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闵越终于恢复了些气血,厮磨的也不比前几日厉害,偶尔还有片刻清明。
他闭着眼睛,僵硬地将头转向床内,只不断呢喃,叫裴阮走开,不要看他。
裴阮跪趴在床前,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同他平视,“闵越哥哥,如果以后我的发情期到了,我想请你照顾我,你会嫌弃我吗?”
闵越慌忙回头,“不,我怎么会嫌弃阮阮?”
“那我也一样呀。”裴阮看着他笑,“你是我的朋友呀,不,你就好比我的哥哥,无论什么样子都是我哥哥,我也不会嫌弃你。”
闵越红肿的眼眶再次溢出泪来,他合上眼,哽咽道,“我明白了。”
第六日,闵越高热终于退去,整个人虽然虚软无力,一副被掏空的模样,但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又过了几日,闵越脸上渐渐有了笑,裴阮这才放下心。
他算着日子,等叶迁接他回家。
顺便腾出心思,整日扑在书案上,咬着狼毫笔写写画画。
冬日惨淡的日光落在砚台里,漾起粼粼银光,他呵气执笔,心里想的却是——
「你是个坏统统。」
「?」
「哼,什么生活辅助系统,我看你跟这个狗屁的世界根本就是一伙的!」
系统急了,「清汤大老爷,统统冤啊!」
「清汤?你恨不得天天炖肉!」
「……」真学坏了。
「那我也确实是为你好嘛。」系统要是有手指,这时候恨不得指天发誓。
「我才不信!你要是为我好,就应该帮我摆脱身体不受控制、老是叫嚣着doi的窘境,可是你没有,甚至一点努力都没尝试,就只知道让我屈服!」
「……」这逆向思维让系统差点宕机。
「还有那个空间,什么找人睡觉才能用的破设定,我可不想带着崽子跑出去,又因为发情或者别的什么,落入下一个孕热生崽的死亡循环。」
当然,更不想再看见闵越、尾鱼,或者其他什么人,被情玉折磨到不成人形。
「所以统统,你到底是想爱我,还是想害我?」
「当然是爱宿主!我的源程序写的都是全心全意服务你!」系统快哭了。
「行吧,那我姑且再信你一次。」裴阮小小地高兴了一下,又板起脸,「那么统统,请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世界哥儿发情期不受控制,到底是什么原理?」
系统傻眼,「什么……什么原理?」
经历上次的偷听和闵越的发情,裴阮已经有了十足的危机意识,「崽子爹不靠谱,你也不靠谱,我得从根源上解决发情的问题,以后才能在空间里好好生活!」
「所以呢?」
「所以统统你见多识广,肯定知道怎么克服,对不对?」
「对。」诶……对你个头!
系统一整个绷不住了。
它还是第一次见到宿主在限制级世界里提出要研究发情原理,并想办法克服:)
权限申请通过后,它在数以千计的小世界检索结束,终于颤颤巍巍答,「所以……阮阮你是需要抑制剂吗?」
就是这个!
「统统,作为一只优秀的生活辅助系统,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帮我搞到配方!」
我谢你抬举。
搞到配方不难,难的是各个世界药材并不相同,怎么在这个世界找到替代品并保证还能拥有相同的药效,这就有些难为统了。
但裴阮却信心百倍,「我们一起努力!不行我们还可以找师父师兄做外援!」
他心里想着什么,思维导图就跟着画到什么。
正标到「师兄」两字,身后突然传来衣袂摩擦的细响。裴阮慌忙把稿纸塞进白纸底下,扔了笔趴好装睡。
青竹帘隙漏进的天光里,叶勉玄色官服下摆的金线螭纹忽明忽暗。
压迫感十足。
“醒醒,口水该擦擦了。”冰玉似的声线却带着三分笑意,十分温和舒朗,“这书案乃象郡特供,天下只此一张,泡坏了阮阮准备拿什么赔?”
“哪有口水?!”蓬松的脑袋立马支棱起来,反驳的话才出口,裴阮意识到上当,又忙撇开眼,“我只是练字练累了趴会,才没有睡着!”
“那我这份点心来的正是时候。”
裴阮眼睛一亮,“快让我看看是什么?!”
皇宫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宫廷小点心却十分好评。
见裴阮十分喜欢,叶勉便上下半天各安排一顿哄他。
将榉木红托盘举过头顶,叶勉看着踮脚的少年像扑蝶的猫儿般蹦跶。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雪色手腕,上面还沾着未干的墨迹——正是「师兄」二字,还错了一笔。
想来是罪证藏得太急,又没藏严实,未干的墨这才印上了小臂。
叶勉眸光落在那字迹上,顿了几秒,所以师兄是谁?他不过热期小小回避几日,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压下心下疑窦,他握住那节手臂,状似不经意间牵住,指尖却暗自用力,将墨色抹去。
指腹摩挲的触感十分鲜明。
略微有些越界的行为,叫裴阮不自在地收回胳膊。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盘子里兔子状点心吸引走了。
细白软绵,还冒着热气。
“哇,好可爱。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捏一捏,咬一咬,流沙馅儿爆出来……呜太好吃了……”
见叶勉神情专注地盯着他的嘴,裴阮舔舔嘴角残渣,不得不客气一番,“小叔你要不要也来一块?”
叶勉轻笑一声。
他想吃的,可不是这种兔子。
狗男人坏得很,趁着小兔子贪食,突然俯身,一把抽出了他藏着的小秘密,惊得裴阮胳膊一抖撞到案头笔洗。
残墨溅开,盘子里剩下的三只兔子全军覆没。
裴阮盯着盘子,脸颊慢慢憋红:“你……太过分了!”
“过分?”叶勉却把那张稿纸拍在他跟前,“阮阮才更过分吧?”
“嗝!”那上头胡乱写着教习所、孕热、发情、抑制剂等等乱七八糟的字样,还有一个跑路硕大无比,稳居C位,藏都藏不住。裴阮瞬间哽住,开始疯狂打嗝。
“你……嗝……不许乱看……”
叶勉当然知道他在慌什么,逗猫似的假意换了个由头发难,“你成天练字,练出来的就是这东西?!”
“带标点拢共十个大字,写得歪七扭八不说,还错了不下三个?!”
“嗝……谁嗝……谁叫这个字那么难写。”
这个世界的文字,非要说,就是字形像拉丁,但是玩得不是26个字母的排列组合,而是千儿八百个字母,一个字母一个词,在你眼前群魔乱舞。
裴阮捂住脑袋,脑容量有限,记不住,真的记不住。
也只有在学习这种文字时,裴阮才肯承认自己是不太聪明。
「如果可以,嗝,我想给他们科普汉字,英语,嗝,也行。」
「无论什么,嗝,都比这个鬼画符好。」
系统十分支持,「既然阮阮想要推行文教,咱们要不先把皇帝当着?我也可以升级成千古一帝辅助系统!」
裴阮分分钟变脸,「不,嗝,是我狭隘了,我们,嗝,要学会尊重他人文化,求同存异嘛。」
「……」
二次被批文化水平极低,难成大器,这回宰辅大人没收了他的鬼画符,开始亲自下场给他上文化课。
这就惨了裴阮。自此他开始被迫上班的日子。
每每午后,宰辅大人必要推开南向景窗,就着萧条冬色,伏案公办。
裴阮的第一份工,就是给宰辅大人研墨。
“阮阮,想要习得一手好字,就要从调墨学起。”
日光漫过窗棂,在上等的黄花梨书案上洒下细碎金斑。裴阮握着墨条,有一下没一下在砚台上划拉。
推出的墨不止浓淡不匀,还四散飞溅。
偏偏叶勉公办的时间又长,小孕夫站不了一会儿,就不自觉倚着书案偷懒,还时不时打个呵欠,不知第多少次手抖后,素白的指尖已经完全被墨色染黑,还有零星墨点溅到叶勉的公文上。
又一下瞌睡得紧,墨条干脆哐当一声砸进砚盘里。
他在用生动实践告诉宰辅大人:书童这种精细的活计,他神经太粗,干不了一点儿。
“阮阮连研磨都不会吗?”
“那我可要好好教教了。”
带着松木香气的衣袖拂过宣纸,叶勉修长的手掌轻轻覆上他手背,“墨条要顺着一个方向,研磨的力道要均匀,像这样——”
比他大一号的手掌干燥火热。
裴阮睫毛颤了颤,醒神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被叶勉罩在了身下。
与裴阮接触过的其他男人不同,叶勉极有分寸感,看似亲昵的姿势,却十分守礼地留出距离,二人唯一逾距的地方,就是交叠的指掌。
微凉的指尖被温热掌心包裹,裴阮看着自己的手被他带着划出第一道弧度,耳边是他温和的教导,“手腕放松些,力气可以重一点,对,掌心用力,指尖也要灵活,阮阮要仔细感受水墨交融之后的粘稠度。太淡了,阮阮就要学会使劲,太浓了,阮阮就要多润一些水。”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其中玄机,裴阮愣愣的,暂时没有听懂。
可系统不一样。
「嘶——」它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殿堂级别的教室play?
要不是宿主大婚夜千真万确被嫌弃过拔萝卜技术,它真要相信,狗男人一本正经是真的在教怎么研墨。
缓慢而绵长的研磨中,裴阮手上湿墨慢慢洇开,将叶勉洁净无垢的指尖也染上脏污,他慌乱地想缩手。
“弄……弄脏了……”
“怕什么,脏了说明阮阮学得专心,下次实战才不至于慌乱。”
好似有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廓,裴阮想转头,却被叶勉一手轻松固定住。
“不许分心。”他干脆就着相叠的姿势,一并教起他执笔运笔。
“阮阮的狗刨体虽有妙用,但终究不是正道,真心想学医的话,断文识字才是根本。”男人身上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气质,裴阮很快静下心,神思随着交握的手一道游走。
“蝇头篆最讲力和融二字。曲线圆转要如行云流水,笔势开合要似百钧弩发……”
悬腕提勾间,裴阮竟也跟着生出了一种纸上纵横的豪迈和激越。
可惜叶勉一松手,他就瞬间被打回原型。
「呜呜呜没了大佬加持,我还是一个绝望的文盲。」
「现在是半文盲,进步了呢。」
「并没有被安慰到,谢谢!」
「你适可而止吧,有这样的爹,起码以后你不用为辅导孩子功课而抓狂,这样有没有被安慰到?」
提起爹,裴阮更怂了。
瓜田李下的,他默默抽回手,同叶勉拉开了距离。
基本功打下来后,裴阮的第二份工,就是执笔小太监。
每日宰辅大人批阅公文,他的任务就是记下宰辅大人口述的批阅意见。
工作量大到裴阮对宰辅这个职位肃然起敬。
「看来书念得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动脑子太累,我宁可做牛做马耕地插秧……」
「做牛做马要被骑,耕地插秧要撅腚……你确定真的喜欢?」
「……」天聊死了。
月上柳梢时,裴阮死狗一样趴在矮几上,大脑透着一股使用过度后的苍白美。
一旁新鲜出炉、热气腾腾、泛着桂花清香的点心都救不了他被榨干的精气神。
晚风裹着凉意吹进书房。
眼见着大佬盯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折子迟迟不开口,忽而转头问他:“阮阮,你觉得这本该怎么批?”
裴阮一心只想着下班。闻言一咯噔,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已阅?”
叶勉气笑了,他将人拎到跟前,“陛下何不试试‘朕已阅’?”
这试探可不得了!
“不不不,你……我……”他慌里慌张,额头渗出细汗,大脑飞速运转,终于挤出一个答案,“呜呜呜,小叔,朕字我不会写。”
“求求你别教了,这辈子我都学不会。我给你递笔行不行?!”
叶迁接过朱笔,好笑地在他额头敲了一记,“没用的小东西。”
裴阮脚都软了,「统统,他什么意思?!」
系统也抓狂,「你都懂还问还问!难不成是他想当皇后,才问你想不想当皇帝?」
「反过来还差不多!」裴阮十分惊恐,「要不是偷听到他和李先生的话,我就真信了他是在抓我练字。」
「呜呜呜,我都说了不想当皇帝,他怎么就不信,还老试探我?!」
「喔,再正常不过。依他的性格,旁的人旁的事,他谁都信不过。不过说起来,你没发现他其实有在偷偷进步?起码这次没掐你脖子了。」
「这是重点吗?!」裴陛下两股战战,「统统,咱们必须趁早跑,这事成不成全靠你了,明天我就要看到成熟的抑制剂方子!」
「你这是在强人所难你知道吗?」系统用一种女人你在玩火的阴湿语气,平静地控诉着裴阮的无理取闹。
一人一统在脑中斗法,裴阮脑袋突然又被狠敲一记,他迅速回神,对上的就是叶勉放大的、深邃的、温柔似水的眸子。
十分具有迷惑性。
“阮阮不想写‘朕’字,小叔不勉强。所以阮阮能不能告诉小叔,你想做什么?”
“做抑制剂。”
这些天除了上班,满脑子都是抑制剂的裴阮,一个不留神,就听到自己那张坏事的嘴,愚蠢的、毫无防备的、半秒都不带犹豫的,又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这就算了。惊惶之下,他还伸出手,掩耳盗铃似的捂上宰辅大人的耳朵。
对上叶勉戏谑的双眸,裴阮差点飚出泪来。
呜呜呜干脆蠢死你算了QAQ。
第42章 辟玉丹
怎么能笨得这么可爱?
叶勉实在没绷住,顺势捉住耳侧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
成熟男性炙热的呼吸,一路从指尖烫到心口。
裴阮毛都炸了起来。
他猛地将手背到身后,瞪着一双因羞耻和震惊而显得格外湿亮的眼睛:“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叶勉轻咳一声,“哪样?不是阮阮你先动手的吗?”
裴阮气死了,明明知道是他越界,还恶人先告状,可偏偏嘴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往后退了几步,“我……我要回去休息了。”
啧,又逗狠了。
可一想到那晚,小兔子敢在“叶迁”跟前放浪地主动求吃掉,到他这里,不过是亲一下手指就吓得跳脚,叶勉心里又不舒坦起来。
他不舒坦,小兔子自然也别想舒坦。
“等等。”
于是,他慢条斯理叫住人,“阮阮还没说清楚,什么叫抑制剂。”
裴阮垂着脑袋,支支吾吾。
叶勉冷笑一声,“不说?那明日起还请陛下亲自临朝。你也知道,叶崇山一直在找你。自我收留你在宫中避难,他便伙同党羽,日日弹劾我软禁新帝,各处与我作对。这些天我通宵达旦,都是在替你收拾烂摊子,没想到阮阮不仅不记我的好,还总是对我提防隐瞒,实在叫人伤心。”
“不……”一听叶崇山,裴阮立马怂了,他可怜巴巴讨饶,“我说,我全都交代。求求你别把我交给叶崇山,也……也别……别喊我陛下好不好嘛。”
怪渗人的。
“抑制剂,就是……就是能抑制哥儿发情的药物。”
“你是说辟玉丹?”叶勉蹙眉,“你要辟玉丹做什么?”
裴阮一愣,「统统,所以这个世界原本就有抑制剂吗?」
「辟玉丹,没听说过。」系统检索完数据,「这个药名不在典籍之内,或许是某些皇室秘辛也不一定,阮阮,快去套话!」
裴阮小心翼翼觑着叶勉神色,“不……不做什么,就是想叫闵越哥哥下次发情不那么痛苦。小叔,你说的辟玉丹,可不可以……细说一下?”
他竖着耳朵求人的样子,十分乖顺好rua。
叶勉盯着他一开一合的蔷薇色唇瓣,十分想将人拉进怀里啄几下。
可惜,还不到时机。
他略有些遗憾地撇开眼。
“阮阮应当不止是要细说,恐怕还想拿到药方做出药来吧?”
裴阮低着头,不敢作声,算是默认了。
叶勉疲惫地揉了揉人中,“阮阮知不知道,你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裴阮呆呆抬头,“不……不就是一味药吗?”
“不,不止是一味药,更是很多人……卑劣的生计。”叶勉牵起他的手,“随我去一个地方,希望阮阮看过,能明白辟玉丹究竟意味着什么。”
叶勉有一双巧手,出行前,他将二人乔装一番。
很快,铜镜里就出现一对兄弟。
哥哥细白荏弱,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弟弟年纪尚小,带着些天真,却也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目,一看将来必也是个声色犬马的纨绔。
宫门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已有一辆奢华的马车等候。
见二人携手走近,马车上男子赶忙相迎,“可是叶家三房两位公子?”
叶勉一拱手,“正是。得侯府叶敏表兄引荐,此番有劳朱公子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塞进那人手中。
裴阮是个离了灯火就睁眼瞎的小废物,凑得极近,这才眯着眼看清朱公子模样。吊梢眼,精瘦脸,宽衣大袖,一派风流,就是举止间落拓轻浮,不像个好人。
眉目瞧着还有些眼熟。
叶勉知他疑惑,轻轻捏了捏他掌心,凑近他耳边低声提醒,“还记得侯夫人叫你采买那天街头遇到的纨绔吗?五品谏言大夫独子朱杜文……”
哦,是那个见到哥儿就扑上来的色中饿鬼啊!
裴阮立马有了印象。
他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连带着叶勉一道。
叶勉好笑地将他往怀里一拉,打着哈哈,“我这弟弟还不懂事,当哥哥的,今日便想叫他见见世面。”
裴阮挣了挣,没挣开,脸气得通红,小声骂他,“臭流氓。”
朱杜文瞧着二人情状,总觉得哪里违和,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嘿嘿一笑,“咱们这规矩,你也明白。”
说着,他递来两根宽带,“还请二位配合。”
“好说,好说。”叶勉毫不犹豫接过,拉着裴阮上了马车,在朱公子的紧迫盯人下,严严实实替裴阮绑住了眼睛。
视野一片细黑,裴阮心里打鼓,条件反射按住脑勺后头的手。
可上了贼船没得反悔,叶勉咬住耳朵,笑着叫他乖一点,他只好憋憋屈屈坐正了身子任人宰割。
那车缓缓行驶在深夜空荡荡的长街上,气氛很有几分可怖。
叶勉这时又化身十分健谈的公子哥儿,与朱杜文攀谈起来。
是真的演什么像什么。
几句闲话,就叫裴阮明白,他们这辆贼车去往的,就是尾鱼口中的教习所。
今夜恰逢京城最大的教习所待客,也不知叶勉用的什么门路,竟然临时搞到了下半场的三等入场券。
不过,最令裴阮三观炸裂的,是这生意竟是以永安侯府为首的大梁旧贵族们联手经营的,并且已经发展数年。听上去有点像现代的高级俱乐部,所有客人必须要由经营者、或者老主顾引荐,才能获得准入门槛。
叶敏就是侯府新一任的经营者。
打着他的大旗,负责接引的朱杜文都客气几分。
很快,马车行到某处就被拦下。朱杜文又带着二人换了小轿。
他攀着轿帘与叶勉招呼,“这教习所里头不小,步行劳累,今夜人又多,只剩这单人小轿一台,只得委屈二位挤一挤了。”
叶勉大刀阔斧落座,拉着裴阮坐在腿上,“无碍,我这胞弟打小娇气,就爱坐我腿上,朱兄咱们不必客套,早些放我们进去是正经。”
他摆出一副急色模样,配着那张脸,竟也丝毫不违和。
朱兄盯着兄弟二人姿势,弟弟细皮嫩肉,背对轿门跨坐在哥哥大腿上,岔开的两条腿布料绷得紧紧,依稀可见又直又长,夹在腰上定是极品,而哥哥一手扶着弟弟细腰防他坐空,一手搭在弟弟腰臀相接的丰腴处,大掌微微陷进去一些。
看着看着,他突然咂摸出门道。
瞅着远去的小轿,他啧啧叹奇,“这带着弟弟开荤是假,循这由头弄了弟弟才是真。啧啧啧,叶家……玩得可真花。”
可惜他眼虽毒,看出了哥哥的不怀好意,却没看出,哥哥不是哥哥,弟弟也不是弟弟。
短短柱香的轿程,可把裴阮别扭坏了。
孕期本就对孩子父亲敏感,何况还是这样亲昵的姿势。
小轿子没有颠一会儿,他就再也坐不住,挣扎着要从小叔腿上起开。
可轿子实在逼仄,拢共就只有那么一方缝隙可供客人踏脚,他好不容易踩实脚下,还没起身,脑袋就直直撞上了轿顶。
这一下撞得极狠,眼泪登时飙了出来。
裴阮不仅重新跌回小叔腿上,还跌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一瞬间,叶勉呼吸紧了,裴阮整个人僵了。
他手足无措,泪意濡湿了蒙眼的布条。
黑暗里,他又羞又窘又急,丝毫没有注意到,某人早已摘下了布条,就着轿帘缝隙漏下的冷白月色,将他满脸红霞看了个彻底。
某人不止看,还暗里使坏,平地里抬轿的嬷嬷突然一个趔趄,轿身一晃,裴阮好不容易坐直的身体又一次扑进男人怀里。
叶勉干脆将他揽在胸前,气音与他调笑,“阮阮不如老实些吧,再这样磨下去,小叔就是菩萨,也得动了凡心。”
“呜……”
裴阮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呜呜呜统统,我……我好像又……」
「没事,冬衣厚重,透不了,顶多等会屁屁有点凉。」
「……」裴阮哽住,神奇的是,那种臊红脸的羞耻感诡异得平息了一些。
接下来,他老老实实趴在叶勉胸前,鼻尖是清淡到几乎不可查的松香,耳畔是孩子父亲稳健而有力的心跳,趴着趴着,他竟觉得很是心安,好似这场充满未知的探险,有了这人的存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在一片诡异的宁静中,小轿终于落地。
又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悉心替二人解下眼周布条。
障目除去,映入眼帘的是灯火通明的楼宇群。
女子简单为二人做了介绍,“咱们这家教习所,场地最大,入住的哥儿身份地位品级也最高。最为辉煌的时候,皇室亦入住过天香楼。”
“现今皇室虽不再来,但朝中宗亲、王侯公爵亦有不少子弟在我楼中受戒。第一排楼宇,便是专供他们使用,今夜开楼,便是那边有一位发情,楼里发出一等券五张。至于第二排楼,供次一等身份体质的哥儿使用;这最后一等,自然又再次一些,正是二位今日去处。”
这意思,竟是所有哥儿,不分身份地位,但凡入了楼的,都难逃一劫。
裴阮忍不住问,“可是宗亲公侯怎么会允许自家哥儿被当做货品供人观赏?”
女子闻言,却是噗嗤一笑。
“小公子怎地如此天真浪漫?”她风情万种地扫一眼叶勉,“这就是你这兄长的不是了!既能得券,那便是家里过了明路带弟弟挑选侍君的,怎么也不将规矩与你弟弟说清楚?”
“你既能来挑人,那么可供你挑选的人,早就定好了。同理,宗亲公侯家的哥儿,既能待选,那么谁有资格来挑,自然也早就定好了。咱们教习所里的哥儿,哪个不是家里标好了价目,托咱们代售?”
“才不是,尾鱼就不是。”他扯住叶勉袖子,小小声辩驳。
叶勉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多看少说。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真正的观赏区。
楼内分明暗两边,一边乍一看是个普通厢房,或发情,或将发情的哥儿被锁在房内,他们有的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有的已经进入高热期,衣衫不整地哭着厮磨哭叫。
而另一边,有些像皇室地宫,与厢房隔着一堵结实的石墙,石墙上用透明水晶打磨出一扇小窗,可以毫无阻碍地看清室内风景,却能不受哥儿腺香干扰。
三等区入住的都是些品级相对一般的哥儿,数量也相对较多,裴阮来的虽晚,但可供选择的仍旧不少。
一路看来,裴阮从最开始的愤怒、惊疑,到最终的绝望、麻木,也不过半个时辰时间。
昏暗的暗阁内,手持三等券前来欣赏的两脚们,或是粗喘着露出垂涎下留的神色,或是摇铃缴纳天价佣金,急不可耐将丑恶的欲念付诸实践,即便叶勉替他掩了目,避开了那腌臜景象,可他还能听、还能闻。
情与欲在无边夜色中发酵,生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最后,他奄奄一息,扶住湿冷的墙壁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行程最后,叶勉亮出一块铭牌,裴阮瞧着莫名眼熟。
「是你黄叔叔的腰牌。」
引路女子见到那铭牌,诚惶诚恐,“婢子不知是大人,实在该死。”
“无碍。”叶勉抬手,“带我们去刑房看看吧。”
“是。”
裴阮被牵着一路往楼宇更深处而去。
才入刑房牢门,裴阮就被浓郁的血腥气冲得往后退了一步。
血腥气之后,是死猫一样令人窒息的恶臭。
裴阮大眼睛里流露出惊惶,望向叶勉的神色里满是拒绝。
叶勉却没惯着他,锁住手腕,强硬地将人引了进去,“我的陛下,你总该走出蜜罐,看一眼这个真实的世界。”
刑房里关着两类人。
一类是不慎发现教习所秘密,企图揭露真相的哥儿。
等待着他们的,是比充为官妓更可怕的命运。
另一类,是教习所的叛徒,他们或因私心,想挽救亲人爱人,或因一线人性未泯,想要反抗教习所这个庞然大物。
叶勉却略过他们,径直将裴阮带到了牢笼最深处。
那里关押着一个体无完肤的人……彘。
脏污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颊,但依稀可见是个成年男子样貌。诡异的是,男子被栽进一个两尺见方的菜坛子里,只留一个头颅浑浑噩噩。
那坛子小到三岁小儿都藏不进去,裴阮简直不敢想象,成年男性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被这样完完全全塞进其中。
“阮阮,这就是你想问的,辟玉丹的制作者。看到这里,你确定,你还想做这丹药吗?”
第43章 两难
裴阮瞪大了眼。
这晚见闻,好似彻底撕开了这个世界最后的遮羞布。真相太过残酷,以至于裴阮生出微妙的逃避心理,宁肯相信这是叶勉的危言耸听。
“哪……哪会这么严重……”
“阮阮,若我依旧替你遮风挡雨,你自然能在月华宫岁月静好。”叶勉笑笑,摸了摸他狗头,“可是一棵树从根子上坏透,你只揪住一片树叶,想要免它苦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源自根脉的腐蚀,会无差别毁掉每一片叶子,不论是你,还是你身边的人,抑或是……尚未出生的他。”
男人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犀利残忍。
目光最后定格在他隆起的肚子上。
裴阮听懂了他的隐喻,后怕地捂住肚子,仓惶地摇头。
“不……不可以。”
他没念过书,不懂深奥的道理,但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他既无用又天真,护住一片树叶都艰难,又谈何撼动整颗大树?
他像个无措的孩子,一股被命运摆弄的无力感,叫他忍不住带上哭腔,“这个世界怎么这样呀?”
昏暗阴森的刑房里,纨绔细白不羁的伪装下,宰辅一双眼睛深沉而凝重,他缓缓将一些从未载入史册、只在皇室口耳相传的秘闻一一道来。
“远古时,人生而三性。男子力强,负责部落生息,女子玲珑,管部落秩序,哥儿居于二者之间,依时依势补位,部落人口强盛,哥儿充作男子以壮战力,部落人口凋敝,哥儿也可转作下位促进繁衍。”
“后来,部落废墟上建起诸侯国,人亦分出三六九等。数百年间,王朝更迭,战事密集,屠城杀俘,烹人如羊。各国人口锐减,先天体弱的女子更是十不存一。这时候,哪个诸侯国能诞出更多的人口,就等于拥有一统天下的资本。为了疯狂扩充战力,上位者们将罪恶的手伸向了既能生育,人数、体质都更占优势的哥儿。”
“今日你所见哥儿非同寻常的受孕能力、异样难消的情潮,无不是巫医用秘药大规模改造的结果。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所有哥儿像牲畜一样被圈养在牢笼里,无数带着邪恶诅咒的汤药被灌进喉头,原本并不发达的生殖腔被催化成熟,甚至额外生出能够引诱人性堕落失控的腺体,交。媾、生育、再交。媾……自此成为他们生命的全部。”
“在药物改造和频繁生育的摧残下,哥儿越来越少。直至新朝,人再一次穿上衣服,又开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哥儿银荡的体质加以规训,这才建成专门的教习所,也赋予了哥儿一些看似恩待的特权。但一切并未改变,只是对哥儿的盘剥,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严密。如你所见,但凡有人想要颠覆这套秩序,就会遭受疯狂的报复。”
“当年先帝子嗣,并非只有梁英。我挑中他……因为他是个哥儿。我以为他会与那些生而为男的其他皇室不同,至少能听一听这些无声的嘶吼。”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他与太后,消化了暗部势力,竟做起与历任皇帝一样的勾当,都企图依附教习所,用这些无辜的人换取金银、拉拢权贵、巩固势力。”
这还是裴阮第一次听叶勉谈起政事,更是第一次听无所不能的他说起挫败和无奈。
即便复杂的历史他听得懵懵懂懂,可能够成为宰辅大人的倾诉者,而不再是随便哄哄的小玩意儿,心情沉重的同时,他的心底也生出一丝隐秘的欣喜。
这一刻,他不再是个漂亮玩物,终于有人愿意平等地与他对话。
恰逢这时,宰辅十分具有蛊惑性的嗓音在耳畔煽情低问,“所以阮阮,听到这里,你还想探究辟玉丹的秘密吗?还愿意与我一道,纠正这个本不应该存在的错误吗?”
裴阮顿时如鸡血入体,铿锵点头。
“我愿意的!”
比昔日福寿堂门前捏着拳头说“不会就慢慢学”更加斗志昂扬。
彼时的叶迁不信,还曾不屑嘲笑过他。
可后来是这小东西拿出鼠疫的解方,替他力挽狂澜,也是这小东西,误打误撞,将大梁搅成一锅乱粥,让他得以喘息,将盘根错节的几股势力……魏王,太后,暗部,乃至叶崇山和他背后的旧贵族,一个一个分而破之。
这次,他又会带来什么惊喜呢?
叶勉思绪飘远,久久不语。
裴阮怕他不信似的,为了表明决心,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经典台词,“小叔,我们要相信光!”
“深渊再深,也总会有光照进!我……我不懂你说的那些,我只知道,为了我的朋友,也为了我自己,我一定会做出抑制剂!”联想到冷宫偷听到的对话,他磕磕巴巴道,“你……你肯定也有想要保护的人,想想他们,再可怕的黑暗、再庞大的怪物,你……你也一定可以战胜的!”
“呜呜呜,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如果……如果你能不拉着我挡刀,那……那就更好了。”
他又怂又勇,可怜巴巴宽慰鼓劲的模样,简直暖进叶勉心坎里。
“笨东西。”
现在,我想保护的人,只剩一个你了啊。
一惯稳重的男人再也忍不住,顾不上二人还在血腥污秽的暗部刑房,一把揽住人后颈,就索要了一个绵长热吻。
小兔子呆了呆,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才猛然醒神,他奋力推拒……推不动,急眼了,在对方舌尖得寸进尺地深喉时,逮准了机会狠狠咬了下去。
也不知他到底咬到哪里,鲜甜的血涌了出来。
一部分混着对方唾液灌进咽喉,一部分随着对方退走的灵蛇,濡湿了双唇。
灯火昏暗,殷红的汁液落在唇上,像被揉碎的蔷薇花瓣。叶勉眸色又深了深,不顾舌根麻痛,再次欺身而上,将人抵上刑房污秽的墙面,唇舌纠缠间,还不忘抽空教导,“阮阮……下次真要拒绝一个男人,心一定要再狠一些。”
“最好是……咬断他。”
“不然,小叔只以为,你是在……欲拒还迎。”
“呜……”激烈的攻伐让裴阮应接不暇,他咕咚咕咚吞咽着口腔里因为情动而不住分泌的唾液,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一声难耐的哽咽。
一吻平息,叶勉浅笑着替他舐去唇角晶莹。
鼻息交缠,过分的亲昵,无声的宠溺,令裴阮虚软地攀住他胳膊,一手捂住双眼,“别……你不许再亲了。”
他……他竟然不讨厌这个吻,还有些沉溺其中。
「呜呜呜,统统,我有罪,我出轨了。」
「。」
“好,阮阮说不亲,就不亲了。”
叶勉从善如流,稍稍退开,留出足够的间隙供他平复激荡的心情。
但情话却是一句都不曾落下。
他牵紧裴阮的手,“阮阮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刚刚是吓唬你的,小叔会一直站在你身边,为你遮风挡雨,就算你要颠覆这个世界……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替你扫平所有阻碍。”
这时的裴阮,还不知道宰辅大人这句话的分量。
但从刑房出来,裴阮捂着乱跳的胸腔,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抿着红肿不堪的唇,摩挲着新鲜到手的暗部印信,走起路来都有些飘。
「统统,他就这么把暗部的信物给我了?」
「不然嘞?」
「不止给了我,还允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嗯哼。」
想想叶勉,再想想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裴阮心跳如擂鼓。
「既然他给我了为所欲为的权利,那我现在叫停这污七八糟的交易,不让那些无辜的哥儿受害!这……这不过分吧?」
「嗯哼,阮阮想怎么造就怎么造,狗男人巴不得你造得越乱越好。不过你要造就得赶快,一等区发情的那个是辛致。虽然辛无几为了他,斥巨资将五张请帖全买了下来,可是他防不住叶敏,你再不去,叶崇山就要和右相结亲家了。」
「!!!」
裴阮攥紧印信,冲着刑房门口等候已久的女子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姐姐,我想……我想把他们都放掉。腾……腾出地方,就……就把今晚那些客人全都……都抓进来。立刻!马上!”
女子愣了愣,难以置信地望向叶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人都要裂开了。
她看看裴阮,又看看叶勉,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暗部中层,这时也禁不住将心声问出了口,“主子……这是什么新型的烽火戏诸侯吗?”
叶勉一笑,“既然新帝有令,吾等便拆了这教习所又有何妨?”
他假冒黄书朗,自毁长城倒是一点都不手软。
是夜京城,注定成为一个难眠之夜。
数家权贵梦中惊醒,方知一直谣传被叶勉软禁的新帝,第一次亮相,便是率暗部叛变,火速抄了教习所,不止放出刑房所有异端,还将当夜入所一干人等悉数收押。
当驻扎在城外的叶崇山得到消息时,教习所污秽已大白于天下,侯府被抄,叶敏落网,一夜之间,他声名狼藉,落得与花国丈一样人人唾骂。
由教习所深挖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朝中清流,联名上告,贵族世家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诸多罪行一一抖落。那个他一手拱出的、小玩意儿似的傀儡新帝,竟成叶勉手中利刃,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他与权贵十分稳固的利益联结体分离崩析。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亦失去了庞大的后盾。
即便手握重兵,可失去稳定供给,落败不过是早晚的事。
右军大帐,叶崇山一掌震碎行军案,“黄书朗,叶勉,你们好样的!老夫一时大意,竟叫你们沆瀣一气!”
俗话说狗急跳墙,叶崇山忍无可忍之下,干脆揭竿反了。
打战平乱这种事,自有叶勉应对,裴阮最大的任务,就是尽快做出辟玉丹,还得是可以量产的那种。
教习所信誉透支,再无人敢将哥儿送入其中,怎么解决这些哥儿发情期的问题,防止引发新的暴乱,就成为当务之急。
虽然知道制药人是太医院医正,可那人不仅被制成人彘,连口舌耳眼都悉数被戕害一空,根本问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时候,又是叶勉替他指了明路。
“阮阮,越是紧急的时候越不能慌。”
年长者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被他一双沉静温和的眼望着,裴阮竟真的压下急切,跟着他的引导思考起来。
“你好好想想,这天下有谁,能指使得动太医院医正冒着性命危险替他制药,又有谁有这个迫切的需要?”
“是……是梁英,只有他……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有发情期,所以才会不惜一切暗中研制这样的药物。”
“这就是了。阮阮,你再想想,既是这等要紧又隐秘的事,梁英自会护好这人,又怎么会放任暗部戕害?”
“除非……除非是暗部背叛了皇帝!”这下裴阮彻底捋顺了,“虽然黄叔叔是借太后起势,可太后也是加害阮珏的刽子手之一,黄书朗既然要复仇,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叶勉赞赏地看他一眼,“太后越想隐藏什么,鬼七就越要叫它暴露。有什么比扼住敌人咽喉,看他们垂死挣扎更痛快的复仇呢?所以阮阮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了吗?”
“知……知道了。”裴阮瞧了眼叶勉,心底生出一股勇气,“我要去见黄叔叔。他肯定有药方,只有手握药方,才能反客为主,将太后和皇帝攥在手心里。”
“孺子可教。”叶勉忍住想要亲亲他眼睛的玉望。
上次激吻,彷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打那之后,他时常借着教导之机,对裴阮做一些过分的事。
小东西上过几回当,不免对他生出防备。同他说话,必定要隔着一条书案。
哪怕心旌摇曳,却还故作一副划清界限的可爱模样。
只可惜抬眼看人时满目水意,根本藏不住一点心思。
叶勉将他揣摩得极透,也心知肚明,在这场与“叶迁”的角逐中,他早已不知不觉稳占上风。
毕竟叶迁是演的,叶勉才是真实的。
可他还不知足,他想要听小东西亲口承认,他爱小叔要比夫君多得多。
所以,他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怎么办?想从黄书朗嘴里撬出药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从他将你劫出皇宫重伤被俘,算起来已有一个多月,我愣是没从他嘴里撬出一句有用的讯息。”
狗男人坏得很,刻意隐瞒了裴阮晕厥后黄书朗替他挡箭的细节。
裴阮也没多想,“没关系,我多……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是吗?可近日叶迁才来寻过我,说叶崇山如今分身乏术,恐再难打你主意,阮阮也不想呆在皇宫,十分急切地想同他回家。我已应承下来,允他明日就将你接走,这辟玉丹,阮阮怕是来不及去问了。”
“不不不,我迟几日回家也可以!”裴阮一急,就忘记距离,急切地上前抓住叶勉袖口,“小叔……”
这一声又绵又软。
叶勉却轻轻掰开他的手,“我那好侄儿盼着与你团聚,可是盼了许久,你当真不怕他伤心失落?”
那语气里的试探,也就裴阮这个二愣子一无所觉。
“不怕不怕,夫君他心大,不差这几日。”
叶勉笑了,就势托住裴阮下巴,“原来阮阮对侄儿,也没我以为的那般情根深种。”
“唔……你别……”
“别什么?”叶勉咬住他下唇,含在口中轻轻研磨,“是别亲你?”
“还是……别摸你?”
炙热的掌心顺着衣摆按上细腰,握住腰侧款款摩挲,察觉到怀中人浑身瘫软,他坏心地将手探入“叶勉”这个身份从未明目张胆触及的地方。
“湿了呢……呵,都这样了还要回家?阮阮真的分得清自己心意吗?”
裴阮被他问得心尖一颤。
身体不会撒谎,汹涌的情潮令他毫无抵抗之力,他不知道如何辩驳,如果他真的喜欢叶迁,为什么对着不同的人,他也能起相同的反应。
“我不知道……呜呜呜小叔……”他哭着按住叶勉的手。
大约是开过荤,他的身体变得愈发敏。感,在男人富含技巧的挑逗下兵败如山。
一股急切地渴望堆积在胸口,裴阮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心痒难耐。
他……他想要小叔,竟像当初想要叶迁一样。
「统统,呜呜呜我……我真的坏掉了。」
在他即将沦陷前,男人却慢条斯理收回手,还毫不留情在他的肚皮上拍了一下。
“阮阮,人是不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太贪心,最后只会一个都得不到。”
那饱含警告的一下,叫裴阮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是啊,叶迁不会接受他怀着小叔的孩子,小叔也不会接受……他同叶迁有过肌肤之亲。
这段混乱的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他默默退出。
“呜呜呜……”他伤心极了,慌忙从叶勉身上爬下来,又背过身去整好衣服,这才蔫蔫巴巴垂着脑袋,“我……我不会叫你们为难的。”
说到底,他还是得尽快做出抑制剂,趁着还没翻车赶紧跑路。
要是真翻了车,叶迁真和叶勉打起来……「呜呜呜,他怎么可能是小叔的对手!」
都到这个份上了,宿主竟然还没认出来,灯下黑果然要人命。
系统翻了个白眼,「说不定他们叔侄可以和平共处,到时候一三五叔叔侍寝,二四六侄子陪床,星期天让你喘口气,免得灌的太多你消化不良。」
「!!!」
裴阮可耻地发现,他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红着耳朵甩了甩头,他捡回不多的底线,「统统,你怎么能这样!」
眨了眨湿润的长睫,他有点不敢看叶勉,“小叔,我们……我们去见黄叔叔吧。”
第44章 药方
黄书朗被关押的地方,竟在月华宫地下。
要犯扣在眼皮子底下,好像没什么毛病?
裴阮神经大条,诧异也只一瞬。
系统却嘶了一声,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这楼上楼下的,隔音好吗?」
「???」
「看位置,你黄叔叔的号子就在你卧室正下方,你说叶勉那个狗男人有没有一点要气死对家的意思?」
裴阮瞠目结舌,「他听……听不见的吧?」
一想到曾在黄叔叔头顶同另一个男人颠鸾倒凤,裴阮就开始浑身不得劲起来。
甚至有些没勇气去见黄书朗。
真要说,这感觉像极了跟男朋友没羞没臊,门没关被爸爸听了个正着。
太……太没下限了。
阴暗的私牢,石壁上结着冰晶,油灯火舌在铁盆里乱跳。青丝白面的精瘦男子被铁环吊起双臂,脚尖堪堪着地,黑红色的血已在脚边聚成一洼。
火热的烙铁抵上他胸前时,血肉烧灼的声音混着闷哼,叫裴阮心脏一抖。
“还嘴硬?!”
狱卒又将烙铁狠狠摁了几下,有淡淡的水雾蒸腾,暗红破布瞬间焦黑,粘在皮表,拔出时又连带血肉一同撕下,焦臭的味道让整个牢狱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气息。
可夜以继日的拷问并不能叫男子畏惧。他喉头滚动着血沫,双目却始终微阖。直到熟悉的脚步犹疑着靠近,他才缓缓抬眼。
被血水浸透的眸子里,闪烁的是裴阮幼时常见的光。
他像极一只夜行的蛾,不需任何指引,总能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眼捕捉到他的光。
为了那抹光,他甘愿放逐一生。
“阮阮……你终于来了。”
一缕天光从气窗漏进,照上他血肉模糊的前胸。那里的箭伤并未得到医治,说话的间隙,满是鞭痕的胸腔起伏,又有血水顺着肌理缓缓流下。剧烈的疼叫他脖颈青筋暴突,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缓缓露出一抹笑。
好似当年盛京,他在车马中喊出那句“住手”,他松开紧护头颅的双手,璀璨春光下,他垂首,他抬眸,一眼万年时,他曾露出的痴笑。
裴阮被那个笑煞到,慌忙躲到了叶勉身后。
他扯了扯叶勉袖子,“你……你怎么这样啊?怎么这么残暴……”
他越说越小声,明明知道黄书朗不是什么好人,可又因为抚育者的身份,对他总存着一丝儒慕。看着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心有不忍。
这个亲手剜掉他腺体的人,也是十八年来,他唯一的亲人。
在他踏出裴家后院前,黄书朗就是他的天。他既害怕天色的无常,又全心全意仰赖这片畸形天空的庇护。
这种感情太复杂。复杂到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叶勉却将他拎了出来,强硬地将刑鞭放到他手心。
“阮阮,心疼他?”男人将他拢在怀中,“不,你应该恨他。”
“他将阮珏的死加诸你身,叫你受残缺之痛;他将梁元禹的暴行加诸你身,叫你不得自由;他将阮淼淼的自私狠毒加诸与你,叫你备受欺凌;他以复仇作借口,将你当做博弈弄权的筹码,又为逞私欲,妄图抹去你的所有,叫你成为替身娃娃,所以,你怎么能心疼他?”
每数一项罪行,叶勉就带着他抽出一鞭子。
布满倒刺的刑鞭割裂凝固的血痂,很快刑架下又添数抹血痕。
一些温热的血溅上裴阮的脸颊,他不敢再睁眼,只小幅地挣扎,嘴里不住喊着,“够了,够了。”
其实不是那样的。
他被剜去腺体,是阮珏不希望他沦为情玉的奴隶。他被囚在偏院,是黄书朗担心他被有心人发现;他被裴家欺负,是另一种保护;至于他被当做替身,只是因为这是黄书朗一点卑微的祈愿,也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生来就觉醒意识,虽然混沌一些,但并非不识好歹。
黄书朗有多恨他,其实就有多爱他。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同阮珏最后的牵连。
叶勉叹气,松开裴阮,将刑鞭尖利的梢头扎进黄书朗的伤口,在他愤恨的目光里,淡淡道,“阮相最是刚正,阮珏亦爱恨分明,似你这种为一己私心而弃江山社稷不顾的人,他定会扬鞭抽到你血肉模糊,怎么会才打这么几下,就哭着替你讨饶?”
“鬼七,一梦十年,你也该醒了。”
“自欺欺人,何尝不是对阮珏的另一种亵渎。”
“咳咳咳……”黄书朗喉头喷出血沫,他越过叶勉,定定望向裴阮,眸子里黑黝黝一片,“宰辅大人,攻心就不必了。我说过,除了阮阮,你们谁也别想撬开我的嘴。”
他笑得酷烈,“现在,我想跟阮阮单独说说话。是单独,只有我和他。”
裴阮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叔,那你……回避一下?”
叶勉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暗部花招多,不要靠他太近。”
裴阮乖巧点头,心里给自己打气,「这个人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不,你还是不要太自信。」系统忙给他放气。
「喂!」
「总之你讨到药方就走,看见他我就毛毛的。」
「你这个虚拟产品哪里来的毛?!」
「谁跟你说我是虚拟的!」
拌了几句嘴,裴阮稍稍定了心,他磕磕巴巴问,“黄叔叔,你……你要单独跟我说……说什么?”
黄书朗笑出一口血牙,“阮阮,黄叔叔为了救你伤成这样,还不幸落到叶勉手中,可你却日日在这深宫与他寻欢作乐,一次都没想到过我,真叫叔叔伤透了心。”
“……”
「寻……寻欢作乐,他真的……听见了。」
裴阮心虚地撇开眼。
那天他神思恍惚,又腹痛难忍,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他愁完叶迁生死,又愁怎么跑路,也……确实没有想到过他。
“为什么不说话?”
“对……对不起。”
“呵,小没良心的。”黄书朗嘶了一声,他用目光示意脚边沾血的鞭子,“乖,把它捡起来。”
裴阮缩了缩头,没敢动。
黄书朗也收敛了表情,那股熟悉的阴鸷再次袭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阮阮,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想要,就按我说的做。”
裴阮只好抖着手,将血肉模糊的鞭柄拾起。
“现在,用它狠狠地鞭笞我,像一个君王那样。”
“什……什么?”裴阮呆滞住。
“用尽你的力气,我不喊停,你就不许停,做得到吗?”
裴阮两眼包泪,连连摇头,“呜呜呜,为什么呀,我……我做不到。”
“做不到……那就回去吧。”黄书朗冷冷的,“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你也什么都别想从我这里得到。”
裴阮退缩了,可一想到闵越的惨状又咬紧牙,闭上眼,颤颤巍巍挥出一鞭。
破空声后,是一声皮具与血肉碰撞的脆响。
“陛下,这么点力气,您是在同我玩情趣吗?”
裴阮绷紧了身体,又挥出一鞭。
“不够,是叶勉没有将你喂饱吗?”
“唔,这就对了。”
“嗯哼……”
“继续,阮阮,我还没有喊停!”
到最后,裴阮也不知道到底挥了多少下,他用尽力气,四肢有着脱力后的麻木,他好似真成为一个行刑手,脑海里混乱地闪过多年积郁的委屈和不甘。
原来他不是圣母,只是活得太小心,连恨都小心翼翼,不敢太多。
不知不觉,泪流了满面。
他哭得不能自己,几乎快要拿不稳鞭子。
黄书朗奄奄一息,终是问出一句,“阮阮,所以现在,能原谅黄叔叔吗?”
他目光澄明。
这一次,裴阮确信,那双眼里印着的,不是阮珏。
“不能!”
明明是施暴者,可裴阮看上去却比黄书朗还要凄惨,他双眼红肿,满脸血沫,哽咽着抱怨,“你也太坏了,一点当叔叔的样子都没有。”
“阮珏……阮珏死的时候,你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会照顾我。”
“可是你照顾得一点都不好。”
“你怎么能这样?我明明那么相信你,可是你老是……你老是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黄书朗低喃,“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乖,不哭了。”他挣了挣,似是下意识要替裴阮抹去泪水,手中镣铐却发出一串哗啦碎响,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叔叔做了太多坏事,抽几下根本不能解恨,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弥补阮阮了。这恐怕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所以阮阮能不能再抱叔叔一次,像小时候那样?”
孤狼垂首,问话间尽是温情和忐忑。
裴阮迟疑了。
「小叔说,不要靠近他。」
「那就不要靠近。」
「可是万一他真的只是想要一个拥抱呢?他好像快要死掉了。」
「你要真不忍心……他手脚都绑着,应该做不了什么,最多也就是下个毒,但是咱有灵泉……」
下毒两个字倒是提醒了裴阮。
他猛地退后一步,「不对,他有那种叫人动不了的药!」
「你的破灵泉,根本不管用。」
系统心虚,「额,麻醉药跟媚药一样,都有特殊功效嘛。」
屏蔽了这个世界还怎么限制得起来。
「不过……现在灵泉升级了,这两种药也解禁了。咱们不用怕他。」
有了系统保证,裴阮才放开胆子,在黄书朗渴切又幽深的目光下,他上前几步,虚虚抱住黄书朗的腰。
“阮阮,再近一些,小时候你那么喜欢搂着我的脖子睡在我肩头……”
可那是小时候,他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亲昵了。
裴阮有些不好意思,正当他抬起手,想要像记忆里那样……颈侧突然一疼。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进来。
在裴阮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黄书朗双手迅捷地挣脱枷锁,抱起他在墙上摸索一番,打开一条密道就钻了进去。
“你……竟然又在骗我!”
“对不起。”
「说着对不起,但是一点也不后悔!」裴阮内心咆哮,「这个疯子真的一点真心都没有!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好在他还能动,只能暂且装乖,再伺机逃走。
“阮阮,不要怕。”黄书朗本就重伤,又要抱着人疾走,很快鲜红的血就染透了他胸前,连带裴阮的冬衣也湿热一片。
他抓住裴阮腰间的令牌,“真是天也助我,叶勉那厮竟将腰牌也给了你。”
他在裴阮额角落下一吻,“阮阮真是我的福星。”
昏暗狭窄的地道里,他神色兴奋,语调狂热,“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们注定生死都要在一起。”
听到这里,裴阮也察觉到一丝不对,「等等统统,他不是拿我当人质出逃……」
「他像是要拉你殉情。我就说怎么左眼皮一直跳。」
黄书朗走的是一条他完全没踩过的新暗道,越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稀薄,裴阮明显察觉到,他们在前往更深的地底。
果然,不知多久后,随着一扇石门的大开,系统的猜想应验。
他们进入到一座巨大的、豪华的、也十分死寂的地下墓穴。
青石甬道的尽头,九层玉阶盘旋而下。青铜灯树、鱼膏灯油,橘色火苗照亮绘着繁复图文的穹顶。整块汉白玉石雕成的蟠龙柱高耸壮阔,上面缀着数百颗拳头大的明珠。
空荡的墓穴似是终于迎来主人,不知何处起的风澜带动编钟,发出低沉宛转的乐声。
金玉、宝石,人俑、战车,好似地下王国般盛大。
断龙石落下的一瞬,黄书朗也终于在主墓室棺椁前停下脚步。
他将裴阮放进主位,自己则躺在一侧。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地下腐朽的土腥味,他丝毫不觉不适,反倒心满意足地将裴阮搂紧。
“阮阮,这是梁元禹为自己修建的地宫,可惜敦慧太后恨他入骨,死了将他烧作灰,制成骨瓷,也要日日拘在身边。”
似是察觉到裴阮的害怕,他轻笑,“放心……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你还这么年轻,我怎么舍得?
“我知道,你和阮珏,都不爱我。”
他细细替裴阮理着鬓发,“阮珏想要自由,所以我将他放归山海,永远无拘无束;阮阮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必会全都给你。只要阮阮……”
“让我……再看一眼我的梦。”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裴阮这才发现棺椁边上,放着两套红嫁衣。
一套男,一套女……
裴阮这时也不装了,在黄书朗震惊的目光里,爬起来狠狠捶了他几下,“你这个死变态!!!怎么老是要我穿女装!!!”
“唔……我还没画过阮阮成亲的模样……咳咳阮阮变厉害了,叔叔再也不用担心……你被坏男人骗了。”
裴阮气鼓鼓的,眼泪却很不争气,在捶到满手血后,终于忍不住摁上那个血窟窿。
“你明明……嗝……明明可以逃出去治伤的,跑来这里做什么呀?!”
黄书朗被他按的又痛苦又甜蜜,“所以阮阮是舍不得我死掉吗?”
裴阮不想理他。
“我很高兴,阮阮还是爱我比恨我多一点。”
仇报了,恨消了,最后才发现,原来只有爱才能支撑他走下去。
可他,早已错手推开所爱。
覆水难收。
失血过多,他神情倦怠,刻意忽略裴阮的肚子,“是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婚服阮阮不穿就罢了,但是答应我,叶家没一个好人,你一定要逃得远远的,错了开场,一定不要继续再错下去。”
“药方,暗部名录,还有叔叔这些年替你攒下的东西,都在这里。”
“等我睡着以后,你就带上它们……山河远阔……振翅高飞去吧。”
当年我亲手折断的羽翼,现在还给你,希望还不算太晚。
你不该是任何人的金丝雀。
“你涉世未深,不要再被叶勉骗了,他早就想端了教习所背后的势力,可仅凭这药方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更不可能取代教习所……你看过方子就会明白……记住,千万……不要信他……”
显然,消息闭塞的他,还不知道叶勉打着新帝大旗早已同教习所干上了。
他越往后说,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越来越弱。
直至搭在腹部的手,无声垂落。
裴阮简直要气死了。
「这算什么?死了也不让我好过是吗?这些人怎么一个一个全都自以为是,搞什么自我感动!我一点都不感动,还很不舒服好吗?!」
「不行,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统统,我……」
系统不耐烦了,「你想救人就直说嘛,跟我还玩什么心眼子。」
「咳。」
裴阮扒开黄书朗眼皮,恶狠狠揪住男人耳朵,“喂,我有说原谅你吗?!”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爱人先爱己,画什么画,你才三十多岁,有颜有钱又有才,找个愿意为你穿嫁衣的不好吗?”
他喋喋不休,取出灵泉替他补了胸前窟窿,又喂着喝了几口,看着几乎断绝的气息逐渐平稳,抖抖嗖嗖的手这才镇定下来。
“垃圾系统,狗屁世界。我一个和谐社会一等良民,天天杀人见血绑架越狱……”
他最近同闵越新学了不少粗口,无人时骂起来十分顺溜,一边骂一边在墓室翻找,“他说这些都是给我的,那我就收了,救命的恩情,这点诊费我拿着一点都不心虚。”
翻了许久,他终于在一个巴掌大的螺钿匣子里找到辟玉丹的药方。
但关键的一味药,却让裴阮黑了脸。
“臭叔叔,又骗我,这药方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第45章 接吻
“明知没有药,还拿药方哄我!这个人真的太坏了!”
“给我把灵泉吐出来!”
裴阮要是没有记错,丹方里的炽心草,是一味罕见的毒药,也是数百年前巫医制作腺体改造秘药的主药。
只见载于古老巫典当中。
“西南瘴渊有山,曰魇嵬,有虺龙卧其上。龙息所凝,结而为草,叶如鸦羽,茎似蛇骨,冬荣夏瘁,曰炽心草。食之欲念如炽,髓沸如鼎,昼夜求合,虽力竭犹匍匐不止,唯其种实可解。昔日圣帝使众巫尽焚之,大火三日不灭,今鲜见之。”
裴阮磕磕绊绊回忆完师父叫他背过的古籍,满脸怀疑,「这种草真的存在?」
系统听着这山海经似的巫典,也陷入自我怀疑,「应……应该是有的吧?小皇帝都十九了,至今没有发过情,应当是服过药的。」
「不对,阮阮,药方底下还有东西呢!」
是一只精美的瓷瓶。
裴阮打开,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瓶身下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头是黄书朗的字迹。
系统倒是读得比他快,「哦豁,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辟玉丹?」
「老登人还怪不错嘞,替皇帝搜罗奇药,不忘替你克扣一些,瞧瞧这绝笔信写的,一粒可镇一季热期,这一瓶能保你三年无忧,先是带着你跑出来,又把出逃后的方方面面都替你考虑周到,这赎罪的诚意,本统我认可了。」
「可是……这点成药,远远不够。」裴阮愁眉苦脸,「呜呜呜他为什么送成品,给我留一颗炽心草不好吗?!」
「唉——」系统也愁眉苦脸,「留了也不顶用呀,一株两株的能成什么事?」
「笨蛋统统。」裴阮这时有了主人样子,「只要有一颗,哪怕一粒种子,我们就可以用空间种出许多许多,你忘了猫耳草了吗?」
「咳,那也得你先种出来。」反应慢几秒的系统极限挽尊,它忖道,「阮阮,药方有了,药草我们不如换一个思路。」
「什么?」
「你觉得,黄书朗为什么偏偏要给阮淼淼找一个药商老公?」
「如果只是报复,他为什么还要扮作药商管事,在裴府伏低做小那么多年?」
「太后扶持暗部,又怎么会允许堂堂一个首领做这种小事?最重要的,商籍那么多,太后为什么独独对裴远道这个劣迹药商另眼相待?」
裴阮被它连珠炮似的几个为什么问的头晕眼花,「统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好嘛好嘛。」系统才启动权谋大模型,还没开始装高深,就被大白兔宿主逼得分分钟破功,「定是因为裴家很重要。而太后最重要的事,无非是瞒住梁英体质,坐稳皇位。所以,扶持裴家是假,借它寻药是真!」
「咱们合理推断,太后早就开始筹谋制方寻药一事。可她一个深宫妇人,手伸不到宫外,暗部势力也只聚集在皇城京师,那么自然要在宫外另寻一个寻药人。」
「所以……那个人就是……初到京城还没站稳脚跟的裴远道?」
「没错。」系统沾沾自喜,「这就对上啦。不然依照太后睚眦必报的性格,早就杀掉阮淼淼了,怎么会大发善心让她嫁进裴家当主母?又为什么她恨毒阮淼淼,这些年却一直放任裴家攀附叶崇山,一路坐稳皇商之位,甚至她的大寿,用的都是裴家的银子。」
「说白了,裴远道明着的靠山是叶崇山,暗地里给他开后门的,一直是太后。」最后,统子总结陈词,「所以,刨去黄书朗、叶崇山这些中间商赚差价,炽心草,咱们完全可以去找裴远道这个一手供应商。」
裴阮信服地点头,说话间他已经拾掇好“诊资”,离开前最后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黄书朗,“刚来的时候他救过我一命,这下算还清了。”
一些悠远的、被他遗忘的记忆,不可抑制地又涌了上来。
“哔哔哔——”监护仪红光闪烁,发出刺耳的警鸣。
裴阮困极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可恼人的仪器一直吵,一直吵。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压上他胸腔,他意识一时清醒一时迷茫,直到很久后,久到他薄如蝉蜕的胸前皮肤上满是仪器按压的淤青,纤弱的血管在无影灯下清晰可见。
他还是睡了过去。
……
“对不起。”医生哥哥熟悉的嗓音变得喑哑,“特殊申请通过了……你们,去和他道个别吧,这次,请尽情地抱一抱他。”
道别?
他睁不开眼,泪却先流了出来。
耳边是母亲的抽噎,“阮阮……阮阮……”
随后,一双温热柔软的手紧紧抱住了他,十八年从未有过的零距离,再不用隔着防护服、不用留出无菌空间,肌肤贴着肌肤,那触感仿佛他又回到母亲的羊水里。
恍惚里,他还听见父亲沉闷的哽咽。
“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没有让你过上一天正常的生活。”
监测仪骤然锋利的锐鸣里,他一个激灵,再醒神,四周漆黑一片,诡异的安宁。
他依旧睁不开眼睛,像被包裹在一个囊仓里。
有一根血脉,将他与另一颗心脏紧密相连。可那颗心乌压压的,跳得又惊又急,叫他害怕极了。他不断蜷缩着自己,可某天,最后的防御还是被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刃划破。
骤然暴露在空气中,他感到呼吸艰难,心脏僵窒,连哭泣都不会。
彷如一个死婴。
而将他剖出来的那个人,连脐带都忘记剪下,更顾不上肚子上淋漓的鲜血,只抱着他又哭又笑,“怎么会?明明到了时间……”
“死了……死了也好。”
黄书朗找到乱葬岗的时候,他们是真的只剩一口气了。
而唯一的救命药,明明已经喂进阮珏口中,最后还是哺到他的嘴里。
“鬼七,我求你一件事……寻个医师,替他剜了腺体,护他无忧无虑过一生……千万别……同我一样……”
落在额头的轻吻,恰似母亲温柔。
裴阮拼命睁眼,却只看到白花花一片刺目的光斑。
如果说重生有什么遗憾,就是他没有力气抱一抱上辈子的父母,也没力气亲眼见一见这一世母亲一样的他。
系统感知到宿主的悲伤,一路异常的沉默。
墓穴断龙石已下,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好在黄书朗还给他留了一条通往京城郊外的暗道。
出去,就真的是天高海阔。
「这是连跑路的路线都给我安排好了。」
「所以咱们不能辜负黄叔叔的一片苦心,撸了药就周游世界去!」
岑寂的山林深处,几只寒鸦发出怪叫。
裴阮苦哈哈擦了擦脸上细灰,看了眼等人高的荒草,以及天边即将沉没的红日,抱着胳膊打了个冷战。
“比起周游世界……马上天就要黑了,这寒冬腊月、荒郊野岭的……啊——”
他想事情想得过分投入,被人从身后突袭的一瞬,吓得腿都软了。
有的小动物受惊,会发出连绵的尖叫,而有的小动物受惊,只会傻不愣登地僵住,一动不动。
像北方雪地里被猎人盯上的傻狍子。
叶迁将他冻得冰冷的身体裹进大氅,咬了他通红的耳垂一口,“这寒冬腊月,荒郊野岭的,自然有夫君来接阮阮回家了。”
“呜……”心脏悬在嗓子眼,熟悉的声音让裴阮回了魂,他急切地转过身,揪住男人英挺野性的脸,又是欢喜又是生气,“你……你怎么来了?呜呜呜你干嘛吓唬我?!吓死了怎么办?”
叶迁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弯下腰,同他鼻尖抵着鼻尖,“恩,吓死了就没有这么乖这么软的老婆给我操了。”
“……”
眼角吓出的泪痕才被男人带着薄茧的拇指擦干,裴阮眼眶分分钟又湿了。
男人低笑一声,这一次直接用上唇舌吮吻。
大氅圈出一个密闭的空间,男人体热,呼出的气息让小小的空间温度急速攀升,原本在眼皮睫毛上轻轻噬咬的唇齿慢慢转移到嘴角下巴。
裴阮像一条干涸的鱼,大口大口喘息,蔷薇花瓣羞涩地翕张,等待着采撷。
可男人就是不去亲他的嘴。
受孕的身体,食髓知味,不管是叶勉还是叶迁,略微挑逗就难以自持。
时常做出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反应。
昏暗狭小的环境无疑放大了欲念。
他舔了舔唇,攀住男人脖颈,焦灼地睁眼,“你……你亲亲我呀。”
叶迁却退开一些,故作疑惑,“不是一直在亲吗?”
裴阮干脆踮起脚尖,可男人实在高大,他拼尽力气也只够到下颌位置,身体的渴求令他生出一点坏脾气,他狠狠在颌骨处磨了磨牙,“我……我想跟你接吻。”
叶迁笑了,他双臂用力,托着小屁股将人抱起,刚好是一个裴阮低头就能拥吻的姿势。
“接吻?伸舌头的那种吗?阮阮……你会吗?”
粗粝的嗓音钩子一样,沙哑低沉,性感到不行。
脑子里单纯只想贴贴的裴阮遭不住,把滚烫的脸颊深深藏进了男人肩头。
“不逗你了。”男人就着儿抱的姿势,拍了拍他屁屁,“叶崇山几万精兵,就盘踞在这一带,我们得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天一早开了城门就回去。”
裴阮难耐极了,可也做不出再过的举动,只好瓮声瓮气逼自己转移注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我……”叶迁顿了顿,“咳,当然是因为小叔算无遗策,早知道你不会听话。”
裴阮心虚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我……我不是为了拿到药方嘛。虽然过程有一点点冒险,但我成功了,其实……其实黄叔叔也不算很坏!”
“恩,阮阮真厉害。”
“不过……要做出来药,我们还得去找裴远道。”
“裴远道?太后寿宴上那老货被鬼七扒了老底,为了保命以全部身家做筹码,带着裴允投靠了叶崇山,这时候叶崇山已反,恐怕不好找。”
“那……那要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办法。”叶迁抱着个人穿行在山林里,行动依旧迅捷,很快找到一处破庙,“那是明天要考虑的问题,现在,阮阮想好要怎么跟我接吻了嘛?”
“啊QAQ?”
第46章 教学
呵气成霜的时节,不知名的野山衰草连天。
山林老树光秃秃,漆黑的树干张牙舞爪划破灰蓝色天际,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临时栖身的破庙,顶上缺了一个角,四面都漏风。即便叶迁生起火堆,又用大氅将他裹得严实,裴阮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男人好笑地将他整个圈进怀里,握住他的手,一同烤起路上顺手逮的长羽野鸡。
裴阮小小的一只,刚好嵌在他胸膛,回暖的同时,双颊被篝火熊熊的火焰熏得透红。
时间流淌得极慢。
野鸡表皮渐渐裹上焦糖一样的色泽,兹兹冒着油,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裴阮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吃上。
他舔了舔唇,「他……他到底还亲不亲了?」
系统黑线,「这么想要你就主动去要嘛。」
「不……才没有,就是这样我……我很容易坐立难安。」
老实巴交的小哥儿,心弦早在叶迁紧一下松一下的拨弄中完全乱了套。
那种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却迟迟没有发生的感觉十分煎熬,偏偏男人还时时处处,借着黏稠拉丝的视线、紧密相贴的身体,亦或是忽近忽远的气息,各种撩拨着他。
“尝尝看?”猛然凑近的鸡腿,叫裴阮一惊。
他正欲抬手接过,男人却让了让,“烫,阮阮就着我的手,这样吃就好。”
“啊……哦……”他呆呆地张嘴,小口一边吹,一边仓鼠样啃得又急,又还惦记着要斯文。
脸却更红了。
好像……还没有人这样给他喂过饭。
前世爸爸妈妈也宠他,可始终隔着一层防护服,他从记事起,不是自己抱着奶瓶吸吮,就是扳着小勺自己干饭,这一瞬间的呵护宠溺好似填补了某种空白,叫他心尖都在发烫。
可又不一样。
他清楚,叶迁同父母完全不一样。
至少父母的手不会横在腰间,掌心温度隔着冬衣都能叫他浑身酥麻。
烛火摇晃,影子交织。
二人胡乱解决温饱,叶迁替他收拾干净,开始收拾睡觉的地方。
地上寒凉,他将篝火移了位置,踹倒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板,铺在烤得干热的地上,又抱来一些干草铺匀,最后脱了外袍垫上。
裴阮被裹成一个球,什么都不用做,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全程跟着男人转动。
乖顺信赖的样子,令叶迁心痒难耐。
他突然靠近,捏住裴阮下巴,拇指碾过湿红唇珠,“阮阮做好功课了吗?”
“什……什么功课?”
“呵,就会装傻。”说着,他将人压到干草铺子上,“不是阮阮缠着我要亲嘴吗”
“你怎么说话这么粗俗……唔……”
尾音消失在纠缠的衣料摩擦声里。
强势的舌尖抵开齿关,便卷着他发颤的软舌嘬出声响。
又湿,又狠,又绵长。
裴阮被亲得罗袜都蹭掉一只,玉白脚背绷成弯弓,乍一接触隆冬的冷空气,又瑟缩着藏到男人身下。
他呜咽着去推叶迁胸膛:“你、你轻一点……好不好嘛……”
“嗯?轻点?舌头不缠紧,叫什么接吻?”
叶迁低笑着捏紧他的后颈,趁着惊呼再次堵实他剧烈的喘息,直将人吻到近乎窒息,彻底逼出惹人怜爱的泪花,这才抵着他汗津津的额头,“笨蛋,怎么连换气都不会?这么生涩,教引嬷嬷什么都没教,就敢来冒充极品哥儿?”
男人一边笑他,尖利的犬齿一边叼着他的下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咬。
漫不经心的,又极尽缠绵的。
“阮阮不会以为像这样,嘴唇碰一下嘴唇,这种小孩子过家家式的亲亲就叫接吻吧?”
“那可真是……太天真了。”
又一个深吻袭来。
这次男人更加坏心,刻意放慢放大了整个过程。两根舌头吃果果的在高热的口腔里纠缠,一个躲一个追,一个软绵绵地投降,一个得寸进尺地侵占,湿滑黏腻的勾连,仿佛灵魂都要被析出,这叫既非热期、又非孕期,第一次清醒着沉沦的裴阮脚趾都蜷了起来。
舌根发麻,舌尖彻底失去知觉,只余点点淡淡血腥气,昭示着接连的进攻,一次比一次强势,一次比一次激烈。
裴阮甚至有种错觉,他脆弱的口腔已经成为男人永久标记的领地,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所有,都成为野蛮征伐后,任敌军为所欲为的可怜俘虏。
趁着换气的间隙,裴阮无法,只好捂紧嘴抗议。他眨去长睫水意,话都不敢说清楚,生怕手一离开,嘴巴又沦陷。
“唔不亲惹……好疼……侬唔要脸……”
叶迁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这些天他只能以小叔身份出现,端着斯文儒雅的假面,连亲吻都小心翼翼,内心的恶劣因子早已积聚成可怖的欲魔。
“不亲了?那可不行。接下来还有更不要脸的,阮阮现在就不行了,可怎么办才好?”
他稍稍使劲,就将裴阮捂嘴的手举过头顶,只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锁住,另一只手则犯规地探进他红肿的唇缝间。
“阮阮太笨了,接个吻呼吸也不会,舌头也僵硬,就先含着夫君的手指练一练……灵活度吧。”
成年男子修长的指尖顶开牙关,拇指刻意搓了搓下唇,“嘴巴闭这么紧,是等着我用舌头撬开吗?”
“那可不行。”叶迁背着光,篝火照不见他的脸,双眸却亮得犹如深夜捕猎的猛虎。
裴阮眼尾泛着潮,呜咽着才要躲,就被夹住了舌尖。不知什么时候,叶迁已经伸进两根手指,或磨或刮地在他口中搅弄,吞咽不及的唾液顺着下巴滑落,又被男人暧昧地吮净。
“啧,阮阮哪里都好多水,真甜。”
他床上就像换了个人,暴戾易怒也好,温文尔雅也好,统统都是假象,恶劣才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质。
除了动作上的挑逗,他更爱用超出小笨狗底线的骚话,一句一句,将他撩拨到……溃不成军。
“唔……”闭……闭嘴。
裴阮绝望地闭上眼。
看不见,其他感观就更加清晰。
有几丝鬓发散落,小刷子似的扫过他脸颊脖颈,带着凉意的发梢,痒到他止不住地轻颤。
咕叽咕叽的水声,黏糊糊响到耳根发烫。
鼻息间,全是叶迁清冽的气息。有点浅淡的青草香,还有……更多的是令裴阮意乱神迷的……他独有的味道。
有时候,裴阮都恨自己嗅觉的敏。感,在情事上,动作言语乃至视觉的冲击已经足够激烈,可他还要奋力忍受嗅觉上的诱惑。
可他实在太喜欢这个味道,像小狗眷恋主人的气息,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可就是令他无比熟悉,又无比心安。
他渐渐习惯了指尖律动的节奏。
这时叶迁却突然退开半寸,盯着他颤动不已的睫毛轻笑,“不对呀,我们不是在学习接吻吗?”
炽烈的呼吸缓缓滑过脸颊,落在耳侧,耳蜗被热气润湿,“阮阮的腿在做什么?”
“夹着我的腰蹭得那么欢,这么急色的吗?”
“可是这里不安全,今天……不行呢。”
篝火猛地爆了一下,火焰剧烈地摇晃。
裴阮彻底被逼急了,他气鼓鼓睁开眼,手动作不了,只得用两条腿不断蹬着狗男人,嘴里也不闲着,逮着男人指尖就是一个死口。
可惜他笨手笨脚,一点都不灵活,没有踢到人,反倒被男人两条长腿反剪在身下,作乱的手指倒是咬到了,可自己也被过多的唾液呛得咳嗽不止,满眼泪花,可怜极了。
好在嘴巴总算变回自己的,“咳咳咳流氓……淫棍……”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是你干坏事,怎么老是诋毁我……”
“咳。”自知过分的男人忙收敛了恶趣味,“好了好了,是我错了。”
他安抚地赋以一个温柔宠溺的吻。
完全按照裴阮喜欢的调调,轻拢慢捻,将人又吻到迷迷糊糊,这才抱着人轻哄,“小祖宗,接吻时记得闭上眼睛。”
裴阮不自觉顺着他的话阖上眼睑,享受狂风急雨后迟来的温存。
简陋的床榻并不舒服,可男人悉心将他护在怀里,热烘烘的胸膛,柔软亲密的吻,大氅隔绝一切寒冷和忧虑,他像一只倦鸟躺在久违的暖窝里,很快就忘记刚刚被欺负的那一点不开心。
良久,男人亲了亲他耳垂,“夫君没有恶意,就是想同阮阮玩一点情趣,哪里知道阮阮这么害羞。”
“我说那些话的时候,阮阮明明也很情动。”
“床笫之事,若是一直如此拘谨,会少无限乐趣,阮阮不觉可惜吗?”
“呸。”裴阮翻了个身,咬着肿胀的下唇,心里翻山蹈海。
「统统,你信吗?!」
统一副被榨干的模样,「。」
过了好半晌,它才有气无力,「阮阮,我们统子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哈?」
再多的,统子就不肯说了。
裴阮这才意识到,好像这种问题问统统,是有点不妥当。
他是个遇事习惯某度深度搜索的I人,一直以来都把统统当做陪伴型ai,可显然,统子和他以前使用的ai完全不一样。
它……竟然也有情欲。
不待他深想,一只手顺着松垮衣襟滑进他胸腹,男人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惊讶,“几日不见,阮阮怎么好像又胖了?”
第47章 坦白
“肚子越来越大不说,怎么这里也丰腴许多?”
………………………………
指掌缓慢从肚皮往上游移,隔着亵衣轻轻拢住悄悄鼓胀起来的花苞。
“阮阮的身体,好像越来越涩了。”
那里极其敏锐,只是这种程度的触碰,也叫裴阮条件反射地拱起身子,背对的姿势,却误把自己更深地送进男人怀里。
他咬住手指,忍下暧昧的喘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样的疑问已经不止一次。
皇宫飘落第一场雪的时候,裴阮的肚子越发难以遮掩,随着崽子生长,孕热不可遏制地一波又一波袭来。
白天同叶勉共处一室,晚间渴求就愈发浓烈,但他不敢在叶勉跟前表露出分毫。
他还记着,叶勉对待投怀送抱的人,是个什么态度。
好在这期间,叶迁摸黑来过两次。
简直及时雨一样。
每次裴阮都红着脸不敢叫他点灯。
黑暗愈发催化了某些隐秘的情愫。一想到身体的异样因谁而起,裴阮就彷如一个新婚意外出轨的渣男,对原配生出满腔的歉疚,配合起来也比平常放得更开些。
比如会十分羞耻地答应乘。骑式。
期间还要接受叶迁恶劣的戏弄。男人大掌逡巡,在肚脐处尤其流连,引得裴阮一颤,下意识避让了一下。
“躲什么?”叶迁哑着嗓子低斥,“上次我来,阮阮的腰两掌还能握住,这次竟又宽了三寸不止。”
“听说阮阮每日三餐,顿顿肘子烧鸡,额外还特供三顿点心,御膳房如此变着花样儿地做吃食,全是小叔授意……寻常人家,小叔会对侄媳这么好?阮阮,你老实交代,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小叔到底做了什么?”
他越说越生气,像极了他那匹枣红色大眼的暴脾气座驾,颠簸得十分厉害。
“呜,我没……没有……”
裴阮可怜巴巴地狡辩,眼角却因为言语和动作的双重刺激愈发湿红。
“没有?那为什么不许夫君点灯?”他两只点火的手又攀上别处,激得裴阮发出一声惊叫,“这两只小兔子这样不经弄,是不是早被小叔玩坏了?所以才不敢给我看?”
裴阮说不过他,又不敢真叫他燃起烛火,只好费劲地凑近他,拿嘴巴去堵住他连珠炮似的嘴。
叶迁吃够送上门的美味,下一秒却翻身压下,不依不饶:“所以,你勾引小叔时,也这般主动?”
裴阮欲哭无泪。
再比如,他会经不住男人求索,答应同他潜入小叔公办的书房干坏事。
叶勉随时会推门而入的可能,无限拉大了拉练的紧张感和刺激度。
体感自然也百倍上升。
尤其当叶迁只撩开袍子,而他几乎不着寸缕地躺上冰冷的书案,还被要求抱紧双腿。
两个月来,他日日同叶勉在这张案上公办。
叶迁在他身体上游走的手,他总是不自觉联想到叶勉批折子的手。
叶迁激荡在他耳边的呼吸,他总是很轻易幻想成叶勉将他圈在怀里说话时的气息。
甚至他抱着叶迁,将透红又心虚的脸埋进他怀里,脑子里闪过的也还是小叔惊鸿一瞥的冷白胸膛。
可想而知,在叶勉一丝不苟公办的地方,同他的侄子做着最原始直白的运动,单是这个行为,就足以叫裴阮羞耻到不知所措。
何况叶迁还不断在他耳边逼问。
“阮阮日日与小叔在书房里厮磨,有没有被小叔抱在桌上欺负过?”
“嘶,一提小叔,阮阮就咬得这么紧,被我说中了?”
“骚东西,提起别的男人,就这么激动?”
他骚话一句接着一句,裴阮哭着摇头,但不可否认,这种近乎偷情的纾解,快感也翻了倍。
最后裴阮怎么回的自己房间都不知道。
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不会答应叶迁这样离谱的要求,夫君也不行。
可……裴阮心虚了。
那次试探后,叶勉就再也不强迫他批折子,反倒顶替了老掌柜的角色,成为他学习医理第二阶段的师父。
也成为他摸索抑制剂路上的良师益友。
带他看这个世界,教他如何在迷雾中寻找方向。
不嫌他笨拙,几乎是一步一步牵着他在荆棘中往前走。
他甚至能感受到,剥去多疑和防备,小叔身上有一种东西,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同他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他不是一块石头,被整个大梁最有权势的男人悉心呵护,被才学见识一顶一的男人手把手教导,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他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任谁都会不自觉沦陷。
有什么东西,渐渐不一样了。
原来人竟真的可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
隐瞒真相利用叶迁获取灵泉,本就叫他饱含愧疚,现在又新添一层情感上的背叛,可怜的小哥儿只能最大限度的宽纵始作俑者,试图尽可能地做些补偿。
狗男人却惯会利用这份愧疚,一点不浪费地将它变成某种不可言说的play,孕热期的纾解被他玩出满满ntr的背德感,占尽便宜的同时,还不忘向着宿主卖乖。
统看不下去了。
它决定出击。
「阮阮,你和他就差一层窗户纸了,要不咱们干脆趁机捅破它?」
裴阮呆了呆。
系统又加一把火,「总是这样编造谎言欺瞒,阮阮也很累吧?不如借这个时机坦白,要是他接受了,那皆大欢喜,咱们不用跑路也挺好,有个大佬罩着,总好过你带着崽子颠沛流离。」
宿主不是个淡人,相反,他内里十分渴求爱和陪伴。
单亲带娃并不是第一优选。
所以,系统也想做最后的尝试,如果宿主率先坦白,狗男人也能够借机主动交代乔装叶迁的真相,那么一家三口就此HE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它的使命,不是帮宿主训狗,而是要裴阮幸福。
「这……这种事,他真的能接受吗?」
只要稍微想一下叶迁暴怒厌恶的表情,裴阮的心脏就一抽一抽的疼。
就……还不如不说。
他总存着瞒一时是一时的侥幸,没有期待,就不会被伤害。
「你是属蜗牛的吗?遇到事情就知道躲。」系统有些怒其不争,「阮阮,你想想,你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坦白,结果只可能会更好,不可能再坏了,为什么不勇敢地试一试?」
裴阮耳根子生来就软,听着听着,内心也动摇起来。
他纠结了一会儿,如果……如果叶迁真的不在意呢?
他攥紧了胸前的大手,汲取勇气般闭上眼睛一鼓作气,“不是……不是胖了,是……怀孕。”
“我……我怀了小叔的孩子。”
说完,他一动不敢动,就那样忐忑地、不知所措地僵在叶迁的怀里。
胸前的手一顿,停下羽毛似的抚弄。
叶迁呼吸重了一些。
耽溺于糕点甜美的某人,没有料到糕点还可以更甜美。
迟来的坦白,令他恨不得化身为狼,一口将这块小点心吞下。
可还差一点点火候。
他等着小兔子最终的抉择。
按捺下急切,他挣脱裴阮的手,做出一个被绿男人应有的凶相,扣住裴阮的下颌,“阮阮刚刚说什么?”
满是风暴的语气,叫裴阮不敢再重复。
叶迁扳正他的脸,迫他抬起头,“睁开眼,看着我,再说一遍?”
裴阮想躲,却拗不过这股蛮力,一时更不敢睁眼看他了。
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受惊的小蝴蝶,颤抖得厉害,刚刚才被疼爱到艳丽的唇色倏地白了下来。
叶迁忍下心中怜惜,猛地将人推开,“什么时候的事?”
随着男人动作,大氅滑落一边,一股冷意袭来,裴阮瑟缩了一下,“嫁……嫁给你之前,眠……眠山祭祖的时候。”
“呜呜我……我中了药,不知道那是你小叔。”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认出是小叔的?”
“大婚第……第二天。”
“呵,所以阮阮一直在骗我?现在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我……我想你带我回家。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骗你……”
“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叫叶迁彻底黑下脸,“那小叔呢?他怎么办?”
关小叔什么事?
裴阮愣愣睁眼,一泡泪盈在眼眶,“什……什么怎么办?”
“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
话风诡异起来。
裴阮却分不出心思细想。
他垂下眼,声音蓦地有些虚,“不喜欢……从头到尾,我都只喜欢夫君。”
这话连他自己都无法信服。
但依然有傻子信了。
叶勉额角青筋爆出几根,衬得他断眉上的刀疤愈发狰狞。
虽然左右都是自己,可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他竟然没打过区区一个伪装!
不识货的傻兔子!
明明对着小叔,他会羞怯、会脸红,会自以为隐蔽地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情难自已地偷看,没成想转头就对着另一张脸说他“一!点!都!不!喜!欢!”
这车翻得猝不及防。
宰辅神明一般的脸上再次青红交接,煞是精彩。
是时候下一剂狠药了。
他幽幽盯着裴阮的肚皮,像是要盯出一个窟窿,“小叔这么多年,洁身自好,连个通房都没有,这可是他的长子。”
“那……那怎么了?”
“我怎么敢让小叔的长子喊我父亲?!”
裴阮完全没想到他竟是这个脑回路。
寻常人谁在意这个啊?
哪怕这时候叶迁气愤地骂他放荡,厉声地质问他同小叔到底还有没有不干净,裴阮都能厚着脸皮撒娇打滚求原谅,可这个陌生的反应叫他茫然了。
他起身抓住叶迁的手,“一个……一个称呼而已,就那么重要吗?”
他忍着羞耻,试图孟浪地挽留,“以后我也可以……可以再给你生一个的。”
“……”
第48章 和离
漂亮得如同瓷器般的小哥儿,跪坐在简陋的床榻上,仰着脸目光急切又忐忑,瞳孔里印着橘色的火光,亮到令人硬不起心肠。
大氅垂落一边,露出一只细弱脚踝,袜子不知什么时候蹭丢,雪白的足弓,墨色的鹤羽,极致的颜色碰撞,衬得他几乎一揉就会碎掉。
“怎么可能只是个称呼那样简单?这孩子,小叔知道吗?”
裴阮没有应声,答案不言而喻。
他梗着脖子,强忍着泪,表情委屈到让叶迁接下来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累了,早点睡。”
叶迁定了定神,冷酷地抽回手,将人按回床上,寻到失落的那只袜子,替他套好,又细细掩上大氅,自己却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坐去了篝火边。
划清界限的意图十分明显。
“阮阮,回去后,我会与你和离。那几晚我们……我私自去看你的事,也不要再提。以后你带着孩子,就乖乖呆在小叔身边吧。”
裴阮没想到,人生第一场豪赌,就是这么个直接上天台的结果。
他又伤心又后悔,早知道不问了。
“呜呜呜,不喜欢我……就直说嘛。”
“什么呆在小叔身边?!以后你和你的好小叔一起过吧!”
他小小声哭诉着,没得到回应,又愤愤翻了个身。
失了男人体温,就算裹着大氅,也冷得厉害。
他可怜巴巴蜷缩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又翻了回来,在缝隙里偷眼看男人沉寂的背影。
「统统,我赌输了。」
「我果然没有他小叔重要。」
「狗男人,活该他没有老婆。」系统也气得要的死,「没什么好伤心的,阮阮,这样我们以后扔掉他也不会有遗憾。」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裴阮还是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细微地抖动直到深夜才渐渐停止。
叶迁叹息着起身,将他满是寒意的身体抱进怀里。
“笨死你算了。”
怎么可能不喜欢?
就是因为太喜欢,怕他受惊不能及时安抚,连关心都要小心翼翼伪装成叶迁模样。
叶勉恨不得现在就摇醒裴阮,告诉他你不喜欢的宰辅和你最喜欢的叶迁,统统都是一个人。
但他不能。
上一回叶迁的“死”,叫裴阮情绪崩溃到差点流产,在拿不准裴阮真正心思之前,他实在不敢轻易再判“叶迁”死刑。
起码小兔崽子安全诞生前,他都得继续做这个两面人。
自己吃自己的黑醋,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想到这,叶勉苦笑。
生在纵欲荒淫的侯府,他自认为冷感,不愿意沾染情爱,对情事有关的一切更是厌恶至极,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甘愿出卖色相、用心引诱另一个人。
关键,还失败了。
亲了亲裴阮红肿的眼皮,他故作凶恶,“小笨蛋,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要是还选错,我可真的要狠狠罚你了。”
他的耐心很有限。
若是小兔崽子出生后,大兔崽子还是不上道,他不介意粗暴地撕破假象,叫裴阮知道,什么叫猛虎扑食,什么叫吞吃入腹。
……
第二天早上,裴阮就不理人了。
不许叶迁抱,不愿同他共骑。
也不吃他给的干粮,更不喝他递来的水囊。
问,就是“我都要当你小婶婶了,当然要同你保持距离”。
叶迁又好气又好笑,不管他挣扎,将人虏上马。
皇陵的地宫修得十分广袤,裴阮曲曲折折,并不知道一天一夜的时间,他竟从皇城跑到了数十公里以外。
这次的坐骑不是那匹张扬的枣红色汗血马,但脚程依然很快。
不到半晌午,就上了官道。
很快,裴阮就没有心思再同叶迁闹别扭。
连日雨雪,半晌午的天,瞧上去也阴沉沉的。
官道上密密麻麻,逃难的人流像溃堤的蚂蚁窝,一眼望不到头。
脚下土地,踏出厚厚一层泥浆,人脚马蹄踏过,污水四溅。
主道上,一侧是巡逻的军队,全副武装,驱赶着占道的百姓,一侧则堵塞着数辆牛车马车,水泄不通,全是排着队进京的达官贵人、富贾乡绅。
而只能靠两条腿的寻常百姓,乌泱泱地被推挤在官道之外,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在荒草荆棘从中。
叶迁亮出令牌,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带着裴阮上了行军的那一侧。
一路畅行无阻。
与拥堵的人群相比,特权带来的便利是那样地令人瞠目结舌又心生向往。
可是,凭什么呢?
裴阮不懂。
他攥紧了叶迁的手臂,心底升起一丝畏惧。
畏惧这个世界他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越靠近城墙,见状越惨。重甲士兵频繁地拿着长矛清道,已有七八具尸体叠在护城河边,根本来不及清运。
城门处戒备森严,仅是入城就有三道关卡,一道查路引,一道验身份,一道搜身卡要,即便是京畿备左彰清正,也挡不住底下牛鬼蛇神众多。
即便这样,能入城已是最大的幸运。
“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就算舍了身家,图一个平安就不亏。”
“是啊是啊,叶崇山的叛军已经接连抢五座城了。”
“听说都是踩过点的,轻骑兵冲进城门,直奔衙门和豪绅住处,步兵随后,沿途扫荡寻常人家,一路烧杀抢掠,一粒米都不留。”
“你们只听抢了城,可不知道周边村落遭殃多少!他们不关抢,还屠村!现在得了消息的全都往外跑,我们还是跑慢了,不知入不入得了这京城。”
「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系统这时候就显出了它无机质的冰冷,「战争就是这样的。叶崇山的右军只有五万人,不过是场小型叛乱,不算严重。」
「……」
裴阮不喜欢战争。他喜欢第一次在系统的陪伴下,在长安街上看到的歌舞升平。
系统安慰他,「放心,等咱们逃跑的时候,叛乱肯定已经平息,你不用怕,叶勉那个狗男人渣是渣了点,但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裴阮张了张嘴,他想说他难过的不是这个,可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只好闷闷地用大氅遮住视线。
像只蜗牛,悄无声息又缩进了壳里。
京城外乱,京城内满是山雨欲来的气息。
叶迁没有将他送回皇宫,而是送往京畿备衙门。
叶崇山反了之后,这里就成为临时备战指挥部,叶勉也坐镇在此。
没了老贼虎视眈眈,裴阮再不必被束在深宫内院,这大约是这些天来唯一的好消息。
“你这煞星,竟然没死?”
二人才在衙前下马,就听到嘈杂的人群中,一道突兀的女声。
裴阮循声望去,竟是永安侯夫人,正带着一行家眷,往京畿备衙门内递帖子。
说话的正是她骄纵的小女儿叶灵。
“不得无礼。”妇人一个眼色,身旁的花嬷嬷就上前拦住了少女。
“哥哥不是说他早死……唔……”
“闭嘴!”
老嬷嬷眼疾手快,直接捂住少女的嘴。
侯夫人压下眸中惊异,向着叶迁硬扯出一个笑,“迁儿,你妹妹不懂事,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虎毒尚不食子,是你父亲糊涂,轻听魏王教唆,对你下那等狠手,今日见你平安,我甚是宽慰。虽然你父亲毫无悔意,如今错上加错,但我同你一样,心是向着陛下的呀。”
这会儿,她亦夹起尾巴,再不敢自称母亲。
教习所事发后,京畿备前脚拿下叶敏,后脚叶崇山在眠山竖旗谋反,整个侯府鸡飞狗跳,水深火热。
身为当家主母的她,不关心叶崇山,只忧心独子会受谋反牵连,祸及性命,是以不等叶勉发落侯府,便主动搜罗证据、押着叶崇山亲信前来投诚。
奈何昔日她不放在眼里的小小京畿备,大门都迈不进去,更遑论京畿备背后的叶勉。
接连数日,无人接见。左彰只遣几个卫兵打发她离开。
不仅叶敏毫无消息,随着外头叶崇山袭城一日比一日猖獗,京城声讨侯府的声浪也一日比一日激烈。
偏偏叶勉还这样晾着她。
晾得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晾得她一家老小如阴沟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这时候见到叶迁,她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叶迁一眼看穿她心思,修罗般的脸上冰冷峻切,“是吗?既然如此心诚,那见到陛下,何不行礼?”
侯夫人笑容一僵。
上次见面,这哥儿不过是个裴家弃子,捐出来哄老男人的小玩意儿,若不是叶崇山护着,她拿捏起来犹如捏只蚂蚁,哪知风水轮流转,再见面倒成了陛下。
但这时候她不敢忤逆叶迁。
于是缓慢曲了曲膝,敛目垂首行礼,“民妇参见陛下。”
“参见?”叶迁哂笑,“贱妇,你还当自己诰命在身?如你这等贱民,面圣理应行叩拜之礼,伏地稽首无令不得起,更忌窥视圣颜,你既知他是皇帝,还敢敷衍僭越,是腿不想要了,还是眼睛不想要了?”
侯夫人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最终不得不在他淫威之下,率众人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是盏茶时间。
好似卡准了当初敬茶时她刁难裴阮的时刻,只多不少。
裴阮实在受不了这种场景,又暗搓搓想躲,却被叶迁强硬地按住肩膀,“陛下,躲什么?区区一个罪妇,你给我昂首挺胸受着。”
「傀儡皇帝,难道就不要面子了吗?」
「他是怎么做到训皇帝跟训老婆一样理直气壮的?」
「不对,我已经不是他老婆了。」
于是,十分胆小的裴阮头一次吃了熊心豹子胆,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地忤逆了一把京畿备暴躁第一名的校骑大人。
他挣开校骑大人铁掌,顺带还踢了他一脚,“大胆,你怎么跟陛下……哦不,怎么跟朕说话的?”
“朕……朕行得正站得直,用不着你提醒。给朕把那个姓叶的叫来,他家的人闹事,叫他自己兜着!”
说着他麻溜地滚进衙门口,将乌云密布的校骑大人丢在了身后。
这妻管严,咳,划掉,这病猫发威的名场面,叫紧赶慢赶着来接驾的左彰和右相等人胡子都惊掉了。
他们畏畏缩缩喊,“叶……叶大人?您还好吧?”
叶大人冷冷一笑,“真是惯的他!”
他盯上侯夫人,“叶李氏,想要救儿子,那就拿一样东西来换。”
第49章 嫉妒(小修)
就像当初她高高在上地刁难裴阮,叫他采买根本买不到的鼠耳草,叶迁漫不经心,也抛出同样的难题。
“陛下新近沉迷药理,对传说中的炽心草颇有兴趣,想要叶敏的命,就拿它来换吧。”
“炽心草?”叶李氏喃喃,“可这草早已绝迹,叫我如何去寻?”
“那是你的问题。”
“昔日侯夫人风光无限、手眼通天,”叶迁一哂,“只要你肯用心,我相信总能找到的。”
冬日苦寒,妇人伏地跪了许久,寒意顺着腿膝蔓延至全身,她抖了抖,将头压得更低,“我……我会想办法的。”
她在侯府后宅也算有些手段,叶崇山经太后授意,提携裴远道搜罗天下奇药,炽心草就是其中一样,她自然知晓内情。这时候就算再惧怕叶崇山,也只能硬下头皮去他的地盘碰一碰运气。
偏偏叶迁还加一把火,“京畿备正在严审教习所一案,刑鞭、烙铁无情,叶敏那等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恐怕熬不过十天,想救人,你可得麻利着点。”
侯夫人恨得咬碎一口银牙,“此行艰险,将灵儿独自留在侯府,我实在担心,就看在她也是你妹妹的份上……”
“我可当不起这个哥哥。”叶迁抱臂,“来人,将叶家小姐请进衙门客房,好生关照十日,十日后若是侯夫人不来领人,直接发卖出去。”
这就是叶迁口中寻找裴远道的“办法”?
听完尾鱼绘声绘色的转述,裴阮十分无语。
不用亲自去找裴远道,他松了口气,但也有新的顾虑,“外面那么乱,十天时间,只凭侯夫人一介女流,真的能找到药吗?”
尾鱼却对主子有着盲目的自信,“少爷既然这么做,就是心中已有成算,您不用担心。”
他有着忠仆特有的敏锐,一早觉察出这次回来少爷和夫人之间的异样,不忘见缝插针地替主子找补,“鼠疫那时,侯夫人故意为难你,这时候少爷叫她冒险去求药,也是活该,不值的你忧心。”
裴阮很想说,我愁的是药,才不是人。
他向来鹌鹑,活在自己的世界,从不费心关注不相干的人和事,尾鱼那句“活该”里暗藏的一报还一报的爽感,他体会不了分毫。
告白被拒后,叶勉和叶迁这对叔侄,已经荣登他的黑名单。
他只想快点逃离,一日拿不到炽心草,意味着他得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一想到这个,裴阮就坐不住了。
“不行,这样枯等着不是办法。万一炽心草全天下就那么一棵怎么办?”
系统忍不住打断他,「不要贩卖焦虑嘛,你又知道了?」
裴阮脸红,「我看过的几部剧,仙草灵药都是这么演的。」
「那剧里主角还有光环呢。」
裴阮脸更红了,「按……按你这么说,这个世界是为我定制的,我也算主角吧?」
系统黑线,「你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你是不是该把光环给我安排上了?」裴阮越说越理直气壮,「我都穿来这么久了,干啥啥不行,憋屈第一名,这好像不太对吧?」
得,这不仅学坏了,还学会了吃拿卡要。系统有点虚,「你都躺着当上皇帝了,还想……想怎么样?!」
如果怂可以传染,那统子不幸已经感染。
裴阮乘胜追击,「也不想怎么样,我们能不能试着找找炽心草的平替?」
「……干。」
真的,不怕宿主一惯咸鱼,就怕宿主莫名上进。
统子被宿主小鞭子抽着不得不干。
优化配方,裴阮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先生。
叶勉带着他去教习所见医正时,曾经提到过。
“昔日太医院,一直在钻研抑制哥儿发情期的办法。李先生还没离开太医院时,与王德玉,一个主攻切割腺体以绝后患,一个主攻药理压制不伤根本,二人还时常切磋,以求精进。可惜不久后,此事就被权贵闹到先帝跟前,不得不叫停,我那师兄更是因据理顽抗被逐出太医院。”
“后来敦慧太后再次密令太医院研制秘药,新医正便是兼收并蓄二人所长,又得皇室秘闻点拨,从中找出发情期根源所在,这才制出的辟玉丹。若是你想制出这丹药,单凭配方可不行,少不得还要寻李王二人取经。”
王太医的经,裴阮不敢取,还是熟人比较好下手。
于是,他拍下板,“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明天就去请教李先生!”
这个主意不知怎么回事,得到鲜言寡语的闵越极力赞同。
“是的,阮阮,我们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他神情异常坚定肃穆,好似早有成算,裴阮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由追问,“闵越哥哥有什么好法子”
闵越握紧拳头,“我……我想请李先生替我割去腺体。”
“什么?!”
“不行!”
裴阮和尾鱼听了,一齐大惊失色。
“我会找到药的,距离你下一次热期,还有三个月,咱们不用这么心急!”
尾鱼也跟着劝,“先不说割去腺体有多危险,但……但那东西是身体里面长出来的,怎么可以说割掉就割掉,你……你难道以后都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宝宝吗?”
闵越苦笑着摇头,“我只对那事深恶痛绝。”
他出现得突然,即便没有明说,大抵尾鱼也能猜到他身份。
这话一出,尾鱼就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哥儿割去腺体,几乎等于男人入宫做了太监。在尾鱼看来,是十分不能理解,也十分不赞同的事。
裴阮倒是想不到那么深。他是死在手术台上的,所以对于手术有种天然的抵触。
哥儿腺体藏在腹腔,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时代,开膛破肚危险可想而知。
“可是,那太危险了。”
闵越似是考虑许久,终于借着这个机会说出心中所想,“你要相信李先生的医术。何况,就算阮阮制出了药品,谁又能保证今后药不会丢失、不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药物毕竟是外力,而我……实在不想再受那种苦了。”
他抬眸,认真地看向裴阮,“真的,阮阮,一想到丹房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哪怕只有一点点失控的可能,我也……承受不起。第一次听到李先生说可以割除腺体,这个疯狂的想法就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所以,我甘愿冒这个险,就算死也甘愿。”
受尽苦难的哥儿早有决断,只求成全。
“好阮阮,你能不能……帮我求求李先生?”
他还有心思没有宣之于口。
自从得知裴阮为了他,开始动心思制作抑制发情期的丹药,他的心情就随着裴阮一路跌宕起伏,从满心期待,到屡次受挫的失落,直到他得知裴阮因此被暗部劫持,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悔恨当中。
他实在不想再看裴阮为他涉险。
「统统,摘出腺体真的靠谱吗?」
紧急保胎时李先生吹的牛皮,裴阮没听到,系统是听得清清楚楚。
「理论上说,挺靠谱的。」
但实践上,谁也不道啊。这事隐秘,真有100%成功的手术率,也没人敢出来现身说法。
但对上闵越执拗的眼神,裴阮妥协了。
找到李先生的时候,他正闲得发慌,在冷宫给太后请平安脉。
太后与废帝身上的疫病拔除干净,李先生又替二人调养一月,总算确保二人能活蹦乱跳着活到叶崇山倒台接受审判,这才捋着须,向叶勉请辞。
结果他那没良心的师弟,迟迟不放行,一直将他拘在宫中。
他只得没事找事,又替太后治起失心疯,“唉,娘娘脉象虚浮,心气涣散,肝气郁结,还需静养为上,除安神汤外,最好能日日焚甘松定心,再每日施以安神灸法。”
太后形容消瘦,神情宛如五岁稚童,昔日保养得宜的脸上还有诸多溃斑脱落后留下瘢痕。
任谁看了,都会生出一丝怜悯。
何况,于氏一门清正,除去皇帝废后一事上,她出手狠辣,有伤天和,其他事情上,并无太过过错,晚景如此,实在叫人唏嘘。
小皇帝哄着太后诊完脉,听他这样说,一边咳嗽一边苦笑,“李先生说笑,如我们这般处境,哪里燃得起甘松,又谈什么静养?这疫病若不是朝堂施压,恐怕宰辅大人也早任我们自生自灭了吧。”
“咳咳……那倒不至于。”李先生才知失言,只好干咳掩饰,“甘松,我会再替你们想想办法。”
裴阮风风火火杀过来时,正撞上这番尴尬的对话。
「我只说找李先生,怎么就给我领这儿来了?!」他小声蛐蛐领路太监没眼色,讪讪收回迈进殿门的那只脚。
他这个落跑皇帝,至今没有举行登基大典,身份不尴不尬;而前任废帝,也因新帝耽搁,至今没有正式废黜,一时间两傀儡大眼瞪小眼,气氛实在诡谲。
裴阮不自在极了,赶忙往门边一躲。
奉命领路的大太监忙给李先生使了个眼色,将他请出殿门。
“那个……叶勉……额……宰辅大人叫我来请教你,辟玉丹到底要怎么造?除了炽心草,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裴阮不擅寒暄,交际小废物只会直来直去,略显唐突。
李先生却毫不在意。他一听辟玉丹,前后一思量,总算明白师弟这手拿把掐的皇位非要磨磨唧唧,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小家伙看似怯懦无能,实则颇有神异,既能制出解疫的药,大抵也有神通,能制出旁的药。
打蛇打七寸,只要有足够多的辟玉丹,叫哥儿再不受教习所控制,那么以此为根基的整个旧贵族势力不日就会土崩瓦解。
该说不说,他那师弟心大,既要天下,还只要清清白白的天下。
嘿,不愧是他的师弟。
老先生鸡贼,也同叶勉打惯了配合,当下理清情况,立马进入角色。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喏,里头那两位可比我还清楚些。”
他悄悄瞅了眼殿内。
太后垂着头只一心玩着手中发梢,而废帝目光闪烁,显然都是听到了的。
听到了,就好办,他当下就在殿前站定,笑着道,“陛下不妨问问……呃,问问里头那位。”
裴阮僵住,“我和他……恩……不熟……”
太后恨阮珏横刀夺爱,更恨先帝为了保阮珏,将错就错纵容阮淼淼欺骗利用,令她一生彷如一个笑话。
恨乌及乌,自然也不喜裴阮。
即便疯了,望来的眼神也含着敌意。
梁英的恨则更直接。裴阮不仅抢了他男人,更抢走了他全部的身份地位和权柄荣耀。
一日之内,他一无所有,而裴阮什么都没做,躺着就得到了所有。
得到了,还不知珍惜。
他从记事起,就夙兴夜寐,悬梁刺股,生怕有一件事做不好,会丢了一切。
而裴阮,只要用他那张无辜的脸笑一笑,男人们就会争相捧着全世界献到他的脚下,而他越不屑一顾,男人们就越求着他看一眼。
简直同他那个狐媚子的母父一模一样。
这叫他如何不恨?!
妒忌若是有实质,梁英的眼神恐怕要比魏王手中的王水还要可怖。
傻白甜小社恐哪里吃得消这双重攻击。
“我找的就是你,就说帮不帮……不帮我可就走……”
眼看着他急眼,李先生赶忙挽尊,“哎别别别,帮也不是不能帮,但是……”他眼珠子一转,“你那解疫的药水可是个好东西,能不能……”
“能!”
嘿嘿。李先生又鸡贼一笑,将他硬扯进殿,“娘娘,殿下,此番毒疫,多亏陛下慷慨赐药,吾等才能幸免于难。二位要谢的不是我,是陛下啊。”
他迟钝得很,说完还美滋滋等着双方冰释前嫌握手言欢。
可惜,一句陛下,差点叫梁英破防。
破破索索的荒殿中,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天灵盖,一方绷紧脸色,不愿低头,一方脚趾扣地,恨不得原地消失。
最后冷风还是吹到了自己,他“阿嚏”一声,茫然打了个哈哈,“怎么了这是?”
梁英一甩袖,背过身去,“什么辟玉丹?我无可奉告。”
一副送客的架势。
可冷漠在迟钝跟前,一无是处。
李先生径自拉着裴阮坐下,“既然你已知晓辟玉丹,那丹方应当已经到了手里?”
裴阮老老实实点头。
“哦,那就是正为炽心草发愁?这……说起来,那医正呢?”
“他……”裴阮有点不敢说。
梁英瞧不惯他那副畏首畏尾的样子,“还能怎么?大抵早被做成了人彘。”
“什么?!”李先生惊跳起来。
提及这事,梁英亦十分愤慨,“母后特意将炽心草混在一众草药当中,瞒了叶崇山这么多年。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鬼七早有异心。他将医正暗中制作辟玉丹的事告诉了叶崇山,不久医正就失踪了。”
他也是在冷宫呆了一个月,才逐渐回过味儿来的。
暗部所有暗卫无不是从小培养,他们竟无一人知晓,鬼七何时换了芯子!
「没想到黄叔叔真人不露相,还是个资深的碟中谍中谍。」
「老皇帝跟老婆斗法那么多年,底下势力被侵吞也不稀奇。可惜了太后,也算女中豪杰,手段是有几分,但看人的眼光委实不行,把狼当成狗养了十几年,最后终被反咬一口。」
裴阮擦了把冷汗。
黄书朗的心眼就跟他匣子里的人皮一样多。
表面倾慕阮淼淼,实则听命于太后,而芯子里,却是在借这些势,以达成自己为心上人复仇的终极目标。
「这么看,他脑子清楚得很,一点也不疯啊?」
「咳,阮阮,你都问到这,我也就实话实说了。黄书朗有多喜欢阮珏,就有多憎恨梁元禹,而你流着他们俩的血,叫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十八年,他日日看着你,理智不断在爱恨之间拉锯,只是疯一点,已经算很好了。」
「后来他下定决心将你送人,又忍不住自虐般窥视你,若是他对你只是寻常养育之情也就算了,偏偏他又对你有点想法。啧——」系统说着摇了摇头,「对心上人的亲儿子动情,既是对阮珏的背叛,又是悖德的畸恋,搁你你也得疯一疯。」
「好了,你可以闭嘴了。」裴阮已经听不下去了。
梁英咬牙骂过鬼七,又继续骂叶崇山,“按那匹夫酷烈的行事作风,动他财路犹如杀他父母,最后定然要将医正削成人棍,以儆效尤。”
“这群人畜!”李先生焦虑地踱了几个来回,干瘦的脸上褶子更深几层,“哎,他当初找上门来,我就不该,不该告诉他那些!本想帮他一把,没想到反倒害了他!”
这里头还另有一段曲折。医正的青梅竹马,就是死于一场意外发情。
与李先生,也算同病相怜。
裴阮磕磕巴巴,“所以,现在就不能让他的努力白费,如果我们用辟玉丹解救更多人,彻底摧毁控制哥儿的教习所,也算是替他报仇了。”
“哼,解救更多人?!”梁英冷笑一声,“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知道炽心草有多难得?母后扶持裴远道成为天下第一的药商,十几年来他搜罗天下,一共也只得两株,而一株炽心草,只能做出三颗辟玉丹。”
“呵,若是有法子解救,何必轮到你今日才来惺惺作态?!”
裴阮在心里飞快换算了一下,黄书朗留给他十二粒,也就是说,一株草实际能产九粒,管两年,「不知道灵泉加持能不能提高一下产量和成药率哦?」
「呵,你要是拉的下脸,一天一do,保管地里的药一天就成熟一茬,一茬千儿八百棵,一棵百儿八十丸,不在话下。」
「……」
「现在你连一颗草籽都没有,想这些是不是有些过早?」
一句话,打击的裴阮蔫头耷脑。
李先生一见梁英分毫没有援手的意思,只得居中调和,“你们皇室,就一点存货不剩?”
他深谙师弟磨人的性子,这番要是蒙不到药,他恐怕也得陪着在冷宫养老。
呸,什么梁英活着比死了有价值,感情那时候那厮就连他一块儿算计得明明白白了。
个黑心萝北!
“我没记错的话,先帝在时,为……咳,为得到阮珏,一直用的就是炽心草。”他能这么问,自然是有依据,因为梁元禹曾经不止一次地召集太医院,询问过什么药物能令人对情事上瘾,最好是对某个特定的人上瘾。
他对阮珏已然疯魔,最后竟从那些口耳相传的远古秘闻中,生出要用炽心草将阮珏炼成他的专属星奴的可怕想法。
梁英被问得一愣,方知是他小瞧了叶勉。
宰辅大人跟前,皇室好似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至此他也不再藏着掖着,“没错,父皇确实秘藏了几棵。”
他嘲讽地看了眼裴阮,“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新帝想要,我可以给,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不知这天下最后的一颗炽心草,能不能换我娘一条命?”
他的筹码不多,能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此一件。
但他并不知道这药草对叶勉能有多少价值,故而刻意摆高姿态,虚张声势,就指望借此一搏。
太后拨弄发梢的手一顿,终是无法置身事外。
“英儿!”
梁英眼疾手快抱住太后,将她所有破绽全都藏进怀里。
“信不信随你。便是因为这草药绝迹,我手中丹药告罄再撑不了多久,这才铤而走险动了拿捏叶勉的心思。只要他愿意做我的王后,就算我是个哥儿,也一样稳坐皇位。”
说着,他阴冷地看了眼裴阮,“眠山那次,裴允下药,叶崇山派出刺客,若是没有意外,叶勉重伤后,遇到的会是我,可惜……”
“唉,可惜你错估了我那师弟脾性,他平生最恨就是被人按头吃草。”李先生神经再大条,提及师弟也不禁叹了口气,“不过,你们也不是不知他秉性,怎么还会想出下药这等馊主意?他自小目睹叶家两任侯爷恶行,好不容易才从深渊里爬出,你们竟然还生出要将他推回深渊的心思,也是败的不冤。”
“可叹啊可叹,你们与他,都是这世道的受害者,本可以联手推翻这世道,却不想你被命运推着,不知不觉也走上加害者的歧途。在你们动了心思妄图用药、用极品哥儿体质控制他的时候,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裴阮为何来寻草?不是为了一粒两丸的丹药,而是他懂宰辅大人所想,在替天下哥儿寻找解厄的门路。”
他难得说出这样深沉的话,裴阮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虽然莫名被夸,怪羞耻的。
「难怪叶勉成天都觉得我不怀好意,原来他身边人确实都不怀好意。这个李老头,还挺懂他。突然觉得他们这对师兄弟有点好磕。」
「???」系统卡顿了一下。
「不好磕吗?多疑的大佬,背后有一个既懂他、又包容他的技术牛后盾!」他对这个怪老头十分欣赏,「在这种落后的时代,他可是敢提出腺体割除手术的怪胎诶!跟想要推翻这个污秽世道的叶勉,简直配一脸!」
「一个不到而立,一个六十好几,你究竟是怎么配起来的???」
「有趣的灵魂不分年纪!」
算了,这个宿主没救了。
相比于裴阮,梁英的神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整张脸肉眼可见地灰暗下去,他动了动唇,却在看见裴阮纯稚的目光时,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能说什么呢?
在他曾经妒忌到发狂,恨不得将这个愚蠢但幸运到异常的弟弟大卸八块时,在他高热将死那人却不曾看他一眼而他苦苦求不到答案时,他从未想过,原来他败的理由,竟是这样简单。
他藏着一颗真心,宁可用强权、用计谋、用手段去猎取,也不敢轻易地袒露。
而在长久的患得患失中……他一日又一日在权力倾轧中被同化,与叶勉渐行渐远,亦沦为这秽乱世界里的浊流一捧。
是他对不起叶勉的教导。
可惜这醒悟来得太晚,如今他只能抓住一切他能抓住的。
所以,他昂着头不屑冷笑,“胜者为王败者寇,过去的我没什么好说。你们想要这最后一株炽心草,就答应我的条件。我不止要叶勉放过我母亲,还要保证我和她平安离开京城这牢笼。”
这事裴阮可以包的。
甚至不需要叶勉,他也可以做到,大不了就是逃跑的时候多拽两个人头。
“我……我答应你。”不止答应,他还替梁英想得周到,“我可以放了你们,再给你们一些钱,等判乱平息,你们就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生活。”
此事干系重大,李先生还想阻止,裴阮可等不及了,他心一横,“我……我既然是皇帝,这点权力应……应该是有的,叶勉他也不会反对的。”
李先生瞅了眼他的肚子,默了。
对,你只要肚子疼一疼,他确实不会反对,没毛病。
梁英顺着视线,也看向他的肚子。
裴阮从小被苛待,生得十分瘦弱,在厚重冬衣的遮掩下,腰身仍旧并不明显,可宫宴上叶勉高调的宣告,叫梁英不得不信,那里真的有一个孩子。
有一个叶勉甘心承认,并无声宠溺着的孩子。
以至于连同孩子的母父,也一并宽纵。
他不怀疑裴阮承诺的可信度。可心中失落与嫉妒,又如野草般燎原,不可遏制。
“裴阮,我永远不会谢你,更不会祝福你。”
第50章 短小君
“药在紫薇宫,但必须由我亲自去取。”
裴阮有点为难。
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冷宫漏风的窗棂被北风撞出吱嘎一声巨响,惊得他睫毛一颤。
梁英见他神色,轻嗤一声,“这皇宫有如铜墙铁壁,难道你还怕我飞了不成?”
他斜靠在破旧到看不出原色的木屏风上,长眉微挑,满脸不屑,“若是不敢,那便罢了。看来方才你口中放人的话,大抵也不过是一句空谈,我还差点信了你有那能耐。”
“好。”喉结轻轻滚动,裴阮压下过快的心跳,应下这个有些过分的要求。
他实在是太想做成这件事了。
好似这样,就可以证明他并非一无是处。
就可以叫叶迁生出悔意,那日不该那般不假思索就在小叔和他之间选择小叔。
所以他明知冒进,也想冲动一次。
冷宫守卫森严,没有叶勉首肯,梁英根本不可能出去,但裴阮知道冷宫还有一条暗道。
在李先生不赞同的目光下,他领着梁英,梁英牵着太后,一路地上地下,几经周折,小心翼翼摸到曾经的帝王寝宫。
“药就藏在龙床内侧的暗格内。”
这宫殿至今没有迎来新的主人。但自有宫婢日日清扫,空气里似乎还有久未消散的淡淡龙涎香气。
梁英的手指缓缓抚过雕龙床柱,低垂的眉眼里有眷恋,亦有不甘。
他轻车熟路地扣开某处机关。暗格弹出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冷香扑面而来。
裴阮不经神思一荡。
暗格不大,梁英身形又挡住大半光景,再回身时手里就多了一个锦盒。
里头是一支通体墨翠的药草,有些像现代的冰草,叶尖卷曲,蛇骨叶脉和叶缘泛着淡淡冷色莹光。顶头结着两三粒红豆似的透红果实。
神奇的是,它竟离土不枯,鲜活彷如才从林中采下。
“叶如鸦羽,茎似蛇骨,如龙息所凝,是炽心草没错。”李先生是个医痴,见到奇草仙葩眼里就再容不下其他。
闵越也被这草药勾去心神。
裴阮正欲上前接过,突然一片冰冷刀锋抵上了他喉头。
“别动。”太后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她的手很稳,刀刃贴着动脉微微震颤,“我的这双手,除了先帝,还没杀过第二个人。”
李先生还想救人,她手上使劲,刀锋更近一寸,立即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
鲜红的血很快染透裴阮颈边的白狐毛领。
“若是惊动旁人,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闵越的呼救亦卡在喉间。
梁英利落地反剪住闵越手腕,不知何时拿到的牛筋绳深深勒进皮肉。
李先生年迈,也不知梁英给他闻了什么,老头两眼一翻,就睡了过去。梁英稍微费了些劲,将他裹成了粽子。
“都老实些,还能留你们一命,不老实我也不介意杀掉省事。”
「……」
裴阮征征望着近在咫尺的锦盒。
炽心草被梁英随手仍上龙床。墨玉般的叶片晶莹,像凝结着细密的露珠,顶端红色的果实摔落一颗,一路滚到了他的脚边。
可他却连拾起都做不到。
「我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好。」
刀锋跟前,他明明应该惧怕,可心头涌现的,更多的是丧气。
他想起系统曾经说过的话,所以,他依然还是那个无能的依附者。
感知到这个想法,系统恨不得回档到当初,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只想阻止宿主喜欢叶迁,没想到回旋镖最后又射回到宿主身上。
都是那个该死的狗男人!
系统气炸了。
它忙给裴阮打气,「阮阮做的已经很好了,都是他们太坏了。」
「言而无信的小人。」
「就这人品,活该被撸下台。」
它说了老半天,可这次没能逗笑裴阮。
他很是颓靡,甚至半点回应都没有。
系统有点慌。
「阮阮?」
「嗯。」
他极度emo,一垂眼几滴泪就啪啪砸在了太后手上。
到底裴阮救过她的命,太后收起匕首,“真是没用,这就吓哭了?”
梁英最后才来捆他,见他神色猛然一怔。
他低低骂了一句,顺着他视线,将那枚果子连同方盒统统塞进他怀中,“只要你听话,我不会杀你的。啧,蠢货,你不会真以为叶勉是什么好人吧?”
“醒醒吧。他的眼里除了这天下,什么都装不下。你以为他真的在意你和这个孩子?哼,真在意怎么会看着你被侯府逼嫁,又被叶家父子肆意玩弄?”
梁英扯紧绳结,“他为什么早不认晚不认,专挑母后寿宴才公然认下这个孩子,不过是想借这个孩子,破叶崇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留你在皇宫,也是为了逼反叶崇山。”
裴阮呆呆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心口闷得厉害。
他还没从被叶迁拒绝的打击中醒神,又被梁英诱导着,重新审视起叶勉。
所以,那些温柔都是虚伪的……吗?
对他好,是因为男人早就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同,所以才不惜打出感情牌,就为哄他像治疗鼠疫那样,解决发情之难吗?
想到这,裴阮鼻头越发酸涩。
一开始系统就提醒过他,空间若是暴露,很可能会遭人惦记。
是他傻,总以为崽子父亲会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才毫不设防,屡次暴露……
装着炽心草的锦盒冰冷得贴在胸口,裴阮打了个寒噤。
皇家人衷爱挖地道。
一朝天子,一条暗线,大抵因为皇帝这职业过于高危,人人都想留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
小皇帝龙床后面,竟也有一道暗门。龙纹壁无声开启,阴风裹着地底腥气扑面而来。裴阮踉跄着被推进暗道,梁英还在喋喋不休。
“他早有自立之心,叶崇山伏诛之日,也是你失去利用价值之时,届时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到哪里去?鼠疫是你救我,这番出宫,我带上你,算我还你人情,以后我们各不相欠。”
李先生是叶勉的人,出逃铁定是不能带的,梁英将人拖去净室,拍了拍手,“我这药保他三天不醒,三天,够我们逃出京城了。”
至于闵越,在他慌乱的眼神里,梁英犹豫一瞬,也将他推进暗道,“出了京城,你我各行其路,这个小哥儿就留给你,不然就你这愚蠢的模样,恐怕还没走出一里地,就被人拆了吃了。”
说着,他还扔了一个钱袋子给裴阮。
他看着裴阮,目光里有难懂的复杂。
“以后,你可长点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