡的呢喃乘风漂泊于远方。
又是一年梨花绽放的日子。
洛轻竺带回了她牵挂许久的消息。
宁霜意图毁坏槐江山灵脉,洛轻竺与她交手数次,两人势均力敌,最终宁霜负重伤从云川逃离。
此后数年,哪怕洛轻竺孜孜不倦地搜寻宁霜的行踪,依旧毫无收获。
云惟烟只觉她在梦境之中呆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她甚至一度分不清她究竟是云惟烟还是小苇。
她好像真真切切地做了次云川的掌门。
拥有万年前五灵根的绝顶天赋,配合槐江山源源不断的灵气。
在宁霜不知所踪的年岁里,她的修为扶摇直上,顺利突破到渡劫后期,离飞升仅一步之遥。
再闭关数日,或许她就能得到她渴望了两辈子的东西。
然而不幸往往是伴随着意外。
月圆之夜,云惟烟与洛轻竺正在阁楼之内小酌怡情。
前段时候,洛轻竺跑去找浮梁的长老抢了几坛子好酒。
她一时兴起,抱着酒坛子约云惟烟与她共同品尝浮梁的美酒。
浮梁的酒烈得很,她们俩个喝了大半夜,洛轻竺率先撑不住倒在桌上陷入沉睡。
云惟烟的头脑勉强还能保持一丝清醒,推了推趴在桌上的洛轻竺,不满道,“先别睡,你怎么和小叶子一样,这才喝几杯就倒了。”
“不对,小叶子进浮梁后酒量见长。”
云惟烟抱着空掉的酒坛,低低地笑了笑,“听说小叶子已经千杯不醉了,下次我要去和她比比。”
她双眼迷离地望着独悬一轮圆月的天空,沉寂多年的心突然感到一丝迷茫。
她遵照筱竹的遗言振兴了云家,云川也成为六大门派之一。
庄梦境和槐江山灵脉能够确保云川在她飞升后延续千年的繁荣。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一直是空荡荡的呢?
云惟烟丢下怀中的酒坛,摇摇晃晃地走出阁楼,从此地能够俯瞰全槐江山的景色。
皎洁的月光倾泻于环绕山脚的梨树林,云惟烟记得在很久以前,她曾经与云含眠种下一颗梨子的果仁。
后来不知为何,槐江山上遍满了梨树。
梨花烂漫的季节,云惟烟克制不住会想起云含眠。
“情”字果然是修炼中的大忌。
云惟烟甩了甩头,吹着晚风,酒意稍微被吹散了些。
她醉醺醺地朝山脚看去,忽然,枝丫上攀爬出簇簇梨花,风一掠过,成千上万的花朵齐齐盛开,簌簌作响。
云惟烟眨了眨眼,心底隐约升起一股期待,下意识地化作一道白光飞入山脚的梨林之中。
头顶洁白的花瓣纷飞在空中,云惟烟稳住身形,抬眸朝不远处看去。
梨树之下,有一道高挑欣长的背影
第37章 前尘往事(十)
“你回云川做甚?”
云惟烟深吸一口气, 缓缓走至梨树前,神情漠然,眼底闪过几分清明, “你不怕我杀了你?”
“宁霜。”
她卸下往日的防备,眉目间有一股藏不住的疲倦, “你我二人早已心知肚明, 莫非你对此梦境留恋不舍?”
树下之人闻言仍旧一动不动。
“云、含、眠。”
云惟烟不禁喊出了她的名讳, 怔怔地看着与树影重叠的身影,心底可谓是五味杂陈。
维系这段感情对于她而言,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没有开端, 亦没有结局。
见眼前之人始终不肯开口, 云惟烟的手下意识地朝她的后背伸去。
在指尖在触碰到衣角的瞬间,四周顿时白光大闪,纷飞的花瓣立即化作密封的牢笼, 笼罩在云惟烟身上。
不对!
脑中的酒意终于彻底地消退, 危险的气息弥漫在牢笼之中。
云惟烟定了定神,一手掐诀聚集灵力尝试破除花瓣的纠缠, 一边不由得扬声高喊, “你究竟想做什么?”
空旷的梨林根本无人应答。
此时她才恍然发觉,梨树之下哪里有半点云含眠的身影?
竟然是傀儡之术?!
云惟烟不由得气笑了, 胸膛中燃起被云含眠欺骗的怒火, 凌空取出一柄上品的宝剑,手握剑柄, 一剑刺穿繁复的花瓣。
这些花瓣极有灵性, 打散后又会重新地聚拢在一起,层层交缠。
牢笼中的人越是反抗, 它们越向内挤压,带着浓重的杀意,势必要将云惟烟禁锢在原地。
源源不断的花瓣消耗着她的灵力,剑刃与壁墙交锋数百次,剑刃的主人却无法脱离此地半步。
一滴冷汗从她的额头滚下,残破的衣裙与小臂上的血痕错杂。
云惟烟咬紧牙关勉强保持住清醒,暗暗地咒骂了云含眠几句,这片梨林必定有古怪!
否则她全身的灵力怎么可能在不停地消散?
“云惟烟。”
笼外忽然传来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
云惟烟抬头正巧撞上笼外之人阴冷的目光,视线交错间,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早已设定好的局。
“是要我的命,还是要庄梦境?”
她抓紧手中的本命剑,挑衅地看着面前之人,嗤笑道,“梁珂,你与她什么时候联手的?”
“你错了。”
梁珂摇头否认,“吾并非与她交易,是她逼迫吾来困住你。”
尚不等云惟烟出口,梁珂再度画阵,以梨木为引子,加固了花笼的灵力。
“你——”
梁珂沉吟了下,“吾不想瞒你,杀你之人乃仙界上仙,她不是为了神器而来,你云家种下的因果合该由你偿还。”
云惟烟的意识逐渐消散,强撑着双目死死地盯紧梁珂一张一闭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听着她的话语。
“云家一己私欲,将你的气运与槐江山灵脉绑定……”
“上仙说……杀了你……我飞升即可拜入她门下……”
可笑至极。
云惟烟倚靠剑刃支起身子,眼神涣散,口中喃喃道,“当真可笑至极。”
云家的因果凭什么要她来偿还?!
况且占了一个灵脉就占了,各门派各世家谁没有占过灵脉?
为何只有她需要付出性命?
太不公平了。
因为她是云惟烟,所以就合该被理所当然地杀掉吗?
“吾好有良善之德,自会为你葬身。”
梁珂操纵阵法,飞散的花瓣一涌而上,眼前瞬间浮现一片血雾。
近些年她的修为愈发精进,尤其是阵法之术在修仙界无人能出左右。
渐渐的,笼中之人没有再反抗。
梁珂拨开血雾,正欲探查云惟烟的气息时,锋利的剑刃携卷着无穷的威压从花墙破开径直刺进她的腹部!
“滚!”
云惟烟裂口朝梁珂高声呵斥,“就凭借你也想杀我?让云含眠滚来见我!”
翻手挥散褪去漫天的花瓣,她拔出染红的剑刃,居高临下地侧目瞧向捂住伤口的梁珂,心尖涛涌的怒火几乎掩埋了她残余的理智。
又是招式极其凶狠的一剑。
梁珂未曾料到云惟烟的修为尽然到了如此恐怖的境界,区区两剑就伤她千年根基。
二指潜意识地夹紧最后一张符纸,她面色苍白地朝云惟烟看去。
只听云惟烟轻蔑地笑道:“上玄,也该换掌门了。”
*
九重天之上,仙雾环绕。
今日且是仙主重返仙界之日,各路的仙子宫主纷纷携带重宝登门拜访,以示贺喜之意。
这一行仙人中,风头最盛的便是紫霄宫宫主姚筝。
近些年她所管辖的下界频频涌现飞升之人,偏生这群修士还极为年轻,大多数还不过千岁。
“上仙治理有方,倒是让小仙好一番羡慕。”
站在姚筝身侧之人乃是衔月宫宫主池笙,她在众仙家中口碑极好,几乎没有与之交恶的仙子。
“听闻上仙掌管的下界有一天之骄女,百余岁已至渡劫。”
池笙摇头对姚筝感慨道,“待那名修士飞入仙界,上仙何愁无人侍奉?宁念上仙是有个好徒儿,你当师尊未必比不得她。”
“池笙,今日仙主大喜,怎不见宁念?”
姚筝微微一笑,有意避开了池笙的试探。
下界那人可是她早瞧好的苗子,仙主游历于三千小世界,不出意外定要踏破虚空而去,届时仙界为了争夺仙主之位,势必大乱。
这几个上仙之中,唯有宁念最喜争强好胜,她又是前任仙主之女。
假如她再不扶持起一个能与她们对抗的弟子,只怕后患无穷。
池笙听出姚筝的避讳,神色不变,顺着她的话往下继续说,“据说宁念上仙那徒弟与她闹了别扭,在清回宫闹得人尽皆知。”
姚筝:“你可知何事?”
池笙抿唇不语,淡淡地瞧了她几眼。
姚筝瞬间明白了她未出口的意思,掩面轻笑两声,邀着池笙入宴会去拜访仙主。
清回宫禁地之内。
“含眠!你难道疯了不成!”
云含眠跪在万年寒冰之上,体内的真气早已被刺骨的寒意所侵,膝盖红肿得厉害,渗出的血液又被冰止住,浓稠的血液紧紧地贴合在膝盖和冰层之间。
宁念上仙对待弟子向来苛刻,以严师扬名于仙界,稍有违逆便惩罚弟子跪冰。
她抬头直视高座上之人,坚定地开口道,“师尊,我知你忌惮紫霄宫,可她尚未飞升,何必将她牵扯进仙界的斗争。”
“混账东西!你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宁念上仙瞧着站在她面前油盐不进的云含眠,心头的恨意愈发加重,语气中充满了对她威胁,“我告诉你,今日云惟烟必死无疑!”
“若梁珂杀不了她!我亲自去下界去杀!”
“师尊!”
“住嘴!”
宁念上仙指着云含眠的鼻尖怒斥,“放你去凡间历练,你莫非还真对那凡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你给我听好了,只有斩断了槐江山灵脉,从那个小世界飞升的修士才会慢慢减少!”
云含眠垂下眼眸,面上的神情依旧淡漠,颔首朝宁念行礼,“弟子深知师尊的忧愁,但云惟烟——”
“还在为她求情!”
宁念上仙冷声直接打断她的话,“往日你对她下手时怎没瞧见你心软?”
云含眠淡漠的神色闻言终于裂开一丝缝隙,真论对错,她怕已经丧失了与云惟烟相处的机会。
宁念不屑地看向瞬间变脸的云含眠,不由得讥讽道,“她的修为早被你掏空了吧,我的好徒儿,你装什么呢?光凭逼死她养母这一点,你和她这辈子都绝无可能。”
字字句句如同犀利的刀锋,戳破了她隐藏在心底许久的顾虑。
云含眠的脸色越白,宁念越说得起兴。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当初到底是谁趁筱竹病重,故意用云惟烟刺激她,致使她急火攻心?我原让你下界是为了扰乱那池浑水,争得两败俱伤我们才好渔翁得利。
结果你竟然将神器对云惟烟拱手相让?行,我默许了,区区一个神器而已,我清回宫不缺那三瓜两枣。”
宁念起身一步步地走到云含眠的面前,俯身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目光中染上几分愉悦,欣赏着这好徒儿难得一见的崩溃。
从云含眠牙牙学语时,她便将她养在身边精心抚养,早把她当作半个女儿看待。
知女莫若母。
宁念可太清楚云含眠这张看似清高的皮囊之下藏着颗怎样的心。
先除掉筱竹,拿到剩下一半的庄梦境。
又与云惟烟虚与委蛇百年,在槐江山山脚布下阵法,时刻窃取她的灵力和气运。
表面装得恭顺,对云惟烟事事相依。
暗地里挑拨云川与其余各门派的关系;在修仙界散播谣言,败坏云惟烟的名声;一点点地消磨槐江山灵脉;甚至杀死了道星的护宗神兽,划开它的腹部把幼崽直接取出……
桩桩件件,不仅对云惟烟瞒得严丝无缝,还将罪责推到其余人头上。
她却依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
“含眠。”
宁念上仙猛地使力,逼迫云含眠仰头看向她。
“你太贪心了,既担忧她飞升入仙界与你相争,又对她恋恋不舍想与她共处。”
宁念弯腰凑在她的眼前,低声说了几句,随即挥手将徒弟放逐到了下界。
云含眠刚一回神,就发觉她已经站在槐江山山脚她亲手种下的梨林之中。
三尺之外,衣诀沾血的云惟烟正怨恨地看着她。
师尊如同魔咒般的言辞回荡在云含眠耳边。
“毁了她的修为,断了她的飞升,我便装聋作哑,任由你对她怎样。”
第38章 残灯
修仙界荣盛百年的槐江山云川, 在一夜之间败落,传闻是利欲熏心,独占神器, 触怒了仙界的上仙,派遣仙侍将云川满门屠灭。
门派弟子多数惨死, 大长老洛轻竺极为刚烈, 以身魂祭入阵法, 堪堪为宗门搏得一线生机。
槐江山的溪流腥红三日不断,浮尸遍野,四周荒芜。
最为离奇的不仅于此, 原上玄的掌门梁珂也在此夜圆寂, 上玄对外说是大限已至, 回天乏力。
同时,原云川的掌门踪迹难寻。
有人说她死于仙侍手下,也有人说她顿悟飞升。
至于是真是假, 已无人在意。
这件灭门惨案在修仙界引起一阵波澜后, 便随着云川残余弟子另移洞庭湖而被人们慢慢遗忘。
一切事物重新回到正轨,唯有仙界的清回宫内悄无声息地搬入一名下界女子。
“姑娘。”
亭雪双手端着饭菜, 直立于屏风之后, 压抑着泣声,“您乃凡人万万不可绝食啊, 您已两日滴水未进, 这——”
“出去。”
笼罩层层曼纱的床帘后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告诉她, 让她彻底死了那条心。”
云惟烟枯坐于床榻之上, 厚重的被褥替她遮挡住了肮脏的污浊。
她两眼空空,无神地盯住殿内的一处发呆。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艳红的印子密密麻麻地从娇嫩的脖颈,顺到雪白的大腿内侧。
“姑娘?”
“滚!”
云惟烟一把抓住玉枕朝屏风丢去,嘶哑的声线颤抖着怒吼道,“再不滚我连你一起杀了!”
亭雪连连应好,飞速地消失在了殿内。
她怔怔地抱紧盖在身上的金丝绒花被,周身痛得厉害,漂亮水灵的双眼蓄满了绝望。
杀了梁珂后,她本已强弓末弩,抱着必死的决心,持剑与云含眠过招。
结果——
云惟烟猛地掀开被褥,几近崩溃地拉扯着脚腕上泛着银光的捆仙锁,胸口膨胀的怒火让她恨不得将云含眠碎尸万段。
这不安好心的东西,居然胆敢把她关在清回宫内夜夜折磨。
早已破皮的()陡然与凉寒的空气接触,稍稍一磨,像似竹林雨后初生的嫩芽,颤颤巍巍地想缩回去。
风一吹,躲在重叠的云层后的雨露便拨开阻碍,点点滴滴地倾泻于叶片之上。
云惟烟一想起被囚困的日子,颠倒黑白,囫囵吞枣,不禁恶心地倚在床头干呕。
经脉尽断,修为尽失,从最高处跌落沦为一介凡人。
怎能不恨?
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云惟烟支撑起身子,重振精神,双手开始摸索冰凉的链子。
不行,她绝不向她屈服!
只要她不死,迟早有一日,她也要以己之道还施彼身。
【宿主息怒】
沉浸于怨恨中的云惟烟完全没注意到神识中突然多出的电子音。
【云惟烟!】
见宿主不理它,系统焦急地催促道。
【你还想不想出去!】
出去?
脱离梦境!
云惟烟瞬间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立马追问系统,“你怎么突然出来了?不是说梦境会压制你吗?”
【我见不得你在女主这儿受苦,与秘境主人争斗好一番,先不说这个,宿主我找到你出梦境的法子了】
系统对她细心说道,【梦境的主人公是小苇和宁霜,若是你俩全死了,这梦不就做不下去?】
云惟烟闻言微微蹙眉,“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怎能与她抗衡?”
【宿主可还记得三十六计最后一计是何?】
“美人计——?”
云惟烟沉吟片刻,侧头恍然大悟,“你是让我攻心为上?”
系统对她的疑问闭口不谈,转而继续劝慰。
【我为你带来一瓶毒药,足够令女主当场暴毙,接下来的事全由你作主】
云惟烟敏锐地察觉出系统话中的纰漏,它一个由数据组成的外来生物,还能保存毒药?
正当她细究此事的疑点时,一个小瓶子凭空出现在她的掌心。
云惟烟在神识中唤了几声系统,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看来系统之事必须从长计议。
眼下她能顺利脱离梦境才是重中之重。
云惟烟攥紧手中的小瓶子,眼珠转动,心底已然浮现出万无一失的计谋。
*
云含眠妥善地安置好了云川剩余的弟子后,才放心地返回了仙界。
师尊的手段向来狠绝,她一开始就知晓云川覆灭的命运,但好歹也有几分情义,洞庭湖灵脉也算是给她们的补偿。
就是可惜了洛轻竺,无法堕入轮回,身体已然灰飞烟灭,灵魂困在阵法中,与云川的命运捆绑,跟孤魂野鬼般,生生世世只能飘荡于云川境界。
“仙子。”
亭雪屈身作礼,恭敬道,“姑娘她已两日未沾水进食。”
云含眠收回心底的盘算,抬头看向殿门外说亭雪,冷声道:“她可有说什么。”
“有。”
亭雪犹豫不决地说,“姑娘说让你死心。”
云含眠神色不变地点点头,挥手示意亭雪退下去,心中哀叹一声,迈步朝云惟烟所处的寝殿走去。
并非多想与她结为道侣,把她带回仙界后,偏生欲望作祟,将她压着尝试好几番后,食入骨髓。
每每瞧见云惟烟情动时轻咬唇瓣,好似激发出她体内潜藏的凶兽,只想做得愈加恶劣。
边想边推开殿门,掀开帘纱踏入了云惟烟的屋内。
站在床边良久,见云惟烟不出声,云含眠轻咳一声,主动扬声道,“我已保全你性命,你还有何不甘?”
云惟烟面色苍白,吃力地撑着娇弱的身子,定定地看着云含眠。
四目相对间,云含眠清晰地看见她眸光中的哀恸与痛苦。
突然,云含眠只觉她的心好似蚂蚁啃噬般,被小小地刺痛了下。
“宁霜,你既身为仙界上仙座下高徒,何必又下界来搅扰我仙缘?”
云惟烟的手摸了摸她干裂的唇角,心头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哀伤。
没曾想,从梦境开端的救命之恩到如今的沦为囚鸟,她们最后还是这种结局。
“我只问你一句。”
云惟烟偏过头,忍住泪水,勉强保持住仅剩的体面,哽咽道,“百余年的相处,你可曾有片刻对我……”
余下的话语掩藏于唇齿之间,云含眠冲过来抱住她消瘦的身形,吻上了她毫无血色的唇瓣。
云惟烟使劲推开云含眠,怒目圆睁,指腹不停地擦拭她的嘴唇。
“既然满是算计,又何必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诓骗我?”
她嗤笑一声,心底有些不甘与隐晦的期待。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会有人让她难过至此……
她的神情仿若在嘲笑以往的痴心妄想。
两行泪水不由自主从脸颊划过,云惟烟环抱住双臂,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将头埋入膝盖间。
“从你我相识至今,携手开宗、广招弟子、讨论心法,以至于我将你视为身旁最重要的人。”
“我以为,你待我之心亦如我,有过一瞬间,我觉得我们这样相处下去也不错,哪怕就在梦境之中。”
云惟烟再一次推开欲意抱住她的云含眠,颤声逼问道:
“你亲手种下那片梨林时,你究竟是在掐着时日算何时才能毁了我的修为,还是在想来年梨花开的时候能与我一同赏花?”
她越说,云含眠越不敢直面她的视线。
“你知道的,我算计很多人,为稳住掌门大权,为稳住飞升大道。”
“可这回,我是真的没有算计过你。”
“云含眠。”
云惟烟倒在她的怀中,手轻轻握住她的掌心。
云含眠的手还是那么暖和,一如那年的云川山门外的长梯。
云惟烟仰头,双眼含泪,不禁软下了语气,柔弱得如同受惊的兔子,贴在她的胸膛,祈求地开口:
“再吻我一次,就当全了我多年念想。”
云含眠满眼怜爱地抚摸着云惟烟娇嫩的脸颊,小心地轻吻上了她的唇瓣。
眨眼间,云含眠的嘴角立即渗透出丝缕的黑血!
她慌不择乱地想挣脱云惟烟的手,却被云惟烟一把拽紧领口,俯身又亲吻上去。
“哈哈哈——”
云惟烟松开嘴唇,放声大笑,状若疯癫。
亲眼所见云含眠捂住心口,倒身于床榻上吐血,心中的怨恨也不消减半分。
“我在唇瓣上涂了毒药,你不是喜欢和我颠鸾倒凤吗?我成全你,让你好好尝尝亲吻的滋味。”
“你、你——”
云含眠不解地看向云惟烟,指着她半晌也未骂出口一句话。
云惟烟一巴掌直接拍掉她的手指,满脸涨红怒斥道:
“云含眠!”
“我与你,恩断义绝,再无往日半分情义!若有来世,你!我!势必唯有争斗!”
“你若求富贵安身,我便让你家破人亡!你若求飞升得道,我便抢你机缘断你心道!”
云含眠目睹她哀怨的神情,无怨无悔地闭上双眼,握紧云惟烟的手。
反正也说不清了。
她想着,便将腰间的本命剑抽出放进云惟烟的手中。
云惟烟此时也已中毒,周身软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云含眠拉起她的手,让剑刃一寸寸地插入她的胸口,心甘情愿将头抵在她的脖间。
“小苇。”
她没有喊她的姓名,只单单唤了初见时的名字。
云含眠突然发现,好像师尊让她进入玄月秘境中寻找之物,她已经找到了。
剑刃割开皮肉的痛苦让云含眠清醒了不少,她双臂牢牢地抱紧云惟烟,好似要与她纠缠生生世世般不愿放开。
在云惟烟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云含眠贴在她耳畔极为认真地说。
“小苇。”
“我心悦你。”
第39章 自断情魂
【检测周围环境中——】
【恭喜宿主已成功脱离梦境】
云惟烟伴随神识中的电子音缓缓地睁开双眼, 晃神半晌,才抬头环视一圈,枝丫点缀的梨花仍旧灿烂, 周遭的景象全无半分变化。
在梦境经历的种种情怨恍如隔世,云惟烟始终不敢扭过头去看静躺于身侧的云含眠。
“统子。”
云惟烟愣了会儿,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她来玄月秘境究竟做甚?我……”
她捂住胸口, 温热的手掌清晰地感触到皮肉之下正在跳动的心脏,越想提云含眠,那心便跳得越快, 连脸颊两边都浮上一丝俏丽的红晕。
“不, 不。”
云惟烟强行压□□内的躁动, 扶着树干慢慢地站起身,梦境极大消耗了她神魂的力量,但凡在秘境遭遇不测——
思及此处, 她终于寻回了往日的理智, 正了正神,丢下云含眠独身一人走进梨林深处。
【宿主别进去!】
察觉出云惟烟加快的脚步, 系统不由得惊呼。
【你前世也来了玄月秘境, 尚且都未获得大能传承,料想是与大能残魂无缘, 不如算了?依照上回, 还留给小叶子?】
太奇怪了。
云惟烟听完系统这番劝阻,心底对它的疑虑愈发加重, 遑论此回它的真实目的, 光它在梦境中的纰漏就足以让她起疑心。
是系统告诉她,她身处在一本小说中。
也是系统告诉她, 云含眠是本书唯一指定大女主。
可历经梦境,亲身体验了小苇和宁霜的故事,她不是被随意摆弄的傻子,怎能品不出其中的怪异?
云惟烟任由系统如何细数利弊,步伐坚定地踏入黑雾弥漫的林子。
【宿主!】
系统被云惟烟逼急了,低声哀求道。
【我从未求过你,但我今日破例求你一次,别去】
系统停顿了下,纠结片刻,继而对她说。
【你不会想看见的】
云惟烟竟然从它的电子音中听出了些许疲惫之意。
她施法拨开浓厚的重重迷雾,一片荒芜之地陡然暴露在面前。
烧焦的大地,干枯的植被,漫天的黄沙。
云惟烟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刚压回的心立即如同擂擂战鼓般激跃,直觉强烈地想告知她谜底。
“统子。”
她鲜少在它面前袒露出如此软弱的神情,“不管我究竟会看到什么,但我总归是要面对的,人活着就得向前走。”
系统隐隐感觉出宿主应该猜出了真相。
它噤了声,选择安静地陪伴云惟烟去揭开被尘封已久的过往。
走近中央才发现有一座白石碑立在这空旷荒凉之地。
云惟烟于碑墓前止住脚步,怔怔地瞧了墓碑良久,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
微微颤抖的指尖抚摸上冰凉的墓碑,她噎噎咽咽地轻声读出刻在白石上的碑文:
“吾妻云氏,柔嘉淑顺,风姿雅悦。初逢其面,一见倾心……”
字字句句宛如刀割,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双唇抖动地念出碑文的后半部分:
“上奏九霄,下鸣地府,来世有缘重相聚,双宿双飞到白头。”
被风沙磋磨的文词已然有些模糊,指尖触碰到留下墓志铭的名字时,陡然地抽回了手指,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宁霜?!怎么会,怎么会是她!”
【宿主】
“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我与她怎会有一世姻缘?当真可笑!”
云惟烟翻来覆去地将碑文读了好几遍,厉声质问藏在神识中的系统,“你瞒我?你究竟是谁!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一本书!我是谁?你说!你快说!”
【惟烟】
系统放缓了声线,对云惟烟此时的想法心知肚明,长吁一声,【抱歉】
它磨磨蹭蹭地朝云惟烟解释道。
【我并非故意掩盖,可那宁念上仙实乃蛮横,你若不藏好神魂,恐遭灭顶之灾】
【你与她座下高徒宁霜是一对怨侣,纠缠三世因果不断,初世你被宁霜囚禁后,不甘屈辱自杀于清回宫内,宁霜道心崩溃,抢回你的尸身下界葬于此地】
“槐江山?”
云惟烟好似一下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跌坐于冰硬的白石上,摇头低声道,“玄月秘境是我的墓地?玄月秘境的大能也是我?”
【宿主初世乃云川开宗立派的祖师爷晚云仙子,自当在修仙界留有传承秘境,宁霜将你带回了槐江山山脚的这片梨林】
“呵。”
云惟烟冷哼一声,眼底尽是不屑,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她害了我,还奢求与再续前缘!白日做梦!”
系统全然不顾宿主此时濒临发疯的状态,自言自语地继续往下说。
【宁霜葬了你后便殉情而去,本就是仙人,无非再轮回一世重塑仙缘,偏生她殉情时,遗失了七魂六魄中的情魂,宁念上仙没法子,只能再把你放回小世界里陪她历劫】
【第二世便是小说中的剧情,你悲凉的身世,你凄惨的下场,通通是你所经历过的,女主对你态度越冷淡,越心狠,她的气运越好】
【我的宿主,原本的你才是此小世界当之无愧的主角。可惜第二世女主飞升时出了点意外,没飞升成功。彼时你的游魂已经飘到其余小世界中,后续便遇上了我】
“所以你到底是何人?”
云惟烟直插要害地逼问道,“你将我从异世带回来,又预备谋算什么呢?”
系统只留下一句“我无意害你”便遁入她的神识中,任由她无论催促都不再出声。
云惟烟摸着身下的白石,温热的指腹逐渐变得冰凉,脑海中浮现一幕幕曾经的过往,她不禁痴痴地轻笑出声。
“小苇。”
云含眠循着她的踪迹找到了此处荒地,梦境宁霜的感情影响了她的理智,潜意识还以为云惟烟是梦境中的“小苇”。
“哈哈哈,云含眠!”
云惟烟抬头直视墓碑前的来人,胸膛中翻涌的怒火不停地燃烧着她对她仅存的情愫。
是了,她又走上了曾经小苇的道路。
一想到这个念头,云惟烟眼神复杂地看着云含眠,释然道,“我一向敢作敢当,我承认,我在梦境中对你动过心,不过——”
她垂下眼眸,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在随口讲些玩笑,“不过我为避免烦扰,就请你这个名义上的长姐见证。”
“你想做甚?”
话音未落,云含眠面色焦躁地劝说她,“我知你怨我在梦境中伤害了你,可你千万不能做傻事……”
“不!”
云含眠蓦然地惊呼一声,刚想运转灵力想阻拦云惟烟,却直接被她压制在原地,眼睁睁地瞧着云惟烟亲手抽出了自己的情魂。
那一缕泛着淡淡莹白的魂魄被云惟烟握在手中,云含眠目眦欲裂,语气急促道,“你被怒意冲昏了头,冷静一下!”
云惟烟神色未变,完全无视了云含眠的话语,转过头看了几眼白石墓碑,心中不免冷笑。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折辱她,毁了她,又痴心妄想地想和她重头再来?
她偏不。
莹白的魂魄直接消亡在云惟烟的掌心,伴随而来的是两道撕心裂肺的吼声,“你怎能狠心斩断了自己的情魂!”
【宿主万万不可!】
心中对云含眠隐晦的情愫跟着情魂的破碎一同泯灭。
云惟烟难得感到一阵久违的舒心与自由。
她甩了甩头,挥袖将墓碑震碎,目中显露清明之色,不再多看云含眠一眼,转身与她背道而驰。
【你失去了情魂,情蛊也可能对她失效了,你——】
系统小心翼翼地追问她。
【你真的对她放下了吗?】
云惟烟闻言摇了摇头,面上好似大彻大悟,朗笑道,“若要成仙须忘我,我心不死道无门。”
*
仙界衔月宫内正有两人执黑白二棋对峙。
棋盘中的黑棋正不断被气势汹汹的白棋追杀,黑棋不堪其扰,步步退缩,丢弃卸甲。
白棋已然处于上风,占领了全局。
葱白的手指摩挲着黑棋圆润的表面,定定地瞧了棋盘许久,才浅浅地叹息一声,随手将黑棋放回棋罐里。
“逼得如此紧,不怕她撕破脸皮报复你吗?”
“池笙。”
宁念也一同放下两指夹着的白棋,抬眸警告地看向她,“你可知我最喜欢你何处?”
“请上仙放心,我自有分寸。”
池笙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似的,整个人周身气质温润如玉,容貌也颇为和善。
“小仙斗胆请问上仙一句。”
她面色不变,眉眼间依旧温柔如水,但从双唇中吐露出的话语却极其锐利,仿佛洞悉着交错杂乱的世事。
“母虫已死,子虫又如何能独活?”
“你?”
宁念瞬间嗅出她话里有话,连忙起身追问,“什么意思?云惟烟自断情魂,莫非还解不开那该死的情蛊?”
“非也非也。”
池笙脑中闪过前日里姚筝的话语,仰头回视宁念探究的目光,拿捏着分寸,柔声说:“她的情魂断了,你徒儿的情魂又在玄月秘境中寻了回来,日日钻心之痛,我想她也是受得。”
宁念:“怎会如此?我引她们入境,只想借着她初世的残魂余威促使徒儿……”
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才恍然发觉自己中了计。
“上仙。”
池笙将宁念的脸色变化收入眼底,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你的徒弟是徒弟,别人的徒弟便不是徒弟了?”
第40章 我很想你
“姚筝?!她胆敢!”
宁念蹭地站起身直接扬手甩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 目含怒火地上下打量了番池笙,气极反笑,“你们两个贱人!我的生母乃前任仙主, 与我作对,好好掂量一下自个儿!”
“上仙!”
如此不留情面, 饶是像池笙般在众仙家中擅长水袖长舞的人也不免撕破了往日的温良, 一把掀开棋局, 冷下脸道,“只要仙主尚在,你绝无可能接管仙界!”
“那个小世界已因为你阻断它的灵脉而葬送了诸多修士的飞升, 你不仅毫无愧疚, 还让你的徒弟下界继续汲取它的灵气!”
“你给本仙住嘴!”
池笙全然不顾眼前人的威胁, 伸手抓住宁念扇至半空中的手腕,心中愈发觉得爽快,万年在她这儿受得气终于消散了些。
“你与其在这儿无能狂怒, 不如赶紧下界去看看你捧在手心的好徒弟。”
宁念瞬间意识出池笙话里的嘲讽, 凶狠地瞪了眼她,大力甩开她的手, 火急火燎地朝下界赶去。
若非有云含眠在此界, 她才不会屈尊降贵来这种低贱之地。
她可是正统的仙家,仙主膝下唯一的女儿, 堂堂正正地继任上仙之位。
哪里像池笙和姚筝这种从小世界飞升入仙界的破落户, 一心与后续前来仙界的后辈攀关系报团,搅得仙界不宁。
她只不过是替母亲惩治这些不安分的东西, 何错之有?云惟烟算得上个什么东西, 区区一个小世界的天命之女也敢垂涎她的宁霜?!
让她给宁霜当垫脚石都算是对她的恩赐了,还不满足?
宁念边忿忿不平地想着今日如何折磨云惟烟, 边独身飞入玄月秘境,准备找她算账,结果未曾料到,这白石墓碑旁边仅剩一人。
云含眠跪在墓碑之前,清瘦的背影掺杂着几分落寞,对师尊的到来毫不意外,慢慢地抬头看向宁念,语气平静道:
“在她墓碑前,师尊您给她道个歉,我与你的师徒情谊尚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宁霜?!你刚刚对我说什么?!”
宁念冲上前一脚踹准云含眠的后腰,伸手攥紧她的衣领,怒急攻心,连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
她精心养了万年的孩子,竟然为了云惟烟那个狐媚子忤逆她!
云含眠冷淡地瞧着师尊悬在凌空中巴掌,不作任何抵抗,心死如灰地开口讥讽道:
“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可我连我的心上人都护不住!她死了!连续死了整整三世!你根本只是为了你自己!你怕我因为她而倒戈去紫霄宫——”
话音未落,云含眠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她缓缓地偏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敬重了三世的师尊。
宁念的容貌仍旧是记忆中般的艳丽倾国,可云含眠却感觉好像头一次认识她,整个身子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软下腰瘫坐在地上,掌心触及之处,一片冰凉。
好冷。
怎么会如此冷。
云含眠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矜持终于被打碎,她挣脱出宁念的挟持,连滚带爬地挪动到白石墓碑旁。
在她看清碑文的那一刹那,炽热的鲜血一股一股地涌上心头,浑身筛康般地颤抖,猛烈跳动的心仿佛在冲击她极度脆弱恐慌的灵魂。
“吾妻云氏……”
云含眠半疯半痴地扑向墓碑,双手不停地抚摸着白石上的碑文,柔嫩的指腹被滞留在碑上的沙砾割裂,一滴滴滚动的血珠汇集,宛如条蜿蜒的河流,逐渐勾勒出白石碑上的悼文。
“我想起来了……哈,我彻底想起来了……”
她的双臂牢牢地环抱住墓碑,失神又空洞的眼睛盯住宁念,她曾经的师尊。
云含眠忽然放声大笑,无尽的悲伤与哀恸埋没了她的理智,这坟墓里面埋得根本不是小苇!
在她轮回第二世时,小苇的尸身早被宁念挫骨扬灰了。
仅仅因为她在飞升时冲破了记忆的封印,想起了与云惟烟的前世,宁念便怒不可遏地闯入玄月秘境开棺残害她的爱妻。
当时她做了什么?
云含眠双手捂住头,拼命地想从破碎的片段中找出曾经的记忆。
为什么第二世的她没有飞升?
不记得了——不!她必须记起来!
越想搜寻逝去的过往,云含眠越是濒临崩溃,是她害了云惟烟三世,是她夺了本属于云惟烟的人生。
她的惟烟合该高立于云川的山巅俯瞰众人的朝拜,成为修仙界有史以来最快飞升的仙人,被万世敬仰,交口称赞。
是她。
是她的懦弱毁了她。
云含眠紧缩着眉头,极度的哀愤涌上心头,一股强烈而痛苦的情感撞击她的胸膛,五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冷硬的墓碑,一口鲜血从喉咙吐出。
“含眠!”
宁念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徒弟憎恨地望向她,云含眠的眸光中不再有对她的敬爱,独独仅剩下仇人般的厌恶。
“我——”
宁念张了张口,胸口始终被石头压着般沉闷,她伸出手想去为云含眠擦拭她溢出嘴角的血液,却被云含眠扬手拍开。
“感谢上仙多年养育教诲之恩,可我云含眠着实受不起你的爱拂。”
云含眠神情扭曲,痛苦中又夹杂着一丝解脱,她咽了咽,唇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支起身子朝宁念恭敬地磕了个响头。
“你想做什么?含眠!”
宁念惊喝一声,手忙脚乱地跨步冲在云含眠的身前,错愕地低头看向她拉扯长大的孩子。
云含眠单手伸入体内,当着师尊的面,活生生地从体内拔出了仙骨!
宁念几近失语地目睹发生在她眼前的情景,她疼爱的徒弟后背血肉模糊,一根白润的骨头缓缓地展现在她的视线中。
丢了仙骨。
云含眠这辈子绝无机会问鼎仙界。
“云惟烟简直是个红颜祸水!你为了她居然放弃飞升!你不想回仙界吗?你不渴求至高无上的力量吗?”
“含眠!”
宁念突然感觉一阵疲倦,连连倒退几步,难以置信地逼问她,“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子,我把你当亲女!你是想放弃我吗?”
云含眠抿唇不语,任由汩汩血水从她体内流去,染红了裙摆,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双手捧起那条带着血丝的仙骨,神色未变,垂下眼眸,声线平稳,“凡间血缘至亲决裂时,曾有剔骨还肉的旧闻。”
“我把你视作我毕生唯一的亲人,可恨啊,你当初将我的亡妻开棺挫骨扬灰时,我只敢扭过头,听着你辱骂她,是我的错,我不敢忤逆你,最终我放弃了飞升。”
她平淡的口吻仿佛是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故事,“我瞒着你,偷偷将第二世云惟烟的尸身重新埋入了此地,可惜被你发现了。你可还记得,我跪在你脚边苦苦哀求你放过她,云惟烟是我的心上人啊,你居然还磋磨了她第三世。”
话说到最后,云含眠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遗落两世的情魂一旦归位,她终于沾染了凡尘的活人气,不再冷心冷情,心绪万千全系在云惟烟身上。
见宁念长久不回应,云含眠无所谓地笑了笑,随意地把手中的仙骨丢在地上。
沾满血丝的仙骨与肮脏的泥沙混杂在一起,云含眠却懒得再转身看一眼。
她忽视身后被震惊到失神的宁念,蹲下身子开始扒开牢实的白石,边挖边放声哭泣,极致的悲痛冲撞着她柔软的心底。
好想再看看她,一眼也好。
云含眠如同疯魔般地挖开她亲手埋葬的坟墓,脸上半笑半哭,五指已然血肉淋漓,断掉的指甲正垂悬在指缝边。
“值得吗?”
宁念回过神,定定地注视她的背影半晌,终究是狠不下心,哽咽地追问道,“云惟烟她值得你为她抛弃你的大好前途吗?”
云含眠闻声停顿了下她手上的动作,苦笑地说,“高高在上的你从未曾对某人动过心吧。”
她的语气中仿佛含有无限的怀念,“你体会过亲吻的滋味吗?我现在都清楚记得,我溺水,身体失重地往下坠入,水抢占我的鼻腔——”
深入地下的冰棺慢慢展露在她的眼前,万年寒冰盖在一具年轻的女尸上,再苍白的脸色也掩盖不住女尸俏丽的容貌。
“我很想你。”
云含眠好似被这具女尸勾了魂,眉眼中尽是笑意,隔着寒冰倾身虔诚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疯子。
被心爱的徒弟一系列行为所震撼的宁念上仙边摇头边低声重复着“疯子”两字。
她克己守礼、云中白鹤的徒弟。
好像已经彻底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宁念一时接受不了云含眠的疯狂行径,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眼,转身拂袖而去。
此时坟墓周围空余云含眠一人。
她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冰层,时不时痴笑几声,视线中只有冰棺里一动不动的女尸。
云含眠倾身贴在渗透寒意的冰层上,用脸隔着冰层蹭了蹭女尸的脸,明明尚未触碰到真正的肌肤,她却反而感到久违的安心。
“惟烟”,她喃喃自语,“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