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压不住脸上的兴奋,直差手舞足蹈。
葛静庄捧着腮满眼敬佩:“有时候我都羡慕你爸妈,你是真省心,诶?叔叔阿姨会收你转过去的钱么?”
孟秋低头在选附近的餐馆,“线上转的不收,但我开了一张卡放家里,账号密码他们都知道,给他们应急用。”
葛静庄把手搭在她肩上,“放心,这卡指定用不上,叔叔术后情况好着呢,先前你给他们打电话,我都听到了。”
孟秋家里是再普通不过的工薪家庭,平时吃喝够用,但要是爸爸旧病复发,总有些捉襟见肘。
她没提前预支烦恼的习惯,听了葛静庄这话,去捏她软乎的脸:“好啊,你偷听。”
葛静庄连连躲闪,和她打闹,“哪有,明明是你手湿了没法拿手机,开了外放我才听到的。”
只不过期望是期望,现实是现实,它就像刚熨好的衬衫,越是平整,越经不起捏和,稍有不慎,便起了褶。
孟秋很快听闻爸爸再次住院的消息。
她知道的时候已经出院了,不用问他们没和她说也是不想她担心。
表姐偷偷告诉她,妈妈怕家里开销不够,临时接了些私活,有天连着工作十八个小时,凌晨晕了过去送急诊。
孟秋咬牙当不知道,但私下每天一条消息发给表姐,问家里情况怎么样,表姐很尽心,时不时帮她打电话关心,然后告诉她爸妈近况好不好。
孟秋想尽快开始工作了。
她认真盘算过,只要申请到全奖出国,大学四年攒一攒,念个研究生还是够用的。
赵曦亭迟迟没回音。
孟秋后悔没签个合同,这样不理人,上次他那一番信誓旦旦的开价很像捉弄人。
给她绚烂的泡泡,又破裂给她看。某种意义上说,有点儿残忍。
恰好燕大元旦晚会的彩排一天比一天忙碌,孟秋渐渐也没那么多功夫思索赵曦亭为什么没回消息,闲暇之余开始找别的工作。
是个周五。
天空一碧万顷,太阳出来,没前几天那么冷。
孟秋穿不惯新中式长裙,练了这么几天,只敢盯着地板走路,怕一个不小心踩中前面的裙摆,摔个大跟头。
后台的台阶又陡又挤,她正犹豫先下左脚还是右脚。
“小孟。”不远处的人声若洪钟。
孟秋忙不迭抬头,院长穿着黑色夹克,里面白衬衫,正端正慈祥地冲她挥挥手。
她立马笑起来。
“来一下。”院长说。
跟在院长身后的一行人,各个形容肃正,孟秋不大认识,看着像校务骨干。
站在最前面那位西装革履,和别的不大一样,一副商人做派,独特得鹤立鸡群。
男人也在看她,上位者气场很强。
孟秋走到他们前面,礼貌地喊了一声“院长好”,又对旁边的人喊了声“老师们好”。
院长指着她,出言便是夸赞:“我们中文系的小孟,元旦晚会的主持人,才貌双全,入学前上过热搜,免费给燕大做了很久的广告,典型踏实努力的燕大学子。小孟,孟秋,来见一下我们学校的荣誉校董,赵秉君。”
孟秋脑子闪过一丝念头——
也姓赵。
她被院长当着这么多人面夸,有些脸红,回说:“没做广告,是我蹭母校流量了。”她也没说错,要不是上的燕大,顶多一普通新闻。
赵秉君四十来岁的模样,五官不大出众,身姿却儒雅挺拔。
他面带微笑伸出手,“小同学真会说话,饱读诗书的学霸情商就是高,哪儿人?瞧着像南方来的。”
孟秋和他碰了碰手,对方很绅士,并未久握。
“老家霁水,是南方人。”
赵秉君扭头和同事交谈:“几年前我跟着父亲调研,在霁水待过一段,霁水的小馄饨一绝,我父亲到现在还会提起,别的地方做不出来他们那儿的味道。”
院长笑说:“赵老这么刁的嘴都说好,想来是很不错。不过霁水的水好,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好了,自然养馄饨也养人。”
赵秉君附和道:“老师就是老师,我就一文盲,只会说馄饨好吃,老师从山水到人文,立意一下就不一样了。”
院长转过头,笑骂,“我还不知道你?少拍马屁,读书的时候,私底下没少吐槽我这把老骨头吧。”
赵秉君笑道:“严师出高徒嘛,您严厉点是对的,我哪儿有那个胆子。”
一时间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孟秋安静地站在一边,脸上陪着温和礼貌的微笑。
看来这位赵总也算是师兄。
笑闹完了,院长敞亮道:“怎么样,秉君,小孟你也见到了,年年有人唱衰我们燕大一代不如一代,可你看,年年我们招来的学生都不差,再加五千万怎么样?”
孟秋听了这话抬起眼皮,早前听说学校最大的赞助人姓赵,看来所言非虚。
只不过在新生面前聊学校内部机密,会不会不大好。
赵秉君没听见院长说话似的,将身子一侧,面向孟秋,“老师提醒我了,我还没好好和小孟聊几句,小同学,你们元旦唱《桃花扇》么?”
他这话锋一转,众人的聚焦点都落在了孟秋身上。
孟秋激起一身冷汗。
赵秉君此时的行为活脱脱一只狐狸,把她当挡箭牌。
若是她接了赵秉君的话,便是将院长晾在一边,不给校领导面子。
要是她不搭理赵秉君,便是没礼貌,院长那句夸赞新生不错的话就成了笑话。
孟秋不想做这个炮灰,剑走偏锋,“赵总喜欢《桃花扇》吗?”
赵秉君点头:“喜欢。”
孟秋见他顺着自己预想的思路走,唇角弯了弯,“那赵总就答应我们陈院吧,他一高兴,或许就加个节目上台给您唱。”
陈院上台唱歌有先例,不算为难领导。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都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
赵秉君像是没想到她有些胆量,失语了好几秒,调侃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不愧是燕大的人,上下一条心。我还能说什么。”
他叹了叹,转向院长的方向,温笑着说:“我之所以喜欢《桃花扇》,还是因为我们毕业那年,老师给我们唱了一次,印象深刻。”
“快十五年了吧,您还唱的动么?”
这是同意了。
孟秋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听这位赵总话里话外的意思,早就做好了追加投资的打算,只是在校领导面前拿拿乔,不想让付出变得理所应当罢了。
商人惯用的伎俩。
院长挑了挑灰白的眉,“别小看我,给你唱十首也行。”
两人你来我往又开了几句玩笑。
赵秉君临走前,院长看向孟秋,指指她手上彩排用的茉莉花束,开起玩笑,“这花不错,赵总是我们学校大功臣,元旦的时候你给赵总送一束,添添新年的喜气,谢他对母校的贡献。”
赵秉君瞥了眼,挑挑眉,“这么小一束换我的五千万,我不依啊。”
“那有什么难的,你要什么样的,和我们小孟说,我掏钱。这束也给你了。”
陈院给孟秋递了个眼色。
孟秋知道这是院长给她机会,忙把花递给赵秉君,没来得及把花底下的标签撕了。
这是他们的彩排道具,每个人都贴了自己的姓,跟着花一起到赵秉君手里的,大喇喇一个“孟”字。
赵秉君顺手接下,扫了眼标签,再确认了一遍她的名字,“你叫孟秋是吧。”
孟秋点点头。
全球五百强企业,应届生平均薪资全国第三——创威科技和海技风投。
背后实际掌权人姓赵,是公开的秘密。
-
赵秉君从燕大门口出来,司机驱车驶向景山小院。
原先那是一处荒地,近年建成别庄,是个能安静吃饭的地儿。
没媒体,没镜头。
快换届了,利害关系都在微妙之处,能把利害相关的两家聚在一个院里吃饭,十分不容易。
赵曦亭应酬没几分钟,躲到后庄的院子。
别庄背面是脉脉青山,冬天也不见枯,翠绿醉倒似的连成一片,不似堂前的白桦,叶子早落满了青石板。
他头疼得厉害,拧眉点了支烟。
偏头疼这种病,越想不在意它,后脑勺越突突得起劲,跟子弹穿过似的,一枪连着一枪。
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在玻璃门边站定,肃正脸色斥道:“长辈都在里面聊天,你躲这儿抽烟,像什么样子?”
赵曦亭凤眼倦倦垂下,鼻尖嗤出一声轻笑,“少我一个不少。”
“爸,您就不能让我缓缓?”
“老祖宗吃草根树皮,翻雪山过草地也要打鬼子,你就这点意志力?”赵父不容他拒绝,“进去。”
赵曦亭慢悠悠吐烟,斜睨了他老子一眼,两人僵持了两三秒,他淡淡抬了抬下巴,颇有些烂成一滩的混不吝,“秦伯找您来了,您要跟我在这儿耗么。”
赵父瞪了他一眼,走了。
后院安静没一会儿,又有人从玻璃门边探身出来。
“老爷子脸色不太好,时不时往后院瞧,你气的?”
赵曦亭食指和拇指捏着快燃尽的烟卷,薄唇溢出青色的雾,他清润俊逸的眉眼隔在雾后头,颓靡得像只丧家鬼。
他讥诮地勾了勾唇,抬眼,“帮他讨伐?”
赵秉君捶了下他的肩膀,和他并排站,和声和气地劝。
“爸也快退了,再规矩几年。小时候你想让谁快活就哄得那人不知天上地下,谁惹着你,你就记仇,背后阴个人绝不心慈手软,偏还找不出你错处。”
“你这样的性子,太合适从政,也不怪老爷子怄气。”
赵秉君看了看他的脸色,“我打听到有几支股票还不错,替你买来玩玩?当逗个闷。”
“家里有个争气的就成了。”赵曦亭嗤笑了声,眸光垂落于赵秉君手里的茉莉花尾的“孟”字上,抬抬下巴问:“哪儿来的?”
他记起一人。
本来也没什么,他都快忘了,只是一看到茉莉,好记性地想到那日细腻白润的腕,再想深一点,便是握着它时的滋味。
凝脂一样揩在他掌心。
那小姑娘当时是多防备和紧张,才露出那样一双惊措倔强的眼睛。
赵秉君低头掂了掂,“我去燕大和老师谈事儿,一小同学送的。”
“花也不大,值当你一路拿到这儿来?”赵曦亭轻笑道,“让嫂子瞧见,今晚还进不进屋了。”
赵秉君挑眉看着花,“不至于吧。我也不是特地带来,一路上没有可以扔的地方,好歹是师兄妹,当场扔了不显得我薄情寡义么。”
他拿花拍拍赵曦亭挺括的胸膛,调侃,“再说了,茉莉花理气止痛,摆你的桌上不是挺好。给你了?”
赵曦亭拧了烟,无聊地看向远处的山峦,没接话。
赵秉君嘘一口气,跟着看正前方,像在回忆什么,感慨道:“现在的小姑娘真不得了,能读书,能说场面话,还个顶个好脸蛋儿。今天我碰见的那个,随便捧一捧,往荧幕上一站,保准满堂喝彩。”
赵曦亭笑了声:“你这话该对赵康平说,他一天到晚扎在脂粉堆里,什么样好看的姑娘在他手上不赚个盆满钵满。”
赵秉君回忆片刻,“那也要问人姑娘乐不乐意,今天那个一看心思就不多,落他手里怕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顿了顿,还补充了句:“她到底还是比较规矩,读书人清高,做不来那种事。”
赵秉君偏头看向赵曦亭,“你呢?你们堂兄弟一个花天酒地一个不沾女色,妈愁得白头发都冒出来了,前几天那个秦小姐怎么样?”
“今天来了吗?我见见长什么样?”
他扭头往厅里看。
“就那样。”赵曦亭似对谈论秦小姐不感兴趣,“赵康平不也是你堂兄弟?”
他百无聊赖地拾起那束茉莉,指尖扯了一下尾端的标签。
用旧了的道具并不牢固,纸片一扯就扯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他掌心。
他睨着那字儿。
孟。
这姓不多见。
他回忆那姑娘低眉斟茶的样子。
叫什么来着?
她其实不太聪明,微信找不着人就作罢,连话都不肯多打一句,明明给了她号码。
是清高。
赵秉君语调里的笑意淡了淡,“我什么情况你最清楚,就我们两个人也要我装吗?”
赵曦亭从墙边站直,将挂在躺椅背后的大衣拎起来挂在臂弯,嗤了声:“矫情。”
“走了。”
“去哪儿啊?”赵秉君问。
“流浪。”
-
图书馆在学校西侧,离寝室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下午四五点正是校内公交车最挤的时候。
前段时间冒出校工偷拍学生裙底的事情后,坐车的女生少了许多。
孟秋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两位并肩而行的女生一人拎着一碗小馄饨,味道很香。
她不知怎么有些怀念家里的味道,朝西大门走去,准备去觅食,顺道给葛静庄买一份麻辣烫。
馄饨店新开的,肉馅香软滑腻,颗颗饱满,很得附近几座大学的大学生喜欢。
十多平的小铺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孟秋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挤出来时闻着街道的冷空气,感觉整个胸腔都舒畅了。
她没走几步,撞上一人,抬头看到脸,想转身就走已经来不及了。
“最近你们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外人不能进校,非得刷学生卡,我蹲了快五六天才见着你这个姑奶奶。”
齐鸣将矿泉水瓶一扔,满脸不悦地盯着她。
孟秋想假装不认识,拎着馄饨往旁边走。
齐鸣亦步亦趋跟着。
“律师函收到了么?我们也不想做这么绝,奈何你不配合。现在公司想了个法子,你呢,回去和我们拍几张照片,我们再请个人拍,用ai换上你的脸。”
“够可以了吧。”
如果没有前面他骗她去郊区拍摄棚,耽误她一天上课时间不肯送她回来的糟心事,孟秋或许就信了。
齐鸣锲而不舍:“只要你拍完这次,我们就解约,不用你还钱,我们会撤诉。”
孟秋停下脚步,想起葛静庄帮她问过法学系学长姐后,他们给出的建议,“你们公司和我签协议的时候,还没正式成立吧,所以那份合同压根无效,你告不了我的。”
齐鸣变了变脸色,不太好看,“你一学生,无依无靠的,哪儿来这么大底气。”
孟秋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
齐鸣调子一软,“别闹了,我们都各退一步,不是对谁都好么。”
孟秋不想再搭理他,大步走开。
齐鸣直接抓她的手,不让跑,眼见是急了。
孟秋没想到他会直接上手,用力甩,没甩开。
两个人拉扯几个来回,孟秋气喘吁吁,红着脸拧眉道:“你松开!”
齐鸣立眉竖眼:“今天由不得你。”
孟秋瞬间慌了神。
街边有一辆黑色轿车开得很慢,或者说路过他们之后才慢下来。
孟秋认识的车型不多,但奔驰的标在燕城还是比较普遍的。
这辆车车轴比普通奔驰略微长点,更显修长优雅,车漆黑得不沾尘埃,远观肃穆冷静,车尾写着s63l。
孟秋看到后排车窗降下来。
男人松弛地靠在车座上,和她并排时,英俊的脸从阴影中缓缓转过来。
昏暗的车厢如同深山中的寺宇,他稍稍抬眸,古钟便“嘡”地一声,在浮梦中惊醒了大片天光。
赵曦亭。
孟秋想起了他的名字,几乎是下意识的。
而他的视线,隔着初秋傍晚的风,从她的脸沉寂地转移到齐鸣抓住她的腕上。
香肌赛雪染了一点红。
那点红——
有些扎眼。
