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冗长的地道,一丝光亮没有。
窥不见底的洞口深处,阵阵阴风吹来,腥腐的气息叫养尊处优的梁英惊悸又恶心。
他捂住口鼻,莫名的不安萦上心头。
好似眼前的不是生门,而是来自炼狱的巨蟒大张的血口。
只待他迈入,就要将他彻头彻尾吞吃入腹。
“英儿?”太后疑惑地轻唤他一声。
梁英登时醒神。借着外间光亮,他又看了眼手中陈旧的地图,终是定下神,按下机关。
巨石落下,再无退路。
一路梁英打头阵,太后断后,被捆成粽子的裴阮和闵越夹在中间。
此行十分仓促,既无火,又无粮,仅有的一小节火折子,很快就在黑暗里燃烧殆尽。
黑暗有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越往地道深处,冷意愈重,靴底踏过滑粘的地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叽咕叽声。
周遭环境几乎一模一样,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鬼打墙,好似走了,又好似原地不曾动过。
恐惧逐渐放大,直至抵达一处断龙石前。
先帝留下的路线图里,甬道的尽头,是座巨大的地下冥宫,内里藏着梁氏皇族积攒数代的财富,只要拿到这些财富,何愁离宫后不能东山再起,可路却在临门一脚时……断了。
梁英绷着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
“怎么会这样?”他难以置信地拍打着地图上并不曾标注的巨石,“这冥宫分明不曾使用,断龙石怎么会落下?”
一听断龙石,裴阮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
「统统,不是我!」
「呵。」
裴阮又累又饿,浑身都是被绳索长时间捆绑后的僵硬和酸麻。
但这时更多的是心虚。
梁英口中不曾使用的冥宫,早被黄书朗借花献佛送给了他。
没想到,这竟是梁英最后的倚仗。
「突然觉得良心有点痛。」
但不多。
冥宫那些陪葬,还是不可能还的。
裴阮缩着头,默默又降低了一点自己的存在感。
为了拦截追兵,密道一旦从内落石,再无打开的可能。退路封死,前路阻断,一想到要被困死在这幽闭的密道里,梁英情绪彻底崩溃,声音里满是歇斯底里。
“为什么会这样?母后,我们该怎么办?我不要窝囊地死在这里……”
于氏很快冷静下来,“冥宫断龙石落下,说明此处早有人捷足先登,既有人能来,也就意味着,地道还有一个入口。”
她的声音自带一股沉稳的力量,“不要慌,我们再仔细再找找。”
这话给了梁英一丝希望。
但黄书朗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轻易让旁人找到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人在地道来回探查四个回合,梁英甚至不死心地将每一寸墙壁都敲打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裴阮倒是想帮忙,但太后对他十分不信任,屡次驳回了松绑的恳求。
饥饿,寒冷,黑暗,绝望。
一整个日夜过去,几人滴水未进,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奔走,他们不止体力严重透支,冬日地下,失温是另一重严峻的考验。
即便脚上早已血肉模糊,疼得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太后也不敢喊停。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呼救都成奢望,一旦停下脚步,心里吊着的那口气松掉,死亡几乎就是定局。
可当他们第五次折回断龙石时,梁英终是受不了了。
他痛苦地抱住头蹲下,再也不愿站起。
“没有路了,不会再有路了,母后,这是报应,是后宫那些冤魂来找我们索命了。”
太后蹒跚的脚步一顿。
黑暗里,谁也瞧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得她粗重混乱的喘息,好半晌才平复,她低低道,“你累了,且在此处休息,我再去看看。”
似是不放心梁英,她又叮嘱,“这二人留在这,与你一同休息,未免节外生枝,切记莫要松开他们。”
梁英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自顾自喃喃自语,一会儿念着他早夭的兄弟姐妹,一会儿又细数前朝后院诸多大臣名姓。
太后轻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
待脚步声渐远,闵越瞅准时机靠近裴阮,以背靠背的姿势凑近,艰难地尝试替他解开绳索,可窸窣的声响还是惊动梁英。
绳索落地,他也突然从自厌中挣出,幽幽开口,“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说着,他也不管开溜的两人,只自暴自弃地将头更深地埋进膝间。
裴阮原地蹦跳几下,活动开僵硬酸爽的腿脚,从空间摸出一个火折子燃起。
微弱的暖光登时驱散黑暗。
即便习惯黑暗的眼睛被刺得剧痛,眼泪不可控制地涌出,梁英也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簇火苗。
“真好,死前还能看到火光。可以……可以把它给我吗?”
裴阮叹了口气,一把扯起他,“不坚持到最后,怎么知道什么叫绝处逢生?快起来,我知道你还有力气。”
说着,他还偷偷顺出一颗糖裹子塞进梁英嘴里。
这情境,吃食何其珍贵?!怎么还能投喂敌人!
闵越满脸的不赞同。
赶在他开口教育之前,裴阮赶忙朝他嘴里也塞了一颗。
最后,他美滋滋将最后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嘎吱嘎吱嚼得十分香甜。
一双鹿眼满足地眯起,在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下潋滟生辉。
“好啦,吃了我的糖,谁也不许再哭丧着脸,走,咱们继续找路去。”
光明和甜蜜最能抚慰人心,梁英总算被他说动,缓缓扶着墙站起。
他是哥哥,所以理所当然又走在最前方。
裴阮瞧着他明明瘦弱却故作强大的背影,砸了咂嘴。
「他其实也蛮可爱的嘛。」
在裴阮有意无意地引导下,这一次梁英终于在密道泥墙上无数个看似相同的壁灯座里找到不一样的那个。
石壁转动的轻响,此时有如天籁。
一道幽暗的光射了进来。
梁英不敢置信地探手,直至指尖触碰,再不是湿冷坚硬的墙壁,而是一片虚空,这才手舞足蹈起来。
“找到了,找到出路了,呜呜呜……”
他鼻涕连着眼泪,完全顾不上擦,原地转了几圈后,甚至不顾宿怨,一个熊抱将裴阮扯进了怀里。
“我们不用死掉了,真好,真好。”
“……”
颈侧湿意叫裴阮不自在地躲了躲,他还有些不适应同外人如此亲近。
可这感觉好像也不赖?
外间通往的,便是裴阮再熟悉不过的皇城地宫。
有他这个地宫准主人放水,很快,梁英和太后就在四通八达的暗道里找准出口,彻底离开了这个束缚他们一辈子的牢笼。
而他们选的暗道,不偏不倚,就是当年先帝私会阮珏常走的那条。
令裴阮意外的是,当他从隐蔽的石门钻出脑袋,入目竟是裴家那座他住了十八年的荒院。
如今他已识字,再抬头,看头顶摇摇欲坠的老旧匾额,上头四个字,分明是“明玉擎金”。
落款一个禹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
太后恍惚一瞬,立马明白过来,这里竟是当年阮珏的住处。
“呵,我道鬼七这么多年皇宫、裴家两头奔波,两不耽误,是分身有术,原来这两面人真正的门道在这里。”
她寸寸扫过先帝与阮珏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昔日植满奇花异草、芳菲满园的相府嫡长子住处,如今满目萧索,荒秽满径,唯有墙角一株枯了半边的稀世绿萼梅,犹见曾经繁华。
就是在这里,她交付一生的男人,将一颗心都给了另一个人。
再也没能收回来。
甚至为了那个人,如困兽般甘愿受她摆布数年之久。
然而可笑的是,他自以为的付出,不过是一厢情愿。那个他想保护的人,早已一开始就悄无声息地死去,至此碧落黄泉,都不想与他复相见。
多么荒诞,又多么可怜。
簌簌雪落无声。
不一会儿,雪中几人就已白头。
阮府也好,裴家也罢,多少恩怨都只剩这白茫茫一片。
太后衣裳单薄,独立风雪中尤不惧冷。她素手折下一枝枯瘦梅花,冰雪裹着几乎冻到透明的绿色花瓣,似雕如琢。
“康运二年隆冬,帝登基不久,突然无心政事,在宫中广植绿梅,昔日我不懂因由,如今想来,原来只是想博美人一笑。”
她缓缓挑起一抹悲凉的笑,指尖发力,一朵一朵将盛放的花苞和着雪碾碎,任它们飘零落地,化水成泥。
“亏我还自作多情,以为新婚燕尔,他是因我喜绿,才有此举。”
原来他们之间,彻头彻尾就是一场政治联姻。
连最初的那一线温情,都是她会错了意。
她闭了闭眼,感受着冷风冷雪扑面,脑中闪过平生种种,直到这时方才惊悟,梁元禹一生,都在围着阮珏转。
娶她,不过是为了皇位,后来打压于氏,也并非所谓的功高盖主,而是为阮家腾出位置。
一切,早有预兆,是她困在虚妄的青春年少里,认不清现实。
“母……额,不对,娘亲?”
梁英从废院里找到一件粗制的披风,轻轻裹上她的肩膀。
她轻轻嗯了一声,借着整理鬓发的功夫,悄无声息将最后一滴泪抹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为那个男人,也为年少无知的自己,祭奠。
不远处,是皇城巍峨。可阴风呼号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片也显得黯淡。
她目光平静地眺望那里,“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太后于氏和废皇帝梁英,以后可莫要再叫错口。”
“知道了。”
叮嘱完梁英,她又看向裴阮,“我从不后悔除掉你的爹娘,也不后悔败给叶勉。我悔只悔,忘记于氏家训,对不起满门忠骨,身履高位却为一己私利,不曾为这世间多挣几年风调雨顺。天灾人祸,本可断绝,可惜我没做到,希望日后你……能做得比我好。”
这个你是谁,不言而喻。
傀儡皇帝裴同志亚历山大,只好假装东张西望,听不大懂。
“英儿,我们该走了。”
按理,这时他们理应分道扬镳,可梁英却突然变了主意,抱着裴阮死活不放。
“母后,他一个没有脑子的傀儡,能做好什么?好赖他也是我在世上最后的兄弟,不如我们带着他一起走吧?”
“胡闹,盗走那厮的骨血,叫我们如何逃得干净?”太后果断掰开梁英的手,“趁着当下动荡,我们必须快些前往边境你舅舅处,争取早日离开大梁。若再耽搁下去,一旦叶勉收拾了魏王和叶崇山残部,我们就算插翅也再难飞!”
“可是……他怎么办?”梁英私心里,已然将裴阮划归自己这边,认为他定会同自己一样,被叶勉无情利用后不得善终。
“别可是了。”太后却看得明白,“同是利用,宰辅对你和对他,态度全然不同,你也该醒醒看清现实了。”
认清他不是不会爱人,只是单单爱的不是你,就那样难吗?
这个她用一生才换来的答案,实在不想自己的孩子也重蹈覆辙。
大约爱之深责之切,话出口时语气也凌厉不少。
吓得裴阮一个激灵,赶忙抽回胳膊,闪身躲到了闵越身后。
梁英僵下脸,讷讷望着空落落的手,神情有一瞬空茫。
好似他丑陋的内心被赤果果扒开。
是的,他就是知道叶勉对裴阮的不一样,所以才不断给裴阮洗脑,也给自己洗脑,势必要证明,叶勉就是一个无情无心的人。
只有拆散他们,他才能在裴阮身上,找到一丝同病相怜的慰藉。
一如这几年,每一个被叶勉推开的人。
于氏淡淡看了眼裴阮的肚子,“若是你想回去,便回去吧,不过还须再等一等,等到我们安全离开。”
说着,她放出一枚信号弹,直到不甚显眼的蓝色迷雾消散,才欲言又止,“这番英儿挟持你,亦是好意。”
“叶勉此人,世人只知他是侯府不受宠的庶子,并不知其根底。他的生母,姐弟二人均是北方胡奴,性情刚烈,被老侯爷强俘后,日日灌药承宠,本以为诞下子嗣,二人便能认命,没想到他们宁可杀了叶勉这孽种,也不愿从了侯爷。”
“老侯爷哪里忍得下这等违逆,自此便将二人如雌兽般锁在铁笼之内,肆意羞辱,还时常当着叶勉的面,为二人灌下烈性药剂,让他们牲畜一般摇尾乞怜。再后来,老侯爷马上风暴毙,叶崇山继位,他与老侯爷一般无二的荒淫好色,早对这对美艳银奴垂涎已久,于是故技重施,亦当着叶勉的面,屡次对这二人施暴。”
“那时,叶勉已有十岁。如此yin行,一直持续到他十三岁,胡奴色衰才稍止。可主人家用坏的器物,通常习惯打赏给手下,便是在一场侯府庆功宴飨上,叶勉手持利刃闯入宴中,亲自将两个胡奴手刃。”
“听说,十三岁的少年满脸阴郁,如厉鬼修罗,一言不发闯入,下手极其快狠准,较之老练的刽子手都毫不逊色。对上母亲舅舅,也分毫没有留情。一刀就破开颈动脉。喷溅的鲜血有如泉涌,足足喷出三米之远。那场面,叫一惯骁勇的叶崇山都短暂失声,而那个正伏在胡奴身上享受的将士,更是被吓到此生再也不能人道。”
“便是因此,叶勉对x事深恶痛绝,但凡有敢胆大勾引者,不问因由,无不血刃。这样的人,何其冷血?而外人跟前展露的温和儒雅,不过是他拉拢朝堂的政客手段。”太后眼神温软,看着裴阮,好似看一个迷途的孩子,“英儿便是被他表象迷惑,交出去一颗真心,甚至将手中权柄也一同托付,可结局你也看到了。”
说到这,她自嘲一笑,“英儿不过是日久生情,对他生出一丝旖念,他便借叶崇山逼宫的时机,壮士断臂。鼠疫若不是旧臣施压,他甚至连施救都不愿意。换成你,谁又能知道,他对你究竟是真的不同,还是……只等着你腹中孩子落地再秋后算账?毕竟……他既有废帝自立之心,这个孩子对他,便至关重要。”
经过系统孜孜不倦的历史科普,裴阮大致也明白,而立之年的将领,若是没有子嗣,在这个人均寿命只有四五十的割据时代,很难服众。
而叶勉,又因为成长经历,有着严重的生理洁癖。
这可能会是他唯一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孩子生下来后,他会不会立马就将爬床的裴阮也扔去狮子林。
一想到这些,裴阮狠狠一个激灵。
这些日子的美人计温柔刀,差点叫他忘了最初的叶勉是个什么样的人。
噙着最温柔的笑,干着最狠辣的事。
屡次温声漫语,手却毫不留情差点拧断他的脖子,那些事可还历历在目。
对小叔才生出的一些些好感,登时归归归……归零。
「统啊,来都来了,要不咱们干脆也跑吧。」
他脑中飞速盘算。
家底?从裴家和冥宫搜刮的两笔巨富,够他花几辈子了。
抑制剂?药方药引都在手,还有灵泉加持,想必也快了。
灵泉,咳咳咳,这事儿贵精不贵多,那几次玩得开,量大管饱,撑到崽子出身不愁。
至于要一起开溜的闵越,恰好也带上了。
这时不跑,更待何时?!
系统差点被他劝服,幸好还有一丝理智尚存。
「阮阮,你怎么这么软耳根子,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emmmm」
「你不是还想造出抑制剂,叫所有哥儿都不用再受发情期困扰?要知道,没有叶勉帮着推广,就算你造出抑制剂,恐怕还没放出去,就会像那个医正一样,被抓起来弄死掉。」
「何况,你不是还想干成这件大事,叫叶迁后悔,叫小叔刮目?你不想崽子有个学识渊博的爹,以后读书习武不愁?你忘了答应闵越的腺体摘除手术还没有跟李先生说?你忘了尾鱼还在宫里等你,要是知道你失踪,他该多着急?」
「就这么灰溜溜地跑掉,你确定?」
气归气,说归说,它还是希望宿主能够成长到同叶勉比肩,就算最后都是离开,那也是宿主不要狗男人,而不是现在这样,揣着满心失落,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可怜小狗,灰溜溜地离开。
「你说得有道理。」
耙耳朵的小哥儿信服地点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他早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这么多的牵连。
他攥紧了拳头,「没错,要走也要把事办完才走,我一定要叫叶迁知道,拒绝开着外挂、无所不能的我,是他多大的损失!」
「……」
尽管内心已然激情澎湃,可对上年长又强势的太后,他还是怂巴巴的模样。
“我……我又不喜欢叶勉,这……这个孩子只是个意外。”
“是裴允给我下的药。”他越说越觉得有理,“那宰辅大人要是不舒坦,喂狮子扔裴允啊,扔我这个受害者算什么本事!”
“……”老太后挑拨离间不成,反被噎得说不出话。
场面一时有些滑稽。
直到院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梁英顿时来了精神,“定是舅舅的人来接我们了!”
太后凝神听了一会儿,神色逐渐冷凝,她比出一个“嘘”的手势,悄声道,“不,这是战马行军的蹄声。”
“快!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第52章 龙佩(小小的修了修哈)
梁英环顾一圈,荒院凋敝,除了一间破败的屋子,也没什么地方好藏身。
他扯住裴阮,迅速钻进屋内,就着窗牖的破洞紧紧盯着外头。
荒院老旧的木门本就衰朽,裴家落败后,更是无人打理,早被北风吹得摇摇欲坠。
人宽的门缝里闪过纷乱的身影,一队蹄铁踏过青石板汹涌奔来,成合围之势,好似地动山摇,有如滚雷阵阵。
裴阮眼花缭乱,一时竟数不清来人究竟有多少。
他擦了把额间细汗,「统统,太后难道还有底牌?」
「不可能?!」系统飞速检索,「她和梁英,手里只掌禁军和暗部,寿宴上暗部叛变,禁军首领染鼠疫被叶勉射杀,等于同时失掉左膀右臂,哪里还有兵力?」
那就太奇怪了。
尖锐的马嘶声歇,骑兵列阵完毕,一个平民装扮的中年男人跟在步兵身后,出现在门洞中。
他似是被人推搡了一下,踉跄着撞开破门,落在臂弯的雪羽鸮鸟受惊扑腾起翅膀,突然冲向那株绿萼梅花,停在梢头清脆地啸了三声。
好似确认了什么。
“是这里,是这里。”大雪天,天寒地冻,衣裳单薄的男人却捞起衣摆猛擦额间脸上。
也不知是赶路急的,还是受惊吓的。
“那还不将她请出来?”低沉威仪的嗓音莫名有些熟悉。
混着风雪,裴阮一时没有认出来。
布衣男人闻言,唯唯诺诺应是,忙收敛神情,恭恭敬敬朝着雪地里那串凌乱的脚印走近几步,以一种奇特的语调,试探唤道,“主子,主子,主子,是您吗?”
行步间,独属于于家的腰牌闪现。
梁英便是认出那枚腰牌,不待太后阻拦,一股脑冲了出去。
“是我们!”喜悦冲昏他的头脑,令他不曾注意男人脸上瞬间闪过的绝望。
“外头是小舅舅吗?”
“我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了!”
说着,他就要往门边认亲,那男人一惊,慌忙拦住他,“不……不是,你小舅舅……”
“你小舅舅早死在西宜,怕是再难相见了。”
话音未落,一双军靴闯入眼帘。
磨损泛白的皮革上沁满泥和血,随着主人缓步踱近,在身后素白雪地上留下一串黑红相间的肃杀足迹。
来人冰冷的铠甲早不复昔日寒光鉴鉴的气势,多了无数划痕和磨损,显然是经历数翻鏖战。那把标志性的美髯,曾经需要数个婢子日日精心打理半个时辰,也因风餐露宿而疏忽,显得脏污不堪。
许久未见,叶崇山沧桑不少,眉眼间疲态再难遮掩。
骨子里的嗜血残暴,也释放得淋漓尽致。
好似一只被逼至悬崖的豹子,瞳孔里迸发的凶性,足以叫经验丰富的猎人也避其锋芒。
更何况裴阮这样胆小的小动物。
风雪中夹杂着危险的气息,比当初侯府叶崇山击杀叶迁时更甚。
猛兽的獠牙,随时会将他们撕碎。
面对这样的叶崇山,别说孟浪懵懂的勾引,裴阮连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梁英亦然。
被叶崇山阴鸷的眸光锁死,小皇帝浑身的血立时冷了下来。
他连连后退,想将二人拉开到他能够喘息的距离。直至后背抵上檐住,他才一惊,无边的愤怒涌上心头,他瞪着中年男人,“你这小人,背信弃义?!当年于家在西宜铁骑刀下救出你一门五口,这恩情你是忘了干净吗?”
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下,也不辩解,只一味磕头告罪。
他非有意,亦用暗语警示,告诫里头人不要现身,是梁英莽撞,不识他苦心。
太后看不下去了,缓步走到梁英身前,替他挡住叶崇山赤果果的、彷如吃人的视线,淡淡问,“同福,他拿什么要挟你的?”
同福头顿时磕得更用力了,“是小的无用,可……天下父母心,他拿住我一双儿女,小的实在没有办法……”
太后蹙眉,望向叶崇山,“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于家人的?”
叶崇山心情大好,难得有耐心回答,“逼宫后,新帝遁入地宫,我与叶勉、鬼七立约,谁先找到他,谁就能得到他。”
“那时,叶勉霸占了御书房,我只好入主帝王寝宫。”说着,他让出几步,好整以暇地望向太后身后的小皇帝,“怪就怪,陛下太过信任近侍宫人,我不过随便一敲打,陛下那贴身的小太监就什么都招了。”
他虽喊着陛下,语气里可一点尊重不见。
更像是一种嘲讽。
“臣也是那时才知道,陛下还留有一线青山。”
“可惜啊可惜,臣有心替您分忧,快马加鞭将那小太监的人头送往西宜,想谈一场交易,谁知陛下口中的小舅舅,早落入西宜人手中,车裂而死。”
太后身形一晃,攒紧秀气的眉头。
“如今你们孤儿寡母再无倚仗,这乱世吃人不吐骨头,不如随了我,也好搏个安身之处。”
太后稳住心神,“所以,那个放下断龙石、擅闯冥宫的人是你?既已劫掠梁氏财宝,你当知足,又何必赶尽杀绝?”
“哈哈哈,赶尽杀绝?”叶崇山大笑,“不不不,太后多虑了,我不仅不会杀你们,还要迎回旧主重登大统。”
“至于宝藏,那可是我们重夺天下最大的筹码。还请陛下乖乖交出宝室钥匙,与我一同重整旗鼓,杀他个叶勉措手不及。”
原来这厮确实发现玄机,奈何金银财宝就在一步之遥,只能干看,伸不进手。
猛然间风起,雪更大了。
太后微微眯眼,心中生出一计。
她看了眼跪在雪中的旧仆,“侯爷既想合作,又何必咄咄逼人?这可不该是合作的态度。”
“哦?”叶崇山挑眉,“那这个态度如何?”
语罢,在太后震惊的目光下,他挑刀挥刃一气呵成。
朴刀带起的风旋搅乱漫天飞雪。
温热的血液飞溅,一颗新鲜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到脚边,梁英一低头,甚至还能看清中年男人额角的青筋在因剧痛而迅疾地抽动。
他吓破了胆,浑身发软,要不是后背正抵着墙壁,恐怕已经失态地瘫倒在地。
太后素色裙面,同样狼藉一片。
不足两米处,丢了脑袋的躯体笔挺挺地趴伏着,空落落的颈部缺口处,皮肉痉挛,汩汩往外喷涌着鲜血。
整齐的、猩红的切面,正正好对着她。
饶是她见惯世面,也白了脸色。
叶崇山很满意两人反应。
他粗粝的拇指缓缓刮过刀锋,捻起一抹热乎的血浆送入口中,脸上露出病态的餮足。
“合作?现在,我可没有耐心和你讲条件。你们……也没有资格和我讲条件。”
“忘了告诉你,我不止要宝藏的钥匙,还要你……”他就这样,提起滴血的大刀,越过太后逼近梁英,用那还在滴血的刀锋轻佻地挑起梁英下颌,“还要你这最宝贝的儿子……做我的炉鼎。”
“你这个极品哥儿,总不会也是假冒的吧?”
似是想到什么,叶崇山脸上露出狞色,“裴远道那个贱坯子,竟敢骗到我的头上,拿花老狗那小杂种冒充极品哥儿,差点坏我一身功法!你若也敢以次充好,我定会叫你们知道骗我的代价。”
梁英最忌旁人提及他的极品哥儿体质,被这样羞辱,一双同太后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焰,很有些要鱼死网破的意思。
太后亦惊怒不已,可碍于这人喜怒无常,暴虐疯狂,她只能咬紧牙,“侯爷还是先拿到宝藏再说其他。”
“想要宝藏钥匙,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妨直接告诉你,钥匙就是我儿赏赐给叶勉的那枚龙佩,至于龙佩现在何处,你应当再清楚不过。”
呵,那可不是?
回门那日叶勉当着他的面……将玉佩送给了裴阮。
叶崇山面色一冷,“休想骗我,若龙佩真是钥匙,你们肯这般轻易就赏给叶勉?”
“你爱信不信!”太后却一把推开他的朴刀,将梁英扯到身后,“骗你?怪只怪你没有你那庶弟好颜色、会蛊惑,骗的我儿死心塌地,江山财富乃至自己,都甘心拱手相送。”
“……”
太后此言,本意是激叶崇山相信这说辞,不料无意间竟戳中他死穴。
叶崇山骤然变了脸。
红血丝瞬间爬满了白眼球,整个眼里漫出一丝红光。
朴刀在他手中灵活翻转,人臂粗的刀柄猛然前推,击中太后腹部,直将女子瘦弱的身躯击飞出去,重重撞上身后墙壁。
太后接连喷出几口鲜血,身体软泥一般萎顿滑落,很快脸上透出一股将死的惨白。
叶崇山犹不解气,又一振刀,眸中尽是癫狂杀意。
“我瞧你是活腻歪了,还真当你是高高在上的大梁太后吗?”
太后气若游丝,心中有不慎激怒蛮兽的悔意,可更多的是快意。
她扯出一个血色笑意,“咳咳咳,怎么?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败军之将,有如丧家之犬,可你,连丧家之犬都不如!身为嫡长,一辈子被胡奴所生的卑贱庶子强压一头,哈哈哈哈多么可悲!?”
“像你这样的懦夫,也就只能在我等老弱妇孺跟前逞逞威风。有本事就杀了我,今日你敢下刀,我便敬你是条汉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在故意激怒叶崇山。
近来种种,无不令她心灰意冷。幼弟亡故的消息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等乱世,她实在无力护住梁英。
不是落在叶崇山手里,也会是其他什么人。
她既感绝望,又觉解脱,忍着腰腹的剧痛,轻轻拉起梁英的手,“与其屈辱地苟活,阿娘宁可带着你有骨气地赴死。”
“来生愿我们都不要再遇薄幸人,只活我们自己。”
“不!”
“我不要。”
经历过生死大劫,梁英却不同于她。
“我不想死,我不甘心……”
“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
他紧紧抱住母亲,胡乱地摇着头,涕泗横流间,求生的渴望令他迸发出极致的勇气。
突然,他放开太后,膝行着扑到叶崇山跟前,抱紧暴徒的双腿,一双被泪染红的眼里尽是卑微和祈求。
“我……我有办法帮你拿回钥匙,求求你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杀我母后。”
“什么办法?”
显然宝藏比眼前两条人命更具诱惑力。
叶崇山从暴怒中恢复些许理智,他扼住杀心,冷冷地问。
梁英摇了摇头,“我……我不能说,但我保证,会拿龙佩来换我娘性命。”
他太过紧张,虽然极力遮掩,可余光还是不自觉往裴阮的藏身处飘去。
久经沙场的叶崇山何其敏锐?
他淡淡看了眼破旧的房屋,目光落在门前那一大串尚未被风雨淹没的脚印上,蓦得扯出一个笑。
“有意思。”
踹开梁英,他疾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就让我看看,你还藏着什么秘密。”
冷汗从额角滑落。
猫在暗处的裴阮:完……完了。
难道又要落到这个老变态手里?补药哇QAQ。
第53章 觊觎
这是唯一一次,身处熟悉的环境,裴阮却汲取不到丝毫的安全感。
从小住到大的院子,破漏空荡,他分明早已看惯,这时却生出一丝怨怼,怪裴家从不当人,连个柜子都不肯给他,以至于关键时刻,他和闵越竟无一处可以藏身。
他脑子飞转,也想故技重施,敲晕闵越闪进空间,可一来短短几步距离,根本避不开五感灵敏的叶崇山,二来就他那花拳绣腿……赤手空拳也实在敲不动高度紧绷、浑身炸毛的闵越。
空气里弥漫着冰冷雪意,掺着淡淡铁锈味儿。
像极侯府丹房又冷又血腥的地下囚笼。
闵越脸色苍白,微微弓起背,紧紧贴着门缝,如临大敌。
比之裴阮,他对叶崇山的恐惧,显然更加深入骨髓。
他也曾是官家子弟,许过一门极其登对的亲事,本应嫁与俊朗英气的少年将军。
不知事的年纪,他数次隔着花帘珠幕,好奇又羞怯地偷看过未来的夫婿,时常不慎就被抓包,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总能机敏地发现他,视线交织的瞬间,滚烫热烈的情绪电流一般蹿过心房,叫他心尖发颤,不自觉舔唇,红着脸品鉴这世间最美好、最甜蜜的悸动。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会在午后,悄悄将合欢画册塞回枕下,眯着眼拥着被,梦一场无疾而终的交缠,浓烈的爱混杂着酣畅的欲,总在最顶峰时戛然而止。
梦醒,他捂着脸,又羞愧又怅然若失。
也就愈发期待起真正嫁与心上人的那夜温存。
他曾经是那样的期待过真正成为一个哥儿,期待过爱人的爱抚和体温。
可最后,他家破人亡。
少年将军惨死沙场,还背上通敌叛国的污名,他家也因姻亲关系,难逃抄家灭族的厄运,几乎一夕之间,男丁死绝,女眷和哥儿沦为官伎。
而他,幸又不幸,被贩入侯府,成为叶崇山一个人的禁脔。
自此,噩梦开始了。
他有傲骨,宁死不折,可叶崇山惯有折人脊梁的手段,尚未成年的他,被药剂生生催熟,发情期汹涌而至,他很快失去神志,再清醒,已在一场盛宴。
他趴伏在场中那张巨大的红木案上,就似一条母狗,塌着腰,高高撅起腚,双手掰开青涩的血肉,向着场中所有的男人,不知羞耻地摇晃。
而叶崇山,脱下丝履,用脏污的鞋底拍打着他脸颊,眸光嘲弄,“我当你有多少骨气,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比起身体上的刑罚,对尊严的彻底践踏才最诛心。
不止权贵,叶崇山还曾将他丢进俘虏营,让他隔着铁笼,向着有血海深仇的西宜俘虏摇尾求欢,那些蛮夷一边羞辱着他的少年将军,一边疯狂地对着他发泄。
等他意识清醒时,身上已满是腥臭秽物。
叶崇山讲究,并未放任他遭受实质性的侵犯,可一次次的折磨,早已令他内里残败不堪,千疮百孔。
少年时曾经那样憧憬过的东西,最后竟成摆脱不掉的噩梦。
甚至对叶崇山,他也形成了条件反射,看到他,就会不自觉想到那一场场对尊严的凌迟,身体本能地屈服,连灵魂都瑟缩着藏进逼仄狭窄的夹缝当中,祈祷黑暗能吞噬掉他本就微弱的存在感。
可眼下,他却不得不努力克服本能。
迅速将裴阮推到角落,他用唇语叮嘱,“我知道你有办法,答应我,藏好自己,一定不要出来。”
至于是什么办法,他知道裴阮懂的。
再转身,闵越绷紧脸,眼中恐惧和忧虑悉数凝结。
一个轻推,破旧的房门洞开,鹅毛片儿似的雪花大朵大朵打着旋儿飘进来,落在他额间肩上。
寒风冷冽里,他缓缓挺直腰板,同抬脚正欲踹门的叶崇山碰了个正着。
过近的距离,叫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将自己当做人牲献祭,十分需要勇气。但只要想到屋里的裴阮,他又生生扼住逃跑的本能,屏住呼吸,攥紧冰冷粗糙的门板,以一夫当关的姿态,硬着头皮迎上叶崇山毒蛇一般湿冷的目光。
胸腔里,心脏狂跳,似要炸开。
“咚——咚——”
擂鼓声轻易泄露了他外强中干的本质。
“呵。”见到他,叶崇山不屑地冷笑,“小贱人,胆子不小,坏了我大事,还敢出现在我跟前。”
坏的事,约莫是丹房同他一起神秘消失的毒鼠。
至今,叶崇山还以为,那是一场机缘巧合之下,卑贱禁脔的意外反扑。
猝不及防被咬那么一下,虽不致命,却意外的疼。
疼到对着空荡荡的囚笼,他恨不得将这贱皮子挫骨扬灰。
闵越瑟缩了一下,没做任何反驳。
攥着门板的手却无意识地开始痉挛,几乎快要抓不住。
“不过……”叶崇山看出他的僵直,故意拉长声音,猫戏老鼠似的,越过他望向屋内,“废物终究是废物,突然逞起英雄,只会让我更加好奇……”
“这屋里究竟藏着什么,值得你这样地奋不顾身。”
不慎弄巧成拙,叫闵越懊恼地瞪大双眼。
叶崇山如有所感,突然想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可能,他不由急切起来,低喝一声,“识相点,就给我滚开!”
“不!”闵越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叶崇山失了耐心,退后一步,猛地撩起刀锋,一个劈山式,就要将他劈作两半。
“住手!”
危急时刻,裴阮一声惊呼,叫朴刀生生停在闵越顶心上两寸处。
锐利的刀风带下几缕青丝,轻轻落在闵越脚边。
他几乎快要站立不住,裴阮也两腿一软,扶住窗棱才勉强站稳。
叶崇山却笑了。
“没想到,今日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兜兜转转,阮阮还是落到我的手里,真真是时也,命也。”
“乖孩子,还不快过来。”
裴阮当然不想过去,他不止不听话,还往房里躲了几步,“你……你别过来。”
闵越又急又气,“叫你不要出来,你这是做什么!”
他嘴上怨着,身体却很诚实,母鸡护小鸡似的,杵在门前,就是不肯给叶崇山让路。
他头一次挺直了身板站在叶崇山眼前。
男人比印象里还要高大健壮,即便战袍沾满尘土和血污,鬓角也添了几分沧桑,可背着光的身形依旧彷如一座大山,在闵越头顶投下浓重暗影,压的他快要喘不过气。
“你在找死。”叶崇山目光落在他张开拦门的双臂上,挑起一抹残忍又玩味的笑。
下一秒,他出手如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断裂声起,他竟徒手掰碎了闵越的两条臂膀。
哥儿本就单薄,即便使尽全身力气挣扎,也不过小儿张牙舞爪,根本撼不动叶崇山分毫。纤细的胳膊被叶崇山拎在手里,像撇断一支青竹那样简单。
连痛呼都是隐忍的,细声的。
压在喉间,像困兽濒死的呜咽。
而裴阮,已经彻底呆住。
他没想到,扯去仁义道德那层遮羞布,叶崇山的真面,竟残忍如斯。
过往伪善的假象,令他麻痹,他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权的世界,弱小者在上位者眼里,彷如蝼蚁。
一言不合,他真的会随手就杀掉闵越。
就像不久前院子里他刚刚杀掉的那个中年男人。
裴阮登时不敢动了。
他怯懦又可怜的瑟缩在暗影处,眼睁睁看着叶崇山捏住闵越的脖颈,随手一甩,就将人扔出门外。小哥儿两条胳膊,软面条一般在空中晃荡。
“乖孩子,想他活,就乖一点,爹爹如今可没有先前的好耐心。”
厚重的军靴沉重,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像敲在鼓面的闷锤,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靴底的碎雪化开,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每一声都踩在裴阮紧绷的神经上。
他把自己缩得更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双靴子,最后停在了他跟前,一步之间的正前方。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让裴阮窒息。
他没有一刻像这样害怕过叶崇山。
一只冰冷的手挑起他下颌,低沉、带着沙砾质感的嗤笑,似毒蛇吐着信子,“小东西,好久不见,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还有你肚子里的这个孽种。”
小孕夫已经显怀,纤弱的身体丰腴不少,即便恐惧令他白了脸色,可那种由内及外的熟透了的靡靡气息,怎么也遮掩不住。
叶崇山眼毒,一眼就看出来,裴阮新近又被狠狠地疼爱过。
他最先发现的果实,却被旁人率先采摘,扑面而来的甜腻和芳醇,叫叶崇山气息粗重,既垂涎这可口的滋味,又嫉妒得发狂。
心中激切不由冷了下来,声音也冰得掉渣。
手下再不顾及分寸,哥儿脆弱的下颚登时被他捏出咯咯的细响。
眼见着下巴就要脱臼,裴阮却连叫痛都不敢,鼻头很快红了起来,蓄满泪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叶崇山猛地收力。
指尖细腻的触感令他流连地又捏了几下。
裴阮皮肤细嫩,不过这么一会儿,就浮起一道鲜明的青紫痕迹。
叶崇山盯着那里,眸色渐深,喉结滚动,“小妖精,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这般蛊惑人心的本事?”
裴阮一听这声音语气,就明白叶崇山脑子里在想什么。
厌恶的同时,他诡异地松了口气,还能想黄色废料,起码说明叶崇山暂且不会杀掉他,也不会轻易杀掉闵越和梁英。
憋了许久的泪终于倾泻而下,他掰着叶崇山的手,可怜巴巴讨饶,“好疼,你轻一点好不好?”
谁知不哭还好,一哭叶崇山立马色变。
才松开的手又死死攥紧细瘦的脖颈,几近窒息的痛楚里,叶崇山漫不经心,却不容置疑地嘲弄道,“别再想着对我耍心眼,都被叶勉睡烂了,怎么?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疼惜你?”
亵昵的调门,粗鄙的话语,叫裴阮羞耻极了。他下意识地闭紧眼睛,身体因恐惧和刺激剧烈地颤抖,犹如一只落入螳螂巨镰下的小蝴蝶。
被开发过的身体,竟比昔日懵懂无知更加色香味俱全。
也更加的……诱人玩弄。
叶崇山想要他的冲动更甚。
可到底对权力的渴望凌驾一切,他从混沌的美色中抽离,松开凌虐的手,回归到正题。
“叶勉给你的龙佩呢?”
“咳咳咳……”新鲜的空气大口涌入,裴阮咳了许久,才在叶崇山不耐烦的催促中,憋出了答案,“不……不在我这里……”
喉头的剧痛令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连不起来,带着隐隐哭腔。
莫名的色气。
好似床间力竭时的粗喘。
总能勾起叶崇山竭力压制的欲望。
不受控感觉令叶崇山烦躁。
他死死将裴阮抵在墙角,鹰隼般的眼睛垂下,扫过裴阮精致的面庞,滑过剧烈滚动的喉结,定格在他微微隆起的胸口。
“是吗?”
男人喉音瞬间暗沉,带着某种危险的信号,像砂纸磨过耳膜。
意识到不妙,裴阮正欲推拒,叶崇山猛地伸手,带着厚茧的粗糙大手一把攥住他手腕,反剪到身后。
“啊!”
剧痛让裴阮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叶崇山毫不怜惜,手上再次加大力气,扯住他的双腕不断下压,裴阮不得不被迫挺起胸膛,以一个羞耻的姿势,将孕中期日益怪异的某处送到男人眼前。
“让我看看,你究竟把钥匙藏在了哪里。”
畸形的身体令叶崇山兴奋得瞳孔泛光,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那里,另一只手随意又极具威胁性地抵上裴阮散乱的衣襟。
“军营里对付私藏秘密的囚徒,最快的办法,就是脱光搜身。”
说话间,他单手扯落裴阮的披风,又缓缓挑开衣带。
冰冷的空气灌进身体,寒意激得裴阮浑身汗毛倒竖。
“不过,有时候脱光了也还是一无所获,因为战俘狡猾,会将秘密藏到那里……”
似是怕裴阮不懂,他单腿提膝,充满暗示地缓缓蹭过裴阮身后,“当然,对付一般战俘,我们会用特制的刑具探查,但阮阮不一样,这么柔弱,又这么娇气,怕是受不住那些家伙,我勉为其难,只好亲自……仔细的……深入的……在阮阮身上找一找。”
“呜……”裴阮吓得哭出来。
“嘘——”叶崇山却抵住他的唇,“阮阮可要忍住了。外头都是我的兵,他们行军在外,许久不见荤腥,你若是叫得太骚,他们都想来找一找,阮阮怕是受不住。”
“我说我说,你快停下!”被剥到只剩最后一件单衣时,裴阮扛不住了,他彻底破防,不住挣动,又踢又踹,“你这个变态,呜呜呜。”
“哦?终于愿意说了吗?”
叶崇山盯着亵衣下暧昧的轮廓,捻了捻指尖,面露遗憾。
他一松手,裴阮就因腿软跌落在地。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也顾不上擦,飞速拢好衣服,蜷缩到墙根,身体被粗暴蹂躏过的胀痛令他心有余悸。
他意识到,叶崇山并不是在吓他。
刚刚他是真的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办了他。
想明白这一点,他就更不敢交出龙佩了。
一旦交出,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后的筹码。
所以他颤抖着,小声地哭诉,“玉佩真的不在我这里。叶勉送我不久,我就因为那块玉佩招致裴允妒忌,差点被他打死,所以……所以我早早就把玉佩交给叶迁,真的,我没有骗你!”
“叶迁?”早就看穿叶勉乔装把戏的叶崇山眼中戾气一闪,“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蹲下身,再不客气,膝盖粗暴地压住裴阮所有的挣扎,两手一撕,巨大的力量叫裴阮动弹不得,堪堪蔽体的衣服就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
“不!不要!”绝望压过社恐瑟缩畏惧的本能。裴阮疯狂地扭动身体,双手胡乱地拍打,推拒着叶崇山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的手。
指甲翻破几个,在叶崇山粗壮的小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叶崇山眉头都没皱,仿佛只是被蚊虫小小叮咬了几下。
冬衣的前襟轻易被撕开,凄厉的裂帛声阵阵,很快裴阮大片苍白的肌肤就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叶崇山带着粗茧的手,不容抗拒地按上裴阮剧烈起伏的胸膛。
动作间,裴阮觉察到猛兽的蓄势待发。
“唔!”他浑身僵直,屈辱和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
他就像砧板上的鱼肉,无力的瘫软,只能任那手掌强势又滚烫地在他肌肤上碾压、探寻,说是搜身,实则是肆意逞着丑陋的兽玉。
老道的手法激起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
梁英和闵越听到动静,都想上前阻止,却被叶崇山手下死死拦住。
厉声的咒骂乌糟糟乱成一团。
叶崇山带的兵,可不是什么善茬。
推搡中,早已被屋内动静勾起浴火的副将手脚也不干净起来,几人心照不宣,制住哥儿四肢。一场银行一触即发,裴阮突然生出一股勇气。
再顾不上秘密暴露,他猛地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叶崇山的肩头。
牙齿深深陷入皮肉,趁着他分神之际,裴阮心念一动,将人卷进空间。
叶崇山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眼中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然而下一秒,他就愕然发现,时地有变,他已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在自己的地盘,裴阮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不待叶崇山反应,他一个念动,就到了屋外。
「统统,给我锁死门窗,我也要让这个老牲口尝尝被囚禁的滋味!」
他被闵越带着,也耳濡目染一些粗口。
「好勒!」系统早就气得不行,都不用裴阮吩咐,不止关住人,还主动提供附加服务,将屋内温度调节到45度。
油煎火烤十八班酷刑已经排好号等着轮番上场。
裴阮浑身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唇齿间尽是叶崇山腥臭的血沫。
他呸呸几口,在另一间屋子里翻出衣服,心有余悸地穿好,很快就听到了叶崇山困兽般撞击突围声。
可看似平平无奇的木质房屋,却犹如铜墙铁壁。
很快他就因承受不住高温,止住了无畏的动作,可即便脱下铠甲冬衣,仍就热到虚脱。
系统又不解恨,又将温度调高几度。
身体里的水汽飞速蒸发,不消柱香时间,大烤活人的酷刑就叫叶崇山神志模糊,嘴皮焦干起皮,仿佛在沙漠跋涉数十天,滴水未进,奄奄一息。
眼见着他再无威胁,裴阮这才小心翼翼靠近。
谁知叶崇山濒死之际仍有余力,出其不意抬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握住他脚踝,“水……救……救我。”
裴阮吓得一抖,闭着眼乱踢一番,直到脚踝触感消失,这才敢睁眼。
叶崇山本就剩最后一口气,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踢,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了。
裴阮大叫不好,外头士兵作乱,没有叶崇山,他可降不住。
「统统,你不会把他弄死了吧?!我还指着他出去救人呢!」
「对了,水,水,先给他喂点水续命。」
裴阮生怕叶崇山就此嗝屁,匆匆忙忙接来一小杯灵泉给他灌下,又目不转睛盯着他睁眼才松口气。怕他恢复力气又不受控,赶忙将一把药丸胡乱塞进他喉咙,见他有抗拒之意,匆忙中脱下鞋子就用鞋头捅进他嗓子眼,看到喉头滑动,药丸进肚,这才有多远滚多远地躲出好远。
几番折腾,叶崇山惊怒交加。
他的牙关咬得吱嘎吱嘎乱响,指尖也因过度的暴怒不住抽搐。
可同时,一股热流缓缓在腹中蒸腾,顺着静脉贯通全身。他惊诧地发现,双修十年都不曾痊愈的沉疴,那些阻塞他经脉的陈年暗伤,竟隐隐有松动之意。
炉鼎逃脱被迫停止双修后,他身体里积攒的郁气,也随之一空。
在那样的酷刑后,他的身体不仅迅速恢复,甚至还隐隐有回春的迹象。
一瞬间,他心念电闪,很快锁定刚刚的水,或是药丸。
也是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裴阮远不止一个极品哥儿,或是皇子那样简单。
而显然,他不是头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早在他那从来不近情事的庶弟,一反常态宁肯乔装也要将裴阮骗到手里时,他就该发现不对!
好在现在发现,也不算太晚。
叶勉自诩聪明,也还没完全将人弄到手。
既如此,他就还有机会。
以他阅历,哄一个单蠢的小东西,只要肯放下身段费些心思,并不是什么难事。
谁能想到,他终其一生渴求的力量,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想着想着,他突然畅快大笑起来。
笑得裴阮心惊胆战。
空气仿佛凝固了。
「统统,他是烧坏了脑子吗?」
「不是,他是发现了灵泉的好。」系统十分憋屈,「你可长点心吧,灵泉就是喂狗,也不许再喂他一滴。」
裴阮讪讪,「那不是一时情急……大意了嘛。」
要说还是叶崇山脸皮厚,想明白关节,他分分钟收起凶相,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好似先前想要凌辱裴阮的事全然没有发生过,“阮阮,这是哪里?”
裴阮瞪着他,为他的无耻震惊。
他并不气馁,又道,“方才并非我本意,实在是……”
他似是难以启齿,“实在是阮阮一身熟透的味道,醉人的气息令人神志昏沉,以至于我一个没注意就失了理智,眼下我已清醒,阮阮莫怕。”
在空间里,裴阮底气十足,毫不客气“呸”了一声。
竟比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多了几分可爱。
叶崇山笑了,又端出那份宠溺的假面,“阮阮刚刚给我喂的是什么?”
“当然是毒药!”裴阮恨不得撕破他的老脸,“难道你还指望我喂你补药不成?!”
“是吗?”叶崇山并不害怕,真要他死,方才裴阮就不会救他。
他很会拿捏裴阮心思,很快就想明白裴阮的意图,于是顺坡下驴,“我那些兵,大多是游兵散勇,不少是魏王残部,另有一些是京都附近山匪投奔,若是再不放我出去阻止,太后母子和你那随从,恐怕凶多吉少。”
一时间,攻守易势。
明明他才是被要挟的那个,只因阅历丰富,老奸巨猾,反倒把住主权,占了上风。
裴阮气死了,一时没想明白怎么会这样。
可救人迫在眉睫,又容不得他缓下步伐细细琢磨、慢慢同叶崇山干耗。
他憋屈极了,那气鼓鼓的模样,叫叶崇山都自觉过分,想到还要哄人,他像一头猎豹缓缓垂下高傲的头颅。
“阮阮大可不必这样紧张,吃了你的毒药,我定然不敢轻举妄动,咱们先救人要紧。”
TNND,这放虎归山的感觉,让我更紧张了怎么破QAQ!
第54章 训狗
裴阮努力摆出凶恶的样子,将李先生特制的药瓶扔到叶崇山身上。
“你……你不许笑,刚刚给你吃的,可是剧毒的蚀心散,拿不到解药,包你活不过七天。”
“不过,你要是老实些,乖乖听话,我也会按时给你解药的。”
他脸嫩胆小,威胁人的话说出口,也像小儿痴蛮撒娇,一点杀伤力没有。
蚀心散?
叶崇山哂笑,压根没把这毒当回事,但为了洗经伐髓的奇水,还是耐着性子配合。
“那么毒啊?爹爹好怕。”
不过,以往都是他唬裴阮听话,一时间掉了个个儿,小兔子也敢翻身造反,这感觉很是新奇。把玩过手里光滑的瓷瓶,他又将缓缓看向裴阮比白瓷还要光滑几分的脸蛋,眼神又湿又热,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又像在看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
暴虐的火焰被他小心翼翼深压在眼底,无声燃烧。
天性里的掠夺欲却遏制不住,翻涌着溢满瞳孔,黑沉沉的,乌压压的,一眼瞧过去,有种病态的痴恋情深。
裴阮浑身毛又炸了起来。
他一警觉,叶崇山就笑开,立马做出退让。
“别怕,阮阮想要爹爹怎么听话,爹爹就怎么听话。”
“闭……闭嘴,以后不许在我跟前称爹!”裴阮不欲同他纠缠,“现在,跟我出去救人,快把你那贼眼闭上!”
叶崇山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乖顺阖眼。
他的睫毛浓密,鸦羽一般。低眉垂眼的模样,沉静忧郁。
只要不看那双叫人不适的眸子,竟也是个美大叔。
「真是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净不干人事儿!」
裴阮赶忙将脑子里进的水摇散,抓住叶崇山胳膊就要出空间。
可骗子始终是骗子。
他才碰到叶崇山手腕,就被对方一个灵活反制。
“抓住你了。”叶崇山倏地睁眼。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不仅攥住裴阮的手腕,还拦腰将他卡进怀中。
“我没猜错的话……”他好整以暇打量一眼房舍,“这里的一切都由你的意念操控,对不对?”
“在这里,你就是神明。”
“也是这铜墙铁壁唯一的弱点。”
“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抓到你,我就能肆意享用这秘境的种种妙处?”
“比如……畅饮方才的仙露。”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江湖水深,人心险恶,裴阮简直要哭出来。
叶崇山被他神色取悦,笑谑地蹭了蹭他鼻尖,“乖,我不会伤害你,告诉我,那仙露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
“叶勉是不是也是得了你的仙露,功力才突飞猛进?”
“否则他一个庶子,从未得叶家箭法真传,这么多年只敢藏于人后,玩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怎会一夜之间就有了与我一较高下的本事?”
裴阮直接听愣了。
他从没想过,治个鼠疫,叶勉竟从其中得那么多隐形的助益。
难怪……难怪那人对他的态度,突然就友善起来。
可当下容不得他细想。
外面千钧一发,士兵们行为愈发过火,屡次试探总不见叶崇山出声喝止,便当做是他默许,为首的几个兵痞已经商量起如何瓜分这难得的战利品。
小皇帝最为精贵,由副将独享。
太后虽然年纪稍大,也风韵犹存,供次一阶的长官挑选。
而破布娃娃一样的闵越,自然留给普通士兵。
裴阮急得不行。
「统统,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威逼利诱,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怎么这老东西一点都不怕,还总想伺机反击?」
系统也沉默了。
能是哪个环节?根子全坏在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这么说吧,有一天你爸爸养的小胖雀突然从笼子里飞出来,啄了他一口,还扑腾着小翅膀威胁他,‘从今天起,我才是主人,不听话就啄死你们一家’,就问你怕不怕?」
「……」
还……真不怕。
不止不怕,还很滑稽,让人忍不住想拨弄它的小短嘴继续逗趣。
「所以,叶崇山看你,大抵就是这样。」
裴阮捏紧了拳头,「那就是给他尝的厉害还不够。」
他闭了闭眼,尝试着像系统教导的那样控制空间。
瞬间叶崇山就觉身上一重,四面八方的空气有如千斤向他挤压而来,别说抓人,他连站立都难,双膝重重砸向青石板,留下一块肉眼可见的凹陷。
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攒紧,他双目充血赤红,再也承受不住这压力,哇得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样诡谲的力量,不知比炙烤可怖多少。
猩红的视野里,他朦胧地看见,耷拉的兔子耳朵直立而起,幼圆可爱的眼里,浮现几分杀意。
并不锐利,却叫他再不敢轻视。
——在没找到兔子真正的弱点之前。
感知到他仍有恶意,系统接替了裴阮。
「这老小子还没认清现实,真以为你心善就好欺负?!阮阮,你别拦我,我今天非要打得他心甘情愿叫爸爸。」
十八般酷刑第二弹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系统摩拳擦掌。
裴阮面露不忍。
他为难地后退几步,将不算宽敞的房间让出一个足够系统发挥的空间。
眼睛却不由自主望向老家伙破碎膝盖……
下方的青石板。
那里已经皴开一个蛛网般的裂纹。
「那……那你轻一点,别把我的房子砸坏了。」
「……」
“唔……”下一秒,叶崇山就被一股神秘的怪力惯起,重重砸在裴阮的脚边。
不等叶崇山喘口气,下一轮攻击又开始。
这次那股神秘的怪力竟直击他的丹田,好似要穿透血肉,击碎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一身功力,是他的立身根本,也是他被踢出大梁权力中心,在这乱世依然能够安身立命的倚仗。
是他比命还要珍视的东西。
“不——”他绝眦欲裂,可却无能为力。
时间,在这一刻好似被无限拉长。
绝望中,叶崇山走马观花,彷如看尽一生。
少年时,他夏练三伏寒练三九,别的世家公子哥儿都在花天酒地,他却一拳一腿,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搏杀中,才一点点积攒起这足以傲世的资本。
为大梁戎马十年,他屡建奇功的背后,是身上累累的伤痕。可一身沉疴换来的,却是早朝上梁元禹十分淡漠的一句,“老马拉不动新车,永安侯啊,哪里还有同蛮子一战的气力?不如就此让贤卸甲,在京都风水宝地颐养天年吧。”
彼时,他才不过而立盛年。
却要为崭露头角的庶弟让位,如何甘心?
后来,他钻营奇巧,终于找到双修秘法,采补阴人阳寿得以重塑筋骨,法子虽然阴邪残忍,可同带来的好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何况哥儿本就是玩物,比起花国丈、魏王那样的残虐种马,死在他手上,也算物尽其用。
彻底抛开无用而软弱的人性,他终于得以在大梁重新站稳脚跟。
只是这一次,人前如日中天的永安侯,人后再不相信徒劳的汗水,而是无所不用其极,用疯狂的掠夺替自己搭好一步步登顶的阶梯。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松涛苑里,丹炉不知烧过多少尸身,在一日又一日权和欲的轮换里,他对一身功力早已形成病态的眷恋。
若是没了这一身功力,他,宁肯去死。
腹腔内触感清晰,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一寸一寸,缓缓捏住他最强大、也最柔弱的地方。
只要一使劲,他就会散尽功力,一无所有。
有一瞬间,他几近放弃。
可屠刀却停在最后的关头。
仿佛绝境中突然照进一缕光,他又隐隐看到希望。
一代枭雄终是粗喘着服软,“阮阮,是我错了,让它停下,好不好?”
至于它是什么,叶崇山不知道。可也正因为这份未知,才愈发令他忌惮。
也愈发垂涎。
裴阮这才皱着眉叫停。
「阮阮,打蛇一定要打它七寸……」
「对付这种长着獠牙的东西,要是一次不能叫他生出畏惧之心,那就时刻会有被反噬的危险。」
训狗也是同理。
要擅用他最渴望的东西吊着他。
咬的太近时,就打;退的太远时,又要再给他一点甜头。
让他永远处在一种将会得到、又始终差之毫厘的欲罢不能当中。
不过,宿主显然并不需要后面这套教程。
裴阮受教,乖巧点头。
只是方法论听上去简单,但要熟练掌握不同的蛇七寸在什么地方,他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何况叶崇山,远不是普通的兽类。
他虚弱伏地,处在一个极端劣势的位置,可剑眉压眼,神色郁郁,久居上位形成的威仪,令他看上去仍有几分桀骜。
“咳咳。”叶崇山拭去嘴角血迹,“阮阮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不过……你当真要同我在这里继续磨蹭下去?我受些罪不要紧,那小哥儿可就不好说了。”
裴阮皱眉。
果然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
叶崇山这种人,死性难改,但凡还剩最后一口气,都要想法子钻营反扑。
一整个没救了。
「统统……」
统子训狗,哦不,打蛇在线翻车,尸体冷冷的,不想说话。
裴阮灰心丧气,实在没信心,也没时间再同他较劲。
叶崇山只觉眼前一晃,又回到裴家的偏院。
“快去阻止他们,闵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会杀了你。”
暴雪还在继续,寒风撞上破旧的门窗,发出规律的撞击声。
他的朴刀入地三分,仍旧威风凛凛立在青石板的缝隙间。
方才一切,好似黄粱一梦。
唯有他铠甲棉袍尽褪,额间后背冷汗未干,正以半跪的姿势匍匐。
四肢百骸传来剧痛,丹田里流转的,却是不同寻常的热流。
这一切,无不提醒着他,那些都是真实的。
他按下激荡的心绪,扶着刀,踉跄站起,又因膝弯受不住力,哐当跪下。
两鬓发丝挡住他闪着幽芒的双眼。
“可惜以我现在这副模样,纵使有心想帮阮阮,也无能为力。”
他语气挫败,神情落寞,怕裴阮不信,还动了动右臂,“你看,双膝双臂尽废。”
“提不起朴刀,就算是本侯,也震不住外面那群精虫上脑的匪兵。”
他在赌,赌他和裴阮谁更急。
显然,毫无人性的他,稳操胜券。
裴阮咬牙扔过一个瓷瓶,“快点喝掉,出去救人!”
他对经过数次强化的灵泉效果,还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
更不知道灵泉遇上叶崇山修炼的秘法,会有什么奇效。
因而也没意识到,喝过一次灵泉的叶崇山,伤势远没有演的那样严重,这番卖惨,只是一场纯粹的诈骗。
他不过是想再试一次灵泉的精妙。
既然硬取不行,那就只好来软的,骗一点是一点。
接过瓶子,叶崇山笑得温柔。
迫不及待地饮下,感受着身体细微而酣畅的变化,这一次,他彻底确定,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清泉,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回春神药。
能令断骨瞬间重生,能令丹田迅速充盈。
最重要的,是能令他衰朽的身躯重新恢复活力,几息之间,他身体一轻,年轻几岁。
什么极品哥儿腺液,十年吞吐也不及这一瓶神力。
他不动声色负手,小小瓷瓶,在裴阮看不到的角度,在他掌中化作齑粉。
这水,他一定要得到,不择手段,不遗余力。
“得阮阮如此好物,本侯自当效犬马之劳。”
外头传来一声冬衣被粗暴扯碎的声响,可叶崇山的刀,显然要比匪兵的咸猪手快得多。
他爆喝一声,振臂一挥,朴刀脱手飞出,穿透门扉,隔着数米的距离,直直削下距离闵越最近的校尉头颅。
躁动的院落顿时安静下来。
“我看谁还敢再动一下?!”
叶崇山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嫌命长着的,大可以继续。”
匪兵们退避的退避,提裤子的提裤子,一时间,别说夸下二两硬不起来,连腰杆子都成了软筋的,软趴趴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裴阮扑向闵越,摸着他伤势又重了几分的胳膊,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闵越嘴角还有一丝血迹,显然是做好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准备。
裴阮赶忙喂他喝了些灵泉,又哭又笑,“伤敌为零,自损八千,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啊?”
闵越脸色惨白,见裴阮还有余裕同他顽笑,就猜到他们已经脱离危险,此时也不由苦笑,“还是阮阮有办法,我真没用,每次都要靠阮阮救命。”
“你个笨蛋。”
梁英和太后也从未如此狼狈。
巨大的恐慌和激愤冲昏了梁英的头脑,他失去一切感知,脱了险也不知道,只一味疯狂嘶吼,察觉到手脚束缚稍有松动,就以最快的速度夺过一柄大刀,将羞辱过他的兵痞一个一个手刃。
白的雪,红的血,天地一片通红。
叶崇山却始终淡笑着,纵容着这场闹剧。
“阮阮消气了吗?”
“没有消我再替你杀几个解恨?”
“当然,你想亲自动手也是可以的,我就是怕你脏了手。”
二人衣衫不整地出来,叶崇山语气又如此暧昧宠溺,一副办完事的贤者姿态,想叫人不想歪都不行。
在一众叛军的有色目光里,裴阮涨红了脸。
“你给我闭嘴。”
最后,还是梁英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叶崇山才挥挥手,叫手下善后。
眼见着他将人抬手马上,裴阮皱眉,“你还想抓我们?”
“怎么能叫抓呢?”叶崇山好脾气地想去牵裴阮的手,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很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这世道,你们几个哥儿女人在外游走,还不知会遭遇什么,实在太危险了。”
裴阮一把避开,“我看你才是最大的危险。”
“我保证,刚才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奈何他信誉值太低,裴阮半点不吃他的保证,“带上你的人滚开,这是命令。”
他将闵越拉到身后,藏住小哥儿满是恨意的眼睛,嗓音也难得冷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好似骨子里的帝王血脉终于觉醒。
叶崇山一怔,放弃了硬碰硬的想法。
“那我留几个人保护你。”
裴阮不胜其扰,“谁要你保护?太后和梁英自有他们的旧部接应,我和闵越,还得回一趟京畿备。”
说起京畿备,外头突然有小兵来报,“不好了侯爷,咱们被京畿备包围了!”
叶崇山神色一凛。
京城是叶勉的地盘,他本不欲进犯,可太后梁英二人的诱惑太大,大到他甘愿暴露在京都最后的力量,也要集结兵马进城,就为夺去传说中的财宝。
原本他应当以最快的速度截下人就去夺宝,没想到意外遇到裴阮,这一耽搁,就成瓮中之鳖。
不过,现下他有了比宝藏更加想要的东西,计划也该变一变了。
“全军听令,今日不惜一切,也要助我杀出重围。”
不得不说,他领兵很有一套,上到副将,下到小兵,对他无一不言听计从,哪怕才因他的偏纵,枉死数个士兵,这支所谓的游兵散勇也无一人敢有微词,紧急集结十分迅速有序,很快,在副将的带领下,这些人抄起家伙就杀了京畿备一个出其不意。
但也只有一个出其不意。
再骁勇的前锋,也打不赢战力极其悬殊的极端局。
叶崇山侧耳聆听外间厮杀,果然京畿备是有备而来,叛军很快就被肃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叶崇山自以为发现了帝王寝宫的秘密,不遗余力蹲点太后,岂知太后本就是叶勉设下的饵食,他亦不过是叶勉蹲点的猎物。
连裴阮都听到小兵大捷的高呼。
“宰辅大人神算,歼敌三百一十二,俘百又五人,主将临阵脱逃,咱们大捷——”
裴阮答应梁英母子定会放了他们,便想钻回地道再替二人谋出路,却见叶崇山大山一样杵在他身边,岿然不动。
“你怎么还在这里?”
叶崇山故作糊涂,不问反答,“阮阮给我喂了那么多毒,本侯的命在阮阮手里,还能去哪?”
“当然是主人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这一副抖M的样子,叫裴阮恶寒。
「这老东西又在玩什么?」
「大约是什么新型主仆play吧?」
裴阮体会到什么叫绝望,「来个人,给我弄死他啊啊啊!!!」
「关门,放叶勉?」
那还是算了,都不是什么好鸟。
叶崇山当然不会真的束手就擒,他留下,只是单纯想趁隙挖这个塌墙脚。
要是能骗得裴阮离开京都,自然最好。
“我那庶弟,真真是好算计。”他语调亲和,目的性却极强。
“我当是我筹谋有方,守到你们,没想到是他故意卖的破绽,瞧这样子,你们才进密道,他恐怕就得了消息开始部署。”
“阮阮这是被他当做诱饵,又利用了一次啊。”
裴阮越听越烦乱。
先是太后,再是叶崇山,接踵而来的信息量太大,无一不指向叶勉。
叶勉是在利用他,叶勉终会杀了他。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小叔干什么,同我有什么关系?!”
小叔?
叶崇山玩味地将这个称呼在齿间玩味一番。
什么叔侄,他这是还被叶勉蒙在鼓里呢?
还有什么,比欺骗隐瞒更能摧毁一段本就不稳固的关系?
叶崇山抓住这根尖刺,几乎是欣喜若狂。
呵,他那好庶弟,简直是抱着金山吞水银,自寻死路啊。
盯着裴阮的肚子,他脑子里迅速有了计划。
卖惨也就卖得愈发起劲,“阮阮,我已一无所有,又身中剧毒,就指着你活命。说起来,除了在这官奴一事上,你我有些龃龉,其他并无对你不起的地方,你当真要此时赶我出去,要我一人独面叶勉大军,彻底绝我生路?”
裴阮内心毫无波动,还有些手痒,恨不得送他一程。
可闵越却悄悄扯了他一下,“阮阮,我……我们可不可以带上他?”
什……什么?裴阮裂开了。
“大人,叛军中没有发现废帝和新帝踪迹。”
“那就是还藏在里头,叫兄弟们搜府。”
来不及了!
闵越不是个冲动的性子,能这么要求,肯定有他的想法。
裴阮把心一横,带就带吧。
他毫不客气地指挥叶崇山,“你扛上小皇帝,我们先躲。”
在系统高超的导航下,一行人重见天日,已是京郊另一个出口。
喝了灵泉的梁英恢复了气力,被太后搀扶着,满脸的欲言又止。
裴阮又送了他们一些银钱,并剩下的那瓶辟玉丹,他嘴笨,只会干巴巴一句,“那……祝你们一路顺风。”
梁英和太后已经做了乔装,灰头土脸乌漆抹黑,同乡野最贫苦的泥腿子并无区别,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你真的不和我们走?血亲总比外人可靠。”
说着,还十分不善地瞪了眼一旁的叶崇山。
裴阮摇了摇头,他有他的坚持,“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梁英瘪了瘪嘴,一步三回头,“你就爱干与虎谋皮的事,被骗了可不要哭。”
“恩恩。”裴阮笑,“被骗了我就跑得远远的,这天下这么大,我都还没去看看。”
“那我等着你。”
等着你发现叶勉的真面目,到时候就知道,这世上唯有亲人不会骗你。
爱是什么?不过是一场劫难。
回程的路上,就剩三人,裴阮终于得空,研究起空间里的炽心草。
三颗红果子种下,已经发出小芽,想要加速它们生长,唯一的办法是等,唯二的办法……
想到那些混乱的情事,裴阮呼吸一乱。
他倒是想走捷径,可叶迁才同他划清界限,已经自请出城平叛,而小叔……
不不不,裴阮一抖,不敢往下想。
谁知道叶勉有没有拿小本本记着,现在他占了多少便宜,崽子生下来就得切成多少块喂狮子!
偏偏叶崇山还没有眼力劲,“阮阮身子这么重,叶迁那小子怎么也不知道护着你一些。”
裴阮顿时更烦了。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这块狗皮膏药竟还粘着他?!
寒冬腊月的,他穿一身单衣,老神在在的,也不觉冷。
裴阮蓦地停下脚步,怒瞪着叶崇山,“你打算跟着我到什么时候?现在我要回京畿备,你也要跟着自投罗网吗?”
“怎么会呢?以后我就是阮阮新聘的护卫。信我,叶勉不是什么好人,留着我对你没有坏处。何况以我的手段,只要阮阮不出卖我,也不会有人能认出我。”
裴阮狐疑地望着他。
叶崇山神秘的笑笑,“稍后阮阮就知道了。”
「反正咱们做好了药就走,不如留下他,让他去跟叶勉狗咬狗好了!」
裴阮泄了气,干脆不去管他。
剧情跌宕,可实际不过才一日功夫。他溜回皇宫,找到李先生时,老先生还裹着棉被原封不动地被塞在净室柜子底。
“呸,这个叶勉,真不是人,亲师兄,好歹也给搬去床上呀!”
他好一顿忙活,好容易安顿好闵越和李先生,再回头,只一眼就愣住了神。
老贼不知何时,已经剃去须髭。
那张从未示人的真面,叫裴阮差点没有守住心神。
他结结巴巴,“你……你是叶崇山?”
男人轻笑,“这就不敢认了?果然阮阮也肤浅,看人只顾看颜色。”
“你啊,还是太年轻,不懂男人这张皮,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
裴阮这才明白,原来老东西言之凿凿的“不会有人认出来”,竟是这样的改头换面。
第55章 挡箭牌
他和叶迁长得实在太像。
像到裴阮有些不敢直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偏偏老东西还十分擅长攻心,懂得放大这份得天独厚的优势,骗取裴阮的信赖和心软。
他对皇帝寝宫很是熟悉,脚尖一钩,随意就将太后遗落的短刃挑到手中,就着铜镜比划起硬挺的眉峰。
“既然阮阮喜欢,那就不妨让它更像一些。”
他手起刀落,眉间立即就多出一道同叶迁别无二致的断痕。
裴阮简直看呆了。
被他弯腰逼近,近距离捏着下巴询问“满不满意”时,心脏扑通扑通,跳的他恨不得掩耳盗铃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杀……杀伤力实在太强了。
好似十年后的叶迁隔山踏水缓缓走到他的跟前。
又好似叶迁真的抛开叔侄伦常心无芥蒂地陪他走过了十年。
片刻的幻梦,竟叫他有些泪目。
手也不自觉抚上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
“怎么会……这样像啊……”
那是一种叶崇山从未见过的神情,柔软、甜蜜,也失落、怅惘,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比平日里对着他装出来的可怜兮兮,更令他心痛,也更令他心动。
但只要一想到,让他露出这种神情的,是另一个男人,他又冷哼一声。
“这么喜欢我那好儿子啊。”
他捧住裴阮的脸,拇指轻轻描过他因眷恋而显得尤为温驯的眉眼,“那就抓紧最后的机会,好好的喜欢。”
“因为,现在越喜欢,真相被揭发后,才会越恨。”
裴阮蓄着泪,狐疑地拍开他的手,“什么真相?如果你说是说这个孩子,那他已经知道了。”
不止知道,还为了小叔,彻底推开了我。
他咬紧下唇,委屈极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张脸的关系,他努力压抑着的不甘和失落通通跑了出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呜呜呜,你怎么这么狠心,总是想着小叔这个小叔那个,从来就没想过我。”
他又难过又生气,不自觉地边哭边发泄,干脆将叶崇山当成叶迁,拳打脚踢起来。
他坐在榻上,叶崇山半蹲在他跟前,这个姿势大大方便了他发作。
叶崇山皮糙肉厚,落在脸上身上软绵绵的拳脚,不过是种甜蜜的折磨,可他生性霸道要强,可受不了当儿子的替身,是以不一会儿,叶崇山就没了耐心,“真相可比这些残忍得多。”
他一把锁住裴阮手脚,阴恻恻道,“既然他那么坏,那就不要喜欢他。”
“连这张脸都是本侯给的,而且他那张还是假的,我这张才是真的。”
“喜欢他,不如喜欢我。”
“他会骗你,我不会。”
“双修的好处也远超你的想象,难道阮阮不想在秘境以外,也拥有那等诡谲的力量?同我双修,有了仙露的加持,阮阮很快就可以如愿以偿。”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倾尽一生的柔情,半真半假地诱哄着。
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于是蛊惑也多了几分真诚。
“阮阮要是喜欢这张脸,今后本侯就只给你一个人看;阮阮要是想要真心,本侯就把整颗心都奉上,所以,阮阮不妨考虑一下我?”
突如其来的告白叫裴阮僵住,涕泗横流的脸上因为过度震惊,不合时宜冒出一个鼻涕泡泡。
“啵”的一声轻响,泡泡碎了。
裴阮回神,不由脚指抠地,「我看中的是叶迁那张脸吗?!」
「这老东西知道什么叫真心吗?!」
「呸!一把年纪了还想se诱我,为老不尊!」
于是,他冷漠地抽回手,“你给我离远点,不许动手动脚,不听话小心我揍你。”
“……”
叶崇山满腹柔肠顿时打了个死结。
不过也就是这个小小插曲,叫裴阮突然有些明白,他喜欢叶迁并不是因为皮囊。
同理,他见异思迁又喜欢上小叔,也不是单纯的因为孕热和男色。
只是恰好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令他心安的特质。
好似迷途的旅鸟,终于找到归巢。
可为什么偏偏要遇到两个人呢?
为什么这两人还不巧是叔侄呢?
裴阮顿时又失落起来。
“咳咳咳,老头子我只是晕了,又不是死了,你们当着我的面公然扒灰,不太好吧?”
额……裴阮尴尬地站起。
呵,叶崇山条件反射就要拔刀。
“你敢!”裴阮已经熟知他的尿性,第一时间挡到床前,“放下!”
叶崇山额角青筋跳了跳,忍了又忍,终是扔下那把匕首。
李先生简直叹为观止,他哆嗦着起身,啧啧个不停,“你是怎么把这头花斑野豹训成了乖顺家猫?”
假猫低啸一声,亮出带血的獠牙。
空间外,裴阮对上叶崇山,可谓是一点胜算也无,见他当真动怒,不免也有些发憷,赶忙上前去捂李先生没轻没重的嘴。
“哎呀,你醒了刚好,快帮我看看闵越。”
小哥儿先被叶崇山折了两臂,又在同匪兵的对峙中受了许多新伤,虽然得了裴阮的灵泉,内伤有所好转,可看上去依然十分凄惨。
李先生不知他们早已宫内宫外游走一圈,遭遇几次险情,只当是废帝母子的手笔,不由后悔地拍起大腿,“是我对你不起,看错了于氏为人,她……她怎能对一个哥儿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简直不是人。”
真不是人的某位在裴阮谴责的目光里,讪讪收了爪牙。
老先生倒是真神经大条,问过诊后,他退开一步,目光灼灼地望向叶崇山,“术业有专攻,论起接骨正骨,还得是行伍出身的叶侯手法最老道,老夫自愧弗如。”
叶崇山磨牙,生平第一次,有人胆敢叫他永安侯去接自己亲手拧断的骨。
“你……”找死两个字还没出口,手腕就传来绵软的触感。
裴阮瞪大了眼,眸子亮晶晶的,满是意外和崇拜,“这样吗?原来你这样厉害!那你快点来帮忙,顺便也教教我呀。”
在他浮夸到有些虚伪的追捧声中,叶崇山逐渐迷失了自我。
他只觉万丈豪情累积在胸臆,急切地需要一个展示他雄风伟岸的出口。
于是,他板着脸,故作淡漠道,“那你可瞧仔细了。”
只见他在手臂几处略一摸索,几声清脆的咔哒声后,闵越绵软的胳膊就能自如地抬起放下。
“阮阮不是早早就嚷着要学医?没想到这么久了,连个正骨都没学会,鬼七就是这样给你找的师父?叶勉就是这么敷衍你了事?”
“以后,换我来亲自教导你。”
裴阮嘶了一声,有点牙酸。
父权npd捏准了要害,其实也挺好骗。
眼下他正处在一个疯狂汲取知识的阶段,对于这种送上门的免费苦力,当然更是来者不拒。
并且他比之其他几人,确实另有所长。
鬼七手下的薛掌柜,基础扎实,经验丰富,是入门引路的好师父;叶勉博学强识,精通药理,是进阶期的良师益友;而李先生,见多识广,最擅疑难杂症,毒理外科,是制作抑制剂必不可少的助力;至于叶崇山,除开外伤接骨,他还精通炼丹制药,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惊喜也不一定。
而他也确实不负裴阮期望。
从裴阮和李先生的对话中,叶崇山很久就弄清楚了他要做什么。
他神情怪异,“所以你定要回来这里,不是为了叶迁,而是想制作辟玉丹?”
裴阮看白痴一样的看他,“不然呢?叶迁都要同我和离了,我难道还要上赶着回来自取其辱?”
他理所当然反驳的样子可爱极了,叶崇山突然心情大好,“原来阮阮有大抱负,是我小看你了,以为你同那些菟丝子般的哥儿一样,一生只会围着男人打转。”
“哼,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们这群吸血鬼,榨干了我们哥儿的生存空间,我们哪里需要依附你们过活?你等着,只要摆脱这万恶的发情期,所有的哥儿都会叫你刮目相看。”
他说者无意,听的人却心头翻涌。
闵越攥紧了掌心,是啊,他有满腔才学无处施展,只要摆脱这该死的体质,他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不会输给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
那些碌碌无为的、衣冠禽兽的,不过是仗着生理优势就轻而易举凌驾在他之上的,男人们。
而李先生,却是想到了意外去世多年的妻子。
当年南郡大疫,朝廷紧急征集大夫随军南下,可多数医师贪生怕死,听闻南郡惨状,无不临阵脱逃,临到大军出征,也不过才寥寥十几个医师应征。
妻儿心善,见不得疫情肆掠,便扮作他的学徒,一同南下。
谁知却被同行的监军发现哥儿身份,最终因他诡计,意外发情,惨死于乱军蹂躏。
这是李先生一生之痛。
自此他便潜心研制遏止哥儿发情的法子,只是腺体割除终究有伤天和,若是真能制出丹药,也算了他一生之撼。
“既如此,阮阮何不弃暗投明?叶勉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提起辟玉丹,叶崇山可太有发言权了。他为太后奔走这么多年,自然有比叶勉更大的优势,“医正的制药之所,便是在我的松涛苑,丹药所需药材,裴远道也悉数交于我手,阮阮当真是糊涂,偏偏放着我这条捷径不走,要去找叶勉大费周张。”
“啊?”
裴阮的表情太过蠢萌,叶崇山忍不住刮了下他的鼻尖,“阮阮不信,大可随我回去一看。”
“走走走。”
不止场所,叶崇山甚至还给他提供了完整的原料。
有且还有另一棵……他作为上传下达中间商,无耻克扣下的炽心草。
一老一小顿时将戒备提防抛到脑后,也顾不上嫌弃,烧起叶崇山曾经烧人的丹炉,按照丹方就开始配药。
一夜过去,二人灰头土脸,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地摸索着烧出第一炉丹丸。
没有失败,九颗圆溜溜泛着异香的药丸子静静躺在炉底。
李先生看着它们,就像看着自己的亲生崽子一样,眼中脸上都是母性的光辉。
“成了,我们成了。”可是激动过去,他又很快垮下脸,“炽心草珍贵,这东西不能量产,始终治标不治本呐。”
外头局势他看得明白。
虽然叶勉蚕食鲸吞,花费几个月逐渐消化了魏王、花国丈和叶崇山的残部,新年伊始,四处动乱看似有所平息,可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新一轮的暗流汹涌。
端了教习所,却无法根治哥儿病态的发情期,始终是个极大的隐患。
旧贵族们虽一时蛰伏,可也蠢蠢欲动。
要是叶勉再拿不出有效的法子,势必会遭到反扑。届时只要稍稍出那么几场意外,百姓就会被煽动而起,一场大乱又不可避免。
他不知道叶崇山的目的,可想也知道,他向来无利不起早,跟在裴阮身边,难保不是想伺机生事。
可惜老贼盯他也紧,一直寻不到破绽将这消息送出去。
裴阮想不到这么深,他只当李先生同他一样是单纯忧心药不能管够,是以坚定地握住老先生的手,“所以下一步重点,就是研究怎么人工种植炽心草!”
“哈?”
老头胡须一翘,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办法。
“人工种植?”
对于古人来说,中药材无不是天地馈赠,人工引种种植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止李先生不信,连叶崇山这种外行,都忍不住摇头,“阮阮,你太异想天开了。”
“你闭嘴!”裴阮一脸认真望向李先生,“就像是秋海棠,能种进花盆里供人观赏,我相信只要找对方法,炽心草也一定可以种进地里供我们使用。”
他这个类比,很有些强盗逻辑,秋海棠好养,给水就能活,岂能同炽心草相提并论?
可李先生就是诡异地被他说服,雄心万丈地要用他一块大干一场。
这草本就是冬荣夏枯,当下正是种植的好时候。
为了掩人耳目,裴阮当即请了数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对着药书上零星的记载,开始假装钻研炽心草的生存环境。
这一忙,就是数天。
被冷落的宰辅大人终是坐不住。
“反了他了,私自放走于氏母子,我还没说什么,他竟还闹起脾气?!”
小甲抓了抓头,“夫人是有些不不像话了。”
他还是习惯喊裴阮夫人,“大人必须振振夫纲。这年关将至,左右等也不来,不如您亲自上门……去哄哄他?”
亲卫十分贴心,“正好侯夫人绑着裴家父子回来交差,您看,连由头小的都替大人您想好了。”
叶勉遂黑着脸前去捉人。
没想到松涛苑前,却被一个戴着银色兽纹面具的男人拦下。
饶是他料事如神,也万万想不到,这人正是他搜寻许久无果的叶崇山。
而他那糯叽叽胆怯怯的小夫人,就是包庇这人的罪魁祸首。
男人出现的过于突兀,露出的下颌更是莫名的熟悉,但手下情报里,此人只是一名普通护卫,为太后所赠,叶勉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再惹裴阮不快,只得按下心头烦闷,冷冷道,“让开。”
男人挑唇,不仅不让,还抱刀大大咧咧往洞门正中一横,“我家主子说了,闲人免进。”
叶勉嗅到浓烈的火药味,明目张胆的挑衅叫他压低眉眼,“你胆子不小。”
凛冽战意也让叶崇山绷紧脊背,手中刀鞘无声褪去,“大人,想同我比划比划吗?”
叶勉不再啰嗦,迅即从腰中抽出软剑,同他战在一处。
二人身形似电,在并不宽敞的院落打得激烈,刀剑碰撞出道道火花,乒乒乓乓的声响很快惊动屋内师徒二人。
李先生看热闹不嫌事大,“啧,两个情郎打起来,真不出去看看?伤了可别心疼哦。”
什么两个情郎?
裴阮黑线,没想到叶崇山这个挡箭牌,还挺好用。
比起叶勉,他更想看的,是他的炽心草。
有系统开挂,这场草药的人工驯化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空间里三颗小苗在灵泉的浇灌下,已经成株,还结出几十粒果实,裴阮将这些果实重新种下,按株控制温度湿度以及土壤酸碱度,并观察长势,很快就找出了草药大致喜欢的生长环境。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在现实世界里模拟出相似的环境,栽培就成功了一半。
为了不漏破绽,他甚至老老实实从独苗苗种起。
他是可以在空间实现炽心草自由,可那不是长久之计。
这里的哥儿需要的,是真正的自由,而不是握在他手里的施舍,他希望就算没了他,没了系统和外挂,这个世界也能越来越好。
到了这个阶段,叶勉怎么看他,叶迁后不后悔,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想打,就让他们打吧。”
他目不转睛望着苗床里小小的嫩芽,才颤巍巍发出两片叶子,娇弱的不得了,他甚至有些担心,外头的打打杀杀会不会吓到它。
“闵越,出去支会一声,叫他们小声些。”
“……”
小哥儿说得云淡风轻,脸上再不见初见时的慌乱和怯懦。短短半年,他就像一只不起眼的毛毛虫,酝酿积蓄了一个冬天,终于要破茧成蝶。
李先生看着看着,欣慰的同时,心下也一个咯噔。
好嘛,师弟,这次你可真是玩脱了。
第56章 博弈
第一战,在闵越嫌弃地撵人声中,叶崇山和叶勉谁也没有讨到便宜。
叶勉收剑,面无表情望着面具人,隐隐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
而叶崇山快意敛刀,志得意满。
从叶勉手中夺走珍宝,据为己有,又在自己的老巢,明目张胆地挑衅他、戏耍他,老家伙恨不得仰头大笑,好你个你叶勉,也会有今天!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这一身重回巅峰的实力。
他摩挲着手中刀柄,愈发体味到灵泉的珍贵,也愈发坚定了彻底离间裴阮和叶勉的决心。
他使的手段简单粗暴,堪称拙劣,却十分好用见效。
隆冬时节,大梁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过年节。
侯府也一样。
见裴阮对年节一知半解,他便好心打着感受年味的由头,将穴居死宅的小动物诱出巢穴,不动声色往叶勉的院落引去。
只要叫他不小心撞破那么一回,叶崇山就有把握叫叶勉再也翻不了身。
事实证明,老天也都帮着他。
侯府人员混杂,裴阮一点不想出门,只是叶崇山顶着那么一张脸,只要稍微露出一点祈求的神情,他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他有些生气,拿起银色面具就要给他戴上,“你以后不许刮胡子,刮了胡子,就不许摘面具!”
叶崇山笑得纵容,“都听主人的。”
那一声主人,叫的色里色气。
像公豹带着倒刺的舌头从心尖舔过,毛毛的,刺刺的,也有些痒痒的。
再配上那张脸,叫裴阮实在受不住。
他烫手般将面具砸上叶崇山胸膛,“你这个变态,不许再这样叫我!”
扔完,掉头就走。
他并不认路,侯府各处景色又太过相似,兼之叶崇山能说会道,一路变着法子说着趣闻转移他的注意力,很快,他就晕头转向地到了归澜苑叶勉的书房前。
正当他觉出不对,叶崇山眼疾手快,捂住口鼻将他拖进假山之间。
“嘘——阮阮细听。”
他耳力好过裴阮太多,书房对话早就传进他耳中,他刻意带着裴阮绕着书房兜圈,直到掐住最关键的几句,这才拉住裴阮让他听。
“大人,这几日松涛苑并无异常。”
“他还是不肯见我们?”
“是这样的没错,不管是您,还是以迁少爷名义送去的东西,都被退了回来。额,只有和离书,夫人他……他收了。”
叶勉笔下一顿,奏折上蓦然多出一处污点。
他搁下笔,“这回翅膀是真硬了。”
“大人稍安勿躁,夫人的肚子已满六个月,只要再忍三个月,待到他临盆……”
叶勉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宫中准备的如何?”
“一切顺利,只是那狮子林……”
另一人闻言大笑,“哈哈哈,最近各处都很老实,狮子们都饿瘦了。大人,它们可就等着这一口人牲改善伙食,您可得加把劲儿啊。”
后面的裴阮已经不敢再听了。
他抖得不成样子,慌乱地逃离。
「统……统统,真被太后说中了,他……他真的是哄我生下这个孩子,生完就去母留子呜呜呜,我不要喂狮子……」
「不是,你倒是听完啊——」
「听他们讨论怎么吃我嘛?呜呜呜太血腥了,太残忍了,太离谱了,怎么会有人真的拿人喂狮子啊。」
「。」
屋子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去你的吧,大人有了媳妇,再不会叫那些莺莺燕燕近身,你要是心疼狮子饿瘦了,干脆牺牲一下自己。”
“行了。”叶勉淡淡打断僚属的嬉闹,“那狮子林,尽快迁去西郊围场。”
“大人,寒冬腊月,这差事可不好干,不如等到开春……”
嘴替小甲立马驳回,“等不了一点,夫人胆小,听到狮林就瑟瑟发抖,那狮林又离皇帝寝宫甚近,时不时还能听见狮吼,开春大人就要带着夫人搬进去,可不能吓坏了他。”
……
叶崇山嗤笑一声,怎么办,已经吓坏了呢。
你的夫人,很快就会成为我的。
叶勉,江山和美人,注定你我只能各得一个。
慌不择路的裴阮,只想找一个地方静静,没想到这一静,又遇到另一个麻烦。
叶崇山反了后,侯府委实过了一段艰难日子,以至于侯夫人不惜以身涉险,要为一双儿女谋一条出路,只是当她历尽千难,从叶崇山大本营拿了裴远道回来复命,事情突然就拐向了她意想不到的方向。
先是裴阮,哦不,是新帝住进了叶崇山的主院,不久叶勉就搬回了归澜苑,再后来明明死了的叶迁也诈尸,领着被他藏得严实的胞弟叶棠回了家。
甚至她还见鬼似的,好几次眼花看到叶崇山的身影。
侯府又恢复了昔日的门庭若市,成为京都最显赫的人家。
但一切还是不同了。
叶崇山被削了爵,朝廷广发诏令,举国通缉,叶迁虽然兑现承诺,放回叶敏,可也剥去他官身,贬为平民,他们娘三,虽然还留在侯府,可也只是得了一处院落栖身,再不是这偌大侯府的主人。
侯府喜气洋洋、张灯结彩,自有新主子张罗,她终究沦为看客。
能在年关,剪一枚喜鹊登枝,吃几顿主人家撤下来的热乎饭菜,已是她当下最好的境遇了。
当然,比起裴氏父子,他们还是幸运的。
裴远道南郡旧事被查,单是制造、传播鼠疫就够他死个八百回了。而裴允,就更惨了,先是被裴远道当做筹码献给叶崇山,初夜却被发现根本没有红痣,叶崇山一怒之下将他赏给了部下,见到侯夫人,他彷如见到活命的菩萨,死乞白赖地抱着侯夫人大腿,一路离开那个人间炼狱。
他并无大罪,又非裴远道亲子,叶勉并未拿他怎样,可他一个哥儿,既无生存的本事,又没有亲友照顾,很快为了果腹,就沦落为他人外室。
侯夫人看得心惊。只因她的一双儿女,也同裴允一般,既无本事,也无眼色,还十分娇纵。
叶敏经过事,还略有收敛,叶灵却叫侯夫人愁白了头发。
她如何都不能叫女儿死脑筋转过弯,今时早不同于往日,他们住的侯府,也早不是当初的侯府了。
自打叶氏叔侄住进来,府里守卫多了几重。
自然也就多了不少是非,他们娘三时常成为嚼舌根子的对象。
“哟,宰辅大人家眷里,还有这等娇滴滴的小美人儿?”
“什么家眷,那可是逆贼叶崇山的女儿。”
“额,那也算叶宰辅的侄女儿?”
“哼,你可别乱嚷嚷,宰辅向来只认大房的正经侄子。这位的母亲,不过是个洗脚婢,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弄死主母才被扶上位,算哪门子的侄子侄女?”
“啧,那宰辅大人为何还留她在这?”
“大抵是还有些利用价值吧,要不就是留着磋磨,嗐,大人们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想明白的……诶哟,冻死我了,哪个龟孙子偷袭老子?”
“狗东西,休要狗眼看人低,你们的宰辅不也是个庶出?!再胡说八道,叫我娘拔了你们舌头!”
碎嘴子的兵卫回头一看,泼冷水的可不就是他们口中的小美人?
无论母亲如何约束、嬷嬷怎么提点,叶灵就是看不清形势,总在耍她的大小姐威风。不止同府中兵卫大打出手,还一刻不消停地大骂叶勉、叶迁不是人,逼反她父亲不算,还要侵占她和哥哥的家产。
只要侯夫人一个没看住,她就吵嚷着要去找叶勉说理。
京畿备的糙汉们拿这个宰辅亲侄女、娇滴滴的大小姐也没法子,不敢来硬的,也不会来软的,一个不慎就叫她钻了空子,当真溜了出去。
她避着人,一路走走逛逛,那么巧就遇上了想静静的裴阮。
自从告白被拒,他再没见过这对叔侄。
不是他硬气,真的不想见,而是随着孕期的增长,新一轮孕热又临,他开始躁动不已。
灵泉充沛,只能保崽子成长,身体上的渴求却毫无办法。
他不想服软,更不想没有尊严地去求男人,无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都不愿意。所以才选择避而不见。可身体食髓知味,今日叶崇山使坏,他本想借坡下驴,却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叶勉真如太后所说,一心只想去母留子。
他越想越委屈,哭唧唧蹲在花池边,对着一潭枯荷骂骂咧咧。
「早知道就不该听你的,不然还能嫖几次叶迁,把这个月糊弄过去。」
「……」这是气狠了,已经从doi变成嫖了。
裴阮烦躁地换了一个姿势,两腿不经意间的摩擦,叫他“唔”出一声。
胸前也越来越不对劲,酸酸胀胀的,竟是对叶迁干燥炙热掌心的抚弄极其怀念。
裴阮阴恻恻问,「统啊,我怎么感觉现在比之前更可怕了?是错觉吧?是吧?吧?」
统老脸通红,「不是错觉,你现在的敏。感度和需求是第一次的六倍。后……后面几次还会更加厉害……别问,问就是入乡随俗。」
「。」
「毕竟这是个限制级世界嘛。摸着良心说,其实做的时候你也是舒服的,对不对?」
对什么对!裴阮有苦说不出,「发情能有抑制剂,孕热就没有什么特效药?」
「咳,这个好像哪个世界都没有。」
「。」
「要不你试试自主研发?」
总这样欲求不满终究不是个事儿,系统也想找点事情给他转移注意力。
「既然太医院能制出发情期的抑制剂,说不定孕热期也可以。反正炽心草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做一种药是做,做两种也是做,咱们不如找妇科圣手李先生再探讨探讨?」
「有道理。」说干就干,裴阮才站起身,就被身后一张怨妇脸吓了一跳。
好巧不巧,他蹲了半天,同叶灵撞在了一处。
叶迁和离的事,她略有耳闻,这下再看他遮不住的孕肚,总算反应过来,哪里是和离,分明是他揣了孽种才休妻。
顿时少女眼里的鄙夷更甚。
对于这个小嫂子,她本就看不太上,更不承认他是什么新帝。
哪家皇帝被人圈在后院,连个皇宫都住不上?不过是个挂名的废物,是他爹和小叔玩弄的棋子罢了。
她一肚子火气终于找到宣泄口。
但她还不是顶傻,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嚣张起来,“小贱人,真是不知耻,肚子里揣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竟还待在侯府丢人现眼!”
她不止骂,还推搡。
水边鹅卵石上本就湿滑,裴阮避无可避,只得搬出大佬吓唬他,“敢骂叶勉是野男人,你还是头一个。”
“什么?”叶灵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可能!我小叔有病,清白人家的哥儿女孩都不碰,更不会碰你。”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病。
裴阮嘴笨,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他就好我这一口,不服你也得喊我小婶婶!”
“你不要脸!”叶灵最见不得废物压他一头,一句小婶婶叫她火气蹭蹭地冒出头,一个倾身就想推他下水。
裴阮猝不及防,脚下一崴。
眼见着要落水,他吓得闭紧双眼,下意识就护住肚子。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他好端端的,被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反倒是逞凶的叶灵,不止落了水,还被踹去了水中央。
“阮阮怎么这么不小心。”
“……”
“我才知道,原来我就好你这一口?”
灼热气息喷洒在耳后,叶勉修长的手掌扣紧他腰窝。
“小婶婶,怎么不说话了?”
天……天要塌了。
裴阮再匀不出一丝精力去想叶灵。
他的腿间还有未干的情液,久久得不到抚慰的孕热,骤然遇到正主,瞬间如火山奔涌亟需喷发,他连灵魂都在颤抖,发出阵阵令他战栗的尖啸。
而正主还不知节制的,在刻意引诱他……
可怜的裴阮,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双手双脚恨不得同时缠上对方,索取更直白的抚慰、更深入交流。
太可怕了。
裴阮“唔”了一声,双腿一软,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他装的。
实情就是,他既要脸,也要命。
这天之后,裴阮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可噩梦也不省心,时常梦着梦着,场景就诡异起来。
他像一头待宰的羔羊,被扔进群狮当中。任他苦苦哀求,叶勉也无动于衷。
他哭叫得越厉害,雄狮们聚拢的就越快。
雄狮们威风凛凛的鬓毛很快将他淹没。
那些毛发看起来柔软,触感却十分粗糙坚硬,轻易就刺穿单薄的衣服,尖锐的疼痛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微微痒意。
兽类低沉的咆哮让他一动不敢动,只能默默忍受一只两只无数只狮子大张的血口。磨砂纸般粗粝的舌苔,生吞活剥般舔舐过他的全身,尖利的獠牙叼住他扭动的四肢,在细嫩的肌肤上落下道道红痕,炙热的喘息喷洒,让他禁不住颤抖瑟缩,而带着高温和湿咸的涎水却又抚慰剂般,濡湿他的衣裳头发,湿粘的触感逼得他发出惊恐又动情的呜咽。
他甚至无意识的抬高胸腹,追逐着雄狮的利爪,渴求着它们通人性一些,踩一踩他,揉一揉他。
“呜……”
漆黑的房间里,时不时泄出一两声轻吟。
隔壁的叶崇山惊醒,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健硕的手臂青筋隆起,像一条条躁动难耐的蛇,英俊的面容也因过分的克制而微微扭曲变形。
他不断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最终还是忍受不了这活色生香的热潮,一个翻身狼狈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身影消失不久,叶勉神色凝重地停在他门前。
闵越被捆得严实,扔到他脚边。
李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头儿虽然没有被捆,可寒冬腊月只穿着一件单衣就被从被窝里揪出来,也不啻于一场酷刑。
“说吧,他是谁。”
闵越撇过脸,“我不知道。”
老头却没什么忌讳,“哎哟哎哟,师弟呀,想知道什么你可以好好问嘛,那老小子就是你大哥,你咋打了几个照面都没认出来呢?”
“什么?!”徒然听闻这等真相,饶是叶勉,也不由一阵后怕,“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事,也敢替他瞒着?”
老头讪讪摸着鼻子,“我……我这不是忘了嘛。”
头几天他还总想找机会递消息,可一来他不熟悉松涛苑内里地形,那老小子很有几分邪门,院子瞧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乾坤,他这等老把事都时常迷路;二来叶崇山看他看得紧,也实在找不到机会偷溜,久而久之,在叶崇山无害的伪装跟前,他也就日渐麻痹……
至于闵越,他不觉得叶勉和叶崇山有什么不同。
也因他有自己的谋算,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叶勉深深看了他一眼,“叶崇山不是你能对付的,你是死是活我不关心,但若是因此牵扯上阮阮,我必叫你后悔生在这世上。”
心思被一眼看穿,闵越生出几分迷茫。
叶勉如此,那与他日日同在一处屋檐的叶崇山是不是也如此?
他真的……还能报仇吗?
“真想报仇,便同我合作吧。”
叶勉的提议,犹如落水之际的救命浮木,他不假思索地抓紧,又在抓紧后犹疑。
“我不会背叛阮阮的。”
叶勉嗤笑一声,“愚蠢。”
“师兄,你叫于氏母子钻了空子出逃在先,又助叶崇山藏匿府中在后,死罪难免,活罪难逃,谅你也是无心,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就劳你替他剜去腺体。”说着,他又看向闵越,“至于叶崇山,我会叫你如愿的,只要你……配合我演好这出大戏。”
“呜呜呜……好难受,夫君……小叔……救我……”
一声高昂的呜咽叫叶勉猛然一顿。
一个眼神,自有下属清场。而他被拒多日,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推门的力道都尤其小心,生怕惊扰了里头的笨蛋。
床帏间一片昏暗。
即便叶勉习武,目力胜过常人,也只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呜呜呜,不要吃我。”
“啊哈,好热,唔别咬,不……那里,那里重一点……好舒服……”
也不知他究竟梦到了什么,亵衣已经蹭掉了大半,一片素白在暗色里尤为显眼。
叶勉克制着不往那处看,坐到床边轻轻拍了拍裴阮的脸。
“阮阮,醒醒。”
裴阮魇得很深,任叶勉怎么叫唤也不见醒,无奈他只好俯身,捏住裴阮的鼻尖,又吻住他喋喋不休净喊着勾人话儿的嘴巴。
几息后,裴阮才颤颤睁开眼睛。
黑布隆冬里,一个黑色影子伏在他身上。
是人,不是狮子。
迷迷糊糊间,他长长松了口气,不止想不起来害怕,还觉得熟悉的气息令他十分心安。
胸口裸露,有些微凉,他想要扯被子,可是摸索了一会儿,没扯动。
没睡醒的他,本性暴露,可怜巴巴撒娇,“我冷,你帮帮我呀。”
叶勉哑了嗓子,“刚刚不是还在喊热,怎么这么快又冷了?”
裴阮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他抬起胳膊圈住将叶勉的脖颈,将他往下压了一点,另一只手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贴上胸口,“唔,暖和了。”
可没一会儿,他又去求叶勉。
“你动一动呀,摸一摸我。”
如果叶勉的手是块磁铁,那裴阮就是吸附他的那个磁极。他用了极大的心力,才将手抽开,“阮阮,我不是圣人。”
“嗯?”裴阮的脸被他捏得生疼,疼痛终于叫他意识清醒了一些。
“阮阮凭什么觉得,小叔会一直无偿地宽纵你、帮着你?”
“哈?”裴阮夜盲,眨着迷茫的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一时还有些反应不及。
叶勉起身,燃起烛火。
晃动的光影里,他的侧脸晕染着一抹别样的温柔。
熄了火引,他才正色,垂目深深望进裴阮慌乱的眼里,“这下彻底清醒了?”
裴阮呆了三秒,才惊呼一声,将两只精神抖擞的小兔子藏进床褥深处,窸窸窣窣整理着衣服,“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阮阮叫我进来的吗?”叶勉举着蜡烛逼近,好似要叫裴阮无所遁形,“方才我在外间,隔着老远就听到阮阮边哭边叫着小叔……”
“才……才没有,你胡说。”要喊他也是喊叶迁。
“有,也没关系,阮阮不必害羞。”他将烛火安置在床头的烛台,伸手抬起裴阮低垂的、耻红的脸,“阮阮揣着我的孩子这样辛苦,不想当皇帝也好,想要辟玉丹也好,无论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何况只是孕热需要慰藉这样的小事。”
“既然叶迁已经替你做出抉择,阮阮为什么不能考虑考虑做我的夫人呢?”
前两天才说生完孩子就拿他喂狮子,今天又哄他当夫人,叶勉这一趟,好像是专程为了安抚他而来。
裴阮风中凌乱,「啊啊啊,他到底什么意思???」
「想要负责的意思。」
「……」巨大的惊吓后,裴阮冷静下来,「他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这种家庭是养育不出健康的小宝宝的。可去他的吧!」
「你究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好吧,我……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可是他半点也不喜欢我。」
系统无语凝噎,「不喜欢你,会抱你亲你深更半夜偷袭你?」
裴阮卷巴卷巴着被角,「你……你是说他也喜欢我?」
「差不多吧,不信你自己问他。」
裴阮露出一种忐忑又意外的表情,他瞟了一眼叶勉后匆匆将脸埋进被子,「不,我再也不信你了,上次听你的,叶迁跟我和离了,这次听你的,大概才问出口我就要被愤怒的宰辅大人扔去喂狮子。」
「……」
“小叔,你不用勉强的,我……我真的不用你负责……”
“你要真觉得……眠山那次我……我睡了你很冒犯,我……我给你睡回来也行,你想怎么冒犯我都行,睡完这事我们就扯平,这事您能销号吗?”
叶勉又好气又好笑,“这么怕我拿你喂狮子啊?”
他将人扯进怀里,摸上他圆滚滚的肚皮,“这么好操的骚老婆,我怎么舍得喂狮子?”
熟悉的语调叫裴阮一愣,心里才生出一丝疑窦,又被他下一句话吓得烟消云散。
“我是真的想对阮阮负责,这个孩子对我来说很珍贵,我不会允许他喊别人父亲,你能明白吗?”
裴阮慌忙点头。
明白,一切为了下一代。
没有子嗣,皇帝都当不安稳。
他懂,他都懂。
他深吸一口气壮胆,片刻后抬头,手心不自觉抵上男人胸膛,结实火热的触感令他不自在极了,慌也撒得不那么顺畅,“我明白的,一定会好好生下崽崽,你……你真不用对我使美男计。”
呵。
你明白个屁!
美男黑着脸,扯去他胡乱拉起的衣襟,干脆将计就计。
夜还很长,爱多做几次,总会有的。
他真的迫不及待,在他生完崽崽后,就告诉他实情,顺便将这只笨得要死的小笨狗绑在床上狠狠打一辈子的屁股。
相信他的一颗真心就那么难吗?!
可怜叶崇山,清心咒念了一夜,一早回来发现家被偷了,一张老脸阴沉得可怕。
擦身而过时,叶勉笑得如沐春风,“于护卫,以后晚间你自去休息,阮阮由我来照看就好。”
狗东西,别得意!
一把钢刀,合在鞘内,硬生生被叶崇山震成了三节。
第二战,二人各有输赢。
叶勉如愿以偿吃到肉,却丢了裴阮的信任,叶崇山倒是成功骗到人,可水灵灵的大白菜不慎被野猪不知拱了多少次。
艸!
第57章 安抚
凡事有一就有二。
得了孩子爹的一次抚慰,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药棚里炽心草长出第四片叶子的时候,叶崇山头上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裴阮空间里的炽心草,也迎来大丰收。
一颗颗硕大的红色果实喜盈盈缀在枝头,有些熟透了等不及采摘,落地第二天,又会变成新的一株。
裴阮的脸,比果子还红,「我这都是为了人民的福祉在奋斗。」
系统的气,比男人的肾还虚,「你也是人民,你的性,福也是一种福祉,没毛病。」
「……」
有了原料,炼药就不是难事。
裴阮很快熟悉了工序,干脆在空间开起了小灶。
大批量的丹药问世,裴阮编不出理由,干脆不装了,将药丸子一股脑扔给叶勉。
跟鼠疫药方一样,宰辅大人自会替他解决抑制剂的一切后顾之忧。
投桃报李,叶勉也亲自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拟下登基后的第一纸诏书。
他的本意,是想将皇帝应有的无上权柄双手奉上,以此换得裴阮的安心。
可落在裴阮眼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因为诏书上,赫然是叶勉自个儿封自个儿为首相的任命=,=
彼时,裴阮刚吃过午饭,正在大床上小憩,宰辅大人披着一身灼目春光推门而入。
裴阮懒洋洋的,不想起身,干脆闭着眼装睡,叶勉也不生气,只坐上床尾,捧起他因贪凉露在被外的一只裸足,送到唇边亲了亲。
“陛下,臣有一件要事要禀。”
“唔……”足弓痒痒的,腰间也隐隐酥麻起来,裴阮赶忙抽回脚,“都说了不要那样喊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傀儡皇帝……”
“阮阮从来不是我的傀儡。”向来孤高自诩的男人却突然在他床前跪下,“你是我的福星,不止压下鼠疫,保大梁安宁,还以新药解救天下哥儿,如今乾坤初定,万民拥戴,这帝位你实至名归。什么傀儡?我定要叫天下人知晓,你是我的君王,不二的君王。”
“额……”这睡是装不下去了。
裴阮拥被坐起,呆头翘得老高。
叶勉眸中笑意更甚,他虽跪着,压迫感依然十足,“臣倾心陛下,愿自请执鞭前驱,死生以之。还望陛下不弃。”
这句子太文绉绉,裴阮压根听不大懂,但首辅的神情语气,像极了动漫里那些单膝跪地在公主跟前誓死效忠的圣骑士。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竟升起一股隐秘的欢喜。
可欢喜过后,一看叶勉身后,他又清醒起来。
宫人们捧诏书的捧诏书,拿玉玺的拿玉玺,一溜排跪得整整齐齐,听着首辅的宣誓,无不憋足了八卦的劲。
尤其当叶勉膝行着凑近,暧昧低问,“陛下为何犹疑?难道是不想做我的君王,更想做我的皇后?”
宫人们头垂得更低了。
天杀的叶勉,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俩在玩君臣play吗?!
裴阮攥紧了床褥,终于缓缓憋出一句,「我有一句……」
「别说,言传身教很重要,别带坏小孩子。」
「……不是,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反正都是他说了算,还非叫我这个傀儡走个过场给他下一道任命,非要这样羞辱我吗?」
「或许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某种高级的情趣。一个家里,地位的高低直接决定谁才是首脑。皇后到底还是矮皇帝一头,显示不了他对你的重视。」
「我呸。」裴阮书念得少,但也知道那么一星半点,「这不就是那什么首相制?!感情这个世界给我最大的福利——皇位,到头来还是个没有实权的吉祥物?呵呵,你们公司就这么忽悠我们定制人的嘛!」
「……」系统缩了缩脑袋,不敢接话了。
为了避免叶勉再次说出什么不要脸的话,裴阮黑着脸赶紧给他戳章,“行行行,反正我这个皇帝,也没有权利不同意。盖完你走,你给我快走。”
走?那是不可能走的。
叶勉同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若不是小笨狗实在怂包,他必定还会送他一场空前绝后的登基礼,并一场新帝大婚礼,可谁叫小笨狗怕生怕累还怕麻烦,娇气的不行呢?
“肚子今天还疼吗?”
说起肚子,裴阮就更不快活了。
本来到这时候,灵泉攒够了,抑制剂制出来了,炽心草种差不多了,闵越也如愿以偿,顺利做完了手术,裴阮应当硬气地丑拒这对各怀目的的叔侄,带着崽远走高飞。
可崽子突然出了问题。
他突然不能久站,下腹总是有隐隐痛感,发作厉害时甚至不能直腰。
李先生摸着小胡子把完脉,就把崽子准爹凶了一顿,“出门别说你是我师弟,安抚安抚,叫你安抚,这几个月你是不是精虫上脑夜夜就想着颠鸾倒凤?孕热不过二三日,其他时候你到底给他按过肚子没有?”
“……”
“一看就是没有!”老先生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信手扔过一本书,“这是典型的胎位不正,他腺体残缺,本就风险异于常人,你这当爹的还如此孟浪!幸好发现得早!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从现在起切记非孕热再不可行房,每日还须佐以特制药油按摩胸腹,手法都在书里,你仔细学着点,腹部主正胎位,每日三次,胸口主通乳,每日两次。”
“记住,切忌行房!”
“……”
他的大嗓门叫裴阮彻底社死了。
尤其叶崇山还抱刀杵在房门前,听到最后那四个字,冷笑了那么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裴阮听到。
他抖了抖,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把这不定时炸弹带回来。
真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去想叶崇山了。
叶勉的手指温热绵长,按肚子的时候还能忍受,可当那双手缓缓向上,落在胸口,身体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开关,发出令裴阮自己都脸红心跳的信号。
他咬着被子,忍得极其辛苦。
此前,他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孕热的副作用。
可李先生的话犹如平地惊雷,既然孕热一月一次,一次只那么两三天,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被叶勉一碰就泛滥的身体叫他整个人都红成一颗虾米,情急之下不由将柔软的胸腹蜷缩进壳子里。
“你……你走开。”
叶勉气息也粗重,却还是端着平静的假面,“阮阮只是天赋异禀,有些过分的敏。感,想叫就叫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
“你……你全家都天赋异禀。”
叶勉低笑:“我的全家,不就是你吗?”
他手上使了些巧劲,将裴阮蜷缩的身体打开,瞟了一眼画册,沾满精油的手开始有技巧的顺逆时针交换着打转,“难怪近来这里摸上去硬硬的,阮阮是不是很疼?下次疼……一定要告诉小叔。”
春日温度并不高,甚至还有些微微寒凉。
裴阮却热得不行,很快里衣就被汗水浸透,他绷紧了身体,大口喘息,双腿绞紧,裹在被子里,像一尾被渔网误捕上岸的美人鱼。
可这还不是最羞耻的。
裴阮晃了晃头,驱散众多旖旎的记忆,总之,按摩自此成为他的噩梦。
此刻叶勉一开口,他就如临大敌,“肚子好的很,一点也不疼,不用你按。”
边说,他边往大床深处躲。
“乖孩子可不能忌病讳医。”
第一波宫人退下,又有一波宫人送来按摩精油并一应用品,悄无声息放置好后,又鱼贯而出,并贴心地替他们关上门。
“李先生说既已通了乳,就要每日吮出来,不然很容易再次堵住,到时候可比现在疼上不知多少倍。”
“阮阮,乖一点,不要总是叫我去抓你。”
「他到底是怎么用这么一本正经的神情说那样不要脸的话的?!」
「。」
这是你们的夫夫情趣,勿cue啊啊啊啊。
孕期近九个月时,人工种植的炽心草开出了第一朵花。
李先生高兴得手舞足蹈。
京都第一个专为哥儿开设的官方医堂也正式开业,不止提供免费的抑制剂,还为哥儿提供腺体摘除、孕热调养以及生育服务。
裴阮空间养殖区也正式派上用场,开始供应特制的水蛭和镰蚁。
这是他观摩薛掌柜替人切除外瘤时学到的,干净的水蛭可以快速吸收患处脓血,南地特产的镰蚁则可以代替现代的缝合线,帮助刀口愈合。
此外,他还以绝交一个小时的代价,背着系统养了数种奇奇怪怪的生物。
以至于系统每每巡视空间,都止不住的头皮发麻。
它奄奄一息地对上打报告,「bug,这是bug,养殖区不养鸡鸭牛羊,养蛇虫鼠疫,违规,这是违规!」
随着抑制剂的大范围推广,各地教习所也彻底被取缔。
人们燃起大火,将原本神秘又森严的所有刑室囚笼付之一炬,不久,废墟上重新建起炼药场和种植基地,笼罩在哥儿头顶数百年的阴翳终于拨云见日,缓缓散去。
最大的隐患拔出,叶勉也再不客气,开始了他真正大刀阔斧的改革。
大梁新的篇章即将开启。
裴阮缩了缩脖子,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按理,我也该收拾收拾包裹跑路了。」
系统盯着他的肚子,看他又风卷残云又干下去一整块肘子,忧心忡忡,「所以,你跑得动吗?」
「嗝。」裴阮心虚,「跑……跑不动。」
他的肚子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笨重,腿脚也开始不同程度的浮肿,孕后期的各种症状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
「别想了,全天下都找不到比李先生靠谱的妇产科医生。」
裴阮立马附和地点头,「我也觉得生完崽子再走比较好。单亲的小孩不幸福,或许我们可以试着用先进的教育理念说服叶勉,不要用我喂狮子,我可以帮他带孩子,比保姆可靠。」
「呵,带着带着,再生一个吗?」
「那……那就不用了。我可不敢再给他下药。」
「都说一孕傻三年,你也是真废了。」
总之,习惯了宅一个地方的裴阮,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挪窝,见识过外面的动荡,更是对陌生的生活望而生畏。
虽然他有足够的资本可以生活得很好。
系统叹了口气,它的职业生涯里,大概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宿主像裴阮这样,宁肯在一个小院里蜗居一辈子。
不过,看完裴阮上辈子的档案,系统又觉得他会这样一点都不奇怪。
作为罕见的重症联合免疫缺陷病(SCID)患者,裴阮的抵抗力几乎为负,寻常人的一个喷嚏、一声咳嗽,带出的微生物或病毒,都会要了他的命。从小他就像个玻璃人,生活在玻璃室里面,医生护士进入都必须穿上防护服,做好严格的消毒。除了死前最后的拥抱,他甚至一生从未与他人有过第二次无障碍接触。
封闭的环境对他而言,早成为习惯。
他习惯了被圈出来的世界,习惯了有限的边界和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
但它还是希望他能走出去。
看过,才知道世界有多大,而他又有多少种选择。
这一世的加时赛,才算没有白来。
只是,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为了安抚他情绪,系统不得不怨念开口,替狗男人澄清,「要我怎么说你才肯信,那天纯纯是叶崇山老贼在使坏。」
「好嘛好嘛,就算他不会拿我喂狮子,可生孩子这事也很危险……」
原本他懵懵懂懂,只知道肚子里多了一个小生命,与他同呼吸共心跳,他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惊异和期待占了多数。
可身体上的不适,加上同李先生学习得越来越深入,他开始真正认识生孩子这件事。
弄清基本原理,又见证过数个难产的疑难杂症后,他不可遏止地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恐惧。
无人时他总是不受控地用手偷偷丈量着肚皮,越量越心慌,最终憋不住问出口,「他这么大,圆滚滚的,活像个大西瓜,我……我真的能把他生出来?」
他的那里,塞进叶勉的东西都会胀痛,换成不知大几倍的胎儿,绝对会死掉的呜呜呜。
「没有那么可怕,你可以的,别怕。」
系统的信誉度堪忧,裴阮不确定地又问闵越,“听说,生孩子就像是鬼门关走一遭?”
越想他越慌,“那……那我要是真死掉,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崽崽,没有阿爹的孩子很可怜的,不要让他跟我一样……”
“呸呸呸,不许胡说!”
闵越这时候,还不知道有一种病叫产前焦虑,看到他这样可怜兮兮,不由咬唇,对叶勉的不满更深了几分。
裴阮还这么小,刚刚成年也不过是个大孩子,被狗男人占了便宜不说,还要替他生孩子。可狗男人呢?一心忙于政务,除了夜间宣淫来得积极,平日里几乎看不到人。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会的,阮阮会没事的。”
他想到阿娘生弟弟时说过的话,“城西护国寺的送子娘娘最灵验,你和阿兄都得娘娘保佑,生得十分顺利,弟弟也一样。”
“阮阮,要不明日我们去护国寺拜拜送子娘娘吧。”
上一世裴阮的妈妈就是个虔诚的信徒,为了裴阮的身体,不知拜过多少神佛,这份虔诚不知不觉影响着裴阮,他一听眼神一亮,“真的吗?我要去!”
出乎意料,拜送子娘娘这件事,出力最积极的竟是叶崇山。
“阮阮,既要拜神,心诚最灵,明日行忌诸多易冲撞神灵,不如择后,大后天就是个好日子。”
裴阮将信将疑。
尾鱼翻出黄历,“还真是这样,于大哥你懂的真多。”
面具下,叶崇山扯了扯嘴角,“阮阮这一胎,也算我看着长大的,我也希望……一切顺遂,母子平安。”
裴阮一抖,那种毛毛的感觉又来了!
护国寺是京都第一寺,似巨龙盘踞西郊,朱垣金顶,气象森严。
九进的殿宇沿中轴线次第铺开,飞檐如大鹏垂翼,斗拱似莲瓣层叠,山门内金刚殿巍然矗立,黑琉璃、绿剪边,五间穿堂门洞开,善男信女持香礼拜,青烟缭绕间,木鱼梵音,声动九霄。
送子娘娘处,香火尤为兴旺。
不是求子,就是求平安,一众妇人哥儿当中,右相辛无几有如鹤立鸡群,尤为突兀。
裴阮十分困惑,「他……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来求子?」
「嘘——好奇你就听听看嘛。」
裴阮分分钟放下帽帷,装模作样捡了离他最近的蒲团跪下。
很快,他就从老头子龇牙咧嘴的碎碎念里得到了答案。
“神明开眼,老头子我一生除恶积善,不求其他,只求我那幺儿平安顺遂。上次他意外发情,西郊糊里糊涂也不知被谁占了便宜,求您务必显灵,保他无事发生,这孩子谁家需要就给谁,求求了求求了一定不能是喜脉……”
“……”
不一会儿,辛夫人匆匆赶来。他面色不好看,同辛无几对视一眼,沉痛地摇了摇头。
辛无几老眼一翻,差点没厥过去,“夫人……夫人……这可怎么是好!”
唯有辛致,慢悠悠落在人后,垂眼看着平坦的腹部,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好似很欢喜的样子。
年轻人眼尖,他一打眼就看到裴阮,也不管天塌了一般的爹娘,小跑着就趴到殿门边,“阮阮,阮阮,是你吗?”
在辛相老夫妻的无语凝噎中,裴阮干笑着抓头,“好巧,是我。”
几人寻了处僻静地方叙旧,辛相一撩衣摆就要叩拜,被叶崇山拦下。
干了两个月护卫,叶崇山十分驾轻就熟,他抱着刀往辛无几跟前一杵,“此处人多眼杂,右相还是谨慎些吧。”
辛无几一听,有几分道理,便也不再客气,娓娓说起来龙去脉。
“幺儿发情期前,我已做好万全准备,教习所发出的五张一等邀请函,我砸锅卖铁全买了下来。”
裴阮瞅了眼他一身与官职十分不匹配的棉袍,深深体会到砸锅卖铁四个字的含金量。
“只是没想到,叶崇山阴险,阳奉阴违,竟想借此与我成为儿女亲家!”他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向大理石圆桌,那一下使了狠劲,疼得他老脸一僵,默默将手塞进辛夫人掌心,求摸摸求抚慰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辛致被他爹不分场合地秀恩爱弄得脸红,“爹!”
老头只把袖口往下撸了撸。
辛夫人替他说了下去,“情急之下,我们只好请宰辅大人帮忙。没想到他竟请动陛下,一举查抄了教习坊。”
“第一次发情期有惊无险,我们便也掉以轻心,没想到叶家那厮无耻,竟……竟给致儿服食了银药,叫他第二次发情无端提前。恰好那段时日城中戒严,我与他父亲都抽不开身,只得冒险叫他出城寻嫂子侄儿,不想出了意外……他就这么被人占了身子,还……还留下一个孽种。”
“阿娘,他是个好人,是他救了我。”
似是明白爹娘顽固,他又对裴阮道,“那天出城不久,我就被流民围堵,要不是他出手替我赶走流民,后果……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那时候还没有陛下的抑制剂,他不仅守着我,替我解了情热,还帮我找到嫂侄,一路护着将我送回京都。阮阮你说,这样的盖世英雄,怎么会是坏人呢?”
这吃干抹净就拍拍屁股走人的戏码,怎么这么眼熟?
“所以你的盖世英雄究竟姓甚名谁……”几个哥儿皱着眉听完,发出灵魂质问。
“不……不知道。恩人不愿透露姓名。”辛致失落低头,双手合十,满脸虔诚的希冀,“神明再上,一定要保佑我早点找到他,保佑我和他……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嘛,感情这头爹爹求分,那边儿子求合,裴阮都替殿上神明擦了把汗。
难做,真难做。
交代完自己,趁着爹娘长吁短叹,辛致话锋一转,找到组织似的凑近裴阮,偷偷问道,“阮阮你的肚子又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大婚才半年,怎么看着快要生了?”
裴阮软糯糯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帝王之威,坊间又传的极花,叫辛致不由也八卦起来,“这真是宰辅大人的孩子?所以你和他早就在一起了?那他对你好不好?”
“……”
“你都不知道,你几次三番救我,好多次我和阿娘都想找你当面谢恩,可宰辅大人看你看得甚严,都不许我去打扰你。”
“什么?”
辛致顿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捂住嘴,“没……没什么。”
裴阮正是十分敏。感的时候,“不是才说我救了你?可是你连一句真话都不肯告诉我。”
辛致抿了抿唇,犹豫半晌才道,“我……我也是道听途说,说宰辅大人同侄儿夺妻,不仅圈禁了你,还……还屡次把叶迁赶出京都平叛,就是……就是想他战死在外。”
“否则以他功绩,这时候早该论功行赏,何以侯府削爵,至今也没有任何封赐?”
这么好的机会,叶崇山怎么能不拱火?
他凉凉道,“呵,不止没有封赐,还赋闲在家,听说不日叶勉就要派他去攻打西宜。”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大梁境内平叛,再凶险对手也是血肉之躯,西宜就不一样了,那群蛮人可是野兽后裔,最是凶残。”
“阮阮也听说了吧,太后那匿于边军行伍之中的幺弟,就是不慎落入西宜手中,不止车裂而死,还被各族分而啖之。谁知道下一次再有他的消息,是不是就是战死沙场?”
“不,不可以!”裴阮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叶崇山故作遗憾,“阮阮说不行有什么用?宰辅大人最会攻心,说不定我那傻大儿还是自愿请缨,主动成全你们也不一定。”
……
后山正逢迎春庙会,也是叛乱平息后第一场庙会。
山门内外,人潮如涌。甬道两侧商摊罗列,各种见过没见过的吃食日用,琳琅满目,更有豌豆黄、艾窝窝等特色细点沿街飘香。王孙平民摩肩接踵——
“此间香火,凝百年兴衰,聚半城繁华,比朱雀大街不知热闹多少,阮阮还是第一次见吧?”
潦草辞别辛致后,裴阮就开始神不思属,压根没心思搭理他。
“回去,我要回侯府去,我要亲自去问叶勉……”
“好吧。”叶崇山从善如流,“不过,阮阮这般贸贸然前去,想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你怕是还不知道,这方圆百米内,在你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全是宰辅大人派来监视你的人。”
裴阮一颤,“胡说,那些明明是保护我的人。”
“是吗?若你甘愿做他的金丝雀,确实是保护没错。可若有一天你想飞出去呢?届时这些可就是牢笼。或许阮阮太笨,不想高飞,可你的爱人、你的孩子呢?你也想叫他们和你一样,一直活在叶勉打造的牢笼里?”
“我……我没想过。”
裴阮抱紧膝盖,将自己紧紧团起,随着叶崇山的追问,他的心又开始忽上忽下。
说到底,是他没有安全感。
同叶勉过分悬殊的实力差,叫他始终处于完全的劣势,像一只待崽的羔羊,稍稍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叫岌岌可危的信任崩塌。
这是心病,亦是系统也解决不了的症结。
监测到宿主情绪的波动,系统赶忙打断,「阮阮,不要听他的。」
「呜呜呜我也不想听,可总有一个声音蛊惑着我,说他说得对。」
马车外,叶崇山还嫌火烧得不够旺,“阮阮……与其找叶勉对质,不如出其不意,直接去劝劝我那好大儿不要犯傻……”
“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统统,我好累啊,不想去猜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了。」
第58章 败露
裴阮胸膛剧烈起伏,过分剧烈的情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有听信叶崇山那些真假难辨的鬼话,去什么危机四伏的京郊大营找叶迁。而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不留退路的方式——直接杀到京畿备叶勉公办的衙门!
他深知自己深浅,玩不转这些心思深沉的老男人,可他也不是泥脾气,能一直容忍他们把自己当博弈的筹码。
他想,他就最后选择再信叶勉一次。
花厅里,叶勉果然已经等在那里,显然是早就得了消息。
裴阮垂着脑袋任他快步迎上来。
男人风雅,脸上带着惯用的温和笑意,声音轻柔得如同哄劝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怎么了,阮阮?今天玩得不开心?”
说话间,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想要替裴阮摘掉那枚不知何时落在发间的小小芽苞。
一个亲昵又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
裴阮让了让,没让他碰。
疏离抗拒的姿态毫不遮掩。
叶勉修长的指尖落在半空,顿了几秒,最后拂在他肩头,替他将汗湿的几缕发丝理了理。
“做什么急出一身汗来?春日里寒气重,小心着凉。”
裴阮推开他的手,“叶迁呢?”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仿佛闷在喉咙深处,嗡嗡的,一听就偷偷哭过。
浓重又可爱的鼻音,让人心都化了。
叶勉一怔,笑着哄道,“应是在军营还没回来,阮阮……怎么突然问起他?”
“我想见他。”裴阮的头垂得更低了,视线固执地盯着脚尖。
可他肚子太大,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峰峦,严严实实挡住了视线。
一叶障目,他只看得到衣襟处繁复的花纹,团花繁枝绞在一处,枝叶蔓生,扭曲纠缠,根本辨不出入目是个什么。
混乱得一如他的心绪。
叶勉眼底掠过一丝暗色,语气却放得更软,“那阮阮先歇歇,待晚些他……”
裴阮尖利地打断他,“不,不能晚些,我要现在,立刻,马上就见他。”
陡然拔高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蛮横的执拗。
有个声音在他的心底疯狂呐喊:晚些谁知道你会怎么对他,会不会又哄着他、逼着他再做违心的抉择!
突如其来的强硬,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叶勉笑容一滞,不动声色越过裴阮,锐利的目光冷冷刺向他身后的叶崇山。
隔着冰冷面具,两个男人视线在空中交锋,无声撞出火星。
“现在我就要他过来,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对不对?”
即便怕得要死,裴阮依旧倔强地攥紧拳头,分毫不肯退让。
笑意终于彻底从叶勉脸上褪去,像海水退潮,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
可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软,带着无奈和纵容:“呵,阮阮怎么突然任性起来了?迁儿也有他的事,我保证,他一下职,第一时间就让你见到他,好不好?”
“为什么?!”裴阮倏地抬头,一双眼睛红得骇人。
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挂着未干的泪珠,盈满破碎的光。
“为什么要等?是现在我不能看吗?还是他根本就赶不回来?小叔——”
他死死瞪着叶勉,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力气才挤了出来,“你到底背着我,对他做了什么?!”
“怎么会?”
叶勉心中警铃大作,他压下不安,一点不敢在这时候刺激他,只好尝试用最温和的谎言继续诱哄,“阮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外面那些闲话,不可尽信,都是些捕风捉影的……”
裴阮很难再信他,通红的眼执拗地、也满是失望地望向他。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泪再次涌上眼眶,他在叶勉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阻中,终于确定了什么。
被欺骗的痛楚和克制不住的猜忌,让他的眼红得更甚。
叶勉被他这样的眼神烫到。
“好吧……”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败下阵来,无奈妥协,“既然你这么想见,我这就去安排。”
他作势转身,却被裴阮猛地攥住袖口。
“不!你不许走!”那几根纤弱的指骨,用尽了气力,关节处都泛起死白。
不能……不能再让他离开视线,不能再给他任何蒙混过关的机会。
裴阮下意识抓住他。
叶勉僵了片刻,温柔将他颤抖的指尖握进掌心,“好,我不走,可我也得出去吩咐成叔,叫他去叫人不是?”
“不行,就是不行,你哪里也不许去,我要一直看着你。”
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叶崇山带着浓浓嘲讽和看好戏意味的声音,幽幽从面具后传来。
“呵,有什么吩咐不能当着阮阮的面说?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安排,怕阮阮听见?”
叶勉强压下翻涌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成叔——!”那声音如冰棱刺骨,“去叫迁儿回来!”
叶成候在厅外,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转过数个帮主子圆场的办法。
究竟是叫小甲临危受命扮一下叶迁,还是叫小乙作证他出了外勤无法赶来?
嗐,叫谁都不比叫李先生随时待命靠谱。
他可没忘,上次小夫人听闻叶迁死了,可是差一点就流了孩子。
明明瞒了这么久,就剩这几天功夫,怎么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叫一个叶崇山给天捅漏了呢?
叶崇山看够了戏,终于出声。
“何须麻烦!人我已经替你们‘请’回来了。”
话音未落,叶敏领着几个壮汉,抬着一口沉重的、沾满新鲜潮湿泥土的乌黑棺木,“咚”地一声重重砸在花厅中央!
一股阴冷腐朽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你们要对我哥做什么!”紧接着,一个饱含愤怒与不甘的少年声音嘶吼着响起。
十来岁的男孩儿身形瘦小,被叶敏粗鲁地提在手中,连推带搡,摔倒在冰冷的棺木旁。
后颈力道一松,他就挣扎起身,猛地扯下套头的灰布袋子,露出底下那张满是脏污却难掩俊秀的小脸。
少年先是茫然扫视一圈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向着叶敏亮出爪牙,目光触及叶勉时,明显亮了一下,他立马跑到男人身后,带着满腔的仇恨,低低地、压抑地喊了一声:“小叔……他……他们竟敢掘了哥哥的墓!”
只看长相,裴阮就知道,这男孩正是叶迁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叶棠!
也是叶迁竭尽所能藏起来,最亲近、最想保护的人。
完犊子。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直默不作声的系统都有些慌神。
它自然知道这场宿主交付了所有真心的骗局,一旦揭开真相,对宿主来说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裴阮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几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发出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他是谁?”
其实,看清少年眉眼,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只是他不愿相信,不敢去想,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绝望的悲鸣:“他……他为什么叫里面的人……哥哥?!”
叶勉的心狠狠揪起,那日裴阮虚弱地躺在他怀里,求他救救孩子的画面仿佛同眼前重叠,他急切地向前一步,语气里带上明显的焦急:“阮阮!你听我说!”
“呵,还是我来说吧!”叶崇山怎么可能给他辩解的机会?他精心编排了这出致命的反杀大戏,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冷笑着,猛地一脚踹向棺盖!
“砰——哗啦!”
棺盖应声而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尸臭和泥土腥气的恶臭猛地扑鼻而来。
棺内,赫然躺着一副年轻男子的枯骨!
叶崇山瞥了一眼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裴阮,刮骨疗毒般狠下心肠,“阮阮若是怕,就不要看了,听我讲给你听也是一样。”
“棺中人身高八尺,弱冠年纪。眉骨处一道清晰的断纹,是十八岁与山匪搏杀时留下的旧伤。”说着,他的目光下移,“后脊肋骨处,多处粉碎性断裂,残留有乌黑毒素,正是致命伤——也是去年初夏眠山,替他亲爱的小叔挡下刺客那支毒箭所致!”
“叶勉,你认是不认?”
叶勉如何能不认?
叶崇山嗤笑一声,意有所指道,“阮阮,原来……叶迁早在那时就死了啊。”
叶迁早就死了???
叶迁早就死了!!!
这六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裴阮的心脏,裴阮像一只坏掉的钟表,大脑突然停转,叶崇山的话他听到了,一时却迟钝地消化不了。
如果叶迁早就死了,那我的夫君是谁?
一股比初次听闻叶迁死讯更加毛骨悚然的寒意袭来,瞬间凝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如果叶迁早就死了……那我朝夕相对的夫君到底是谁?
那些耳鬓厮磨、那些情意绵绵……又是什么?!
这个血淋淋的真相甚至比叶勉想要杀了叶迁更令他难以承受。
“不……你说谎。”
裴阮哽咽着,拒绝接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挣扎。
“阮阮,我不会骗你。”叶崇山的声音愈发斩钉截铁,“叶迁因为母亲的死,对侯府敌意深重。为了防着侯府暗害,甚至不惜将幼弟藏匿在外……你以为,留着这么大一个隐患,叶敏母子会毫无防备吗?”
他语气一转,“没错,他们一早就在叶棠身边安插了人手!原是无心之举,却不曾想,竟意外发现叶勉瞒下叶迁死讯冒顶入府的秘密!”
裴阮疯狂地摇头,脚下也止不住地后退,逃离这一切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脑海里,无数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闪过。
那些曾被忽略、被甜蜜蒙蔽的疑点,此刻如同淬毒的钢针,根根刺向他的几近崩溃的神经。
难怪……难怪明明“不举”的“夫君”,大婚夜突然就举了,还要他帮着遮遮掩掩,假装依旧“不行”;难怪他明明对自己不耐烦,动辄冷脸就威胁要把他这个假货送回裴家,却又突然转性,为他撑腰,狠狠惩治裴家;难怪“叶迁”和小叔叶勉,从未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什么被叶崇山重伤、潜逃失踪的鬼话,统统都是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
难怪……难怪自打发现自己能治疫后,那个一贯高冷疏离的“小叔”,突然变得那么好说话,甚至刻意接近,用那种令人心悸的温柔一步步将他诱进深渊,让他一步步沉沦迷失……可当他鼓起勇气,笨拙地剖白心意,得到的却又是那样一个无稽的拒绝!
他……一直活在骗局里。
仿佛一个笑话。
而始作俑者,叶勉就这样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着!
看他像个滑稽的小丑,笨拙又可笑地在“叶迁”和“叶勉”之间摇摆不定、难以取舍!看他自作多情地以为收获了世间最珍贵的爱意和守护!结果呢?这一切不过是上位者心血来潮的一场小游戏,是打着江山和天下大旗彻头彻尾的利用和欺骗!那些他以为的、珍视的示好和宠爱,那些叫他感激涕零的“不嫌弃”,那些亦师亦友亦恋人的“教导”……
统统都是演给他看的吗?
这个男人实在可怕,彷如一个手段高超的傀儡师,轻易就牵动他的全部喜怒哀乐,诱哄着他走出安全区,叫他尝尽情爱的滋味,最后却赤果果给了他一巴掌。
这猝不及防、致命又羞辱的一击,彻底击碎虚幻的温情,让他这只被玩弄于鼓掌的小傀儡,终于刻骨铭心地明白,他有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可悲到旁人只用一个谎言,就轻易换走了他的一切。
“骗我……很好玩吗?!”
“看着我像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很好玩吗?!”
“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呀?”
裴阮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问他。
巨大的悲愤叫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空山湿雨里一只泣血的杜鹃,每个字都带着湿漉漉、血淋淋的控诉。
“不!不是那样的!阮阮!”叶勉慌乱地否认。
可裴阮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眼前这个男人,好似透支了他所有的信任。
他哭得不能自己,“你一直在骗我!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甚至,你从来……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如果有一点点喜欢……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直到现在还在欺骗我?!”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这种真心被彻底辜负、尊严被彻底践踏的痛楚。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句话像是耗尽他全部的力气。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在叶勉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一瞬——裴阮的身影,倏地凭空消失!
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空气。
突然的异象叫场中人无不呆住。
花厅落针可闻。
“阮阮?!”一声怔愣又慌乱的低喃,轻轻撕裂死一般的静寂。
叶勉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无论面对什么局面都从容优雅的假面,突然寸寸崩裂,露出了内里从未示人的、近乎脆弱的柔软。
他失态地走向裴阮消失的地方,伸手只抓到一把虚无的空气。
他的爱人,带着他的孩子,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他的眼前。
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封锁侯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他必须找到他,解释、道歉、挽回、哀求……无论什么,都要叫他的阮阮原谅他。
然而,叶崇山怎会让他如愿?
“晚了,我的好弟弟,阮阮是我的,也是时候将他还给我了。”
他信手摘下那张狰狞的鹰纹银面,露出底下与叶迁几乎无二、却更显阴鸷冷硬的面容。
“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不是吗?”
“你做梦!”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看到他那张刻意修饰过、极力往年轻扮的老脸,叶勉还是露出了愤怒的神情,“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耻。”
叶崇山好心情地扔下面具,“呵,果然你早就发现是我了。”
他放肆享受着叶勉眼中无能的狂怒和毫不掩饰的妒意,笑得愈发残忍快意,“怎么?就许你伪造这张脸骗他、迷惑他,不许我用这副真容……博取他的一点好感?”
他故意抚摸着眉间断纹,好似在抚摸一件艺术品,“既然阮阮喜欢这张脸,我当然要投其所好,不像你,得到过却不知道珍惜,总是叫他无助的伤心难过。”
“铮——!”
叶勉再无二话,长剑悍然出鞘,带着滔天怒火直攻他的面门。
叶崇山游刃有余,信手一挡,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两人铆足了气力,战作一团,你来我往,身影快如鬼魅,劲气四溢,花厅内桌椅陈设都在凌厉的剑气刀风下纷纷碎裂。
几个回合后,叶勉将叶崇山抵上石柱。
二人离得极近,叶崇山虽在劣势,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阴冷笑意,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叶勉,你知道必胜的局,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最大的弱点是阮阮,你会顾及他腹中胎儿,会为了掩饰最初的错误不断再说谎。”
“但我不会,不仅不怕那孽种出事,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
“所以,你怎么斗得过我?”
叶勉瞳孔骤缩,杀意暴涨!
叶崇山不屑地哂笑,“所以,你确定……要继续在这里同我缠斗?你不知道阮阮消失的秘密,但是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怎么找到他!我要是你,就会立刻停止这无谓的纠缠,好叫我先去看看阮阮到底疼不疼……”
他故意顿了顿,加重语气,“看在你一败涂地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不吝替你救那孽种一命……不过要是再迟些,我就也没法保证了。”
语罢,他猛地一震刀身,一股沛然巨力将叶勉弹出丈远。
“你明知我身份,还留我在阮阮身边到现在,不就是想引我露出破绽,好将我朝中残存的势力一网打尽?现在,哥哥给你这个机会!”
他张狂大笑,满是睥睨和施舍的意味,“你我兄弟龙争虎斗这么多年,胜负难分。这江山美人,注定只能各取其一!今日,便是我这做哥哥的让你一步——江山,留给你!我只要美人!”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外间一人冲了进来,高呼急报:“宰辅大人不好了!城东几门权贵突然联手生事!他们府中豢养的私兵集结成营,正冲着咱们存放‘辟玉丹’的药堂去了!”
叶勉脸色阴沉:“你是怎么知道的藏药的地方?!”
那些丹药至关重要,是裴阮的心血,是今后一段时期哥儿赖以生存的必需,同样也是他稳定大梁局势的关键,为了防止有心人破坏,藏处只有他的亲信知道。
叶崇山环视着惊疑不定的众人,“当然是……有人告密。”
他一边格挡叶勉越发凌厉的进攻,一边好整以暇地冷笑,“你以为你的手下就是一块铜墙铁壁?不,是人就有弱点。右相是中直不阿、心怀天下没错,可惜……他有个最大的软肋,就是他的夫人。至于辛夫人……”
他眼中闪过算计的精光,“拿捏她最便宜的办法,自然就是她那个被‘登徒子’占了身子的宝贝幺子!所以,我只需放出一点那‘登徒子’的消息,辛致自然上钩。拿住了辛致,右相府里……还有什么秘密是辛夫人套不出来的?”
“哈哈哈,纵使你英名一世,最后也败在关心则乱上。护国寺你只防备辛致,怕他说漏了嘴,却没想到……我是如何在你眼皮子底下拿捏了右相大人。”
叶崇山的笑容变得极其恶劣,他一刀狠狠劈开叶勉的剑锋,“我的好弟弟,你若再不赶去救场……”他拖长了调子,“等到那些丹丸付之一炬,那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了哈哈哈!”
“今日,我自毁长城,将京都仍有异心的权贵势力拱手相送!只要平下这一役,今后你便可高枕无忧!”叶崇山的声音陡然转厉,“可若是你不识好歹,继续在这与我耽搁,找不到阮阮事小,真让人将那些丹药药棚一把火烧尽,届时,你没了抑制剂,又没了阮阮助益,要怎么向这天下百姓交代?怎么向一路追随你的朝臣交代?”
“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大人!”成叔也急得满头大汗,扑过来劝道,“少夫人有神异,既能主动藏匿,必无性命之忧!找他的事可以从长计议!可药……药没了,您的心血就全废了!京都……京也再经不起大乱了啊!”
诚然,药没了,民心就散了;小乱不平,京都必会大乱。
而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叶勉握紧了长剑,掌心几乎被剑柄纹路膈出血来!
他看了一眼裴阮消失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叶崇山志得意满的嘴脸……最终,万般不舍化作锥心之痛,他猛地收剑转身,选择了更要紧的另一边。
空间里。
裴阮蜷缩在冰冷的灵泉边,抱着咪咪汲取可怜的一点温暖。
他将叶勉决然离去的背影看得清清楚楚,那颗本就鲜血淋漓的心,愈发千疮百孔。
「他果然是为了抑制剂。」
果然,不管是叶迁还是叶勉,从头到尾都只有利用。
没顶的失望如同冰冷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甚至生出一股强烈的念头:就这样躲在这空间里,永远不要出去,再也不要面对那个可怕的、充满谎言的世界。
然而腹部却不合时宜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尖锐的痛意,强烈的下坠感提醒着他,即便是这样卑微的念头,一时也难以实现。
他勉强喝了几口灵泉水缓解疼痛,可那只是杯水车薪。
这只坑爹的小崽子……一点也不会挑时候的,要提前跑出来了!
第59章 消失
阵痛如海浪汹涌,以摧枯拉朽的阵势袭来。
裴阮几乎失去意识,他蜷起身子,脑海里止不住闪过妈妈担忧的脸。
“阮阮是不是很痛?”
不知是隔着玻璃,还是隔着眼泪,前世今生,那景象显得有些模糊飘渺。
裴阮想摇头叫她放心,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原来比起病痛,妈妈生我,还要痛得多得多得多……」
「你省着点力气,别说话了行不行!」
系统早已急得不行。
这具身体备受苛待,发育不良,本就不宜过早生育,怀孕期间又没有得到孩子父亲足够的抚慰,难产是必然,眼下又是这个光景,它都愁死了,正主竟然还在开小差,它又气又心疼,「你知不知道,一个不好,你会一尸两命的!」
裴阮剧烈地喘了一口,「因为很痛很痛……唔……才想要和你说说话。」
感受着力气一点一点从四肢百骸流走,裴阮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统统,希望你的下一个宿主……不要像我这么笨。」
「闭嘴吧你!」
系统这时候恨不得生出十条手来帮忙,可终究有心无力,「辛致那个混蛋,该不会是在耍你吧?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
它骂骂咧咧的功夫,外头叶崇山终于拎着李先生出现在花厅。
眼见着裴阮已经虚弱到完全无法感知外界情况,系统再也顾不上谁是空间主人这等细枝末节,忙接过主导权,将他转移到花厅。
猎物落网。
叶崇山刀锋般冷薄的嘴角不由噙上笑意。
他趁势将人抱起,送往早已备好的产房,还不忘轻声安抚,“阮阮不怕,哥儿都会有这么一遭,很快就好了。”
“等你生下这个孩子,我就带你们远走高飞,到一个叶勉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垂涎那神秘的空间和灵泉实在太久,久到这一刻,想要将一切神异据为己有的贪婪几乎快要克制不住。
反倒半点不曾留意裴阮此刻正在经历的巨大的分娩的痛楚。
李先生紧跟其后,看的是连连摇头。
这个孩子的降生,也注定不如叶崇山期待得那般顺利。
一大碗补气汤药灌下去,裴阮惨白的小脸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气色,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盆整盆殷红的血水往外端个没停,叶崇山始终没有听到新生儿的哭啼。
凭借绝佳的五感,他甚至再听不见裴阮的哀鸣。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里头怎么样?”他一把攥住匆忙换水的小厮胳膊,不慎将尾鱼手里泛着浓重铁锈味的铜盆打翻在地。
血水染透小厮的青衣下摆,又在他脚下汇聚成蛇,在青石板上缓缓爬向远方。
昏暗的夜色下,那色泽尤其触目惊心。
小厮哭丧着脸,讷讷不语,叶崇山心下一惊,气急败坏催促道,“是死是活,快说!”
“血……血太多了,根本止不住……”尾鱼几乎是哭出声来,“李先生说阮少爷怕是不行了!”
叶崇山眸色一冷,不顾闵越阻拦冲进内室。一掀帘子的功夫,饶是他久经沙场,也被浓郁的腥气冲得皱紧了眉头。
裴阮人事不知,李先生揪着胡子忧心忡忡。
武人并不多好耐心,他一把锁住李先生喉头将人拎起,“老东西,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灵泉还没得手,他如何能任裴阮就此丧命?
没几息,李先生就因窒息老脸涨得通红,他拍打着叶崇山的铁爪,“侯……侯爷先放手。”
“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保大,你可明白?!”叶崇山睨了眼床上,只觉哥儿煞白的唇色极其碍眼,“记住,今日他活,你活,他死,那便也是你的死期!”
“咳咳咳,小老儿我难道不想救人吗?!”李先生也来了脾气,他垂下眼皮,梗着脖子开口,“这胎凶险,天夭人寿,我可没那个能耐同老天爷争命。”
眼见着叶崇山又要动怒,他忙补救,“我没本事,可侯爷你有!端看你舍得不舍得了。”
叶崇山收回脚上力道,忍下踹人的冲动,不耐道,“别卖关子。”
“那我就直说了,他现在情况危急,靠自身虚弱的根骨,断是挺不过这一遭鬼门关,须得借助外力,丹药老夫已经试过,效力远远不够,若是侯爷慷慨,肯借八成功力护他心神,我不仅可以保大,亦能保小。”
“我只须保大,你是与我装傻?”
李先生摇了摇头,“都一样,侯爷要他活命,就须暂且舍了这八成功力,大的活得下来,小的自然也无虞。”
“何况这等时刻,”他顿了顿,不动声色继续游说,“若是不巧遇叶勉杀个回马枪,有小也可另增一道筹码。即便叶勉不来,裴阮日后也会感念侯爷的救子之恩。”
八成功力,非同小可。
即便叶崇山年轻时天资卓越,也要苦练三五载,受伤后靠采补更是须十年之功。
他心中再三权衡,脸色也凝重起来。
一旁的闵越察言观色,又补了一剂定心丸,“侯爷,有舍才有得,小公子醒来必定感念您的援手,届时有了源源不断的灵泉,别说八成功力,您这一身本领,再精进一层也指日可待。”
就是这句话,叫叶崇山下定决心。
多年行军打仗,他深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何况这次截人计划,他部署得天衣无缝,即便短暂地失去大半功力,想来也无伤大雅。
“时间不等人呐侯爷,救不救还请侯爷尽早定夺!”
在二人不遗余力的煽动下,叶崇山快步走进床帏之间,扶起那几乎昏死过去的哥儿,带着他运转起周身穴位。
不过柱香时间,裴阮苍白的脸上就有了血色,身体也能随着李先生的指令重新运劲,再不过小半日的功夫,一声响亮的啼哭终是惊破了黎明。
“生了,生了。”李先生擦了把额间冷汗,“血也止住了,老天保佑,大小平安。”
不远处芭蕉的暗影下,叶勉紧锁的眉心终是松动。掌心芭蕉粗壮的枝干早已无声留下一道巨大豁口。
足以见证他心中激荡。
叶成脸上也露出放心的笑,“恭喜大人了。咱们也是时候收网了。”
小甲还是一副宰辅的迷弟模样,“大人好计策,这般将计就计,既不伤夫人分毫,又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叶崇山那老贼!实在是高!”
小乙默默点头,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叶崇山奸猾,佯装护卫,近水楼台,掐着夫人命脉,叫叶勉投鼠忌器,不得不屡次佯装落败,就怕他一个狗急跳墙,误伤夫人父子。
硬碰不行,那就只能智取。策反闵越后,叶崇山胁迫辛无几,意欲挑明真相离间二人,再借辟玉丹房失守调虎离山的计策,一早就被叶勉勘破,他干脆将计就计,反以叶崇山最渴求的灵泉为饵设下圈套,来了个瓮中捉鳖。
招虽然险了些,但有李先生里应外合,效果竟出奇的好。
这下老贼失去八成功力,正是最虚弱时候,不用大人亲自动手,就连李先生那般文弱大夫,亦能略施针药就将他拿下。
论起不战而屈人之兵,还得是他们的宰辅大人!
就在众人提前庆功的时刻,唯有叶勉,沉默异常。
方才阮阮声泪俱下的控诉犹在耳际,他实在不敢托大。
他怕哄不回裴阮,怕再听一次那些锥心泣血的指控。
是他错了。
他不该罔顾裴阮感受,肆意起利用之心;不该自负自诩,误把欺瞒戏弄当作深情,更不该一错再错,他分明有过很多次机会,可以挽回这个错误,可却因为轻慢,始终端着长者卑劣的优越,从头到尾不曾低头看一眼少年的真心。
直到最后,少年失望地收回了这颗心。
“大人?”
叶成最先察觉叶勉的异样。
这一声似是将他唤醒,首辅苦笑着摇头,“走吧,同我一道负荆请罪去。”
叶成闻言也叹息,“夫人是个软和性子,这次定会原谅你,可大人也当自省,日后莫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孟春的风仍有些冷,叶勉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当他满心忐忑推开房门后,入目却只剩满室空寂。
好一个……人去楼空。
空气中弥散的浓烈血腥味,昭示着这里刚刚才进行过一场艰难的分娩,可诡异的是,不止孕夫和新生儿,连带着一屋子的人,竟在明里暗里数双眼睛的监视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股凉意窜上心头,叶勉胸腔一紧。
这一次,从来算无遗策的他,终究是失算了。
尾鱼受命去打个热水的功夫,回来就只看见他主子那神仙般的二叔孤寂地杵在产房正中央,宽大的袖袍掩住紧攥的掌心,可袖摆几滴鲜血,直白地诉说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夫人呢?李先生呢?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亦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本能叫他心慌得厉害,手中沉重的木桶也失手跌落,一片热意蒸腾里,他似乎看见从来微笑的宰辅大人,神色冷峻得厉害。
片刻后,整个侯府大乱。
不,不止侯府,接下来的七年里,整个大梁都动荡起来。
第60章 西宜
“呼——总算出了城。那些可恶的尾巴,应该追不上我们了吧?”
“慌什么?有我在,包追不上的。”
“是呀是呀,我们公子最擅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右相大人不知派了多少高人盯梢,最后还不是都被我们甩开了?”
“可……可宰辅和叶崇山,都不是寻常人……”
“放心放心,叶崇山这会儿定然自顾不暇忙着跑路,叶勉那厮肯定也想不到,咱们不是叫老贼神不知鬼不觉卷走,而是另寻密道逃遁,这会儿他定全力追缉叶崇山的人马,顾不上我们。嘿嘿,没想到咱们阮阮也不是省油的灯,眼皮子底下竟给他们来了一手金蝉脱壳。”
“可……”
闵越忧心忡忡,“老贼自身难保,没有他从中斡旋,但凭群龙无首的一队车马,当真能骗过叶勉?”
“山人我自有妙计,你且宽心。”辛致却极其自信,可旋即他又想到什么,露出一个又气又恨的神情,“一个贼不行,还有另一贼惦记,咱们怕什么?!”
妙计?另一个贼?
闵越细细又将方才惊险回想一遍,仍旧不太明白。
原本按照叶勉的计划,成功骗得叶崇山功力、确认裴阮和孩子平安后,李先生须眼疾手快,伺机一剂银针封住老贼经脉。
李先生谨慎,得手后不放心,又连喂他几颗秘药,直至叶崇山不甘地闭上双眼,老头儿这才捶了捶腰,“好了,总算是大功告成。”
他笑呵呵瞅了眼闵越,“你小子也辛苦了,咱们现在只要安心坐等宰辅大人前来收拾残局就好啦。”
裴阮还没有醒,粉粉皱皱的奶团子放在他身前,早已凭着本能扒开衣襟吮起了乳液,尾鱼等几人又被指派出去换水换衣,一时间整个房内安静的厉害。
闵越闭了闭眼,想起裴阮的嘱咐。他紧张地咽下唾沫,轻手轻脚走到李先生身后,出其不意用一张汗巾将老头也一并蒙晕,然后走到窗边,学了几声杜鹃啼。
昼夜交接的熹微天色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形如鬼魅般潜进产房。
他先是在床前凝视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用锦被卷起李先生,并一块婴儿大小的软枕,又如鬼魅般离去。
闵越急切地揪紧衣襟,“李先生……”
男人回头睨他一眼,面巾外的半张脸,青丝白面,斜飞的狭长眼中,狠戾的警告叫他不由自主咽下剩下的半句担忧。
紧接着,辛致就带着小厮出现在房内,不等他问清因由,主仆二人一人抱起孩子,一人抱起裴阮,悄然打开房内一条无人知晓的暗道,临走前,辛致侧首,唇语道,“你还在发什么呆?”
闵越犹如被人当头棒喝。
直到这时,他才幡然醒悟,原来在叶勉同叶崇山龙争虎斗的同时,看似绵软无力随波逐流的裴阮,也早已暗中替自己留好了退路。
最后,他选择谁也不要。
是的,外面的天空广阔,他们又摆脱了发情期的桎梏,为什么一定要将一生套牢在一个男人身上?
想到那个为了报仇竟答应同叶勉合作、无形中将裴阮推给给渣男的自己,闵越激动的同时,又无端生出一股自厌来。
他最后看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叶崇山。
罢了,他被这老贼采补十年,如今十年功力悉数归了恩人,也算是因果两消。
见他眉眼松动,辛致一笑,随手扔来一个药瓶,“你想开就好,快些喂他吃下去,咱们还需这老贼起来奔命,转移叶勉视线,好替咱们争取出城的时间。”
只是叶勉手眼通天,叶崇山又能顶住几时?
晃动的马车、飞驰而过的草木,无疑加剧了闵越心中的忧惧,他被折断翅膀太久太久,一次又一次的潜逃失败,甚至叫他对拘役自己的那一小片天空生出病态的安全感,只要脱离那里,他就惶惶不可终日。
他实在太害怕再一次的失败了。
可在辛致的热烈的目光下,他无法将丧气的话说出口,只看了眼帘外长天,闭了闭眼,“但愿……此行顺利吧。”
辛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入目却是一片璀璨春光,他不以为然,“一个叶崇山不敌,那再加上一个暗部首领呢?”
裴阮醒来的时候,人已在晃动的马车上。
耳边平地就是这道惊雷。
“什么……暗部首领?”
辛致哼哼一声,“还在装傻,你的黄叔叔可什么都招了。”
山路崎岖,即便是右相府上最舒适的马车,也十分颠簸,车轱辘此时恰好碾上一块凸石,剧烈的震荡牵动伤口,叫裴阮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怀中熟睡的奶团子也哼唧哼唧了几声,又在裴阮小心翼翼的安抚中再次睡去。
吃了睡,睡了吃,简直是个天使宝宝。
裴阮亲亲他嫩白的脸颊,在他奶奶的呼吸声里,只觉心都要化了。
这时候,什么宰辅,什么永安侯,又或者是什么暗部首领,统统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看着香香软软的小包子,突然明白了妈妈隔着玻璃看他的眼神。
那种恨不得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他跟前的冲动,是刻进血脉里的牵连。
此刻,他只想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做一个足够强大的爸爸,替他的小崽子撑起一片天。
他想要他的小崽子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甚至有些羞耻,急切地想要抹去过去的黑历史,不想他的崽子长大,从旁人议论中知道他的父亲曾经那么呆傻,又那么懦弱。
念及此,他不免又有些庆幸,寺庙里,佛堂后,在辛致告诉他真相的那一刻,他勇敢地做出了选择。
带着崽子离开那一片泥淖,是他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什么黄叔叔?”裴阮眨了眨眼,故作糊涂,“我就是一个死了爹娘夫君的可怜哥儿,哪有什么叔叔伯伯?”
辛致一哽。
满腹的愁肠愈发的消化不良。
他身旁的小厮闻言,也跟着摇头晃脑唉声叹气起来。
裴阮不明所以。
“所以你的盖世英雄现身了吗?”
他和辛致,算是联合起来做了一局。
护国寺求平安那趟,叶崇山故意放出口风,称他有辛致腹中孩子生父的消息。
辛夫人果真上当。
辛致明知有诈,依然把心一横,干脆以身犯险,就为激孩子真正的父亲现身。
他迫切地想知道,郊外那个救他于水火之后又避而不见的人,是不是当真这样绝情,当他和孩子再临险境,他是不是真能做到无动于衷。
好消息是,当他落入叶敏手中命悬一线时,那人终于肯现身了。
坏消息却是,那人现身是为救他,却也不是真正为了救他。
男人青丝白面,忧郁沧桑,看他彷如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辛致气得直哭,“我咄咄逼人?你竟然说我咄咄逼人?!”
男人蹙眉,“不要无理取闹,那天只是个意外,忘了它吧,我不是你的良配,相信我,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呸!”良好的教养叫辛致一直表现的温柔无害,可他毕竟是辛夫人的孩子,踩着了尾巴一样炸毛的厉害,“你就是吃干抹净不想负责,死渣男!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他气呼呼的,转头就想走,却被男人拦下。
“你同裴阮究竟密谋了些什么?速速告诉我。”
狐疑爬满了哥儿精致美丽的脸庞,他退开几步,警惕非常,“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想对阮阮做什么?”
无论男人如何保证,辛致都不肯尽信,情急之下,那人不得不将原委和盘托出。
原来他就是一手养大裴阮的黄叔叔,是千人千面消失已久的神秘暗部首领,亦是坊间津津乐道的新帝的第三位裙下之臣。
得知二人打算,他不止帮助他们修订了计划,弥补了疏漏,还不遗余力,为他们新开了一条地宫,就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助他们离开。
望着男人面巾下认真的眉眼,那一刻,生路稳了,可辛致的心也死了。
他捂着肚子,喜讯再不是喜讯,而是他一人的秘密。
这时候裴阮问起,他不由也负气道,“现什么身?我跟你难兄难弟,一样都死了夫君!”
“……”小厮听得直挠头。
“那……你节……节哀?”
“呸,他死了才好!”辛致气鼓鼓的,越看裴阮越来气,“你这个笨蛋,都这么久了,不正经给孩子起个名字,竟操心些有的没的,还是不是崽崽亲爹了?”
新手爹爹秒被转移了注意,猛地一拍脑袋,“对噢。”
“可……可是我没什么文化,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要不……”他看了眼辛致和闵越,“你们俩读书多,又是崽崽干爹,要不你们取?”
平白被拐的两个干爹突然身负重任,不由神情肃穆地在脑中翻起各类辞书。
马车再一次安静下来。两位干爹头脑风暴的功夫,裴阮拍着拍着宝贝的襁褓,再次昏昏然陷入了沉睡。
他不知道,此时的京城早已全面戒严。
不过一天功夫,叶崇山落网,李先生获救,叶勉终于发现不对,连夜发出急令,通往大梁各个方向的官道民道,数队骑兵齐发,某人几乎是动用全部的力量布下天罗地网,不惜一切代价,就为截回他的陛下。
可百密犹有一疏,任谁也不会想到,四个柔弱的哥儿带着一个尚不足月的婴儿,竟然没有去往大梁任何一处,而是选择了最为艰险的山路,一路向着吃人不吐骨头的西宜疾驰。
“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边境呼啸的风,将辛致的声音吹得有些模糊,他折起手中泛黄的旧地图,热切地眺望着这片不曾踏入过的土地,眸子里有着旅者独有的兴奋。
“其实,西宜并没有大梁人说的那样不堪。”
“这里的人也是人,三年前我游历到此,风沙迷路,又遭漠匪洗劫,就是西宜人救了我一命,那时我便答应他们,下一次再来,定会为他们带来中原丰腴的米粮织物,所以……你们就陪我一道,在这里兑现当初的承诺吧!”
“……”闵越看着茫茫一片荒芜的草甸,陷入了蜜汁沉默。
他们真的不是被拐卖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
七年后。
初夏。
魇嵬山积雪消融,汇成清泉,唤醒西宜的密林群山。
百草萌芽,千树竞花,好不热闹。
边境的库图城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夏日大集。
“爸爸,我们走快点呀~”
人群里,一个小男孩儿奋力扯着一个青年,向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奔去。
男孩儿古灵精怪,白皮肤,大眼睛,圆嘟嘟的小脸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神采飞扬的模样,竟比盛夏阳光还要夺目,才六七岁的年纪,已然看得到长大后的风姿。
他游鱼一样,灵活穿梭在高壮黝黑的山民中间,几个脾气不好的正要发作,低头看清是谁,不止没了脾气,还红着脸替他,不,更准确点说,是替他身后的青年,让出一条足以畅行的小路来。
认出那张脸的人,无不恭谦垂首,唤一声“城主大人。”
被唤作城主的青年,漂亮的脸上满是无奈,如画眉目轻轻蹙起,好似山雨笼罩晴川,只一眼就叫人不由想要伸手,替他挥去那一抹轻愁。
“都说了不要这样喊我。”他苦笑着回应,可飘忽的眼神多少显得有些不在状态。
显然对人群的注视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