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们习惯了城主的内敛,才不理他,有几个激动地就地跪叩,就要山呼膜拜。
裴阮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在引起更大的轰动前,他以手挡脸,低下头顺着男孩牵引的力道,迅速消失在人流之中。
也不怪人们对他如此敬重。
库图地处大梁、西宜和北蛮三国交界处,高原平地、山林草原在此交汇,复杂多变的地形造就了同样变幻莫测的气候,这里既有大漠风沙、莽莽原野,也有瘴气毒虫遍布的原始密林。
危机四伏的极端环境使得这片土地贫瘠又落后,渐渐沦为人口混杂、民风剽悍的化外之地。
早先它虽叫城,却没有一栋像样的房屋建筑,更遑论城池守卫,甚至西宜也视它为弃子,从未向这里派驻过一兵一吏,只任几帮凶悍残暴的山民彼此拉锯、轮流坐庄,争夺着偌大山林过往行商的劫掠权。
这里没有规矩方圆,没有法度守则,山民们信奉的,唯有暴力和杀戮。
谁的刀更锋利,谁的话就是真理。
但几年前,这里突然有了变化。
有人为他们带来了粮食耕作、桑蚕养殖、麻布织造等等技术,那些中原人从不肯外传的种苗和种养方法,叫茹毛饮血的山人也开始了自给自足农耕生活。
渐渐,贫瘠的山间林下,不止饱了吃穿,还被改造成连片整齐的药田,昔日珍贵难寻的药材一样样被山民驯化培育,又被制成灵丹妙药,成为各处势力趋之若鹜的存在。
库图的地位也越发超然起来,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当年你对我爱答不理,如今我叫你高攀不起。
七年时间,外间烽火不断。
大梁挥师,一举攻下南虞,不待休整,又以雷霆之势,北却蛮人三千里。南北皆定,梁军又将矛头对准西宜。
边境摩擦不断,大战小战叫本就贫穷的西宜叫苦连天。
尤其近两年,只凭蛮力硬干的西宜渐渐顶不住梁军训练有素的消耗战,一败再败,近乎一半的城池失守。
唯有库图,凭借固若金汤的防御,彷如世外桃源,于战乱中独自安好,不止成为西宜难民最向往的逃亡处,也趁势成为当下最大的药材交易中心。
从外界闻之色变的食人之地,到完全由山民自建自治的富饶国度,带领他们一路走来的,正是这看似弱不禁风的青年。
可惜,这位山民心中公认的无冕之主,向来滑的如同泥鳅,能让他们逮住供奉的机会少之又少。
社恐永远是个社恐。
被熊孩子硬拽下山的裴阮差点被公开处刑,不得不一路遮遮掩掩,愁眉苦脸。
“宴宴,你到底要做什么?爸爸炉子上正炼着药呢!”
小男孩知他又在推诿,干脆充耳不闻,“今天大集,你说过要满足我一个愿望的!”
库图的集市上,金银、玉石、奇玩、珍馐,还有小孩子最感兴趣的、行商从大梁人肉背回来的各种奇巧玩物,满满当当摆满了长街……
“你想买什么,要多少钱,爸爸都答应你,你自己去买好不好?”
裴阮以为,这次裴宴的愿望同往常一样,定是又看中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缠着他买。最怕逛街的他,为了保命,不带犹豫地统统答应下来。
“不好!这次的愿望不是买礼物,是要你去抢亲!”
“抢什么?”裴阮一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赶忙刹住车,将小崽子拎了起来,“你再说一遍,抢什么!”
裴宴小布袋似的拼命挣动着小短腿,“抢亲啊爸爸!图兰叔叔要被坏姐姐抢走了,我不管,我要你把他抢回来,我不要他当别人的爹爹。”
小家伙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我想要他做我的爹爹,宴宴也想要个爹爹。”
“……”
要不是无意中听到小鬼同闵越的对话,这小语气委屈的,裴阮指不定就当真了。
他板起脸,“所以你以为有个爹爹,就会有人给你撑腰,以后都不用吃青菜了?你以为有个爹爹,就有人敢带你出库图,去外面撒野了?不,就算你有个爹爹,这些你想都别想,相反,我还会让你新爹爹教你读书写字背课文……”
“不不不,”裴宴一脸惊恐地抱住他手臂,“爸爸,我错了,我再也不要爹爹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图兰叔叔娶那个坏女人,咱们去帮帮他好不好?”
图兰是库图最大的势力首领,也是率先接纳裴阮一行奇思异想的土著,裴宴打小身边没有男性亲友,故而十分粘他,感情自然十分亲厚。
他生得一副西宜人的典型样貌,身高两米,健硕魁梧,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块垒分明,即便不会武功,只凭一身怪力,也足以让大梁最骁勇的将士望而却步。
这样的人,谁敢按头逼他娶老婆?
裴阮摇了摇头,“图兰叔叔要成亲了,我们应该带上礼物鲜花去祝贺他才对,怎么能捣乱呢?”
说着,他从空间里精心挑选出一份贺礼,拎着裴宴,一路避着人到了图兰的寨子。
他久居山里,并不知道城中变化,更不知道原先他可任意进出的寨子,也因新添了女主人,早就换了一批守卫。
被毫不客气驱逐的时候,裴阮还有些蒙,“劳烦通传一声,我是裴远。”
为了防止行踪暴露,他同辛致几人都用了音近的化名。
“我管你裴远裴近,图兰大人马上要当咱们西宜的驸马了,岂是你们这些山民贱种想见就见的?”
见爸爸吃瘪,裴宴这才气鼓鼓道,“你看吧,图兰叔叔都要被那个坏女人吃光了。你都不知道,那个女人才来一个月,已经打了好几个山民了,我们都不喜欢她。”
他边说边摇着裴阮的胳膊,“爸爸,他们都说图兰叔叔那么喜欢你,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不会娶这个坏女人,所以你就和他说说好不好?”
“不许胡说!”裴阮被小家伙的童言无忌吵得是一个头两个大。
整个库图都知道,他们最善战的首领只向城主低过头,不是认输,而是雄鹰另类的求偶,整个库图也一直期待,城主能和战神强强联合,可惜三年前,城主婉拒了战神的求亲,进山独居,就此划清了界限。
前来和亲的西宜公主丽雅,自然也听到了这个传闻。
“呵,一个死了丈夫的哥儿,一个死了爹的野种,不过是图兰可怜你们,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一个五官深邃立体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孩从寨子里踱步而出,她嗤笑着逼近,“喏,瞧着是有几分姿色,可西宜不是大梁,咱们西宜的男人可不爱你们这种不男不女的怪物。”
西宜闭塞,也从未与大梁通婚,是以哥儿极少。
裴阮一行一直以男子自居,除了图兰等极少人知道他们真实性别,旁人无从知晓。
这西宜公主能知道,显然是图兰对她甚是器重。
裴阮心中闪过一丝不悦,面上却还是露出一个笑来,“公主您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我与图兰……”
“图兰也是你能叫的吗?记住,你只配叫他首领大人。”丽雅粗暴地打断他,“我与他近日就要大婚,以后这里不欢迎你,若是你和这小鬼再不识趣,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来人,将他们驱逐出去,以后库图内城,不许他们这样的外族入内。”
“什么内族外族?”裴阮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和辛致花费那么多心血才让这群只知道杀人放血吃生肉又极度排外的野人有了求同存异共同发展的大和谐意识,怎么地,日子才有点起色,就有人开始皮痒又想搞内斗了?
他突然觉得拳头也有些痒。
现在的裴阮,不止是医修,还是个武修。既能救死扶伤,也能除暴安良。
这个世界虽然坑,但原宿主定制的金手指——各个攻的供奉,还是以各种姿势诡异地实现了。
其中叶崇山双修的功力,就在裴阮以为不可能获取的时候,也成功被他骗到了手。
这些年在系统的加持下,裴阮早将那些内力消化的七七八八,如今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暴打一个膨胀的野人还不在话下。
「冷静,阮阮,你一定要冷静……记住要言传身教……」
「不行啊,冷静不了一点儿。」被崽子一路拉下山的怨念此刻遇火膨胀,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这会儿我们不提言传,直接身教吧。」
“我不打女人,所以图兰呢?”
他摩拳擦掌,三两下先撂倒了意欲“驱逐”他的守卫,踹翻了蜂拥而上的公主亲兵,在丽雅惊恐的目光里,一路打进图兰的议事厅。
里头空荡荡。
“人呢?”
“爸爸,爸爸,图兰叔叔都走一个月了,您不知道吗?!”
“什么?”
“他去西宜皇城帮坏姐姐的爹爹打战去了。”小鬼迈着小短腿一路追得辛苦,“呼呼,还带走了我们好多钱钱,败家的叔叔。”
丽雅这时再不敢以貌取人,隔着好远哆哆嗦嗦道,“大梁已经攻到皇都城下,父亲为了保住皇城,这才将我嫁给图兰,以换库图的支持。”
少女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也不知道是为家国伤怀,还是单纯被裴阮吓的。
“这次是大梁战神叶勉亲自领兵,整个西宜,恐怕只有图兰才有能力与他一战!不然,你以为我看得上这边陲小城的山民首领吗?!”
西宜亦是个等级分明的社会,而山民正是其中最低贱的族群。
裴阮却顾不上公主话语里的鄙夷,他的心神,全都落在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上。
叶勉?
阔别数年,唇齿间再次咀嚼这两个字,裴阮不免有些恍惚。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裴宴,小家伙气喘吁吁叉着腰正杵在西宜公主跟前,像个护食护玩具的小狗,“打战就打战,不许图兰叔叔娶你。”
“你这小鬼管天管地,还管别人娶老婆?”
似乎是不久前裴阮的话起了作用,他意识到这样不礼貌,于是立马又改了口,“娶你也不是不行,你不许再打人,也不许独占图兰叔叔,他还要陪我玩、教我打猎的。”
“不要脸的小鬼,有本事找你自己亲爹去。”
“你说我爸爸吗?”小家伙煞有介事,“你也看到了,他实在太厉害,我学不了的,只能将就一下找图兰叔叔了。”
“……”
“……”
二人你来我往,吵得热闹。
而叶勉这个名字,似乎只是一闪而过,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不知为何,裴阮暗里松了口气。
第62章 城主
“西宜易守难攻,想要彻底拿下它实非易事,还望大人三思。”
“北蛮、南虞俯首纳贡,足以扬我国威,西宜虽未全胜,但也被我军斩削大半兵力,再无余力犯我边境,末将以为,比起穷兵黩武,此时应当主和,尽早鸣鼓退兵、修养生息才是正途!”
“臣附议。退一步说,西宜穷山恶水,就算攻下,蛮夷之地于我们大梁也无益处!食之无味,有如鸡肋!”
“正是。这次西宜来使主动求和,我们不如顺水推舟……”
“呸,都打到人家门口了,这时候焉有退兵之理?”
“一群胆小鬼,说得冠冕堂皇,我看是听到图兰的名字都他么怂了吧?”
“哼,当年于将军技不如人,这才落得个被他削去头肩烤了下酒的下场,依我看那也不过是个残暴莽夫,有勇无谋罢了,何须怕他?末将这就请缨出战!”
“……”
“……”
主将大营里,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眼见着舌战就要演变成肉搏,为首的两方将领一撩裙甲,铿锵跪地,“是战是和,还请宰辅大人裁夺!”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叫肾上腺素飙升的将士们终于冷静下来,一齐往座上看去。
也是这时,他们才猛然发现,他们的主将,此间竟一语不发。
男人端坐主位,如青松倚崖,光影在他侧脸跳跃,描摹出清寂的线条。他未着甲胄,仅披一件素色外袍,随意得不像身处战场,而是赴一场文会雅集。
他微微敛目,似在闭目养神,又似正专注审视着案上那纸引得大梁军心大乱的议和书。
书上,是西宜皇帝亲笔的承诺,愿以大梁失踪数年的皇帝换取西宜剩下的半壁江山,为表诚意,他甚至主动提出,向大梁进献西宜第一勇士图兰的项上人头。
只要大梁答应这份议和,西宜不止五十年不会再滋扰边境,还会岁岁向大梁纳贡;而大梁这边,只须掌权人依照西宜习俗,代替死去的图兰迎娶他的女儿——丽雅公主——以全西宜皇族脸面就好。
众将士之所以声浪翻腾,几乎要吵翻营帐,都是因为这份议和书——
实在是太!划!算!了!
只要宰辅大人娶了西宜公主,不止战不用打了,大梁还能白嫖西宜无尽的银矿和奇珍,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何乐不为?
可偏偏,他们谁也不敢明说。
只因他们的宰辅大人,是个出了名的痴情种。
新帝失踪多年,他从未放弃寻找,大梁地上地下翻了几个面没有,就开始抄隔壁邻居的家。南虞、北蛮哪里知道,大梁突然发疯大搞一统,根本不是馋他们的国土,仅仅是因为政令不通不小心妨碍了某人找老婆……
久而久之,整个大梁都明了,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作傀儡、登基后从来没人把他当皇帝的小皇帝,竟是宰辅大人的心尖尖,是旁人不能惹、不能碰的唯一逆鳞。
西宜使臣也面面相觑,这么丧权辱国的和书送来,整个大梁大营,竟是没一个人有胆子劝一劝宰辅,为了和平不妨就小小地娶这么一个公主。
事情好似僵持在这里。
将士们目光渴切,明晃晃的全是求答应,而宰辅大人深潭般渊静,唇线平直,岿然不为所动。
终于,他身侧的副将小乙瞧不过一群武夫犯蠢,开口解释。
“这纸议和书看似甚有诚意,不仅愿意归还咱们的陛下,还自断一臂,拿图兰的人头同我们示好。但细想一下,就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他伸手指向沙盘特别标注过的两块地方,“这是西宜,这是库图,你们发现什么了没?”
“嘶,这库图蚕食鲸吞,竟已占据西宜的四分之一?”
“还远不止。”小乙淡淡道,“这只是依照探子传回的讯息粗略估测的大小,事实上这些年库图迅速崛起,隐隐已有自立之象,西宜各部投奔的,只多不少。”
“这与西宜议和有什么干系?”
“干系在于,西宜王觊觎库图财富久矣,这些年屡次收回库图可屡次败北,图兰乃至库图城主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西宜皇室的统治。
这封议和书,来降是假,借我大梁兵力攻下库图铲除异己才是真!
诸位,里应外合斩杀图兰容易,可你们莫要忘了,库图城里,还有一位深不可测的城主,实力不容小觑,一旦他起手反扑,届时西宜王再背刺一刀,腹背受敌的可不就是我们?!
所以,这一局咱们不能和,只能战!”
小乙一语点醒梦中人,方才还群情激昂的武将们顿时默了。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提到城主,主位上的男人终于动了。
他的指尖微动,揉碎第一页纸,露出下方掩藏的第二份文书来。
小乙定睛一看,竟是来自库图的另一份议和书。
“图兰与西宜王各怀鬼胎。西宜王妄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图兰,岂料图兰也是做这个谋算。”
不同的是,图兰开出的价码更高。
他愿意将整个西宜拱手相送,作为交换——
叶勉必须放弃大梁皇帝,承诺永不踏入库图一步。
叶勉敏锐地嗅到了情敌的气息。
与其说这是一份议和书,不如说这是一封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战书。
他不由摩挲起青铜虎符,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件在他指尖的盘弄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桌面。
清脆、微弱,带着些许的燥意。
收到这封秘信的那一刻,找到爱人行踪的狂喜褪去,他止不住地猜忌。
这个图兰,同阮阮究竟是什么关系?
又是什么,能叫一个满手血腥的男人甘愿放下屠刀,不要江山也要同他争夺阮阮?
长情不及久伴,这么多年,阮阮是否早已习惯并接受图兰的存在,这才甘愿七年不出、倾尽所有为他打造一个理想国度?
想到这,他敲击的指节蓦然一顿,青铜兵符“嗒——”的一声,落在议和书上。
不偏不倚,砸在文书落款处。
飞扬的图兰二字,是那样的刺目。
尤其那字体字迹,如斯熟悉,正是当年他亲自扶着裴阮的手,一笔一划摹练出来的新体。
一想到裴阮也曾握着图兰的手,耐心且柔情地教着那蛮人习字,他的胸腔就憋闷不已,怒意也如秋天的野火,顷刻燎原。
不,他不许。
倏尔,他抬眸。
那双眼睛,方才还如幽深古井,此刻却似霜刃骤然出鞘,寒光毕现,“既然西宜人想玩,那我们就陪他们好好玩一玩。”
“这一局,我们如他们所愿,选和。”
“这……”小乙迷惑了,“一边是狼,一边是虎,都不好相与,所以我们选哪边和?”
“呵,就选库图那位神秘的……城主大人。”
第63章 大城主
“不好了不好了,城主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慌张?惊扰了城主大人,老子要你好看!”
“是大梁……大梁使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穿过迷雾森林,现下正在城门外求见!”
“什么?!没有咱们的人带路,梁人怎么可能找到城门?!”
“说……说是梁人请动了三城主。”
“不可能!三城主这些年在外行商,行踪不定,我们都找不到他,何况梁人。哼,定是那些中原人用了什么卑劣手段!我……我这就去禀告城主大人。”
“带上我啊哥,顺带让我也瞻仰一下城主大人真容……说起来当差这么久我都还没见过城主大人……”
山外乱了套,山中却了无痕迹,一派岁月静好。
库图西麓,崇山峻岭幽森。
一处不显眼的山坳中,百尺竹林遮天蔽日,清晨的薄雾未散,如轻纱萦绕枝头。
一座竹楼遗世独立,隐于幽翠,静得不同寻常。
“哈……”
突然,一声低吟骤起。
“阮阮好像很喜欢我亲这里。”
“不……”
“口是心非,明明反应都比平时激烈。”
“唔……走开,混蛋!”
山林清寂蓦地变为烈火烹油,裴阮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呆愣三秒,他红着脸抬手掩住雾气氤氲的双眼——
又……又做那种梦了。
男人的眉眼甚至已经模糊,可唇舌的触感却愈发清晰。
“我可真是……没救了。”
不待他收拾床褥间的残局,裴宴支棱着小短腿飞奔进来。
“爸爸,爸爸,刚刚山下放信弹了,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呀。”
可临到床边,他突然刹车,小狗样皱了皱鼻子,“爸爸,这是什么味道?”
裴宴继承了他敏锐的嗅觉,不止在辨别药材上天赋异禀,在生活日用上也更甚一筹,眼见着小朋友就要掀翻他老底,裴阮急中生智,涨红着脸清咳一声,“咳咳,没什么,近日阴雨潮湿,被褥有些异味,等天晴了晒晒就好,你先去问问怎么回事,爸爸一会儿就到。”
“那好吧。”
显然,出山的诱惑更大,裴宴狐疑地看了眼爸爸,小短腿不自觉就出了竹楼,“咪咪,咪咪,我们走啦。”
“吼——”
回应他的,是竹林深处的一声虎啸。
疾风过处,一只似猫非猫,似虎非虎的庞然巨兽疾驰而至,却在距离人类幼崽百米处收敛戾气,摇身一变成温顺大猫,踩着优雅猫步慢慢靠近,先是亲昵地绕着小主人蹭了一圈,然后匍匐下肩背,用尾巴卷起小主人,向着山下奔去。
“呼!”骗走小崽子,裴阮掀开被子,瞪了眼床上湿痕,老脸一时没有绷住。
“烧了,得赶紧烧了。”
「……」
「统统,你说山下可是发生了什么?」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信弹不轻易燃放,一旦燃起,大多关系战事,可这些通常都是负责安保的图兰处理,这会儿图兰不在,负责外事的辛致也不在,裴阮有点愁。
「人多,我烦。」
「……」行吧,从“人多我怕”到“人多我烦”也是一种进步。
“爸爸,爸爸,不好了,辛致叔叔被大梁人抓起来啦!”
四驱跑得就是快,裴阮才销毁完罪证,裴宴的小胖胳膊就拢上他大腿,“传信的叔叔说,大梁人正押着辛致哥哥候在外城门口呢。”
“什么?”
青年锋丽的眉眼一压,手上一个用力,晾晒的竹竿立时寸寸皲裂,碎成数节,“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我的人。”
咪咪山啸一声,身形胀大几分,裴阮一把捞起崽子跃上虎背,“走,咱们捞人去。”
而此时的库图城外,一支近百人的大型商队正被梁军轻骑围在中间。
商队之首的马车华丽非常,车檐高高悬挂一枚金线刺绣的“辛”字,正是三城主的名号。
车厢内,两名男子相对而坐。
主位年纪略长,一身书卷气,黑衣乌发,敛眸阖目。
“辛致,你胆子不小,竟敢耍我?”
陪坐的男子相貌艳绝,怀中抱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一脸无奈。
“岂敢岂敢?宰辅大人您说笑了,当初我可什么都没答应您,怎么能说耍呢?”
“巧舌如簧。你真以为,没我助力,你能抓住鬼七?”
那自然是不能的。
当初万佛寺,辛致急于寻找孩子父亲,叶崇山便是钻了这个漏子,以假消息诱他母父合作。
裴阮手中握有暗部,提前截胡了叶崇山计划,二人于是决意将计就计,以身入局钓出那人,可惜那人无情,虽出手救下辛致,却连真容都不曾透露。再后来,裴阮早产,那人再次现身,辛致这才知晓那人身份,竟是暗部首领。
彼时辛致手无缚鸡之力,对上来去无踪的男人,什么都做不了,裴阮安全后,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决绝抽身,不止同他划清界限,还拒不履行安抚义务,叫他趁早放弃腹中孩子。
他那一刻,他不甘极了。
不甘被轻易抛弃,更不甘因为男人的冷漠,孩子无辜胎死腹中。
也就是在这时,叶勉找上了他。
不止帮他抓住鬼七,还为初出行商的他提供了无数便利,而令辛致意外的是,叶勉并没有以此要挟他交出裴阮下落,所提要求不过是恳请他照顾好裴阮,定期报个平安。
嗤,报平安?
辛致不傻,相反,心眼儿还挺多,他假意答应,回去后就将边境聚集的几人拆了伙儿,梁英北上、闵越南下,而他则借着游商名义,五湖四海地乱传平安信,在几人的配合下,饶是叶勉势大,也愣是没从他们手里挖到裴阮的真正下落。
而代价就是,叶勉看似平静,行径却越来越疯。
南虞传出过裴阮的消息,他便出兵灭了南越,北蛮梁英故布迷阵,他就挥师北上,缴了他们好不容易建起的所有商驿,这不,最后到处都肆虐了一遍,终是将目光瞄准了西宜。
趁着两边打得不可开交,辛致原是想浑水摸鱼,冒险见一趟裴阮商量对策,没想到竟是自投罗网。
想来不止是他,梁英、闵越大抵也早已被截。
整整盯了他们六年,步步为营,各个击破,饶是辛致见惯变态,也不免为这疯子的心机和隐忍胆寒。
谁也不知道叶勉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裴阮的下落,更不知道再次见到裴阮,他到底会做出些什么。
越想,辛致越绷不住脸上假笑。
“我能得到鬼七,确实要谢谢叶大人。大人远道而来,我定会好生招待,只是库图荒僻,我们的城主又是个乡野之人,恐有不周之处,大人不如……”
叶勉冷冷打断他,“我既能助你抓他,自然也能叫你再也见不到他。”
辛致一惊,额间顿时浮出一层冷汗,“你把他怎么了?”
鬼七被他封去武功,幽禁多年,虽不与他多亲近,却也一直安分,对绵绵也有了几分父亲慈爱,时间久了,他便也渐渐掉以轻心,以为对方终是接纳了他和怀里的孩子,谁知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鬼七想逃的心思从未熄灭。
叶勉就是利用这点,暗中同鬼七达成协议,只要鬼七利用暗部接应的香引,帮助叶勉找到库图的入口,叶勉就帮助鬼七解毒,恢复功力。
此番若不是爱人背叛,凭他辛致跑路反追踪的手段,岂会在家门口被伏击!
可恶!
辛致呕得要死,既气鬼七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也气大意失荆州的自己,可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毕竟是爱了那么多年的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
“鬼七如何,自然是取决于辛城主的态度。我说过,你若配合,我们皆大欢喜,你若不配合,我也有的是法子叫你配合。”
“呼——”辛致长吸一口气,遏制住濒临暴走的脾气,“都说了裴阮不在这里,你就是拿鬼七的命威胁我,我也变不出一个大活人给你。”
“嗯。那不重要。”
裴阮两个字好似清风微澜,并没激起叶勉情绪。他无视了辛致的怒火,缓缓撩开帘幕,抬眼睨向库图简陋的外城墙。
似乎这里的人从未担心过战火,是以也从未费心加固过城楼。
“此番我来,只为公事。你以为只凭天障,库图能藏到几时?不止我梁人能破迷瘴,就是西宜,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会举全国之力铲平山林,直击你这全无防备的内里。”
“今日我肯费心,先礼后兵,如此迂回前来见你,不过是不想遂某些人的愿,平白做旁人的刀罢了,否则小小库图,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当真不是冲着阮阮来的?”男人言辞之间的淡漠叫辛致迟疑。
“来意我不是早已与辛城主交底?”叶勉平静地放下帘子,“想来城主也不希望一手建立起的城池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吧。”
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辛致差点就信了。
他偷偷打量男人好几眼,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与当年截然不同。
以前是块温玉,现在是块寒冰。
冷眼冷面还冷心。
若说当年他还肯装一装,现在就是原形毕露,连装都不屑装了。
嘶——辛致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也是,现下他不是皇帝胜似皇帝,也没什么必要再戴着那伪善的面具。
眼下这做派,哪里是忘了阮阮,分明是在诓他,好叫他掉以轻心,露出破绽!
呸,死装男,他才不会上当。
辛致赶忙晃掉脑子里的水,“这话……我怎么就这么不敢信呢?说什么和谈,我看你就是故意引火至此,你要是不来,库图不知道多和平!”
“是吗?”叶勉掷下两封议和书,“看过这些,你还这么天真地以为?”
辛致一目十行,越看脸色越发凝重。
西宜觊觎库图财富已久,那封文书倒是并不出乎意料,令他不得不多想的,是图兰的那封密信。
当初几人建城,立约盟誓绝不参与各国纷争,势必以崇山峻岭为天堑,打造一个遗世独立的桃源,图兰不是不知道裴阮的念想,这番竟为了一己私欲叛出投诚,真真令他始料不及。
至于图兰什么时候认出的裴阮?又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将人据为己有的妄念?先前他竟也半分不曾察觉。
难怪,难怪叶勉会像嗅到血腥味道的雄狮,刚拿下北蛮,大军甚至不曾修整,就直接奔赴西宜前线。
原来裴阮的消息早被图兰当做谈判的筹码!也就他这个傻子还被蒙在鼓中。
越想他就越心惊,这一趟叶勉必定是有备而来,抑或说,这次和谈本就是一场……胜券在握的瓮中捉鳖。
不谈,库图,危矣!
谈,阮阮,危矣!
辛致烦躁地扯起袖口,“若是和谈,我就可以做主,叶大人何必舍近求远,非得见我们隐居深山的大城主?”
叶勉沉肃的眸光蓦然一轻,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不,有些事,我只能同他谈。”
这一笑叫辛致汗毛倒竖。
叶勉却是不再与他多言,不动声色看了眼辛致怀中酣睡的小女孩,眸光在她奶呼呼的小脸上顿了片刻,“辛城主女儿,甚是乖巧。”
“就算只为女儿平安喜乐,新城主也该早下决心,毕竟我只给你半日时间……你知道的,这笔买卖,你不想谈,有的是人想谈。”
辛致顿时泄了气。
他的绵绵,确实陪他漂泊了太久。
摸了摸怀中安睡的宝贝发梢,“行吧,我这就去请大城主。”
至于叶勉醉翁之意到底在不在酒……他摇了摇头,在不在,这两人之间也是该有个了断了。
临下马车间,辛致抱着孩子,余光不经意扫过男人鬓角。
不知怎地,那抹斑驳霜色,映着库图灿烈的日光,竟有些刺眼。
原来,一晃眼,已经七年了啊。
……
城主府,花厅。
“误会,都是误会。”辛致牵着裴阮的手,讨好道,“这不是回程路上不巧正好遇到西宜散兵,差点被洗劫一空嘛。”
“要不是恰好遇到叶……咳……遇到那个骗子,我和绵绵可就回不来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呀城主大人!梁人虽然不是什么好鸟,那也比我们落到西宜人手里,被西宜王拿刀架着脖子要挟你开门好哇!”
六岁的小姑娘接收到母父眼神,忙用小手扯住裴阮的袖子撒娇,“是的是的,阮叔叔,绵绵好怕,要不是那个黑衣的叔叔救了我,绵绵已经被坏人的长枪串成人肉串串了,还是最嫩的那种!”
“……”裴阮听完两人双簧,狐疑道,“依你脾性,救命之恩可不足以叫你暴露库图,老实说,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辛致心虚别眼,私自囚禁鬼七还翻车的事他可不敢说,幸好还有个现成的由头可以搪塞。
他忙从胸口掏出两份议和书,“确实情况紧急。西宜和……和图兰都向大梁递交了议和书,你看看就明白了。”
裴阮将信将疑接过,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西宜一直觊觎咱们的财富和资源,他们想出这样的损招倒也好理解,可图兰竟也背着我要同大梁结盟……”
“什么结盟?!都这时候了你还替他粉饰什么?!依我看那厮就是背信弃义,见色起意,不仁不义,狼子野心想将库图和你都收进囊中!”
裴阮撸起袖子,三两下将几张薄纸揉成一团,“想屁吃呢!别忘了,咱们的城主排位,靠的可是拳头,他都接不住我三招,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然而,下一秒他就怂了,“图兰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头候着的那位。”
“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大城主就是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