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保险和拖车前后脚来,李勤坐在副驾,被撞坏的奔驰放置在了拖车上,窗外的树影摇晃如连绵起伏的海浪,朦胧绿光落在她白皙静美的侧脸。
抬头看着前面的拖车,目光又飘回旁边转着烟盒,懒洋洋看风景的赵客。
这还是她第一次体验这么坐车,“你怎么不去前面坐?”
来了两个拖车人员,前车还能勉强再坐一个,她刚才把位置让给他,谁料他拉开车门又上来了。
“跟我的奔奔得分开一个多月呢,我得陪陪它。”
“……哦。”李勤无话可说,车厢里安静下来。
赵客手还在不停转着烟盒,淡淡的烟草味浮在李勤鼻翼,“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吸烟?”
她按下后半句陈词滥调的吸烟不好。
赵客顿了下,烟盒丢回扶手箱,“闻得到?”
“一点点。”
“从高中就开始吸,习惯了。”
“那时你都还在上学。”李勤不赞同地看他。
“不是谁的高中都是乖乖坐在教室里好好学习的李一一。”赵客笑了声,带着一丝冷意和自嘲,“毛都没长齐的年纪不过是拿吸烟装逼,无聊又傻逼,但是能让人少挨点揍,你二姨父和高中门口蹲人的小混混可不喜欢没种的男人。”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投机取巧虚与委蛇,这才是上高中的赵客该学的。
李勤沉默,寂寥的视线又落回手心捧着的小鱼缸,漂亮的红金鱼还在欢快地游来游去,偶尔故意从黑金鱼身边擦过,那条黑金鱼依旧孤单安静地定在角落。
“赵客,我想看到它们两个成为家人。”李勤说。
说这话时,可能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刘菡梅的离世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片潮湿,她与其说是听从她的命令走进婚姻,不如说自己更渴望一段亲缘关系,离开的已经无法挽回,重建的她不希望破坏。
“家人……”赵客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的笑让人看不透情绪,车厢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又很快流动。他挑了挑眉,又回到他吊儿郎当地笑:“做呗,家人总比情人好,生一群小鱼崽这鱼缸可不够大。”
“……是。”
车先送回4S店修理,两人顺便吃完饭后打车回来,把金鱼放置在了客厅与阳台接壤的落地柜上,旁边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画,斜侧有扇阳台的窗户,阳光和温度都很适宜。
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擦黑,洗漱完躺下李勤还有些不真实感,回想今日的经历,竟然也只是过去了一天。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按了床头读书灯打算再看会她的睡前读物《摹仿论》,却摸出了《金瓶梅》,愣了几秒才想起来这本书她带过来实际上没看过几次。
作为中文系老师,她也算是博览群书,不该谈性。色变,但很早之前阅读《情人》时,在百叶窗忽明忽暗的橙黄光影里少女和男人做。爱会让她忍不住恶心,《爱的饥渴》里三岛由纪夫称得上变态手法书写的欲望会让她一次次难堪到生理性的疼痛。
她疼的几乎看不到文字背后的灵魂,一遍遍阅读,一次次想要逃避,每一次阅读带来的感受都是钉子扎过全身的疼痛,大汗淋漓,理智回归时眼前的书页上只有刘菡梅痛苦到疯魔的脸,她说自己是该被处以绞刑的女人,李恒的仓促离世,死因不明,让这个家困在二十多年的伤痛里走不出。
手指再次翻开《金瓶梅》,性。爱场景描写得粗糙、肤浅、直白,她仍旧会不适,厌烦,后背发冷,但又似乎比以前好了许多。调整着呼吸看了十几页,睡意逐渐消失,喉咙有些干,索性起床下楼接水喝。
从楼梯出去,看到了阳台上站着的赵客,指尖夹着猩红火光,左手端着一个酒杯,清冷的黑夜里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李勤思考了几秒,端着水杯走到了他跟前。
赵客随手把烟蒂按到旁边烟灰缸,打开两边窗户晚风呼呼吹进来,他问:“怎么还没睡?”
她举举水杯,“有点渴下来接个喝的。”
赵客笑了声,窗帘白纱轻轻拍打着墙壁,月色像被揉碎的霜,漫过他的眉骨恰好遮住了瞳仁里的情绪。
“要不要喝点酒?”他举杯问。
“不要。”李勤毫不犹豫摇头,“每次醉酒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个鸡尾酒度数低,不会让你醉,最多……微醺?”
李勤迟疑着,目光落在酒杯的透明液体上,酸软的身体似乎也渴望酒精带来的松弛,几秒后她点点头。
赵客笑了声,擦过她去酒柜又倒了小半杯后递给她,“少喝点,慢点喝。”
“嗯。”李勤点点头,“你怎么还没睡?……心疼车子,睡不着?”
“扑哧。”赵客忍不住笑了,哭笑不得地看她,“一一,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啊,贪财吝啬鬼?我有这么抠吗,那才几个钱。”
李勤耳朵发烫,也觉不好意思,“不至于,就是爱钱……而已。”
“而已?”赵客
眉毛都拧到一块了,“我那是很爱钱!钱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呼吸没有钱我会死你一个而已就形容了?”
“你很缺钱吗?”李勤奇怪。
“缺啊,能不缺吗?”赵客摇了摇酒杯,灌了口,“没爸没妈的能不缺吗?简直穷怕了好吗?”
李勤瞧着他无所谓的调侃模样,心情像窗外飘飘往地面落的梧桐叶,“抱歉……”
“行了,早都过去了,我现在有钱不就行了。”赵客得意地笑着晃了晃酒杯,“像这样几千块钱的酒咱也是能喝一杯倒一杯了。”
“浪费可耻。”
“啧。上去睡你的觉。”
“还不困。”
话音落下,两人看着对方忍不住都笑了。
“李一一,你三更半夜的,下来给我捧哏逗趣来了啊你。”
“不是。”她否认得很快。
“嗯?”他好笑地悠悠问道:“怎么,找我还真有事啊。”
李勤抬眸,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了他,“赵客,你想不想做?”
赵客愣了下,下意识蹙眉先看向了她手里的酒杯,嘀咕:“度数这么低不应该会醉啊……”
“赵客,你是不是想做了?”她只是又问。
李勤不傻,她看得出来苹果树下赵客那一瞬间的贴近是真的想吻上来,但是她不清楚是因为什么?
喜欢?
荒谬可笑又令人恐慌,好在他否认了。
她想来想去,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欲望的驱使。
男人和女人的靠近有的时候并不需要太多情感的因素,坦诚的身体接触反而会让事情变得简单,而李勤希望她和赵客是限定在婚姻关系里的最简单纯粹的生理的欲望关系。她不用再盲目地从书本中寻找答案来克服刘菡梅带来的性恐惧,赵客也只是从始至终最爱钱的他就行。
赵客愣住,嘴边的笑渐渐收平,忽然就有些懂她的意思了。
过往那么多次,他们之间没有接吻过。
同样现在也是,李勤把酒杯放到了旁边,拉上了阳台的白纱,转身静静看向他。
月色透过纱帘朦朦胧胧的落在阳台上,赵客侧身垂睫望着女人安静的面容,下颌微微紧绷,鼻梁的轮廓在月光的影子里被雕出一道锋利的棱线,另半边脸陷在看不清的暗影里。
忽然,他一口灌下了手中的酒,扬手丢掉了高脚杯,在寂静夜色中响起噼里啪啦破碎声时,他按住李勤的下颌,在她躲开他的吻时狠狠咬住了她的脖颈,温热触感在唇间清晰而真实。
“赵客!”女人的声音瞬间被揉得喑哑,抱起贴在了阳台窗纱上,晒了一整日的纱帘蹭得她肩胛骨发烫。
赵客低头,灼热滚烫的呼吸落在她柔软的耳垂上,呼吸间带着酒精的清凉苦意和极淡的薄荷味,他的手撑在栏杆和她的腰之间,偌大的阳台瞬间变得狭窄逼仄,方圆之地都是对方浓烈的气息。
李勤指腹沁出薄汗,像是要碰他又怕被烫到,睫毛颤了颤,看清她眼前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李一一,你觉得我是因为想做了?”他的语气危险而又锋利,在静谧的阳台里像那一支被他随手掐灭的烟蒂,偏偏散落的火光烧在了她的心口,烫得她呼吸也跟着乱,“不,不是吗……”
她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手上的强劲力道好似让她的腰都快被火烧了。
男人笑了声,意味不明的危险像一头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兽,“你说是就是吧。”
话音落下,他霸道强势的吻又狠狠落回了脖颈间。
“唔……”李勤忍不住仰头挺腰,又好似城门彻底打开,攻城略地的吻让她的后背不断摩擦过柔软的纱帘,纤细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栏杆,随时快要悬空的危险让她忍不住扣紧了他硬实的背部肌肉,指甲似乎要刺穿这块皮肤进入他滚烫的血液,只听见他闷哼一声,吻得更重了。
……
月色逐渐遥远而朦胧,氤氲闷仄的阳台卷起层层热浪,不远处,寂静的两条金鱼还在慢慢游着。
夏日的夜晚,总是漫长而滚烫。
隔日,李勤木木地看着天花板直到眼酸才慢吞吞坐起来,陌生的被子和床,很少进来的赵客的私人空间彰显着他特有的精致风格,她下床快速离开,走廊短短一段路她走得腰酸脚痛。
不知是阳台的落地窗户太硬还是浴室的柜子太高,床上那敞开的《金瓶梅》还停留在昨日那页,她狼狈的飞快合上,进到浴室又洗了一次澡。
下楼后客厅空荡荡的,餐桌上摆着早餐,旁边写着一张便利贴:
小区花间漫餐厅点的,味道还不错,醒来凉了加热一下。
李勤抿唇,昨日赵客请假一天,今天很早就去上班了,如果她有他的体力和高能量,可能这个暑假早就啃完20本比较文学的书,回去能好好做课题了。
吃完饭她继续去小区看装修,一连忙了好几天,中间又和秦钰戈约了几次,赵客出差,两人自上次后就很少见面。
李勤却有一种安心,望着小小鱼缸里的两条金鱼,想起那夜,混乱灼热里她差点碰倒鱼缸。
她的手指点着那两条鱼,呼吸混乱破碎不成句,“还、还没给他们起名字。”
“金鱼金鱼,就叫一个大金,一个小余,金子的金,年年有余的余。”话音落下,李勤被狠狠撞了下,头发汗湿凌乱,看他眼睛的黑被彻底揉碎。
此时,李勤脸上的潮红汗渍尽消,喂完鱼粮指节点了点鱼缸壁,眼里浮出了一丝因感觉安逸和稳定而愉悦的笑容。
“大金,小余。”
“你们好好做家人吧。”
第42章 是喜欢吗(4)
42.
李勤两个月的暑假过得充实而忙碌,盯装修、交朋友、处理一些意外状况,不知不觉都到了八月底,要准备一些开学的工作。
另一边,赵客出了一周的差,下飞机先给邵阳煦拨了个电话。
那边忙了个通宵,刚躺下要睡着,一个电话打得他人都要炸了,看清电话阴阳怪气地接通:“呦,这是哪位大忙人啊,今天怎么这么闲终于想起小弟来了。”
“别废话,来机场接我。”赵客给他发了个定位。
半小时后,邵阳煦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睛冒火地看着精致帅气,松弛悠闲走过来的赵客,“操,你大爷的要点脸吧,我都困死了你还整得挺人模人样的。”
赵客笑了声,拍拍他肩膀,自然地坐上副驾,“没事,你也能看,别自卑。”
邵阳煦白了他一眼,把他的行李放上后备箱,啪地上车关门。
“先去你那。”赵客说。
“嗯?”邵阳煦愣了下,“去我那干嘛?这一阵子忙,家里乱得不成样子,坐都没你的位置。”
这大少爷洁癖事逼,看到他家乱七八糟的不得疯了。
赵客按了按指节,扭过头不说话看他。
“得得得。”邵阳煦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别说我没给你打过招呼,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话是这么说,开门时邵阳煦心里还是抖了下,想到这家伙嘴皮子毒辣那劲,又往后看他,“你……”
下一秒,赵客拉开门径直进去了,面对他好似台风刮过,盗贼扫荡乱成一团的家,只挑了挑眉,走到沙发边手指提溜一个裤衩嫌弃地丢到一边,跟着就坐下了。
“???”
邵阳煦惊愕,这还是他认识那个鸡毛又挑剔的毒嘴赵客吗?事情很严重啊!他快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倚着电视机柜肃着脸问:
“说吧,赵客,你是不是出事了?”
赵客靠回椅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在思考什么。
邵阳煦心一沉:“什么病?!”
赵客:“……”
他嘴抽了抽,拿起旁边的裤衩子丢他脸上,“绝症我找你个骨科医生?”
邵阳煦松了口气,顿时嬉皮笑脸起来,“那你什么情况,出了差不先回家跑我这来干什么?”
要知道自从有一次赵客在他家发现过一只蟑螂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过他家大门。
赵客又沉默,眼神漆黑。
事实上这次出差不必非要他去,但那夜阳台过后,赵客不知为何开始有些无法面对李勤,尤其是在她一遍遍说着做家人时,他的情绪莫名的不受控制的低沉。
赵客无法解释这种心理,甚至回来后也不知如何面对她,一些危险的猜想让他感到荒唐又紧张。
“嗯?”邵阳煦等得没耐心了,“你说啊。”
“我结婚了。”
话音落,邵阳煦猛地起身,动作太大手肘碰到旁边的花瓶,啪地摔碎到地面,两人谁都没往那看,邵阳煦仍瞪大眼睛看他,惊讶错愕:“你说什么?!”
“结婚了?咱俩也就一个多月没联系吧!”他俩工作都忙,性子又洒脱,一两个月不联系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赵客说的话在他听来简直骇人听闻!
赵客!一个以打离婚官司为己任,毕生志愿是把全天下男女从剥削压迫的婚姻制度里解救出来的律师!结果!他现在说他结婚了?!
“怎么可能?”邵阳煦走过来,按着茶几俯身盯他,“之前咱俩打赌,赌你三个月后脱单,结果某人不到俩月就说自己做不到,爱财如命的人抬手毫不犹豫转了五倍律师费,结果这才过去多久,你跟我说你结婚了?你开什么玩笑?”
赵客抿唇,和李勤结婚那天他转钱给了邵阳煦认输,一是他不想李勤知道这个赌约后误会什么,二是两人的婚姻不稳定,他不想让邵阳煦知道惹出什么事端来。
望着眼前震惊不可思议的邵阳煦,他抽出一支烟,点着先吸了口,烟雾缭绕浮过面颊,邵阳煦抬手挥了挥,也直起腰拿起桌边打火机点了根,“行了啊,你快说话。”
赵客耸了耸肩,“不相信就当没结吧。”
“切,肯定骗我的。”邵阳煦一点想象不出赵客跟人结婚的场景,他家里什么情况他太清楚了,赵客是个对婚姻彻头彻尾失望反感极度排斥的人。
“那……”赵客犹豫着说:“我要是喜欢了一个人呢?”
“……你还是跟我说你结婚了吧。”邵阳煦一脸人麻了的表情,“你是看我一晚上没睡觉折腾我来了吧,怎么净说些鬼故事。”
哪天他邵阳煦愿意收心结婚了,他都不相信赵客这种厌恶男女情感,只觉爱情麻烦无聊可笑是场虚幻的狂欢闹剧的家伙会喜欢上一个人。
赵客顿了顿,奇怪的表情看他:“你是觉得……我不可能喜欢上一个人?”
“你说呢?”邵阳煦吐了口烟,白雾飘在他追忆往事的眼眸前,“你是不记得从大学到现在,你嘴贱毒舌的骂哭了多少跟你告白的女孩了吧,你嘲笑人家的爱情只不过是对你皮相的觊觎,对你金钱的渴望,对你卓绝才华的嫉妒。”
“啧啧啧。”邵阳煦摇头晃脑,“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还能有比你更会爱自己的人吗?而且……”
邵阳煦抖了抖烟蒂,眼底浮出一些晦暗,“你放得下你家里那点事吗?”
赵客愣住,邵阳煦看着他的表情带着点同情和消沉,他心底却是不断往上涌出喜悦,是啊,他这样的情况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上一个人?绝对不可能!
赵客猛地站起,脸上阴云尽散,意气风发,烟头娴熟地弹到脚边垃圾桶,“邵阳煦,看样子你的脑子也不全是用来乱搞男女关系的,还有点用啊。”
他拉上行李箱,嫌弃地踩过他的地毯,一分钟都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快送我回去。”
李勤还不知道他出差回来了。
“???”邵阳煦都没明白他怎么就多云转晴一脸喜色了,“你他妈纯折腾人啊,自己滚回去,还有你车呢?”
赵客已经人到门口了,目露威胁:“快点,五倍律师费你真当那么好拿?”
“行行,大爷的,我真是欠你的。”
“欸,我他妈可是三甲医院的主治医师,你给我说话注意点,你的脑子才只搞男女关系。”
“……赵客我还没想通你一大早上折腾什么呢,别哪天真给我说结婚了啊。”
“忒吓人,别整别整。”
“……”
电梯门缓缓关上。
阳台采光好,吹着客厅空调冷风也不热,李勤坐在藤椅上正看书,忽然听到身后大门传来响动,扭头赵客拉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见到她,男人笑着挑眉,自然随意,“一一,早上好啊。”
李勤哪知他一早上的折腾,只当他刚下飞机,看他松弛随性的态度,这几日莫名紧张不安定的情绪也彻底放松下来,笑了笑颔首:“早上好。”
他松开行李箱,直直朝鱼缸走过去,“大金小余,好久不见啊。”
他整个人透着一股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春风拂面,随手抓了把旁边的鱼粮,唰唰唰就往里面丢,李勤看不下去赶紧抓住他的手,“我已经喂过了,你别把他俩撑死了。”
“哦。”赵客随手放回鱼粮拍了拍手。
李勤疑惑地瞧他:“这次出差官司很顺利?律师费很高?”
“嗯?怎么这么问?”
李勤抿唇,“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挣钱更能让你这么开心的。”
赵客笑悠悠地拍了拍她肩膀,“有些事一旦说清了,那可真是比挣钱还令人神清气爽啊。”
他故弄玄虚地说完,摆摆手,“不跟你聊了,我上去补个觉。”
“嗯。”
李勤看他上楼,又坐回椅子上,拿起书眼睛盯着黑字却忍不住发呆,想到刚才她和赵客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一扫之前微妙氛围,她偷偷松了口气。
八月底安城的温度不降反高,灼热的夏天带着猛烈的攻势再次回归,手机预报上天天是高温预警,小区的草地一天浇三回水,花叶依旧蔫头耷脑的。
秦钰戈打着电话吐槽:“我现在可太讨厌夏天了,没有一天身上不是黏糊糊的,每天跟师傅出去外面跑一圈,我就像洗了个澡。”
李勤笑着听她唠叨,言语里不难听出她的满足和喜悦,开武馆的事进展得很顺利,出于求贤若渴的心情,她不断努力寻访人才,终于让她招到了两个非常优秀的武学师傅,现在就差招学生了。
她也听得开心,话不知不觉的多了。
赵客回来还说:“一一,你现在煲电话粥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她愣了下,抓了抓发热的脸,“有吗?”
他哼了声,笑着道:“有没有都挺好。”
“对了,过两天去游泳吗?律所送了十几张青龙峡漂流的票算作高温补贴了,你也快开学了,抓紧时间咱俩出去玩两天?”
李勤愣了下,下意识拒绝,“不行,我真的不会游……”
“说起来,我真的好久没游过泳了。”赵客的笑渐有些浅,“不知道为什么,一一,看到你我总想起游泳这件事。”
可是他偏偏找错人了,做什么她都有可能奉陪,但游泳……真的不行。
李勤表情有些僵,“赵客,你还是和别人一起去吧,游泳,我、我不太喜欢……”
“真不想去?”赵客愣了下,不自然地蹭了蹭鼻子,“不想去就算了,这么热的天在家待着也挺好,那我问问那三个姨,票给她们得了。”
李勤垂眸,黑睫挡住了眼底阴翳,“嗯,问问吧。”
不过赵客还没问,三姨李春玲先打电话过来,语气喜悦爽朗,一扫之前的愤怒悲苦,“今天晚上有空吗?三姨请吃饭,我们一大家子聚聚,把勤勤也喊过来,结婚这么久,她都还没正式见过你舅舅他们呢。”
“好,没问题。”赵客猜出她大概有话要说,自然不能拒绝,下班前提前联系了李勤。
“你四个舅舅也都在?”李勤问。
“可能还有他们那边孩子,李家一堆亲戚加起来得有二三十人,不过今天也不一定都来,在外地上班的、放假出去玩
的也都不少。”
“好,我知道了。”挂掉电话,李勤陷入沉默。
赵客那边的亲人实在是多,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极度陌生的体验,李恒在她8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20多年人生都只有她和刘菡梅相依为命,她的亲缘关系浅薄,而现在忽然有一群人出现在她面前,各个都挂着“姨、姨父、舅、舅妈、表妹表弟”等的身份,似乎每个人都成了刘菡梅口中她该好好敬畏、尊重的亲人。
“勤勤,这是你大舅,做销售的,这你二舅,开大车常年在外面跑,你见的可能少一些,还有你三舅,脾气好,以前也把赵客接家里住过好一段时间,还有这你四舅是……”
三姨李春玲拉着李勤轮番介绍,她一个个点头打招呼,再坐下时后背已经隐隐涔出薄汗。
赵客给她倒了杯茶,凑近时低声道:“认识我三个姨就行,其他的无所谓。”
刚才他就拦着不用过去,李勤跟在李春玲旁边说想打个招呼,他虽不太乐意但也没拦着。
“嗯。”李勤点头,自然看出赵客和舅舅那边不亲近,四个舅妈加上带过来的孩子,今天总共有17个人,他们两个坐在李春玲的右手边。
李春玲身旁,除了她的两个儿子外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头发稀疏,脸圆圆的,个子不高,话也不多,只坐在李春玲旁边听她说话,不时夹菜关心。
赵客低低解释:“三姨之前在外面的男人,高建楠。”
那些年李春玲和孙良才夫妻关系形同虚设,因着两个孩子执意没离婚,李春玲慢慢的也给自己找了个男人,这事刚出的时候在李家引起了不小风波,嫌丢人,没见过这么报复的,骂来骂去,没想到没把两人分开,倒是先把孙良才熬死了。
那边,大舅李国鸣目光始终没往那男人处落一下,脸色不佳,作为七个里面的老大,他显然是把自己摆在大家长的位置上,对自己妹妹的这种行为很看不惯。
李春玲活到这个年纪哪还会在乎别人脸色,从此以后她只在乎自己幸福不幸福。她起身举着酒杯发言,坦荡爽朗的样子似又回到了年轻的爽直劲。
“我家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之前全靠哥姐你们过来给我撑腰,没让那个贱人给欺负了,但是以后我不打算争了。”经历这么一段时间的磋磨、折腾,她终于想清楚,不再为那个死人的任何事情浪费自己的生命,“法律上该怎么分我和那贱人就怎么分,那房子我也不想再住了,俩孩子一个工作一个也要上大学了,以后,我只管我自己的生活。”
“妈。”小儿子孙嘉瑞激动地看着她,眼眶隐隐发红,大儿子紧紧攥着酒杯,显然也是情绪激动。
李春玲拍他脑袋,调侃道:“这么高兴的时候你哭什么,你妈都还没哭呢,以后我也不会再哭了,为你妈我喝彩吧,哥、嫂子、姐,你们以后就放心吧,我再也不会让自己受任何人的气了,后半辈子我将只为我自己活!”
在座李家人这么多年看她吃苦,听了这话都露出多动容表情,大舅妈甘平莹也激动:“春玲,你早该这样了,不争那口气早早离了婚,指不定都过好多年好生活了。”
“是是,以前是我傻,以后再也不会了。”
李国鸣脸色稍缓一些,“行了,你以后别再干糊涂事,让你这些嫂子姐姐省点心就行了。”
“那必须的,我跟建楠有打算,我俩准备开个卤肉店,你们也知道我做了这么多年饭,手艺还是不错的,刚起步肯定会难,但是以后一定能越干越好。”
她身旁高建楠赧然地笑了笑,“春玲有计划,我放心跟她干。”
李国鸣不往那男人那看,只道:“有计划就行。”
李春凤李春英也都开心,说着庆祝畅想的话,饭桌上氛围倒也和气欢快,推杯换盏间,话题终于落到赵客身上。
李勤没想到,是他那个系着丝巾,打扮时髦的三舅妈刘珍珍先说话的,“小可,我之前就听你二姨说你这媳妇是安大的老师?哪个院的啊,今年你弟弟刚考进了安大数学院,有关系的话让你媳妇照看照看。”
李勤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跟自己说,顿了下,先看向赵客。
赵客放下筷子,笑着说:“这事舅妈你放心,李星树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勤勤近的能帮忙,不行我也能赶过去搭把手。”
李勤看他眉眼带笑,但那笑意未进眼底,心紧了下,抬头正对上刘珍珍的目光,“三舅妈,我是文学院的,不过数学系我也认识几个人,要帮忙跟我说就行。”
闻言刘珍珍眉开眼笑好一阵谢谢,一番漂亮话说的李勤尴尬,赵客四两拨千斤的拉过话头,跟那边亲戚聊了起来。
“勤勤,二姨想去个厕所,你帮忙带下路吧。”隔着几个空位的李春英走到她身边说道。
李勤知道赵客和这个二姨关系最亲近,闻言立马起身应好。
两人相伴走出包厢,幽长走廊隔绝了屋内的热闹混乱,只余两人安静的脚步声。
“……二姨,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李勤问。
李春英笑了笑,看她的目光带着慈爱,下巴点了点外面的角落,“找个僻静地说话吧。”
“嗯。”两人走到了落地窗旁的柱子后,静静的无人打扰。
“今天你也看到了,这顿饭主要是为着你三姨的事,不过你那个三舅妈还想借着这顿饭,喊你们照顾照顾她家孩子。”
“嗯。”李勤对刘珍珍的嘱托不算意外,只是之前她没有太多社会关系,性子冷淡,很少有人会拜托什么事拜托到她这里。
“这事……小可估计会不太开心,回去你劝劝他,他跟那四个舅舅关系冷淡,但大家好歹是亲人,有些事明面上还是得过得去。小可聪明不会跟她们起冲突,但心里怎么想得你来疏导疏导了。”李春英握住她的手,“勤勤,小可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但是他性子要强,打碎牙也只会往肚里咽,现在你跟他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你跟他多聊聊,二姨知道有你陪在他身边也放心多了。”
“赵客和他舅舅们……”
李勤刚要询问,就听见大堂另一头传来低低碎语。
“大嫂你说也是,人的际遇真是不好说,谁能想到赵客小时候那么不听话,没人管都快变成一个小混混了,竟然考上了名牌大学法律系成了律师,还娶了个大学老师。唉,早知道他能这么有出息,当初就让他在我家多住几天了,凭着那几碗饭,现在他肯定也得老老实实来报答我,哪还要我这做舅妈的觍着脸说好话请他帮忙。”
“行了,你就别在这掐酸了,赵客小时候咱们这边四个做舅妈的一个都没管,也别指望他现在混出头了咱能蹭点什么好处,他能看在四个亲舅舅面上搭把手帮咱点小忙就行了。”
“他敢,虽然时间短,那我家老三也是在咱妈刚死时候养过他一个多月呢,就这点恩情,让他关照关照李星树,他敢有什么不乐意!”
李勤清晰地感受到李春英脸色沉了下来,浑身怒气,径直就走了出去。
刘珍珍正要说话,瞥见柱子后面出来的李春英和李勤,脸色一僵干笑道:“二姐,你们、你们不是去厕所了吗……”
“去厕所不就听不见你嚼舌根了。”李春英拧着眉,“刘珍珍,这么多年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刘珍珍干笑,李勤拍了拍李春英从她身后走出来,“二姨,我们先回去吧,赵客一会儿看我们迟迟没回来,可能先找过来了。”
刘珍珍表情有些难看,本来就跟这外甥不亲近,再让他知道就更不好了。
她见这赵客的媳妇寡言少语,看着像是个好说话的人,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勤勤,你千万别跟你三舅妈计较,我这人心直口快,嘴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得罪人,但舅妈真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看
你和赵客都这么有出息,我肯定是开心……”
话未说完,她亲热的手就被扯了下来,李勤往后退了一步,她那张拒人千里的脸没有表情的时候,会透出一种清冷的淡漠。
“三舅妈,我认识数学院的院长,您儿子到安大读数学系我是能帮上一些忙,但是我不乐意帮。”说完,她有礼貌地颔首,“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刘珍珍被小辈这么甩脸色气得脸色铁青,忍不住在她身后喊:“呵,真当自个儿找了个多好的男人啊。”
李勤顿步,转身黑眸直直落在了她脸上。
“闭嘴!”李春英呵斥。
“二姐,我为什么不能说,赵客他光记你们的好,凭什么就不记我家老李当年也养过他一阵子。”刘珍珍气恼委屈,瞪向李勤:“赵客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做律师,还不是他好好的游泳运动员做不成腿废了才转专业的,他不记我家恩光觉得他三个姨好,那当年他做手术我们可是出了500块钱的!”
听到她说什么,李勤瞳孔猛地一缩,忽然就想起了赵客好几次跟她说起自己游泳很好时的表情,带着他一贯的骄矜自信,以及浅到令人难以发现的晦涩低沉。
“三舅妈这么生气,第一次见我媳妇就对她这么气急败坏地发火,是怪我这么多年了还没还你那500块钱吗?”
刘珍珍的话音刚落,后面传来一声施施然的调侃,听不出生气的味道,但李勤转身看着赵客皮笑肉不笑的脸,心咯噔一下往底沉了。
赵客生气了,非常。
第43章 游泳的鱼(1)
43.
李勤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赵客……”
“嗯。”赵客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圈,又见她面色平静不像是受了气的样子,脸色倒是稍缓了一些,拧起的眉微松,心里浅笑,他也该知道她不是乖乖吃亏的小兔子。
冷冷的目光射向刘珍珍,这么多年来赵客看人眼色长大,听过的难听话只会比刚才的还恶心,他早习以为常,只是李勤在才让他心里发怒。
“三舅妈,说起那500块钱,咱是不是先得聊聊您欠小辈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
“小可。”李春英按住他的手腕拉了拉,“这都是一家人,就别说那些外道话了。”
她这么劝着眼里流露心疼,跟刘珍珍计较那些,到头来只会落得他一个不敬长辈的坏名声,李春英看着他长大,不愿他在公开的场合被人指指点点。
“是啊是啊,都出来一会了,我们快回去吧。”大舅妈甘平莹也在旁边劝说。
刘珍珍面色尴尬,“赵客,刚才三舅妈就是嘴碎说起你以前的事了,也是心疼你做过腿部手术没能再好好追求梦想,你说就那500块钱,我还能真跟你计较这么多年不成。”
赵客:“三舅妈既然能提起来,那肯定是心里还有点不舒坦的,那这钱我就该还,但三舅妈估计您也忘了,您家李星树初中的时候前前后后问我借了小一千块钱。”
李星树像他爸,个子矮小闷不吭声,初中跟个瘦猴似的被人欺负,哭哭啼啼跑来找他求救,一声声哥说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赵客说:“对方这么霸凌你,你惯着给他们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要联系三舅李国浩出面跟学校沟通解决这个问题,李星树抱着他胳膊人都快吓死了,“不行哥不行,他们会整我整得更厉害的。”
那时候,赵客刚进入融安做律师助理,工作强度高到加班通宵是常态,融安是顶尖律所,精英云集,为了能留下来他是整个律所都出了名的卷王,整理案卷材料、向上沟通、对外对接每一步都不允许有丝毫的错误,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解决李星树的事,便给他钱先打发了。
因着外婆刚死去那段时间,是李国浩把他接回家给他饭吃的恩情,李星树的事他不能不管,在看到李星树鼻青脸肿出现时,每月全勤表都满格的人请了一天假,去学校以私人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用暴力解决暴力是赵客被打出来的经验。
后来他发现李星树天天上网吧混日子,忍无可忍把他提溜回家给刘珍珍说管教儿子的事。
刘珍珍拧眉,没提钱的事,只恨恨说:“他被人欺负你怎么不早说,要是我早知道就不能让他被打了。”
话音落,她当着他的面故意扇了李星树一巴掌,“孬蛋,跟你爸一个货色!天天送你去上学你就溜去上网。说!你是跟谁学坏的!”
李星树当即就哭得不行,刘珍珍继续打他,赵客耳边是混乱吵闹的叫骂,好像又回到了高中他打架的时候,刘珍珍在李国浩那嘟囔:“你李家都老实本分的,怎么就出了赵客这么个小混混,我看你妹在外面找的男人八成也是个流氓。”
赵客看出刘珍珍打打闹闹的又吵又骂是不想还之前的钱,不过他也不是来要钱的,尽管当时他在安城租房子等吃穿用度花下来手头也紧巴巴。
“好啊你赵客,给你弟弟花点钱你记到现在。”说起那件丑事刘珍珍火气就上来了,“那时候要不是你瞒着不说,那些人能欺负我家星树那么久吗?你不早点跟我说把事情办坏了,现在还来跟我计较钱的事。”
刘珍珍叉起腰,一副要被这个忤逆不尊重长辈的外甥给气晕了,大口喘气,旁边引来不少人围观。
“赵客,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要是没有你三舅,你就说你现在还能不能站在这!我和你三舅从来没说养你是为了得到点什么,就是看你外婆走的突然你没人管了,就想着让你有口饭吃,是,我们是只养了你一个多月,是没你三个姨对你好,但是那时候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也该清楚,穷的都揭不开锅了不还是留下你了,你现在可倒好,有出息了,混出来了,不记得我们一点好,就觉得我们刻薄你了。”
“行了刘珍珍!”李春英拧眉拽人,“你还嫌不够丢人啊,要喊回去喊。”
甘平莹也觉窘迫丢脸,帮着往回拉人,刘珍珍怒火攻心,偏要一边走一边喊,终于把包间的人都喊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国浩急急道。
“三舅。”赵客笑得很冷,那张脸上丝毫没有被谩骂的痛苦,只平静地问他:“三舅妈说我出息了不记得你们一点好,她这话说的也太冤枉你外甥了。两年前你出事我做了什么,你没有给三舅妈讲讲吗?”
李国浩当即脸色就一僵,飞快看了眼那边暴跳如雷的刘珍珍,忙上前拉住赵客小声道:“赵客,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千万别跟你三舅妈计较,她性子泼辣,碰上点事胡搅蛮缠的你……”
“什么事,你说!”刘珍珍甩开甘平莹她们过来,“我倒要听听你做过什么,怎么难不成我家还倒欠你人情了不成。”
“刘珍珍!”胆小懦弱的李国浩也被逼得提高嗓门。
“叽叽喳喳像什么样子!有什么事都给我进去说话!”李国鸣又过来维持局面,端的是大家长的风范,很是一碗水端平的样子,“弟妹,你好歹是长辈,在这对小辈又喊又闹你看看这合适吗?赵客真做了什么不合适冒犯亲戚的话,不还有我们这些做舅舅的来教训吗?”
“大舅,教训我的事可以先往后放一放。”赵客笑的好似笑面虎,四两拨千斤的打住他的话,“您作为一家之主,先替我做主要个账吧。三舅之前网贷借了10万块钱,堵不上坑问我借了8万,白纸黑字写着欠条,两年了这事我三舅妈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虽然说我这几年事业上是有些起色,但是您也知道外甥我刚买了房,装修结婚都要花不少钱,还买了个E级奔驰,我这生活也是驴粪蛋表面光,实则捉襟见肘也快揭不开锅了。”
他的表情委屈又无奈,“三舅家难我也知道,但今天借着三舅妈说起钱的事,我只能厚着脸皮说一说了,勤勤是个高知人才,嫁到咱李家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委屈了她啊,大舅你是个明事理的,又那么爱大舅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勤低头咳了声,只当没看见赵客狡黠地朝她飞过来一个眼神时藏着的坏笑。
大舅一怔,人有点傻了。
再回到包厢,刚才的和气热闹尽消,刘珍珍已经哭了十几分钟,也打骂了李国浩好几次,被旁边的人硬是给拦住了。
李春玲听完李春英讲外
面的事,阴阳怪气地哼笑着瞧刘珍珍,“嫂子,你也别光顾着哭了,这钱什么时候还得给小可一个准话啊。”
“还不了,我没钱,星树马上要上大学了不少花钱,我开个小店卖衣服我哪来那么多钱,这八万块钱你哥借的你找他要去!凭什么钱我一分没见着,还钱的时候想起我来了。”
李国浩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那也不能你当舅妈的欠着孩子的钱啊,这不是仗着我妹妹不在欺负他儿子吗?”李春玲嘲道。
说罢给了赵客一个眼神,骂人的事你别来,你三姨我嘴皮子这么多年算是练出来了,而且小辈再有理,回嘴了也是被说目无尊长。
赵客百无聊赖地耸耸肩,还在给李勤夹菜,小声道:“别光看戏,吃饱了没?再吃点笋,这家笋还行。”
李勤沉默地看着他,攥着筷子的手指隐隐泛白。在这样的吵闹纷争里,他好像置身事外完全不在乎关于他的争执、嘲讽、同情,她不知道他这样的从容淡定是否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次才终于变得像现在这样无所谓。
那边吵来吵去,直到刘珍珍忽然摔了杯子站起,“你们替赵客说话,还不是因为得了他的便宜,我这三舅妈倒成了大恶人,你李家的气我是不会再受了!”
李国鸣一向是大家长风范,自恃公平公正,被她这么一说脸也黑了,“刘珍珍你胡说什么……”
“离婚!”刘珍珍大哭着对李国浩喊:“我要跟你离婚!”
赵客一笑,放下筷子终于起身说话:“三舅妈,你要是打离婚官司不如找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也帮衬帮衬你外甥。”
“赵客!你这个没人要的小畜生!”
“啪。”李春玲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我妹不在,她哥哥姐姐可还在这呢!”
“春玲!”李国浩瞪大眼,“你这是干什么?!”
“李国浩!你就看着你妹打我!我跟你们李家人拼了!”
话音落下,刘珍珍冲向李春玲,李春英姐妹去拦,李国浩拉架,其他两个舅舅左看右看,拉来拉去,李国鸣坐在主位气得脸色铁青,砰砰拍桌子怒喊“都给我停下”没人听,几个小辈各帮各的爸妈,三十多平的房间一瞬间陷入混乱,筷子饭菜飞来飞去,挣扎叫骂快要掀翻屋子。
李勤愕然,她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赵客慢悠悠喝完手边的水,起身朝她勾唇笑笑,“走吧。”
“你三姨……”
“放心,刘珍珍那点战斗力,到我三姨面前连热身都算不上。”
“……”
出了饭店,夏夜清风吹拂,李勤浑浑噩噩的脑袋才逐渐清醒,目光仍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赵客。
他笑了声,“怎么,没见过亲戚之间打架啊。现在还是克制了,以前外公外婆在,因为争房子争村里每年土地转让给的那几千块钱,兄弟姊妹可是没少打,你以为亲戚多了真就是和和气气的温暖幸福大家庭啊?家和万事兴这种戏码,你在李家是看不到了,多看看TVB还行。”
李勤心口发紧,对视赵客浑不在意地笑,她无法想象他在这样的混乱里是怎么长大的。
“……曾经有段时间,我很羡慕别人都有那么多亲戚。”
李恒还没死的时候,她记得每年过年刘菡梅都会和李恒带着很多礼品去找奶奶,不过年年门都没进,东西丢出来人被轰走。后来李恒死了,刘菡梅就再也不惦记那些亲戚了,一到春节,别人都在放鞭炮喜气洋洋地庆祝全家团圆,她和刘菡梅连电视也没有,屋子里黑洞洞的,很早就睡了。
那时候,她很渴望有第三个人,有个亲戚出现打破家里阴冷到骨子里的安静,又希望今夜刘菡梅不要再哭,哭了不好,来年又都是眼泪。只要刘菡梅静静的,她就觉得这个除夕夜自己很幸福。
“就你和你妈两人就行,人多了都是麻烦。”他说的轻描淡写,李勤却从他的言语里察觉某些羡慕,忽地她的心情变得像远处放着的烟花,千万点金红火光闪烁,想要捕捉,看过去只留一片白茫茫烟雾和黑暗天空。
赵客手指点了点放烟花那处,“体育馆今天有演唱会,那边正热闹着,散步过去看看?”
车坏了两人得打车回家,先走段路当作消食了。
“好。”
李勤也想吹吹风,只是走着走着,她还是察觉赵客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偏头看他,他正远远望着体育馆闪烁的灯光,两人逐渐走近,场馆内歌手的声音通过音响传了出来。
“你喜欢他?”她看到了远处飞扬的旗帜,是个她不认识的歌手,场馆附近有很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人,充满活力地跟着馆内歌曲蹦蹦跳跳,甩动着手里的荧光棒。
“不是。”
忽明忽暗的烟花下,他的侧脸陷在夜晚的昏暗和火花的亮光中,挺直的鼻梁和轮廓下颌线依旧清晰,嘴角平直不见情绪,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怅惘、怀念、悲伤,但最终平静带笑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说:“我游泳的最好成绩是在那个体育馆里,游出了中学生全国游泳锦标赛第二的名次。”
李勤看着他嘴角勾着的笑,心脏忍不住收缩,一种莫名的疼痛让她像是掉入了河水里,沉沉往下陷,她反复挣扎,呼吸却一点点被吞噬。
远处热闹欢呼,大笑声远远地落在耳边,而树下这一隅,安静的李勤手指紧攥。
“游泳是你的梦想吗?”她问。
“哪有什么梦想这种东西,你就看我以前的条件还真能游出点什么东西来吗?小打小闹罢了。”他晃悠着往前走,“真说梦想,那钱就是我的梦想,只有钱能让我快乐,只有钱能让我出一口气。”
“啧啧,李一一,钱真是个好东西啊。”他接过可爱的追星女孩递给他的发夹周边,说了声谢谢后在李勤走过来时,戴到了她的头上,灯光闪烁她的表情沉沉,他笑:“你说是不是?”
他弹了下她亮光落着的额头,乐不可支地笑了,“怎么,你这表情是心疼我啊?”
“怎么,喜欢我啊。”他说得随意轻松,像只是把她前几日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的玩笑。
分明两人在穿过热闹欢乐的人群,周围的歌声如此嘹亮悦耳,年轻人的快乐幸福那样简单清晰,李勤在望着赵客的黑眸时,却觉得整个世界都覆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赵客一瞬不瞬的深邃视线像河水一般幽深。
李勤的鼻翼间又传来浓烈的苦艾草味,混着黏腻的水草、湿润泥土的味道扑在她的呼吸间,再次把她拉回了那个晦暗阴沉的河边。
摇晃的芦苇旁,李恒的尸体趴伏在泥泞的沼泽边,河水流得缓慢无声,任谁看也不会淹死人,但是爸爸白花花的手臂已经被泡得胀大了。
李勤站得很远很远,嘈杂的人群,欷歔的议论声,寒冷到骨头发抖的夏日,那晚她蹲在小土屋的石头边,在邻居一遍遍对刘菡梅说“人死了,尸体不领回来怎么行,过两天就发臭”时,吐了很久,吐到肠子拧结到一块,吐到短短十天暴瘦十几斤,吐到似乎要把她此生的幸福都献出去,随着爸爸的离世,做她唯一能给的陪葬品。
她似乎是一条会怕水的鱼,困在泥潭里奄奄一息尚能生存,放回水里就直接死掉了。
然而,她定定地看着赵客,烟花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还是道:“你不是说想游泳吗?说那么多次了……”
“赵客,去游泳吧,我陪你。”
第44章 游泳的鱼(2)
44.
远处紫薇花树在夏风的摇曳中飘下一些花瓣,擦过李勤发白紧绷的脸,零星几片落在她的头发里。
赵客笑了笑 ,朝她走近,男人清洌强势的气息袭来,李勤下意识往后退。
“别动。”修长手指按在她的肩膀,隔着夏日的温度和薄薄衣衫,他好似只想认真地把黑发里的花瓣挑走,慢悠悠笑着问她:“躲什么呢?陪我去游泳都不害怕,还怕我?”
李勤手心微热,抬头看向他,头顶发圈闪烁的灯光让赵客的黑眸陷在光里看不清,只觉他的呼吸格外炙热,“真的要陪我去游泳?”
“嗯。”李勤也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但是她说了,“只、只是我不会游……”
八岁以后她从未下过水,所以连游泳衣都没有。
赵客乐了,往后退一步调侃道:“跟我在一起还能让你学不会游泳?”
随着他的后撤,燥热闷仄的距离被拉开,流动的空气瞬间涌入,李勤得以像玻璃鱼缸里那条游弋的黑金鱼一般浅浅换气。
两人继续往前走,空气里淡淡的花香愈发浓烈。
远处一排黄色路灯边种了十几棵紫薇树,紫红花朵在靛蓝夜色里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暖黄光晕混着夏夜特有的朦胧氤氲,花道边有很多女孩在拍照打卡,活力四射,青砖小路上飘着很多花瓣,走动间就可能踩到一两片。
“我叫车回去吧。”一会演唱会结束就更打不到车了,他刚说完就听不远处有人喊,“我靠!那边有人在告白!”
不知道谁激动喊了一声,一瞬间打卡的、唱歌的、卖周边的等等都朝那边跑了过去,西边也越来越多人朝这儿涌了过来,赵客和李勤反应不及下一秒就困在了人潮里,被动带着往那处去。
“一一!”
赵客飞快拉住李勤的手,将人紧紧扯到身前怀里,以防她在混乱中被撞到。
李勤愣了下,尴尬地掠了他一眼想往后退,身后过来几个人又把她狠狠撞进了赵客怀里,脸颊贴上他紧实的胸膛,嘴印了下衣服:“……”
赵客清冷的混着薄荷和极淡烟草味的气息落在她的鼻翼,一瞬间将潮湿、黏腻、阴冷河边的冰冷赶走,只有脸紧紧贴着他身体的灼热滚烫如此真实。
她抿唇,被他裹挟着跟人潮往前走,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直到赵客携着她终于从右边走出人流,退到了一棵紫薇树下,肥硕的花朵几乎将枝头压垮,头顶的花繁复而茂密,像一个圆滚滚的紫红色棉花糖,飘着清浅不刺鼻的甜味。
她的后背顶着盘虬卧龙般的斑驳树皮,身前赵客与她只隔着一指的距离把她挡在了人群外。
他咳了声,偏头不自然地说:“等会儿吧,得等看热闹的都走了。”
他身后人行道、草地上还不断有人跑过来往求婚那去,而不远处已经一圈圈围了许多人,不知道圆圈中心说了什么浪漫的话,一群人欢呼高喊:“哇!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他们拍着手打着节拍,势必要这对有情的男女捅破窗户纸在一起。
远处的人声鼎沸反衬得紫薇树下安静得很微妙。
赵客又咳了声,“……你要去看看吗?”
“不。”李勤毫不犹豫拒绝,她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
“好。”赵客应了一声,总是吊儿郎当爱说话调侃的人,不知为何也变得嘴笨,点点头没了音,跟她并肩靠着紫薇树低头发起呆来。
李勤低头,看向两人还拉着的手,心口好似不轻不重地被抓了下。
赵客寻着她目光看去,飞快松开手,再次咳了声,“忘了都哈哈……”
“嗯,没事。”
李勤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脚边的紫薇花上,心脏莫名发烫,她很不习惯此时此刻的氛围,暖黄夏夜里,赵客肩膀偶尔擦过她的身体,偏头朝她看了眼,意味不明地又看回头顶的花,好似打定了主意要享受此刻人潮之中和她的一隅安静。
她手心的热汗更浓,偷偷往树皮上蹭了下,从来没有比这时候更迫切希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赵客说点什么,哪怕再惊世骇俗,也好过与她静静地站在这儿。
她是个享受安静的人,却不太习惯和别人一起安静,她不知道这份安静是她的,还是成了……他们的。
远处的欢呼此起彼伏,看样子是告白成功了,几乎每个走过来的人手里都捧着一个亮着光的玫瑰花,在夜色里发出莹莹光芒。
“人家男朋友好浪漫啊,你能不能学习学习。”一女孩轻拍着男朋友督促。
“有钱人的恋爱是谁羡慕了我不说,刚告白就好大一颗钻戒!”两个女孩捧着奶茶从赵客身边走过。
“男的好帅,要我有那脸,我也在人多的地方告白。”挑染绿毛的男生理着他的衣服边走边说。
“……”
赵客笑得奇怪地朝李勤看过来。
“嗯?”
“你喜欢什么样的告白场景?”
李勤心里一紧,“绝对不是这种!”
“哦。”赵客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笑着说:“我知道了。”
“?”李勤赶紧抓住他手臂把人扯站住,“我的意思是不要告白!赵客,我们都结婚了。”
赵客嘴边的笑顿了下,看她如临大敌浑身戒备的样子,慢慢扯回了手,浑不在意地说:“李一一你想什么呢?我可没跟你说要跟你告白。”
“哦。”李勤呐呐看他。
“告白的前提是喜欢,你觉得我喜欢你啊?”他食指推了下她眉心,“放心,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钱。”
“要知道……”他指了指自己,“一一,我一个找不到爸是谁,妈也跑了的人还不够向你论证喜欢这种东西多么可鄙自私,可笑无用吗?”
他浑身好似尖刺立起,李勤松了口气,又像是吞了一口酸苹果,咽的并不愉悦。
隔日下了一场晚夏最后的大暴雨,整个安城都困在滂沱大雨里,街道树木被风刮倒不少,赵客工作都改在家处理,李勤自然也出不了门,只是她惦记着小区房子刚粉刷墙别漏水出问题,一放晴就急急出门了。
气温回升已经是八月底,不过较之一场大雨前每日的高温预警来说温度已经降了很多,游泳馆的人也少了很多。
由于李勤怕水,两人放弃漂流打算先来游泳馆适应适应水。
午后的游泳馆浸在柔软光线里,游泳馆的落地窗荡漾着淡蓝波纹,水清澈发蓝,赵客在泳池边等了十几分钟,李勤终于姗姗走出,拽着游泳帽不安逡巡着,与他对视后快步走来。
他微微挑眉,欣赏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黑色连体泳衣上,随后视线下移落在她的长腿。那是一双纤长漂亮又带着一些骨感的长腿,刚从消毒水池走出,粉白小腿上还沾着水珠,顺着绷紧的肌肉曲线滚落漫延到脚踝,接着水痕迤逦蜿蜒滴落浅蓝小方砖上,胳膊因不习惯场馆里的温度而冷得寒毛微微立起。
“有、有点凉。”李勤局促干笑,手不自然地想要去拢到自己身前,又在瞧到别人落落大方时强忍住了动作。
下一秒,赵客把手里的干浴巾披在她肩头,柔软触感隔绝了室内的凉意。
“披着吧,我先给你讲一下入水的注意事项,你刚刚开始,今天我们不着急游。”
“嗯。”李勤点点头,耐心地听他讲解,偶尔有七八岁小朋友走过,还笑着甜甜补充几句,身上有水不断往下落,显然是刚下游泳课。
李勤看着小朋友们走远,眼睫垂落,望向脚边的游泳池,忍不住头晕目眩,又有想要呕吐的恶心感上涌。
“李一一,上课呢怎么还走神啊。”脑门被弹了一下,抬头对上赵客好整以暇地笑。
李勤:“赵客,你那么关注别人的腿好不好看,其实是羡慕吧。”
他的笑僵了下,又很快玩味,“说什么呢,喜欢漂亮大长腿的男人海了去了,再说我又不是没有。”
她的视线跟着落在他的腿上,他确实有做男模的资本,大腿线条利落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小腿线条劲瘦但是同样充满力量感,让李勤想到以前看西方美学史的雕塑像时画布上彰显着的蓬勃力量感。
他的腿看起来和别人的并无二致,至少表面光滑看不见疤痕,没有骨头扭曲变形,看不出曾经动过手术的痕迹,只是相较于游泳池里走出来的大多数男性来说,可能少了旺盛茂密的汗毛,干净中带着一点少年感。
“漂亮的大长腿再好也不如拥有健康的腿……是不是?”
李勤没有错过她才从泳池走出时,他落在泳
道里一位飞速自由泳的女人身上时的眼神,她下意识以为他在看那人纤长健美的腿,又很快从他移过来看向她时眼底没来得及掩藏的晦暗察觉出他的低沉。
“你的腿……为什么会受伤?”李勤以为她至少在自己学会游泳那天才会问,但是赵客站在岸边迟迟不下水,对泳池眷恋而畏惧,她终于忍不住探寻。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原因,都过去那么久了。”他随意道。
“可是……”
李勤一改点到为止的性子,执拗地要继续问,忽然旁边传来一道惊讶又不可思议的声音,“赵客?”
赵客整个人僵住,回过神来立马转身就走,那边中年男人快步走过来,一把挡在了他的身前,“赵客真的是你!浑小子浑小子!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在游泳馆这种地方见到你这家伙了!”
男人脑袋光秃秃圆溜溜,眉心涨红被泳帽勒出一道痕,眼睛激动地瞪得老大,穿着平角泳裤浑身是水,手大力拍着赵客的背,把水溅得到处都是,“你这家伙看到我就跑!有没有良心,还真想躲着我一辈子都不见一下了?!”
“老……关教练。”
“我还是你教练吗你就教练教练的叫?你还拿我当教练?”关洪福气汹汹地斜他,刚才见到故人的雀跃都没了,只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就叫我老关啊,有的人不是一贯喜欢忤逆师长从来不叫老师的,怎么,这才十几年过去就学聪明了?当初都能出了事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现在想起来装乖学生了啊。”
李勤很少见到赵客被教训但又如此乖顺,“老关,还生气呢。”
“哼。”关洪福哼哼。
他捏了捏眉心,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苦笑道:“都这么久了,您老火气还是挺大啊。”
“我火气大?”关洪福气得快要蹦起来了,“我以前可是下决心,要是让我哪天在路上碰见你小子,我就一脚把你踹翻到沟里,我看你这个孬种能不能爬起来!遇到点事就乌龟一样缩起来了,你小子,我当年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怂呢。”
赵客无奈地咳了声,看了眼旁边的李勤,“老关,给点面子行吗?”
关洪福刚才就瞧见旁边的美女了,但是他气了那么多年,后来虽然也心气顺了知道那孩子不容易,但刚才瞥过泳池十几个人里一眼看见赵客,他还是愣住了,随后脑袋轰一下炸开,陈年往事尽数涌现,火气控制不住就上来了,但也没想当着别人的面给赵客甩脸色。
“这是……你收的学生?”看赵客的动作显然是在教学,但他很意外,这家伙竟然还愿意下水?!就当年他愤恨不平的劲,关洪福以为他再也不想靠近。
“不是。”顿了下,赵客道:“我爱人,今年刚结婚。”
李勤听不出来,只当他官方客气的介绍自己,那曾经跟赵客白天夜里都泡在泳池里的关洪福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小子在害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比刚才的震惊更盛,像看外星人似的两只眼睛冒着光的打量李勤。
赵客:“……”
默默往李勤身前挪了半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老关,你干什么呢?”
他回头有点丢人地跟李勤解释:“别介意,他有点神经。”
“你小子啊,有这么说你师父的吗?”关洪福扬手就给他脑袋来了一下。
李勤走出来,礼貌地笑着伸手:“你好关教练,我是李勤。”
“哈哈哈。”关洪福心里纳罕当年的浑小子怎么找了个文绉绉的女孩子,一边笑着在泳裤上蹭了蹭手上的水,跟她回握,“好好好,我当这小子这辈子跟女人无缘不可能结婚呢。”
“小勤,你是不知道,当年这浑小子从泳池里钻出来,往岸边一坐有多少人给他送水,结果这家伙看都不带看人家小姑娘一眼的,冷冰冰就是一句你挡着我的保温杯了,气得我都想给这不开窍的小子再踹下去。”关洪福笑着,脸上带着回忆往事的愉悦,“他那时候着了魔似的眼里只有游泳,比我还疯还拼,我真觉得他这小子这辈都不可能跟女人扯上关系了。”
李勤不意外地点点头,心想那个时候还不算嘴毒。
“老关……”往事不堪回首,赵客想让人打住。
“小勤,我看你斯文有礼长得也漂亮,怎么瞧上他了啊。”
“老关……”赵客眯眼,语气危险。
“怎么,这么多年不见,我稀罕跟你老婆叙叙旧还不行啊。”
“你俩认识吗你就叙。”
“关教练,赵客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李勤忽然问,赵客愣住,黑眸唰地一下看向她,女人赧然地朝他笑了笑,“我还挺好奇你高中的时候。”
“不止高中,我跟他初中可就认识了。那时候他送一个小豆丁来我这游泳班学游泳,天天早上送晚上接,我看他怪辛苦,把人留下来让他在水边玩,好家伙!”关洪福激动地拍掌,“结果让我发现了一个游泳的好苗子!绝对的天才!”
李勤情绪下沉,似乎身后泳池晃动间掠起的冷意都落在了她后背,赵客嘴角依旧挂着笑,她却察觉到了他的紧绷和故作不经意偏头看向其他地方的晦涩。
关洪福笑顿了顿,似乎也察觉这话不合适,转而说起其他,又想在李勤面前多夸夸他这不容易的好徒弟。
“说起来,赵客他那时候可是在学校占尽了风头,学习好,打架牛,长得帅还八面玲珑鬼精鬼精的,嫩得跟水一样贼招小姑娘喜欢。”
“老关……”赵客哭笑不得地说:“你夸我还是损我呢,怎么,我现在不行了?”
关洪福敷衍地朝他看了眼,“马马虎虎吧,配你旁边的小勤我看差点意思。”
“啧。”赵客哼了声,拽拽李勤浴巾,“听见没,夸你呢,知道你有多招人待见了吧。”
李勤飞快拽出他手里浴巾,把人扒拉开,耳垂泛红,“你好好站着。”
“小勤,赵客这家伙脑袋也灵光,高中的时候学习也非常好,天天翻墙打架混网吧,结果次次考试年级第一,你都不知道他把年级第二气得叽哇乱叫,有次状都告到我这了,说我管的太宽松让他背地里好好学习了,我那叫一个冤枉啊,这小子每天饭都没时间吃就游泳了,他哪有时间学习啊,那你说这就人脑子聪明我能有啥办法?”
李勤笑了笑,点头回应他。
看得出来,关洪福是个痴爱游泳的老顽童,过去他和赵客相处的时间都围绕着游泳,即便他想夸夸赵客都难以离开那两个字眼。
她无法想象,曾经那么热爱游泳的人,怎么抽筋剥骨的把游泳从自己的梦想里剔除出来,被现实彻底磨平棱角,变成现在这个不挣扎、现实、玩世不恭、只把钱挂在嘴边的男人。
深邃漆黑的视线看向赵客。
“赵客。”
“嗯?”他看过来。
“你和关教练好久没见了吧,你……要不要先下水和他一起游个泳?”
闻言,赵客和关洪福都愣住,大咧咧如关洪福都支支吾吾没敢提一起游泳的事,曾经一起为了梦想拼搏的劲已经消失太久太久了,就连粗犷的关洪福都知道,赵客在他游泳最好的人生节点被迫戛然而止了梦想,这个痛,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赵客的呼吸在被倒灌涌动的池水,腥咸、黏腻,他被堵到快要缺氧。
人从十几级楼梯上滚下去,醒来医生冰冷地说:“本来你的腓肠肌已经损伤,还有局部肌肉组织出血、肿胀,我说过为了防止钙化影响肌肉弹性你必须停下训练,先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结果现在你的左腿又被刺进去一根8厘米的钢钉,赵客……”
他不记得对方有没有停顿,但是无数个从浑身冷汗中醒来的
夜晚,他都抱着疼痛要炸的脑袋凶狠地砸着想要压下去对方的后半句话。
“刺进骨头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赵客……放弃做个职业运动员吧。”
下一秒他的回忆被打断,那块戴在李勤手上的表覆在了他的手腕,他诧异地看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李勤扣上表带,抬睫时那双黑眸泛着一层笑意,柔软的,生硬里带着不太习惯这样说话的微妙羞涩:“赵客,鱼回到他的水里,适应呼吸的每一秒,钟表记录的也是他勇气的勋章。”
“我就站在岸的另一头等你,行不行?”
“你从水中窜出来的那一刻,水珠飞溅在我的脸上,沁凉凉的,我会觉得,那是我们都回到了水里。”
那时,水温带给她的,将不再只是灰暗河边浸入骨髓的绵密阴冷。
“你不用时刻记得要赢,我始终在为你摇旗呐喊。”
第45章 游泳的鱼(3)
45.
空旷的回荡着孩子嬉戏笑声的场馆里,关洪福听到李勤的话,人到中年的男人也会忽地愣住,调侃含笑的目光再次看向李勤时变得认真。
他忽然就明白了,少年时怼天怼地,暴戾阴郁,除了游泳什么也瞧不上的赵客为什么和身边的女人走入了婚姻,心里划过一丝暖流,表情变得动容和欣喜,为赵客身边并肩站着这样的女人感到激动。
偷乐的视线瞥过赵客,他那桀骜不驯的徒弟呆笨的跟没见过女人的小和尚一样傻乎乎愣了好几秒,以至于李勤局促地握着他的手腕,要松又不知道该不该松开,暗自思考刚才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终于,赵客说:“好。”
掷地有声,非常认真。
李勤松了口气,轻笑着看他。
察觉到关洪福落在他脸上的打趣视线,厚脸皮如赵客也耳朵泛红,不自然地偏了下脑袋,朝李勤走过去想抱一下她,快碰上时手又改为停在浴巾边,不尴不尬地往她肩头扯了扯,“你、你去那边等着,我很快,你别冻着了。”
“嗯。”李勤点头,没察觉他那点羞怯愉悦的小心思,先过去了。
赵客咳了声,脖子也染上粉红,朝关洪福看了眼后心虚地溜开眼珠子看别处。
“哈哈……”关洪福仰头大笑,乐了起来。
“怂蛋!”他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
“啧,你个老光棍懂什么。”赵客故作从容,耳朵更红了。
“屁话,你师父我儿子都上初中了。”
“啊?”赵客惊讶,他这师父当年爱游泳的劲比他只多不少,向来不近女色。
“你刚去读大学我就认识了你师母,人不错,改天喊上你媳妇我们一起聚聚。”
“好。”
“嗯……”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出发台,脸上挂着的轻松笑意渐渐没了,关洪福支吾着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略带担忧地看着他。
赵客低头,赤脚木木地站上只有0.5米长的平台,视线落回悠悠晃动的蓝色水面,脑袋忍不住眩晕,后脚跟隐隐打颤,他离开这个狭窄的台子太久了太久了。
曾经年少气盛,想要在这个地方一跃而下,游出广阔不可阻挡的未来,给那些瞧不起他嫌他是累赘麻烦拖油瓶的人狠狠一耳光,后来在医院飘着消毒水味的一米窄小病床被宣判了死刑。
整整十三年赵客没有走进游泳馆,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或者麻木,但血液沸腾肌肉贲张,不断加剧的粗喘呼吸,青筋突起的手掌和手心滚烫的热汗,都在重重地敲击他的后脑勺,一遍遍提醒他:赵客,你从未放下。
膝盖隐隐发疼,大腿控制不住地抽筋,早已愈合的旧伤仍能发作,他是一个早就生锈的齿轮,根本无法再游泳。
飘着消毒水的腥咸味道萦在鼻翼,周围人的欢闹都变得模糊,只有他沉沉的心跳一声高过一声的撞击胸膛,耳膜刺疼中他看见泳池的对面,向来动作克制谨慎,幅度很小死板教条,讲究礼貌的女人,扯着手里的浴巾朝他大幅度地挥舞着。
那似乎是一面属于他的旌旗,在夏日午后的沉闷燥热中,独独为他肆意张扬地飘摇。
赵客愣愣望着,只觉心口似乎被射中一颗子弹,看着那女人飞扬的手臂,某种感觉快完蛋的危险情绪在涌动。
关洪福比了个手势,赵客点头戴上泳镜。
上万次的训练唤起还没死去的肌肉记忆,他目光从对面身影很小但仍旧在泳池里如星星般闪烁的光芒离开,落向摇晃水波,下一秒如离弦的箭射入水中。
水花迸溅,他一往无前。
李勤看着他跃入水中,挥舞的手顿在空中,呼吸几乎被忘记。
蔚蓝的池水中男人迅速矫健的身影和阴冷发白的尸体不断切换,她的大脑浑浑噩噩,脚忍不住往后退半步,耳边是阴冷的风,声嘶力竭的哭泣:“我不领!那不是我男人!李恒不会死!你们休想害我!”
她堵在木门边,许久后看着被抬放到家门口的冷白尸体。
小土屋院子中,刘菡梅在哭嚎,在发了疯地跑,撞墙、踢门、踹树,她有一腔怨恨怒火要发泄,而门外只有呆呆不语的女儿、死去的丈夫、看戏的围观者。
脑袋晃了晃,眼前又变成蓝色池水,头顶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在水面,细碎的光点落在赵客矫健的身影上,白皙结实的手臂拍打水面,扎进去又跃出来,充满了动感和力量,似乎势必要把她从灰暗阴冷的记忆,那具僵硬不动的尸体中拽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眼前水面男人一跃而出,飞扬溅起的冰凉水花洒她一脸,将她的苍白、冰冷、呆滞通通洗去。
她低头,男人在她的脚边,那双润着游泳池水的黑眸染着薄薄的湿红看她,“李勤……”
“我比以前慢了整整2分14秒。”
他的苦笑夹着破碎的梦。
早就到岸边的关洪福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跳出泳池颔首先离开了。
“……我比师父也慢了1分39秒。”
那双幽深的黑眸里,染着浓烈的看清现实的涩然和不得不去接受的无奈。
李勤垂睫,静静地望着伏在她脚边自苦悲戚的男人,他的泳帽被扯掉,凌乱头发沾着水珠往下掉,顽劣爱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男人脸上第一次浮现明晃晃的悲伤。
片刻,她俯身握住了他紧紧按在岸边粗粝瓷砖上的手,翻开掌心已是一道道斑驳红印,她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到她的侧脸,柔软温热的脸颊摩挲他掌心冰冰凉的池水。
李勤温暖的呼吸拂过赵客指尖,他忍不住抖了下,后背一阵电流窜过,酥麻感让他的黑眸也颤了下。
“一一……”
“赵客,你会让我感觉到……水里的温度好像没有我想得那么寒冷,这……会不会让你开心,你的游泳依旧对你自己,对别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赵客定定地看她:“你想跳下来试试吗?”
手心里的人抖了下,畏怯的目光看向池水,片刻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赵客心一跳,他以为她会拒绝,浸泡在池水里的陌生感和失败的痛苦都被眼前女人的坚毅所打动,“你确定?”
李勤点了点那边浅水区,“要不……我们先去那边?”
目光落过去,一群带着游泳圈的小孩儿正在那里扑腾玩耍。赵客和她对视,几秒后,噗嗤一声笑了,李勤脸上也染着不好意思的尴尬。
“行,我们一一老师在游泳界也还是个小朋友呢,上来就跳一米八的池子不得把人呛晕了。”
李勤白了他一眼,丢开他的手往一米二那边去,那边只是小朋友多,并不算儿童区,她很认真地想。
赵客低头又看回泡得发皱的指尖,笑容渐渐消失,看回泳道许久,很低地叹了口气,扎进水里往浅水区游去了。
冰凉的池水渐渐淹没李勤的身体,泛白的指尖紧紧扣着扶她的赵客的手腕,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掐出一道很深的
印记。
赵客依旧笑着,挑眉说:“不错啊,我本来没打算今天让你下水。”
“好、好凉。”她说,不过是体感到的温度,并不是旧日里的寒冷。
赵客解释:“不常下水的人都得适应适应泳池的温度,这个水比人体温度要低10度左右,不过也不能温度太高,热腾腾的真就成泡温泉了。你信不信,不出一小时,这水面浮的全是一圈圈别人搓下来的黑泥。”
“……”李勤紧绷的身体不自觉松弛了一些,斜他一眼,“不用说这么清楚。”
赵客好笑地点头,扶着她两手臂,“我们现在往水中间去?”
越往里水越深。
李勤抬头,对视他鼓励的目光。
停顿几秒,挺直腰背慢慢离开了倚靠的水池,整个人彻底被涌动的池水包裹,水从身边漫过的触感清晰而奇怪,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洗澡时的触感,随着越来越靠近深水区,水没过她的胸前,好像有重重的石头在压迫她的胸膛,掠夺她的呼吸,直至她一点点窒息。
赵客眼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白,额前沁出冷汗,“别往深处走了。”
“赵客,完全浸在水里的时候你会害怕吗?会想到死亡吗?”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完全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者的危险活动,李勤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游泳。
“不会。”赵客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会觉得很安全。”
李勤愣住。
“……刚才你也听老关说了,我高中的时候可是嫩得出水,贼招人喜欢。”他又是那副自恋自得的语气,“你可别不信,那时候……可是连男的都喜欢我啊。”
最后一句话,他分明玩笑的语气自嘲着,李勤还是看见了他眼底闪过的阴冷,明白他话里透出的意思后李勤忍不住打了个颤。
“之前也给你讲过,初中之后我就在二姨那边养着,虽然中间她红斑狼疮严重也去大姨三姨家又住过,但主要还是在她那边生活。刚把我接过去的时候,陈栓,哦,你没见过,我二姨父,他不太乐意,也正常,你想谁家接过一个没人要的12岁男孩会乐意啊,只不过他闹了没几天就接受了,自此以后,反而对我好的比我二姨还过分。我被关洪福发现游泳天赋后要学游泳,二姨实在没多少钱比较犹豫,是他先给的钱。”
“那个时候……我很感动。”他说着,目光似乎无法回应李勤已经发觉不对的怜悯,右手懒洋洋地往左手倒水,接住,倒掉,又左手往右手倒,动作反反复复,话却没停,不知是想通过水的实感拉回现实,还是枯燥的动作抽离曾经的痛苦。
“二姨和他,对我都非常非常好,是真的把我当亲儿子对待的那种好,就连陈馨雨都天天掐酸说哥,咱爸对你比对我好。很长一段时间我逢人就说,我爸是陈栓,我妈是李春英,哪天我混出名头了要改名改姓,我是李家人,我不是什么赵家来做客的。”
然而这一切,都猝然停止在赵客被人打,翻墙逃课溜回家,想要拿上泳裤去体育馆的一个中午。
他推开门,看见本该上班的男人拿着他的内裤正在自渎,逼仄闷热的小房间里,回荡着40多岁的男人狎昵、猥琐、急喘的闷哼声,那手上的动作像一把刀将赵客旧日的期待通通砍碎。
男人仓皇从床上跳下,卖惨、哄骗、威胁,使尽各种手段想要他压下这件事,“赵客赵客,姨父对你好不好,姨父把你当亲儿子对待,你不能毁了咱们这个家。”
家?
他有家吗?
是他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又要亲手毁掉吗?
他清楚地感受到,陈栓哀求可怜猥琐的言语像一把锯刀在他心口反复地划,“陈栓,那你也会对你的亲儿子陈元嘉这样吗?”
陈栓僵住,赵客指尖传来发麻的疼痛感。
一瞬间,往日父子般的亲近搭肩和碰拳都变得下流而恶心,赵客不敢想,陈栓是以什么样的心思一次次在靠近他、触碰他。
他狠狠给了男人一脚,把这个比他矮但他视若高山的男人踹倒在地,看他狼狈的像一条狗一般跟他求饶,赵客的世界轰塌了。
自此以后,泳池清澈蔚蓝的水像另一个世界,一个干净、没有杂质,会将他紧紧包裹的安全地带。
赵客还在笑,风轻云淡的,好像过去了十几年的事情对他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像皱皱巴巴的纸上已经掉色的画,“是不是也不稀罕,听听得了。”
那段时间他查了不少新闻,幼年寄宿亲戚家的也有遇到过他这种事的,只是社会的公序良俗和弱者的卑微求生,让不少人都选择忽略或遗忘。
下一秒,李勤狠狠地撞进了他的怀抱,把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发抖的人抱住。
“赵客,我想我会因为你,有一天也爱上水里呼吸的感觉。”
“那很好。”赵客抱住怀里的人,闭眼轻轻拍她的后背,眼尾的红意染上涩然的笑,“李一一,不要怕,水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始终被困在过去。”
“你走出来了吗?”
“当然,他又没真对我做什么,他打不过我。”
“可是……你把他当爸爸。”
“是啊。”赵客吊儿郎当的笑夹杂破碎的哽咽,“我叫了他那么多声二爸。”
李勤:“我已经不记得,我叫李恒爸爸的场景了,好模糊。”
“但一定很美好。”他低头,下颌在她温热的肩膀轻轻地来回蹭,愤愤道:“该死的贱男,没给我叫他爸爸的机会。幸好幸好,不然我一定打到他脱肛。”
“……”
李勤无奈地抿唇,并未被逗笑,只喉咙干涩梗着,赵客见人不语,撤身抬头看向她,女人黑睫微颤,那双总是清冷安静的眼睛静静望着他,眼眶边染着一圈湿红。
是怜悯?是心疼?是同情?还是童年共鸣的悲伤。
赵客看不懂,却觉得他的心被揉碎了。
他眼前一黑地想。
一一。
我这下才是真完了。
第46章 游泳的鱼(4)
46.
赵客怦怦怦的心跳声彻底砸乱了他的呼吸,按在李勤肩膀的手指变得木讷笨拙,她沾着水的温热身体,熨烫着他的指纹和脉搏。
一指的距离,他慌张往后退,怕她听到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水花溅起,李勤疑惑:“赵客?”
眼前男人的表情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又一惊一乍的。
她湿润的手刚想去触摸一下他,赵客忽然脸红得好似发烧,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后猛扎进了水中,砰地溅起巨大水花泼了李勤一身。
满脸被浇了水,动作还停滞在空中的李勤,“……?”
赵客再从水里钻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经隔开五米的距离,“你,你先在水里走走,适应适应,我去岸上喝口水。”
他远远地朝她喊,说罢就脑袋又扎回了水里,原本自由泳姿势矫健好看的男人,此时游得依旧飞快但怎么看都透着些落荒而逃的狼狈笨拙,不高的岸台也被他上得踉踉跄跄。
李勤收回视线,擦了把脸上的水,心思低沉地想:过去带给他的伤害还是太大了。
赵客哪知李勤怎么想,岸上猛猛灌了一瓶水没压下去心口那点躁动,反而每次从50多米的游泳池里一眼扫到那个熟悉高挑的清冷身影时,心脏忍不住收缩接着脸又热腾腾。
赵客:“靠……”
关洪福拿着瓶功能饮料从深水区走过来,在旁边白色塑料凳子坐下,掠了眼旁边愣头青似的浑小子,稀罕地问:“你俩不都结婚了,你怎么搞得跟刚动心了似的。”
赵客搓了把脸,在他另一边坐下,看着泳池里努力、坚毅地用手臂划拉着水往前走的女人,啪地拍了下脑门,脑袋枕上椅背,一脸的生无可恋。
“师父,你是怎么确定……你喜欢师娘的?”
关洪福乐了,施施然地喝了口饮料,“这种东西还要我教?浑小子,有的东西你越
想逃避,答案就越往眼前挂。”
李勤在泳池适应了一下午的水,到了晚饭点两人才终于回去。
路上,她瞧赵客都心不在焉的,犹豫着怎么安慰他,没想到这个阳光的男人远比自己想得脆弱,自己那点恐惧似乎都淡了,只想要表现好些给他鼓励。
“对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赵客终于回神,“师父说了,那家游泳馆是他和别人一起投资开的,股东之一,刚给了我一张电子卡,以后咱俩可以随时去游,挑没什么人的时候去我也好教你。”
“嗯。”李勤点头,“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惦记着你,赵客……你也是有人爱的。”
她不太熟练地安慰。
“是啊,师父对我是真没的说,那事发生后,陈栓不愿意再给游泳学费,他就不收我钱也要训练我让我成才。当年我确实混蛋,年少轻狂,腿出了事自以为被全世界辜负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之后我得跟老头子好好叙叙,认真道个歉。”
“关教练还年轻,别老头子老头子地叫。”李勤无奈。
“没事,他才不计较这些,这可是我对他的爱称,说起来……”赵客偏头看了她一眼,在心跳又要漏了节拍前飞快收回,话也堵到了嘴边。
“嗯?”李勤等了几秒都没听到后半句,只见掠了她一眼的男人又装模作样盯回了前方。
两人打车,他怎么比司机还认真?
“你想说什么?”
赵客咳了声,本来想调侃“我给你也取个爱称怎么样”,谁料只扭头瞥了眼李勤,脑海飞快闪过关洪福那句意味深长的调侃“有的东西你越想逃避,答案就越往眼前挂”。
什么爱称,爱什么称,她误会了怎么办,他,他可不能制造歧义。
“没、没什么,累了吧,都先睡会儿。”说完,赵客立马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扭贴上左肩,装模作样就睡起来了。
李勤:“……”
开学在即,没事的时间李勤白天盯工地看书、晚上去游游泳,多数时候赵客都陪着她,渐渐地,站在泳池边的恶心和彻骨的寒冷已经淡了很多。
一方面是赵客耐心地鼓励和他的勇气,另一方面是……
她被最近的赵客已经搞得心思糊涂了。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早起,在阳台捧了本书看,本该这个点下楼去上班的赵客在楼上长廊走来走去,不停地从卧室到衣帽间换来换去。
她合上书,想着是否要上楼问一下,看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楼梯拐角传来脚步声,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的男人终于姗姗下楼。
李勤抬头看过去,停顿两秒,默默把旁边刚摘掉的眼镜又戴回去。
客厅,赵客自以为从容又松弛地抬头挺胸,握着西装一角像走T台一样朝她走了过来,“咳咳。”
李勤:“……今天出庭有央视记者在?”
不是全国性的直播,李勤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打扮得如此隆重。
赵客哽了下,低头扫了圈自己,“咳,今天不出庭,也没记者。”
“那你盛装出席的原因是……”
她的话顿住,视线再次定在他身上。
屋外温度36度,日头虽不算大但也热,而眼前的赵客一丝不苟地层层叠穿着衬衣、马甲、外套、西裤,打着一条暗红色的花纹繁复的领带,袖口纹路漂亮的四扣袖优雅而正式,整个人透出一种英伦的骄矜悠闲,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帅气俊美的绅士。
这身行头一看就昂贵、考究,将本就样貌出众的赵客衬得更加贵气,以至于李勤都下意识从凳子上坐起来。
他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更像是要去见女皇。
赵客摸了摸鼻子,好似漫不经心地在她身边走了一圈,淡淡的雪松与琥珀的味道扑在她的鼻翼,极浅地闻到了她送的劳丹脂的香水味。
“哈哈,这算什么盛装,我不过就是简单捯饬了一下,这身穿搭凑合看着还行吧?”他问着,表情自信,语气又透着点不自信。
李勤:“?”
如果这身就只是还行,那她以前穿的算什么。
李勤抿唇,瞧着他精心抓过的发丝根根分明的造型,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想要营造慵懒蓬松感,但又带着用力过猛的刻意。更何况他在家都还没出门,脚上却穿着一双锃亮的高定黑皮鞋,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非常帅气但又过于刻意的微妙,好像一只孔雀在开屏。
她觉得自己这个比方不太恰当,有失礼貌,他如此用心地打扮一定有他的道理。
“今天的客户一定很重要。”
“我今天不上班,吃早餐吗?我来做。”
李勤噎了下,自认表情管理得当的人也要失控,手指不可思议地点了点他这身打扮,“穿成这样做?”
“这算什么,不过是我衣柜里最平平无奇又廉价的一身衣服和几个配饰。”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他得让她知道,他不仅帅还非常有钱。
李勤之前不关注高奢,但赵客给她研究穿搭时特意给她科普过,香奈儿、劳力士、古驰等她也算记住了,就他这一身就不下五种元素搭配,十几万的行头,他说廉价?
她的表情复杂,情绪微妙,赵客以前是有点装装的,但……有这么装吗?
还是……其实他在努力证明,自己现在过得很好?
一小时后,厨房传来很浅的鼻子断断续续吸气的声音,像是在哭泣,李勤顿时怔住,心烦意乱地再无法逼迫自己看书,赵客哭了?
她的心底似乎也变得潮湿,垂睫眼底染上阴翳,泳池也去了那么几回了,赵客似乎并未适应,他的轻松满不在乎看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她踌躇着,想好了安慰的话后朝他走过去。
“赵客……”
“嗯?”男人扭头看她,眼睛红彤彤,脸颊挂着很浅的一滴泪。
李勤心一沉,快步靠近,瞥见池子里的洋葱心情更复杂,他想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她发现他的脆弱?
赵客:“你快出去,洋葱太呛了。”
这几日他总是有些不敢直视李勤,但又忍不住想在她面前晃悠,今日没事想着给她做顿西餐,之前她那么用心给他做过,如果她喜欢做饭他会支持,但是她不喜欢,那以后不妨让他来做。
只是!赵客还没能好好展示一下他居家好男人的厨艺,没想到新买的洋葱那么辣眼睛,冲了水剥也根本没用!
李勤摇头,执拗地靠近他,看着他脸上的泪痕,胸口像是被石头压着沉甸甸的,她从未见赵客哭过,过去那些被嫌弃、放弃梦想、艰难求生的岁月,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抱着一根洋葱剥,试图让别人把他的眼泪当作生理的刺激。
赵客看着李勤靠他越来越近,呼吸渐渐地又开始混乱,脑海里关洪福那句“有的时候越想逃避,答案就越往眼前挂”又在脑海闪现。
她清浅温热的呼吸渐渐掠在他的脸上,洋葱被她拿去,女人干净漂亮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越靠越近,赵客放大的瞳孔里只看得到她那张粉红的唇开开合合,跟他说着什么,气息温热、唇很柔软的样子……
“李、李一一……”
他控制自己,嗫嚅着要往后退,被女人按住了肩膀,她的指腹轻轻擦过他的脸,在他心口一片酥麻时,小心温柔地拭掉了那滴眼泪,随后,那双黑眸定定地看向他,格外温润、真挚、虔诚。
“赵客,如果你觉得剥洋葱能剥离你一部分的痛苦,那下次就喊我一起剥,好不好?”
“我不想你难受的时候,只是一个人。”
赵客呼吸猛地被抽离,他的世界似乎完全真空,只有眼
前女人心疼、关心的眼神如此真实,令他整个世界都因她天旋地转。
怦!
心跳彻底失序。
“啪!”
赵客夺门而出,不锈钢盆掉进水池荡起巨大回响。
男人脸色潮红,疯也似的跑了。
李勤垂睫叹气。
唉。
近日来赵客的诡异和不对劲,大概是那么快下水游泳带给他的创伤后遗症吧。
无论如何,她会陪他慢慢度过。
第47章 幽蓝夏梦(1)
47.
邵阳煦连着熬了三天的夜班,这天刚回到家,身心俱疲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前脚昏迷,后脚手机铃声如午夜凶铃把他惊醒。
迷迷糊糊接通,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凄惨的哀嚎:“我完了我完了……”
没头没尾,喊一会儿就挂了,邵阳煦握着电话睡了一夜,整晚的噩梦都飘着“我完了”的惨叫,第二天看到来电显示“赵贱”,太阳穴突突的,黑着脸电话拨回去还没人接。
李勤不知走廊另一头的水深火热,只是每天看赵客如参加时装秀一般变着花样地捯饬自己,或精致老钱、或清爽运动或雅痞绅士,自己好像在翻看一本时尚杂志,潜移默化间审美品位得到提升,对潮流、时尚、打扮也愈发可以接受。
八月底一个不太热的夏夜,赵客约关洪福出来吃饭。
关洪福朗声就应了,电话那边交代,“别整那些高档大饭店,你师父我不爱那个,太拘束,就整个路边烧烤,咱师徒俩好好喝一个。”
赵客笑着应了,挂掉电话问她:“烧烤店可能闹腾得很,抽烟喝酒的,你要是不想去我给师父解释解释就行。”
“没事,你师娘不是也去,一起吧。”
“好。”
赵客取消之前预约的私厨,重新找了家口碑较好的烧烤店。
八点多,店外面已经摆了20多张小桌子,浓香的烟雾裹着孜然和辣椒的辛香四处弥漫,铁架上肉串滋滋冒油,划拳声、碰杯声和老板的吆喝声在夜色里热热闹闹地炸开。
赵客和李勤寻了边上相对安静的桌子。
李勤刚抽开凳子,赵客先拦住顺手抽了几张纸擦凳子,“上面可能蹭了不少油,别弄脏你的裙子。”
说罢,把另外三个也都擦了擦。
“谢谢。”她瞧着还穿着衬衣,精致的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赵客,问:“你热不热?”
赵客扯了两颗扣子,挽起袖子自然道:“不热啊,我这衬衫透气性好。”
话音刚落下,关洪福爽朗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这小子出来撸串穿这么人五人六干什么?忘本,不记得初中穿着裤衩光膀到处跑的事了?”
“老关!你别四处败坏我名声啊,我那是在游泳馆。”赵客哭笑不得地喊,跟着看见他旁边走过来的女人,个子到关洪福肩头,不算苗条,但含笑打趣地瞧着两人,一看也是个爽朗大方的性子。
果然,两人相视后她立马就笑着打招呼,“你就是赵客啊,长得还怪帅,这些年我家老关可没少惦记你。”
“师娘好,今天终于见到您了。”赵客热情迎过去,“师娘话都这么说了,今天无论如何我得陪师父喝个畅快。师娘,来,我也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我爱人李勤。”
“师娘好。”李勤笑着伸手。
“害,都是一家人,不用跟师娘这么客气。”黄玉兰拉着她手走近,拢着她肩膀拍了拍,“来,咱俩挨着坐,他俩要喝酒,咱们吃咱们的就行,别拘束。”
关洪福斜她,轻笑:“玉兰,你这酒量今天不喝点?”
啤酒这种东西,夏天少喝点晚上睡觉也舒爽。
“说什么呢,大学老师还坐我旁边呢,跟你们俩男的喝酒划拳的显得我多不像话。”
关洪福哈哈大笑,“赵客,你肯定想不到,你师父我当初就是跟你师娘在酒局上认识的,她硬是用一斤半白酒把我拿下了。”
“打住打住。”黄玉兰羞恼地拍他,“怎么还没喝呢就开始胡咧咧了。”
“师娘,你别说我还真挺好奇的,师父当年教我的时候,但凡脸耷拉得老长逮谁怼谁,不用问就是被逼着又去相亲了,就我高中那三年,他至少得见有上百个,三天一小黑脸,五天一暴跳如雷,稳定的不行。”
“嘿你小子。”关洪福笑骂着丢了个毛豆砸他,“让你干啥来了,还揭起我的短了。”
“哈哈哈哈哈……”黄玉兰大笑,“你师父当年什么德行我听说过,说起来我和你师父更意外你和小勤是怎么认识的,要知道在你师父口中,你对同龄女孩就是个爱答不理的冷脸活阎王,到现在指定正打光棍呢。讲讲你俩的恋爱经历呗,我太好奇了。”
闻言,李勤端着茶水的手一抖,慌张得看向赵客。
恋爱?
不存在的东西怎么讲?
赵客倒从容淡定,笑得格外浓情蜜意地看着李勤,“我和一一啊,我们是在网上讨论当代女性生存不易这个观点的时候认识的。”
被他奇奇怪怪的眼神盯得恶寒的李勤听到他这解释,愕然呆住。
“那个时候我就对她有点印象,但也就是有点。第二次,我们是在一家书店偶遇的,她推门进来,风铃在她身后摇晃,高挑漂亮,穿着优雅大方,谈吐更是不凡,发表的观点尖锐深刻,让我听完受益匪浅,自此以后我就对她念念不忘,厚着脸皮多找了她几回,一来二去我们就看对眼了。”
李勤瞠目,心里纳罕,怎么有人能如此从容淡定地编出这些话。
赵客朝她挑挑眉,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握住她的手腕道:“一一,相信我,我们的遇见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李勤尝试把手抽回,被他攥得更紧,朝她使了个坏笑眼神。
李勤心情复杂地想,赵客到底怎么了,诡异莫名,之前的游泳对他伤害竟然这么大?
关洪福眉心拧得老高,半信半疑地瞧他:“你这小子初高中天天逃课,还知道书店门朝哪边开?”
“老关,你别老眼光看人,小赵不爱学习能考上名牌大学吗?”黄玉兰拍手笑,“果然是文化人,邂逅都这么浪漫有情调。不像我跟你师父,那次饭局上还有人喝吐了,臭味散在整个房间,回忆起来全是酸腐的腥味。”
“行了,这事别再提了,改天我把那人喊出来让你再揍一顿解解气。”
黄玉兰好笑道:“得,有你这句话,不浪漫就不浪漫吧。”
李勤也跟着笑,感受着他们的亲近有趣,心里也热乎乎的,和他们一起聊着天,在烟熏火燎的炭火气里,跟随他们回忆欷歔过往,似乎自己和这个曾经疏离、陌生世界的连接越来越多了。
关洪福被媳妇整得脸发热,羞燥燥的,瞥见赵客笑立马哼了声,装严肃道:“少在这看戏,还不把酒满上,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喊你来?”
赵客哪敢说不,连忙倒酒,“满上了满上了,师父,今天你不喊停这酒我绝不停。”
说着脸上的笑浅了些,认真地端起酒杯敬他:“师父,徒弟给你道声歉,当年是我太幼稚了,不该没有解释就转学走人。”
说完,他不发一言连喝三杯酒罚错。
见状,刚才饭桌上的轻松欢快氛围消失,李勤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紧紧捏着筷子看他。
“唉。”关洪福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真执着于那点事也没意义,这要是搁在以前,还总想着见到了抽你小子一顿,可是现在师父只想问问你……赵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腿……怎么伤的?”
赵客的手抖了下,倒满的酒溅在手背他却没看一眼,目光晦暗,脸色紧绷,停顿了几秒像是终于蓄积了力量能把当年的事对别人吐露:“我……被人推下楼,撞到了楼梯拐角的钉子。”
“谁?!”关洪福拧眉,“那个时候正是你快要参加单招考试的时候,我跟你叮嘱过多少回,不要跟人起冲突 ,你性格那么狂妄好斗,都被人追着翻墙逃小胡同了也忍着没跟人打架,怎么会在快要比赛前两天被人从楼上推下去,还摔那么严重!”
李勤表情也有些难看,心疼地看着赵客。
赵客:“……陈栓。”
“你那个二姨父?!”关洪福见过他两面,起初他是给陈栓的儿子当教练,只是后来他发现赵客更有天赋,为此那男人还来找过他,要他退他儿子学费,关洪福哪里是吃素的,三句话就把人吼的青着脸离开了。
“太过分了!他把你的大好前途都毁了!”关洪福震怒到哆嗦,气得脸涨红猛地拍了一掌桌子,筷子都震落地面,“我们努力了那么久,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五十多的男人回忆起来,依旧会声嘶力竭,语带哽咽。
那是他此生的遗憾。
赵客是他这辈子教过的最有可能游的最远站的最高的学生,他怎么甘心他就这么葬送在一个怯懦的男人手里。
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赵客早就没当初那样愤懑、痛苦了,但是看到关洪福气愤到青筋涨起的脸时,心里还是会闪过痛意。
“师父……都过去了。”他好似全然放下劝起了别人。
“怎么过去!赵客,你要是当时给我说,你看师父不把那个人给打残了!”
“好了好了,别说气话,小赵现在不也过得挺好,那些不痛快的事不要再提了。”黄玉兰见饭桌氛围变得消沉紧张,赶紧出来转圜笑着打圆场,可是悲惨失意的往事摆在那里,直到用餐结束,其他人的表情也没能好多少。
赵客和关洪福喝了不少酒,分开时关洪福已经在摇摇晃晃,走路跌跌撞撞,好在赵客虽然醉但还能走路,点的酒没喝完,只剩两瓶也不值当退,黄玉兰要扶关洪福不方便拿,赵客便把拿走了。
上车后,李勤给司机报回家地址。
“师傅,去市中心体育馆。”赵客忽然道。
“现在去游泳?”李勤愣了下,借着窗外昏黄的路灯看赵客是不是醉了说胡话,恰好对上他黑漆漆的视线,在昏暗狭窄的光线里格外清晰。“……现在过去场馆都关门了。”
“一一,陪我去趟游泳馆吧。”
赵客的目光忽然重得李勤不敢对视,慌张地移开视线。
“走不走啊,去哪?”司机问。
李勤犹豫,“就去体育馆吧。”
体育馆附近还很热闹,散步的跳舞的,霓虹闪烁,人声鼎沸。
两人往游泳馆方向走,小道逐渐变得静悄悄,身后的繁华喧嚣模糊,两边高大的悬铃木交错着两人拉长的影子。
场馆果然关门,李勤看他,赵客摸出电子卡,笑了下:“这个门锁也能开。”
下一秒果然电子锁发出响动,门噔一下开了。
李勤迟疑:“我没有带泳衣。”
“没事,不下水。”
赵客领着她一路走到了泳池边,褪去了白日的热闹喧嚣,泳池的水面已经彻底恢复平静,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走近人的落寞。头顶玻璃穹顶漏下几缕皎洁月光,荧光闪烁,在幽蓝色的水底摇晃。偌大的泳池空旷而安静,回荡着二人踩在瓷砖的清冷脚步声。
赵客放下酒瓶,脱了鞋沿着泳池岸边坐下,小腿没进水里,抬头看她:“要来感受一下吗?初高中的时候,很多个夜晚,我都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李勤低头,看着脸上带着薄薄潮红的男人,他醉了,她应该带他回去,而不是陪他在这里胡闹。
她这样想着,脱鞋整整齐齐放到他的旁边,跟他在岸边坐下。
没有开灯,场馆两侧是巨大的落地玻璃,顶上月光幽幽,没有水流声的泳池陷在静谧的蓝调光影中。
赵客偏着头,用安静幽深的目光看着她。
“你……怎么了?”
“你怎么不问我,陈栓为什么会把我推下楼。”关洪福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追问,是知道那必然会牵扯他家里的矛盾。
那个男人很聪明,知道他寄人篱下的生存处境,从来都不过多干涉他家里的事。
李勤垂睫:“你已经很伤心了。”
赵客之前那么多次吃饭,从没把自己喝醉过,今晚,他确实喝了很多。即便他的眼神依旧清明,没有胡言乱语,没有走路跌倒,但是他也不再玩世不恭,不再脸上挂笑。
他的眼神很冷,语调很平,嘴角紧绷,像一头露出獠牙的危险狮子。
李勤想,原来赵客醉酒后是这个样子,冷厉、尖锐、直白。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赵客,那个随意轻松,嬉皮笑脸,好似事事都能放过的男人只不过是他戴的一副面具。
第48章 幽蓝夏梦(2)
48.
“伤心?”赵客自嘲地咀嚼着李勤的形容,冷笑了一声,“这不是一个聪明的答案。”
伤心是一种愚蠢剖白,他不该露出脆弱面孔。
顿了顿,他还是说:“一一,离开泳池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喜欢下雨天,被雨水包裹的时候,浑身湿透的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游出来。李勤,我很懦弱,我想要回去,但是不敢……”
“十三年,我躲了整整十三年。”
他的语气透出一种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支离破碎的悲伤。
“赵客……”笨拙的李勤不知如何安抚他的难过,只能小心翼翼地按住了他死死抠在瓷砖上的手指,在他指甲出血前,拉回到她的手中轻轻握住。
温热掌心相贴,皮肤触碰皮肤,那是她大胆的温柔。
“家里那两条小金鱼你还记得吗?”她问。
“嗯?”
“以前刘菡梅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不行就让妈妈死掉吧,她会很轻松。可是我又很怕,很怕只剩下我一个人的世界。那个时候我会幻想,李勤李勤,你是一条小金鱼,妈妈死了,你也还会有你自己的小鱼缸,你会有自己的水、自己的空气,就连吐的泡泡都是你的,你不会睡不着觉,活不下去。”
“我就那样一遍遍哄着自己入睡,醒来的时候,又会开心地发现刘菡梅没死。”
“她拿刀划过自己的手腕,隔着一面墙,我浑身颤抖地缩在被窝里,等待她的死亡,想象紧裹的被子就是我一个人的小鱼缸了。”
“她也偷偷上吊过,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她刚挂上房梁,我先是跪在地上求她不要死,后来又看她满脸含泪却幸福地笑着念爸爸的名字,便起身假装没看到她,躲进厨房的水缸边发呆,那时候,我想象那缸水就是我游弋的地方,妈妈不在,我也会有我的整个世界。”
“再后来,她常常晚上一个人跑去睡在爸爸的坟边,我不知道她还打不打算回来,小土屋又黑又大,漫长的黑夜里好像藏着无数个鬼影在跟我招手。我就告诉自己,李勤李勤,你只是一条小金鱼,不要怕。”
“未来,你一定会拥有无数个可以好好入睡的夜晚。”
“赵客,你也是。”她很平静地看回他,“不要难过,想象自己是一条金鱼,现在的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鱼缸、空气、水,这会不会让你感觉到满足?”
听完这番话,沉默的赵客用黑洞洞的目光看了她很久很久,李勤不知该作何反应,局促地想要干笑一下,如果他觉得她小时候的哄人方法幼稚,她会再想一想其他的方法安慰他。
赵客对她挤出了一个极其苦涩,她根本看不明白的笑容,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手臂往后伸,拿来了侧边那两瓶酒。
“一一,要不要喝点酒?”
靛蓝色的月光里,李勤直直地回视他,“你是想灌醉我吗?”
“嗯。”赵客点了下头,坦荡地说:“是。”
“为什么?”她不解地疑问,表情奇怪地看他,醉酒后的自己言语冲撞而大胆,那是个她都觉得陌生的自己。
“答案我一会告诉
你。”
“可是我喝醉了会忘记。”李勤这么说着,还是拿过了他打开的酒瓶,抓着瓶身又看他,“我喝醉了,你的伤心会减少一些吗?”
“会。”赵客浅笑,应的毫不犹豫,喑哑的嗓音飘在阒静的蓝色水面,“但不是因为你喝醉。”
“好,赵客,我想看到你开心。”她没有再继续问他那又是因为什么,仰头便开始了喝酒。
“慢点。”赵客抬手擦去她唇边漏下的酒液,“不用喝那么快,不想喝也行,不必为难自己。”
他连说了三个不,李勤躲了下,嘴角他指腹残留的温热还没散,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没事,其实我挺喜欢喝酒的,偶尔遗忘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过一个松弛自然的夜晚也很好,只是刘菡梅不喜欢。”
“你为什么又叫她名字,又叫她妈妈。”
“叫她名字,是我想起她了。”
“叫她妈妈,是我想她了。”
“喝醉了吗?问什么答什么。”赵客很浅地笑了下。
“没有。”
“哦。”
两人像个又重回过去的幼稚小朋友,没头没尾地聊着天,混乱又零碎,却总是断不了空,刚结束就很快又被另一个人续上。
空荡荡的安静泳池边,调皮的脚尖轻点水面,幽蓝的波纹一圈圈漾开,池底的月光揉碎成飘摇斑驳的光点。
一池星河,今夜是一场私密欢愉的梦。
渐渐地,李勤的话音越来越低,慢慢垂下了脑袋。
赵客点了点她的肩膀,“醉了吗?”
李勤抬头,睁大眼睛,“没醉。”
那双黑眸又变得坦荡、直白,少了眸底总浅浅带着的悲伤。
赵客笑:“你醉了。”
“坏男人,为什么你要故意灌醉我,为什么有些话不能直接跟我说,我那么认真地安慰你,甚至,甚至,还把小时候最难过的事也跟你讲。”李勤手指点他,气愤又委屈。
而赵客早已熟练地点开了手机录音,在她说完那句话后才抓到机会问,“今夜的录音不会放给明日的一一,仅记录,仅回忆,仅放给赵客一个人听。请问当事人李一一,是否同意我录音。”
“反正我也不会记得,为什么每次你都要问。”
“因为不管李一一醉酒还是清醒,她的感受对原本做律师很卑鄙,却唯独想在她这里光明磊落的赵客而言,都很重要。他的手段……”赵客看了她几秒,还是回视着女人漆黑的眸子说完了后半句话:“不使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身上。”
“一一,我喜欢你,怎么办?”
李勤定住,那双喝醉了酒反而像更清醒的眼猛地睁大,为什么喜欢她反而要来问她怎么办?
黑长的睫毛眨了眨,在眼边落下一层慌张情绪,无措混乱的思绪让她不知如何是好,迷迷糊糊,她觉得自己此刻才是醉了。
“你……喜欢我?”她吸了口气,非常的不可思议,一切问题都没有这个更加深刻,那颗心脏也没来由的怦怦怦乱跳,“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她这样的女人?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
赵客叹了口气。
“一一,你总说你是‘这样的女人’,好似在你嘴里,你始终是我初见时,鄙薄、嫌恶的那种刻板、保守、封建落后的女人,但是……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你真的了解吗?”
“我、我怎么可能不了解我自己……”
“你不了解,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坚毅,我不知道刘菡梅曾经在你身上加诸过怎样的痛苦,但你还是让自己活下来了。这很棒,是不是?”
“那、那是……”
“你还很优秀,你的生活处境糟糕破碎到了极点,充满各种各样的负担,但是这都没有让你停下往前走的步伐,围困在过去的泥沼里。这一点,你比我强。”
“还有……”赵客笑得很温暖,目光完全追随着她,那是一种完全放逐自我的态度,不再遮掩,把真实的自己彻底剖白,这对骄矜傲慢的赵客来说美好而又残忍,因为这会让他的爱暴露无遗。
而对方,并没有心动。
他会产生一种居于人下拿捏于他人之手的失败感,好胜激进的赵客从不认输,但大概是今夜幽蓝寂静的池边太美,望着李勤干净的眸子,他坦白了。
“一一,最重要的一点,我喜欢你不自知的勇气。我无法想象你曾经的生活是怎么羁绊你的,但是你有哪怕再次毁灭也要重塑自己的勇气,你真的没发现吗?”
“如果你真的保守封闭,就不会敢于在网上起名一女三吃尖锐嘲讽。如果你故步自封,就不可能在每次要改变,有巨大的伤痛、难堪、耻辱感等痛苦覆在心头时,仍抽筋剥骨的要突破自我。”
“我、我……”李勤慌乱,“我根本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一一,你远比我说得好。”
他按住她的肩膀,极其郑重认真地说。
李勤愕然,颤动的灵魂似乎都定在他一瞬不瞬的漆黑目光里。
“赵客,你,不,这,这不对……”她语无伦次,今晚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步,她一定是醉了,李勤仓皇地站起想要逃离。
忽然,外面传来低低交谈声。
“奇怪,我怎么好像听见游泳馆里有人说话。”
“胡说什么,门都锁了,刚下班我就检查过了。”另一个搭档的保安虽然说着,还是陪着人往里走了。
李勤一慌,纠结怎么跟保安解释两个醉鬼为什么灯也不开的出现在这里。
下一秒,她忽然被身后的赵客拦腰抱起,跟着就进入了水里。
他动作熟练,动静极小。
晃动的幽蓝水中,李勤不可思议地看着赵客,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她慌不择路地想要挣扎出水面,跟着被他拉进了怀中,胸膛的水被挤走,冰凉的水里她紧紧挨着赵客,男人的体温如此清晰滚烫。
她的脸也跟着热腾腾,分明在夏夜的冷水中,她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发烫,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湿漉漉的唇边发丝被他划走,下颌被赵客指尖轻轻地顶起。
四目交织,海蓝色水光里,他的目光那么近那么黑,似乎想要将她吞噬。
下一秒,赵客低头,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唇上。
湿润的薄唇挤走了水流,温热地含住了李勤轻抿的唇,他用唇畔小心、轻轻地摩挲过她的唇,是试探、是玩耍、是亲昵触摸,又似乎只是他太贪婪,想要撬开她吝啬的呼吸,进行一个真正的吻。
李勤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唇上陌生的触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男人的气息那么强烈、直接地透过唇上的感官传递到她的心脏,染着池水的清凉。
那一瞬间,他们是海水里两条寂静接吻的小金鱼。
李勤慌了神地想逃,却在下一秒被赵客撬开唇更深地吻住,混合着淡淡的咸与呼吸的灼热,唇瓣完全相吻。
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也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唇瓣相触的瞬间,池底摇晃的月光碎成了玻璃穹顶的上空那千万颗闪烁的星辰。
赵客动作很小心、认真,李勤稚嫩、笨拙,要逃又被吻。
水波晃动的涟漪是被他们很轻,很浅的吻带起的。
蔚蓝水中,唇齿厮磨,滚烫。
生涩,心动。
第49章 幽蓝夏梦(3)
49.
手电筒微弱昏黄的光线照射进幽蓝安静的泳池,两个保安持着手电筒走了进来。
水面上脚步声越来越近,水中的亲吻愈发细腻温热。
赵客捧着李勤的脸,贪婪地想要加深这个吻,李勤紧抓他的手腕想要拉开,呼吸却沦陷在了他温柔的掌控里。月光幽幽地落进水底,他用唇畔描摹着她唇上的纹路,虔诚而又温柔。幽蓝水中他们悄悄交换着彼此潮湿的吐息,湿热战栗。
头顶步步紧逼的危险让李勤心跳越来越快,下一秒就可能蹦出胸膛。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在泳池里,在危机随时要靠近时还在跟人亲吻。
灼热滚烫,唇齿纠缠。
两道光束划破浓稠的黑暗,如烛火般并不足够明亮的光线掠过宽大的游泳池,那几不可见的涟漪消失在了蔚蓝的平静水面,并没发现什么特殊状况。
白色瓷砖上保安的脚步迭踏着回声,搭档好笑地瞧旁边的人,“走吧,啥也没有,估计就是那边窗户关不严泄进来的风声。” ”
哦。“保安又拿着手电筒四处照了照,心想也是,黑灯瞎火地来这里面干啥,摆摆手道:“走吧走吧。”
四处乱照的微弱光线扫过泳池长凳后边,藏着的鞋子酒瓶一闪而过,和旁边人说话的保安没注意到,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我得赶紧去睡觉,下午没午休现在眼都有点睁不开。”
“谁不是,我也困,上了年纪夏天要是不午休一天都没精神……”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空阔、偌大的游泳池重归安静。
几秒后,泳池边响起极小水声,水花溅到砖面,纤细粉白的手指按上泳池边缘,两个脑袋钻了出来。
浑身湿透,脸色潮红,呼吸混乱。
李勤动作笨拙地攀着池子往上爬,赵客在身后挟着她腰扶她上岸,她只稍稍偏头,躲了下身体想要避开他的触碰。
“别动,先上去。”
她点点头,心底慌张羞恼的很混乱,又顾不上想太多,情绪已经紧张到麻木地重回了岸上。
赵客利索许多,按着池边就跳了上来,笑着偏头看向她。
水淋湿了地面一圈瓷砖,李勤没抬头,动作不自然地躲着他的探看,唇上她带来的温热触感还没消失,嫩滑柔软的舌与火热口腔温度还在让他心跳怦怦失序。
“一一……”他温柔地喊她。
“赵客。”她打断他的话,仓皇道:“我们快出去吧,不然一会真要被抓到了。”
他愣了下,垂在裤边的手抓了又松,只道:“那先去冲个澡吧,就这么湿淋淋的出去你明天得感冒,男浴室有个柜子是我私人的,里面有可以换的衣服。”
“不用了。”李勤飞快去凳子后面拿她的鞋穿,说话间和他没有眼神交流,抗拒的意思很明显。
赵客眉心蹙起,嘴角的笑变浅,唇上的火焰似乎出了水面就冷却,漆黑的视线落在她手抖穿鞋的动作上,心脏也不自觉抖了下。
他沉默地走到她跟前站定,身上的水顺着贴后背的湿衣服往下流,刚还滚烫的体温已经变得发冷,夏夜冷风吹过,激起双臂的鸡皮疙瘩,他垂睫望着戒备的女人。
“一一。”他轻道,“我有话跟你说。”
阒静的泳池边,他的嗓音透着某种脆弱。
李勤看似忙碌的动作定住,几秒后,终于抬起头看他。
寂静幽蓝的月光里,女人总是平静清冷的眸子里藏着一丝防备和犹豫,那是不想他继续往下说的眼神。
赵客心里哂笑。
原来,就连喝醉后变得大胆的李勤都会害怕他的吻。
心轻轻地抽了下,他摇了摇头,颇无奈地对她叹了口气,好笑地说她:“李一一,你干嘛,刚那是什么眼神?”
他随意轻松的语气,好像她的警觉只是一种小题大做。
“赵客,这就是你为什么想让我喝醉吗?”
他笑:“你怎么这么聪明。”
李勤仰着脑袋,默默地看着眼前挂着不羁笑容的男人,他插着口袋,浑身湿淋淋往地上滴水,脸色微白,身后玻璃穹顶的浩瀚夜空在他的肩头落下暗影,让她无法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你的伤心少一些了吗?”她问。
赵客愣住,定定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再难维持,他以为她会不满,灌醉亲吻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又猜想她可能会训斥他,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她还在记挂他的情绪。
“当然。”他笑。
不,他心里回道。
“好。”她像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那就行,不是要洗澡吗,去浴室那边吧。”
“一一。”他打断她自然随意,若无其事的话语,俯身按着膝盖与她平视,没想到她下意识往后撤身,突兀地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两人之间的呼吸纠缠着泳池冰冷腥咸的空气。
赵客按在她肩头的手抖了下。
李勤干笑:“赵客,你还想说什么?明天睡醒再说吧,我想回去了。”
靛蓝月影里,她的下颌微微紧绷,嘴角的笑很不自然。
赵客想,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垂睫掩去眼底的阴翳,他点点头,“我先穿鞋,钥匙给你,柜号035,你就在男澡堂这边洗吧,不用担心,我一会在门口守着。”
“好。”
“柜里放有我还没开封的新内裤,你凑合着穿吧,身上的湿内衣就别穿了,先披着我的外套回去。”
“知道了。”
她没有说太多,也可能是想赶紧离开这个明明很空旷却压得她呼吸不畅的地方,拿了钥匙利索走了。
赵客望着她径直远去的背影,耳边清浅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宽敞的游泳馆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砰!
平静的水面被打破,一道矫健的身影跃入水面,在幽蓝的月光下划出一道漂亮孤单的弧线。
……
李勤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赵客果然靠在门口。
手电筒昏暗的光落在他身侧,他倚墙低着头,很安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以至于她走近手电筒的光彻底照在他的侧脸,他才回神怔怔地看向她,那张清俊的脸发白。
李勤默默移开手机,寂静黑暗中他的头发湿溻溻的,总是精致抓过的造型此时贴在头皮上,额前碎发往脸上淌水。他浑身上下好像比刚才湿得还厉害,冰冷气息朝她涌来,水嘀嗒落在地面,在极其安静的门口寂寥落下。
“衣柜门我没关,你快去洗吧。”李勤说。
“好,我动作很快,你先在这等着。”
“嗯。”
李勤并不介意多等,更想让他多冲会热水澡,夜晚泳池的水实在太凉了。
她这么说了后,他只是浅笑道:“没事,我进去了。”
李勤点头,她怕手机亮光又引来保安注意,便熄灭了灯站在一片黑暗里等待。
更衣室并不大,往里走掀开帘子就是浴室。
在黑夜格外的安静里,她能听见隔着两堵墙传来的细微的哗哗水流声,李勤心不在焉地想,赵客刚才站在这里,也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吗?那时……他在想什么?
她心猿意马的思绪还没有结果,水流声就停了,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穿过浴室走进更衣室,隔着帘子,她能听见他擦拭身体、扒拉头发、穿衣服的窸窸窣窣声。
那些声响放大数倍般落在她耳边,心口莫名地发紧,好似无数草籽飘落胸口。
“一一。”赵客还浸润着泳池寒冷的喑哑嗓音突兀响起,李勤第一个反应是,明天会感冒的人是他。
“钥匙是不是还挂在你手上?你进来吧,我锁下柜门。”
李勤愣了下,看向手腕上果然还挂着的柜门钥匙,刚才开完门后她习惯性地先拔掉挂回去,以防自己落掉钥匙,出去时看到情绪低沉的赵客,便忘了给他。
她掀开更衣室帘子进去,中间的更衣凳上反放着他的手机,微弱的手电筒光线落在房间里,四角还都陷在朦胧黑暗里,衣柜旁赵客的脸上落着虚虚光影,朝她看过来,“把你手电筒打开吧,别磕到凳子了。”
“没事。”她这么说着还是点亮了手机,一边照着路,一边想去看赵客的表情。
他接过钥匙没急着锁柜,找到一个干净的袋子,打算把换掉的衣服整理了都带走。
旁边,李勤静静地看着他,幽暗中她的注视始终未移开。
赵客动作顿了下,偏头看她,“怎么了?”
“赵客,你为什么看上去更伤心了?”李勤问。
“有吗?”他问。
“有。”
下一秒,赵客忽然拉过她的手臂将人按在了衣柜前,手臂按着柜门,将她堵在了他的身前。
围困于狭窄之地,李勤身前,铺天盖地涌来赵客强势而凛冽的气息,她错愕地看着他,逆着朦胧昏沉的光线,柜门后赵客的视线幽深而绵长,如数条无形丝线,将她紧紧缠绕在他的呼吸里。
空旷安静的更衣室一瞬间变得狭窄逼仄,不远处淋浴头残留的水发出滴滴
答答的动静。
黑暗寂静里,赵客问她:“李一一,你还没回答我。”
他并没有说是什么,李勤的睫毛却颤了下。
赵客的心也就跟着被拽了下,这是一种很陌生的体验,愤怒他可以发泄,难过他可以游泳,唯独此时此刻,他望着眼前的女人不知如何将现在的情绪安置。
那是一种很难单纯概括为失落或伤心的情绪,每一个形容词都因为太过具体和标准而简化了他的沉郁惶惑。
“我还是想听你说你是不是在拒绝,李勤,我喜欢……”
“不要。”她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不急不躁的女人也会高声严肃道:“赵客,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他不免落于俗套执着答案。
李勤拧着眉看他:“赵客,你知道‘喜欢’这种情感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恶心?恐惧?支配?所有消极负面令人胆寒而夜夜难眠的指责都抵不上一个所谓的‘喜欢’。”
于李勤而言,喜欢是彻底毁灭了刘菡梅的原罪。
曾经这个女人张扬恣意、靓丽青春、无所顾忌,一切都在她喜欢上李恒那天彻底改变了。
她变得自厌而怯懦,压抑自我,常常谨小慎微,卑微地讨好着周围人,试图让自己看上去配得上李恒。
直到李恒突然离世,把这个女人变得愈发疯魔可怖。
她眼看着这个女人被自己的喜欢折磨到形销骨立,早早离世。
李勤对‘喜欢’这种情感最深刻的体验,是刘菡梅直到临死前都在交代自己,“勤勤,别把我带回老家,我不要跟你爸爸埋在一起,别再让我耽误他了。下辈子,下辈子……我想他喜欢个好女人。”
李勤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女人,如坠冰窟,来自内心的巨大寒冷让她忍不住颤抖。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刘菡梅有多想念李恒,她万万想不到,纠缠她的夙愿竟然是死后不要埋在李恒身边。
那个时候,李勤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回家安葬的事宜,然而刘菡梅苦苦拉着她交代:“不回去,李勤,我不回去。”
直到死亡将她吞噬,刘菡梅都是自厌、痛苦、求而不得的。
喜欢?
喜欢可怖而又残忍。
她不懂为什么非要喜欢上一个人。
“赵客,我不要你喜欢我,我也不可能喜欢你。”她干脆而决绝,拉住他紧攥着柜门的手,“我们只是做家人,长长久久地陪伴,这样不好吗?”
“不好。”赵客干脆利落地拒绝。
“为什么……”李勤慌乱,“我,我真的……”
“我想吻你,从刚才开始就不想结束了,想吻你的唇摸你的胸紧紧搂住你的腰,想和你做|爱,刚才你洗澡我就该闯进来而不是站在外面傻等,想跟你每晚睡在一张床上白天一起抱着醒来而不是只在有欲望时才会上。床的炮。友,李一一你说,这样我怎么跟你做家人?”他的话将她彻底定在那里。
“赵、赵客……”
“真的不能喜欢我?”他问。
“不能。”再慌张羞恼想要逃离,这句话她回答得响亮毫不犹豫。
“好。”他捏住她的下巴,“李一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接吻了吗?”
“不……唔……”
下一秒,赵客狠狠地吮咬了上来,李勤立刻想要推开他,被按住了手臂扣在头顶衣柜上,李勤还想躲,却忽然察觉到他脸上的湿热,一瞬间僵住,任他唇齿厮磨。赵客唇上的力道也逐渐放缓,温柔,好似再次回到了泳池里一般细腻、轻柔,最后温热的呼吸吐在她的唇边。
柜门口,黑暗狭窄里,他与她额头贴着额头。
“一一。”
“赵客,你哭了吗?”
“没有。”
“你哭了。”她确定道,“……为什么?”
“因为……你会觉得喜欢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他心疼死了,心口一阵阵地扭痛,甚至责怪起刘菡梅,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一个对喜欢都会怯懦恐惧的人。
“不要喜欢不就好了。”
“不行。”他捧起她的脸,鼻翼轻轻摩挲过她,像温暖的绒毛轻轻划过她心尖,落下浅浅瘙痒。
“一一,你的喜欢是恐惧,那就慢慢学着丢掉,我的喜欢会在未来告诉你,喜欢一个人,会是一件晚上睡觉盖上被子想要偷笑的幸福。”
“你……那样过吗?”
他沉默好久,在她以为他不好意思回答时说:“很多次。”
“看你戴上手表那晚,天台葡萄架下那晚,果园捧着金鱼回去那晚……很多很多。”他认真地看她:“一一,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不止一次让我幸福。”
她沉默地看着他,失语而眼眶发红,她不知如何回答。
他笑,不自然地擦了下眼尾,“怎么了?”
“你惨了。”
“嗯?”
“你喜欢我喜欢惨了。”
赵客给她脑门弹了一下,笑了,“李一一,你别太自恋了,也没到那份上。”
“那你快改一改,别喜欢我了。”
“……休想。”
“哦……”李勤失落地垂下脑袋,“好吧。”
赵客:“……”
打了出租回去的路上,李勤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歪来歪去,赵客哭笑不得地肩头靠过去让她枕过来。
“赵客……”迷迷糊糊又睡着的人,浅睁了一只眼,“明天醒来我要是忘记了今晚的事,你会伤心吗?”
“我是什么脆弱可怜的男人吗?动不动就伤心。”
“好。”她上下点了点头,好似终于放心,沉沉闭上眼睛睡着了。
赵客垂睫,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看了她许久,片刻叹了口气。
到家后他将人背上楼,换下鞋又简单给她擦洗了一下后,关门离开,还没什么睡意的他手磨了一杯咖啡,坐回阳台的长椅,看着窗外漆黑闪烁的繁星,慢慢喝着微苦清香的咖啡,似乎想要让绵长柔软的夜变得更加幽长。
第二日,李勤察觉到身上衣服的不对劲,飞快下楼想要等赵客醒来,问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结果刚出门就看到了客厅坐着的赵客。
她没注意到精致男人过了一夜还未换的衣服,只奇怪道:“赵客,我怎么穿着你的衣服?”甚至没穿内衣,却穿着宽大内裤。
赵客看着她,“你昨天发酒疯,胡乱跑来跑去掉泳池了。”
“……”李勤不相信自己会干出这种事,又觉得赵客没理由骗自己,脸有点红,尴尬地说:“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赵客握着杂志的手指紧紧攥着,“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勤:“抱歉,我下次还是不喝酒了。”
不知道她这情况算不算酒精过敏了,每次醉酒醒来都断片的很严重。
赵客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没事。”
他垂睫看回书,语气自然轻松般,“先上去换衣服吧,我做了早餐,换完下来吃吧。”
“好,你今天起得这么早又要出庭?”多数情况下,他都比要早起看书的她起得晚。
“不是,自然就醒了。”
“哦。”李勤没太在意,转身上楼。
“……一一。”赵客犹豫着喊住了她。
“嗯?”踩上两节台阶的李勤扭头,居高临下看向沙发边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面色有些憔悴,那总是挺立的衬衣领都褶皱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件事情你忘记了,但也可能不太想记起来,这时候你会想别人提醒你吗?”
“赵客,昨晚我喝醉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直直看他,微蹙起眉,赵客没遗落她眼底闪烁的担忧和怯懦。
几个呼吸间,赵客很轻很浅地笑了下。
昨夜水中吻她一般,温柔地回道:“没什么事,一一,再下来记得穿长袖,降温了。”
他指了指窗外,“初秋的雨好像来了。”
第50章 潇潇秋雨(1)
50.
虽然李勤没感觉到什么冷意,但还是听取赵客的建议换了长袖。她心情古怪地换完衣服,看着床上摆的衣服和内裤,表情纠结。
衣服倒还好,洗完还给他就行,但是这条新内裤……
想到醒来时她感觉下身松松垮的不对劲,伸手去摸,结果越摸越不对劲,掀开被子拉下裤腰,深蓝色平角内裤看
得她噌的一下脸就红了。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和她醉酒脱不了关系,再看自己身上换过的衣服,耳垂也变得热腾腾的。
呆了几秒劝说自己,她和赵客都是夫妻了,这也没什么,但心底总有点燥燥的。再看回床上摆着的内裤,绵软的质地还挺好,扔了也可惜,但是再还回去那也太……
她打住思绪,一把抓起跑去丢进了浴室水盆,打算先洗了晒阳台,要是赵客一直没收,她再偷偷拽走处理掉。
揣测自己昨夜可能干了点很荒唐的事,赵客都不好意思跟她说,李勤心不在焉下楼,脚步都没刚才那么轻快了。
沙发边坐了一夜的男人终于挪坐餐厅,见她过来,似是刚好想起来:“对了,衣服一会儿拿给我洗就行,内裤不用还了,我还有很多条。”
“我看那条内裤好像是个大牌子。”
“没事,不差那点钱。”
“哦。”李勤就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点点头坐回他对面用餐。
素馅小笼包、米粥、两碟小菜。
“粥是我煮的,其他刚买的,还热乎着。”他说。
“嗯。”作为早餐刚刚好,暖胃又舒服,李勤却见他吃得很慢,拿筷的手臂上汗毛立着。
她看了眼右边窗户,只透着一点小风,“你很冷吗?”
“嗯?”赵客随她视线落回自己手臂,“风刮的吧,我去把窗户关严实了。”
他起身过去,窗外梧桐树落了一地,淡淡的秋意随着凉风渗入房间,有细小的雨滴斜落在他手背。
“入秋,下雨了。”
他回身,李勤偏着脑袋正看着他,然后放下筷子大步走了过来,抬臂举到他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眉心,“赵客,你感冒了。”
他情绪淡淡的,“应该是,我一会吃点药。”
他迈步要走,李勤错开一步挡住。
她蹙眉问:“赵客,你的脸色好难看,今天还要去上班吗?”
“嗯,还有一个案子没……”
她打断,“非去不可吗?”
“……也不是,怎么了?”
“那请个假吧,行不行?”李勤商量,“我觉得你真需要好好休息。”
他总魂不守舍的。
赵客看着她关心的眼眸,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紧绷着脸的严肃的表情却让他又想到了昨夜,她谈起对喜欢的观感时也是这样的认真,一夜没睡,浑浑噩噩的脑袋在她漆黑的视线里清明,笑道:“好,吃完饭我请个假。”
“嗯。”李勤松了口气,但也没完全放松,盯着他请了假后,又看着他吃了药上去休息。弄完后坐回早晨他坐的位置,捧了本书,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斜侧方他门的一角,有什么响动也可以随时过去。
上午的时候,那扇门都静悄悄的,李勤感慨原来他生病后会变得嗜睡,动作很轻地做了点感冒后适合吃的饭,去他门边,脑袋趴上去听了几秒,什么动静都没有,连窗外淅淅沥沥下起的秋雨声都在这个角落消失。
李勤踮着脚又下楼,一个人用完饭,再次坐回那个位置。
手里的书四个小时没看多少页,目光落在文字上,几秒后瞳孔总会慢慢不聚焦,以前对她来说那么有魅力的文字,也会在这一刻勾不起她的注意。
她坐着他坐的位置,看侧柜上那个他忘记收拾的咖啡杯,想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午夜回来还要冲泡一杯咖啡。
呆呆的视线又落回那两条金鱼,红色大金依旧活跃地游来游去,忽降的秋日温度丝毫没影响他游弋的兴致,旁边黑色小余还是很静默,鱼缸边袋子敞开着,是被人喂过的痕迹。
她撑着下巴看金鱼、窗外的梧桐树、远处阴沉的天,昏昏的秋风里摸不着头绪。
许久后,她才起身拿咖啡杯去洗,上楼也想要午睡会儿,听见了另一头开门的动静,赵客端着水杯出来正撞见她的目光。
“你醒了。”李勤笑着快步过去,接过他水杯,“我帮你接,你披上外套,先下楼吃点东西再回来睡。”
赵客补了一觉,脑袋已经没那么沉,只喉咙干得冒火。
他生病总是会嗓子疼,说话声变得沙哑低软,露出与他平日里自信顽劣截然不同的面孔,这也是赵客毫不犹豫请假的原因。
李勤却没见过他这样,听他喑哑地说谢谢,愣了一下飞快靠过去。
“怎么好像更严重了?”她着急地摸他额头。
赵客垂睫,浅笑着看她自然的动作,打破之前她会留着的一点点社交距离。
“没事,嗓疼说明问题不严重,我上火两三天就能好。”他抓住她的手腕,纤细温热的触感盈满手心,拉下来落在腿边,手指偷偷摩挲,只几秒就松开,“不想再睡了,一会陪我去电竞房看电影吧。”
“哦哦,好。”
李勤没察觉那点不对劲,在他吃饭时,一边捧着平板问,“你有什么想看的,我先找找去楼上准备一下。”
“爱情片吧。”
李勤猛地抬头:“啊?”
她有点不可置信,违和地看着他,她以为他会想看一些譬如《华尔街之狼》《大空头》之类挣了很多钱愁到花不完的电影。
赵客笑得意味深长:“怎么了,你不喜欢看?”
她飞快低下头躲开他视线,“没,没有,我都行。”
“好。”赵客轻笑,“看点吻戏比较多的爱情电影吧,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
李勤:“……知道了。”
赵客一个小小请求,难为的李勤后背都出汗了,在他吃完饭才勉强找到一部评价不错又符合他要求的电影。
走进黑暗的电竞房,坐在二人位的沙发上,她总觉得一瞬间,赵客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昏暗的光影落在二人脸上,她不自觉地抓着膝盖裙摆,死死盯着荧幕,却觉得有道黏稠炙热的目光总落在她脸上。
她忍不住看回去,又瞥见赵客像是刚扭过头,凑过来小声问她:“怎么了?”
他生病后呼吸更加灼热,密密落在她唇畔。
虽然房间黑暗,但荧幕也算有光,李勤不明白他为什么离得这么近,薄唇的纹路都快看得清了,那双黑眸在幽暗中如照相机一般摄着她,似要捕捉她脸上任何细微情绪。
投影幕布上,男女主人公正在轻轻吮吻。
李勤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吻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想法像一个小火苗落进稻草,心口烫了下让她再绷不住往后撤身,下一秒被他揽住了腰拉回身前,无奈亲昵地语气:“一一,别掉下去了。”
李勤嘴抖了抖。
赵客,好像烧得更厉害了。
整部爱情电影,李勤如坐针毡,每次看回荧幕,她就会觉得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她的侧脸,这让她对爱情片的抗拒都减少了一些,攥着手指看完了一段又一段吻戏。
出了房间,赵客挑眉,“一一你害羞了?都算不上法式热吻怎么就把你亲得脸这么红了?”
李勤:“……”
结论是这么得出来的吗?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咳了声,“赵客,是电竞房太闷,刚才应该开扇窗户的。”
赵客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哼了哼,绕开她往书房走了。
她打算回房处置那条内裤。
“去哪?”赵客喊住。
“嗯?”
“我眼睛有点疼,你过来帮我念下资料吧,还有点工作要忙。”
李勤没问刚才看电影不挺好的吗,“那些文件能看吗?”
“放心,给律所撰写普法文章,不涉及客户隐私。”
“哦。”李勤没理由拒绝,坐他旁边,接过他递来的一些普法文章,“我念,你听?”
“嗯。”他笑道:“麻烦一一老师
了。”
李勤本来从电影房出来,心里总有些古怪,看他这么客气立马摆手,“没事没事,你头疼闭着眼就行,我念你听听看,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帮你记。”
“好,一一好贴心。”他说,看着她的目光格外温柔,语气也亲昵。
李勤心一跳,赵客真是发烧得很严重,柔软的眼神像含着春水在朝人发电,她心里兀自摇了摇头,还是得晚上叮嘱他吃药。
安静封闭的书房里,响起她安静认真的读书声,另一边,赵客闭着眼,撑着下巴偏头认真倾听。没了如影随形的目光,李勤也松了口气,念得愈发自然流畅。
偶尔他喊停,起身记录。
李勤便帮他点着是哪行,重念那条法律条文。
他快速写着,笔速比她说的还快,显然对那些条文了如指掌、烂熟于心。
逼仄闷热终于远去,书房开着一扇小窗户,窗外秋雨还在绵绵下着,蓝色小树林笼在白雾朦胧的潮湿氤氲里,绿意浓烈而干净,点点清冷借着秋风落进屋中。
两人穿着长袖倒也不冷,清凉湿润的感觉像是又回到了泳池的蔚蓝水中。
“赵客?”他在写字,笔走龙蛇,张扬恣意,漂亮的字迹一如他本人,她不该打断又忍不住问:“法律条文难背吗?”
“还好。”他顿笔,看了眼她,勾唇笑道:“我记忆力非常好。”
他不客气地说着,李勤当他是客观评价。
以前总觉得他自恋,后来她又忍不住心疼地想:还好他是个自恋的人。
“……为什么后来去读了法律专业?”她问。
赵客转着笔,不言不语地看着她,李勤心里发紧,却也不再躲闪他目光。
他哼了声,带着不在意地笑,看回资料继续写,嘴上却说:“你猜,你又不笨。”
“和……你二姨有关?”
“嗯哼。”他是很吊儿郎当的语气,却没抬头看她,“不止二姨,在三姨家住的时候,我看不得孙良才外面养女人欺负三姨的行径,去大姨家住,看她谨小慎微讨好大男子主义王建,我更厌烦婚姻。她们三个,我哪个都想让离婚,但是……”
他终于看她,“我没资格说。”
“她们没生我但养了我,斥责她们婚姻不幸自以为清醒地让她们走出婚姻压迫,只是我居高临下的一意孤行。大姨两孩子,她没工作与生活脱节离了婚怎么办?二姨红斑狼疮随时会病情复发,陈栓再贱,但他会往家里拿钱,三姨两男孩常挂嘴边说自己得买两套房。”
“腿受伤后我失意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读法律是个冲动的决定,当时我就想着拿到律师证那天我就催她们离婚。后来证拿到了,我发现,婚姻是你情我愿的镣铐,钥匙从来不在别人手上。”
李勤抿唇,看着资料上钢笔印刻很深的黑色印记,墨水已经在晕染泅湿,默默伸手握住他手腕,拿走钢笔去擦资料上的黑点。
“抱歉,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一一,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好了。”
她愣了下,抬头看他:“什么?”
“你为什么会答应跟我结婚?”
她手抖了下,钢笔放回桌面,“我、我以为你知道。”
“渴望世俗默认的秩序,成为一个普通人?”
“……算是吧。”
赵客知道一定不仅是这样,没再追问,只是又说:“那我再问一个问题?”
李勤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得咄咄逼人。
“我可以不回答吗?”
“你的自由。”
“你说。”她顿了下道。
赵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一,你为什么从不问我,当初为什么会提出和你结婚?”
李勤猛地睫毛颤了下,抬头看他。
就在她以为他要说答案时,他忽然笑了下,房间凝滞紧绷的空气骤然流动,“算了,现在再问也没意义了,况且……”
他笑着拿起钢笔,在她擦完的印记后接着写,“我对婚姻的期许,已经又不一样了。”
他模棱两可的话像一个在她心口炸开的气球,以至于夜晚喂金鱼时,还有些魂不守舍。而赵客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吃完药靠回椅背,拍拍旁边位置,“一一,快过来啊。”
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放下鱼粮过去,窗外靛蓝雨幕里,梧桐树影摇晃。
潇潇秋雨下了一天,生病的赵客也变成了一只黏人的小狗。
在她坐下后按了遥控器,说一起看会新闻。
只是刚看没几分钟,旁边的脑袋晃来晃去,最后靠在了她的肩头,像窗外旋转飘着的落叶,很不起眼的一片,砸在地面,唤起了整个秋天。
李勤微偏头垂睫,看着他安静熟睡的面孔,憔悴发白的脸总算泛起生机的红。
她怕惊动他的睡眠,木木地看了许久的新闻,走马观花,心也跟着窗外的落叶悠悠晃晃。
发呆的女人没有注意,有人偷偷笑了下,朝她蹭了蹭挤得更紧,身体依偎紧贴,温热相传,比拥抱更令人心动。
她局促地想躲,又忍住没动。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细白的脖颈,似要烙红了寂寞的秋。
侧柜上,小鱼缸里大金晃着尾巴,骄矜地朝角落的小余缓缓游了过去。
摇头摆尾,尽展魅力。
窗外,靛蓝夜色里雨终于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